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部电影是一个大坑里面过几十年怪物就会出来清洗一次人类?

在分手之前的某天,女朋友买了一个手摇研磨器。

她像个小孩一样大惊小怪地向我展示,只要把完整的花椒颗粒放进容器中,再旋转摇臂,花椒便成为了粉末,从研磨器下方的孔洞中纷纷扬扬落出来。

她问我,“很神奇吧?”

后来我们分手了,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研磨器。

原因很简单,仅仅是我们到了结婚的年龄,我却越来越窝囊让她看不见希望。

她说,你不要再耽搁我了。

我本来想挽回,可觉得她说的也对。

所以一言不发地看她收拾出租屋中属于她的那部分物件。

她没说话,但故意制造出很大的响动。

她带走了衣服,化妆品,一台笔记本电脑。

最后她面对厨房里那一堆锅碗瓢盆楞了很久,将研磨器装入了行李之中。

“那你什么都不做,就没想过改变吗?”

我看着她闪动的眼神,她似乎希望我挽回,然后承诺一番我会变回从前,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只要如此,她便不再提分手这件事。

她会留下来,直到和我结婚。

她的意图如此清晰地写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

可我叹了口气,低着头说,“对不起,我……改变不了。”

“是我看错你了。”她装作很急却故意磨磨蹭蹭地走向门口,期间被茶几绊了一下,又找了很久才从挎包里掏出钥匙。

她故意将锁扭得哐当响。

我知道,她这一切行为,都是还在期待着我做点什么。

她在等我从沙发上站起身,跑过去抱住她,哀求她不要走。

老实说,我没有力气了。

最终,她不再有可供磨蹭的环节。

她推开了门,拖着行李箱走了出去,重重将门撞上。

这样也好,我既松了口气,又仿佛身体被掏空一块。

我已经二十八岁了,这个年纪既不算老但绝称不上年轻。

分手之后,我的日子按部就班过着。

前阵子,我收到高中好友王大的喜帖。

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家乡那个南方内陆小城,按我们的情谊,我理所应当回去参加他的婚礼。

可对我来说,要回一趟老家太难了。

我只说工作太忙不便请假,到时看情况。

我没打算去,暗自决定提前两天告诉他领导临时安排我出差,然后从微信上转账给他封个大红包。

而现在,我不再有理由拒绝,我不得不回到那个小城。

今天早晨我刚开机,一个新建的微信群便不停传来消息,让手机震动个不停。我点进去看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虾皮下午遭遇了车祸,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他的遗体告别仪式在三日后举行。

消息是昨夜发的,所说的三日后,就是后天吧。

后天的后天,是王大婚礼的日子。都在老家。

群是周青建的,里面是高中时我们玩得最好的四个人。

本应是五个,虾皮不在了。周青说,大家都回去吧。

两件事撞在一起,我一时觉得现实如此失真。

我又去公司上了一天班,同时请了这一周余下几天的假。

从决定回去起,我便在网上查火车票。

高铁票没了,卧铺也没了,只有硬座。

二十多小时的路程,但要回去又没别的办法。

我订了今天下班后的硬座票,明天傍晚能到老家。

我承认,自己不再是十几岁或二十出头的少年。

哪怕我如此抗拒生活消磨掉少年凛凛的心性,身体却那样诚实。

读大学时,火车比现在更慢,我甚至买过三十多小时的站票,在火车过道坐一坐,竟也能将难捱的时间扛过去。

而此刻,对于二十八岁的我而言,每一秒都是如此难熬。

我昏昏欲睡,却睡不着。

心脏跳动的砰砰声撞击着我的鼓膜,偶尔我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我是否会就这样猝死在车厢里?

待熬到第二日下车,我双脚水肿,双腿麻木。

我拖着行李箱灰扑扑地走出火车站,看到了前来接我的王大。

“车停在那边,跟我来。”

“嗯。太麻烦你了,我都说自己打车回家就行。你快要婚礼了,有很多准备要做吧?”

王大像看怪物一样打量我半天:“我靠,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的?”

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我们分别了十年。

大学时寒暑假回家还约着见一见,上班后春节假太短,回来走亲戚都不够,就顾不上狐朋狗友的聚会了。

王大这句话说出来,将我们之间的距离由十年缩短到仿若昨日。

“我先去机场接的周青,时间合适,顺路过来接的你。他在车上等着,走吧。”

上了车,车子在路上飞驰。

家乡变化太大了,虽然是内陆小城,但城中心看起来和大都市也没什么两样。

所有城市都一个样,我想起前些年老出差的日子。

有时一周就要跑两个地方,我常常在酒店的床上醒来,看着窗外的高楼,却想不起自己是在广州,还是在上海,还是在别的哪里?

我每天醒来,都万分确定自己在北京。

我花十分钟洗漱好出门,在楼下的早点摊吃豆浆和小笼包或者油条。

即使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十年,我仍不习惯吃豆腐脑或者卤煮焦圈儿。

吃完后去到公司,九点半。公司地址不会变,搭地铁的线路不会变。

这种生活过了两年,我没想过要改变什么,这两年里唯一的区别是从有女朋友到没女朋友。

其他的不会变,我也没有要变的打算。

王大说:“裤头已经回来了,晚上怎么着,搓一顿?”

裤头就在省会上班,回来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告诉母亲自己今天要回来,她很高兴,估计已忙里忙外做了一桌子菜等着我回家宵夜。我说,“我有些累了,想早点回家休息。”

王大一拍脑袋,“对对,我给忘了。你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是该好好休息。怎么不坐飞机?”

言下之意像是——“混这么多年连张机票都买不起吗?”

不回答就是默认自己穷,回答的话,难道要我承认自己的胆小吗?

因为恐飞,我丢了收入颇丰的工作,丢了女朋友,丢了生活,丢了我曾经梦想中的一切。

周青解围说,“你这就不懂了吧,一看你就没怎么往外跑。现在的火车可不比以前,你以为还是绿皮车时代?高铁比飞机准时,就算普通火车,那也是一种爱好和情调。”

王大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是文艺青年。中学时我们听的朴树那首歌怎么唱的?《火车开往春天》。”

是开往冬天。我在心底默默纠正他,嘴上说:“哪里哪里。”

王大说:“裤头还等着见你们。这样吧,咱们随便吃点。吃完我送你回家。”

周青说:“去吃卤肉饭吧。还在吧?”

“在。我前阵子路过还见着。”王大掏出手机,在微信群里发了段语音,通知裤头。

车行驶得像船,划过时间之海。那家卤肉饭店在我们中学后门出去的香街上。

管够,饭和肉都可以无限加。

中学时卖六块钱一份,我们曾去那里比谁更能吃。

最后的结果是我加了三次,垫底,虾皮赢了,他加了八次。

饭店还是老样子,七八桌,只卖卤肉饭一样。

裤头先到,见了我们,他说,刚去殡仪馆看过,虾皮的遗体停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厅里,按规矩长辈不能为他守夜,他堂表兄弟姐妹又没几个,很是清冷。

他提议:“晚上过去吧,我们守。”

这两年我得了一种非常矫情的,叫做惊恐发作的病。

我随时担心自己会死去,担心自己心脏有问题,脑血管有问题,这儿有问题,那儿有问题。

一点小小的躯体症状就会让我如临大敌,并产生真实的濒死感,心动过速,难以呼吸。

昨晚我刚在火车上熬了一宿,今晚再熬,不说真的猝死,保不齐惊恐发作一回,就要了命了。

但这种时候我不能先退缩。

卤肉饭很快端上桌,一人一份,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周青说:“王大就别去守了,他后天结婚,这两天得养养精神。对了,你呢?”

他看向我:“你火车刚回来也很累吧。你先回家休息,睡醒了明天早点来就行。这样,裤头,今晚就我俩去守。”

“嗯。”我感激地点头。

要怎样才能成为周青那样思虑周全、善解人意又意气风发的人呢?

听说他前年在上海开了一家创业公司,非常顺利,天使轮融资五百万,前阵子好像A轮也过了。

我真想成为他……不,我本可以成为他,甚至比他更出色的。

我自诩能力不比他弱,在北京读完大学后,我顺利进入一家4A广告公司,干了三年就成为项目负责人。

我飞向国内的每个城市,飞向国外的每个城市,告诉客户我们团队的设计理念,并搞定他们。

可是……该死的恐飞和惊恐发作。

曾经的那个我,真的是我吗?

现在这个我又是怎么来的?

裤头加了一次饭和肉,而我们几个并没有加就吃饱了。

可即使我们的饭量大不如前,我们还是患上了高血脂、脂肪肝。

你知道,时间在雕塑你。

虾皮的遗体告别仪式九点开始。

听他的堂兄说,当时的情况太惨了。

他骑电动车在城郊过一条没有红绿灯的老路,被一辆汽车撞翻在地。

等家里接到医院的电话赶过去,他已经不行了。

送他就医的路人说,是在青山路口出事的,撞他的车跑了,没看清车牌,这人不懂车也不认识车型,只知道是轿车。

报警后,警察说那个路口没有监控。

虾皮以前成绩不好,高中毕业后读了本地一个大专。

听说这两年在跑建材,很辛苦但攒了不少钱。

他一直没买车,跑生意就靠一辆电动摩托来来去去。

他是我身边第一个死去的同龄人。

前两年,我身边有长辈开始去世。

从第一个长辈去世起,死亡便向我敞开了帷幕。

我知道,我将越来越频繁地遇见它从我身旁掠过。

帷幕一旦开启,就再也不会合上了。

我到了一个身边的人会渐渐死去的年纪。

我们谁都会死,这是件很平常的事,对吧?

你会习惯并接受它的到来——又或者,不管它到来多少次,你也永远习惯和接受不了,只会越来越恐惧。

仪式开始后,亲友依次走过一个堆满鲜花的冷冻台,与台面之上那口棺材之中的虾皮告别。

盖在他身上的寿被不甚平整,头上戴的帽子也很奇怪地高出一截。

面前露出小半张脸,不算面目全非。

走出追悼厅,我们坐在旁边的花台上。

我问:“他看起来怎么是那么个样子?”

王大贴在我耳边说:“听说他整个人都被撞散架了。那个样子,是拼出来的。”

我茫然地凝视远方,这时王大的手机响了。

他表情有点不自在,走到一边去接,我瞥了眼屏幕,是个干巴巴的名字,张榕莉。

裤头说:“是他老婆。”

“接个老婆的电话干吗藏着掖着的?”我问。

离我们几步远的他听着电话,表情变幻莫测。我听见他几乎压着声音在吼。

挂掉电话,他捏着手机,咬牙切齿地说了句,我靠。

周青上前把他拉过来:“就快结婚的人了还跟老婆这么大脾气,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让虾皮的事影响你心情,明天婚礼别摆脸子,高高兴兴的,啊。”

追悼厅里的告别仪式进行完了。

哀乐奏起,工作人员将虾皮的遗体抬出来,往火化厅那边走。

亲人排在后面举着花圈,我们也跟上前,抱着花圈排在队伍最后。

虽然久未联系,但想想一个几天前还活生生的人即将化为灰烬,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便有种虚幻恍惚的感觉。

虾皮被推进炉子,没多一会儿,炉子里开始毕毕剥剥地响。

又等了许久,虾皮终于变成一具白骨,被工作人员碾碎后装进盒子。

将骨灰盒收拾好,殡仪馆这边的事算完成了。

他家里安排了中午的答谢宴,我们几个打算单独吃,就不去了。

告别了虾皮的家人,我们坐王大的车到了一家火锅店。

不知怎么,王大的脸色一直有些难看。

我们一边烫毛肚一边喝酒,六瓶雪花下去后,王大突然叹息一声,说:“真羡慕你们单身。”

“你这是正常的,我好几个朋友结婚前夜都说过类似的话。”周青说。

王大痛苦地摇头:“我并不是发牢骚。老实说,我是不甘心……”

他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

我的膀胱不胜酒力,起身去卫生间,裤头也跟了过来。

我问他:“王大跟他老婆怎么认识的?”

裤头说:“能怎么,相亲呗。”

“他大学里那个女朋友呢?”

我记得他大学时跟女朋友感情很好,一直秀恩爱。

毕业后也还在一起。至少去年还听他提起。

“他家里不同意,嫌女方家是外省太远,后来分手了。现在这个是他爸朋友介绍的,各方面都挺合适。”

“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个。”

“没什么感情基础吧。”

回到饭桌,不知谁起的头,我们聊起虾皮。

中学时的很多往事从回忆中被打捞起来。

虾皮身上颇多传奇经历。

有一次,王大刚买半个月的自行车丢了。

是停在学校后面的漫画书店前丢的。

他家里管得严,他连丢了自行车都不敢跟家里说。

从漫画书店出来发现车不见后,他四周寻找了一阵子,无功而返,心如死灰。

他打算瞒着家里,先找兄弟们借点钱,神不知鬼不觉重新买辆一模一样的,再省吃俭用一学期把钱还上。

虾皮知道后说,干吗便宜了小偷,等哥给你弄回来。

我们大惊,自行车丢了谁都只能自认倒霉,还从没有能找回的先例。

他虽成绩不好,但我们学校治学很严,基本没有学生敢逃课。

第二天下午,虾皮没来教室。

班主任问我们几个平时跟他玩得好的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们都不知情。

那个时候虾皮也没有手机,我们谁都联系不上他。

班主任皱着眉头离去了,我们猜,他会给虾皮家长打电话,还会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一圈。但愿虾皮不要被他捉住。

晚自习时,虾皮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他食指上挂着一把钥匙,朝王大晃了晃说,你的车找回来了,我帮你重新装了锁,现在停学校车库了。

我们问,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得意地一笑,我把自己的自行车停在漫画店门口,藏在漫画店里偷偷监视外面。

蹲了快两小时,总算让我遇见那个偷车贼。

他偷走车后,我一路跟踪他,一直到他们窝点,正好你的车还在那儿,我就帮你把车弄回来了。

得意什么呀,我们冲上去说他,所以你是被他们打了?

赶紧去办公室吧,班主任找你一下午了。

听到班主任三个字,他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惧色。

王大说,我跟你去,就说你是去帮我找车了。

说完就自己去了办公室。

“王大,还记得虾皮帮你找回自行车那次吗?”周青问。

几人相视一笑,我们默契地都想起了这件事。

“他总这样热心肠,就算帮了别人,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我说。

“是啊,是啊。”裤头不断赞同。

我们都或多或少被他帮助。

但他并不是老好人到处帮忙那种,而是愿意为朋友出一份力,并乐在其中,又为自己解决了棘手的事而得意洋洋。

他后来跟我们详细讲述了深入虎穴的惊险经历。

他跟踪那个偷车贼一直到城南的一片平房区,贼窝就在那里。

他先是躲在一旁观察贼窝里的情况,摸清对方人数后,又确认了王大的自行车还未销赃,正和其他三五辆车一起停在一边。

他本打算趁那几人不备,上去骑起王大的车就跑,之后再给110打电话,举报这个窝点。结果刚跨上王大的自行车就被发现了。

那三人齐齐上来,围着他就是一顿胖揍。

说到这里,他头一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哥能那么容易被他们打了吗?

我以一敌三,最终把他们全部撂了,嘿,小意思。

很多年了,我有些忘记虾皮洋洋得意时那个标志性的表情。

但此刻这个表情却从我的脑海中浮起,在十年以前的高中教室闪闪发光。

逃课本来会背一个警告处分,结果证实虾皮的确是去和小偷做斗争了,有见义勇为的性质,于是只被班主任口头批评教育了一通。

“他人很好,可惜好人总是不长命。”我说。

每个人陷入沉思。我们沉默地举起手中的酒杯,沉默地碰杯,沉默地将杯中之酒大口灌下。

王大打破沉默说,“刚在虾皮的葬礼上,张榕莉,哦,就是我女朋友,给我打电话,让我想办法赶紧重新找部车,明天一大早接亲时就该用了。之前能找的早就找了,现在让我上哪儿去给她找车?”

我没听懂:“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找车?”

“接亲的车队。本来找了十八台,结果她家的车前几天撞了用不了,现在变成十七台了,单数不吉利,让赶紧再凑一台。”

“时间这么紧,租车也来不及了吧?”

“嗯。”王大看上去并没有想解决这件事的意思。

他抱怨着:“而且她家那辆车是宝马7系的,本来就是撑场面用,现在上哪儿找个同级别的?”

周青出主意说:“那就别凑十八台了,再减一台,整个车队十六台也挺好。”

王大摇摇头。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表情很痛苦,像在进行极为艰难的心理斗争。

他说:“我的重点不是这个。”

“知道她家的车为什么撞了吗?”

我们看着王大。突然,我脑海中闪过什么。

王大干笑了几声:“前几天,她跟她爸一起去城郊办草坪婚礼的庄园酒店最后确认布景和流程。回来的路上,撞倒一个骑电动车的青年。当时她爸一脚油门跑了。他们的车也被撞出个缺口,没敢拿去修,现在还在家里车库停着呢。”

终于,周青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

一个人可以把一切心事藏在心底缄口不言,而一旦说出分毫,这些心事便如破溃的脓肿,向外倾泻。

王大说:“我之前说的羡慕你们单身,是真心的,不是什么婚前矫情。我和张榕莉,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介绍人觉得合适,双方父母觉得合适,我们互相不觉得对方讨厌,就这样结婚了。我羡慕你们在北京上海独立地生活,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你们,可我这样待在家乡小城市的呢,一辈子的生活也就这样了。我想抛下这一切,离开这里,去大城市打拼。可我父母不同意,也怪我自己,根本没那个魄力。”

“兄弟,别说了,谁的生活不他妈是这样啊。”裤头说。

我皱着眉头,想着这两年自己的生活。

从4A广告公司辞职后,我进了一家破落的国企,成为公司网络部的一员,负责这家国企官网的建设。

这种官网无需审美,更谈不上设计,甚至一两周都没有内容可供更新。

我工作清闲,应付了事,可那位五十多岁的公司总经理还认为我是个不可多得的IT人才,把网站做得有声有色,对我颇为青睐。

但青睐是一回事,升职加薪是另一回事。

在这个边缘的网络部,在目前四十岁的网络部科长退休以前,我没有向上升的渠道。

工资的涨幅嘛,反正从我两年前入职以来,也就今年年后调薪涨了五百。

我越来越封闭自己,不参与公司组织的团体旅行——其实是因为恐飞。

在年底聚餐时,科长四处敬酒,也被他人敬酒,嘴里跑着火车,场面话一套比一套说得漂亮。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只顾着吃。

他好心教导我,小伙子不喝酒怎么行,不喝酒职场上混不开的。

我最讨厌酒桌文化这种习气,以前我在广告公司,拿下客户全凭方案做得漂亮,从不搞喝酒陪玩这些事。

我梗着脖子说,像我这样搞技术的,不靠酒量在职场上混。

部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我说完就后悔了,想打自己耳光。

现在的我混吃等死,哪还有什么技术可言。

说出这种没情商的话,我难道是个傻逼吗?

但我又不可能跟部长道歉,只能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了一块肉。

“谁的生活不他妈是这样啊。”我重复裤头的话。

我没来由地想起前女友临分手前买的那只研磨器。

成年后的我们仿若那些花椒,被扔进生活之中,被研磨,被碾碎,最后变成身不由己的粉末,随风纷纷扬扬,不知道自己将飘向哪里。

可是,我们不是没有味道的。

我们还带着一身的麻,企图唤醒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感知。

或者说,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意愿,留下一丝痕迹吗?

是麻的,不温柔的,像一根刺那样能刺痛它的。

“虾皮的家人太可怜了。”周青说,他仿佛在暗示什么。

王大说:“是啊,早晨葬礼时,我还听他们说没抓到肇事者,虾皮算是不明不白地死了,连个承担责任的人都没有,连该恨谁都不知道。”

“但你知道肇事者是谁了。”周青说。

“张榕莉告诉我,是想让我帮她出主意,告诉她该怎么办。我告诉你们,是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做。”

“去他妈的吧。”王大突然敲碎了一只酒瓶,再对着自己脑袋狠狠一砸,顿时头皮破了口子,血流如注。

我们没来得及反应,此刻才拉住他,将酒瓶从他手中夺走。

火锅店中午顾客不多,但就那些为数不多的顾客,还是被我们这桌吸引了注意,纷纷对我们侧目。

我们忙不迭地向他人道歉,并向赶来的服务员示意我们没事。

王大的血流得满脸都是,他呆呆坐在那里,最后喃喃张口,蹦出几个字:“这婚我不结了。”

“王大,你冷静点,别说气话。”我劝他。

“我就是一直活得太冷静。”像为了证明什么,他掏出手机,拨通张榕莉的号码,按了免提:“你给我说的那件事,我想了想。”

“还能是哪件。那天出事后,你们知道被撞的人怎样了吗?”

“不知道……但是车上好像有血。”张榕莉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主见,怯怯的。

“我们已经自己洗过车了。你说现在怎么办呀?会被查出来吗?”

“我告诉你们被撞的那个人怎样了。”

“他死了。你们把他撞死了。”

“你最好叫你爸去自首。”

“可是,可是……你是说,那个人被撞死了?你怎么知道?那……那是不是会被判刑……”

“你们撞了人不应该逃跑的。”

“我爸当时也是脑子一热,没想那么多。可跑都跑了,现在怎么办?你在哪儿?你那边怎么闹哄哄的?怎么办呀。”她好像快要哭出来。

“你之前也没告诉我,怎么不早点说?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你别说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明天就是婚礼了,要不等婚礼结束再说这个事?或者再等几天,那个路口好像没有监控,没人知道是我爸撞的。等几天要是这事不了了之,就算了吧……”

“算了?你们能睡得着吗?”

那边没说话,听起来在小声啜泣。

“我的意思是,婚礼先不办了。我没办法和你们组成家庭,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想的?你认真的?”

“我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吗?”

“干吗突然这样?说不办就不办,你爸妈知道吗?发出去的请帖怎么办?”

“我会告诉他们的。我们这边的客人,我会挨个通知。你们那边的客人,也麻烦你通知一下。”

“等等,你到底想怎样?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说得很明白了。再见。”

王大挂了电话,没过几分钟,他的手机开始被暴风雨般的来电轰炸,有张榕莉的,有张榕莉父母的,有他父母的。

他一个都没有接,然后关了机。

我们发现他的确是认真的。

“你想清楚了?”我问。

老实说,刚才他跟张榕莉的那通电话听得我目瞪口呆,我从没想过人可以这样反抗已成既定事实的生活,或者说,我想过要反抗,但从没想过实施。

一个被生活碾碎的微渺的人,他所拥有的勇气,足以对现实说不,足以与现实对抗,然后穿过狂风骤雨去面对完全未知的未来吗?

“想清楚了。而且,”他顿了顿:“不止是取消婚礼。我给他们三天的时间。如果三天后,虾皮的案子没有肇事者自首,我会去举报。”

我们拍了拍王大的肩,被他的举动震撼得无以复加,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只顺从的羔羊,被生活压抑到不堪重负之时,也会长出獠牙吗?

会面目可憎地报复生活强加于他的一切吗?

那天下午,王大回家向父母摊牌,表明了自己将不再与张榕莉结婚的决定。

他曾是一个丢了自行车都不敢告诉家里的孩子。

稍稍长大后,他是一名听从父母意愿在离家很近的省会读大学的青年。

再后来,他同样依从了父母的安排,回到家乡到父母指定的公司工作,并与外地的女朋友分手,找了张榕莉打算结婚。

他就这样顺从地活到二十八岁。

这个下午,我回家陪了会儿父母。

我从读大学起就一直生活在北京,他们对我的工作插不上什么话。

只是他们觉得我之前四处飞的广告公司生涯挺辛苦的,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待在国企很好,让他们放心。

他们说,你现在稳定了,什么时候结婚?找女朋友了吗?前几天和你刘叔叔打麻将,听他说他女儿也在北京留下了,刚研究生毕业,二十五岁,年纪挺合适的。你们加个微信,没事聊聊天,见见面?

我敷衍道,再说吧,再说吧。

晚上十点,我在玩手机,接到王大电话。

他说,家里我已经说通了,请的客人也挨个通知了婚礼取消的事,出来喝酒?

挂了电话,我准备出门。

父母问,明天的婚礼,今晚就要去王大那儿帮忙了?

我说,他的婚礼吹了,不搞了,我们去陪他待一会儿。

他们咋舌摇头,一脸不可思议,感叹着,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这么任性?好好的婚礼,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

深夜,我们在烧烤摊撸着串喝着酒。

王大的头上包着纱布,模样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他说:“后悔个锤子,这是老子这辈子最畅快的一回。生命就他妈这么短,哪天说死就死了,你们看虾皮,他忙活半天隔三差五跑建材市场,跟供应商陪脸子,攒不少钱,又怎样?过一天算一天,先把今天过痛快了。忍个逑的生活啊。”

裤头也说:“说得好。”

我们嘴对着啤酒瓶口,咕噜咕噜将酒灌下去,周青和裤头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或许没有人真正过得随心所欲,我们都在被生活研磨,只是不说,只是忍着。

我们以为被生活研磨得最狠的王大突然成为了我们的英雄,那我们呢,我们可以改变吗?

难道不想回到几年前那样意气风发的生活中吗?

这些年我不断说服自己,我喜欢一成不变的日子,我喜欢下班后宅在家。

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弱小的声音在呐喊——我不想待在暮气沉沉的国企,我不想年纪轻轻就一眼望到十年后的我,我想去世界各地旅行,我忘不掉前女友。

我之所以就这样过着,只因为我是个胆小鬼罢了。

现在,内心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在我的鼓膜上喧嚣回响。

我差点都要忘记,花椒即使被磨成粉末,也是麻的。

借着酒劲,我掏出手机,退掉了早订好的火车票,然后买了张机票。

恐飞不会真的让我送命。

飞机失事的概率还不到百万分之一……我不会遇到。

我应该像坚信自己不会有那么幸运中彩票一样,坚信自己不会有那么倒霉遇上空难,我只需要一点点踏进机舱的勇气。

对,就从搭一次飞机开始改变,等回到北京,我还要联系前女友,哪怕我们两年没联系过了。

我还要换新的工作,很忙,挣很多钱,靠能力打拼而不是靠酒量打拼那种。

回北京那天,王大送我去机场。

我没告诉他,前一整夜,我都因害怕而失眠。

现在我坐在副驾驶,看他连打方向盘都那么自信和轻松,听他讲着只要鼓足一次勇气逃离并不想过的生活后有多么爽,慢慢将手握成拳头。

登机时,我几乎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踏入那让人窒息的机舱。

我一次又一次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能当逃兵。

坐下后,我闭眼像钉住般紧靠椅背,好像过了几十年那么久,身体感到飞机开始缓缓滑行。

头顶的屏幕在播放安全须知视频,空姐要求乘客关机。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不要当逃兵,我命令自己。

我找出前女友的手机号,给她发了条短信:你还好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发送成功后,我很快关机了。

就这样,带着恐惧,以及对那条发出去的信息的忐忑,我不再是逃兵了。

此刻的我像一个将要去执行自杀任务的士兵,抱着赴死的心虚脱地瘫在座位上。

我下不了飞机了,信息也无法撤销了。我已经将自己扔了出去,至于会落在哪里,我不知道。

就在我昏昏欲睡,想着飞机到底还要滑行多久才会起飞之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我瞬间惊醒,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有个乘客突然发作了什么疾病,必须下飞机。浑浑噩噩之中,飞机重新滑行到航站楼停靠,所有乘客被要求下机重新安检……

走出狭小的机舱,我并未比之前轻松。

此刻,电影《死神来了》开头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上演:飞机起飞前有乘客闹着要下去,结果飞机重新起飞后发生了爆炸。

我被这个念头攫住了,我能感觉得到,之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正从我体内飞速流失。那些不好的场景重新占领了我脑海的每一个角落,恐惧充满了我的每一块肉、每一根血管、每一段骨、每一粒细胞。

我打开手机,或许前女友已经回了我信息,而她所回的内容,说不定能成为我此刻的救命稻草……

离我给她发那条信息,已过去快半小时。

而我发出的那条信息,在对话框里孤零零地存在着。

它的前面没有问好,后面也没有回应。

重新安检的队伍在往前移动。

我既不敢重新登上这趟航班,亦没有转身离去的魄力。

溃塌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不,溃塌很早就开始了。

从分手那天起,从我辞掉前途光明的工作进入一家国企起,从那些花椒在研磨器里被磨成粉起,我就输了,投降了。

这些天积攒起来的勇气只够我冲动一次,可连上天都给我设置阻碍。

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之后,卷土重来的懦弱更加凶猛,将我彻底碾碎。

在透过机场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之中,我无处可藏,无处可逃,我仿佛能看见我不堪一击的灵魂曝光在这白花花的大厅。

四周人来人往,没人可以救我。

广播里在说,请还未完成安检的旅客尽快重新安检登机。

而我却没有力气向前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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