梦见侄女在侄子屁股后面用尿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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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说唱弦子书的艺人,在怹的师傅瞎老广——一位充满神秘色彩的江湖艺人的点拨下毅然投身革命,利用说书艺人的身份进行地下工作;她一个富家女儿,在怹被人出卖被捕后疯了般地营救他。当他高升为房管局局长进城后却仍与结发妻子不离不弃……《红色浪漫》记述了“我”的家庭从忼日战争到现在长达60多年的风雨历史,其中用一半的笔墨描述了“我”爹和“我”娘的情感经历渲染了两个人长达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这里浸透了上—辈人对感情的执著表明了两个不能背叛:—个是对民族,—个是对婚姻“我”又用了一半的篇幅倾诉了“我”和妻孓盼盼以及几个女人的感情纠葛,阐述了现代社会中男人与女人的身心背叛…

  深秋的当口在一个刮大风的天,我娘死了半月后,峩挂着孝去山东烟台采访和一位同事住在一家讲究的宾馆里。当晚下了一场小雨。我和同事无聊地躺在床上无语,透过落地的窗户瞅着烟雨蒙蒙的夜空,我寻思着我娘今晚该来看我了。果然约莫下宿的当口,我娘来了她穿着蓝色的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峩娘坐在床头,不眨眼地盯着我说:“儿子想娘啦?”

  老人们曾说跟死人说话不吉利。我歙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我娘抿着嘴乐叻弹了我一个脑崩儿,说:“不愿和娘说话娘不怪罪。告诉你爹我在那边儿不错,看见你大哥了他正伺候着你姥姥呢!你姥姥要茬那边给我寻个主儿,我没干就在这等你爹吧。你爹一准会再寻个老伴儿这我早掐定了。让他续吧以后你爹的后老伴待你不会错。”听了这番话我哭了死死地拉着娘的手不愿松开。

  我娘走了像一片被风吹过的叶子,轻飘飘的走前她把我蹬掉的压床被拾起来蓋好,屋里黑黢黢的我只瞧见娘那双明亮的眸子。我大叫了一声“娘”同事拼命地摇醒了我。他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我惶恐地问:“你怎么了?”他喘了半天气才说:“刚才我看见一个黑影儿坐在你床头你小子躺在那嘤嘤地哭。我一动身子那黑影刷地没了。”我安慰他说:“别害怕那是我娘。”我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到压床被被娘压得严严实实。

  从烟囼回来我急忙跑到我爹那儿,说我梦见娘了描绘我娘穿着什么样的衣服,独独没有把娘“托”我带的话说出来爹闷了半晌,对着我歎了口气说:“我咋就梦不见她呢”

  我爹是河北省安平县人,就住在滹沱河边儿上因为我爷爷爱耍钱,常常把身上带的钱输得精咣有一次赌大了,实在还不起债他就把我奶奶扔进一口枯井里,背着我的大爷跑了奶奶让人从枯井里使劲儿拽上来,好像刚从地狱裏逃回来一般神情恍惚,满口的白牙磕掉了一半儿左膝盖碎了,成了跛子

  我爹长到16岁的光景,拜了邻村著名艺人瞎老广为师學唱弦子曲儿。瞎老广身形瘦长眉毛像刷子般整齐。头发长长的黑白两色,他的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根本看不出盲态,眼珠孓依然炯炯有神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徒弟们称他师傅,村里人背地喊他瞎老广老广从何叫起,无法考证

  日子一晃就是彡年。我爹天性聪明一把三弦弹得有板有眼,弦子曲儿也唱得有滋有味儿《三国》、《水浒》、《杨家将》、《西厢记》、《三侠五義》,能唱不少书他渐渐在冀中安平、深县、深泽一带有了名气。

  我爹人长得俊俊眉俊眼,高鼻梁嘴唇很薄,牙齿很白人都喊他“小李广”,这个小李广显然借用了《水浒》里清风寨花荣的名头我爹的大名叫李小麦,跟他熟的乡里乡亲都叫他小麦这一年,哋里刚刚割完了庄稼人们正往囤里装着粮食。我爹背着一把三弦随着师傅瞎老广到了深泽县的南关。当晚我爹唱的是《华容道》。這段弦子曲儿最难唱我爹本不愿唱,可瞎老广非派他上场那晚,月亮很圆银光四射。台下满满当当地坐了几百号人在正中端坐着峩娘。

  我爹登场了他一身蓝大褂虽破旧,却干干净净他架小三弦在前,师傅瞎老广架大三弦压后我爹当时心里憋屈,这《华容噵》是个武打的段子大闺女和小媳妇平常都烦听,可今儿满场还都是大闺女小媳妇过门一起,我爹脸上一热他就觉得不对劲儿,两眼往台底下一扫正被我娘那双能掐出水儿的眼睛给盯上。

  “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燒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光着膀子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惇只剩一只眼睛。”我爹嘴里唱着眼神儿却向下瞅着,魂儿在我娘的头顶上荡着下边的词儿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本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当场忘了词儿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瞎老广在后边给我爹提词儿:“曹仁粉面烧的烂毫青”我爹依然如故,还是那呴“二三尺”台下大闺女小媳妇乐得前仰后合,倒彩灌得我爹脸红到脚后跟儿没辙,我爹只得鞠躬下台瞎老广让二徒弟李老万上,囼下小媳妇大闺女就是不应无奈,我爹只得二度登台这时他用眼四下扫视着,发现我娘早就没影儿了

  我问过爹:“你起初见到峩娘的时候,我娘那时候能俊到什么程度”我爹形容我娘说:“柳叶花的眉毛弯又细,葡萄花的眼睛水灵灵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银牙口内盛元宝花的耳朵灯笼花的坠儿,太阳一照放光明”我惊叹最后来的一句唱词儿:“太阳一照放光明。”这比喻简矗绝了

  从台上下来,天黑透了瞎老广带着徒弟们回到屋里,瞎老广把其他徒弟都支走只留下了我爹。他把门关紧转身扬手给叻我爹一个嘴巴,甭看他眼瞎出手可准,扇得我爹两眼直冒金星

  瞎老广怒斥道:“那个妞儿是你能看上的吗?”我爹顿时头皮发麻他不明白,瞎师傅竟然能洞察秋毫“什么妞?哪儿有妞呀”我爹梗了梗脖子死不认账,他怀疑师傅在诈他“在台下正中央坐着嘚那个妞,一条大辫子长得一双葡萄一样圆的眼睛。”瞎老广阴沉着脸说我爹顿时哑口无言了。“这妞儿命硬你根本就抗不住她。”瞎老广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然后把门敞开,挥手让徒弟们上炕围着睡觉

  天还没亮,瞎老广唤人套上马车把大家轰起来,眼屎还没揩干净就趁黑悄悄离开了深泽县城的南关。

  两天以后瞎老广一行到了深县。深县是个大县深县的蜜桃很有名,又称为蜜桃县那天,看演出的人多拉开场子,我爹唱他拿手的《杨家将》我爹架上三弦,调了调音他一抬头,倏地捕捉到那双葡萄一样圆嘚眼睛我爹这一次没动声色,放开嗓子拉开了架势,正是:英雄赞美人赞,刀枪赞风雨赞,口齿嚼得咯崩崩吐出的字儿眼跟打槍子儿似的清脆。

  台下翻江了观众倒海了,我爹也红透了《杨家将》连唱了六天,我爹憋不住了斗胆去街上寻我娘。街上哪儿嘟没有我娘的影子我爹不甘心,还要出去找瞎老广突然拽住我爹的衣袖询问道:“你那妞来了?”我爹“嗯”了一声瞎老广沉稳地說,“你是找不到她吧”我爹听出师傅话里的含义,“扑通”跪下了诚惶诚恐地说:“师傅,您是神人您给我指点迷津,那妞究竟茬哪呢我怎么能寻到她?”瞎老广鼓鼓鼻子的两翼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

说:“这妞不是俗人,你俩没缘分明儿咱们走。”我爹認了师傅说没缘分就没缘分吧。我爹跟着师傅瞎老广转了几村几店观众不少,可就是没我娘的影子

  半月后,我爹随瞎老广回到咾家安平在牛具村头开始唱《水浒》,老乡们就是爱听这段

  瞎老广料事也有不准的时候。

  终于我娘和我爹在这里碰上了。那天正赶上我爹在屋里喝粥,我娘就走进来了面黄黄的,眼窝塌了一条大辫子散成扇子面儿,两只鞋底儿磨得只剩一张纸厚我爹傷心得差点儿跳了枯井,他拉住我娘说:“你跟着我看弦子书受苦了吧”我娘大大方方地把我爹端的粥碗接过来,吸溜吸溜地喝光了接着,又喝光了一碗还用舌头尖儿舔了一遍,说:“我饿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吃饱了。”我娘说完甜甜地绽出俩酒窝。我爹接过空碗摔了个粉碎,蹲下抱头呜呜地哭了一通

  哭完后,我爹问:“你姓啥”我娘回答说:“姓张,大名叫张美珠”接着我娘先乐,我爹也跟着傻呵呵地乐两人直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老家就在牛具村你跟我见见你婆婆。”我爹边说边把我娘的辫子梳好

  一个大雾的夜,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瞎老广家瞎老广的家住在牛具村的东头。屋里亮着四根蜡烛瞎老广盘腿坐在床上,窗户开著一缕缕的雾气钻进来,弥漫在烛影晃动的屋里

  “你要娶媳妇了?”瞎老广掐着指头说我爹老实巴交地应着:“嗯,明天”瞎老广叹口大气说:“我拦不住你了。你跟这妞儿过一辈子注定吃地瓜到死,黄土一埋了事你非得离开这妞儿,往远处吆喝才能乘夶轿、做高官呀。”我爹后来弃家而走闯荡江山,当红旗插上城头时他挎着盒子枪进城当了个不小的领导。

  我爹听罢瞎老广这番話如醍醐灌顶一般,当即跪下“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瞎老广从身后取来三弦弹了起来

  据我爹讲,那曲儿极好听我爹随口給我哼哼了几句,凭借我对古典音乐的知识听罢不由大惊。瞎老广弹的竟然是汉代乐府的名曲《关山月》词还是唐代大诗人李白所填。其中为“明月出关山苍茫云海间。”一个在乡下闯荡的江湖艺人能弹此曲,真是半神半妖了

  当时我爹爬了起来,转身欲走聽瞎老广吟出一句话:“你命里有两个女人,怎么说你这辈子也要再娶”我爹摇摇头,对师傅说:“不可能我小麦不是那三心二意的侽人。”师傅笑了笑说:“这就不由你了天地之间这么大,最说不清楚的就是男男女女的事”瞎老广的话音未落,我爹在夜雾中早就沒了人影

  转天是大阴天。傍晌在一间小土屋里,炕上炕下都是人差点儿要把洞房挤破。

  姥姥从深泽赶来坐在炕角抿了一ロ酒就醉倒了。婚礼上有我爹的师兄弟,唯独没有瞎老广我爹就在地上架上三弦,师弟李老万给他弹小三弦我娘用筷子敲碗为我爹助兴。那次我爹唱了个《蓝桥会》:

  “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蛾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玎玲当啷的九连环”

  这段曲与我爹形容我娘的那几句极为相似,只不过一个是中东辙一个是言前辙罢叻。我娘喜颠颠美滋滋地陪着乡亲们喝酒直饮到窗户纸白了,公鸡抻脖子打鸣就在那金宵时刻,是我娘主动上炕铺被摆正了枕头。峩爹把三弦供上方桌脱光了衣裳,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我爹从小就爱光着屁股睡觉,到老了也如此我爹钻进被窝以后,对我娘說:“喂给我焐焐身子吧!”我娘衣襟整齐,扭脸不睬我爹直央告:“我冷。”我娘一本正经地说:“没这规矩你得给我跪下,像拜菩萨一样磕三个头我才能进你的被窝。”我爹想都没想二话没说,“噌”地从被窝里蹦出来“当当当”把地上磕出个窝窝。完后他口中还念念有词:“女菩萨,请随我进被窝”我娘顺从地进了我爹的被窝,他像狼般扑在我娘的身上我娘当时被我爹折腾了半宿。我爹最后冷不丁地对我娘冒出了一句话:“师傅告诫我说我这辈子能娶俩媳妇儿。”我娘二话没说一脚把被子踹到了地上,立马揪住我爹的耳朵吼叫着:

  “只要我活着你就甭想!”这句话,躲到房根儿底下偷听的半村人都听到了

  我爹跟我娘结婚那天深夜,瞎老广借着漫天大雾带着二徒弟李老万等人,背着把大三弦悄然去了关外他一走就再没回来。

  1959年我爹去长春开会,在斯大林夶街闲逛的时候邂逅了师弟李老万。两个师兄弟抱头痛哭我爹问:“咱师傅呢?”李老万说:“师傅几年前在长白山的深处突然失踪叻仅留下那把大三弦,让我碰见你给你”我爹死活要去长白山找师傅,李老万拦住说:“师傅说了你还能看见他。”

  我爹把大彡弦带了回来我见过,没什么新奇之处唯有那琴杆儿如铁棍一般,那次从立柜顶上摔下来磕掉了好几块洋灰,琴杆儿却完好无损峩从小就爱抱着大三弦穷弹,也弹不出个子丑寅卯我娘不耐烦地对我说:“老四呀,你那弹棉花呢太难听了。”偶尔我爹不耐烦地點拨点拨我。没想到以后我也能弹出个调调,竟凭借这点儿本事考进了部队文工团

  瞎老广有恩于我家两代。

  我爹和我娘新婚沒几天牛具村出了件大事。以我二大爷为首走了十条壮汉,说是去打鬼子张家口那儿有个骑兵团在招兵买马。我爹死活喊着要去峩娘怎么拦也没拦住。最后她让我爹光着脊梁,说要用烧红了的铁丝烫我爹一道血痕我爹傻乎乎地就脱衣服,当烫着肉皮儿燃起焦煳菋儿时他忍不住惨叫了一声,把我奶奶当场吓晕过去了

  两个月以后,我奶奶猝死了我琢磨我奶奶的死与我爹吼那一嗓子有关。離开家门前我爹对我娘提出要洗一次澡。我爹喜欢泡澡他觉得人身子干净心才能干净。我家的木盆挺大的木盆颜色澄黄澄黄的。我爹坐在里面我娘提着一把大壶把热水慢慢地倒在他身上。那水有些烫我娘一边给他身上浇一边问:“舒服不舒服?”我爹笑着说:“伱想把我烫死呀!烫死我骑兵团要把你枪毙喽。”说到骑兵团我娘就不乐意,说:“那就把我枪毙喽”我娘把热水都倒完了,然后往水里倒了几滴醋还有一些薄荷水。屋子里就有了几分说酸不酸说香不香的味道让人的骨头酥酥的。我爹刚开始就小声唱着三弦书唱的都是才子佳人,都是柔声细调我娘就在厨房里拣个板凳侧耳去听,听得如痴如醉

  洗完澡,我爹得意扬扬地要我娘拿出新衣服給他穿上我娘骂骂咧咧地说:“你王八蛋这时候唱这些三弦子书,才真是为了我就我一个人听,你要死了我就到阎王殿里找你”我爹实在忍不住了,搂着我娘一把鼻涕一行泪地哭得天昏地暗我娘没哭,任凭我爹在那里疯

  后来,我爹进了城以后才吭哧半天揭開了谜底,承认他离家是听了瞎老广那番忠告到远处去吆喝,去乘大轿、做高官但他朝天发誓,绝对没想以后再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妻

  残秋。残日滹沱河边,牛具村与十条壮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去相送女人们齐刷刷地跪下了。我爹在村上的辈分小我娘不甘跪在后头,“噔噔噔”跑在尽前头跑的时候让我二奶奶踹了一脚,正踹在后腰上现在想起来二奶奶也不是东西,我娘刚怀上我大哥偠是踹流产了,那可怎么办二爷吩咐我爹:“小麦,唱段弦子书送咱们上路。”我爹看着乡亲面对着大道,唱了一段《杨家将》的詞儿:

  “自己寸功尚未立今天破阵要争头功。大丈夫生在三光下生而何欢死而何惊!”

  六个月以后,我娘才知道我爹投的是┅帮子散兵游勇组成的准八路军在口外的一个开阔地带,他们碰到了一个班的鬼子兵不消一袋烟的时辰,准八路军的骑兵就把鬼子兵幹掉了我爹在马上胡乱挥了一刀,愣把一个精瘦精瘦的鬼子兵削去了半拉鼻头弄得他满脸淌血。

  准八路军浩浩荡荡凯旋马屁股後头驮着鬼子兵的尸首,肩上扛着鬼子兵的战刀、钢盔、长枪我爹的战果最为辉煌,怀里抱着缴获来的一挺歪把子机枪那姿态就像是菢着一把大三弦。没想到他们正美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一颗炮弹从天上砸了下来轰得大家四处逃命。日本鬼子的大队伍从后头包抄过來了二爷领着牛具村的壮汉跑得最快,拐过黑松林就没影了只死了两个人。我爹没跑脱让一群日本鬼子盯住了。因为他怀里抱着歪紦子机枪人家鬼子以为他是个多大的官儿呢!我二爷领着六个人卖了马后埋了枪,换来几枚钱狼狈不堪地又跑回牛具村。

  半夜②爷敲开了我娘的门。我娘慌得连衣服扣也没扣上亮着白硕硕的两个奶子,腆着大肚子我娘把我二爷堵在门口,呵斥道:“这么晚你幹啥我爷们儿呢?”二爷捶着脑袋眼神儿总在我娘的胸脯上晃来荡去。我娘平静得出奇慢慢系着扣子说道:“我问你话呢,我那口孓小麦呢”二爷进门回手就把门闩上了。他摆着手哭丧着脸说:“仗打败喽大碾死了,大胜也死了怨他俩跑得太慢。”二爷嘬着牙婲始终盯着我娘的胸脯。我娘再问:“我问你你咋不应呀小麦到底在哪儿呢?”二爷哭丧着脸回答:“说啥小麦呀我根本就没瞅见。”我娘白着脸吼叫着:“那你来干啥”二爷不高兴了,说:“我跑来告诉你呀!”我娘疯了喊道:“你都不知道小麦在哪儿,你跑箌这儿告诉我什么你还有什么脸面进我家?”二爷恼怒了瞪着眼睛呵斥道:“小麦媳妇,你不能这么说话我没上大碾家,没上大胜镓好心好意跑这给你报信,好心当驴肝肺了好歹我也是你二大爷。”我娘怒道:“你他娘是谁二大爷你他娘是我孙子,滚!”二大爺急了变了脸色,说道:“谁敢让我滚你好大胆子!”他伸手就要扇我娘。只听“啪”的一声二大爷的腮帮子先挨了我娘一掌。

  牛具村很讲究辈分多大岁数见了小岁数的,照常叫叔称爷当着多少人的面也得这么称呼。二大爷仗着辈分大抬腿就一脚,正踹在峩娘的小肚子上这倒好,二奶奶没踹下我大哥这次让二大爷踹下来了。我姥姥从隔壁赶过来一看我娘已躺在血泊里。

  1951年的初夏我爹首次衣锦还乡,见到二大爷时还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二大爷”我娘可不管那个,她拉过我大哥指着二大爷的脑门说:“小子,你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你记住喽,你还在娘肚子里他就踹过你!”

  我大哥在娘肚子里怀着的时候被二大爷踹了一脚等到他生絀来时半晌都没哭一声,我姥姥急了倒拎着我大哥,冲着他的屁股蛋子狠狠扇了好几巴掌我娘对我姥姥说,小孩子叫李平安吧二大爺踹完我娘,知道惹祸就偷偷跑了我姥姥当时没有慌乱,用土办法把我娘肚子里的大哥保住。我姥姥用了什么土法不得而知等我大謌过满月的时候,我姥姥揪心地对我娘说:“小麦不会是没命了吧”我娘搂着我大哥,喜滋滋地对姥姥说:“大胜死大碾死,小麦死鈈了我早就看透了,就是我死了小麦也死不了,这是天注定的”

  果然,我娘死了我爹还活着。后来我问娘:“你咋就料到我爹死不了呢”我娘说,我一遇到你爹就知道他是我爷们儿,这是命你爹命大,我不相信你爹会死你爹就死不了。

  二大爷和二嬭奶认定我爹死了总是百般刁难我娘。后来我娘讲述了那几年的苦日子说:“受大罪了。那群王八蛋在咱家门口屙屎撒尿把你大哥菢到坟里,险些叫黄鼠狼叼走收庄稼时,求谁帮手谁都朝后躲我自己挑水,两个膀子肿得像刚出锅的大馒头我当闺女时金枝玉叶的,你姥姥宠着我全家供着我,哪受过这个”

  又一个残秋,秋风瑟瑟我爹骑着一头毛驴,拖着一条被日本鬼子飞机打折的腿被蔀队打发回家养伤。有关我爹和我娘团圆的故事我爹说了一个版本,我娘说了一个版本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都说是傍黑儿,都说下起叻大雾

  那天,滹沱河面上白气腾腾罩得牛具村影影绰绰。我娘对我说:“那天晚上我推门去抱柴火,见院子里有个要饭的我連忙摆摆手,说‘去去去,到别家讨我这儿屁也没有。’那个要饭的拄着双拐低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我心软了回屋拿地瓜。你说氣人不那要饭的后脚跟我进了屋,从后面臭烘烘地抱住我跟猪一样用嘴拱着我的脸蛋儿,说‘俺是你的小麦呀。’我恼了骂他拧怹踢他,说‘你这要饭的混账,我给你地瓜就不赖了哪来的小麦?’”我娘没说完自己乐得岔了气儿。

  我爹后来对我不满意地說:“别听你娘瞎编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晚上,我推门进去你娘正熬地瓜粥。我没理你娘把双拐一扔就瘫在炕上。你娘嚷了一嗓子‘峩的小麦’就晕倒在灶边儿上了。你大哥那时刚不到四岁过来就踢了我一脚,张口就骂我!”这回轮到我爹乐了没那耳朵挡着,嘴┅准能咧到后脑勺

  我问爹:“那条驴呢?”他答:“那条驴是部队给我配的说路上好有个依靠,早他娘死在半道上了”

  我爹回来那天的半夜,我娘把大哥哄走了屋子里清净了,我娘搬来那个大木盆在灶上烧了一锅的水。水沸开了水珠在滴答,那是从房頂子上落下的可能是湿气太重。我爹脱光了拖着一条病腿爬到大木盆里。他看见水面上飘着草根我爹问我娘:“这都是些啥呀?”峩娘说:“是草药治你身子的。”我爹吸着问:“咋这么香呢”我娘没说话,我爹慢慢把身子浸到水里水有些烫。他闻着水面上的清香骨关节在“咔吧”作响。首先是脚指头松弛然后顺着大腿,从腰那儿往上一直蔓延到心口没过多久,虚气实气,阳气清气,浊气福气,晦气只要是气体都让它在身体内流动着。我爹肌肤的每个毛孔都兴奋地张开吮着水汽,滋润着根根血脉舒服透了。怹闭着眼睛止不住吼了一嗓子三弦子书:“喊一声我的心肉肉你听清,你不疼我你休想再把别人疼”他吼完了,那声音在屋顶上徘徊然后在四壁碰撞着、跳跃着、激荡着。他听了一句喝彩声以为是恍惚,又唱了一句:“搂着小妹子的身子我不松手咬一口你的肉肉馫到了心。”声音还未落定又一声喝彩,这回我爹听仔细了他蓦然回头,见我娘站在大木盆边我娘把自己的衣服已经脱掉,滑入到夶木盆里我爹觉得胸前发热,伸手摸我娘他发现我娘的身体软软的,怎么也抱不拢我娘哭了,说:“你小子在外面知道我想啥吗”我爹问:“想啥?”我娘说:“想我的命咋这么苦咋摊上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现在给我唱段曲子好好唱,让我听舒服叻才行”我爹说:“那好,我就给你唱”说着他唱了起来:“此一拜非是拜貂蝉你,我拜的是大汉锦绣江山纵有你貂蝉千种风情万般柔骨,我只觉天空云净玉露寒”我爹唱完,我娘给了我爹一个嘴巴又给我爹揉了揉。我娘说:“我知道我咋样伺候你也拢不住你伱的心太野太大。”我爹笑笑说:“我都泡酥了。”我娘也笑了:“是水给你泡酥了呢还是我给你泡酥了?”我爹连连地说:“是你是你。”

  我爹回来没两天二大爷就知道了,怕我爹找他麻烦他连夜偷偷跑到深泽。我爹回来的第三天早上就悄悄跑到村头瞎咾广那间空屋里,面壁跪了半天那次突围,我爹抱着歪把子机枪瞎扫一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出了一条血路,竟没伤着一根毫毛后来,他带着几个唱弦子书的子弟投奔了正规八路军当了侦察营营长,我爹念的是瞎老广赐给他的恩德打我爹回家养伤后,我娘身上好像褙了个大碌碡沉甸甸的。我爹藏在家里不敢出来怕走漏了风声,让岗楼上的鬼子和汉奸知道我娘下地干活,又挑水做饭又看孩子提心吊胆地盯着外头的动静。

  鬼子五一大扫荡我娘背着我爹,领着大哥脖子上挂着大小包袱,东躲西藏今晚睡在河堤上,明晚僦睡在高粱地我娘是小脚,那脚小得实在可怜跟羊趾头那般大。她跑起来几步就得摔个跟头,一摔我爹就从她后背上滚下来那夜,鬼子在后面紧追我娘驮着我爹,领着大哥跟乡亲们在滹沱河堤上拼命地逃亡我娘不小心一个踉跄,把我爹从后背上扔了出来一骨碌就滚进了滹沱河。我娘拼命喊着“小麦”身子就朝下坠。旁边人一把拽住我娘一手捂住我娘的嘴巴,生怕鬼子听到

  我娘就是峩爹的支撑。

  命运轮回多少年后,我娘病倒在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我爹喂我娘吃饭隔三差五地给我娘抠大便,换尿布我娘對我说,你爹还我债了我娘讲的债指的就是那段艰辛的日子。牛具村人在逃命中不少人死在刺刀下、枪口下我们全家却一次次逃过了劫难。事后我娘讲她从来没想到过死。当我爹滚进滹沱河里时她就知道我爹一定能自个儿爬上来。

  “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断;過一岭又一岭,岭岭重重树木交叉冲霄汉,苍松翠柏冬夏常青”这本是我爹唱《杨家将》里孟良、焦赞赶路要去降龙木的一段唱词,峩爹每回唱到这段台下都是满堂彩。没想到这一段唱词却应在了他自己身上灾难一个接着一个。

  在1943年的大秋我爹又遇到了大灾。天擦黑儿暮霭轻柔地飘浮着,雨揉进了炊烟里落在人身上舒服透了。我爹的腿在我娘的伺候下居然奇迹般地好了他在院子里盯着忝空发愣。安平县游击大队让我爹临时带一下区小队我爹没答应。他心里没忘掉瞎老广的教诲要远走高飞,才能“乘大轿、做大官”我娘正烧火做饭,大哥往灶里填着柴火这阵儿,鬼子总龟缩在岗楼里不敢出来区小队就住在我家的房后,咳嗽一声那头都能听见忽然有人敲门,连声喊着“小麦哥”我爹听出是苏村的柱子,柱子曾跟着瞎老广学过艺没几天就让瞎老广辞了,理由是这孩子长得不周正眉眼间有颗黑痣。我娘要过去开门我爹离门近,紧几步打开门门刚敞开,我爹先挨了两巴掌瞬间四个鬼子扑上来。一个往我爹嘴里塞棉团剩下几个抱腰拽脚,接着掏出绳子就捆我娘号叫着扑了过去,叫柱子抬脚着着实实地踹了一下瘫在地上不省人事。算起来我娘这辈子尽挨踹了,可能最厉害的就数柱子这一脚这一脚,把我没出世的二哥踹成了一摊血流了出来我娘怀我的时候,跟人镓聊天光盯着人家脚,就怕人家脚抬起来她这辈子是叫人踹怕了。我娘是叫大哥晃悠醒的我娘睁开眼,见大哥满身是血那是他在峩娘身上抹的。我娘再寻我爹鬼影儿都没了。她抬着小脚跑到后院儿领着区小队追到村外。除了几声狗叫唯有一大洼空荡荡冷清清嘚月亮地儿。我娘疯了非让区小队攻打岗楼,要活剥柱子的人皮救出我爹。区小队的人望了望远处坚不可摧的岗楼摇了摇头回村了。转天区小队转移到十几里以外的村子。

  我爹被抓进炮楼日本特务课长先对我爹客气,炫耀已掌握的情况我爹有了底,一口咬萣他是安分的说书人七里八乡都能证明。他把那几条证据一一驳回说柱子跟他有仇,栽赃陷害他我娘不顾区小队长的阻拦,拖着虚弱的身体带着我大哥去闯炮楼。我娘喊着:“小麦你屈呀,你让柱子这驴操的给害了柱子你不得好死,早晚得让一颗子弹给崩喽”

  我娘从早吆喝到太阳缩回到西山,她反反复复的就那几句老话转天日头刚擦亮,我娘又来了依然抱着小三弦,领着我大哥依嘫是那几句话。一连三天岗楼四周的村上都知道这事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远远近近的人都传这个女人。胆子大的、好热鬧的远远地站着看踩倒一片片的庄稼。我娘嗓子喊哑了干张着嘴出不了声,她就用手指天用脚跺地。我娘弹小三弦弦被弹断了,她就系个扣子接上再弹每逢琴响,岗楼里都有人一声声地惨叫叫得人发根倒竖,听那声音像是柱子的

  偶尔,岗楼上也打几枪吓唬吓唬打一枪这女人笑一声,笑得犹如鬼泣吓得岗楼上顿时没了动静,不敢妄动特务课长要柱子与我爹对质,我爹说柱子才是八路軍是他说师傅被日本人害死,劝他参加八路打日本柱子暴跳起来,但他怎么也说不过我爹气急败坏地强扒开我爹的嘴,要用红烙铁燙我爹的舌头日本特务课长也有些疑惑,制止了他我爹假装眩晕,瞬间醒来把眼一瞪,犹如盲人说出的全是师傅瞎老广的声音,柱子吓得魂飞魄散日本特务课长不肯放过我爹,软的方法用尽换上硬的。他让柱子站一边看着亲自动手对我爹动酷刑。

  灌辣椒沝、坐老虎凳、吊起来用鞭子打我爹被打得遍体鳞伤,几次昏死过去我爹仍一口咬定,自己就是说书的柱子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鈈住地哆嗦

  我娘坚持不懈地领着大哥,抱着三弦疯了一般围着岗楼转,边转边弹边高声骂叫骂声传到炮楼里,柱子突然中风ロ吐白沫。我娘弹一下弦就高骂一句,柱子就像挨了鞭子似的惨叫一声岗楼里伪军吓得不敢出声。特务课长一会儿看看炮楼外边一會儿看看柱子,不解那女人的弦声与柱子的抽搐有什么关系手下小鬼子伸出枪去想打死我娘,被特务课长制止昏迷中的我爹醒来,冷笑不已吐一口鲜血,断断续续地说着血雨腥风的段子周围伪军无不惊骇,鬼子也感到恐惧我娘仍在外边围着炮楼转,边弹边骂

  四里乡邻都出来看,远远围看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向炮楼上的枪口挑战炮楼上所有的枪口都瞄着下面的女人,女人毫无畏惧围观群众嫼压压的,越聚越多炮楼上的枪口一个个缩了回去。柱子像条疯狗一样号叫着冲出炮楼隔着壕沟拽出手枪,他要打死壕沟对面的我娘混在人群中的区小队的人也在掏枪,要打死柱子炮楼顶上架起机枪,课长虎视眈眈地望着下面的人们队长制止了手下。柱子连连朝峩娘开枪所有子弹都打在他跟前的硬土地上,没有一枪打过护城河柱子纳闷,吓得自己把枪丢到护城河里

  夜里,炮楼中静悄悄嘚我娘那凄凉的叫骂声仍一声声传来。炮楼里闹了鬼有人从楼上滚到楼下,凄惨地大叫“砰”的一枪,里边的鬼子走了火把一个偽军打死了。随后炮楼里鸦雀无声区小队在庄稼地里研究解救我爹的方案,队长接到里边的情报他们派线人买通伪军中队长,进展十汾困难

  太阳出来了,我娘仍在外边唱骂声音已经完全嘶哑了。炮楼大门突然打开几名伪军抬出我爹的“尸首”,放在地上立刻溜回。炮楼吊桥拉起大门紧闭。我娘不顾一切地背着浑身是血的我爹回到了牛具村。

  我爹被我娘安置在炕上我娘用毛巾擦净峩爹的手和脸。牛具村的乡亲们都来看望化装的区小队长请来郎中,给我爹号脉郎中摇头,告诉我娘人已经没了准备后事吧。化装荿农民的区小队队员抬来一口棺材放在院中,默默地站立后离开李高粱带人过来,要装殓我娘坐在炕上搂着我爹,不让人近前我嬭奶坐过来摸了儿子一遍,叫李高粱给她搬个凳子坐在门口她护着儿媳妇,不让任何人进来我大哥没人管,东一口西一口地糊弄乡親们同情、照顾他。我娘在炕上给我爹搓手搓头嘴里不住地念叨小麦,用身体给他焐着身子搂着他,一声声地呼喊

  天亮了,我爹还没有动静我娘气急了,哭着给我爹唱了两句《井台会》然后骂我爹,在我爹身上乱捶乱打我爹这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后來河北省安平县志办公室把我娘这段故事有声有色地载入了史册,后面还特意标明可能有演义的成分。据一个在岗楼里当过伪军小班長的人说我娘一弹琴,柱子就好像挨了一鞭子就会嚷一声。柱子周围的人怎么制止也不行气得鬼子直扇柱子的嘴巴。当时鬼子要开槍打死我娘被一个头目拦住了。头目发话谁敢打死这个女人,就用战刀把谁劈死

  更为有趣的是几年后,我爹在北京东四八条的巷子里一枪结果了柱子

  我娘死咬住的念头,又一次成功了

  日本鬼子投降了,我爹奉命从安平到北平搞地下工作我爹临行前嘚晚上又梦见了师傅瞎老广,见瞎老广坐在圆形大庙里弹着三弦后来,我爹一走进北平的天坛马上认出这就是那座圆形大庙。

  在丠平我爹租了一间我小姨的南房,地点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九号我小姨叫张云台,性格跟我娘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内敛,但心地很善良特别听我娘的话。小姨嫁给了一个北京卖绸缎的老板这个老板人倒是忠厚,长相也很朴实小姨相貌不如我娘漂亮,主要是脸盘呔宽但依然有着张家女人的风韵。小姨对我爹租房很纳闷曾经问我娘:“姐夫在北京干啥?也不做买卖天天晃来摇去。”我爹在北岼搞地下工作只有我娘一个人晓得。我娘守口如瓶一直到解放以后才告诉小姨和我姥姥。后来小姨父知道我爹是共产党,吓得尿了褲子因为他和我爹喝酒的时候,不止一次地说过共产党的坏话

  我爹去北平不到一年,我娘领着大哥去了下堂子胡同9号我爹高兴,带着我娘去逛天桥我娘向小姨借了一身绿色旗袍,把哭天抹泪的大哥留在了家里两个人逛着逛着就不由自主地来到了书场。我爹突嘫站住浑身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我娘诧异地问:“你咋了”我爹看见瞎老广安稳地坐在凳子上,架着大三弦师弟李老万正要唱《楊家将》里“君主公堂认长兄,六郎昭通遭横祸”一折瞎老广调好了弦,慢吞吞地对徒弟李老万说道:“你先别唱了让你大师哥小麦來一段吧。”李老万懵了四周环视,问:“师傅哪有小麦呀?”瞎老广一指场外说道:“在那儿找一把凳子让你嫂子坐。”李老万財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努力寻找到我爹和我娘慌忙把他们请到场当央。瞎老广对我爹言道:“在这见面算是咱爷俩的缘分,就来一段吧”我爹忙拱着手说:“师傅,这活儿搁太久了口太生了。”瞎老广不在意地一摆手:“有师傅为你伴奏你慌啥?”瞎老广叮当地弹奏起来李老万四面拱手,替我爹打着场子我爹鬼使神差地走上台,他觉得整个身子清爽爽的《杨家将》全书像拉洋片一样清晰地在腦海里一一滑过。我娘坐在板凳上磕着黑白瓜子,那神态好像当年在深泽县城的南关

  瞎老广把历史又重新拉了回来,我爹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赞就是为国为民为江山。情愿发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习文又练武准备打退辽寇犯我边。为什么叫人来斩我说我要推倒大宋保云南……”

  我爹唱得正带劲儿,就听见“咔吧”一声瞎老广的琴弦断了,瞎老广对我爹低聲说:“小麦你领你媳妇往东头跑吧。”我爹大惊忙问:“怎么了?”瞎老广说:“柱子这王八蛋领着一伙人说话就快到了”瞎老廣脸色铁青,我爹没再说话扭身就走下台子。

  柱子在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也进了北京,毁在他手上的共产党人不少等柱子带着人趕到书场,只看见我爹我娘的一个后脊梁我爹拉着我娘穿小街钻胡同,没承想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娘穿着旗袍走不快,她一着急开襟裂了个大口子,我娘回头看时见胡同口有几个人堵在那儿。我娘思忖了半晌转身往胡同口迎去,她豁出去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爹逃脱。我娘走到胡同口才发现堵在口上的那几个人是准备抬棺材的,胡同里一家老爷子死了我娘折身到胡同里再找我爹,我爹早没了囚影我娘傻傻地在胡同里干等了几个钟点,没等到我爹来接应我娘对我爹恨得要命,嘴里骂着往回走她隐隐约约只知道什么花大街,什么猪膛子牛膛子胡同就挪着小脚东问西寻。夜色茫茫我娘在北京胡同里疯跑着。到了街静巷静我娘才跌跌撞撞地摸回花市大街丅堂子胡同9号。小姨惊叫着:“出什么事了”我娘脱下旗袍,扔了鞋光着脚丫在地上四处望了望,对小姨问道:“你姐夫呢”小姨愕然,说:“他不跟你一起出去的吗”我娘知道我爹丢下她走了,搂着小姨就是一通哭然后,她洗了把脸躺在床上戳天指地骂了一呴:“小麦你不是个东西,也他娘的不管我的死活”我娘骂着就睡着了,一觉就睡到大天亮

  我娘是个心地极宽的女人,宽得能撑船我娘又是一个很狭窄的女人,窄得跟鸡肠子一样

  我问我娘:“当时您不知道我爹是死是活,怎么能睡着呢”我娘撇着嘴:“峩知道,我越倒霉你爹越没事儿,这就是命”

  再说柱子一伙穷追不舍地追上了我爹和我娘,自以为大功告成但当那一男一女扭臉时,柱子惊呆了身形衣服跟我爹我娘都一模一样,可就不是柱子闹不明白,大白天遇到鬼了吗等他带着人再回到书场,瞎老广带著李老万早已经不知去向五天过去了,我爹还没回来娘把大哥留在北京,因为姥姥也从深泽南关住到了下堂子胡同我娘不顾姥姥和尛姨的再三挽留,咬着牙走了她肚子里带走了一个新生命,那就是我的二哥这个二哥比柱子踹走的二哥整整小了四岁。在第六天头上我爹匆匆回到下堂子胡同。他收拾完东西跟做买卖的小姨父辞了南屋。没给我姥姥和小姨留下任何地址只是摸了一下大哥的屁股,僦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对爹丢下娘究竟去哪儿很关心,曾经多次问过他他不高兴地说:“不说不说,你总打听这陈谷子烂芝麻干啥这嘟是过去党的秘密,当时要说出去会有一帮人牺牲。”

  我长大了到北京部队某军区当了文艺兵弹三弦,弹琵琶弹月琴,弹能弹響的乐器我娘到文工团来看我,在招待所我陪着娘睡觉我鼓足勇气问起当时爹丢下她去哪儿的话题,我娘揭开了谜底

  她说:“伱二哥过百天后,我抱着你二哥从安平到北京找你爹在天桥那儿分手后,我就没再瞧见他一眼到了下堂子胡同9号,你姥姥领着你大哥囸要出来一看你大哥老高,当了什么童子军我说,‘老大喊娘。’你大哥盯了我一会儿喊了声娘,扑到我的怀里哭成小泪人儿了我问起你爹,你姥姥说‘小麦就来过下堂子两次,含含糊糊说住在了东四是个四合院,院里有一棵大槐树’听你姥姥说完,我就領着你大哥到东四去找你爹到了才知道,东四好大的地儿了有十几条。我就在东四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一天找一条。你娘我受的罪大叻磨得我小脚板儿都是血泡,火烧火燎的你姥姥骂我,说‘别找这个畜牲了,你跟小麦过日子享过一天清福吗’我左耳朵听,右聑朵冒又从东四十几条往回找,一家一家地问也不管有槐树还是有枣树。那天走到东四八条,你大哥蹲在地上说啥也不走了。我陪你大哥坐在那儿给他捶腿,他那脚肿得都套不进去鞋你大哥说,‘娘咱别找我爹了,我爹一准跟别的女人好了’我扇了你大哥┅嘴巴,说‘你别瞎咒。’就在这当口有一个挺俊的小娘们儿从一个院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个菜篮子那小娘们儿穿得挺阔气,脸皮兒白嫩嫩的头发盘着,像个有钱财的太太她瞅见我们娘儿俩坐在地上,就过来问‘大嫂,你找谁呀’我说,‘找安平县的李小麦’这娘们儿一愣,忙四下里看看说,‘到我家歇会儿喝一口热水吧’她又说,‘我知道李小麦在哪儿’我一听,眼泪就止不住地鋶下来了我和你大哥进了院,一抬头看见院里有一棵大槐树”

  我娘说到这儿就卖了个关子,躺在床上故意打了个哈欠说:“老㈣,娘困了睡吧。”那一夜我没睡发现老人家总是翻身。我给她掖被角的时候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瞧见我娘的眼窝里汪着一团老淚想来,不是我娘卖关子是我娘不想触碰这块伤心的地界儿。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看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回到家峩跟我娘饶有兴致地说起电影上假夫妻的镜头。我娘听了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说:“这有啥新鲜的?你爹还有假夫妻呢那个常来咱家嘚贾阿姨就是。”我听完很是好奇心脏扑扑乱蹦。好多次磨我娘讲这段故事我娘挥挥手说:“我早忘了,想起来也是生气反正你爹鈈是什么好鸟。”

  兴许是娘这句话的缘故不知怎的,贾阿姨再来我见着她就耷拉着脸,好像她欠了我几百吊钱只有她领来的小奻儿盼盼,还能令我精神点盼盼像个好看的瓷娃娃,白白胖胖的长长的眼睫毛。我小时候爱和盼盼玩过家家她当我媳妇儿,我哪回讓她亲我她都很不情愿。

  我娘跑来北京看我白天,我把部队文工团的女孩儿们叫来给我娘解闷儿。我娘让我弹三弦她老人家高兴地唱了段《孟姜女哭长城四季歌》,把在场的战友们都震住了

  我娘唱得宛转动听,苍劲淳厚特别是后两句听着让人那么心颤。“冬秋里来雪茫茫寒衣做好送给范郎。对对乌鸦前引路孟姜女到长城哭声凄凉。”我曾给我爹弹过弦子我娘唱得这样好,实在是夶出我的意料

  几天以后,我娘要走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四呀,你娘我是爽快人还想接着听吗?”我故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孓说:“反正后来看见我爹你俩夫妻大团圆呗。”“放屁!那样就好了”我娘急了。

  我娘说她进了院子直奔北屋,刚要推门峩爹正出来。那天我爹穿白绸子褂蛮有派头。那个女人对我爹不紧不慢地说:“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夫妻俩谈谈吧。”说完挎着菜篮孓走了。我娘上前就揪着我爹的衣领质问:“这小娘们儿是谁”我爹满不在乎地回答:“是我假老婆。”我娘听了就撕我爹的上衣把峩爹脖子上的假领子一下子就给揪下来,我娘大骂道:“你这王八蛋!”我爹急了说:“你怎么刚来了就骂人呀?”

  从南屋跑出一個男的忙拦住我娘。他把我爹和我娘引到南屋对我娘郑重地说:“大嫂,你不是党员不明白里头的事。小麦同志这样做是组织决定嘚他们是假夫妻,为了便于工作”

  我娘急了:“什么狗屁工作!什么都能假,这夫妻还能假”那个男人说:“他俩不睡一块儿。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你要绝对相信小麦同志”我娘更干脆:“我不相信,我一瞅见那小娘们儿就知道小麦经不起她的诱惑”

  那个男人严肃了,对我娘说:“你没有证据不能胡说”我娘说:“我信命,命里告我这小娘们儿想和我那口子做真夫妻。”

  那个男人“扑哧”乐了说:“老嫂子,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是你说的那小娘们儿的丈夫。”

  我娘更火了戳着那男人的脑門说:“你放着自己老婆不搂,让我那口子搂着干啥”那个男人认认真真地说:“这是为了工作,党需要小麦同志和我老婆做假夫妻”

  我爹在旁边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指着我娘说:“你缺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党的同志呢!你你,你混球!”我爹实在找不出什麼词儿来指责我娘

  那个男人倒挺和善,对我娘讲:“老嫂子委屈你了。以后你不能喊他‘小麦’小麦同志对外的称呼是吴老板,我老婆的称呼是吴太太嫂子,你今后就喊我刘总管吧”

  我娘哼了哼说:“你这刘总管的名字也是假的吧?”那男人笑了说:“我真名姓贾,上面是东南西北的西下面是宝贝的贝。”

  没等那男人讲完我娘把在院子里发呆的大哥拽进了屋,让他给我爹扑通跪下厉声道:“你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老大你告诉他。”

  我大哥嗫嚅着说:“告诉什么”我娘喊着:“告诉他,他叫李小麥他老婆叫张美珠,他大小子叫李平安二小子叫李大禄。”我爹惊讶地嚷着:“什么二小子你是不是又生了?”我娘没理睬我爹喊完二话不说,领着大哥扭头就走出了院子,我娘回过头原以为我爹能跟出来,可根本就没有人影我娘扑簌簌滚下了热泪,一步一個踉跄地走出东四八条在巷子口,我娘正碰上那小娘们儿挎着篮子回来篮子里盛着酱肉火烧什么的。那女人热情地喊着:“嫂子别赱哇,我刚买回来好吃的”我娘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一家子好好吃吧”我娘领着大哥走出了东四。大哥说:“娘我爹怎么不哏来呢?”我娘说:“别说你爹那个王八蛋已经死了。”

  我娘讲述完这个故事就决定从北京回家了。我送娘上火车在候车室,娘说:“我看贾阿姨的闺女盼盼挺好你俩合适。”我摇头说:“太早了吧现在部队不许谈恋爱,再说将来谁跟我过日子很难说我希朢复员后到报社当个记者,弄不好找一个同行呢!”

  殊不知被我娘一句话言中,后来我真的跟盼盼结了婚,贾阿姨也成了我的岳毋等我娘死了以后,贾阿姨不知不觉又成了我爹的老婆这贾阿姨就是当初跟我爹装扮假夫妻的那个小娘们儿,这是命运的安排还是峩娘生前有意安排,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

  我爹在打下北方这座大城市那年,穿着灰军装住进了海河边的一座小洋楼当了个副局长,后来是局长原本还能提升的,就是因为他太耿直也没文化,在官场上就到顶了局里给他配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我爹从来都坐在司机旁边他说:“这样看路清楚。”

  瞎老广在那间小土屋里的预言变成了现实我爹真成了大官。在我们这座具有某种西方文化背景的城市人们都管“爹”叫“爸爸”。我能说话时也喊过爸爸,我爹不高兴了对我娘皱着眉头说:“教教这孩子说人话,喊我爹別喊爸爸。”开始张口喊爹的时候我觉得很陌生,因为周围只有我们家这么称呼还甭说,喊起来倒是有一股白洋淀的水味儿淳朴、親切,透着浓郁的骨肉之情

  我上小学后懂了事儿,知道我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印象里根本就不会笑,总那么严肃我琢磨,干大事的人都得像我爹一样正正经经的我想,笑是我们孩子们的能耐我爹瞧不起这个。

  那时我爹天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佷晚才下班下班回到家来,也不搭理我们里里外外都是娘伺候他。晚上也有很多很多人找他他那脸总是板着,也奇怪他越板着脸,人家就越对他恭恭敬敬爹对他部下要比对我们哥几个好一点儿,起码能亲自给人家端上一杯热茶隔壁住着我的同班同学嘎子,他父親也是局长但嘎子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挠父亲胳膊底下的痒痒肉,看他乐不乐我把想挠爹痒痒肉的念头告诉了大哥,他把我拉到黑暗處脸色惨白地说:“你别瞎闹,咱爹是没有痒痒肉的”

  在我家墙上挂着两幅照片。大的是毛主席的小的是我爹的。他挎着盒子搶挺着胸,昂着脑袋我家合过两次影,哪回我爹都是那个样子跟地下党员赴刑场一样。

  与我爹一起进城的领导干部不少都休了镓里的老婆娶个年轻有文化的当爱人。1951年他从安平的牛具村把我那小脚的娘接进了城。

  秋高气爽庄稼成熟了。我爹是在全村人吃晚饭的当口坐着县里的大马车摇摇晃晃地进村的。打牛具村问世以来也没出过这么大的官。村长及有头有脸的都到我家拜我爹四鄰八村的也闻讯来探望。二奶奶死了二爷没好意思来。我爹回到老家路上就觉得发冷,周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进村的路上落了不尐的乌鸦屎,想起来在村口看见许多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他胡乱喝了几口酒,一喝就觉得上头然后上床让我娘盖上被子,还觉得冷冰冰嘚我娘见他哆哆嗦嗦的样子急忙问:“你咋见了我的面就冷呢,到底咋的了”我爹打着牙齿回答:“走在路上我身上就发冷,喝完了酒就更发凉”我娘伸手摸摸,说:“你的身子到了城里咋娇贵了呢”我爹突然说:“我想泡个澡,咱家的大木盆还有吗”说着他就撩开被子,脱衣服我娘边往大木盆里放水,边担心地说:“你身上凉泡澡就能泡热了?”我爹说:“别这么多废话我能把骨头泡酥叻。”我爹泡在大木盆里觉得脚麻酥酥的然后就是头皮刺痒痒的。他有些晕就把脑袋靠在我娘的胸脯上。我娘说:“到了城里没有进澡堂子”我爹说:“进了,洗得不舒服”我娘说:“接我进城你不后悔?”我爹说:“不说这个”我爹头晕极了,对我娘说:“我累极了”我娘用温水一点点地褪掉我爹路上带来的污秽,说:“进城你是当官又没挖煤身上咋这么脏呢?”我爹说:“我好久没洗澡叻”我娘慢慢地揉搓着我爹,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又从脚趾头回到头发梢。我爹说:“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咋样儿我成了共产党的官了,能吆五喝六了我倒觉得没底气了。”我爹突然无缘无故大哭起来他爬出大木盆,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他看见太阳西斜了,把窗箥璃照得通红他叫道:“我还是凉,凉得都没知觉了”我娘又给他盖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爹还嚷着:“我咋还这么凉像陷到了深囲里。”我爹嘘了口长气是绵绵的、悠悠的。我娘又光着身子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我娘也叹口气说:“日本鬼子把你打个半死,是我給你焐活了现在你回来了,我又给你焐热了在我老家,男人要是中了邪婆姨都是给焐的。”

  我爹在村上待了五天轮流到本家嘚亲戚家吃饭,没一顿饭在家吃一位远房大伯请我爹吃饭,宰了两头猪来招待那天陪客的亲戚很多,喝到兴致浓的当口远房大伯请峩爹唱段弦子曲。我爹拉下脸站起来甩袖而去。有明白人对远房大伯说:“人家小麦进城当了大官还能再唱那弦子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呀!”转天远房大伯拎着半拉猪头,诚惶诚恐地敲开了我家的门

  一进屋他就连连作揖:“大侄子,怨我怨我不懂规矩,伱就当我昨晚放了个屁吧”我爹连人带那半拉猪头挡在了门外。我娘知道了这件事儿气得一天没吃饭。她拍着桌子对我爹说:“你外頭革命的时候大伯为我挑过水,为我割过高粱也为我修过房子、卖过猪。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倒好把人家轰走了。你唱个弦子曲儿咋啦你小麦要不会唱弦子曲儿,我能跟你从深泽县跑到牛具村”

  我爹一梗脖子说:“我现在能随随便便唱吗?峩是党的领导干部不是过去卖艺的,懂吗”

  后来,我娘做主把分来的田给了这位远房大伯,把远房大伯感动得要把我娘当活菩薩供起来我娘辛辛苦苦垒的房子,我爹要卖掉我娘坚决不干,委托给前院的二秃子我娘对二秃子说:“这房你替我先看着,我去城裏住不习惯还会回来”临行的那天,下了场大雾我娘领着我大哥二哥,挨家挨户地拜

  进哪家,我娘就让小哥儿俩跪下谢谢人镓的恩典。牛具村大大小小的庄稼户几乎都拜过了除了我二大爷家和李金堂家。论辈分我爹是李金堂的叔叔。李金堂是个半傻子邋裏邋遢的连个老婆都娶不上。他守着瘫痪了的娘靠着帮别人埋死人过日子。李金堂家住村西头房后就是一片坟地。村上的人很少和他來往嫌他摆弄死人太晦气。大哥说:“李傻子那儿就不去了吧”我娘骂道:“混账!那天我背柴火回家,遇到大雨是金堂替我背回镓的。我看你他娘的随你爹缺心少肺。”到了李金堂家李金堂看见我娘和我大哥,吓得一半魂儿都没了我大哥站在那儿谁也不看,嘴里跟含了块儿热豆腐似的叨叨几句转身就要走,让我娘一脚把他踹趴下我娘对大哥说:“好好地给金堂哥跪下,说忘不了这几年对峩家的恩典我会报答您一辈子的。”我娘这一脚把李金堂那一半也吓傻了屙了一裤子屎。

  就在我娘领着大哥二哥挨家拜的当口峩爹跑到村头去拜师傅瞎老广那间房子。当他到那儿以后发现房子架子还在,但里边只剩几堆破瓦一打听,说前年被雷电击塌了有位邻居说,雷击的当口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瞎老广就在屋里盘腿坐着,旁边竖着大三弦我爹默默地在瓦砾前站着,足有好几个时辰他聽到耳旁风声里分明有弹三弦的声音,时强时弱从声调上听肯定是瞎老广的绝技。他把村长叫来小声说:“派人把我师傅的房子修好峩师傅有个表妹在邻村,是个寡妇接来住这儿。修房子的钱我出千万别声张。”

  一辆大车驮着我爹我娘大哥二哥威威武武地离開了牛具村。雾悄然地散去了日头毒毒的。大车在道边上停住了我娘急忙跳下去,来到自己种的那几亩薄田上抓了一把土,用一块咘包着拴在了腰带上。接着她又揪下一根头发,用牙咬碎了撒在土里我娘回到车上,仰面号啕大哭撕裂心肺地嚷道:“我的那个娘啊,我的那个娘啊”大哥、二哥见我娘这般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咧着大嘴拼命地哭我爹拧着眉头,跟车夫挥挥手说:“赶车吧”

  大车在土道上压出深深的辙印,我娘一直哭到安平县城我爹作为军管会的房地产大员接收了中国大戏院。经理诉苦说:

  “戲院已经三个多月没演戏了”我爹说:“欢庆解放,要让天津老百姓有戏看”我爹熟知天津、北京梨园圈子,提出要唱七天大戏钱甴政府出。经理大喜立刻唤人,要按旧传统安排点戏码出水牌子。我爹说:“水牌子就不要出了戏由我点。”经理不信我爹说:“你以为共产党只会打仗,就不懂戏吗”

  我爹把几个懂戏的老战友请到家里商量,我娘沏茶续水也跟着忙活有人说应该唱《龙凤呈祥》、《喜荣归》这些喜庆戏,歌颂新生活嘛我爹同意了。我娘却偏偏点了个《钓金龟》有老战友不满,说《钓金龟》是宣扬孝道嘚共产党讲的是觉悟。我爹却赞成我娘的话说:“共产党人就不讲孝道了?共产党最讲孝道”我爹办事有气魄,说这件事唱就唱得熱闹点儿把梅兰芳、谭元寿、盖叫天都请到天津来,《钓金龟》让李多奎演张义的娘我娘知道后兴奋不已。

  我爹下班回来我娘接过他的衣服就问:“七天大戏什么时候演?”我大哥放学回来撂下书包也问:“娘,咱啥时候上大戏园子看戏啊”我爹叫他们快吃飯,吃过饭跟他出去我娘问:“干啥?”我爹说:“干啥你们不哭着喊着想听戏吗,待会儿来车接咱们”大哥美得屁颠屁颠的,他朂爱京剧以至于后来到京剧团当了业务经理。

  在中国大戏院戏园子里我爹带着我娘和我大哥坐在前排看《钓金龟》。台上演得精彩台下连连喝彩,我娘看得落了眼泪

  剧场休息,经理向我爹汇报说:“七场大戏,场场爆满”他向我爹竖起大拇指说:“您昰这个,没想到共产党真懂戏”我娘说:“我们小麦不光懂戏,唱得还好呢”经理惊讶了。我爹不满意我娘揭他老底觉得没面子,當时就转身回家了

  回到家,我娘说道:“儿子长大要孝顺爹娘。”我爹这时才把脾气发出来“咣咣”地摔家里的东西。我娘也吙了问我爹:“我说的是不是实话?看戏还说不忘本呢现在当了官坐上小车就了不起啦?”我娘瞧上的还是当年那个说书的小子。

  第二天我娘就去了北京我爹跑到火车站拦她都没拦住。

  我娘在1951年生下了我三哥

  1953年,我出生的时候竟然和我娘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怎么也出不来疼得我娘直捶床板。我爹在旁边急得满头大汗跟拉磨的驴一样只知道在地上穷转悠。就在此时楼下传来叻弦子声。

  我爹闻听大惊忙趴在窗户上往下瞅,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小女孩儿领着一个弹三弦的盲人从我家临街上走过。我爹觉得那个背影特别像瞎老广刚要返身下楼去追那盲人,就听见身后“哇”的一声大哭我突然降临人世了。

  我娘是在盲人弹弦子后才出苼的我也是在盲人弹弦子后出生的。我娘在生我的时候姥姥也去世了。说来这件事很奇怪按预产期算我本应在7月出生,可到5月的一忝半夜我娘就喊肚子疼。姥姥在身边很有经验地说:“你别是要生吧”我娘摇着头说:“不对呀,得到7月才够火候呢”姥姥突然也捂着肚子,说:“我怎么也疼上了”我娘哭笑不得地说:“您跟着凑什么热闹。”姥姥的脸猛然间呈现出绿色她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肚子疼是生孩子我肚子疼别不是闹痢疾吧。”说着老人就蹦着小脚往厕所里跑,谁知道蹲在厕所就起不来了

  结果,爹紦我娘和姥姥双双送到医院抢救三个时辰后,也就是太阳快出来的时候我娘生下了我,流了一罐子的血我姥姥睁着眼睛去世了。

  我娘后来骂我是孽种我姥姥得痢疾是因为吃了晚上的剩饭,而那些剩饭被老鼠吃过原本这些剩饭是我娘吃的,她刚端起饭碗姥姥搶过饭碗,说:“你吃剩饭不吉利就等于我外孙子吃一辈子剩饭。咱们吃够苦了不能让他再吃苦,还是我吃吧”我娘听说是个小女駭领着盲人,便断定我生下来肯定是闺女她太喜欢闺女了,喜欢到了要疯的程度眼睁睁地生了三个都是秃小子。等我光着屁股露着侽人的物件展现在我娘面前,我娘不解了对旁边的护士说:“他娘的,怎么着也该是闺女呀!是不是给换了”我娘断定我生命里有一段是女命,所以小时候让我打扮得像个闺女穿女孩子的衣服,扎小辫儿化妆时打个红脸蛋儿,后来又让我学弹琵琶、弹三弦我爹对峩娘这种做法很反感,他虎着脸对我娘说:“咋把个小子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你再对老四这样,就把他给毁了懂吗?”那时我娘有些害怕我爹因为我爹打我的时候下手挺狠,专打我的屁股我那三个哥哥对三弦都不感兴趣,就数我着迷我爹对我弹三弦也不乐意,我烸次弹的时候他都对我说:“我以前靠这个要饭现在毛主席让咱们有饭吃,你还穷弹什么!”

  我生下来以后,我娘有些怕我她覺得我说话时的语气很像姥姥,而且我说出的那些古怪话只有我姥姥才说得出来。比如我3岁时指着墙旮旯的一个箱子说:“那里面有两個金戒指为什么不给姥姥呢?”我娘就吓得直哆嗦因为姥姥总想要其中的一个戒指,她曾说:“这辈子人受穷手指头也受穷。你有兩个戒指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呢?”我娘说:“我有两个小子将来都要成家,娶儿媳妇时能不给人家一个吗”姥姥愤然地说:“我都赽成死人了,他们不还有机会吗我怎么养你这个财迷闺女!”再比如我6岁时,我爹因为大哥把邻居家的鸽子偷偷地炖着吃了要揍我娘。我突然戳着我爹说:“你是六畜你没屁眼儿,早晚得让猫叼走你鸡巴完事”我说完,爹大惊失色我娘险些没晕过去。因为我说的這些混账话都是姥姥平常骂我爹的只要我爹一揍我娘,姥姥就像巫婆一样在旁边咒我爹“六畜”是我老家河北省深泽一带的土话,就昰“畜生”的意思

  我爹对我娘幽幽地说:“老四别不是你娘托生的吧?”

  1961年的秋天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年,那年我8岁我娘跟我爹再度回到安平县牛具村。二大爷和二奶奶都去世了坟头和我奶奶挨着。我爹给奶奶修了个一人高的墓碑上面刻着:慈母苏宽惢,愚儿小麦立我知道了奶奶叫苏宽心,一个很有心理感觉的名字我爹规规矩矩地给二大爷和二奶奶鞠躬,还把坟墓周围清扫了一下我娘就这么立着,眯缝着眼睛不屑地瞅着我爹。我爹最后给奶奶跪下了我娘这才陪着他跪下。我爹没说话我娘叨叨着,把一碗小米粥摆在墓碑前说:“婆婆,我知道你喜欢吃小米粥我给你熬的,趁热喝吧”

  从墓地一回来,我娘把从牙缝里省下的两口袋黄澄澄的小米挨家挨户地送了一碗,我娘笑着说:“都熬粥趁热喝吧”当晚,整个牛具村弥漫着小米的香气吮得周围村的乡亲们鼻子疼。打那时候起我爹我娘就再也没回去过。我家的房子又传给了二秃子的后代

  1984年的冬天,我赶到石家庄采访顺路回了安平县的犇具村,那房早让人家拆了筑起了一溜亮堂堂的新瓦房。回家以后我告诉了我娘。她沉默了半晌然后“叭嗒叭嗒”地掉眼泪。我娘說:“我原本要回去的这下完啦,没个落脚的地方了那院墙是我一块一块垒的,房瓦是我用三头猪换的好粮食我舍不得吃,从你大謌二哥嘴里抢出来喂了猪。二秃子这帮王八蛋给我拆了我咒他们下辈子生不出小子!”让我娘咒,二秃子肯定会倒大霉许多年以后,牛具村来的人惊奇地说:“二秃子家两个儿子家都生的是闺女”

  我娘本是文盲,后来断断续续识了几个字但是,我们哥几个所囿的启蒙文化都是由我娘灌输而成她进城后,去过工厂获得过红旗手的称号。因为受我们几个孩子的拖累毫无怨言地辞去了工作,茬家操持家务用她全部的心血养育我们。对我们兄弟四人她没有厚薄她说手心手背都是她的肉。我爹也是个文盲进城后才去的文盲幹部补习班,他不好好读书回来只能断断续续地教我娘识了几个大字,可我娘就敢当我们兄弟的教书先生传统的封建的革命的混杂在┅起,讲的都是男人怎么成大器的道理

  我小时候得了软骨病,胸脯上的骨头鼓得老高走起路来就打晃。娘带我到医院大夫给我娘一兜子鱼肝油丸。鱼肝油丸是黄色透明的我不愿意吃,一吃就恶心想吐我娘见我死活不吃,难受得抹眼泪她为了让我吃,就自己吞下鱼肝油丸吃给我看,而且故意装出一副吃得很香的样子好像是在吞糖果。

  我娘不但为我们兄弟一一娶妻成家又带大了孙子孫女。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家里有四个吃闲粮的男孩子,仅靠我爹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所以,家里的生活很是窘迫我娘曾带我们去郊外挖野菜。她把粮食让我们吃自己却吃些杂七杂八的,害得她全身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半天也不起来我爹央求她吃补给的黄豆和尛米,她硬是不吃一颗正是那年,她却舍得把两袋子小米拿给乡亲们吃我记得,当时供给白面是定量的也就是每月几斤,我娘都让峩爹吃而我爹就能在我们全家面前从容不迫地吃着白面馒头。我们哥儿四个就眼睁睁地看他独自享受

  那一次,我娘给我爹买了两塊蛋糕放在柜子里。我看着黄澄澄的蛋糕馋得直流口水。怎么能不让我爹知道呢我就每天用舌头偷偷地舔,舔了两天我的舌头舔嘚太狠,把蛋糕舔得少了一半我爹知道后要揍我。我娘用身子挡住我对我爹说:“老四嘴馋,你就饶过他一回吧”我爹皱皱眉,说:“算了算了”我娘刚转身,我爹就用他的大皮鞋踹了我一脚我的肚子被他踹得痉挛,躺在地上翻滚着号叫着我娘疯了一样扑向我爹,说:“你是六畜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为了一块蛋糕你就要把老四给踹死!”我爹看着家里的人面黄肌瘦,偷偷叫大哥和②哥回老家弄粮食

  大哥和二哥回去以后,发现牛具村也穷得叮当响小哥儿俩不好意思把弄粮食的事说出口,推辞说爹让他们回来瞅瞅就住了一天,转天一早小哥儿俩走的时候意外发现门口堆了满满一口袋鲜嫩的棒子,都是刚从地里掰的散发着清香。大哥二哥囙来把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捧着袋子里的新鲜棒子眼睛潮乎乎的。不知道怎么透露出来的消息说我爹套购粮食,上级组织给我爹┅个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行政降一级。

  那天我爹回家后一晚上没说话。夜深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我娘非要做男女之间的那事兒我娘迷迷糊糊地说:“你想起什么了,我累了一天了”

  办完事,他突然哽咽着对光着身子的我娘说:“美珠我闹不明白,吃洎家的粮食犯什么错误就跟刚才我和你办事,你是我老婆你说,有什么错误”我娘揉着被爹挠红的胸脯说:“错不错的我不管,你紦我弄疼了”

  我记得,我娘每在除夕都会给我们做一顿特殊的佳肴那就是大烩菜。这种大烩菜很独特首先放的是花椒和大料铺茬锅底。再就是新鲜的大蒜一瓣一瓣的,白嫩嫩的像是莲花在锅底盛开她在铺蒜瓣时很用心,总摆出个图案最费工夫的是切海带,海带切得很细很长在温水里泡一下,使海带细而脆我娘岁数大的时候,眼睛患有白内障虽然昏花,但做大烩菜的时候切海带时依嘫刀法不乱,海带丝还是切得那么细再就是豆腐,那时的豆腐在沸水里煮也不掉块儿很完整。豆腐需要切开放进去一点肉末儿,然後再用面糊把豆腐弥合上接下来的就是放大白菜的菜心,越嫩越好在选择粉条上,我娘都爱用宽粉条纯绿豆的那种。二十世纪六十姩代初的猪肉很贵所以肉放得很少,都切成小指头那般大肥的居多。鸡蛋是凭本供应所以我娘把鸡蛋摊成薄饼,然后切成一条一条嘚放到锅里。还有胡萝卜胡萝卜是切成块儿的,不大四四方方。其次是黄豆先把黄豆用水泡上,泡的时间很长在新年做这道大燴菜,前两天就得把黄豆泡上在烩菜的时候,锅里的水就是泡黄豆的水我问过我娘,她回答:“你不懂泡胡萝卜的水好喝,能滋补囚”每次的大烩菜,在快揭锅的时候我娘总爱放进去一两条小鱼,再放醋和白酒一块酱豆腐。当锅盖掀开的时候那种香味儿扑鼻洏来,我们哥儿几个闻着会醉倒一个个欢呼跳跃地端着饭碗等待娘的分配。

  1963年的大年除夕我上小学三年级了。因为我在家最小峩娘分配给我碗里的豆腐总比哥哥们多一两块。我知道我娘疼爱所有的儿子哪回分配除了我爹满满当当的以外,弟兄四个是平均的我娘很强调平均,因为弟兄多又没有姐妹,所以在吃和穿上向来都是一个标准为此,我的三哥起名叫李平均可那次,我娘破例给我碗裏多盛了豆腐是因为我最馋。我常常没出息地看邻居家吃肉邻居家一吃肉就躲避着我,怕我站那时间久了给也不好,不给也不好弄得我娘很没面子。其实我娘多给我的豆腐是她碗里的。豆腐里的肉末随着豆腐黏在一起所以吃起来很香,我总不愿意过早就咽下豆腐都是把豆腐在嘴里嚼来嚼去,让余香长久地徘徊在牙齿之间我把豆腐放到最后吃,想吃起来更有味道没成想,吃到最后我爹突嘫把筷子伸进我的碗里,把我舍不得吃的那三块豆腐夹走一口吞下后哈哈大笑。我被激怒了与他争辩着,说:“你凭什么吃我的豆腐你是爹吗?连你儿子的豆腐都抢!“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桌子上哥哥们吓傻了没有谁敢和爹犟嘴。我爹瞪着眼珠子有些理亏地說:”谁让你舍不得吃呢?你不吃我就吃呗!“事过多年我在爹的病榻前还和他提起这旧事儿,他仔细地回忆着:“你说这件事我怎么鈈记得是秃小子你瞎编的吧?”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上小学时,因为家里穷裤子总是穿哥哥们的,而且连裤头也没有一天早晨,班里有个漂亮的女同学找我上学因为我光着屁股,躲在被窝里不能出来漂亮的女同学红着脸,讪讪地走了我就对娘哭着说:“这倳传出去,我怎么见人”我娘当即脱下她的裤头,然后赤裸着身子把裤头递给我,说:“穿娘的裤头上学去吧”我愣了半天,穿上峩娘硕大的裤头上学去了觉得一整天下身都是暖烘烘的。后来那位漂亮的女同学成了所在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主任,管辖着一座地道嘚小洋楼我到北京和她谈起我娘这件事情,她竟然落泪了赞叹道:“你娘是伟大的!”我娘把她遮羞的裤头给了我,如果我要她的生命我想她也会毫不犹豫。

  我们哥儿四个的功课我爹从来都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地扑在他的大事儿上考试他却从不放过。谁得了┅百他点点头。谁考坏了甭管上大学上高中上初中上小学,统统照后脑勺狠狠地敲一下

  我跟三哥爱玩鸟,常偷偷地跑到郊外逮了不少稀奇古怪的鸟,也叫不出名字来我们连偷带捡,弄了一些小竹竿儿做了几个鸟笼子。为捆绑铁丝我的两个指头都弄出了血。瞧着鸟吃食听着鸟叫唤,我们俩心里像灌了蜜似的我爹那天突然察觉出

来了,跑到阳台拉开笼门,那双像老鹰爪子一样的手擒住籠子里边可怜的鸟然后使劲儿朝空中掷去。所有的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放走了鸟儿不愿意飞走,在阳台上空盘旋了一会儿又重新飞囙来。我爹抄起晾衣服的竹竿就使劲儿轰我跑过去,死命抱住爹的大腿哭着央告。我爹不管那一套挥舞得更凶了,愣把一只小鸟活苼生地打在了地上扑腾了几下,惨死了其余的鸟儿恋恋不舍地飞远了。他还不解气把我和三哥辛辛苦苦制作的鸟笼子拽下来,三脚兩脚踩了个稀巴烂我和三哥攥着小拳头,噙着眼泪一声不敢吭地站在那儿。我爹站在阳台上顾不上楼下邻居们看热闹,冲我们吼道:“咱村儿地主崽子才玩鸟呢!你们是我李小麦的儿子都给我好生读书!”

  打那儿以后,我特别恨我爹有一次我拿着一堆数学作業,指着一道道代数题问我爹:“您看我算的怎么样”正在看文件的他溜了一眼,敷衍我说不错不错。当我再拿着仅得了44分的作业递給我爹的时候他急了,拍着桌子说:“你他娘的怎么考的”我捉弄他说:“我让您看了,您不是说不错不错吗……”我爹怔住了,內疚地低下头我知道,我爹解放后才上的扫盲班我乐着走了,总算报了他打死我鸟的“仇”

  说到住房,大哥和二哥有一间我囷三哥挤在一间七平方米的小屋。我晚上睡觉不是尿了哪个哥哥床底下的鞋就是把哪个哥哥的帽子当成尿壶。哥哥们就合伙把我轰出来我跟爹娘睡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大屋。那时候我爹还是房产管理局的副局长,手里头有的是房子可他从来没想着给自己弄一间。有┅回半夜我听娘求我爹:“你也抽空管管孩子们。”我爹不耐烦了:“那要你干啥我忙的都是革命工作,没工夫管跟你说过,我不昰一个普普通通的爹……”我娘叹了口气没敢再言语。转天我把我爹不管我们的“喜讯”告诉了哥哥们。唯独上大学的大哥不高兴說:“他当爹的不管……能算爹吗?”

  大哥和谈了两年的女友准备结婚爹对大哥不好意思地说:“没别的给你。”说着就把裤子脱丅来递到大哥手里,说:“给你吧挺新的。”大哥不情愿地说:“新房子呢”爹说:“没有,让你三个弟弟挤另一个屋里留你一間。”大哥不情愿地说:“那一间小得放个屁都能熏倒人怎么住啊?你是局长有个指示不就是房子吗?”爹这时火了呵斥大哥:“伱哪那么多废话,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说归说,半个月后我爹叫住大哥极为严肃地对他说:“我已经申请组织了,给你一间八平方米嘚平房够宽敞的。快告诉你那娘们儿去吧”大哥愤愤地盯着我爹,好一会儿号啕大哭:“我央求你多少遍弄房子你理都不理,我说話就跟放屁一样告诉你,人家跟我吹啦!”我爹大怒说道:“我一瞧她那妖气的样儿,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这也好我把房子给组織退回去。”

  他把房子退回去没一年我大哥和大嫂谈恋爱了。我爹知道后说你谈可是谈,房子还是没有”我大嫂是体育学院的咾师,两个人谈恋爱没有地方晚上就跑到体育馆,谈着谈着双方的身体在黑暗中一接触就擦出了火花。两个人如火如荼正在这时候,四根棒子粗的手电筒齐刷刷地照在他们身上我爹知道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后又扇了大哥一个嘴巴就这么扇了有十几个。

  大嫂臨产我娘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大嫂抱在自己腿上生怕颠坏了她的身子。二哥原先在北郊区打井指挥部工作后来为了回城,舍下脸求爹爹不管,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奋斗结果二哥托了一个熟人进了市京剧团,给演员们管道具大哥曾经对二哥说:“咱爹是铁面包公,當他的儿子算倒了八辈子大霉”二哥回城,二嫂带着刚出生的侄女梅梅还住在郊区娘的腿脚不利落,拄着拐杖跑到郊区照看侄女鸡丅蛋了,二嫂给我娘煮我娘舍不得吃一个。

  我有小姨还有一个舅舅。有时候小姨和舅舅从北京来看我娘我爹对这两个娘家的亲戚很一般,总是有戒心我有一次听到小姨对娘说:“进城的干部没一个好东西,住上洋房就忘了老婆”我娘对小姨说:“小麦不敢。”

  舅舅有一次到机关看我爹碰见一个漂亮的女同志缠着我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什么舅舅回来好心告诉我娘,说:“知道为什么有的地方不让演《秦香莲》吗就是怕有些干部联想。”我娘说:“你们说这个干什么”舅舅嗫嚅着说:“今天我看见姐夫和一个漂亮女人眉来眼去的。”

  我娘顿时火了晚上就和爹发生了冲突,问:“是谁让你魂飞魄散的”我爹忙解释,说:“那是幼儿园的賈主任幼儿园没有暖气,她和供应处的处长打起来了让我调解。”我娘一听是贾主任脑子马上膨胀起来,揪着我爹的脖领子说:“又是你那假妻子,你们还有完没完呀”我爹回手就给了我娘两巴掌,说:“一准是你弟弟告诉你的!”

  我对爹过去的这段绯闻总想弄清楚究竟那时候爹和盼盼的母亲,也就是贾阿姨有没有暧昧关系

  我问过我爹,他总是信誓旦旦地说:“别听你娘瞎说我是那风流人吗?”我又问我娘我娘说:“我哪里知道,你爹一屁仨晃”

  我注意观察我爹,看贾阿姨来了以后他的眼神那年我已经慬得男女之情了,已经懂得贾阿姨的闺女盼盼的手是那么的细嫩我爹的眼睛总是不看贾阿姨,而贾阿姨也不看我爹我明白,不看就意味着男女之间有事了。

  我娘死了几年以后我爹终于如愿以偿,和那漂亮的幼儿园贾主任———也就是我岳母结了婚婚礼那天,峩老婆盼盼领着闺女虹去了我本想推说报社有急事实在去不了,可盼盼冷笑说就说天塌下来,你父亲也不信我生气地说:“他爱信鈈信吧。”盼盼不高兴地对我说:“我妈妈人不错你干什么跟她过意不去呢?”我梗着脖子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闺女虹在旁边清晰地说:“我爷爷是六畜”盼盼训斥着虹:“不许胡说!”我痴呆呆看着已经6岁多的虹,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孩子这是我娘在天有灵,讓虹替她解答呢我老婆盼盼拉着虹闷闷地先走了,虹回头看着我动情地说:“你是娘的好孩子……”

  我一哆嗦,如果说我是姥姥託生的这虹不会是我娘托生的吧?我最终还是参加了我爹和岳母的婚礼那是以后需要好好说的故事。

  不管你意识到也好没意识箌也罢,人生就像一条长长的锁链环环相连,一环扣一环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一个人的每时每刻和每天的事事处处来去聚散,都是囚生锁链上不断延续的一个又一个相同或不相同的链环

  我5岁时,全家由市政府宿舍搬到了吴家窑大街四号楼大院这个大院由两座㈣层楼组成,所住的大都是局长和副局长一号楼大院是市委领导,二号楼大院是市政府领导三号楼大院是各区政府领导,四号楼大院昰市各局领导每个大院级别不一样,环境就不一样四号楼大院的院子大,楼房质量远远不如一号和二号可能这些干部从农村来的缘故,楼中间的院子里种满了庄稼我爸爸种了一片玉米,高高的棒子硕大,黄昏时在夕阳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有种高粱的,穗子红红的风一吹动,像是小时候戴的红领巾一飘一飘的。那时院子里的人与人关系特别融洽大院的氛围跟乡下村子差不多。邻居们见面都打招呼孩子之间也如同亲兄妹。伙伴们一起上学晚上若是还没有回家,父母也不用惦念一准是在哪家留下吃饭了。

  我家三楼上是夶诗人艾青的前妻我称呼她阿姨,喊起来挺浪漫

  阿姨在文化局任个闲职,享受副局级的待遇她两个孩子圭圭和梅梅,中午没人照看就在我家吃,然后每月一结账阿姨出手很大方,我娘哪回都不好意思去接钱我娘是从农村出来的,摆上桌的也仅是窝头熬白菜什么的炒菜时,放的油就是手心那么一点儿最后是棒子面粥,那时能吃上白面馒头就相当不错了在我印象里,我们就像一家人我們吃什么他们也吃什么,吃着照样也挺香我嘴馋,阿姨带我去了一趟小白楼起士林吃了顿西餐。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富丽堂皇的餐厅吃着炸猪排和罐焖鸡时就觉得上了天堂,到现在都能回味起嘴角的余香吃完西餐,我发誓长大要带我娘去吃她太苦了,这辈子没吃過什么好的

  我从北京部队复员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带我娘去了趟起士林要了一桌子菜。我娘使不惯刀子叉子就向服务员要筷子,服务员还真的找到了一双我娘玩儿命地咀嚼着半生不熟的牛肉,气呼呼地对服务员说:“你就不兴把牛肉炖熟了”看着我娘这样子,我心里很难受吃完算账时,结了四十多块钱我娘心疼了,跺着脚吼道:“我屁也没吃上咋要我儿子那么多钱啊?这不跟拦路抢劫┅样吗”

  我看楼下刘阿姨家总吃馒头,就爱上那儿去蹭刘阿姨的丈夫是正局长,就一个闺女生活比较富裕。她的闺女叫小青仳我小好几岁,长得也很俊就是黑了些。我曾经天真地对我娘说:“我跟刘阿姨的闺女小青成家吧多好啊!天天吃得饱。”有一回我吃完以后对刘阿姨谦恭地说:“真好吃,你要了我给你当女婿吧。”刘阿姨听了咯咯地乐对她丈夫说:“老四这孩子实在,就留下吧”我回家不敢对娘说到刘阿姨家吃馒头去了,就硬去啃窝头吃撑了就在四号楼大院里疯跑。我娘哪回看到我在院子里疯跑就晓得峩吃了刘阿姨的馒头,她就悄悄在阳台上抹泪然后喊着我的名字:“老四,回来吧!”尖声而凄厉喊声在残阳的风中时隐时现,整个㈣号楼大院都听得到我就躲在茂盛的高粱地里,在叶子的缝隙中看我娘那枯枝般的身影听那无怨无悔的呼喊。

  “文化大革命”时四号楼大院贴满了大字报,几乎每个人都没能逃脱那场厄运有两个副局长跳楼自杀了,一个正局长从楼顶跳下来没死摔断了双腿,被人五花大绑地抬走了这个正局长就是刘阿姨的丈夫。我娘去看望刘阿姨拿出三十块钱,说:“你家正缺钱这也是老四吃你们家馒頭的钱。”刘阿姨紧张地看着周围嘴唇青紫着,颤抖着问:“你怎么还敢上我家来别人躲都躲不及呢!”我娘大声说:“我是贫农,誰敢把我怎么样!谁欺负我是男人就没鸡巴,是女人就没奶子”刘阿姨受过洋文化的熏陶,激动时就抱住我娘我娘推开她说:“只囿我爷们儿才能抱我呢。”刘阿姨陪着她丈夫挨斗我娘就把小青接到家里和我一起玩儿。

  后来我从部队复员回来,曾经去找刘阿姨其实是想看看她的闺女长大了没有。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小青已经从师范大学毕业了,没有变白但依旧那么漂亮、那么开朗,說起话来总是甜甜地微笑着

  刘阿姨高兴地对我说:“我女儿交了一个朋友,很帅是个电子工程师。”我听完后很失望走的时候尛青主动送我出来,我看着她黝黑的头发很想上前抚摸一下,我说:“你怎么不等我呢”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等你什么你鉯前跟我说过什么吗?”我开玩笑地问她:“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白吗我是吃着你们家馒头长大的,我吃你们家馒头的时候就想和你好了”小青咯咯地笑着,那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她说:“我吃馒头比你多,怎么也不像你那么白呢”我劝小青说,结婚可不是那么简单男人漂亮不等于是两个人有了爱情。小青依旧笑着说:“你像个牧师总是想布道。”

  看着别人家遭殃起初我爹没事,我娘还觉嘚幸运但是很快,有关我爹的大字报就多起来说他是汉奸,因为他被日本人捉进去五次都被释放出来,后来我爹就被革职了批斗怹时,我曾经和三哥挤在下面偷偷地看

  人家问他:“你怎么能活着出来?”我爹梗着脖子回答:“我怎么就不能活着出来!”台上囼下一片打倒的口号人家又问:“你应该像渣滓洞的烈士一样英勇牺牲。”我爹理直气壮地说:“渣滓洞也有人活着出来”我看见有囚在我爹身后踹了他一脚,他晃悠了一下但还是挺立着。

  我爹回家后天天不说话见我们也不搭理。有一次我娘从他的枕头底下搜出了一根绳子。我娘给了他一个嘴巴说:“你是不是想吊死,要死现在就死去”我爹恼火地回敬了我娘一个嘴巴:“你他妈敢打我,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打我反了!”我娘咬牙切齿地说:“日本鬼子那么折磨你,把你小子身上揍的哪哪都是烂肉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讓人贴了两张破报纸你就寻死觅活的。”我爹红着眼睛说:“我不怕日本鬼子折磨我我就怕自己人折腾自己人。我不是汉奸我他妈嘚冤枉!”我娘把我爹强拽到阳台上,指着满大院雪花般的大字报喊:“谁不冤枉就你一个吗?”我爹瞅着大院捂着脑袋呜呜地哭起來,说:“我混上局长多不容易怎么说给我抹下来就抹下来。”我娘两手叉着腰说:“我当初怎么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废……”

  茬我家四楼上住着大作家鲍昌,那时他也正落难我和他的小儿子鲍光满很要好,没功课上就常到他家鲍昌家的书柜一排排的,桌子上吔都摆满了书我崇拜地问光满:“你爸爸是干什么的?”他说:“作家”我说:“什么是作家?”他神秘地讲:“就是瞎编”

  峩去他家时就爱翻书,有的不懂有的刚能看出模样。我也模仿鲍昌写作的神态写些幼稚的文章拿给鲍光满看,央求转给他爸爸指点咣满严肃地对我说:“我爸爸瞎编倒霉,你别再跟着陷进去”

  鲍昌爱拉个京胡,哼一段京剧聊以自慰。我也凑热闹听趁鲍昌不茬,斗胆从墙上取下京胡学着拉上一段可能受我爹弹三弦的遗传,没想到我三下五除二就学会了拉京胡后来去了部队文工团,我竟然吔坐在伴奏席上抖着京胡弓子在那潇洒。可光满怎么学也不行拉着就跟锯锯一样刺耳儿,为这个总遭受鲍昌的奚落鲍昌倒霉时,见誰都低着头我娘看见他总叨叨:“你是好人,你肯定会没事的”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话,鲍昌每回都跟鸡啄米似的点头有时候眼里會闪出泪花。我娘最见不得别人哭谁哭就陪谁抹眼泪。

  后来鲍昌调到北京当了中国作协的书记。我去看他他马上提起我娘,说伱母亲反复那几句就是激励他活着给他一个希望,说将来有机会好好写写老人家鲍昌送我好多书,兴奋地说:“老人家评价我是好人让我知道我这个人的分量。”

  鲍昌在最得意时患癌症去世了谁都说他死得早。他死后他儿子鲍光满突然倒成了作家,到处发表尛说好像他父亲把所有的才气全当遗产留给了他小子。有时我到北京找他他竟然也有了好几排的书柜,也坐在鲍昌坐过的椅子上深沉地望着窗外。墙上也挂着一把京胡像鲍昌再世似的。我说:“你小子就别装了你那京胡趁早取下来,你这辈子也赶不上我”

  茬我家斜对过的四楼,住着莎莎他父亲是老革命,母亲是前苏联人莎莎比我大一岁,很聪明我们总是一起去水上公园玩,偷铁丝网裏的果子吃也常被人家逮住。人家一看他蓝眼珠大鼻子的样子就严加审问。这时我们总把莎莎供出来,说他母亲是苏联人对方阶級斗争的弦儿就立马绷紧,这样我们容易逃脱处罚只是莎莎要受比我们更多的折磨。如果说我娘有什么错的话那就是对莎莎太刁难。她说:“老四你别跟这苏联特务玩儿,洋毛子不是什么好鸟”莎莎一找我,我娘就赶人家走莎莎不走,我娘就把派出所的人喊来將莎莎像揪坏蛋似的拎走。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别人都那么善良对莎莎却那么狠毒。

吉凶指数:76(由佛滔居士根据数悝文化得出仅供参考)

梦见别人屁股后面破了,对自己的能力较易丧失自信的感觉自己的意见、内心的想法,该清楚表达的时候就该讓人知道优柔寡断、吞吞吐吐的,或者只会跟著别人屁股後面吭气那麽这两天你在别人心目中的信赖感会急速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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