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华夏神话体系被重新发明了几次。
顾颉刚先生,“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
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譬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王是禹,到孔子时始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时三皇出来了,汉以后才有所谓“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是所谓"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
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第三,在勘探古史时,我们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譬如,"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的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由此得出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知识"性质的结论是:"我们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顾先生的结论:"我对于古史的主要观点,不在它的真相而在它的变化。"简而言之就是"不立一夏,惟穷流变"。
商周之前,东亚文明是亚非精神共同体的一部分。(考古发现,商周以前,北方粟黍农业区,祖先崇拜;南方稻作农业区,太阳神崇拜。)
商周时代,在前基上塑造了中华第一代神话;帝,天,太一,冥,舜。殷人尊帝,周人崇天。
战国时代的齐崇黄老,秦定帝制,汉代完成民族自我认同,推翻了亚洲精神共同体,建立东亚民族国家的主体架构,加盖了中华第二代神话。以轴心时代的先秦文献代替上古神话,作为民族国家的文化起源。
田氏代齐,为确立其政治合法性,“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是士人御用化的开端,血姻叙事的第一个官方高潮,黄老合体,王权祖授。战国是汉人民族主体自觉的开始。帝王世系表是儒生的杰作,意在宗教瓦解的时代,借助“王权祖授”为造反起家的帝国,获取权力的政治合法性。
西汉形成了皇权为轴心的民族国家意识形态,是儒家伦理,阴阳学,和民间巫术的混合。这种官方哲学拒绝终极关怀,服从的是皇帝至上和血缘至上的游戏规则。祖先崇拜是专制主义最强硬的文化信念。
女娲及傩,帝俊及羲和,大羿与嫦娥吴刚,祝融,飞廉,西王母,盘古。
两汉和魏晋,官方求仙,推动了名目繁杂的巫术和仙术的兴盛,和道家哲学结合,催生了中国本土宗教-道教,第三代神话。
克苏鲁背景,但是也不算COC风格……
礼濑真宵已经不是第一回来这里了,他将秘法记得烂熟。
这次他从教堂中醒来。旋开圣母的手镯之后,一条暗道出现在风琴的翻谱器踏板旁边。
走下被称为“浅眠阶梯”的石台阶时,他在心中一级一级数到七十。这是固定数字,通往不属于尘世的仙境之路尽头,火焰洞窟的深处,他知道自己会见到同样固定的守门人。
意外的是,他听到了年轻男子清澈的声音,和那两位守门人沼泽翻涌般的昏沉低语不同——
真宵循声望去,看到高耸的红白双冠之下一张陌生面孔。男子宽松的牧师长袍随意扎上一条腰带,显现出挺拔身姿的轮廓,连躬身行礼的姿态都显得分外利落优雅;漫画家笔下恰到好处的俊美五官缀上两颗小痣,平和温柔的目光就立即染上摄人心魂的魅力,叫人愿意为了再度目睹他的笑容做任何事。
通往幻梦境必经的山洞里,他就像一种预支给来客的美好体验,让真宵本就几乎盛满的期待几乎满溢而出。
“您好……请问,您是新来的守门人吗?”
“新来的?”年轻牧师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您今天并非初次来访——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真宵暗暗惊叹他的心思缜密,口中答道:“噫……是的,的确如此。我此前也曾来过一次,当时在这里守门的是两位牧师先生。”
入梦者礼濑真宵来幻梦境是要找一个人,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现实生活中的昨晚,他第一次通过梦里藏在自己卧室床底的、实际并不存在的密道进入了幻梦境,他相信那个人一定在某处等着自己。
然而幻梦境比他想象中广袤无数倍,现实流逝了八个小时,梦中的他付出的则是徒劳无功的半年。
幻梦境中的风景和风俗比现实中好上无数倍,可巨大的时间差依然让真宵感到一丝不安。
这里虽然有正常的日升月落,梦境居民也以此计算历法,现实意义上的时间概念在这里却并不存在,或者说它是静止的。
这样不就相当接近所谓的永生了吗?肉体凡胎能感受到的失落和沮丧、记忆中无法抹去的痛苦经历,会被近乎无限地拉长和保存,那将是怎样一种感受?
可今天一入夜,他还是抛开那些不安来了,他想见到那个人,想看看被他精心保存的便条背后,是什么样的人物写下了那些温柔的文字。
“他们两位今天拥有了难得的假期。”年轻牧师笑着解释道,“我从我信奉的神那里得到一条神谕,今天我要代替他们在此守门,否则我将又一次与想见的人擦肩而过。”
真宵急促的呼吸声中,牧师缓缓朝他靠近,无垢的目光锁在他身上。
“所以,冒昧多问您一句……您是否使用过‘魅影’这个笔名呢?”
是他。要找的人就是他。
六个月的搜寻是不是毫无意义?
糟了,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他?
看到自己是这副样子,他会不会感到失望?
庞大的不安一瞬间冲出心房,可一切不安都敌不过自外而内将他包围的兴奋雀跃。
我见到他了,我终于见到他了,那些猜想都是对的!
“在那本《入梦者之书》里通过便条与我交流的人,就是您吗?您是……风早……”
年轻牧师郑重其事地表示肯定,那个瞬间真宵简直产生错觉,以为他答应了自己一件难以完成的请求。不过下一秒,牧师又展露了和煦的笑容。
“那就是我的真实姓氏,全名叫做‘风早巽’,您称呼我的名字‘巽’就可以了。我是继续称呼您‘魅影先生’呢,还是有更好的叫法呢?”
真宵反复默念着这几个音节,试图在脑中找到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把它们放进去。昨晚入梦时的许多细节他已经记忆模糊了,而这个名字和它代表的人,他绝不能忘记。是这个人,是眼前这个已经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人,拯救了他悲惨的人生。
“礼濑……真宵。”过于复杂和大起大伏的心情让真宵有些喘不上气来,因缺氧而发红的面颊泛出熟到透红的番茄色。
“我可以冒昧称呼您为‘真宵’先生吗?”风早巽以一种处于礼貌范围内的克制眼神打量着真宵,接着无端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女孩儿似的名字很中意。
等到真宵微弱的“嗯”传进耳中,他才继续往下说:“那么真宵先生,您方便在这附近逗留一会儿吗?只要几个小时就好了,等到原本的两位守门人回来,这份差事才能结束——我想去找你。”
离开火焰洞窟,走下七百级“深眠的阶梯”时,真宵还在回想他和巽不长的交谈。
第一次来幻梦境时,这里充满神秘与复古气息,并且不受常识所约束的绝妙风景令他心醉神迷,可到了今天,无论是只存在于幻想中世纪的清洁街道,还是永远被橙粉色夕阳笼罩的四时花圃都失掉了颜色,只剩刚才那几句勉强称之为寒暄的对话充斥于脑海中。不,不是脑海,它们浮现于云朵上,刻在脚下平整的路面上,像飞鸟一样掠过本地居民敞开的窗户,撞进他的瞳孔和心。
几个月前,极度内向的真宵还在某所私立医院当药剂师,这份守着窗口不用和病人产生过多接触的工作,勉强能够同时维持他肉体的生存和心灵的平静。
即使这份脆弱的平静始终在崩坏边缘徘徊——比如周末按门铃的推销员、电车里一不小心撞上的肩膀都让他感到不安——他依然认为这不是外界的错,大多数人都普通地活着,作为少数派,他不该也不打算要求什么优待。
外界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某天通勤路上,他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跟踪了。
一开始只是疑似,他就想办法在地铁站里绕了一圈,结果那几个戴着帽子或口罩的男人依然远远跟在他身后。真宵向来没有和这种人对峙的勇气,只有逃跑很利索,拐了几个弯把跟踪者甩脱之后,他也不敢去再去医院,回到家用邮件请了假。
他在家里等了三天,几乎每晚都为诅咒般挥之不去的噩梦所缠绕,遮住脸的男人们大喊着“站住!”,边咒骂边追逐着他,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变成瘦骨嶙峋、筋脉虬结、张开皮膜双翼朝他俯冲的可憎怪物,它们双翼末端生着骨刺般的指爪,径直抓向他的喉咙和肚子,他总是在这一瞬间忽然醒来,接着惊魂未定地起床换下被冷汗浸透的睡衣。
等到第四天早上,医院方面忽然打来电话,通知真宵他因为工作失误被解雇了。
结合电话那端隐晦的解释和他最近的经历,真宵勉强还原出事件真相:前些天有个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的黑帮高层人物死掉了,据说死因是药物剂量出错。于是作为事件直接责任人的真宵被推了出来,受到的处分就是开除。
这下子跟踪者的身份也清楚了——虽然他并不开心。
最近开出的药他多少都有印象,配错的可能性非常低。但撇去他不认为自己会配错药不谈,这事决定得太草率了,连调查取证都没有,很反常。他想多半是主治医师误诊,甚至根本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才生造出自己这个靶子,毕竟招聘新的药剂师很容易,新的主治医生却不那么方便。
让无关紧要的人承担一点额外责任也没什么,每个人多少都会这么想。
只要合法地给出退职金,医院方面就已经尽完了义务,至于对真宵而言陌生人的视线到底有多可怕,寻找新工作的过程又何其接近地狱审判,根本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挂断电话后真宵对着手机发呆,过了一小时终于接受了他什么也没有做却失业的事实,站起身去洗漱。
从浴室出来之后他听到手机铃声响起,为了减少接电话的恐惧他早把铃声换成喜欢的少年偶像组合的新曲,听到之后他紧锁的眉头稍微放松了些,一直听到留言模式即将开启才接。
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真宵听见那边自称长辈的陌生人告诉他父母意外过世,需要他回家操持葬礼。
可是他早已经断绝关系了。
连被当成“人”对待都是一种奢望的家,真的有回去的必要吗?
这样的话说出口肯定不会被原谅的……真宵如此衡量着,试图表达委婉一些:
“可是,最近我的工作……”
这句话就好像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只一瞬间,源源不断的指责和谩骂从名为“手机”的魔盒中倾泻而出。
忘恩负义,连主持葬礼这样的事都做不到的废物,不顾父母养育恩情的牲畜,没有感情的恶鬼,简直不配为人。
真宵愣愣地听着对面愤慨至极的发言,一字一句全咽下去。
“对不起……”他说,“生而为人真是对不起。生为他们的子嗣,真的对不起……”
这样的道歉足够有诚意吗?
真宵低下头,看到显示出“通话已结束”的手机界面,和自己刚松开红色的挂断键、还在不停颤抖的右手,觉得无论如何,说完就挂断都会让对方觉得没有诚意吧。
这次和“他人”的接触依然以失败告终,和过去的无数次失败一模一样。
也可能不一样,但真宵自认为察觉不出这其中的区别——正因为察觉不出区别,他才难以与他人发展社交关系。
讽刺的是,真宵感到父母的死似乎没有在他心中留下很大的涟漪。
自己光是活在世上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又该怎么分出余力去处理别人的死亡呢?
他反复回想着电话中父母亲友的那些指责,一开始他认为自己不能同意对方的看法,可它们反复在脑海中回荡着,那样有力又那样深刻。
我可能真的就是那样一个人——他想到——感情淡漠,冷血,自私,这些描述和自己的完全能对得上。
这样的人能够为社会带来贡献吗?
这么活在世上,除了制造垃圾和污染环境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背后的一声断喝让真宵猛然惊醒,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何时走上了街头,而回过头稍稍一瞥,身后两名陌生男人正大步流星朝他奔来。
身体本能地动了,最近的噩梦中他演练过无数回这个场景。或者,现在的情形也并非现实而是梦境吗?
他不知道,也没有余力去想,身体和精神都被恐惧所支配,驱动着他寻找最安全的藏身地点。真宵像野生动物一样,唯有在这种时候才显得天赋过人。
图书馆这种地方需要保持安静,书架林立非常方便藏身,隐匿身形又恰好是真宵多年来求生的必备技能,进入图书馆对他而言有很大的优势。
可是如愿躲进建筑物内部之后,他才发现这个决定并不太明智,在保持绝对安静的情况下,连鞋跟落地发出脚步声都会受到瞩目,他自己的行动首先会受到限制。
惴惴不安地转了一圈,四周所有正在走动的人影都成了他潜在的敌人,让真宵的心态越发摇摇欲坠。每个人都可能带着凶器,每个人都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用阴毒的眼神打量他,让他感到阵阵寒凉刺得脊柱神经生疼。
这种情况下再从入口离开根本不现实,他没有那样的勇气。而这时图书管理员的办公桌暂时空着,周围没有人,又紧挨着窗户和书架非常便于逃脱,对真宵而言简直是沙漠中的绿洲。
他翻进去,找到最完美的视线死角,缩在那里。
只有不被他人认知到的时候,真宵才能产生安全感,可这安全感来得又是多么不合时宜?他现在稍一放松神经,连日积攒下来的恐惧和委屈,被每晚噩梦、睡眠不足造成的疲惫和神经衰弱一催,几乎又到了爆发边缘。
为什么只有我受到这样的对待。
就算作为一个人并不合格,在成为人之前也没有谁问过我的意见。
如果我不在了,事情会变得更好吗?
他用力抓挠着手臂防止自己在公共场合崩溃,可是呼吸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身体的颤抖也几乎要转变成痉挛。
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他撞到了办公桌,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桌上一本书掉了下来,正好砸进真宵怀中。
就像哭闹的孩子被糖果和玩具吸引注意力那样,在被书吓了一跳的同时,真宵暂时忘却了大部分不幸,将注意力放到这本书上。
这是本不可思议到极致的书。它的印刷非常拙劣,很多地方歪歪斜斜的,引用的资料也闻所未闻,因为不擅交际而拥有大把私人时间的真宵总是读书,却从没听说过什么《纳克特抄本》什么《尸食教典仪》或者《玄君七章秘经》。
这书详细记录了一个叫“幻梦境”的地方,一处不存在于现实地球上的桃源乡,失意者的乐园。
幻梦境不受现实中常识的束缚,有些地区相当危险,另一些却迷人至极。人们保持着中世纪时代的建筑和打扮,他们可以工作,也可以自由地四处云游冒险,由现实地球进入幻梦境的人类被称为“入梦者”,这就是书名的由来。
除此之外,书中夹的一些便签引起了真宵的注意。写便签的人认真研究了这本《入梦者之书》,似乎还找到了许多文中提到的资料,他利用便签校正了书中一些勘误,还提出好几个疑惑。
比如在“进入方法”这章,书的作者详细列举了从做梦入境,到肉身入境,到由不属于任何一种神话体系的神明召唤而入境,加起来一共十多种不同的办法,便签的书写者就补充道:根据某本十分冷僻的法国手记,入梦者在梦中死亡后就无法再进入幻梦境,不过身体似乎不会受到伤害,比起擅闯食尸鬼巢穴这种危险的方法,通过训练清明梦可以快速找到“浅眠阶梯”的入口,更加安全。
无论书还是便签上的笔记,都简直像天方夜谭,可真宵却不知不觉读得入了迷。常识告诉他应当把这里面写的东西当成书作者的癔症妄想,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去相信的念头。
如果的确有这样美好、自由的世界存在,而自己因为可笑的常识与它失之交臂了该怎么办?
便签主人的思维方式看上去那样理性、细致、周到,他也认同书里的内容,那多半的确有什么依据吧?
真宵将那些令他痛苦的事情全放到一边了。他直觉到这些便签更像是写给自己而非他人看的,对方很可能为了寻回笔记再次回来取这本书,于是四处翻找,从这个图书管理员的抽屉里找到纸笔,给便签的主人留言。留言大意是,这本书里的内容和笔记都令他十分惊异,自己算得上一名失败者,给周围的人带来了许多麻烦和不快,为了减轻对他人的负担,他希望能详细交流一下进入幻梦境的方法。
做完这些之后,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把《入梦者之书》放回原处,努力活动了一下僵硬酸麻的身体,悄悄离开图书馆。
公寓楼的楼底有可疑人员在徘徊,真宵不敢回家,住在旅馆里,然而那一晚他难得没有做噩梦,对回信的期待冲淡了恐惧和悲伤。
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希望,也足以让他暂时鼓起勇气活下去了。
回信来得比真宵想象中快一些,住旅馆的第三天,他回到图书馆,看见那本书照旧放在老地方,可随手一翻,内页却都被换成了白纸。他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不希望有关幻梦境的事情被太多人知道。
真宵找了个角落读留言,对方的落笔比起做笔记的便条更郑重了,甚至还有许多微妙的老旧语法。它是这么写的:
由于我的一时疏忽,您看到了这部有关幻梦境的非公开资料,对此我深表歉意。
我个人对幻梦境进行了一些研究,但是直到落笔为止,我并未亲历过入梦之法,故而无法轻易为您解惑。
根据留言里的叙述,您近期的状况似乎不太好,但我相信,您不会永远处于低谷。比起将未来寄托于此,我们或许可以寻找别的解决途径,是什么让您想要脱离俗世,不如将这书当做故事里保守秘密的树洞,尽情倾诉吧。
对方并没有用什么特殊措辞,也没有故意用煽动性的句子调起他的情绪,可真宵读着纸上这些排列整齐的字迹,回过神来,眼泪就打湿了便条。
普通人在悲伤的时候会收到他人的安慰吧。会有那样一位亲密的朋友或爱人,将失意之人抱在怀中,揽着肩膀,用温柔的声音令他平静吧。
可是活到今日,真宵一次都不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以至于仅仅这样一张纸片都能破开他的心防。
他强忍呜咽落着泪珠,手忙脚乱地用衣袖吸干纸上的水痕,将便条夹进书中,抱着书哭到头晕目眩。
几乎哭到眼泪流干之后,真宵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纸和笔给巽写回信,将最近的经历,还有他心中深埋多年而无人聆听的念头全写下来,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他却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压力和痛苦都随着字迹与眼泪流干了。
之后真宵与这位写便条的“风早”一直保持着这种与时代有些脱节的交流,风早不仅告诉真宵自己对清明梦和幻梦境的研究进度,也前前后后给了他许多生活上的建议:
黑道通常都有固定地盘,搬家到更远的街区虽然麻烦,却是很有效的解决方案。
至于父母的死,这已是既成事实,不用带着抵触,而是当成让生活变得更好的工作去处理它们吧,只要做完它,让你痛苦的根源就再也不存在了,不是吗?
很奇怪,以前觉得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事,收到风早先生的便条之后,真宵就觉得或许可以尝试了。
过程中困难重重,他克服了许多在普通人看来不值一提,对他而言却很致命心理障碍,独自搬完家,也处理好了葬礼和整理遗物的所有相关事宜,在半个月前的他看来这些根本不可能完成。
终于把所有事务处理妥当的那天,真宵恨不得立刻回去向风早先生报告这些好事,顺便鼓起勇气问问他愿不愿意交换联系方式,甚至见上一面——经过这些天的交流,真宵对他越来越好奇了。
可是在那之前,他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临走前为父母献一束花做为告别。
当时他的心情非常好,目光在一排排墓碑中巡视着,视力和观察能力向来不错的真宵注意到其中一块已经有点风化的墓碑,那死者就姓“风早”。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满心想着快点给那位拯救了他的风早写留言的真宵理所当然地被这块墓碑吸引。紧接着,他又受到直觉的指引,将这座久久无人照顾参拜的坟墓前后检查了一遍。
墓碑背面,满是青苔靠近地面的部分,刻着一个小小的标记。
真宵在《入梦者之书》中见到过它。
他想起写便条的风早那种稍微有点古老的措辞,瞬间变得面色苍白。
更可怕的是天色渐暗,墓园角落显现出一些轮廓模糊的非人黑影,连是动物和植物也看不清,却轻易勾起真宵的恐惧。
仿佛是为了呼应真宵的重大发现,回到居住的城市之后,他没有在图书馆里再找到那本书。
他不死心,鼓起勇气询问图书管理员,却被告知“本馆从未有过这样一本书”。
风早先生就这样从真宵的生活里消失了,他们因为不可思议的巧合结识,在真宵完全对他的存在产生依赖以后,他显出自己幽灵的真身,随着凉爽春夜的晚风翩然逝去,就好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过。
镌刻于故乡墓碑上长眠不醒的那位“风早”,已经睡了一百年了。
他会梦到自己出入图书馆,与不幸的陌生人通信的景象吗?
这个恶作剧般的事实并不比自己无故失业和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更难接受,真宵花了点时间消化掉它,却无法停止荒唐和失落的孔洞在身体内部四处扩张,他马上要被它们蛀空了。
他翻来覆去地阅读从风早先生那里收到的纸条,一字一句勾画出的,温柔持重的男性身影令他痴迷不已。可无论是字句还是身影,现在都化作他掌心的泡沫无声地消解,了无痕迹。
当成让生活变得更好的工作,去处理它们吧。
这是风早写给他的某张便签里的一句,曾经正是这句话让真宵重新振作起来,而体内的负面情绪稍微褪去一些之后,他死死盯着这句话不动。
巽的笔记和便签里都提到过一种现象,或者说一种能力:
在清明梦中人类能控制自己的行动甚至场景转换,而据真宵所知,这种能力当然可以锻炼,训练方法有点复杂,但对他而言比给半生不熟的相识者打电话轻松得多。
结束了短暂的看门人工作之后,风早巽赶到乌撒城,真宵已经被数不清的猫儿淹没了。他看到他仰躺在草地上,身上和身边趴满、挤满花纹各异,光滑发亮的毛球,光是正在舔真宵脸和手的就有七八只。
乌撒是由猫统治的城市,巽记得他的魅影先生十分内向,恐惧与生人打交道,才特意选了这里。
看到他来,真宵小心地把身上的猫一只一只抱到旁边去,留下怀里踩奶的白手套,坐起来向巽挥挥手。
“太好了,看来它们都喜欢真宵先生。”巽带来些鱼虾和禽类肉干作为伴手礼,喂给不安分的白手套一口,“据说猫军队里的上级会给下级舔毛,它们这样积极地舔你,或许是希望你能加入乌撒城。”
也可能是因为在猫的城市里,猫亲近人,就像现实生活中人抚摸猫一样带有娱乐性质。
“成为猫的下级……真好啊……”
真宵显然也喜欢猫,他面上泛着红晕,像喝醉了似的,给白手套梳毛的动作却很娴熟。
“不过,我觉得大概不行……”巽是在开玩笑,但真宵好像把它当真了,“我之前受到过一些地底朋友很多帮助,但是拒绝了加入他们的族群……既然这样,就不能再去别的势力了。”
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巽就忍不住想要微笑,但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对真宵失礼,他还是控制好了嘴角和眼睛的肌肉,顺着话头问他:
“真宵先生,您口中的‘地底朋友’是?”
“我昨晚也来过一次幻梦境,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和地底的食尸鬼们在一起。他们也帮忙打听过您的情况,不过没怎么收到消息。”
“地底?食尸鬼?没有被攻击就已经很厉害了,还能受到帮助……”
两人开始漫无目的地散步,真宵简短地概括了一下他上次入梦的经历,并不复杂。
获得两位守门人的认可,从火焰洞窟离开之后,他走下深眠的阶梯,进入迷魅森林,人类入梦者共用的出口。
可是他并没有最先遇到人类,而是遇到一群落单的食尸鬼——而在这些食尸鬼眼里,真宵恰恰是一个落单的人类。
他们并没有攻击真宵,后来食尸鬼们告诉他,是因为那时候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们认为真宵或许能受到教导,融入食尸鬼族群。
事实上和食尸鬼们相处比起和人类交流,对真宵而言的确轻松许多。
虽然食尸鬼橡胶一样的皮肤、直立行走却又像狗又像羊似的外形、阴湿引人生厌的习性都让大多数人感到不适,可在真宵看来他们也有许多优点。比如交流时没有任何潜台词和潜规则,不会强迫真宵参加集体活动,环境阴暗,每天学习食尸鬼的语言他也不感觉困难,除了食物实在不能吃,要自己想办法之外,一切都很愉快。
食尸鬼们需要真宵充当翻译——此前他们也有人类翻译,但是时间一长,那个人渐渐长出食尸鬼的身体特征,人类的思维和语言也快忘干净了,而与人类对话的如果不是人类,他们就变得充满攻击性和戒心。
“我原本以为翻译的工作很难,可真做起来,怎么说呢,好像不算复杂……”
他只要理解交涉双方的意思,然后尽可能传达对面的意思过去就好了。真宵本来就很细心,又因为性格弱势,说不出什么重话,无论食尸鬼方还是人类方,都以为对面对自己充满了尊重和敬意,使得对话气氛充满了奇迹般的和谐与愉快。
可惜的是,一晚的深眠醒来,六个月过后,真宵就被迫离开了幻梦境,不知道那些食尸鬼现在怎么样了。
真宵边比划边告诉巽,食尸鬼的语言非常有趣,他们不是用词组,而是依靠声带震动的频率和音调区分文意的,就像整个种群都是人类不能理解的歌唱家。
说着,他给巽演示了一下,从他口中发出一阵细弱柔和的“咪呯、咪呯”声。
“这大约是‘今天很高兴见到您’的意思。”
巽没有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他看。这场面持续了几秒,真宵就开始感到不安了,面颊因缺氧迅速升温,蒸得他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在巽可能说出什么话之前,他不管不顾地先道了一通歉:
“对不起对不起!!难得与巽先生约在这么可爱的城市见面,我却只顾自己说了那么多关于食尸鬼的事!真的非常对不起!如果您觉得,听起来不舒服的话……”
“不,完全没有这回事。您的亲身经历和对食尸鬼的观察非常有趣,尤其是充当翻译的那段,您真的很懂得如何为他人着想。”巽不动声色地朝他靠近了一点,“不以外貌衡量其他生物也是种非常可贵的品质。而且六个月内能够学会一门全新的语言实在是太厉害了,就算是食尸鬼的叫声,从您口中发出……也变得那样可爱。”
就像小猫撒娇的声音一样——巽私自吞下了这个不太礼貌的比喻。
他看到真宵忽然手忙脚乱起来,怀里的白手套挣扎两下跳下了地,为了防止自己踩到它,真宵慌忙避让着,然后重心不稳栽向地面。
巽试图拉住他,可这个时候四处逃窜的猫儿又冲向巽脚边,他下意识抬起脚跟,然后和真宵一起跌倒在草地上。
天色已经暗下来,月亮从东面升起,四周的猫开始一只接一只地消失,它们或许经由空间跳跃的能力去了月亮上,或许以月亮为支点,去了任何它们想去的地方。而此时巽和真宵之间的距离已经远远超出社交距离的底线,面贴面近得能看到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真宵不敢乱动,怕近了让巽察觉自己对他心怀杂念,怕远了让巽误会自己对他抱有嫌恶。巽的态度却完全相反,他伸手理顺真宵被猫儿们玩乱的头发,整理好以后那手就顺势落到真宵的面颊旁。
他确认对方没有一星半点的不情愿,才允许自己慢慢地靠近。
在他们大概还隔着一个猫爪厚度的距离时,真宵紧紧闭上眼睛,因为紧张而颤抖的眼皮带得睫毛也晃个不停,那样子实在太惹人怜爱了,最后巽落下的除了吻,还有一个忍耐多时终于绽开的微笑。
告别乌撒城的猫之后,巽就一直牵着真宵的手。
“我到幻梦境差不多一百年,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夜之女王’当祭司。整体而言,这种信仰比较小众,而且崇拜‘夜之女王’者行动都很低调,大概是这个原因,真宵先生才没能打听到我的消息吧。”
“夜之女王……是希腊的尼克斯吗?”
“不是的,虽然那也是一位黑夜的女王。”巽解释道,“夜之女王可以被称呼的名讳是卡莉特·乌尔,做为梦境诸神,她与人类的联系十分紧密,圣母玛利亚就是她的化身之一,告诉我真宵先生会出现在浅眠阶梯的也是她。”
真宵记起当时巽的确说过他得到了神谕。可是,圣母玛利亚本尊就在幻梦境这个说法还是太过惊人,真宵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巽似乎不打算对此进行深入介绍,穿过城门与小径、沼泽与森林,一座隐藏得极好的木屋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里被我们称为‘元月会’,不是那种传统的教派,更像秘密结社。”
巽边解释着边打开门,屋内有大约七、八人各自忙碌,听到开门的声音就停下手头活计不约而同往这边望。
巽告诉他们真宵是自己的恋人,带来问问他有没有兴趣入社。
同时被许多目光注视和被巽这样介绍的真宵下意识躲进了巽背后的阴影里,可这里的人似乎并不奇怪他的反应,他们鼓鼓掌,做了自我介绍,祝真宵在这里玩得开心,祝两人幸福,然后就重新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其中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对两人的到来漠不关心,那时她正专心用蕾丝手帕擦拭一尊半人高的大理石圣母像,所有人也并没有对她表示异议,或强行邀请她一起来。
真宵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元月会核心成员甚至能聆听卡莉特·乌尔本人的神谕,可无论教义还是教规都相当松散,除了每个人要保证为维持组织运转出力之外,只需要回应和处理卡莉特·乌尔的启示就好。
真宵没有什么信仰,他只是希望和巽在一起,于是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正如他预料的,所有人都对他非常友好,现实生活中那些艰难的,常人难以理解却不停逼迫着他的压力在幻梦境中几乎不存在。
在没有工作的日子他也会花时间回食尸鬼的族群看一看,同他们聊聊近况。所有认识他或曾听闻过他的食尸鬼都很想他,他们拍拍真宵的肩膀,特意提前准备好干净的手套,方便真宵握他们被真菌覆盖的手。
拥有这么多朋友——哪怕是普通人厌恶和恐惧的朋友——对过去的真宵而言几乎无法想象。
空闲下来的时间里他有时会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够获得某种幸福,应该就是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吧。
可下个瞬间他又会陷入深深的恐慌,因为生活从不放过他,总是在他稍有松懈的时候给他一个巴掌,就像无故失业那次一样。
他担心将来跌得更惨,于是抗拒感到幸福。
或许是担心太重了,他时常错觉暗处有一双眼睛,冷冷地、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想要找出他的弱点给他痛击,叫他再也爬不起来,仔细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有时他也会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巽,巽就仿佛永远不会感到厌烦似的,用各种方式,用言语、拥抱和亲吻反复安慰着他,打消他对未来的疑虑。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巽更好的爱人了。
他总是反复确认到这一点,然后越发珍惜能够陪在巽身边的每分每秒。
最近的元月会正在准备一场重要仪式——圣灵授胎。
说是“最近”,其实他们已经准备了快一年了,香料、魔法药剂、以正确顺序绘制的法阵、山羊脂蜡烛、仪式用服装、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完美的受体,这些缺一不可。
就如同传说中的圣母诞下神子一样,元月会主持的圣灵授胎也会产生一名婴儿,她将成为夜之女王新的化身,擎着神灵授予的权柄,代替本尊行走人间。
理所当然的,这位孕育神灵肉身的受体被称为圣女,不仅会得到教徒们的尊崇与膜拜,更有卡莉特·乌尔本人的青睐。
与如此光荣的待遇相对,圣女的选拔条件十分严苛,只能通过一颗据说受到过赐福的月光石判断,不少女性社员都试过,但触摸月光石并令其发光的只有一人,那个女孩叫亚里亚,恰好就是真宵初到元月会那天唯一没有和他打招呼的姑娘。
亚里亚是所有社员里最虔诚的,总是对着圣母像说话和祷告,除了有意识避免社交让她有些难相处之外,没什么明显的缺点。
幻梦境中的时间似乎并不宝贵,授胎仪式很快来临,忙碌整整一年的元月会信徒们都绷着神经,确保仪式能顺利进行,包括真宵在内。
在仪式开始前把月光石交给圣女,这是真宵负责的工作之一。圣女亚里亚就像平时那样沉默且冷淡,她从光亮的银托盘上拿起月光石,可那石头毫无反应,就像一块普通的首饰原料。
姑娘高声惊叫,立刻把事情推向一种十分严重的处境,所有人都围了上来,过于密集的目光瞬间让真宵感到呼吸变得困难。
“说,你把真的藏到哪儿去了!”
盗窃是那样过分的指控,就像受惊的野生动物一样,真宵浑身汗毛直立,明明长着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幻梦境的通用语言、现实世界的各种语言、食尸鬼语全打乱搅成一锅了。他确信如果自己此刻开口,发出的一定只有魔物般令人作呕的怪声。
“如果没有月光石,我们过去的准备都会化为乌有!”
她举着那块假石头步步紧逼,而真宵用他混乱的大脑拼了命思考,也根本找不出石头是在什么时候被掉了包。
生活果然没有放过我……真宵绝望地想道。
巽去绘制法阵了。教内只有巽一人能完成法阵,绝不会出现在这里拯救他。
真宵只能徒劳地用手背遮住眼睛,努力抵挡那姑娘简直要切开他喉管的、咄咄逼人的眼神,哪怕这样的反应会让他看起来像是做贼心虚。
然而,更深的压迫和声讨并没有如他预料地到来,包括一个劲质问他的亚里亚在内,所有人忽然变得如死寂般沉默。
又等了会儿,真宵慢慢睁开眼睛,偷瞄到所有人都像凝固了似的,直愣着眼望着自己。
“……把月光石给他。”
说话的人是位和巽同个级别的祭司,他在外面负责统筹。
那姑娘似乎吞了吞唾沫,却只是瞪大双眼死死盯住真宵,就像面对生死仇人那样。
“我说,把石头给他。准备时间不多了。”
冷静的压迫力使得年轻女孩不得不照着祭司的话做,而那石头一接触到真宵的指尖,就迫不及待散发出一团柔和的冷白色光辉,像晴朗天气的月华一样美。
可是石头的触感有点不舒服,四周的气氛也让真宵感到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月光石果然出了问题吗?可,可我真的不知道……”
他想要寻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但直觉却让他别问了。
“圣石没有任何问题。”那位威严的祭司说道,“是它选出了新的圣女,今天走上祭台的将会是你,真宵。”
这样的转折对真宵而言显然太过于夸张,导致支撑他做出反应的并非理性而是本能:
“不,可我……我并没有能够孕育生命的子宫……也,也不知道从哪里进行分娩……我该怎么……”
虽然本人毫无自觉,可他的话语和为难的神态使得整个房间都染上一种微妙的旖旎春情,有些男信徒甚至低下头红了脸。
而唯一不受这气氛影响的是亚里亚,向来冷若冰霜的她在众人面前失态了,她张牙舞爪地冲上去,想要夺回真宵手中发亮的月光石。
“不可能!我才是夜之女王的圣女!!你们怎么敢夺走我的尊荣,他又算什么东西!!这里最虔诚的人是我!我把身体、心灵,我的一切都奉献给卡莉特·乌尔了!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他只不过是为了睡那个风早祭司——”
真宵面色苍白,好像体表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也不知是因为受了这姑娘的痛骂,还是因为他和巽的关系、他的入会目的被当众点破的缘故。
为了防止亚里亚伤到他,两个男信徒冲上来拦住几乎发狂的姑娘。
“够了,圣石是卡莉特·乌尔的东西,不是你的。这也是卡莉特·乌尔的选择。”祭司示意大家把亚里亚带下去,为这场滑稽剧拉下帷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按照正常计划推进吧。”
接下来的流程真宵都没有什么知觉,他成为了元月会的巫蛊人偶,完成圣灵授胎仪式的一件道具。他被脱掉原来的衣服,换上象征圣洁的白长袍与花环,被信徒牵着领往祭台。
法阵是巽绘制的,他会在那里等他。
真宵忽然想到这一点,然后他变得心甘情愿起来,好像他从一开始就期待着这个瞬间,他用那么长时间、那么多努力掌握清明梦的技巧,都是为了此刻的献身。
地下室走廊最深处的房门开了,冷蓝色的光亮从里面透出来,巽脸上带着平稳的微笑,迎接元月会的新圣女,迎接他的恋人参与神圣仪式。他背后静静伫立着一人多高的纯白圣母像,那是拥抱着年轻祭司的朦胧光环。
真宵愿意用余生拆开揉碎记住能被他观测到的每一个细节,也愿意立刻朝着这副景象沉溺,可当他一步步朝门内走去时,画面渐渐发生了改变。
在真宵的注视中,巽身后纯白的玛利亚悄然变化着。她背上长出一对羽毛翅膀,然后翅膀从尖端分开、拉长变形,最终固定成了某种昆虫——螽斯或者蚱蜢——尖锐的镰刀般的足,每一条足尖端连着枯瘦的指爪,一共有六对十二根之多。它们在巽的身前合拢,将无辜的祭司禁锢在内,磷光莹莹闪烁,如一口弥散不祥气息的竖棺。
玛利亚连面容和身形也改变了,那似合非合的眼神原先总是予以信徒慈爱和宽恕,现在却过分圆睁着,以双眼为中心绽出条条静脉,令人联想到活埋而死的尸体。
她是座雕像,这一定是错觉!可真宵分明看到她长裙底下膨大隆起的椭圆形臃肿躯体,那张尸体面相的脸一不留神便腐烂了,眼窝深陷、鼻尖坏死,蝇蛆像泪水一样顺着她坑洼不平的面颊向下淌,她却还咧开挂着烂肉白骨森森的牙龈,露出令人作呕的讪笑。
真宵感到手脚冰凉,走路也失去了重心,他的脚踝被难以言喻的恐怖紧紧攥住,让他扑倒在地,可现在巽来不及冲过来拉住他了。
血液红得近乎妩媚,它们浸透真宵的长袍,直到将纯净的红映入他眼帘深处。
他听到巽的声音,紧接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此外,还有女性的发狂大笑。
“卡莉特·乌尔!我的玛利亚,我的原罪,我的狂热,我的欲与火!!啊哈哈哈……我是你的圣女,而你是我的信仰……也是我唯一的爱人!!卡莉特·乌尔!!!”
这声音……好像亚里亚啊……
真宵想起那姑娘冷淡、沉静的面容,感到困惑。他难以思考面前发生的事了。
他感觉到巽好像正在触碰他,巽的表情不知为何带着焦急,手心的温度却很舒服,他太冷了,身上这件长袍很薄,而且不知怎么湿漉漉黏糊糊的。
他想像两个人私下里相处一样,要求巽抱抱他,那样一定会变得暖和些。可是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发不出声音来,而且越是想要说话,视线就愈发模糊,最后像关掉旧电视那样,“叭”地一下子断线了。
礼濑真宵从自己卧室的床中央惊醒,窗外的天色蒙蒙发亮。
这一晚的幻梦境经历有许多细节他已记不清楚,可关于风早巽、元月会和圣灵授胎仪式的部分却还历历在目。
他换掉被冷汗浸湿的睡衣,细细梳理他最后的经历。
自己应该是在踏入祭祀房间之前,被嫉妒疯狂的圣女亚里亚杀死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真宵立即想起《入梦者之书》中的记录:如果梦中的自我死去,就再也不能那样进入幻梦境。
他顿时陷入比死亡更深更重的黑暗,哪怕黎明的曙光已经照进窗户。
真是滑稽,竟有人妄图与一百年前死去的魂灵恋爱。
他想到,在自己眼里风早巽已经死去多年,而此刻的幻梦境里,自己对巽而言也已是一具尸体。
为了应景他想笑一笑,张开口却只是急促地呼气吸气,就像他马上就要崩溃那样。
难道往后再也见不到巽先生了吗?
未来等待着他的,真的就只剩守着风化的碑石和一堆留言便条独自垂泪吗?
一想到这些几乎是近在咫尺的未来,真宵就感到百倍于过往所受伤害的痛苦从四面八方呼啸着袭向他,要将他撕扯成无数血肉的碎片。
回过神来,他竟然又到图书馆来了。
真宵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陌生。在已经再也见不到巽的当下,他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对那个人的依赖深到刻进了潜意识的程度,与噩耗无异。
巽就是在这里,在这图书馆,用一本奇怪读本中的手记拯救了他,让当时已经走投无路的他再度感受到光明。
然而事实是,图书馆里从未有过那样一本书,恰如巽生活之地的真宵已经死去。
他就这样在安静的建筑内部胡思乱想,像沙漠中的旅人停滞于即将干涸的绿洲不愿离开。
可是接下来,不可思议的情形又一次冲击了他。
在他与巽约定过的角落书架上,那本《入梦者之书》好好地立在最下层。
真宵顿时心跳加速,他忍着心脏几乎要冲出胸腔的不适感,抽出书来翻开。
里面夹着一张留言,远远超出便条的长度和厚度,几乎是一封信。
自从您说要回老家面对父母的葬礼以来,总感觉许久没有给您留言,可是确认日历时,发现也才经过一周多的时间。
一周多不曾与您交谈,我就已经感到异常寂寞,于是提笔用旧方法与您交流。
实际上,我早已经无法满足于只像这样同您笔谈了,每次把夹着留言的书壳塞进书架深处,我总会希望下一秒就收到您的回复,恨不得马上得知您的反应。
您是一位远比您的自我认知美好得多的人,您写下的留言总是为我着想,语言风格也细腻温柔,这样的个人魅力哪怕不露脸、不出声也令我为您深深折服。
这本《入梦者之书》是我小时候从老家的仓库里发现的,长辈们说,编撰他的人是大正时代族里的某位臆症患者,他对幻梦境的存在深信不疑,坚称自己每晚都可以进入那里,连遗嘱中也提到,要在墓碑背面刻上特殊的符号。
所有人都认为书中内容一派胡言,只有我一直对里面的记载很感兴趣。可惜它的文献引用十分杂乱,至少有五种语言,儿时没有人肯替我翻译和解释,我只能自己从头学起。
自小到大,我对幻梦境的研究时断时续进行着,但我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能理解这份兴趣的人,直到您给我留了言。
通读整本书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高难度,而您不仅细致地读完了它,相信了里面的记载,还向我提出问题。
我一直以为自己对这本书的钻研并不需要任何人认可,把内容基本解释清楚之后也就没有再动它,让学生帮忙还书的时候,才使得它意外出现在了图书馆——让您看到了它。
收到您的留言之后,我比我想象得还要高兴得多。您写的每个字我都读过无数遍,原来以此获得认可是这样的感觉,比我生存至今得到的所有夸赞加起来都更好。
您就是这样轻松地改变了我的人生,并且,因为您的留言,我又重新对幻梦境实地产生兴趣了。
我并不是希望能在那个仙境般的地方获得永生,若没有死亡,生命也就毫无意义了。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研究画上一个句号,也回应您对我的期待和信赖。
如果可以的话,等我从幻梦境归来之后,我希望能面对面与您分享其中的见闻,不知您意下如何?
实际上,我就在图书馆对面的大学担任副教授,只要到文学系打听“风早巽”这个名字,随时都可以找到我。
衷心期待,并恭候您的拜访。
或许我对进入幻梦境这个举动本身还抱有疑虑……
毕竟书中的描述虽然美好,却也提到那里生活着许多异族和怪物。写下这封信的我,除了向您表白自己真实的心迹之外,也是希望万一我在那里面出了什么问题,您能发现并帮助我吧。
这是我个性中卑劣的部分,我必须向您道歉。
可我只有您能信任了,所以,我不得不将这压力施加于您的肩上。
根据信纸角落的日期,这封手写信是在两个多月之前写成的,只比真宵最后一次来图书馆晚一天。这信里的每个字都能对真宵造成冲击。
原来过去所想都是错的,他把一系列的巧合七拼八凑,还原成与事实大相径庭的东西了。
他怀疑自己随时可能哭出来,但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他掉泪,他将书放回去,朝图书馆对面的大学狂奔。
幻梦境中的巽并未遭遇什么麻烦,而无论多么漫长的梦境也会有醒来之时,今天是工作日,他一定就在那学校里教书。
“请问您认识名叫‘风早巽’的副教授吗?”
真宵将他的怕生和紧张都抛到脑后去了,他一连抓住好几个学生询问,才终于问到个愿意回答的孩子。
“风早老师他……请问,您是他的朋友吗?”
真宵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巽的朋友,但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看来您并不清楚情况……我们正要去探望他,需要的话,您可以一起来。”
某种阴沉的预感在真宵颅内盘旋,他提着心跟随这些学生们,一路沉默。
所有对不幸的预期总是应验得很快,真宵已经拥有过数不清的经验。
可即使如此,亲眼看到巽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输营养液时,他依然险些昏死过去,强撑着这一口气只是为了听学生们解释局面。
他们说巽是在两个多月前忽然变成这样的,医院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说他普通地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可是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无法让他醒来,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他的生理机能。
又一次接触到“两个多月”这一时间跨度,真宵终于反应过来——
巽说他在幻梦境已经当了差不多一百年的祭司,而按照一晚睡眠八小时,可以在幻梦境中经历六个月来算,两个多月正是一百年。可《入梦者之书》作者所处的大正时期距离现在也差不多一百年,那时候的真宵就把“一百年”这个信息,当做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给忽略掉了。
跟着他又立刻想起巽身后那尊转变成恐怖怪物的圣母像,如果有什么能将巽的意识困在幻梦境之中,那就只有直接受益者卡莉特·乌尔了。
不管那是神还是什么怪物,巽先生因为我重新产生了探索幻梦境的想法,这都是我的错——
真宵的心中,连这样的懊悔都只持续了一瞬。
他原以为自己受到接连不断的真相冲击,应该早已经承受不住了。事实上他的状况也很差,手脚冰凉且不多说,他眼前泛起了黑白雪花,耳道内嗡嗡作响,浑身僵硬,每动弹一下都会泛起一股钻心的麻痒,仿佛离昏死在地只差一步。
连真宵自己都没注意他是怎么告别巽的学生们,坐上最近一班出发的列车的。
即使身体的应激反应已经到了随时可能晕过去的地步,他却奇迹般地感到头脑十分清醒,他现在很明白自己要前往哪里,打算做什么。
这车票是回真宵老家的。
将那块大正年间的墓碑误认为巽的长眠之地时,真宵曾经见到过一些奇怪的黑影,当时他很害怕,可现在回想起来,他已经明白黑影是什么了。
那墓园内部一定有食尸鬼的巢穴,而根据《入梦者之书》内的记载,食尸鬼巢穴深处,藏有通往幻梦境的入口。
对真宵而言,与食尸鬼交流比和人类交流明快得多。他使用那种“咪呯”和“咕呤”组成的食尸鬼语言,简单概括了自己在幻梦境中为食尸鬼们担任翻译的事迹,以及自己希望回到幻梦境的愿望之后,他就被很爽快地放行了。
幻梦境里的老朋友们对真宵的回归感到十分惊喜,它们丝毫没有深究他为什么从现实世界来,又为什么穿着奇怪的衣服,只是问他是否改变了主意,打算融入食尸鬼族群。
真宵再次谢绝它们的好意,并直接切入重点,询问那只由人类转变而来的食尸鬼翻译官,自称圣母化身的夜之女王卡莉特·乌尔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一听见这食尸鬼口中发出代表不屑与嘲笑的咕呤声,就知道自己问对了问题。
对方用偶尔夹杂幻梦境通用人类语言的食尸鬼语告诉他,所谓“卡莉特·乌尔”的真名,或者说最为人类熟知的名字应该是莉莉丝,是梦境诸神中比较强大的一位。除了夜之女王以外,她还有个称号,叫做“谎言女皇”。
论实力和影响力,莉莉丝根本挤不进幻梦境的统治者梯队,食尸鬼的嘲笑正是基于这一点——她根本比不上他们信仰的强大旧日支配者诺登斯。
但莉莉丝胜在参与构建了现实世界的宗教体系,与人类关系密切。她能够一定程度上影响人类的梦境和潜意识,通过暗示和诱骗,驱使人类为达成她的目的而行动。
无论风早巽还是那个叫亚里亚的姑娘,应该都是受了类似的影响。这位谎言女皇的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借由所谓的圣灵授胎仪式获得新生。
随后真宵立刻意识到,自己会出现在幻梦境里或许也有她的影响,因为他才是最终被选中的受体。先入为主地将那墓碑与同自己笔谈的巽联系起来,会不会也有她从中作梗?
事件背后潜伏的恐怖可能本该令真宵恐惧和啜泣,可他已经没有那样的闲工夫了,现在他心里只想着怎样弥补自己的错误,解开那腐烂圣母的邪恶拥抱,让现实中的巽醒过来。
离开食尸鬼巢穴之后,真宵向着记忆中元月会的所在地前进。为了确定集会的具体位置,他先抵达了乌撒城。在这里发生了一件令他心情稍微变好的事:他和巽初次约会时,一直待在两人身边的白手套猫咪还在城中,它认出了真宵,甩着尾巴跑过来,舔舔真宵的脚踝。
真宵不敢放松精神,怕自己一不留神就会流下泪来,害怕与委屈一旦开了闸是绝止不住的。于是他无言地抱起白手套穿过整座城,到了城郊又放下它,匆匆挥手告别。
如果,莉莉丝的确是为了圣灵授胎仪式才引导自己进入幻梦境……
穿越森林的同时,真宵反复推演着可能的真相。
这其中有两种可能:其一,亚里亚并不拥有成为受体的素质,只有满足了某种条件的真宵才有资格;其二,亚里亚的确可以成为受体,但比起亚里亚,真宵作为受体的质量更高,并且高到让莉莉丝冒着激怒亚里亚的风险改变主意。
真宵意识到,这是他可以充分利用的优势。
天色渐暗,元月会结社活动的屋子也出现在真宵眼前,他深呼吸一次,推开房门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里活动的所有人都将眼神投向真宵,阵阵不适感立刻沿着脊髓冲向大脑,他只能强迫自己放弃对整体气氛的感受,转而观察个体。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元月会吸收了些新面孔,但能认出他的老人并不少,他们发出各种充满惊讶的声音。
“……可你已经被亚里亚刺死了!”
真宵一步不停地走进大厅,二十一世纪的合成材料鞋底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在幻梦境中显得异常独特的声音,他强忍着受到瞩目的不适感,挤出一点神秘的笑容,说出提前编织好的谎言:
“我是被卡莉特·乌尔选中的受体——按照会内的规矩你们该称我圣女……嗯哼哼,凡人的手段能够杀死我吗?”
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真宵的精神最为接近卡莉特·乌尔的瞬间,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近似于妖冶的妩媚气质,所有人都像受到蛊惑一般接受了他的荒唐说辞。
为了防止自己深思自称圣女到底羞耻到何种地步,真宵的行动片刻也不敢停。上一次他负责看管月光石,故而很清楚这东西的摆放地点,他找到装着圣石的水晶盒子,一抬手将它打碎在壁炉上,连水晶碎片划破了手他也毫不在意,他只是紧紧握住那颗石头,指缝间漏出的光比他上一次触碰它时更加耀眼。
“我要见巽先生。”他举起月光石强调自己的身份,以一种命令式的语气要求道。
这和他过去的形象差距太大了,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于是他又强调了一遍:“我现在就要和巽先生单独交谈,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真宵瞥见有人跑向楼梯方向,就找了一把椅子,气势汹汹地坐下等待回复。
停下行动和说话之后他的气势逐渐开始衰退,变得只是做出样子强撑门面,好在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很久,那位信徒回到这里,红着脸伸出手说要为真宵引路。
那只手似乎是打算让真宵搭着的,可他没有理会。他紧握月光石的手还在流血,但他一刻不停地想着巽,只是急急迈着步子前行,打过蜡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红宝石。
巽不像其他信徒那样惊讶,对幻梦境研究透彻的他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眼前情景的意义。
“此刻在这里的,是你的肉身,对吗?”
是巽先生,完好无缺的巽先生。
那流水般清澈的嗓音灌进心中时,真宵紧绷许久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刚才那种带着侵略感的媚态也完全消失,只一瞬间,所有的软弱又都回到他身上。
他忘掉自己的目的,忘掉现实与幻梦境的区别,忘掉莉莉丝和卡莉特·乌尔的联系,紧紧抱住了巽。
“嗯,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我以为……今后再也见不到您了。”
巽抚摸着他的后背,只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让他积蓄至今的委屈几乎到达爆发边缘。真宵咬紧下唇,强忍着泪,又喊了他一声。
“巽先生……您,您喜欢幻梦境吗?”
如果,他真的希望永远留在这里的话。
停留在后背中心的手向上移了些,巽梳着真宵柔顺的发丝,轻声回答道:
“您问了个很大的问题啊……哈哈。我当然喜欢幻梦境,喜欢这里。如果没有幻梦境,我甚至无法与您结识,仅凭这一点,我就由衷感谢幻梦境的存在。”
他的表达让真宵的脸又热起来,不过这只是开头而已。
“卡莉特·乌尔实现了我的愿望,她让我在那一天跨过七百级‘深眠阶梯’,迎接我一直在寻找的命定之人,也就是您,真宵先生。
“我们会有完美、平和的未来。信徒彼此间坠入爱河是被允许的,对此有所怀疑者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虽然对真宵先生而言,做出肉身永远留在幻梦境的决定或许比较艰难,可从今往后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不会被包含时间在内的任何外力分开,直到迎接永恒。”
“我们……迎接永恒?”
真宵又重复了一遍,好像面对一件过于喜爱而舍不得触碰的工艺品。
“是的。只要我们一直留在这里。”
“巽先生……谢谢您,巽先生,我明白了。”
真宵抬起头,他脸上灿烂的笑容让欣赏过他各式神情的巽都愣了愣神,然而下个瞬间——
水晶碎片深深刺入巽的腹腔。
从打碎月光石的盒子起,真宵就趁人不备将其中最细长的一块碎片藏进袖子和掌心,又用月光石吸引他人的注意力,一直忍到巽面前。
只要幻梦境里的巽也死去,事情就能得到解决,莉莉丝总不能将他肉身虏来这里。真宵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在动手之前他还想听听巽本人的意见,如果他实际上没有被莉莉丝影响,而是自己选择留在幻梦境中,那么真宵也会陪他留下。
可是巽的答案并不像他本人。那封表白的长信里他曾经写过:若没有死亡,生命也就毫无意义。
真宵爱极了他这一点。正因为巽如此珍惜生活,才能边给真宵提供那些建议,边安抚他的情绪。
这将他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的,闪闪发光的灵魂,真宵不愿意看着它为邪神所玷污,更不能忍受自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与那样的巽一起生活。
“对不起巽先生,对不起。”
真宵道着歉,同时狠狠转动手中的水晶碎片,巽的血和他的血彼此混合,织成殷红手套包裹住真宵的手指。
腹腔大约已经进了不少空气,巽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看上去有些疑惑,仅仅是疑惑。
“您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您有事的,请您……相信我。”
真宵拔出水晶碎片,快速失血的巽已经无力维持站立的姿势,倒进真宵怀里。
“对不起,很疼吧……”真宵跪坐下去,让巽靠在自己大腿上,好腾出手来继续操作,“可以供我使用的东西太少了,没办法替您减轻痛苦。”
他用手和水晶碎片在巽的胸前比划着,努力避开肋骨的阻碍,将碎片尖端插进巽的心室。
“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了,很快就会变轻松的……巽先生,我为您唱首摇篮曲吧。”
沾满鲜血的手,藏匿碎片伤痕累累的手,夺走巽的呼吸的手。真宵用这样一只手,温柔至极地触碰巽面颊上两颗小痣。
恋人的声音吟唱着故乡特有的摇篮曲飘进年轻祭司心中,填补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抚平他虚假的不安,他点点头,不带任何抗拒地阖上双眼。
从两个多月的长眠中醒来以后,风早巽就一直神不守舍。
生理上,他精神状况良好,双目明亮,由于两个月没下床肌肉有些流失,但整体上仍是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接受亲友和学生好意的心情,借口自己感到疲惫,送离了他们。
为什么一直无法醒来,为什么幻梦境中的自己会产生不像自己的念头,卡莉特·乌尔到底做了些什么,这些对他而言全都不重要了。
只有这个问题一直萦绕于他心头挥之不去。
梦中的自我死亡之后,不能再以做梦进入幻梦境,所以真宵会出现在那里,多半是经由食尸鬼的巢穴,或者连接迷魅森林的树海之类现实通道……
先不说进入途径,真宵在封闭的室内,没有任何撤离路线的情况下杀死了幻梦境里的巽,元月会重要的祭司。
或者,念在他是卡莉特·乌尔选中的圣女,他们会留下他的性命,然后将真宵送上圣灵授胎的祭祀台吗?
为什么在梦中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个授胎仪式到底有多可疑呢!
现在再想这些也于事无补。如果他们打算让真宵参加圣灵授胎,其中就有一段他依然存活的时间,只要这段时间内能够重新找到进入幻梦境的办法,一切都还有希望。
想到这里巽下了病床,悄悄离开医院。
根据真宵过去写给他的便条,他通过电话拜托在医院工作的友人,打听附近私立医院两个月前被辞退的药剂师中有没有一位礼濑真宵。与此同时,他去了一趟图书馆,看看真宵有没有给自己留言。
《入梦者之书》还放在老地方,那里面夹的依然是巽临走前写下的那封信。但他很快注意到,一开始夹在书1/3处的信现在换到了正中间,说明真宵曾经看过这条留言,但不知为何没有拿走也没有写回信。
扫着自己的告白,巽忽然想起某个细节:
梦境中,濒死之际,他听到真宵唱了一首家乡的摇篮曲。
真宵的老家或许和自己家相隔很近。
他从幻梦境中身亡到肉身回归的时间间隔并不长,而此前他恰巧回过一次老家为父母操持葬礼……他有没有可能在这时候接触到幻梦境的入口?
毕竟食尸鬼总是栖息于墓地,而真宵恰好又与食尸鬼们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调查方向完全清楚了,巽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老家,准备排查所有墓地。
或许根本用不着排查。与神秘相关的事件总是聚集出现,那么多墓地之中,巽知道其中一块属于那位《入梦者之书》的作者。
阴天里,即使正值午后,墓园也显得分外阴冷。工作日的白天此处空无一人,连守墓人都不知道去了哪儿,给巽的调查带来极大的便利。
整体过程比他想象得更加简单,那刻着“风早”,已经姓名不详的墓碑后方明明白白绘有幻梦境中随处可见的标记,四周泥土地上散落有一些偶蹄目脚印似的印痕,角落里泥土新翻动过,颜色与其他地方都不一致,这太显眼了。
提前预见到这种情形的巽特意带来了铲子,几乎是第一铲刚落下,泥土中就伸出一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指爪,不过不像食尸鬼,更像是个纤瘦的人类,只是掌心布满了狰狞疤痕,第一眼看去才比较可怕。
巽帮着挖开浮土,一道半开的活板门出现在那里,缝隙间含着一双漂亮的绿眼睛,有些警惕地朝外张望。
这双眼睛很快对上巽的目光,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惊恐。
在产生预感之前,巽的身体先做出反应,他一把抓住那只伸出缝隙的手,防止门后之人逃跑。
门后传来回音浓重的惊叫:
“噫噫噫巽先生!您怎么会找到这里……不,不对,我在幻梦境中对您做了那样过分的事,现在已经没脸见您了!就让我在食尸鬼巢穴昼伏夜出地度过一生吧啊啊!!”
他用另一只手挡住面容,不停往门深处缩,而巽将铲子插进缝隙,一用力将正方形的活板门整扇掀开。并不耀眼也毫无温度的日光将真宵的脸照亮,他竭力抑制却仍忍不住上翘的嘴角也暴露于巽眼中。
巽就那样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的脸,而反复挣扎也没逃离巽的魔爪的真宵歇了口气,透过指缝对上了巽的视线。
“可是,抱歉……我好高兴……”
他僵硬了一瞬,抱住巽的手臂。
“太好了,巽先生……巽先生还活着,呜呜……真的,还活着……”真宵又哭又笑,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泪流个不停,将那张脸染得通红。
巽跪在通道外面,已经替他擦过三次眼泪。
“我们都安然无恙,真的太好了。”
他用体温安抚着真宵,“我今天赶到这里还没有吃饭,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些东西吧?您和我分开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元月会’又到底是什么,请您都告诉我哦。另外,我也会告诉您我找到这里的方法。”
只不过,在真宵向他描述乌撒城的白手套是如何英勇地招来食尸鬼朋友们为他解围的时候,巽满脑子都在想,该用什么话术才能说服刚搬过家的真宵和自己同居——这样的部分他就不打算让对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