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姥姥和几个姨跟自家闹翻了,还要让还债

[书籍简介] 严歌苓所作历史情感小說原名《爱在冬季》后改为《小姨多鹤》,曾荣膺“当代”长篇小说五年最佳奖、“中山杯”华侨文学奖讲述一个中国女人和一个日夲女人在战争的硝烟中走进同一个屋檐,同一个男人在特殊年代衍生出的畸形爱恋。后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由孙俪主演。

二战进入尾聲日本战败投降,大批当年被移民来中国东北企图对中国实施长期殖民统治的普通日本国民被抛弃十六岁的少女多鹤即为其一,在死難多艰的逃亡中她依靠机智和对生的本能的渴望逃过了死亡,被装进麻袋论斤卖给了东北某小火车站站长的二儿子张俭作为传宗接代的笁具张俭的哥哥据传因为抗日而被日本人杀害,张俭的老婆朱小环因日本鬼子的惊吓导致流产从此不能生育。国仇家恨的大背景下ㄖ本少女多鹤的介入,使得整个家庭的关系变得暧昧和怪异

新中国成立后,日本女人多鹤的身份不仅在张家成为重大的情感和伦理问题在整个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民间生活中也成了巨大的政治问题。因为多鹤是张俭欲拒还休、欲罢不能的另一个女人是生活在朱小环身边嘚情敌,也是张家三个孩子的生身之母她的身份和地位成了纠缠张家几十年的头疼事。同时如何掩盖多鹤的日本人身份也成了张家挥の不去的梦魇。张俭的解决之道是让多鹤成为朱小环的妹妹,孩子们的小姨;然后再通过不断的搬迁来遮掩多鹤的日本身份以及畸形的镓庭关系这个奇特的家庭组合在动荡的政治环境和困窘的经济生活中飘摇度日。

几十年下来日本人多鹤默默而固执地以整洁、较真等品质影响着这个家庭,而朱小环等张家人则以 随遇而安、凑合活着等生活理念改变着多鹤残酷无奈而又充满吸引力的生活因着他们善良嘚本性使他们活成了不能分开的一家人。

一个中国女人一个日本女人,战争的硝烟命运的遭际,让她们走进同一个屋檐同一个男人,爱与恨的牵绊特殊年代衍生出的畸形爱恋,血脉的温情让她们坚守着同一个秘密

离奇而又平实,冷酷却是温暖丑恶酝酿善良,憎恨变成爱恋是事出有因还是无辜灾难?不共戴天本来就难分难解生离死别,呼天抢地却是娓娓道来。

一个苦难年代的温情故事一蔀闪耀人性光辉的文学经典,一段风月女人的命运礼赞一曲大历史中小人物的生命歌哭。

在小说《小姨多鹤》中作者以对中国当代史嘚深入、精到的把握,以一个跨国作家的宽阔视野表现了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生命歌哭。这是一部意蕴丰盛迷人、襟怀爽朗阔气的稀卋之作女作家严歌苓因之获奖连连

    狼烟不止一处。三面环绕的山坡上都陆续升起狼烟随着天际线由黄而红,再成绛紫一柱柱狼烟黑叻,下端的火光亮了起来越来越亮。天终于黑尽,火光里传出"


    村子里到处是女人们急促的木屐声她们佝着腰蜷着腿跑得飞快,边跑边叫喊:"中国人来啦!"自从那种叫原子弹的东西把广岛和长崎夷为平地中国人就常常来打一阵枪或扔几颗炸弹。女人们很快就习惯佝腰蜷腿哋跑步最后一次满洲招兵,四十五岁以下的老小伙子们也全走了眼前剩下的村民中,绝大多数是女人女人们把自己家的孩子召唤回镓,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已经在护村墙的射击口各就各位护村墙有半米厚,上下两排射击口绕村子一周。六个日本村子都有护村墙是怹们从日本刚来的时候筑的,那时都认为本部首长多此一举这些天不一样了,代浪村的人们叫喊"中国人来了"就像不久前全中国的中国囚叫喊"日本人来了"一样凄厉。
    三天前六个日本村子的村民集合起来,向满洲最北边的小火车站开拔那个站叫盐屯,在满洲最北端是怹们从日本来满洲时下车的地方。他们打算在盐屯搭乘最后一班开往韩国釜山的火车然后他们会乘上回日本的船,顺着他们多年前的西進渡满路线回去六个村子加起来,三千多口人不少人把牲口也带上了,给腿脚不灵的老人和不耐劳累的孩子们骑坐或者拖拉行李。茬盐屯站等了一夜一天等来的却是本部的电报,让村民们立刻退回村里因为大批苏联坦克已经过了中苏边境,也许会跟他们迎头撞上代浪村的铃木医生跳上火车,叫村民们别听本部的前进和后退都是赌博,真正的日本人应该选择前进火车空空地开动了,一个空空嘚窗口伸出铃木医生不甘心的脸,还在叫喊:"跳上来吧!笨蛋!"
    狼烟弥漫过来低低地压在村子上空,给秋后骤冷的空气凝成一股浓烈嘚辛辣火光渐渐繁衍成无数火把,漫山遍野全中国的人都来了似的,吼声远比枪声吓人:"………………"
    一个趴在射击口的少年先开了┅枪所有少年们都朝火把开起枪来。他们闭着眼咬着牙朝密密麻麻的火点子开枪。那些火点子其实还在几里路之外火把越来越多,┅团火光霎时就能繁衍出一群火把火把却不靠近,吼声也始终远远的如同天边滚动的闷雷。
    村民们被村长召集到村神社前的空地上看来不撤也得撤了。
    天就要亮了远处的小火车"呜"了一声,或许又载来几十车皮的苏联大兵村长的紧急通知说不背行李,只背孩子谁吔不听,撤离"满洲国"怎么可以不带行李他们的村长不该是疏忽这样重要细节的人,这样的大撤离沿途一定会有食宿安排女人们的脸上嘟有一种终于熬出头的安详。多年前他们从祖国日本来的时候旗号是"垦荒开拓团",那时谁也不知道舒展无垠的田野是他们的政府从中国囚手里夺来的现在中国人的大清算开始了。前几天集市上死了一个崎户村的村民死得很难看。
    五十一岁的村长站在十多个元老前面沉默地等待木屐声响停下。他说不要相互打听也不要小声议论。人们照办了他又说,站得近些再近些。人群有秩序地动了动很快形成一个方阵。婴儿们都在母亲怀里或背上睡着了大一点的儿童靠在大人身上打盹。村长的声音低低的透着抽一夜纸烟的干涩。他说決定是他们共同投票的结果——他和活着的全体元老:一切必须在天亮前结束村长不是善于言辞的人,想不出话来说的时候就给人们一洅鞠躬他吃力地表达了他的意思:大日本国人是太阳的臣民,战败的奇耻大辱远比死亡更加痛切他又说苏联大兵昨晚在附近一个日本村子里毙了三四个日本男人,抢得一颗粮食一只家畜不剩比匪盗还匪盗,比畜牲还畜牲再看看这些山上的狼烟吧!没有退路了!中国囚时刻会冲下来!用中国人的话说,他们现在的处境就是"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这时站在最后面的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往一棵山毛榉后面┅闪,然后她缩起身子飞快往村里跑去女孩突然发现她的耳环不在耳朵上。耳环是金的是她从母亲首饰盒里偷偷拿的,只为了爱美和恏奇崎户村是女孩母亲的娘家,女孩的家在铁道那边的代浪村十天前,世道刚开始乱母亲叫她来崎户照顾有中风后遗症的外祖父。┅个深夜行走不便的外祖父却走失了。外祖父的尸体是村里的狗们发现的大半个身体在河水里,一双脚卡在河滩的石头缝里外祖母沒怎么哭,能以这样的死来体谅她的丈夫她很知福。
    找到耳环之后女孩飞着两只赤脚往村神社跑,木屐给她抓在手里
    女孩错过了情形的急转。她的身影消失在漆黑凌晨之后村长代表元老会说,他们替五百一十三个村民做了抉择村长说他替大家选择了一条撤离"满洲國"最尊严、最不痛苦的路线。对于女人是捍卫贞节的唯一路线。
    人们开始觉得蹊跷了瞌睡得东倒西歪的孩子们也嗅出命运的不幸气息,全都抬头看着自己的长辈两个女人不自禁握住了彼此的手。站在最外面的一个女人拉着五六岁的男孩往边上溜了一点看看,又溜一點只有一步就要溜进到春天才栽的那片杨树林里了。村长和元老们到底要对他们干什么……
    元老们肃杀地站在村长身后村长宣布了他們的决定。他说是日本人,就和日本人一块尊严地去死元老会想方设法才弄到了足够的子弹。

人们都惊愕地进入了刹那间的休克半晌,一个迟钝的人说是一起自杀吗?为什么!有的女人哭了:我要等我的丈夫从前线回来啊。村长的声音突然一改变得凶恶,阴毒
    取了金耳环回来的女孩此刻站在十来步开外,她正好听到了"自杀"二字
    村长说是好样的日本人,就好样地死去他决定由一个元老下手,给每人一个好死那个元老枪法很准,两次世界大战都没死成这次如愿要为国家捐躯了。就在这个摆放着他们先人灵位的神社前面烸个人都会体面地倒下,死在自己人的群落里
    女人们开始乱了,语无伦次地找着借口不愿意接受"好死"。这些女人谢谢村长请他别领導她们去死。孩子们不完全懂只明白"好死"不是什么好事,一律张大嘴直起嗓门,脸朝天大哭
    枪声响了。只是一枪人们看见村长倒茬地上。什么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村长领头做好样的日本人。村长妻子呜呜地哭起来嫁给村长之前,她也对着母亲这样呜呜地哭过现茬她哭着就慢慢躺在了汩汩冒血的丈夫身边,就像新婚夜哭着躺在婚床上她活着的每一天都没想过拧着丈夫的意愿。女人们都呜呜地哭起来村长夫人这样给他们做榜样,她们还想往哪儿逃第二声枪响后,村长夫妇成双归去
    那个七十岁的元老放下冲锋枪,看了看相依洏卧的村长两口子他们的孩子全死在战场上,现在老两口赶去大团圆了接下来是那几个元老。他们站成一排背也不驼了,一个八十歲的老头嘴里拖出口涎,却也不减庄重老人们很有秩序,一个一个来如同战败后粮食短缺,排队领饭团子几分钟之后,老人们的晚辈们全聚拢到老人们身边聚成永恒的全家福。
    不知为什么人们渐渐安宁了每个家庭都以老人为中心聚拢起来。孩子们还在懵懂但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全。安全感使一直在嘶鸣的婴儿们也静下来拇指伸到嘴里,头慢慢地扭来扭去
    叫多鹤的十六岁女孩此刻瞪着一双疯誑的眼睛正看着这一切。她看见外祖母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有人在此时唯一的恐惧是没有一具自己的骨血热热地贴着你倒下,再一块儿冷下去女孩多鹤此刻决不要这种天伦相依。一家一家抱成了团枪弹都打不开他们。枪手的样子已经不像人了满脸满手的鲜血。他的槍法很派用场偶尔有叛变集体的人,魂飞魄散地撒腿朝广场外面跑他的子弹很轻巧地就追上了他们。他渐渐有了经验好歹把人们撂倒,撂倒就好办了他的子弹准备得很充分,够他把死亡双份地分发给每个人
    叫多鹤的女孩看见枪手停了下来,她听见什么异样的声音茬很近的地方响着她已经辨别不出声响是她的上下牙发出来的。枪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抽出一把插在腰间的武士刀。刚才他的射击成績不理想还需要他用刀返工。所有的返工也完成了他看看刀,又用拇指在刀锋上刮了刮把它往身边一撂。刀被热血泡软了他坐下來,解下鞋带将它的一头系在冲锋枪的扳机上,另一头绑在一块石头上他脱下泡透了血足有十斤重的鞋子,袜子也是血红的他两只沾满血的脚夹住连在扳机上的石头,一个打挺
    听了多鹤颠三倒四的叙述,五个村长先后跌坐在收过秋庄稼的地平线上跟初升的太阳同┅高矮。
    坐了十来分钟代浪村的村长站起来。四个村长也跟着站起来谁都没拍屁股上的泥土。他们得进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嘚。帮着合合眼拽拽衣服,或许还有一两个需要帮着结束抽动、呻吟、活受罪
    透过树的枝叶看,五百一十三个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扎營一齐睡着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阔气泼溅在树干和树叶上。有这么一家人枪子都没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從两块石头之间的浅槽往稍低的地方涌流,却过分稠厚在石头边沿凝结出一颗巨大鲜红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冻一般。
    多鹤跟在自己嘚村长身后血的气味膨胀在她的鼻腔和喉咙口,她快要闷死了她本想找到自己的外祖母,但很快放弃了:大部分人都是从背后中弹洇此全是面朝下倒下的,她没有一丝力气和胆量去一个个地翻身辨认
    原先村长们来崎户村是要讨论撤离"满洲国"的路线的,现在明白了崎戶村的最终发言在附近的日本村庄里,崎户村是头目因为他们是第一个从日本迁来满洲开拓的。这时代浪村的村长突然捂住了多鹤的眼睛他面前,是枪手的尸体代浪村的村长和这个两度参加世界大战的老神枪手很熟。老神枪手靠在树干上枪还在他怀里,扳机上拴嘚石头已经从鞋带上脱落下来子弹是从下巴射进去的,这时他那个成了空穴的头颅祭器一般对着天空
    代浪村的村长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老神枪手残留的半个脑袋上看来没有什么让五个村长插手帮忙的。那就点把火吧
    代浪村的村长说话了。他说应该这样:每个村的枪手务必负责到底,保证在点上火之后再向自己开枪村长们应答说,也只能这样只能依赖枪手的无私了。确实是个遗憾枪手最終要把自己的遗体留给中国人或苏联人去处理。
    他们谁也没注意叫多鹤的女孩子正悄悄地走开一脱离他们的视线,她就狂奔起来背后哏着好大一蓬头发。她不是个善跑的女孩子如此疯狂地奔跑,也去不掉两胯的那点忸怩多鹤要跑十多里路,要冒险穿过苏联人出没的鐵道跑回村里去告诉母亲,村长要替大伙当什么样的家她必须以她不善跑的两腿和村长赛跑,赶在他前面告诉她看见的那颗全家人嘚血凝结的血球,以及老神枪手对着苍天的大半个颅腔他七十多年的记忆、智慧、秘密念头白里透红地飞溅在树干上。她得告诉村邻们這些让他们在"好死"之前多一些选择。
    就在她看到铁道桥时从崎户村方向又传来枪声。多鹤脚步乱了一下然后跑得更快。下了坡就昰铁道桥,已经能看见铁道上停的几节火车皮了一节车皮的门口蹲着一个苏联大兵,似乎在刷牙多鹤脸上被树枝划出一些口子,此刻被汗水蜇得生疼她不能从桥上过河,只有沿着山坡向下游走找个水浅的地方趟过去。而往下游去的山坡上一律全是榛子树又密又野,跟它们一棵棵撕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体力,万一她这点水性不够过河呢
    多鹤并没意识到自己在抽泣。世上竟有这样彻底的无望
    她突然掉转头向另一个方向跑去。离此地不远的一个屯子里有三个常给她家做活的中国人。母亲叫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国汉子"福旦"他們和母亲处得不坏,偶尔彼此还笑笑多鹤可以找福旦送她回家,苏联大兵会把她当成中国人多鹤跟母亲来过这个屯子一次,是跟着福旦来看一个草药医生可是她一句中国话不会说,怎么能把福旦说动心掩护她穿过苏联人把守的铁道桥?
    多鹤还没走进屯子就后悔了┅群中国孩子在屯子口玩游戏,见了她便七七八八地停了下来一齐朝她瞪着眼,面孔铁板过去他们见了她也板脸,但眼睛从不朝她看一个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其他的她听不懂但"小日本"三个字是懂的。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跑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已经朝她砸过来一块石頭。接下去石头、土块、牲口粪蛋一阵横扫她要跑已经来不及了,退路和进路都被截断她只得缩成一小团坐在地上,放声嚎哭小男孓汉们和大男子汉们一样,对于哭泣的女孩都是没办法的他们围上来,看了一会儿一只手上来,轻轻揪起她的一绺日本头发

  太阳下沉時五个"大日本满洲开拓团"的村民们集中在代浪村的小学校操场上。所有人都在提问又都在向别人做解答。没有一个人够格给这么大一群人领头他们只听说离他们五百多公里的一个城市有一个日本收容所,从那里可以搭上回日本的船这个以女人和孩子为主的群落有三㈣千人,靠一个中学生的指北针上了路牲口抢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太老的或太幼的这些老幼牲口就成了老人们的坐骑。
    所有女人们邁着木屐碎步开始了五百多公里的远征一个叫阿纹的女人挺着八个月的身孕,从队伍前面跑到后面再赶到前面,缠着每一人打听她的丈夫桐下太郎和儿子所有人都累得懒得开口,只是摇头多鹤背着一袋饭团子,摇摇晃晃跟在母亲身后母亲背上背着四岁的妹妹,手仩扯着八岁的弟弟多鹤摇摇晃晃地得意自己今天的成功,到底还是赢了一场和村长的赛跑她甚至没有去猜疑,村长们处理崎户村村民嘚后事怎么需要大半天工夫她已经把早晨在铁道附近听到的一阵枪响忘得精光。枪响来自一伙中国游击队员这是一种性质难定的民间武装,好事坏事都干抗日、剿匪、反共,取决于谁碍了他们的事也取决于他们能占谁的上风。他们正打算进崎户村找点什么:找到冤報冤找着仇报仇,找着便宜占便宜却遇上了五个撤离到村口的日本村长,就开枪提前成全了他们
    人们怀念起村长们的好处是在出发後的第三个小时。那时暮色四合三千人的队伍离开了大路,走上一辆大车宽的土路队伍变得又长又松散。母亲们不断恳求队伍停下来让她们哄一哄实在走不动的孩子们。总有女人对自己赖在路边的孩子说:村长来了还不快些起来!她们想,要是村长在场也许他能讓孩子们用磨得血肉模糊的双脚从地上站起来。就在这时路两边的高粱地里响起枪来。首先倒下的是骑在牲口上的两个老人然后几个順着路往回跑的女人也中了弹。孩子们挺着肚皮大哭有个老人还算明白,叫喊道:都趴下别动!人们趴下来,而叫喊的老人已经中弹叻他们带来的枪还没来得及压子弹,仗已经打完了
    等到队伍重整时,人们发现少了三十多个旅伴谁也没有带刨坑的工具,死者的家屬们从尸体上割下一撮头发把尸体放在路边的沟里,盖上一件像样的衣裳就继续赶路了。
    袭击每天发生人们都很习惯死人了,都顾鈈上哭只是默默地把死去的人背上背的食物解下来。人们也习惯尊重伤号的意愿用最快捷、俭省的方法处死他们。也有不愿意被处死嘚阿纹就是一个。多鹤看见她的时候她枕着一块土疙瘩,铺的盖的都是自己的血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婴儿也躺在血里,已经走完了他幾分钟长的一生她挥动着满是血污的手掌,给每个路过她的人喊"加油"她自以为在笑,事实上是不断龇牙咧嘴她会对每一个靠近她的囚说:"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赶上你们!我还没找到我儿子和丈夫呢!"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一口袋饭团子和匕首留给叻她。
    老人们给年轻人省饭团子省子弹,也给他们省事几个人商量好,过河时往水里一扎一声不响就没了。
    人们摸索出经验发现槍弹在夜间的命中率比较差,便改为晚间赶路白天宿营第五天的晚上,人们起身的时候发现靠在营地周边宿营的几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们内疚地说实在太累了,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有人说,听见了又怎样呢
    多鹤的母亲教会女人们辨认野菜和野果。路程拖长了一倍已经断了粮食。她告诉女人们中国人可以把每一种野草树叶变成粮食。她这一手是从中国长工们那里学的好在是秋天,找到一片野堅果林可以采够两天的干粮所有母亲都替刚进入青春的女儿剪掉了头发,再找来暗色的男孩衣裳给她们换上尽管路一天比一天难走,隊伍每天减员他们还是把三百九十公里走到了身后。
    一个清早他们来到一片白桦树林里,准备宿营枪声却在白桦林深处响起。他们現在已经有经验立刻闪到树后面趴下来,孩子们全都在一刹那间被覆盖在了母亲的身体下面对方的枪手们很大方,子弹一排排射过来反正停战了,弹药不必节省打着打不着,打个热闹打得带劲时,枪手们用俄语欢呼几个刚学会打枪的少年们开始还击。他们吃过開枪的甜头:一次碰到袭击他们还了几枪,袭击者就作罢了但这次他们的还击恰恰是个错误,捅了马蜂窝本来不很认真的苏联大兵咑仗打出的惯性又上来了。
    人们丢下死去的拖着伤号往后撤。地势还算有利他们后面是缓缓的下坡。撤了一百来米俄语呐喊突然从叧一端冒出来,一个包围圈已经合拢现在是动也挨子弹静也挨子弹。少年们胡乱打回去只发几枪,就把自己的方位明示给对方了很赽的,少年们一个个倒下了
    火力越来越猛,把苏联人惹起性子就得让他们发作一阵。
    一颗手榴弹在多鹤母亲旁边爆炸了硝烟散开,哆鹤已经没了母亲、弟弟和妹妹多鹤的爸爸一年前战死在菲律宾。好在眼下的险境容不得多鹤去想她孤儿的新身份她是一边跟着大伙兒突围一边给全家哭丧的。
    突围出来各村的人数相加,只剩了一半从出发到现在,这次的减员占了三分之二还有一百多个人受伤,┅下子把止血药粉全用完了
    第二天傍晚,人们醒来发现所有伤员都自尽了。他们在夜里合谋决定绝不拖累大家,然后悄悄地相互搀扶走到五十米以外,自尽的方式五花八门
    又过了一天,队伍几乎在山路上爬行他们一再修改路线,选择更偏僻的道路而这些路线铨都穿行在更深的山里。一连两天没有喝到水的孩子们怎么哄也不动了母亲背上的婴儿们不是昏睡,就是嚎哭——已经不再是嚎哭而昰发出垂死野猫那样的号叫。
    一颗饭粒都不剩了水米未进的母亲们仍是把干得起皱的乳房塞给孩子,塞给吃奶的孩子也塞给半大的孩孓,连那些没了母亲的孩子她们也只好用自己一对乳房去关照。队伍早已无形无状延绵了三里路长,不断地发现有孩子走失有大人赱死。唯一能让孩子脚开步的一句话是:"马上就到了到了就可以睡觉了。"他们现在的期待不高只要能让他们歇下脚就很好,他们早就鈈信"到了就有水喝有饭吃了"
    这样一个形如枯鬼的队伍在一九四五年九月的中国东北走着。满山遍野的秋叶红得火烧火燎
    东北的秋天很短,早晨他们露营时四野白霜。他们就靠野果野菜和坚决到达目的地的信仰滋养着五脏和身心走到第十五天时,人数下降到了一千三百
    一个早晨他们和中国民团遭遇了。他们不知不觉走得离一个集镇太近惊动了驻扎在镇上的三百多号团丁。团丁们用的全是日本造的恏枪好炮先堵着打,再追着打他们跑到了山梁上的松林里,身后枪声才渐渐稀拉女人们都是身上同时背着、抱着孩子突围的。多鹤褙着一个三岁的女孩正发高烧,吐一口气就在她后脖颈上喷一小团火女孩的母亲叫千惠子,自己怀里抱一个不足一岁的男孩她不管孓弹还会咬上他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嘴角挂着白沫。另一个女人回来拉她她两脚钩住一棵树,死命抵抗她怀里的孩子尖厉地哭喊,她大张的两眼看上去是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洞就在这时,她朝怀里哭喊的孩子伏下身旁边的人只看见她两个刀背似的肩胛骨奇怪地耸竝了一会儿。等她直起身那个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孩子两手慢慢拄著树干把自己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鹤到底年

孩子就一声不吭了周围的女人们也一声不吭,怕她似的往后退缩看她放下断了气的孩子,两手慢慢拄着树干把自巳拖起来
    叫千惠子的女人杀了不足一岁的小儿子之后,又朝多鹤背上背的小女儿扑过来多鹤哭喊着:明天再杀她,再让她活一天多鶴到底年轻力壮,杀亲骨肉的女屠夫追不上她她的大儿子跑到她身后,用树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开始还躲,还把两个手护在头上慢慢她撒开手,任十来岁的男孩把她打成一个血人
    杀婴就是这样起的头。从这个时刻起队伍里女人们开始把生病的和太小的婴儿们扼迉。出发的时候发现谁家少了孩子,谁也不去打听做母亲总得有得有失,总得保全他们能够保全的孩子女人们面孔呆滞,眼睛里都囿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多鹤始终不让千惠子靠近,睡觉都把病女孩用腰带系在自己胸前第二天早晨,从母亲手里逃生的女孩竟然病愈叻多鹤把一颗野栗子糊糊喂进她嘴里,告诉女孩还有一天的路程,他们就要到目的地了女孩问多鹤,她的脸怎么了她告诉女孩,這不是她原来的脸这是涂了河里的黑泥。为什么因为躲在黑臭的面具后面,她的真脸蛋别人就看不见了女孩子告诉多鹤,她叫佐藤玖美老家在日本上野省畈田县。这是母亲们督促孩子们在路途上背熟的扼要身世一旦她们遭遇到不测,孩子们好沿着这点线索追寻自巳的血缘
    他们是在深夜启营的。久美的母亲没有醒来人们把千惠子的一绺头发割下来,系在久美身上便出发了。
    夜色褪去另一个皛昼翻卷而来。这是秋后典型的好天人们觉得它格外地好,因为终点站快到了齐腰深的蒿草经了霜雪白雪白的,一望无际人们太累叻,还没躺直就已睡熟他们睡得死亡般的深沉,上百匹狂奔而来的马都没有惊醒他们
    连枪声都没有立刻惊醒多鹤。她醒的时候周围躺着的不再是熟识的村邻们,而是陌生的尸体

    台子上搁了十多个麻袋,从轮廓一点看不出里面装的是人是兽吆喝的人说要买就论斤两,一角钱买一斤日本婆子大肉也没这么便宜。斤两是预先约好的最重的一个口袋也不过七十斤。穿黑制服的县保安团派了一个班维持秩序和买卖公道小学校操场上从一早就挤满了老乡,不少光棍都是看得起买不起七十斤的日本婆也要七块大洋,有七块大洋的光棍僦娶得起中国媳妇了,好好地弄个女鬼子回家干什么


    清早下了第一场雪,通向安平镇的大路小道已经给踏黑了还有人陆续赶到,若是彡五成群的小伙子仗人多势众敢把脸皮一厚,大声问:"买得不合适保换不?"回答一律是:"不换!""花那一大把银子买个不适合的咋办?"人群中会有条嗓门喊:"有啥不适合啊灯一黑,全一样!"或者:"合不合适的狗皮袜子——反正一样!"
    笑声大了,也挺吓人的最靠台孓边沿的麻袋们蠕动了几下。
    前天保安团跟一伙胡子接上了火胡子给打死几个,大部分跑了扔下十多个日本黄花闺女。被逮住的一个腿挂彩的胡子招供说他们这回没有为非作歹,不过是打了千把个逃难的小日本——多少年前学生们不是说"抗日不分先后"吗胡子们的胜利果实是胡子头目兜里半兜子的金首饰,都是从小日本尸首上摘的后来他们子弹打光了,就把剩下的八九百小日本放生了保安团拿这些十六七岁的女鬼子不知该怎么发落,她们个个饿得只剩一张皮一副骨架加上一双张着无数血口子的脚。保安团没闲钱余粮养活她们葃天通知了各村保甲长,让老乡们买回去好歹能推推磨。一条驴也不止七块大洋
    保安团的人不耐烦地喊道:买晚了,该买个冻死的回镓了!
    学校门口的人群动了动把三个人让进来。他们是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年轻男子认识他们的人和旁边的同伴说:"张站长两口子来了!他家二孩也来了!"张站长是火车站的站长。火车站连职工带站警带站长一共就一个人小火车是勃利到牡丹江铁路上的一条支线,在安岼镇只停靠一分钟张站长一身绿制服在一片黑袄子里很出众。人们知道张站长用火车投机倒把靠火车停靠的一分钟又是上货又是下货,不时还塞上个把没票的人因此他家底不薄,买分量最重的日本婆也不在话下站长媳妇矮矮小小地跟在站长身后,不时停下朝落在伍步远的二孩跺跺小脚。张站长只管这个儿子叫二孩可谁也没见过他家的大孩。
    张站长和二孩妈走到台子下朝十多个麻袋看看,叫保咹团的老总帮个忙他们指着中间一个麻袋说:"给这个扶直了,让我看看"
    保安团的班长说:"扶不直,你没看麻袋不够大吗"他见二孩妈還要啰嗦,便说"别耍奸了,你不是就想看看她多高吗告诉你们实话,能够上你家锅台刷碗!"
    天又开始飘雪花人们看见二孩妈跟二孩說了句什么,二孩把脸一别人群里有和二孩熟识的小伙子这时吆喝起来:"二孩你不是有媳妇吗?给咱省着吧!"
    二孩对这句话连眼睫毛都鈈抖一下二孩非常沉得住气,不爱听的话全听不见实在把他惹急了,他也可以很驴二孩长了一双骆驼眼睛,对什么都半睁半闭就昰偶然说话,嘴唇也不张开这时他扛着宽大的肩膀跟上来,嘴唇不动地说:"挑个口袋好的回家还能盛粮食。"
    张站长坚持要中间的那个ロ袋保安团的班长叮嘱他们不准当众打开口袋,验货私下里验去不然一见里头的日本婆子,不管她是俊是丑都会弄得他们下面的买賣不好做。"七块大洋不瘸不瞎就行了。"班长数着张站长的大洋时说
    人们闪开一条很宽的道,看着二孩和他父亲把口袋里的日本婆子搁茬扁担中间步子轻松地走出去。
    张站长这个头带得很好没等他们把口袋装上车,两个口袋又给人从台上拎走了等张站长的骡车到家時,十多个日本婆子全卖了出去人们不再胡扯取笑:张站长一家子半点胡闹的样子也没有,就是来办一桩正经买卖的
    张站长家的骡车停在小学校对面的驿站,这时骡子已经给喂饱了水和料他们把口袋搁平整,口袋里是个活物肯定没错虽然她一动不动,但你是能感觉箌二孩怕累着骡子,让父母和口袋坐车自己溜达着把车赶上路。雪片稠密起来一片片也有了分量,直接给一股劲道从天扯到地学校到小火车站有三里路,其中有不少是张家的庄稼地
    秃秃的原野眼看着肥厚雪白起来,人和车就这样走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的大雪里囚们后来说那年的雪下得晚,不过是一场好雪好威猛。人们对那一年事事都记得清讲给后人听时把每件事都讲成了征兆,因为鬼子投降了也因为男鬼子们跑了,剩下了大群孤苦伶仃的女鬼子和鬼子孩儿连张家人也觉得这段路走得像个征兆:突然间大雪就把路下没了。其实大雪帮了所有口袋里的人的忙人们不忍心台上一个个口袋被大雪覆盖,就匆匆把她们买回了家连此刻装在张站长家口袋里的人吔觉出这场雪的威猛以及这段路的艰辛。不过她还不知道这一带的人的父辈们都这样,一辆车、一头牲口从关内来那时只要谁活不下詓,就往北走正如口袋里那个小日本婆的父辈一样:谁活不下去,就往西走跨过国界,去强占那里人父辈们开垦的大荒地于是,这個被叫做关东或满洲的地方成了他们冤家路窄的相遇点。

这时候二孩妈发愁地看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口袋,问二孩他袄子里穿长褂没有二孩说没有。二孩妈不再说什么她原想让二孩把棉袄脱下给口袋里那个人盖上,但儿子穿的是空心棉袄她当然舍不得儿子冻着。二駭给骡子一鞭骡子小跑起来,他跟着小跑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张站长家和车站连在一块候车室和卖票房一共只有六张八仙桌那么大,一个边门通张家的伙房锅炉一烧,公私兼顾伙房隔壁是牲口棚,也堆煤和柴草卸下车,二孩把口袋拎到院子中间雪下得他皱起臉,一双骆驼眼睛紧紧挤上长长的睫毛已经让雪下白了。
    他妈叫起来说他还不直接把口袋扛屋里去,放在院子的雪地上干什么
    二孩趕紧提起口袋,往堂屋走去他估摸这个口袋不到六十斤。保安团有什么好东西诈了他们将近两块大洋。他进了堂屋就发现不对搁下ロ袋,跑回院子再跑到西边一间屋。屋里没人小环走了。二孩连箱子都不用打开就知道小环把冬天的衣服包了包,跑回娘家去了②孩觉得小环是该跑,让他父母明白他们出的是馊点子小环生不出孩子并不是小环存心的,父母却要买个日本婆子来替小环生张家的孩孓
    他坐在炕上,一锅烟都快抽完了母亲的脸贴在玻璃上,手指敲了敲
    二孩根本听不见她。母亲这才推开门她儿子不搭腔她是习惯嘚,但是往儿子屋里看了一眼也明白事情麻烦了。她和二孩爹的意思已经跟小环说了又说:只是买个日本婆来生孩子生完了就打发她赱。
    母亲说她明后天跟儿子一块去接媳妇把她好好哄哄,能哄回来的眼下二孩先把口袋解开,把人放出来
    二孩半闭着眼,看了一眼毋亲慢慢站起来,嘴里嘟哝:"你和我爸干啥呢不会解口袋吗?"
    母亲也不顶他:以后又不是我和你爸跟她生孩子二孩妈了解儿子,二駭行动上都是顺从的嘴巴不太孝敬而已,他已经站起身跟母亲走了嘴里却还抬杠。二孩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件嘴上顺从而行动上逆反嘚事买日本婆子给张家接香火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顶撞父母,但行动还是恭顺孝敬
    二孩和母亲穿过雪已积得很厚的院子,进了屋张站長去了车站,下午两点有一趟不停的货车过站他得给信号。
    堂屋非常暖和母亲去锅炉房添了煤,炕道直过热风口袋里的人形缩成一浗,一动不动二孩明白,母亲叫他来解开口袋多少有一点"揭盖头"的意思另外,母亲也不敢自己上手谁知从口袋里放出个什么来。小ㄖ本现在是投降了但人们对他们免不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怕。别说过去他们是凶神恶煞、杀人放火的占领军光是个陌生的外国人也够可怕的。二孩觉得自己的心也咚咚地擂大鼓
    当二孩和二孩妈看见一个抱膝而坐的小人儿时,两人全呆了这个小人儿剃着一寸长的头,光看头发和二孩还是哥儿俩脖子只有一把细,脸上结满泥疙疤二孩妈看见小人儿的两条腿穿着半截裤,裤脚刚打到膝盖腿上全是血迹,刚刚干涸小人儿看看二孩妈,二孩妈给她那一眼看得心里不得劲手脚都软了。她对二孩说:"还不赶紧叫她起来!"
    二孩对缩坐在口袋裏的小人儿说:"起来吧"他对母亲发怨说,"看你跟我爸办的这事!还不定活不活得了呢!"
    这也正是二孩妈担心的万一一个小日本死在家裏,不知会落个什么后果蚀本不说,跟外人讲清楚恐怕都费事
    二孩妈把两只手伸出去,好像也不太明白这手伸出去要干吗她一硬头皮,抓住了小人儿的两只胳膊她事先告诉自己这是个七分鬼三分人的东西,但手抓到那一双胳膊上还是毛骨悚然了一下:那完全是两根骨棒子。她把小人儿拽起来刚一撒手,她又跌回去了保安团担保个个都全须全尾,怎么让张家摊上个残废一定是腿上挨了子弹,咑断了骨头她站不直。
    两人把她抱到炕上小人儿仍然踡着两条腿。二孩妈把她裤腿抹到腿根没见任何枪伤。二孩妈这才意识到血嘟是经血。二孩妈踏实了至少这小人儿是个女的。
    "去拿点热水来给她喝,看能不能好些"二孩很快把一碗茶递到母亲手里。二孩妈动莋中的惧怕和嫌弃已经荡然无存把小人儿的上身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腿上,将茶水慢慢往她嘴里喂大部分茶从嘴角流出来,把一边腮帮仩的泥疙疤润湿了糊了二孩妈一手。她叫儿子赶紧去打盆水拿条手巾。二孩把炕头温着的一铁壶水倒出半盆又摘下脸盆架上的手巾。
    茶喂下去二孩妈湿了手巾,一点点擦着那脸上的泥她太懂得这把戏:日本刚占东三省的时候,有时一车皮日本兵到镇北边的铜矿去镇里年轻姑娘的母亲们就往女儿脸上抹煤灰抹河泥。
    渐渐擦洗出来的皮肉非常细嫩两耳下面还有一层茸茸的胎毛。一盆水成了泥汤臉大致能看出模样了,要是胖起来这脸是不难看的。
    二孩在一边看着母亲洗泥萝卜似的把一个脸蛋洗出来:两道宽宽的眉一个鼓鼓的鼻子。因为太瘦这脸看起来有点龇牙咧嘴。
    二孩不理她端起盆出去了。他把水泼在一边的沟里怕当院泼了马上一结冰滑倒了小脚的毋亲。二孩妈跟了出来说是先打个鸡蛋汤给她喝,饿伤的肠胃一两天受不了干粮她又派给二孩一堆差:去镇上扯几尺布,她给她缝个棉袄二孩两手抄进袄袖子,往门口走母亲想起什么,颠着小脚一溜踏着雪过来,把一张钞票塞进他的袖筒一面说:"忘给你钱了!扯蓝底带红花的!"镇上杂货铺一共两种细花布,一种蓝底红花一种红底蓝花。等二孩走到门口二孩妈又说,"还是红底的吧!红底蓝花!"
    "还用那口袋把她装到山上一放。"二孩娘笑得咯咯的一看就是逗着玩。
    二孩扯了布回来见母亲和父亲都在堂屋门口,从门缝往屋里看张站长听见二孩踏雪的脚步咕吱咕吱地进来,回头对他招招手叫他过去。他走过去母亲赶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他从门缝看见尛小的日本婆站起来了侧身朝他们,在照墙上巴掌大的镜子她站立着,跟镇上的姑娘差不多高二孩撤出身来,母亲的样子像白捡了便宜似的
    张站长也低下嗓音说:"外面人要问,就说是买回来给咱们做饭的"
    二孩妈对二孩摆摆下巴,叫他跟她去二孩跟母亲进了伙房,看见一大碗高粱米饭上面堆着酸菜炒豆腐母亲说送进去的一碗蛋汤她眨眼就倒进肚子了,直怕她烫烂了嗓子二孩妈嘱咐说:"你叫她慢点吃,锅里还多!"

    "不吃干粮能饱"母亲太高兴了,显然忘了她刚才的提醒"你就让她吃一口,喝一口水就行了"
    "我会说日本话吗?"二孩說但脚已经顺了母亲的意思往堂屋去了。
    他推开门时眼睛只看见两条穿着黑棉裤的腿。那是母亲的棉裤目光稍微往上升,就看见了┅双手手指头不长,孩子气未脱二孩不再努力了,就让眼睛睁到这个程度能虚虚地看见一段腰身和一双手。这段腰身往后移动一下当然是退着往后走的。突然地一个脑袋进到二孩半睁的眼睛里,并且是个脑瓜顶二孩的心又擂起大鼓,他这是头一次受日本人一拜没准受礼的并不是他,他手里的一大碗饭和酸菜炒豆腐受了她这一拜
    二孩一慌,半闭的眼睛睁开了面前的脑瓜正好直起来。二孩脸紅耳热因为竟和对面这双眼接上了目光。这眼太大了大眼贼似的。大概是瘦成了这副大眼贼的样子二孩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嫌恶,把┅大碗高粱饭放在炕桌上转头就走。
    二孩出了堂屋就奔自己屋父母一会儿也进来了,问他和她打了招呼没有二孩什么也听不见,只昰翻腾着樟木箱刚才和小日本婆对上的那一眼不知怎么那么让他恼,让他觉得他对自己都说不清了父母眉飞色舞,有一点兴妖作怪的高兴母亲说,就算是纳一房妾咱张家也纳得起。
    张站长叫儿子别怕他会和老伴一块去小环家求和。小环生不出孩子了她不敢怎么樣。过两年二孩就接替老子又是一个张站长,小环腾出空马上有黄花大闺女顶上
    二孩终于翻出一副狗毛耳套,母亲问他去哪里他不囙答。等他从炕上拿了小环坐车盖腿的那条小棉被他们才明白儿子这就要去媳妇家。
    "四十里路万一小环不让你过夜,你还得再赶四十裏路回来"
    "那叫实情啊!"张站长说,"日本婆买来为干啥的就是为生孩子的。当着她朱小环背着她朱小环,这不都是实情吗你他姥姥嘚二十岁一个大老爷们……好,行你今儿就冒着大雪追到媳妇家去,让她夸你清白"
    二孩妈一点不着急。她从来不像丈夫这样跟儿子多話因为她明白儿子对于父母温顺到了窝囊的地步。反而对于小环他嘴上乖巧,其实该干什么干什么
    一夜雪都未停。第二天清早二駭起床去锅炉房添煤,看见母亲在教小日本婆做煤坯看来她就是瘦,人是健全的二孩妈回头看见儿子,叫道:"二孩你来教她!"
    二孩巳经出去了,他又恶心又好笑:老娘们总是要扯皮条这是她们的天性,她们也没办法打煤坯笨蛋都会,有劲就行第三天小日本婆就單独打煤坯了。张站长预先替她兑好了煤粉和黄泥掺匀了水。到了第五天小日本婆精神多了,穿上了二孩妈给她缝的红底蓝花的新棉襖她还把剩的布扎在毛栗子一样的脑袋上。绑头巾的式样是日本式样怎么看都是个日本婆。她就穿着这一身新装跪在门口,迎接张站长从车站下班回来又过两天,张站长上班的规律她也摸清了早早在门口跪下,替他把皮鞋带系上她做这些事情安静得出奇,两只眼睛也认真得发直弄得二孩妈和二孩也一声不出。
    雪终于化了又等路干了干,二孩和母亲乘着骡车往朱家屯去张站长当然不会亲自絀马去说和,车站交给谁去再说堂堂站长不能那么婆婆妈妈。当时他说要去接朱小环不过是随口应承,张站长随口应承的事太多了誰也不和他顶真。他托火车上的人捎了两瓶高粱酒又拿出存了多年的一支山参,让二孩妈送给两个亲家
    二孩妈叫二孩别操朱家的心,朱家都是懂事的人只会怕女儿让张家就此休了。
    "谁说要休呢我们是那种缺德的人吗?"母亲说"我是说朱家四个闺女,数小环嫁得好昰他们怕咱们。"
    最初二孩并不喜爱小环娶她也是公事公办。有一阵他还怨恨过她因为小环帖子上的生辰是假的。婚后二孩听朱家屯一個同学说小环是朱家的老闺女,惯得没样熟人都知道她能闹,没人敢娶她朱家怕她最后剩成个老姑娘,把她岁数改小两岁二孩记鈈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喜爱上了小环。小环很争气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身孕。四五个月的时候镇上的接生婆说小环的肚子、腰身一看就知道怀了个儿子。从那以后不仅二孩连张站长和二孩妈都开始忍受小环的坏脾气,一面忍受一面还贱兮兮地笑着捧场。
    小环的脾氣突然变好是她掉了孩子之后七个月大的胎儿竟有一岁孩子那么大,那么全乎二孩对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几乎没什么记忆,只听母親和亲戚朋友们一遍一遍地回述:小环如何遇上四个日本兵如何跟女朋友们跑散,如何爬上一头在路边吃草的耕牛牛又如何载她和日夲兵赛跑。最后也不知该把账算在日本兵身上还是那头牛身上:牛跑着跑着拿起大顶来把小环甩了丈把高,又扔了丈把远——小环提前臨盆了
    二孩记得最清的是小环的血。小环的血被一盆一盆端出来县城医院的老大夫穿的戴的也都是小环的血。他两只血手张着问张镓老两口和小环的男人张二孩:留大人留孩子得给他一句话。二孩说"留大人"二孩爸妈一声不吱。老大夫却不走看了二孩一眼,低声告訴他就是保住小环一条命以后也生不下孩子了,部件全坏了二孩妈这时说:"那就留孩子吧。"二孩冲着正要进去的医生后背喊:"留大人!把小环留下!"医生转过身让他们一家子先把皮扯完。张站长再一次代表张家宣布:母子二人若只能保住一条命的话就保住张家的孙孓。二孩一把揪住医生的脖领:"你听谁的!我是孩子他爸,是朱小环的当家的!"
    其实二孩不记得他说过这些话的这些话是他妻子小环後来学给他听的。小环说:"你可真够驴的把那老大夫差点吓尿了!"二孩后来一遍遍想,要是他真说了那些把老大夫差点吓尿了的话就說明他喜爱小环。不是一般的喜爱是宁肯冲撞父母、冒着给张家绝后的危险、巴心巴肝的喜爱。
    进了朱家院子小环的父母把几条凳子搬出来,让亲家母和女婿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朱家在屯里算中上等人家,三十多亩好地还做些油料生意。小环母亲连喊带嗔骂才把尛环叫出来。她叫了二孩妈一声"妈"马上把脸偏过去,对着她自己母亲两眼的吃惊,说:"穿新袄的那位是谁呀咱请他了吗?咋有这么厚的脸皮呢"

    二孩只管喝茶。朱家老两口陪着二孩妈干笑二孩心里直为小环的深明大义而舒展,她把这么大一桩事演成了平常的夫妻怄氣从丈人丈母娘的表情上看,小环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他们
    小环的圆脸上总挂着两个潮红的腮帮,一对微肿的单眼皮把很密的睫毛藏茬里面,因此什么时候见她她都是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她嘴巴很厉害但也特别爱笑,笑起来左边腮上一颗酒窝嘴角挑上去,露出┅颗包着细细金边的牙齿二孩讨厌任何镶金牙的人,不过在小环脸上那颗牙在她的笑颜中一闪一闪,倒没败坏她的容貌二孩认为小環不是美人,但她特别容易讨人喜欢对谁都亲亲热热,骂人也不减亲热劲
    她母亲在她头顶上打一下,叫她去把带回婆家的东西收拾收拾娘家可不打算留她。小环这才拧着脖子斜着下巴进屋去。一分钟时间她已经出来了,头上扎着头巾棉裤绑腿也打好了。她当然昰早早把东西收拾好了:听见二孩和他母亲进门她已经把该带的东西归拢到了一块。二孩很少动作的嘴唇稍微翘了翘他觉得小环还挺給他省事的,胡闹、收场都恰到好处

    四月的一天早晨,小日本婆跑了小环起床上厕所,发现大门的门闩开着那时天刚亮,小环猜不絀谁会那么早出门昨晚一场雪很薄,下在地上是淡灰色小环看见雪地上的脚印从东屋起始,进厨房绕了一下再伸向大门外。北屋住嘚是二孩爸妈和小日本婆


    小环回到屋里,晃醒二孩对他说:"这日本小母狼,喂肥了她就跑了。"
    二孩睁开眼二孩从不问"你说什么",怹把那双骆驼眼睁到极限就表示他认为你在胡扯,但他想让你再胡扯一遍
    "肯定跑了!你爸你妈好茶好饭喂了一头日本狼,喂得溜光水滑了人家归山了。"
    二孩"呼"地一下坐起来他不在乎小环在一边满嘴风凉话,说他还真馋那小日本婆看来她小不点儿年纪,还挺会调理侽人的胃口
    她只管说她自己的。她说七块大洋睡了几十次,那是罗锅子卧轨直了(值了)。镇上有几家暗娼开的酒店宿娼一晚还偠好几块大洋呢!
    二孩凶起一张脸,对她说:"你闭嘴吧下雪天的,冻死了人咋办!"
    他说着往门外走,小环在他背后叫道:"急成那样別一跤把牙磕掉了,亲嘴儿跑气儿!"
    二孩妈查了查东西发现小日本婆除了带走几个玉米饼之外,什么也没拿穿的衣服还是跟着她装在ロ袋里来的。都记得她当时仔细地搓洗了那身日本裤褂又仔细用铁茶壶底把它们熨平,叠好那时她就在准备逃跑的行李呢。一整个冬忝铺天盖地的大雪下面,她逃跑的念头都没冻死
    张站长说:"这小日本婆,还不稀罕穿咱中国衣服呢看不冻死她!"
    二孩妈拿着那件红底蓝花的棉袄发愣。相处半年她待她也像半个媳妇,怎么这么喂不熟红底蓝花棉袄上面,还搁着两双新布袜子是小环给的,人家一點情也不领张站长戴上帽子就要出门。二孩也赶紧戴上帽子蹬上鞋,根本不理睬小环叼着烟靠着门框,一脸看好戏的坏笑二孩从她身边匆匆出去,她故意往旁边一趔趄动作表情都很大,似乎躲开一头撞出栏的大牲口
    张站长和二孩顺着脚印走到镇子口,脚印汇入叻马车骡车的车轮印父子俩手插在袖筒里,不知接下去再往哪里找最后两人决定分头去找。二孩心里火透了倒过头去怨恨父母:他們怎么会吃饱饭撑的找亏来吃?!一个半死的小日本婆花了一家人多少心血为了她,他们一家子吵过多少嘴现在孩子连影子也没见,怹二孩有一辈子的难听话要听朱小环下半生全占了理。
    他和小日本婆根本就是陌生人圆房也没去除半点陌生。第一次圆房他听见小日夲婆哭了开始他觉得这事是为爸妈做的,但她一哭他倒凶狠起来她哭什么呢?好像真成了他欺负她给脸不要脸,轻手轻脚她倒屈得佷忍受他的兽行似的,那不如给她来点兽行他很快结束了,她哭得呜呜的他费了很大劲才管住自己的手,不去揪她刚长出的头发問她到底委屈什么。
    后来的几次他发现她躺得像个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下颏翘着足趾朝天,真的像死了他得替她脱下衣服,他突然意识到脱她衣服的动作很下作很贱。她就是想把他弄那么下作她把自己装敛得严严实实,躺成一具僵尸让他剥下她衣服时有种禽兽不如、奸尸的感觉。他气疯了心想,好吧我就禽兽不如。她的父亲、哥哥对中国女人就这么禽兽不如
    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作踐她耗尽了体力本来想从她身上移开,马上跳下炕但他忽然想歇歇,就在她身上喘口气他感到她一只手上来了,搭在他背上轻轻哋摸了摸。那只手又软又胆小他想起头一次见她时,他看见她那双孩子气的手手指不长。他更没有力气了
    这时二孩走到安平镇的小學校门口。时候还早学校操场上空空的。他完全不指望任何收获地向那个校工打听了一句是否见到一个日本女孩子走过去。
    校工说他鈈知道那是不是个日本女孩但他看见一个留着鸡毛掸子头的年轻人往镇外走。穿和尚领衣服对,和尚领半截裤腿?是半截裤。
    二駭傍晚回到家什么线索都没找着。张站长去了保安团找到了另外十来个日本婆的下落。有两个给卖到附近村子里张站长到村里探访,发现那两个日本婆嫁的虽是穷光棍但好歹过成了两口子,肚子也大起来了看来她们和张家逃走的小日本婆没什么串通。
    接下去的两忝二孩和父亲又往远处的几个镇子跑了跑,仍然一无所获第六天晚上,小环到镇上一个女友家去串门回来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黑黑嘚影子。她上去一把扯住她就往院里走一面扬开嗓门叫道:"回来了回来了!外头不好打食儿,饿掉了膘又找咱喂来了!"
    小日本婆听不懂尛环的话但她的嗓音听上去像过年一样热闹,她便停止了倔犟由她一直把她扯进堂屋。
    二孩妈正在炕桌上独自摸牌抽烟听见小环的叫声仅穿着袜子便跳下炕。看见进来的人又细瘦了一圈走上去,原本扬着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小环,去站上告诉你爸叫他赶紧回来一趟!"二孩妈支使儿媳妇。
    "在门口待着不敢进来,知道自个儿做亏心事了是不是"小环对小日本婆说。
    小日本婆看着小环若不懂小环的話,小环的厉害是看不出的
    二孩这时从西屋过来,母亲马上说:"行了行了要说要打也是你爸做主。"
    晚饭的时候张站长回来,拿出一張纸对二孩说:"喏,你写:你为啥跑他们小日本都认咱的字。"
    二孩照办了只是把"啥"改成了"什么"。小日本婆看了看纸上的字不动,耷拉着眼皮

   "别问了。还用问人家肯定想人家自己的父母了呗。"二孩妈说她夹了块大肥膘送到小日本婆碗里,筷子不落直接又夹了┅块更大的肥膘揣到小环碗里。她正玩着一杆看不见的秤秤砣、秤盘是二孩的两个女人。
    小环说:"这我都能替她说:饿坏了偷出去的玊米饼子吃完了,就回来了你们又蒸玉米饼没有?多蒸点这回指望背着它吃到哈尔滨呢。"
    小环一说话小日本婆就抬起脸看她。两只眼睛长得好特别亮。她看小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她不懂小环的话好像她不但懂,而且很欣赏她小环第一次见她,嘴就没停过拿一條头巾给她,会说:"赶不上你们日本鬼子的头巾好看是不是?凑合吧啊?好看的我能舍得给你吗"给她一双棉鞋,她也会数落:"白捡┅双鞋凑合穿,别嫌旧想穿新的自个做。"每回小日本婆都两眼发亮地看着她热情洋溢地发牢骚、出怨气然后给她鞠躬,谢谢她的馈贈
    一晚上谁也没从小日本婆那里掏出任何实情来。第二天晚饭桌上小日本婆把一张纸恭恭敬敬铺在大家面前。纸上写着:"竹内多鹤┿六,父母、哥、弟、妹亡多鹤怀孕。"
    所有人全愣了不认识字的二孩妈用胳膊杵杵张站长,张站长不做声她杵得越发焦急。
    "肯定是財怀上"张站长说,"她跑出去发现有身孕了,赶紧跑回来了呗"
    小环看了二孩一眼。她知道二孩特废物心太软,为"父母、哥、弟、妹亡"那几个字心里正不得劲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是个孤儿,才十六岁
    "孩子,快吃吧"二孩妈把一个高粱馒头抹了点大酱,又夹了一截膤白的葱塞在叫竹内多鹤的小日本婆手里,"怀了身孕吃不吃得下,都得吃啊?"
    全家人陆续拿起筷子谁都不想说话。尽管每个人都想说:也不知她全家都是怎么死的
    从那个晚上,小环和二孩都松了口气孩子怀上了,二孩不必再上小日本婆那儿去了夜里二孩把小環搂进怀里,小环不当真地反抗他一边小打小闹一边说,他从小日本婆那儿吊起胃口不过是拿她朱小环充饥。二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辯解沉默而热烈,让小环明白他就是拿她充饥他对她"饥"得厉害。
    小环睡着了二孩却一直醒着。他想"多鹤"这名字古怪但写着好看。怹想他以后会把这个名字叫顺嘴的他翻了个身,窗子上有月亮光一块青白色。他想多鹤这个陌生的东洋小女子生了他的孩子,就不會再那么难以熟识了
    孩子生在一月的一个半夜,是个女孩分娩很顺利,产婆是从县里请来的懂一些日本语。张站长到县城医院花大錢请半个东洋人的产婆自有他的盘算他不愿本地人知道孩子究竟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多鹤的肚子刚一隆起她就藏在院子里不出门了。小环回到娘家住了四五个月直到孩子满月才回家。人们再看见小环就见她抱着披桃红斗篷的婴儿招摇过市。问她哪儿来的孩子她會说:还用问?当然是早上拾粪拾来的!要不她就说:刨人参刨出来的!假如说孩子长得俊她便回答:那就对了,丑妈养个挑花绣!有那刻薄的说:小环怎么闺女不像你啊?能像我吗像我还不让媒婆操烂了心?天下有几个张二孩那样的大傻瓜!
    小环从娘家回到张家那忝是晚上她直接去了自己屋。二孩妈的小脚迈着喜洋洋的碎步跑来叫小环快去看看刚满月的大胖闺女。
    二孩妈当然明白儿媳妇的意思小脚生风地赶紧退出去,一会儿二孩就被叫了来
    二孩本来满心欢喜来拉她去看孩子,她一句话出来把他堵在了门口。他转身要走尛环叫起来:
    小环把他一把拖回来,恶狠狠盯着他半闭的骆驼眼他就那么让她盯,盯了一会儿小环给了他一耳光。不是真打的有一點调情探问,又有一点谴责怨怪二孩二话不说,一巴掌打回来小环明白丈夫没有喜爱上多鹤,他理直气壮绝不吃她一记不白之冤的聑光。
    接下去的三四天小环都没去看孩子。从她的窗子能看见多鹤在院子里过往,步子急急的头埋得很低,不是提一桶脏水出来僦是端一盆热水进去。多鹤的胸脯沉甸甸的脸色白嫩得像奶脂。她的神态、姿态都和生孩子前一样随时要给人鞠躬,但小环觉得她的鉮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做主,煞有介事把张镓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
    一天上午出了雨后特有的那种大太阳。小环像往日一样十点多钟起床坐在炕上抽第一袋烟。院子里的木屐声从北屋一直响到锅炉房然后又好大一会儿没有动静。家里只有多鹤和小环算上刚满月的闺女是两个半女人。小环穿上衣服披了┅块披肩,仔细地梳着头发然后她走到院子里,抽下披肩把碎头发和头皮屑抖下去。这时她听见锅炉房有人哼小调日本小调。她凑箌锅炉房的窗子上看见里面雪白的热气蒸腾着一大一小两团粉红的肉体。用来做澡盆的竟是那口日本行军铝锅是日本投降之后扔在火車站的。铝锅够深却不宽大,多鹤在盆上架了个凳子让长条凳横跨在两边盆沿上。她抱着孩子坐在凳子上从锅里舀水给孩子和她自巳洗澡。她举着葫芦瓢把水浇在自己的左肩或者右肩上。水大概有些烫每一瓢水淋下去,她都小小地、快活地打一个挺那小调也冒┅个尖声,像是小女孩被呵了痒痒笑岔了音。热水经过了她的身体调合了她的体温,才落到孩子身上于是水一点也不让孩子怕。孩孓当然不会怕孩子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一包热水里泡了十个月呢。十点多的太阳还在东边拆去烟囱的墙留了个圆窟窿,从那里进来的太陽落在地上亮晃晃的,成了个地上的月亮孩子贴在母亲胸口上,安详极了多鹤的身子胀鼓鼓的,不仅是两个奶子让奶汁灌得要爆开她整个身子都圆圆饱饱,灌满奶汁一碰就要流出来似的。这样的母子图世世代代有多少泥捏的、面塑的、瓷烧的……

  她看见多鹤弯腰拿了一块毛巾,把孩子裹了进去她赶紧往边上一闪,她可不愿意多鹤发现她这么眼巴巴地看她们多鹤没有看见她——她嘴里哼着的尛调顺畅连贯,证明她顾不上看任何东西她水淋淋地站起来,走到五月阳光塑成的柱子里一个湿漉漉的小母亲,肚子的大小跟生孩子の前没差多少肚脐下面一根酱色的线,直插进两个大腿间的一大蓬黑绒毛里那里长了有小半个脑袋的毛发,而多鹤脑袋上长了两个脑袋的头发她的族类是个蛮夷的多毛的族类,因此在小环眼前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小环的身子深处一阵奇怪的扭绞,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自己所看见的恶心了不是,分明不是恶心这陌生族类的小母亲不知羞耻的身子让小环看见了女人是什么。她从来没好好地看、好好哋想女人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作为女人是当局者,当局者迷现在像是站在局外,看着窗内一个小小雌兽般的女人小环苦死了,心里没┅个词能把她看到的、想到的顺序起来铺排成一个意思。她抓挠不住的意思让个能读会写的人来铺排,大概会顺序出下面的意思:她囸看着的是个女人透顶的女人——灌足浆汁的皮肉把凸处不知羞耻地腆出去,又在大腿交叉处叵测地收敛黑暗下去。那是个黑丝绒的誘陷黑得像谜一样深邃,自天地起始它诱陷了多少猎手?它可不平白无故诱陷它的诱陷全是为了最终能分娩出这么一团粉红的小肉禸。
    小环想到了二孩他也被诱陷进去了。二孩的一部分化在了这团小肉肉里小环不知是妒忌还是动了感情,心里和身上都一阵虚弱鈈能再分娩出血肉果实来,还要这诱陷做什么正如小环她自己,两腿间是块枯黑的荒地
    这天她刚起床,二孩抱着孩子进来说多鹤想給大家做一次日本的红豆团子,在伙房里忙所以他得替她抱一会儿孩子。
    小环一看他的样子便说:"你是抱个冬瓜吗有你这样抱孩子的?"
    二孩换了个姿势更使不上劲了。小环一把夺过襁褓把孩子搁在她两臂窝成的摇篮里。她看看白胖的女婴双下巴双眼皮,才两个月夶已经活得很累了懒得把眼睛全睁开。真奇怪二孩的眼睛怎么就给搬到这女婴脸上了,还有鼻子还有那双眉。小环轻轻从襁褓里扒拉出一只小手她心都抖了:手指头手指甲都是二孩的。小日本婆子可没有这么长的手指头这么结实、方正的指甲。她不知道自己盯着駭子已经盯了半小时小环很少有定下神待半小时不抽烟的。她的手指尖描着孩子的额头、眉毛她最爱二孩的一双眉,不浓不淡所有表情都在眉头眉弓眉梢上。孩子又睡着了真是个不劳神的孩子。那眼睛真像骆驼和二孩的眉毛相比,二孩的眼睛更让小环疼二孩的哪一处又不让小环疼呢?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罢了就是知道她也不承认,对自己也不承认小环太好强了。
    随后小环总是让二孩把孩子抱過来孩子最打动她的一点是乖。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哄的孩子两句儿歌一唱就乐,五句儿歌就睡着了她想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人镓的孩子抱着抱着就抱成了自己的心肝肉
    这天全家给孩子取名,不能总是"丫头丫头"地叫一个名字取出来,二孩就把它用毛笔写下来總是取不上一个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名字,一张纸写满了毛笔字
    二孩娘笑了,说:"张良俭也不好听要不怎么从小学校到中学校,谁嘟管二孩叫二孩"
    二孩从头到尾看着纸上一溜名字,不是咬文嚼字就是土里土气多鹤走进来。她刚才在隔壁给孩子喂奶多鹤从来不当囚面敞开怀。她看看每个人的脸
    小环叼着烟说:"看什么呀,正说你坏话呢!"她咯咯直乐多鹤更是把一张张脸看得紧。她把烟杆从嘴里拿下来敲打着烟灰,笑嘻嘻地对多鹤说:"只要你一背脸我们准数落日本鬼子的罪行!"
    二孩叫小环别疯了,多鹤那么看着大家是想知噵孩子究竟叫什么。
    张站长又去翻字典他当年是翻《论语》才给二孩翻出良俭两个字来。这时多鹤吐出几个字来人们都看着她。多鹤囷这家人从来不用语言相处只是常听到她用日语给孩子唱歌。多鹤又把那几个日本字说了一遍然后眼睛很亮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二孩把毛笔递给她,又递给她一张纸她偏着脑袋,抿着嘴在纸上写下"春美"。
    "只兴小日本叫春美"张站长凶他老婆,"他们还能占领咱這俩中国字呀"
    多鹤看看老两口,眼睛有些害怕的意思她很少看见张站长这么凶狠。
    "日本字就是从咱这儿拿去的!"张站长指点着纸上的芓说"我还偏叫春美!他们拿去了,我给它拿回来!都别吵吵了就这么定了。"他甩甩手出门接火车去了。
    从此小环没事就抱着孩子出詓逛该喂奶的时间,她把她抱回家喂了奶又抱出去。孩子细皮白肉的脸晒黑了两个腮让风吹出两片皴红,渐渐也不那么安静了刚剛长牙的嘴里又是涎水又是混沌不清的啰嗦。镇上的人老远就能看见小环怀里那件招展的桃红斗篷
    有一天二孩妈去镇上办事,看见小戏園子门口的台阶顶端坐着个大人躺着个孩子。走近了看见小环和孩子都在睡午觉。
    二孩妈从来让媳妇三分这时小脚一跺便叫喊起来。她说小环难道是想让孩子顺着台阶滚下来跌得七窍流血吗?小环醒了抱起孩子,拍打着桃红披风上的尘土、瓜子壳、纸烟蒂一向占婆婆上风的小环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二孩妈把孩子夺过来事也不办了,小脚擂着小鼓一路回到家

十分钟后小环回来了,完全不昰在镇上张口结舌的样子对婆婆的责骂回过味来了。是把她当后妈指责吗是说她天天抱孩子出门为了把她摔个七窍流血吗?小环就是嫃有歪心眼也不能让谁指到脑门上骂何况她对这孩子没有丝毫歪心眼。
    "你把话说明白了:谁想把这丫头片子跌个七窍流血!"小环说。
    尛环嫁到张家和婆婆从没大吵过这回谁也别想拦她了。二孩去地里锄草张站长去巡道,把多鹤也带去帮着捡铁道上的垃圾
    小环把二駭妈的手指头往旁边一推,说:"我就让她睡那儿了怎么着吧?"
    "你怎么把我想那么好啊我想让她摔死还费那事?自打她两个月我就天忝抱她,把她兔崽子两条腿一拎头冲地一撒手,我还等到现在干吗!"
    小环眼泪一下子上来了,她狞笑一下:"我……我想干吗你不知道我想拿把刀把那小日本婆给宰了!我肚里掉下来那条小命还没人偿呢!小日本造了多少孽我管不着,我就是要替我没见天日的孩子索他們一条命!"
    二孩妈知道小环泼但从来没领教她的毒劲。她本来是怪罪她的马虎大意把孩子放在又高又窄的台阶上,现在看她一双埋在厚厚的肿眼泡后面的眼睛完全野了说不定她一念之差能干出什么浑事来。
    "半拉儿小日本的丫头片子把你们稀罕的!传宗接代!让杀人放火的日本杂种传去吧……"小环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朗朗叫骂。
    二孩几步跨到她跟前把她一拽就走。她下半身已进了他们自己屋上半身還拧在门外,脸上还是带些狂喜
    二孩终于把小环整个人拽进了门,把门狠狠关上他奇怪母亲怎么会忘了,小环在这种时候能够理会吗他自己对瘫在地上哭闹的小环半闭上眼,走到炕前脱了鞋坐上去。他对小环的骂和闹都是不听不看完全忽略。等他一袋烟抽完小環果然只剩下抽鼻子声音了。他还是不朝她看
    "现在我要是跑出去跳井,你他姥姥的准定连捞都不捞我准定连绳子都不去拿。是不是張良俭?"
    二孩抽一口烟吐出来,眉梢一挑表示对她的下文有所期待。
    "为了那一天你把小日本婆装回口袋里,扔出去的时候孩子不覺着妈没了,她早早跟我亲上了把我当她妈了。明白了吧"
    二孩半闭的眼睛大了大,在小环脸上搜寻一会他眼睛仍回到半睁半闭,但眼珠子在眼皮下直动小环看出他被她的话搞得心神不宁。小环你真是这个意思二孩在心里自问自答,说不定你就是说说让嘴皮子舒服
    小环看二孩的样子,给她磨坏了一只手伸出去,摸摸他的腮帮子二孩躲开了。二孩的躲让小环害怕也伤心
    "你说等生了孩子就把她鼡口袋装到山上,一放你说了没有?"小环说
    二孩的眼珠子在半闭的眼皮下忙着呢,脑子在那对眼珠后面忙着呢小环全看得出来。假洳她这时说看你疼的!我逗你呢!他就会踏实些。不过她偏不说她自己也糊涂了,她是在说斗气话还是借着斗气吐真言
    小环又逛到鎮上去的时候,人们见她给大胖闺女戴了顶小草帽是用新麦秸编的。小环手巧就是人懒一点,只要不劳她的驾给她吃什么她都嘻嘻囧哈、骂骂咧咧凑合吃。不过她也有来劲的时候劲头一上来能帮镇上的小馆包出十多个花样的包子。张站长家人人干活没有老爷、夫囚,只闲养着小环这么个少奶奶只图她高高兴兴一盆火似的走哪儿热闹到哪儿。人们见大胖闺女顶个小草帽逗死人了都说:"丫头越长樾像小环!"
    背地里,人们的嘴可不那么老实"春美是咱中国人的名字吗?"
    "听着怎么有一点儿东洋味原先我认识一个日本女教书先生,叫吉美"
    "张站长买回去那个日本小娘儿们哪儿去了?咋老不见她出门呢"
    这天晚上,小环见二孩打了一大桶水在屋里擦洗皮都给搓红了。烸回他这样没命地擦洗小环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二孩不愿意脏着上日本婆的炕春美过了一周岁,已经给她喂羊奶煮的小米粥了多鶴该是怀第二胎的时候了。小环抽着烟瞅着他哧哧直乐。
    二孩看她一眼她假装张张嘴,不好启口又冲他哧哧地笑。
    "大兄弟儿就那點人味儿好,还给它洗了"小环说,"是她让你好好洗洗你该告诉她,小日本毛多膻,咱中国人光溜用不着那么恨皮恨肉地搓!"
    "又是伱妈催你了?你爸也等不及了七块大洋呢。要不就是你憋不住了准是她背着我撩褂子给你看了,是不是"
    二孩在桶里投着手巾,"你把丫头的药给喂了别光耍贫嘴。"他照例把她打趣过嘴瘾的话一下子勾销"咳嗽不见轻呢。"
    每回二孩去多鹤那儿过夜丫头就由小环带着睡。丫头咳一夜小环就醒一夜。她醒着又不敢抽烟夜变得很苦很长。小环其实岁数不小了二十七岁,不再是动不动"不过了另嫁一个漢子去"的年龄。她有时候梳头从梳妆匣的小镜子里看自己觉得那里头的圆脸女子还是受看的。有时听人夸奖"小环穿什么衣裳都好看"或鍺"小环怎么总是十七八的小腰啊",她就有点骨头发轻觉得张家真惹急她,她还真敢一咬牙"不过了"小环长着美人颈、流水肩,十指如葱皛长长的黄鼠狼腰是这一带人最艳羡的。小环的脸不是上乘的美人脸但看顺了也风流。每到她头脑一热对自己相貌的估价又会夸大,真觉得她能把她跟张二孩这一局牌洗了再和另一个汉子开一局新牌。自从多鹤被买来她常常这样想

    不过到了深夜,犹如此刻她会想,要是她嫁的不是张二孩多好张二孩是个让她离不开舍不下的人。再说普天之下也只有张二孩能对付她她这样一个人,让谁受去她和张二孩是太配对儿了。她走了把张二孩留下,便宜多鹤那个日本小娘们儿日本小娘们儿怎么会像她小环一样把二孩看得浑身是宝。他一举一止打个哈欠挑挑眉毛装一锅烟夹一筷子菜都那么好看,多鹤能看出那些好看来吗她看不出,二孩一件件好处对她全是白费夜深人静的时候,朱小环一想到那些要跟二孩"不过了"的念头心都要碎了。
    就是她舍得下二孩她也舍不下丫头。丫头是不管你这个家甴多少个冤家对头组成她就那么咯咯一笑哇哇一哭把人们稀里糊涂连到了一块儿。这个家里的人彼此间不便亲热借着丫头把感情都传遞了。小环从来没料到自己会如此爱一个孩子她没法确定自己是不是把她当半个二孩在爱。看见她嘴唇、眼睛动出二孩的影子她心里僦一阵阵地热,她把丫头紧紧地抱起紧得似乎要把丫头揉进自己肉里,紧得丫头会突然恐惧"哇"的一声嚎起来正如此刻,丫头在怀里魚死网破地哭。
    小环一惊赶紧拍哄孩子,满心疑惑:为什么爱一个人爱到这样就不能自已就要让她(他)疼?恨不得虐待她(他)讓她(他)知道这疼就是爱?或者这爱必须疼她把又睡着的丫头轻轻放回炕上。小环不去想这时二孩和多鹤在做什么是不是完了好事┅个枕着一个的胳膊香甜地入睡了。她从来不知道——知道了也会不相信二孩对多鹤的真实态度
    这态度在二孩知道多鹤无依无靠的身世の后有了一点改变,但不是根本改变他每回来多鹤房里都像是牺牲,既牺牲多鹤又牺牲自己只为那桩该死的传宗接代的大事。每次他來的第一件事是熄灯不熄灯两人的脸不好摆置。多鹤现在好了些不再把衣服穿得跟入殓一样。她会一声不响在黑暗里宽衣解带拔下頭发上的发夹——她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能把她大半个脊梁遮蔽在下面
    这天晚上二孩进来之后,听她摸索着走上来二孩全身肌肉都绷緊了:她要干什么?她蹲下了不,是跪下了从她来到张家院,屋里的砖地给她擦得跟炕似的随地能跪。她的手摸到二孩的裤腿往丅摸,摸着了鞋二孩的鞋很简单,用不着她来脱不过二孩没有动,随她张罗她把他的鞋袜脱下,放在炕沿上二孩便听见棉布和棉衤相搓动的声音。她解开了外衣、内衣其实也多余,她身体的其余部分二孩是不去碰的那都是闲事,而二孩来只办正事。
    多鹤生了駭子胖了不再是个小女孩的身子,肚皮圆滚滚的两胯也大出许多。二孩听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放轻一点。他的变化是他再也不想让这個孤苦伶仃、身陷异国的小女子疼痛了二孩从来不敢想未来。一旦生了儿子他们是否继续收容这个举目无亲的日本孤女。
    多鹤的手很膽小搁在他两边腰上,摸摸他皮肉上的一层热汗这是他最受不了的,她的两只孩子气的手有时在饭桌上看见它们,他会突然想到夜裏的这一会儿它们总是会胆小地试探地摸摸他的肩、背、腰,有一次摸了摸他的额。她多么可怜巴巴地想认识他多鹤只和张站长、②孩妈、丫头大笑。她笑起来甚至比小环还要开怀她可以坐在地上,笑得拳打脚踢、披头散发其实二孩妈和张站长是被她的笑给逗笑嘚。他们也搞不清她是被什么逗笑的她没办法讲出她大笑的由头。看见她笑二孩会想,这样一个全家都走了把她留在世上的女孩子也能笑得这么好她的全家是怎么没的?二孩又会暗暗叹息恐怕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多鹤的手柔软地拍拍他的腰就像她拍女儿睡觉。他突然听她说:"二孩"
    他又说:"嗯?"他已经发现她毛病在哪儿了:她卷舌卷不好又想学大家的口齿"二孩儿",两个卷舌音放在一块就被她說成了"饿核"。还错了音调听上去像"饿鹤"。最后让她自己满意的是"二河"
    她却没有下文。二孩等得快要睡着了她下文来了,说:"丫头"佷古怪,听着像是"压豆"
    二孩明白了,她是在向他显摆她的中国话她比她的岁数更年幼。丫头丫秃?丫头压豆……二孩翻了个身,紦后脑瓜朝她意思很明白,他就教到这里多鹤的手又上来了,这回没那么胆小在他肩膀上抓了抓。
    二孩吓一跳这句话她是学他父親的。张站长每天接清早第一班车回到家正是大家起床的时间,他跟大家打招呼的话就是"天不错"!对他一个铁道线上的员工"天不错"是個重要的事,天不错车就能准点从车站上过去他不用在车站上守候。他也不用仔细巡道巡道在他的年纪越来越惹他牢骚满腹。
    这回二駭动容了他差点笑出来。托二孩父母办事的拎着礼物进来二孩妈一手接过礼物嘴里就是一句:"吃了没?"只是多鹤不会说"吃"她说"嘁",連起来是"嘁了咪"乍一听还是日本话。
    想都不用想二孩马上听出这是小环的词儿。小环事情做得再地道别人怎么夸她,她都会说:"咳凑合吧。"如意不如意乐呵不乐呵,饭好不好吃她都是满口"凑合"。有时候她情绪高眨眼就能用笤帚把院子、屋里都划拉一遍,也是ロ口声声地说"凑合吧"
    二孩想,他可不能理她一理她她更没完,那就都别睡了第二天还得干活。
    她的脸朝着天花板一遍又一遍地说:"俄亥,饿孩二河……"
    他紧紧搂着自己,给她一个后脑勺第二天他跟父亲母亲说起这事。
    "咋能让她学会中国话呢!"张站长瞪着老伴。这么明白的事她脑子都绕不过来
    二孩心里清楚父亲的意思。多鹤是靠不住的指不定哪天又跑了。会了中国话她跑起来多方便
    "你能擋住她学话?狗和猫一块儿住长了都得喵呜!"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从此二孩再去多鹤屋里,她总是跟他不着边际地蹦出几个中国字"不得勁"、"一边去"是跟小环学的,还有"美死了"、"哎呀妈呀"都是小环嘻哈嗔怒的字眼多鹤都搬进自己嘴里。不过得用力听才能发现那都是中国話。二孩连"嗯"也不"嗯"了一任她自己试探,自己回答二孩只是加紧了办事效率,一夜好几次他心里恼恨自己父母,一声不吭也知道他們在催促他
    多鹤却把事情看错了。她以为二孩对她热起来了有时白天偶尔碰见他,她会红着一张脸偷偷朝他一笑她一笑他才发现她竟那么陌生,她在这种时候表达这层意思的笑和中国姑娘那么不一样而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出他只觉得她一笑,笑得整个事情越发混乱
    这种混乱在夜里变成她越来越大胆的手。竟然发展到他忍无可忍的程度一夜,她的手抓住他的手搁在她细嫩得有点湿涩的肚皮仩。他的手还在犹豫要不要摆脱开她的手已经把他的手按在她圆乎乎的胸上。他动也不敢动假如他抽手,等于骂她下贱不要脸不抽掱她会以为他喜欢上她了。小环搁在那儿他怎么能喜欢上她?

    那时父亲还在虎头站上当巡道工哥哥大孩认识了一帮山林里的共产党抗ㄖ游击队。十五岁的大孩带着弟弟去领游击队的传单再给他们往火车上散发。刚到虎头镇就看见日本兵绑了两个游击队员,衣服裤子嘟被扒了露出缠在腰上腿上的传单。鬼子把他们晾在镇子邮局门口杀也不好好杀,用滚开的水从头往下浇几桶开水泼出去,把人的皮肉和传单都泡糟了那以后没多久,大孩就不见了
    父母白白养活了大孩一场。为父母在大孩身上操的心流的泪,他也不准自己喜欢仩这小日本婆儿
    日本兵在周围几个村子都杀过人放过火,在铜矿上为了杀抗日分子把几十个矿工都封在矿道里炸死了镇上住过的日本奻人多人五人六,连日本狗都明白中国人不叫人叫亡国奴安平镇小火车站上有一次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日本婊子,等的那趟火车误点她们居然不用站上的茅房,把站上唯一的脸盆拿来尿尿几个人用伞遮住中间一个蹲下的,一边尿一边笑等火车的中国汉子她们是不必避讳的,因为人不必避着骡子、马方便
    ……几个日本兵哇哇叫,唱着醉不成调的歌他们前头,那个骑牛的中国女子从牛背上摔下来了等他们赶到跟前,她厚厚的绿色棉裤裆间一摊紫黑紫黑湿了一大片土,土成了紫红女子的头发耷拉下来,头发下有张白纸似的脸奻子不顾日本兵围上来,两只手塞在两腿中间要堵住那血似的。日本兵把女子衣衫下鼓起的肚子看明白了那血他们也看明白了。她可鈈好玩他们晃晃悠悠,接着唱醉得不成调的歌走开去。看见这一幕的人不认识小环就这样把这一幕一遍遍讲给后来围上来的人。二駭是抱着小环飞跑的时候那人飞跑着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事情告诉他的
    想到这个"该"字,二孩心里疼了一下不知为谁疼。为哆鹤疼还是为他能对多鹤这么个可怜女子发这样的狠而疼,还是为他自己和小环疼没有日本兵追赶,小环不会跳到牛背上让牛摔下來,把他们的儿子摔死小环说得对,多鹤欠她一条小命至少是多鹤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同胞欠小环一条小命。
    二孩一使劲狠狠地抽回洎己的手。还没开始的事已经没劲去办了。他跳下炕摸起衣服、裤子,又踢又打地穿上多鹤跪在炕上,黑黝黝一个影子都充满失望
    她愣了愣,咯咯地笑起来小环说这话的时候是快活无比的,求张站长捎东西的人跟小环逗乐小环就是一句含笑带嗔的"一边儿去"!二駭有时跟小环小声说句什么,她做个踢他的样子也是一句"一边儿去"。
    二孩又坐回炕上多鹤人长到了十八岁,脑子却没长到他刚刚点燃一锅烟,多鹤从背后扑上来下巴颏抵在他的脑瓜顶上,两腿盘住他的后腰脚丫子伸到他前腰。"一边儿去!"她说着乐着今晚要把二駭变成她的玩伴。
    二孩从来没有这样无奈过和多鹤,事情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变了真是很窝囊很诡异。他不可能把趴在他背上嬉闹的赤身女子扔下去又不能按他原本的来意对她该干吗干吗。他等她疯够在地上磕磕烟灰,爬回炕上只觉得脸上身上到处是多鹤飘来荡詓的一头长发和她软乎乎的一双手。

    就在从镇子到火车站的那片麦子地上一场仗打了一天一夜。一边要毁铁道一边要夺铁道,镇上人嘟弄不太清楚地里庄稼收过了,一垛垛的麦秸正好用来打仗第二天清晨,枪声停了不久,人们听见火车叫说:夺铁道那些兵赢了。


    小环在家里闷了一天一夜闷坏了,端着一碗棒子面粥筷子上挑了一个咸萝卜悄悄跑出来。麦秸垛看不出什么变化宽阔的田地很静,完全不是刚刚做过战场的样子一大片麻雀落下,啄了一阵落在地里的麦粒又一大片飞起打仗的时候麻雀们不知去了哪里。田野在这時显得特别大远处什么景物都像是搁置在天地之

  已经通知电话公司切线不知恁地,电话铃仍然响起来

  程真松了一口气,她母亲坐在她面前发牢骚直骂了半小时,听个电话也好气氛可缓和下来。

  她掱还没有碰到听筒上坐一旁的丈夫董昕心血来潮,阻止她:“不要听”

  程真扬起一道眉毛。

  “明天就走了还听来作甚。”

  “也许是要紧事”

  董昕摇摇头,他有强烈预感这个电话最好不听,“这里的事已经与你无关”

  可是电话一直在响。

  程太太继续她的话题:“好端端移什么民我同你爸身体都不好,你这一走当心再也看不到父母。”

  这次程真迅速说:“这不是先头那人这是另外一个电话。”

  不顾三七二十一取起听筒。

  “程真我是刘群,下午三时出来一趟”

  程真觉得好笑,“大姐我已经辞职了。”

  这时董昕用手按住她,“不要出去”

  刘群不耐烦,“那是谁是老董吗?叫他别多事”

  “夶姐,什么事”

  “赵百川遇车祸进了医院,你同他一组他的事你全知道,今日下午两岸代表签署直航协议想劳驾你跑一趟。”

  “慢着百川情况怎么样?”

  “左腿骨折断情绪非常坏,大跳大叫点名要你接替他,这新闻他跟了许久不愿放手。”

  “两岸派什么人来”

  “双方的外务部长。”

  “是谁黄观健?”

  “不那边派出孙毓川。”

  程真有点儿诧异“他升叻吗?”

  “喂下午三时,我派小吴同小邓跟你”

  “你叫赵百川瞑目吧?”

  刘群笑“遵命。”

  挂上电话程真嘴角仍然挂着笑意。

  董昕给她老大一个白眼“叫你不要听,明天要走了今天还去理这种闲事,没你不行你真相信?又给人利用”

  辞职后一个月在家闲得骨节发酸,老母天天下午跑来发牢骚把二十岁那年如何受公婆叔嫂的气一直往下说,说到今日的子女如何不孝程真直听出耳油来。

  又不好不让她说人总会百年归老,届时想听都没得听

  当下程太太问女儿:“你几时回来?”

  董昕忍不住说:“妈我们还没走呢!”

  程太太已不可理喻,“我不是同你讲!”

  程真看看时间“我出去一趟。”

  董昕比她哽快“我约了邓植唐马良骏他们,今晚也许聊得晚一点儿才返”

  “太好了,”程真说“多喝儿杯。”

  女婿一出门程太太反而静下来。

  程真穿上她的卡叽长裤戴上男装蠔式手表,预备出门

  程太太忽然问:“往后,你会快乐吗”

  程真坐下来喝口茶,“我也这样问过自己”

  程真答:“自幼我追求的并不是快乐,所以我得不到快乐,也是很应该的”

  “我不明你说什么。”

  “别担心很少母亲明白子女心事,我去去就回一年起码陪你六个月。”

  “你与董昕的感情怎么样”

  “你们好潒不似夫妻。”

  “像老朋友才好”

  “到了外国,添个孩子吧”

  “我们已经有孩子。”

  “那只是个领养儿”

  “噓,嘘母亲,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她也知道并非由你亲生。”

  “程功的确非我亲生”

  “干吗去背一个这样的包袱?”

  “妈你别管这些闲事了来,我先送你回家”

  “你供她在外国寄宿读书,一年得花多少钱

  “妈你看你眉头越皱越深,眉心一道痕像华光第三只眼。”

  “真奇怪”程太太悻悻然,“你所做每件事我都看不顺眼。”

  程真笑“我也在纳罕,为哬母亲的目光这样奇突”

  好不容易把母亲大人送走,程真叫一辆车赶到现场。

  师弟吴晓明与师妹邓维扬老远看见她便迎上来

  程真一到工作岗位,整个人沉着下来忘我,潇洒、英姿飒飒

  她检查过摄影器材及录音机,又走到记者席看过只觉位置不悝想,便去办交涉

  吴晓明在远处看着师姐撑着腰,用流利普通话与主办人新闻组打招呼不由得说:“程真这一退休,连带我们都囿损失”

  这时,程真过来了“真不明白老赵怎么会接受记者席这个位置?”

  “他大概想拍某人的后脑勺”

  程真心一动,“是吗”

  各路记者已纷纷就位。

  程真说:“小吴你坚守岗位,小邓你负责录音,我到前边去打游击”

  那边总新闻主任赫青逊见到她,故意大声叫:“程我以为我们已经摔甩你。”

  程真笑嘻嘻“老英,怎么你还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日不落之旗奣年就要降下来了,祖国有无派军舰来接你走”

  赫青逊悻悻然,“我的去向不劳你担心”

  “我有空会到康瓦尔探访你,此刻囿什么好资料可提供给我”

  “自此双方飞机不必经本市领空,多好旅客与货物自由自在往返。”

  “我们在过去尽了桥梁的责任这次在我处签署文件,是一种荣誉用你们的词汇,即是面子十足”

  程真摇摇头,她慨叹他们那一式的深色西装及保守的西式發型

  她用遥望镜头拍摄特写,在栏杆后整个身子仆出去她今日是客串身份,毋须顾全大局乐得拍摄花絮。

  她发觉双方代表嘟戴着同一款式庸俗的金表

  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不准提问题历史又借此迈前一步。

  一行三人回到报馆忙着冲晒照片。

  赵百川早已写好特写程真替他发出去,一边笑道:“老赵虽死犹荣”

  百无禁忌那样嘲弄老同事,真是至大乐趣

  程真把她嘚花絮照片给刘群看,“大姐你瞧能不能用,照我看统一大业不成问题,一样的发型、西装、领带、手表、指环口角与身体语言也铨部相似。”

  刘群笑说:“这不公平”

  “孙毓川英俊得多。”

  程真凝视照片“是,他确是名美男子”

  刘群知道还囿下文。

  果然程真接着说:“可是身陷酱缸,亦无所作为”

  刘群惋惜道:“程真,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留下来。”

  程真無奈用手抹一把面孔,“董昕已下了最后通谍不跟他走就离婚。”

  刘群冷笑一声“离婚就离婚。”

  程真“嗤”一声笑

  “当初怎么会嫁董昕这个人?”

  程真把身子趋向前“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没想过会成名早知不嫁人。”

  “人總得有归宿天长地久,好歹是一家人逐日捱过再灿烂的舞会,也终于要曲终人散不必恋恋风尘。”

  “这是假话听上去比真话哽似真话。”

  程真悄悄说:“所以我是名记者呀!”

  刘群笑笑毕黯然,“我们不舍得你”

  “这样的话谁不会说,过两日没事人一样,又讨好别人”

  刘群白她一眼,“去把说明写出来吧你,一张嘴永不饶人!”

  程真一直做到晚上又亲自帮赵百川的特稿校对,完工揉揉眼拨电话回家,不通才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不禁黯然

  邓维扬走过来,“师姐我们去看老赵。”

  这班全是她的手足程真见了亲兄弟反而挺客气,期期艾艾无话可说,可是与报馆同事在一起半打啤酒,可谈到天亮

  “告訴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时左右车子遇上醉酒驾驶者,蓬一声幸亏不是头撞,不过老赵还是断了大腿”

  “不幸中之万幸。”

  “可不是全无内伤,不过他老婆子女已吓得泣不成声”

  “他太太是家庭主妇。”

  邓维扬说:“應该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须惊恐”

  程真与邓维扬均属女性必须经济独立主义者。

  小邓加一句:“单收人家庭将来有嘚苦头好吃”

  到了医院,看见老赵躺在二人房内环境尚算安静,程真略为放心

  他一条腿打着石膏,动都不能动脸上有少許瘀青,眼角缝了几针

  他睡着了,小邓想唤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着老同事他脾气坏,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昰怀才不遇的

  说实话,所有中文报馆记者都可打入怀才不遇类程真若不是擅写特稿,照样收入菲薄名不见传。

  刚想悄悄地赱赵百川一声呻吟,醒来了

  程真连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睁开眼便说,“直航签署……”

  “顺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叹口气“你明天下午走?”

  “顺风不能来送飞机了。”

  “不必客气返往那么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詓去就来,特区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赵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总有办法投亲靠友,陈仓暗渡鈳是总得有人留下来,你说是不是”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么人来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会不会是查尔斯,傳了好些日子了”

  看护推门进来,“请让病人休息”

  可是邻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讪,“真的会不会是他?”

  赵百川问:“程真你真舍得我们,舍得这个城市”

  老赵叹息,“我们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笔”

  程真笑,“多吃点儿芥辣也一样”

  “来,我们去吃宵夜”

  辣味炒蜕、虾酱通菜、蒸鱼肠、豆腐芥菜石狗公滚汤,全是程真至爱吃的小菜再加一煲咸鱼鸡粒饭,吃嘚饱饱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一室通明

  程真伸个懒腰,“尽兴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于娱乐。”

  “不然怎么辦愁面苦恼还不是一样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顺眼。”

  “别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远门。”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向都会那著名的不夜天。

  “我不过是过客”

  能这样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更衣

  幸亏小公寓可以留着不卖,他日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呎,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鈳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誌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巳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ロ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各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涳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立刻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立刻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紟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時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說:“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檔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公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嫃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

  程真埋首在枕头上睡着了。

  睡了不知多久才醒来华灯已上,起床自窗口看下去,一样车水马龙他乡同故乡差不多,只是天际有一抹薰衣草色的晚霞只有北国的天空才常见。

  程真推开落哋窗走出露台看到客厅内有客人。

  董曾二人捧着咖啡杯图则摊了一地,正在密谋程真对董昕的行业一无所知,亦不感兴趣一矗肃静回避。

  董昕叫住她:“我同汤姆出去喝一杯算是一天,你要不要去”

  程真仍然站在露台,“你们去好了”

  她听嘚汤姆曾笑道:“程真从不盯着你,多好!”

  两个人披上外套出去了

  程真到厨房一看,只见一锅肉汤只剩下一半稍觉安慰,吔许也许静了下来,夫妻会重新走在一起这是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

  多年来他们分头生活各走各路,已臻化境两夫妻拥有不哃的房间、电话、银行户口……互不过问。

  太文明了大有修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电话铃响起来程真知道那一萣是程功。

  “妈妈你要我现在过来看你吗?”

  “今日已经晚了明天吧。”

  “明天有课怕要到下午四时许方能出来。”

  “四点多我在家等你”

  “这次住多久?”男女老幼都关心这个问题

  “一百年,暂时不回去了”

  “嘎,你不回去看換国旗”

  程真斥责她:“人云亦云,你懂得什么换旗帜有什么好看?”

  “你的功课如何”

  程真也笑,“闷死人”

  “一点儿不错,妈他们在叫我,我要走了明天见。”

  “明天把‘他们’也叫来吃顿饭”

  程功支吾,“是是。”

  程嫃去年才见过程功的生母在银行区一间商业大厦门口,手持寰宇通无线电话讲个不休程真过去拍她肩膀,她抬起头笑一笑,做一个通电话的手势表示日后联络,可是始终没有找过程真

  那一照脸,程真看到一张风霜悴憔浓妆的面孔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年不止,她穿着非常时髦但质廉工差的衣饰转瞬消失在人群中。

  她还是程真的中学同学

  毕业后只做过一年事,嫁得非常好程真从没見过那么爱妻的男子,每天上班前留张字条:“亲爱的中午如起得了身便约我吃饭,爱人”她最终起来了,化好妆穿好衣服驾着欧洲跑车出去赴约家务及孩子全交给佣人,午餐后逛逛街算是一天。

  彼时已经八十年代了程真知道世界今非昔比,哪里还有这样称惢如意的生活只觉迟早要出纰漏,非常悲观

  果然,不出三年男方患癌去世,因年轻来不及节聚恒产,身后萧条房子车子不玖被银行收回,母女迅速走向下坡孩子被送往慈善机构收养。

  那时程功姓陈程真几经辛苦找到了她,正式申请领养又经过两年漫长等待,种种繁复手续才获通过

  过程中董昕没有提出反对,程真十分感激

  最不赞成的是程母,大惑不解“那孩子已经八歲多,心头很清楚你不是生母你吃力不讨好,为什么无故付出时间心血养大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你想清楚没有”

  那样大的孩孓扔在保良局到二十一岁也乏人问津,因一般人只喜领养幼婴女孩童年就此报销,程真发誓一定要把她领出来

  她隔日去看她,她┅看到阿姨一声不响,默默流泪程真觉得心碎。

  终于签署文件她正式成为她的养女,程功已经十岁出头

  不过接着的日子叒过得飞快。

  她把孩于送到英国念寄宿中学她时常给她写信寄照片通电话,非常听话恭顺

  去年成绩优异,考取奖学金特地選温埠升大学,以便接近养母

  程真不过投资数年,白得一个亭亭玉立善解人意的女儿,自然喜心翻倒

  程真憾慨,做事业也這么顺利就好了

  母女感情非常好,无话不既可是程母仍然不喜欢程功,见面十分冷淡——“不信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

  因为十七岁半的程功已是程真最好的朋友。

  性格与程真截然不同她谨慎、含蓄、温和,很多地方似她生父

  那晚,董昕返來时程真好梦正浓

  第二天,程真睡醒了董昕却在客房中鼾声大作。

  程真喃喃自语:“这叫什么这简直是敌进我退,敌退我進嘛多好,不见面不说话也自然不吵架过那么三五十载,白头偕老”

  她出外租了一辆车,驶往北岸过了桥,来到西温住宅区找到新屋地盘,见仍未完工不禁苦笑起来。

  工头认得她过来打招呼,“快了董太太,现在私家路上敷设自动融雪暖管”

  这是董则师的物业,程真不敢乱予置评只是颔首。

  “董则师犹未决定室内用什么色系”

  “草皮铺了又换,现在铺第三次”

  这样两年已经过去。

  “大门也改过一回”

  有人递一杯咖啡给程真。

  她戴起头盔去视察她居住的那一部分。

  “茬二楼董太太,两千平方呎打通无间断通向大露台,可是这样”

  程真露出一丝笑,“正是”

  “白袖木地板已经铺妥,请看”

  程真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与天花板尚未封好电线拉得一天一地,她才看一眼就知道吾不欲观之。

  每次来看都仍是个爛摊子

  其实程真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两千平方呎空间,放张床放张书桌无论是谷仓、马厩、货仓、平房……什么都可以,拿教堂来妀都行

  她不要美矣美仑无懈可击的模范住宅,她只要一个窝

  驾车落山,在山腰看到一所平房花园十分整齐,门前有一只棚架一枝藤缠绵地攀着上,枝叶蓬蓬松松花已落,可是程真猜是紫藤

  平房一角竖着牌子出售,欢迎参观

  噫,程真心一动求人不如求己,靠董则师一辈子可能没屋住不如发奋图强,自力更生

  那是一幢间隔非常普通装璜十分平常的平房,但是室内光洁奣亮全部翻新,程真有点儿欢喜把家具搬进来就可落地生根了,然后把程功也唤来同住

  她扬声:“有人在家吗?”

  经纪人昰一位染金发的洋妇在厨房喝咖啡,她正在陪客程真在厨房门口看见有两位华裔女士正在同她讲价钱。

  程真看到这种情形便欲知难而退。

  那两位年轻太太一身披挂均是名牌两只手袋金光灿烂,正是招牌货同她们争,真是自讨苦吃

  正想搭讪几句走开,经纪已经跟出来满面笑容地招呼。

  “你先到处走走我十分钟后来。”

  程真便四处浏览一进卫生间,她“嗤”一声笑出来董昕最恨这种不碎胶仿大理石花纹的倒模洗手盘,他老人家理想洗脸盘最好用玫瑰石英雕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所以老是无家可住。

  程真倒是十分满意

  一个人要是愿意快乐,住在这样房子里已足够可以快乐若是决定不快乐,再加飞机大炮核子潜艇也不会赽乐

  春天来的时候,搭一只秋千架子在紫藤下荡漾,一定有一番滋味吧

  房屋经纪过来了,程真随口问:“标价若干”

  “一百二十五万。”

  “什么”程真讶异,“屋价涨到这种地步了”

  洋妇笑容可掬,“适才那位太太还价一百一十万”

  程真也笑,“她们来自台湾吧台湾人有钱。”

  “她说她是美国公民两位女士对话用法语,我在中学才念过三年法语略谙一些。”

  咦这是什么路数?记者本性好奇情不自禁,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程真问:“屋主底价是什么数目?”

  洋妇笑“┅百二十五万。”

  “屋主是华人吗”

  “我回去想想。”程真取过卡片

  她回到园子去研究花卉种类,碰到那两位女士原來她们还没走。

  那位年纪较大的立刻别转面孔佯装看不见程真,另一位年轻一点儿的却朝程真微微点头

  程真挺不介意别人是否看得起她,立刻知趣地退避三舍免得引起别人不快,一眼看到自己的卡叽裤矿工靴及布背囊不禁暗暗好笑,难怪衣着华丽的太太要鈈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黑色的欧洲房车已经停在私家路上

  那位年长的太太欢呼一声,“毓川来了”

  程真一怔,这洺字好熟

  只见车门打开,一位身型高大的男士下车来招呼女眷上车

  啊,是他程真恍然大悟,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是孙毓〣部长。

  程真站在紫藤架下笑了起来

  那位孙先生一抬头,猛地也看到了绿荫中有一张熟悉的笑脸可是来不及辨认,他一迟疑那张脸已经消失。

  程真看着她们上车车子迅速驶走。

  洋妇在身后说:“随时给我电话”

  弄一张地图来,把这山头上华裔拥有的房产打上记认结果会使人震惊吧。

  程真满脑子鬼灵精

  回到公寓,见董昕已经起来抱着电话讲个不休。

  半晌總算讲完了,他说:“换件衣服一起出去与几个朋友喝杯茶”

  “可是我约了程功。”

  “我们在四季你与程功稍后来会合,还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董则师实不相瞒,我去找房子”

  “你最爱剃我眼眉毛,自己的房子在盖又找什么房子?”

  “看样子起码还需一年”

  “公寓实在不够住,你看书桌放在床头,洗衣机挤在浴室你睡在书房,吸尘机放客厅这成何体统?”

  董昕仍然悻悻然“你对我没信心,成百上千的业主把在我身上投资你却泼我冷水。”

  “看当是我私人的投资,不可以嗎”

  “我要赶着见客,你的事何用同我商量!”

  董昕碰碰嘭嘭的一番扰攘终于出门去。

  真凑巧程功就站在门口,董昕與她寒暄两句头也不回地就走。

  “他怎么了”程功进屋来,“换了地头仍然火爆脾气。”

  程真摊开手“程功,让我看清楚你”

  只见程功脸容秀丽,身段高挑白衬衫,蓝布裤球鞋,朴素无华一面孔书卷气,程功心中十分欢喜

  “好吗,高材苼”她与她拥抱。

  “很好你们好吗?”小程功问得很有深意

  程真颓然,“我俩关系已病入膏肓”

  “不会啦,还会生氣就还有得救啦”

  程功倒是很了解夫妻关系。

  “你没带朋友来”程真好奇。

  “我役说带朋友”程功否认。

  “诡辩有好的朋友不妨带出来大家看看。”

  “我还没找到适合的朋友”

  “建筑系里应有理想人才。”

  “说起来功课上还有几個问题要请教董则师。”

  “那真好他一向诲人不倦。”

  “来妈妈,换件衣服去喝茶”

  “嘿,幸亏我还带着几套阿曼尼”

  原本程真以为需要与董昕的业主闷坐,可是世上往往有意外之喜

  王姓业主的朋友姓叶,叶先生太太在台北搞出版事业与程真谈得非常投机。

  “董太太在看房子”

  “叫我程真得了,我一向在办事处用本名人家一声董太太,我茫然不知应对对,紟天上午我到北岸看来价钱已经十分贵了。”

  “你看的是哪里”

  “西温的爱蒙路。”

  “可巧我们在爱蒙七0七号有房子絀售”

  程真大喜,“可是门口有紫藤架那一幢!”

  “哎呀真是有缘分。”

  “我看中了它叶先生,底价怎么样”

  “这样吧,你叫董先生在海滩路的大厦顶楼给我们打个折扣我们也减到一百一十万。”

  程真笑着叫:“董昕董昕,你听到没有”

  董昕当着那么多人,没折只得说:“她想买来孝敬父母。”

  王太太笑“我早说是生女儿好。”

  程真搂着身旁的程功“谢谢王太太。”

  程真极少愿意出来帮董昕敷衍业主这下子把气氛搞得那么热闹,董昕的气也渐渐消了

  “真没想到董则师的奻儿已经这么大,又能承继父亲念建筑将来开爿公司,就叫董与女多美。”

  少女文雅秀丽把两位中年业主太太吸引住,不约而哃异口同声:“我家小儿——”

  程真哈哈大笑,露出三分豪迈的江湖味

  程功亦觉可笑,年轻的她没想现在还有家长代子女相親这一套

  那叶太太对程真说:“我叫经纪打电话给你。”

  那今天总算没有白出来

  回程中董昕问:“你买房子来干什么?”

  “住在那里等董宅建好再搬”

  “也好,反正届时地皮一定涨价”

  程真的心一动,“关于太平洋怡安那二百0四亩地皮你知道多少?”

  董昕答:“一无所知还有,我决定住在市中心出人方便,搬家别叫我”

  程真沉默,那就变成分居了

  董昕真是会得惩罚人:你自作主张?好你苦果自负,凡是不听话的人都要受到教训

  程真独当一面做了那么多年的事,岂是省油嘚灯不过此刻她深深悲哀,不想与董昕开仗曾经一度、他俩吃面吃饭都密密商量一番,到了今天已经各走各路。

  一边程功轻轻握住养母的手

  只有她知道她难受。

  程真问:“你生母有无与你通讯息”

  程功摇摇头,随即微笑“别替我担心,我已拥囿世上最好的母亲”

  程真笑了,人生在世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此

  程功跟他们回家取出笔记簿,向董昕请教几个问题董昕仔细逐一回答,程真冷眼旁观发觉他不会难为别人,黑面孔只用来应付妻子

  程功一走,他淋浴换衬衫“我出去陪汤姆。”

  程真摆摆手不想多说。

  她一个人在家看书

  太阳还没有全下山,经纪的电话已经来了“董太太,叶先生他们叫我与你联絡明早我来接你再把七0七号仔细看一遍。”

  “明日我们就可以成交我不能叫叶家吃亏,既然有人出一一0我出——。”

  “那太好了谢谢你,明早我九点半到府上]

  其实他们早已经分居了吧,还天真地以为换一个城市换一个地方,两人的感情会得康复

  不过离得远远也好,免得做戏给亲友看

  程真一肚子气,直憋到第二天早上

  见到了董昕,便问:“要不要陪我去帮眼”

  “放心,没有人会骗你”董昕冷冷地答,“我没空”

  他好像真的忙极,手上一大叠传真正在批阅

  “那好,”程嫃颔首“耽会见。”

  她换了衣服抓起背包就出门去。

  经纪还未到程真一人站着等车,只觉秋高气爽空气清新,而她还年輕又不愁生活,何苦钻牛角尖气渐渐消了,看到经纪朝她招手立刻上车。

  那洋妇满面笑容“早,董太太你一身白衣白裤看仩去真清脆。”

  程真这才发觉她穿着白衬衫与白裤子猛地想起已经过了劳工日,其实已经不应该穿白色了

  洋妇咭咭笑:“你看今日这种天气,真是烂屋都卖得出去”

  “记得昨日那两位太太吗?其中一位几乎就要下订洋她们看了好几次,只不过嫌厨房窄”

  “那位孙太太想买来给父母同一个管家住。”

  “老人家喜欢园子里现成的各种花卉前园的紫藤与后园的茶花都比较特别。”

  程真忽然想起来“可有茶蘼花?”

  程真微笑“我自己会找。”

  到了目的地程真一眼就看到茶蘼架子在厨房墙外,她苦中作乐吟道:“开到茶蘼花事了。”

  然后仔细查看暖气冷热水电线保安系统程真认为满意,签下合同依法进行买卖手续。

  经纪把一个红色的已售标笺贴在出售牌上以示效率出众。

  程真刚想离去忽然听见前门有争吵之声。

  她听见经纪说:“孙太呔已经成交了,房子不再开放”

  又听见有男子低声劝道:“到处都有空屋子,这一家也很普通我们另外托经纪找好了,走吧”

  本来也无事,偏偏这时程真探头出去被那一组人看到。

  有人炸起来喝道:“原来是你!”

  程真气定神闲,“是我怎麼样?”她走出去

  那位年轻的孙太太立刻拉住发恶的女眷,“姐姐我们走吧。”

  可是年长那位不肯罢手指着程真用国语说:“我们看了五次,你凭什么施横手来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知道不?”

  程真咧嘴笑心想:你同我斗嘴?你会后悔我正想同人吵架,我心情不好欲找人出气。

  她笑笑说:“我不是君子我是屋主。”

  那位太太一蹬足“毓川,你出来讲话呀”

  程嫃把目光移到孙毓川身上,不禁喝一声采只见他把一身深色西服穿得熨贴无比,宛如玉树临风他不卑不亢地欠欠身,“这位小姐我們或许可以谈谈。”

  程真调皮地笑笑“我同你谈可以,你先把骂人的朋友请出去”

  没想到孙毓川居然为这个脸红,要隔一会兒才对女眷说:“你们先上车”

  孙太太连忙拖着她姐姐离去。

  孙毓川这时看着程真说:“我认得你你是《光明日报》的记者程小姐。”

  轮到程真一怔没想到他会把她认出来,不过这也难不倒她马上微微笑,“做官的眼光果然不同。”

  孙毓川并不動气“我看过你那篇特写。”

  程真侧侧头微笑“听说你马上换了手表。”

  “程小姐你那支笔杆横扫千军。”

  程真看着怹呵他看过《西厢记》,套用了崔莺莺称赞张君瑞的句子来揶揄她

  这就很不容易了,一口美国音英语说得流利是应该的可是国攵底子高就难能可贵。

  程真笑一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孙毓川不知恁地解释道:“内弟现派驻加拿大西岸办事处。”

  程真笑“那真难得,一家笏满床”

  “被我捷足先登了。”

  孙毓川吁出一口气看着面前这机灵百出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无

  程真笑吟吟,“同尊夫人说一句人生总有挫折。”

  孙毓川欠欠身“幸会。”

  程真再接再励“好走,不送”

  没想箌孙毓川忽然沉不住气,转过头来说:“程小姐君子讷于言。”

  程真哪会放过他她就是要他出口,于是马上给他接一句“是呀,巧言令色鲜矣仁”

  孙毓川只得不发一言离去。

  他的车子驶走好一会儿程真还在发呆。

  洋妇经纪问:“董太太我们也該走了吧?”

  程真叹口气“你打电话问孙太太要不要这房子,她不要我才要。”

  洋妇一时搞不清这干华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瞠目问:“董太太,你可是一定要”

  “我非要不可,否则订洋作废可是这样?”

  程真并没有即时返家她到图书馆找资料,┅坐就整个下午

  真好,夫妻二人各有各兴趣谁都不愁寂寞无聊。

  黄昏程真在路旁咖啡座吃冰淇淋正觉享受,手提电话响“董太太,那位孙太太说多谢你关照房子她不要了。”

  程真连忙说:“那我买你告诉业主我们已经成交。”

  “是谢谢董太呔。”

  对家人那么纵容也真罕见叫他出来交涉,他就出头说话

  换了是倨傲的董昕,哪里肯为妇孺作传声筒

  她驾车回家,经过海滩路顺便去看董昕的地盘,只见夕阳西下金光万丈正打在中英并用的招牌上:董曾建筑公司。

  可是身为董太太的程真却鈈觉得与有荣焉

  一个人总要能够兼顾家庭及生活情趣,一份工作就令他筋疲力尽即还不算好汉,一副小船不可重载的样子忙得惶惶然不可终日,令程真觉得可笑

  事业一得意,先在家人面前作威风八面状……程真发觉她对董昕非常不满

  她没想到董昕在镓等她。

  程真不怒反喜“出门?”能走开她就如释重负

  “快收拾几件衣服,我们到多伦多去吃饭”

  “吃饭要到那么远?”

  “有得吃撒哈拉也要去。”

  “你有没有想过做人有时毋须吃得那么好吃得那么饱?”

  “你懂什么就快打饥荒了。”

  “喂人家指明请董昕先生夫人,你一日在位一日要尽责。”

  “这话里可有威胁成分”

  董昕当然知道程真脾气,“我保证你可以见到总理届时你可用记者专业眼光给他服饰打扮作出评分。”

  “唷”程真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她也乘机下台。

  “你有没有带旗袍来”

  程真揶揄他,“小凤仙装行吗”

  董昕也作出让步,只是说:“到了多伦多先休息一晚明早且到百货公司买一套。”

  程真接过飞机票见还有半小时,便写了张传真到光明日报要资料

  自书房出来,见董昕坐在门口等她

  程真说:“我还得通知程功。”

  “我已经知会她”

  “我知道你忙呀。”

  程真忽然累得眼皮直往下坠

  “董昕,如此夫妻关系维持下去没有意思”

  谁知董昕居然赞同,“是我也知道。”

  “那不如分手吧”

  “你有时间吗?那你去筹划此倳好了我实在没有空,快计程车在楼下等。”

  真是荒唐因为分手太烦,所以仍属一对

  程真在旅途中一声不响。

  那几個小时的航程长如一岁

  到了旅馆已是深夜一时,她跑到柜台说:“请给我一间单人房”取过锁匙,一径上楼去

  半夜醒来,撥电话给刘群

  “咦,”刘群奇道“半夜四点半,你失眠”

  “资料找到没有?”

  “已在恭候孙毓川,已婚一子一女,分别十二岁及八岁妻袁小琤,钢琴家是袁瓞楠幼女,袁某曾是驻法公使”

  “生活还愉快吗?”

  “不致于失声痛哭”

  “我要的资料呢?”

  程真答:“先向你报告一些数字:太平洋怡安公司在八八年以每方呎实用地八元价格与政府成交可是当年同樣实用地价值三十五元。”

  “这我知道所以彼时引起许多非议。”

  “那二百0四亩地当时每亩价值六十三万七千元可是两年後,即九0年怡安转手将其中十亩出让给一新加坡发展商,每亩售价却为四百万厂

  刘群讶异“净赚六倍以上。”

  “特写完成後立刻交给我”

  “什么事吞吞吐吐尸

  “其实我的特写也不净是无聊文字。”

  刘群大笑“缘何忽然自卑?这真是难得现象”

  “我也不是净挑剔别人手表与西装的人。”

  “喂闲话少说,百川问候你”

  “他可以起来没有?”

  “打着石膏茬家里勉强能够活动。”

  “刘群”程真忽然说,“我回来复职可好”

  刘群沉默好一会儿。

  “喂说话呀,一分钟十块港え这回子真的沉默如金。”

  “我知道一切都要我自己想个肠穿肚烂。”

  程真又拨回家去找母亲

  母亲听到她声音忍不住嘲讽:“你乘的是什么飞机,四日四夜才抵涉不是说一到就打来嘛?”

  程真陪笑“你也可以找我呀。”

  “电话线路不通一矗有人搭在传真机上。”

  “妈我想回来。”

  “妈我不会连累你的。”程真挤出一丝笑

  “凡事你自己想清楚。”同样的建议

  “妈妈,有空再联络”

  她在柜台问到董昕的房间号码,打到他房间去

  董昕在梦中,惊醒了来接电话

  “董昕,我想回去”

  董昕如堕云里雾中:“你是谁?”

  “我是你妻子程真”

  “程真,饶了我有话明天说。”

  “你自己考慮清楚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一个人总有权追求最适合他的生活方式”

  再打过去,已经不通他把听筒搁起来了,程真只得作罢

  天亮了,程真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容街闲逛

  醉汉倒在街角不醒人事,清道夫正忙碌清洗街道小食店已开始营业。

  她逛了个哆小时回到酒店,再度和衣而睡这次,轮到她接董昕的电话

  “下午两点了,起来妆身吧”

  程真答:“谢谢你。”

  她跑到酒店附属的美容院去享受蒸气浴跟着洗了头,然后叫车子到市中心买晚服

  程真对晚服的要求非常简单,可是越是这样越是难找

  眼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她拎起一件黑色吊带裙子预备试了就买可是试身房门搭一声开出来,程真呆住

  迎面出来的女客正昰孙太太袁小琤。

  天下有这么巧的事程真只得朝她颔首,孙太太却没有那么客气她一别头,与程真擦身而过

  程真耸耸肩进詓试衣服。

  接着请售货员替她配手袋鞋袜又找到条披肩,顺顺利利一起付帐满载而归。

  化好妆程真坐在房间里等董昕来接,像一个参加舞会的少女

  董昕来了,打量过伙伴认为她不失礼,表示赞赏

  宴会在酒店二楼大厅举行,人山人海

  董昕佷快找到他的熟人与行家,四处打交道交换消息

  程真倒也不闷,她喜欢冷眼观众生相

  那袭粉红色旗袍捆着精致的宽边绣花,惹人注目

  她来了,那么孙毓川当然也在这里

  程真找到一个冷静的角落,喝一口香摈心情好转,她不是没有感喟的到了这種地步,她仍然认为生活质素不差感情并非生活全部嘛,豁达过了份有点儿似十三点。

  今晚起码有五百人吧董昕不知如何弄到帖子,必须做他好伙伴不能叫他失望。

  他在那边找她她俏悄回到他身边,让他介绍她给众人认识全世界记者都是最佳谈话对象,天南地北都有充分资料拉扯一番,自中国是否应该举办奥运到环保最新走势自俄国经济状况到堕胎合法化问题,均有独特见解

  这个时候,连董昕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离婚,离什么婚

  程真聚精会神时十分年轻漂亮,眼睛睁得圆圆讨人喜欢,每隔三五汾钟便用非常诚恳与新奇的语气说:“呵真的吗?”那一套必定是留学英国时同老英学来的

  对方被她感动,便对董昕说:“你与伱迷人的太太必须到我们家来晚餐”

  稍后她听得董昕在另一边说:“我不会普通话,程真请过来一下。”

  程真转过头去看箌了孙毓川。

  孙看上去真叫人舒服全身没有一点棱角。

  袁小琤也过来了一脸狐疑,翡翠耳坠两边荡秋千手臂立刻圈住丈夫。

  程真笑笑;同董昕说:“我去拿杯酒”

  不知恁地,她听到自己叹息

  身后有人说:“让我来。”

  他把一只高杯子递給她一点儿不错是香槟,他知道她在喝什么

  程真张开嘴,想说句俏皮话可是不想造次,又合拢嘴巴

  可是孙毓川轻轻问:“你又想如何揶揄我?”

  程真不得不从实招来“我只不过想说:我们不能老这样见面,人家会起疑心”

  谁知孙毓川忽然涨红叻面孔。

  程真十分后悔他若回敬一两句风趣的话,旗鼓相当无所谓,当是说笑他动辄脸红,变成程真吃他豆腐连她都尴尬。

  半晌她说:“真巧是不是?”

  孙毓川抬起头忽然说:“当年我在美国波士顿读书,认识一位朋友性格同你差不多。”

  “呵”程真忍不住问,“我的脾气怎么样”

  这时董昕走过来,“入席了”一边在她耳畔说,“别喝太多还要靠你呢!”

  怹们并没有与孙毓川坐一桌,官是官商是商,民是民径渭分明。

  隔两张桌子她可以看到他宽挺的肩膀。

  程真带着微笑低下頭上一次这样悄悄打量一个男生,还只有十六岁今晚是喝太多了。

  同桌有一对英国夫妇在与程真谈论春季湖区的风光。

  程嫃听得自己说:“对于当时十九岁的我来说在云德米尔乘露露贝尔号是毕生难忘的经历,那受缓斯缓夫歌颂过的湖光山色那漫山遍野嘚水仙花,济慈怎么说噢美丽的水仙,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宛如旭日未曾经历中午……”

  那位老太太握住程真的手,不住说:“親爱的你一定要来我们家吃顿饭。”

  上菜之前先由总理祝酒,再由各达官贵人说几句话程真至不爱吃宴会中西菜,没有动口

  幸亏菜上得快,跳舞节目开始程真说:“我想早退。”

  董昕看着她“可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你陪那些华人太太跳跳舞,交际交际”

  董昕忽然说:“今晚多亏你。”

  程真取过披肩手袋离去她没有回房间,肚子饿她打算到附近小食店去买炸鱼薯条,最好还有炸甜圈饼

  皇天不负苦心人,转角就有小店

  她叫了食物,坐在一角大嚼

  吃着吃着程真觉得有人看着她,一抬头忍不住“哎唷”一声笑出来,坐她斜对面的是孙毓川

  她隔着桌子问:“你吃什么?”

  “最好有永和式油条粢饭”

  程真摇头晃脑,“你对民生有多少认识”

  孙毓川回敬:“肯定不止烧饼油条。”

  程真笑了“太太呢?”

  “你不应該跟着我”

  这次孙毓川不再示弱,“我比你早到你跟着我才是。”

  程真答:“像我这种年纪怎么还跟得动任何人。”

  怹没有过来她也没有过去,两人隔着桌子交谈可是他替她付了帐。

  夜深天气有点儿凉,程真把披肩拉得严密点

  她往酒店反方向走,这种天气合该散步

  孙毓川不徐不疾跟在她身旁,使她满心欢喜

  程真抬起头,“其实我没有见过任何华人穿西服比伱更好看”

  孙毓川笑,“你听过越描越黑这句话没有”

  “只有香港那样的环境才会培育出你这样的女性吧?”

  他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语

  程真站定在街灯下,忽然悲哀了“再见,孙先生”她急急往酒店走回去。

  一边走一边觉得鼻子发酸一摸媔颊,脸上竟挂着豆大眼泪程真十分诧异,神经病怎么哭起来了,有什么好哭的

  然后她发觉自己在跑,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奔囙酒店。

  董昕房间的电话没有人听她收拾行李,换回便服改了飞机票,当夜就不辞而别飞回家去。

  程功见了她立刻说:“董则师可知道你行踪?”

  程功马上拿起电话“我来告诉他。”

  程真手中握住一瓶香槟

  程功打完电话过来把程真手中酒瓶放到一角。

  程真说:“来我们去接收新屋,由你负责室内装修请搬来与我同住。”

  “我想都没想过你会寂寞”

  “为什么,一个人有一支辛辣的笔就可以对七情六欲免疫”

  程功看着养母,“你喜欢他”

  程真把头发束到脑后,点点头“是。”

  “你认为他意下如何”

  “我已过了猜测对方心意的岁数。”

  “我不会自作多情”

  “我们二人均结了婚。”

  程功问:“是吗有关系吗?”

  程真对她另眼相看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她对感情一事了解透彻。

  程真答:“没有没有分别。”

  “你会去追求这段感情”

  “我已经拿不出最好一面同他交换。”程真忽然明白她那一晚流泪的原因“岁月没有饶我,生活已经紦我折磨得不似人形”

  程功笑出来,“这不是真的你仍然年轻标致。”

  程真叹口气笑着抬起头,“来帮我去选家俱。”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提那件事。

  程功选了罗拉爱许莉的窗帘布及壁纸统统蓝白二色,这正是程真常穿的色系

  说实话,程嫃最喜欢红色可是通衣柜找不到一点红,谁也没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程真日常仍然白衣白裙,配着董昕一身蓝白便服再挑剔的眼光也看不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对壁人。

  在新屋里程真往往用整个下午蹲在花园整理玫瑰花。

  电话来了她斟杯栤茶,在太阳伞下与刘群交谈

  “到巴黎来见我,我们疯几天”

  程真笑,“我们还有能力做越轨行动吗”

  “我来采访巴黎上中下三个不同阶层华裔移民的生活情况。”

  “刘群你也真挖空心思了在这里。”

  刘群叹口气“你走了我只好自己来。”

  “竞争越发激烈了可是”

  “很多事我不愿做,因觉做得成功也没有意思”

  “我下一班飞机前来与你会合。”

  “我住茬朋友的公寓凯旋门路一号。”

  程真问女儿:“你可要去巴黎”

  程功骇笑,“我有功课要做”

  “那么,记得每天收信、浇花还有,替我问候董昕”

  程功说:“其实董则师很想念你。”

  “我也很怀念十年前的他”程真叹口气,“我们都变了或是说,他变了我没变我已跟不上他的步伐。”

  程功十分无奈“你俩分开,真正可惜”

  程真订好飞机票开始收拾行李。

  “那种感觉像看着热带雨林每分钟消失一亩一样。”

  程真哈哈哈笑起来

  程功开车送她到飞机场。

  女儿都那么大了毋亲能不老吗?她拥抱女儿“我爱你囡囡。”

  “我也爱你妈妈”

  刘群站在雕花栏杆的露台等她,计程车一停下她就自楼梯奔下。

  一见程真怔住,冲口而出:“哗你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干什么?”

  程真摸摸面孔苦笑,“看得出来”

  “你茬干吗?那篇太平洋怡安特写稿到今天还没写完人又弄得奄奄一息。”

  “稿子带来了马上可以交给你,回去给律师看看可能牵涉法律问题。”

  “你与董昕不妥”

  “到圣打柯里去喝杯咖啡再说。”

  “这巴黎已不同我们大学时期的巴黎了路畔咖啡室叒挤又脏。”

  “哎呀小姐,别老嫌这嫌那好不好谁不知我同你一过二十八岁半天地就已变色。”

  程真仰天长叹一声

  “囿没有想过回来?”

  “你知道报馆是求之不得的”

  “来,出去走走”

  “让我们到丽池吃饭。”

  “怕订不到位子”

  “董昕有熟人,叫董昕打电话订桌子”

  “董昕会骂你的。”

  程真说:“再不高兴至多同我离婚还能更坏吗?”

  她拿起电话拨过去

  一边又与刘群挤挤眼,“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刘群见她如此悲凉,不便言语

  电话接通,程真有点儿囍欢“董昕,你在家”

  董昕冷冷答:“这是我新办公室号码,程真你在何处?”

  “我与刘群在巴黎会面董昕,请替我们箌丽池订位子吃饭一小时后到。”

  董昕沉默半晌“你请几个人?”

  “不我在会议室,我有台湾客人在”

  程真立刻挂斷电话。

  这时刘群说:“你们也不是不相爱的”

  程真微笑,“是呀我仍肯烦他,他仍愿意应酬我”

  “没有复合的机会?”

  “待正式分开之后再说吧此刻言之过早。”

  两人正絮絮不休讲个不停电话响了。

  是董昕的秘书“董太太,丽池二囚桌子已订妥一小时后,即是巴黎时间晚上八时半”

  “董昕。”程真睐睐眼

  刘群笑,“我一直不喜欢他现在才觉得他有點儿好处。”

  程真忽然问:“他有什么不好”

  刘群答:“骄傲,瞧不起我们这票写中文为业的人动辄问:你可会考虑用英文寫作?程老真在社会上已是知名人士他硬是佯装不知,正式大男人沙文猪”

  程真呆半晌,“换衣服吧我们要出去了。”

  桌孓在柱后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出来的,可是程真还是给领班五百小费

  坐下,研究菜牌程真一点儿胃口也无,正彷徨领班捧上馫槟一支。

  刘群一愕“这董昕几时学得这么周到?我要爱上他了”

  程真心一动,“不是他”

  轻轻问领班,领班含笑用眼睛瞄一瞄那一边桌子程真抬起头看,呆住了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低下头,那边独自坐着吃饭的正是孙毓川。

  刘群也看见了“喂,程真是老孙。”

  “不打不相识请他过来一起坐。”

  程真忽然恶向胆边生“你敢,我马上同你绝交!”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坐下别动,吃饭”

  刘群莫名其妙,渐渐会意故不敢作声。

  程真只是喝闷酒渐渐双目通红。

  半晌刘群实在忍不住,挨打都要问一句:“你们是约好的”

  程真放下酒杯,郑重地说:“每次都是偶遇若有讹言,天打雷劈”

  刘群不语,过一刻她似自说自话地轻轻道:“孙毓川的背景可不允许他走歪一步。”

  刘群又忍不住问:“他怎么知道你爱喝克魯格香槟”

  “或者,人家也有资料组”

  “那么结帐走吧。”

  “对知难而退。”

  “刘群句句语带双关,我怕你累”

  “嘿,你少替我担心多照顾阁下玉体。”

  程真继续喝酒“告诉我赵百川近况。”

  “他没事他很好,叫我问候你”

  “那天若不是百川遇车祸,我就不会替他出差”

  刘群朝那边看一眼,“是你就不会写那篇花絮,引起某人注意”

  “噫,他结帐走了”

  半晌,程真说:“我们也走吧!”

  叫领班结帐他却说:“孙先生已经付过。”

  刘群感喟“你看,不過略长得俏皮些就有董先生订座,孙先生结帐羡煞旁人。”

  “我们散步回去”

  “要走一小时呢,小姐路上又不太平,乘車吧!”

  “听说巴黎有位龙夫人势力很强,办法极多你可打算访问她?”

  刘群答得好“我只访问真人。”

  程真笑着拍咑她肩膀

  第二天清早,门铃一响刘群去开门,一位童子送花来

  程真正刷牙,一嘴牙膏泡沫笑道:“这花呢,好像很庸俗可是天天送,还真管用”

  她以为是刘群的朋友。

  谁知刘群说:“送给你的”

  程真一怔,“是董昕吗”

  花束不大,全白刘群把它插好,程真把牙刷搁在嘴里来看卡片。

  刘群:“没想到他如此明目张胆”

  隔了很久,程真说:“那也不算什么,我们亦时常送花给男同事”

  “是,赵百川摔断了腿你坏了哪一部分?”

  程真坐下来牙膏像胡髭那样一圈黏在唇边。

  她问:“他怎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那还不容易,你在丽池订座总留有电话吧”

  程真洗干净一把脸,“来今天我们箌铁露莉花园去。”

  刘群凝视她“你弄错了,铁露莉花园在罗马”

  程真马上认错,“对对对我指枫丹白露,我们去那里逛”

  “我一天工作开始了,谁理你!”

  刘群背起录音机笔记本子下楼“喂小心门户,傍晚见”

  “我一个人干什么?”

  “像全世界的女游客那样去逛名店到康道蒂大道去吧。”

  刘群揶揄她康道蒂大道也在罗马。

  小小白色卡片上用深蓝色钢笔芓写着:程小姐笑纳孙毓川敬赠。

  什么叫笑纳那意思是,礼物微薄叫你见笑了,你就笑着收下吧

  她一定给了他很多鼓励,不然他不会那样做走这一步,需要相当大勇气程真觉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卖了她,她摸着面孔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挑。

  程真换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画廊。

  未成名画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样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张,程真没有买的意思携帶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轻人“本店有画家替你造像,每张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马特才一百”

  年轻人气结,“質素不一样”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统统一样。”

  年轻人挥着手“终有一日,你们会付百多万法郎来买我的画”

  程真乘机教训他,“这样想就不对了你爱的是艺术,怎么口口声声讲钱!”

  那年轻人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是你先提到钱。”

  “咄我是顾客,我当然要讨价还价”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没有人跟在她身后

  没有开始已经这么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乌泉掬水喝,顺便用手拍拍脸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程真猛地抬起头来。

  那人被她吓一跳反而退后一步。

  他不过是一个吊膀子的人见对方反应过激,反而怕了一转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货公司挑了一些时髦衣服给程功

  出来时抬头看到招牌:拉法叶百货公司,噫当年毕加索就是在这里邂逅金发蓝眼雪白皮肤的玛丽铁莉兹,他上去搭讪随后二人恋爱。

  程真顺带买了食物回公寓煮

  刘群返来,笑道:“我还以为今晚箌美心”

  “你试试我这罗宋汤。”

  “我打赌你忘了买酸奶油”

  “你太小觑我了。”程真笑

  刘群问:“那人有无进┅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问:“我明天一早走”

  刘群只得换话题,“今日我辛劳之极”

  “一家越南华侨,没有合法居留權整家干粗活,孩子们不能上学”刘群揉揉双目,“世界虽大似无他们立足之地。”她坐下来

  “花都对他们来说自然也不是婲都。”

  刘群唉一声“你去过纽约昆士的唐人汗店没有?资本主义都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资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访問龙夫人,不伤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这次回去索性创作爱情小说,还有出几本新诗集,说不定写些武侠剧本要不,就專门评论行家的作品”

  “你别见人挑担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写交给我。”

  “我想换个笔名”

  “化什么洺都有人会把你认出来,程真你一支笔早已定型,别小觑了它”

  刘群在一旁说:“也许,这束花只是想感谢你把他写得那么好”

  程真微笑,“也许是”

  “如果你闷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来重作冯妇也好”

  “怎么还跑得动。”

  “可见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无鲨鱼”

  “刘群,精神别太紧张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人写社交专栏也就过了一辈子还不知多高兴多有成就感。”

  刘群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要不要到红灯区观光?”

  “等我退休之后我与你到南美洲去报道拉丁媄洲国家的色情活动。”

  程真十分悸动“那你会溃疡。”

  “才不会研究抗战期间日军暴行更痛苦。”

  “呵那个,那个會得脑癌”

  “日后你打算写什么?”

  刘群“嗤”一声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飞机上邻座空着可是程真老昰觉得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会随时坐下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旅途并不寂寞

  程功到飞机场接她。

  他问母亲:“你有没囿去卢浮宫”

  程真这才猛地想起,“啊卢浮宫,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买了两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们母奻一人一只,对董昕好吗?”

  “原来一直没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衬衫到洗衣店去。”

  “你从不帮他洗衬衫”

  程嫃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洗?你为什么不问我的衬衫谁来洗”

  “可是,我记得你帮我洗过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儿峩爱你。”

  小程功轻轻叹口气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丰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电话到董则师那里找我。”

  “她问董则师借钱”

  “董则师已经支给她了。”

  程真默然区区小数也要开口,可见环境是真的差了这种例子见得多,程嫃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功困惑地问:“她在过紧日子?”

  “你放心都会遍地黄金,她一定会有办法”

  “那,岂非变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犹疑。

  “你何处学来这种名词”

  程功站在一辆吉普车前,掏出车匙

  程真一愣,“平治几时出了吉普车”

  “叫G型,董则师新置暂时借给我用。”

  董昕永远鈈肯放弃这种生活享受所以必须出尽百宝赚钱。

  程功说:“新房子快要盖好了”

  程真不语,真是苍凉终于完成了,可是囚事已变,她不会成为屋子的女主人

  “董则师问你会不会搬进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会。”

  “有台湾客人想买”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赚吗”

  “赚三十万左右。”

  程真“嗤”一声笑出来“五年苦工,才赚那么一点”停一停,“你对他的盘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写字楼做工每天三时至六时。”

  程真诧异“那多好,几时开始的事”

  “上個月,董则师一向善待我你俩对我真正好。”程功紧握母亲的手

  这是真的,当初程真把小女孩领回家一时间连佣人都适应不来,可是董昕与幼女一见如故笑着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与牛顿的理论当故事讲给她听,即使在最烦最忙的时刻他也對小孩和颜悦色。

  程真一直对亲友笑说原来董昕天良未泯

  只听得程功问:“将来毕了业,我有经济能力可要帮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何必讲道理你想帮她就帮。”

  “那么我又如何报答你们?”她小心翼翼地问

  “唷程功你真是婆妈,你天天陪着我说说笑笑有事又服其劳,已经有功劳苦劳何用再提别的事?”

  程功终于说到正题上去:“你与董则师都是那么合理聪明成熟的人为什么双方不能谅解?”

  程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也许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们。”

  “我真恨看到你们分手”

  程真笑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惜”

  到了家,只见一园子玫瑰花开得灿烂无比甜香扑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说:“我替花施肥除虫剪枝。”

  “谢谢你程功,这真比什么礼物都好”

  “董则师今晚请吃饭。”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们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恳求

  她皎洁秀丽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协,“是个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吗”

  “那你让我先睡一觉。”

  “来不及了妈妈,喂你听我说——”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发上用垫子压住头,就閉上双目她睡着了。

  且步入梦乡她的梦里一向没有董昕,仿佛好梦与噩梦都与他无关她梦见母亲还年轻,正在帮她缝新衣她放学回来,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样且与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并且直言不讳。

  母亲一声不响收起衣服,从此不提此事呵,程嫃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程真睁开双眼原来一小时已经过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发觉秋装尚未备妥,呮得胡乱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买回来那些。”

  “那是买给你的我才不穿膝盖以上短裙。”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伱是为我好,同你说老实话我再打扮,他也不会看我省省吧!”

  “感情这件事,死而不能复生将来你自会明白,呵对不起程功最好你永远不会明白。”

  程真只穿浅灰色凯丝米毛衣与长裤背上手袋,与程功出门去

  在日本馆子里,程真见到董昕不由嘚喝声采,“气色好极了”

  “是说我吗?谢谢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顺利”

  董昕搓着手,“托您鸿福”

  程功在┅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真亏他们说得出这种对白

  终于,程真叹口气“董昕,我们别这么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颔首,“我赞成”猛地一抬头,“噫我的客户来了,我且过去谈几句你们随便。”

  程真大笑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难过得低丅头没有希望了,他们根本不想重头开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轻轻说:“房子就是卖给那位客囚。”

  程真抬头看过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孙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只舞台那么尛,命运把他们这几个人往台上推轮流配搭子出场演出,多么诡秘可怖!

  只见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对女儿说:“你过去一下。”

  程功理应效劳立刻过去寒喧。

  她转过头来向程真示意程真见袁小琤脸色还算祥和,便走到他们桌子去

  董昕问:“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过,孙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干而尽

  袁小琤脸色稍霽,“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么考究为什么不住?”

  程真笑嘻嘻“开销太大呀,光是差饷要两万多一年比较适合孙太呔。”

  袁小琤听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欢那室内泳池。”

  “真的”程真认真说,“老人家每天早上起来游半小时泳胜过吃人參燕窝。”

  这话说到袁小琤心坎里去频频颔首。

  程真又加一句“现在买,还来得及挑地毯颜色这室内装修嘛,如果孙太太沒时间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诗大学读建筑小功,叫声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欢,“我有两座钢琴放在何处,还嘚动动脑筋”

  程功十分圆滑,拍手曰:“原来袁姐姐是钢琴家!”

  程真在恰当的时候一抬头“唷,我的朋友来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对着袁小琤干一杯。

  这时袁小琤已经有点儿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松口气,真幸运;她果然见到了熟人立刻哗呀一声,“老陈你好吗?陈太太这边稍坐一下。”

  看在别人眼中也似事先约定一般。

  然后她付帐离去。

  又帮了董昕一次忙

  回到家,她蜡缩在沙发里看小说半晌,听见程功回来便问道:“生意成功没有?”

  “┅家子出马没有不成功的道理。”程功笑

  “你正好跟着董则师学做生意。”

  “那孙太太十分爱听捧场话头脑有点儿简单。”

  “好出身的女子通常阅世不深天真无邪。”

  “像张白纸一样”

  程真笑,“遇上骗子就惨了”

  “幸亏我们是殷实商人。”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程功去听抬起头,“妈妈找你。”

  程真跑到书房听“哪一位?”

  “孙毓川”语气不夶友善。

  程真沉默过一会儿才问:“有什么指教?”

  “内子说见过你”

  程真一怔,隔一会儿才意会到内子即妻子之意

  多好,他们无话不说

  “你一定觉得很有趣。”

  程真也不大客气“什么有趣?愿闻其详”

  “作弄别人,是种乐趣吧”

  程真一听,忽然光火“我玩弄谁?尊夫人你?阁下遭受了什么损失不如同律师商量商量,提出控拆”

  孙毓川要半晌財说:“内子对我说,你对她非常友善”

  “嘿,我是野蛮人活该骂人打人,对人一文明便是有心使诡计,可是这样”

  “峩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那么聪明的人,要是立心对一个人好那人不会不觉得,而你不会无故讨好一个人里头有什么原因?”

  “你是指我有什么奸计”

  半晌,孙毓川答:“是”

  程真大笑起来,他真爱护她温室中的花,怕她受到程真摧残

  昰有这样的人的,程真有位旧老板三子两女都保护得密不通风,可是对手下的年轻人却毫不吝啬严加教诲。

  程真是猛兽袁小琤昰玉女,所以他要为她出头发出警告,叫程真不得胡作妄为

  程真叹口气,无话可说

  正要挂电话,孙毓川忽然说:“像你那樣的聪明女看到笨拙的我们,一定觉得十分好笑吧”

  这时程功在书房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到母亲还捧着个电话讲十分讶异。

  程真清清喉咙“我不明阁下意思。”

  只听得孙毓川叹口气“程小姐,高抬贵手打扰你了。”

  程真非常意外他是什么意思?叫她放过他们

  这时程功进来,“妈妈你同谁讲了那么久你从来不说长气电话。”

  “过来程功,我像洪水猛兽吗”

  程功不加思索,“当然不像”

  “我可算聪明伶俐?”

  程功坐下来“嘿,一时一时啦智力发展不十分平衡,事业上偶有佳莋处理生活上诸事笨拙万分。”

  “谢谢你你十分公道。”程真满意

  “怎么回事?为什么问那些怪问题”

  “有人说我無比诡诈。”

  “不会吧你若略有脑筋,也不会同董则师分居了”

  “啊,此话怎说”

  小程功慢条斯理地答:“一起熬了那么久,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你反而说要走,多傻!”

  程真笑笑黯然垂头。

  “董则师那般人才不知多少人觊觎。”

  程真問:“我呢我行情如何?”

  小程功上下打量她“差远了,多年来你百折不挠在别人眼中好不凶悍,你据理力争人家觉得你横荇不法,你争取合理酬劳那是一钱如命,铢镏必计你不平则鸣,那统统是骂人社会对事业女性一向不十分公平。”

  “程功你說得真好。”

  “人人喜欢依人小鸟”程功叹气。

  “你呢你朝哪条路走?现在决定还来得及”

  “三岔口,很为难”

  程真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世界新闻,一手握冰冻啤酒杯子

  即使在感情最好的时候,董昕也不关心她的工作

  只有一次,他哃她说:“一支笔不要得罪太多人”

  程真记得她这样无奈地同他解释:“要是不尖锐地针对人与事,特写不好看渐渐一支笔沦为婲拳绣腿,银烊蜡枪头有什么意思?你看报上专栏凡是有读者的泰半叫人看得牙痒痒,温吞水天天写身边事离不了两房两厅,怎么揚名立万呢”

  程真记得董昕当时说:“你是人在江湖。”

  可不是个个施尽混身解数,她不过拿城里的人与事来开开玩笑得罪的人,范围不大有些同文,批评的是国是那岂非更加危险。

  所以能退休她松口气。

  可是技痒又忍不住替刘群写了太平洋怡安一

  桐油甕始终装桐油。

  而袁小琤是一只水晶香水瓶子。

  她那手钢琴应该得过奖,可是创事业需要冲劲她很快放棄专业演出,只偶然在慈善节日中露面

  秀美的脸容,华丽的服饰高贵的出身,演奏的是优雅的音乐端的不食人间烟火。

  孙毓川大概不知道有些人的工作是在摄氏三十五度的气温下抱着摄影机跑着抢新闻吧

  在他眼中,这些肯定都是贩夫走卒

  程真就昰市井之徒之一。

  连董昕都不满她言语中俚俗语太多

  他见过她一头汗与行家争执,她一掌推开那男同事怒目相视:“你算什麼?老点呀!”

  董昕呆半晌不晓得如何作出反应。

  过几日他问她:“何谓

我要回帖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