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谱子在哪里??

「谷月!该过来刺琴了。」

稚嫩的丫头从桌底下钻了出来,打了打身上的灰土。她把手里攥着的泥偶摆到桌边,乖巧地趴到那妇人的双膝上。

被唤作谷月的丫头忍不住问:「娘,爹和你之前一直说的贵人,到底是谁啊?」

妇人说:「贵人是位大善人。月儿要是到了贵人那,不会吃苦头的。他不单单是月儿的贵人,更是谷家的大贵人。」

凉风一阵阵地打着帘子,穿堂而过,让铜铃叮叮地响着。仆人连忙把雪白的披帛递过,侍女谦卑地为席边的美妇披上。

妇人摸着谷月的脸颊说:「月儿,要刺琴了,怕不怕?」

谷月摇摇头说:「不怕,有娘在,谷月不怕。」

妇人的手顺过谷月的头发,一遍一遍地捋着说:「这就对了,我的好月儿。娘也是刺琴过来的,娘也曾是一把琴。刺琴,不必怕的。」

谷月嘴上说着不怕,眼里也清澈得像水一样。可她被娘亲温暖的双手抚着,却还是忍不住要一阵颤抖。

妇人左手一挥,一众婢女尽皆明白了用意,全都活动起来。后堂传来了银器清脆的碰响,推车的轮子在大理石上一圈圈地碾着。很快地,那几排颜色奇诡绝艳的色盘,还有大大小小、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都呈到了妇人身前。

以及纤细如发,透光如冰,像是活物一般缓缓盘绕的丝线,正托在一位婢女的手里。丝线把光折得细碎,里面有浅淡的流光在回转。

妇人一手提起极细的一根银针,把那丝线一穿。她看着自己的女儿在怀里瑟瑟发抖,泪就止不住。

谷月撑着一幅平淡不惊的面庞,心却突突地跳着,她知道,娘亲要在自己的背上,刺出一把琴。

「丫头,你爹娘叫你什么?」

问话的男人身披青袍,腰间排着两列窄细的银瓶。他打扮得像是翠山城里随处可见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谷月甚至隐约感到了他眼神里的一股轻佻。

谷月倒是不胆怯,连刺琴都历过的姑娘当然不胆怯。她答:「月儿。但你不是我爹娘,你不能叫我月儿。」

男人看起来年纪轻浅,并不比谷月年长,手上却也不知因何生的茧子。

他听着谷月的话笑了一下说:「那行,丫头,你让我叫你什么?」

谷月沉着头思忖了片刻说:「就叫谷月。」

他伸手想去摸谷月的头,结果被这丫头「啪」的一掌抽得通红。

他把手撤回来说:「也好。谷月,我叫陆丰泽。以后,便是我来照管你。」

这个年纪的谷月,还丝毫领会不了「陆丰泽」这三字的意义。

谷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始终不相信这个她看上去轻浮又鬼祟的男人就是娘亲口中的贵人。

谷家没有这种门客,她也全然不喜欢这个人。但现在的的确确如此,没有给她半点回退的余地。

陆丰泽问:「谷月,你娘亲跟没跟你提过背后那把琴的诸事?」

谷月说:「提过两大禁忌。娘亲说,刺琴后,不得亲自用手拨弦、用眼看弦,二者都是大忌。」

陆丰泽说:「你娘亲少说了刺琴的好处。」

谷月说:「怎会?娘亲不可能瞒我的……」

陆丰泽一步跨到藤椅上,给自己上了一盏热茶。他把那茶一抿说:「不不不,也许她不是想瞒你,只是不知晓罢了。刺琴带来的妙处不少,一是通音律,二是善识琴,三是……」

陆丰泽说道这里突然一顿,他问道:「谷月,你知不知道,你背后的弦到底是什么?」

谷月摇摇头。她被刺琴后的几日里不痛不痒,单单感觉背后的弦似乎在沉缓地呼吸吐纳,蠢蠢欲动,若要发声。

陆丰泽笑着说:「要是刺琴只有禁忌没有好处,天下哪个傻子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低声喃喃补充道:「我弟都没这么蠢。」

谷月皱着眉说:「我不想知道刺琴的好处。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怎么了。」

陆丰泽缓缓地起身说:「谷月,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能告知于你。但公平起见,我每答你一问,你就为我做件事。」

谷月后撤一步说:「你要让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可……」

陆丰泽说:「我怎会强人所难呢。你若是不同意,大不了我不回答便是。」

谷月听罢迟疑片刻说:「那好,我想知道我要在这待多久。问完了,你要让我做什么?」

陆丰泽俯下身来,在谷月的耳畔轻轻地念着。这听起来极容易办到,却最终成了谷月唯一一件未竟的允诺。

谷月的衣食起居都有婢女伺候,陆丰泽谨遵其诺,的确从来没有强人所难。反倒是谷月的要求,他都一一满足。

谷月在宅子里每日所做之事,大多是谱曲,练琴。也如陆丰泽所说的,谷月的确乐感异于常人。刺琴之后,她对音律颇有灵性,可谓琴音通络。即便是自幼修习八九年的乐师,也未必能谱出现在谷月曲子一半的灵气。

谷月在院前一曲奏毕,陆丰泽在屋后轻轻击掌说:「妙,妙。这琴声真是『听得江月落』。」

谷月把十指从琴面上抽开,皱了皱眉,没有搭话。

陆丰泽走过来说:「我没学过奉承人,这可没半点吹嘘,都是心里话。但弹完这曲不要再练了,跟我去一趟琴社。」

谷月问:「为何要去琴社?不是说把整个琴社所有艰深的谱子都拿来了么?」

陆丰泽说:「不是去学琴,这次要为你挑一把琴。你现在弹的长琴是我替你选的,不是你自己选的。」

谷月别过头撅起嘴问:「我为何要应你的心意?」

陆丰泽笑笑说:「你这嗜琴如命的丫头。这怎么能算应我的心意呢,是应你的心意啊。」

谷月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

陆丰泽坦然道:「可以啊。」

他们越过竹林,翻过浅溪,来到城里。

路上,几次陆丰泽都问谷月累不累,可以背着她走。谷月都哼一声说:「我自己能走。」

谷月问着:「不许骗人,你说,你名字为什么叫陆丰泽?」

陆丰泽说:「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谷月说:「当然,你反悔了?」

陆丰泽轻笑一下说:「我哪里会反悔。我这名字是爹娘起的,爹娘的意思,现在的我哪里猜得到。不过有位老先生说,我的名字『丰泽』是化用了易经一大卦象『泽风大过』,这卦的卦面是……」

谷月连忙摆手说:「停停停!什么酸倒牙的东西。这答案我听了不欢喜,不算数的。」

陆丰泽说:「那好,你这问题,姑且先欠着。待到你有机会再问。」

他抬头望望说:「到了,这就是『霜声琴社』,翠山城最大的琴社。」

只站在琴社门外,就能听见里面阵阵浪潮般的琴声漾出来,原来正赶上琴师合奏。霜声琴社的琴师除了权贵子弟,剩下都是天资聪颖,又自幼刻苦修习的。而所奏的曲子,大多也都是极富名望的乐师的手笔。

常常有初学琴技的学徒搬着板凳,架起长琴,专门在琴社门口听着阵阵琴音练琴。不单单能从琴声中听到技法之妙,更能受到这难得的氛围熏陶。

陆丰泽转身看向谷月,发现她捂着双耳弓着身子,额头上直渗冷汗。他连忙拂着谷月的背问:「谷月,身子哪里不舒服么?」

谷月在琴声中浑身发抖,她一字一句,咬着唇齿艰难地讲着:「琴声……嘈……」

从门口飘过来每一个弦动的音律,都分外嘈杂凌乱,难以入耳。在旁人耳中宛若天籁的琴曲,在谷月的耳中,就如同铁刷一遍一遍在水缸中刺耳地划响。

陆丰泽只好带着谷月远了琴社,等到这一阵奏完之后,再回来。

看着谷月面色惨白地抱着双膝,牙齿还止不住地打战,陆丰泽长叹一声说:「是我大意了,我忘了刺琴之人乐性极高,根本容不得有半点瑕疵的曲乐。你现在就是凤凰的身子乌鸡的命,都什么时候了还非梧桐不栖。时日一长,耳朵一习惯,你就没那么挑了。」

陆丰泽说到这里自言自语道:「说来也怪……刺琴对人声无碍却单单挑剔琴音,这事应该问问……」

他瞥了一眼还在深受琴声之苦的谷月,俯下身在谷月耳畔大呵一声。

谷月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不过总算从煎熬中挣脱了出来。她连忙起身问:「刚刚怎么了?」

陆丰泽的腰间突然泛起几声嗡嗡的震响,银瓶像是躁动不安地发颤。他两手按住腰间的银瓶说:「并无大碍,就是耳朵太娇气了。」

谷月一直盯着陆丰泽那两排像是发狂一般颤动的银瓶渐渐平息下去,才问道:「这也是刺琴的禁忌之一么?」

陆丰泽平复着呼吸,双手从腰间挪开说:「不算。你这种情况也一人而已,有的人耳朵就没你那么挑剔,有的却对声音更加苛责。好了,快进琴社吧。」

谷月没再多问,两人快步踏进琴社,一众琴师的目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一时间议论之声纷起。

「是琴社刚收的学徒么?」

「怎么可能,你看那男子不伦不类的打扮,不知道是从哪个街巷混迹来的混混。」

「这姑娘也是奇怪,竟然进琴社不带琴来,那又成何体统……」

琴社言语的个中缘由,陆丰泽是清楚的。霜声琴社本就是名镇一方的大琴社,达官显贵子弟纷至沓来,哪怕只是附庸风雅也要练琴。

至于专心学艺的弟子,又有不少的父辈是赫赫有名的大琴师。

这出身的重要本是陋习,陋习久了却成了传统。传统流传下来,便是正统。

霜声就是秉持正统的大琴社。这每年给朝廷贡上十几名御用琴师的地界,难免看重你的身家和地位。自然不是什么闲云野鹤都能随便混迹的。

像谷月和陆丰泽这种既不带琴、也无人引荐、提前也没打过招呼就堂而皇之走进琴社的人,真的算得上罕有。

琴社的社长听闻了声响,风风火火地从后堂赶了出来。闲杂人等不会闯进琴社傻杵着自讨没趣,可要是真有人开了这个先例,那也不好跟这些不识好歹的乡野匹夫撕破脸皮。

谷月被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扫着,浑身不自在。琴社弟子的目光像是一层层的水雾把她覆满,淋个通透。

陆丰泽把她向后一扯,低语到:「站到我身后去。」

社长迎面过来时,陆丰泽正要行礼,社长大手一挥说:「不必如此繁缛。想问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见了社长,陆丰泽满脸堆笑道:「听闻贵社有宝琴百许,我带着这姑娘来选一把好琴。」

社长听罢一愣,还没作答,台下一众琴师霎时哄笑起来。

那笑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浪潮一般在琴社里涌着。

社长见多识广,可这种情况,还真是第一次碰见。他摆摆手示意琴师平复,就算是再不妥当也不能丢了琴社的气度。

社长笑了笑说:「恐怕公子弄错了什么……鄙社并非不卖琴,但所藏古琴,大多是先朝巧匠所铸琼琴,光是修一根弦,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这类宝琴,大多卖给富绅豪门所聘的大琴师,一是财力雄厚,二是琴艺纯熟。我看这位姑娘年纪尚浅,尚未熟络音律,何不从城中几处琴铺选一把妙音长琴,未尝不可啊。」

陆丰泽摇摇头说:「社长所言实乃诚恳。只是可惜这姑娘并非不通音律,恰相反,这姑娘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正是学琴的好苗子。所以我才前来求一把好琴。」

社长眉头微皱,眼神在谷月身上反复打量。他心中狐疑,若是真如这男子所说,面前平平无奇的小丫头有如此天资,怎可能不自幼就送入琴社修习?还是说这男子也不过是夸夸其谈罢了?

社长手一伸,问道:「既然公子这么说了,我也不妨问问,探探姑娘的乐感。姑娘路过之时,应当正是琴师合奏之际,也能多少听得一些。老夫想问问,姑娘觉得刚刚的曲音,妙在哪里,又劣在何处?」

一众琴师的目光都沉在谷月身上,这些自视甚高的琴师,倒也都想看看一介琴社的「外人」如何谈论自己的琴音。

谷月抬起头,一脸淡漠地,缓缓地说:

此言一出,众琴师一片哗然!

霜声的琴师若论及声誉名望,看得要比身家性命更重。几个脾气不那么和缓的弟子已经站起身来要理论一番,更别提琴社中那些特意来陶冶情操的权贵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含着金钥匙,哪里受过半点气,吃过半点苦头?

「哪里来的丫头如此不识好歹?我看还欠几年教养!」

「你说我等琴声是聒噪,那我看你所言数语更是混账!」

社长站在琴师之中,双目圆睁像铜丸,面色更是铁青。陆丰泽揉了揉耳廓,心中暗自发笑:到底是玩弄风雅的人,就算心中再怎么愤怒,嘴里骂出来的也大多是棉花拳头。

真要听得火辣辣的谩骂,西北大漠里随便找出来一个骆驼客都能叫这帮人还不上嘴。

陆丰泽蹲下身去,在谷月耳畔说:「谷月,你不要插嘴,我来应付。」

谷月说:「可我没说谎。」

陆丰泽笑着摇摇头说:「你只懂琴,你不懂人。」

陆丰泽站起身来,凭这那个笑脸对社长说:「社长也不必动怒。这姑娘并无恶意,只是年纪太浅,词不达意而已。她说的并非各位的琴声不好,而是各位的琴声不和。」

「哼,少在这油嘴滑舌。多说无益,不如让那姑娘来露一手,也让我们几个心悦诚服。」

远处几位琴师满脸不悦地指着陆丰泽呵道。

陆丰泽转过身说:「你看,刚刚说话的这位兄台,你身姿孔武,声音沉混如钟,除了练琴,平日里也一定好修身健体。琴如其人,定然大气悠远,又怎会与细水柔情的琴声搭调?」

陆丰泽回过身,自然地浅笑说:「各位的琴,都是好琴。可琴声分柔弱粗细。大者之琴与娟秀之琴,缥缈之琴与沉稳之琴,欢聚之琴与离别之琴。琴音万种,光是一派杂糅,又如何听见妙音?依我愚见,这姑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分门别类,化为数个琴部,分别操练。」

陆丰泽试图摸一下谷月的头,又被一巴掌扇回来。那手悻悻地从身外抽回来,从腰间掏出一精致的玉盒摆在桌上说:「当然,言语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见谅。习琴伤手,这一小盒药霜不成敬意。」

还有几位琴师在一旁想要言语几句,但是一看见那玉盒上的砂印,霎时间没了脾气。

那玉盒上的印平平无奇,却是一个暗红的「应」字。

这个字可不是随便用的,这是当今圣上的皇姓!这一个印,就是名震天下的应家御印,就算谁有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冒充御印的蠢事。

这一小盒药霜不是给朝廷上供的御用,就是哪个显赫藩王手里的私藏。

总之,定然不会是寻常百姓家的物件。

社长当然也知晓,可能只是这盒子金贵,里面没准玩了一出移花接木的把戏。是不是御医的手笔,还得另说。

但话又说回来:又有哪个泛泛之辈,能随便弄到带着御印的药盒?

陆丰泽这药盒就算是空的,只要在这一摆,就是一道在座所有豪门公子哥都迈不过的坎。

他们谁都知道,面前这青袍公子的身份,实在是不可估量。

这下,谁也不会对谷月买琴的事儿说半个「不」字了。

陆丰泽扯了扯一旁困惑不解的谷月的袖口,柔声说:「走吧丫头,我们去挑琴。」

社长走在前面的时候,陆丰泽还在给谷月一点点讲着刚刚的诸事。

「你……你说,你为什么当时不让我说话?」谷月仰起头问。

陆丰泽笑笑说:「你应该在我背后等着,我才应该是站到前面的人。你永远是我的最后一手棋,先下出来,那叫昏招。」

谷月似懂非懂地说:「那盒子……是你的第一手么?」

陆丰泽说:「第一手是我的那些话呀,御印只作收尾之用。要先礼后兵,所以我才说你不懂人。」

他说着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枚铜钱:没有方孔,正中刻着一个笔力苍劲的「应」,背面是以同样笔法刻写的「陆」字。

他把那铜钱递到谷月手心里说:「这个东西,送你了。」

她攥着那铜钱问:「我要这一文钱做什么?」

陆丰泽轻笑说:「铜钱除了买东西还能做什么?难不成还能含着吃了?」

「姑娘。」社长微微鞠躬,一伸手让出一条通途说,「前面的房里,摆的就是霜声的藏品。要是喜欢哪一款,就挑去……」

陆丰泽摆摆手说:「我们不是来抢琴,是来买琴的。这一间房里所有琴,加起来价值几许?」

社长身形微微发颤说:「这都是无价之宝……」

陆丰泽摇摇头说:「天下没有无价的东西,只有天价。这样吧,我听说前些日子一位富绅来你们这买了一把前朝古琴,据说出手极阔,动辄一千多两雪花银。你说这里有宝琴百许,那我出二十万两。」

社长惊诧莫名地问:「公子你全都买下了?」

陆丰泽摇头道:「不,我只要一把。我知道先生是爱琴之人,剩下的银子,用来养护古琴,修缮琴社。假以时日若这姑娘在琴艺上有所建树,还望各位多多提拔。」

社长显得诚惶诚恐,连连道谢说:「谢公子美意,谢公子美意……」

他自知陆丰泽城府深不见底,却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架子,反倒出手慷慨,言语恳切,让他如何不喜呢?

陆丰泽连说免礼,带着谷月去屋里选琴。

陆丰泽明白琴师大多都是好面之人,这银两一花,一来一往,不单单在正统琴社里打下了根底,更是让社长把琴卖得心甘情愿。来日谷月真碰得见霜声琴社的同好,多少靠这层关系也能吃得开。

他在心中盘算片刻,谷月突然在捶他的胳膊。回头看去,这丫头已经抱着一把琴不撒手了。

陆丰泽笑着问:「选好了?」

谷月点点头说:「选好了。」

陆丰泽问:「剩下的呢?你不喜欢么?」

谷月说:「剩下的,都是烂木头。」

门外的社长视这些琴如身家性命,若是听了小丫头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陆丰泽说:「挑好了便走吧,在这里待得久了,你背后的弦要耐不住了。」

谷月昂起头问:「它真的会自己发声么?」

陆丰泽轻轻抚着谷月抱着那琴的琴面说:「跟人一样,疯子才喜欢自言自语。琴见了同伴,也当然要作声的。」

陆丰泽温柔地看着还天真懵懂的谷月,心中默道:「你这丫头,还真的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知道。」

此后的时日里,大多依旧是陆丰泽陪着谷月谱曲,练琴。谷月不知道这个行踪无常的男人到底每天在做什么,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时而拎着精铁的匣子脚步匆匆,时而又神情悠然地躺在藤椅上品茶。

当然,她还是没明白,在第一次见面时,为什么陆丰泽会提出那种要求……一个看上去永远都不会被实现的要求。

陆丰泽还是老样子,永远一脸笑意,永远油嘴滑舌。他能花五六个时辰去城外买一串谷月喜欢的糖人,也能在隆冬腊月冻得双手通红,去给谷月温上一碗气腾腾的姜汤。这间大宅子的所有仆人都是他的,他却心甘情愿亲自动手。

他说,五年后,圣上就会大选琴师。到彼时,谷月一定能名震天下。

谷月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预知圣上的意思,但她依旧信了。

看起来,除了让谷月好好练琴,陆丰泽根本并无他求,更别说任何非分之想。

陆丰泽唯一亲近谷月的举动就是试图去摸谷月的长发,而且还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谷月所求的事,陆丰泽基本能一一照做。

但有一件事,是谷月怎么求都没有用的:背后的弦,永远不许她碰。

谷月的琴艺正突飞猛进,又是两年花开落。

七月,偶遇一个难得的凉夏。

谷月正抱着谱子准备回到屋里就寝,看见陆丰泽揉着手腕从大堂走进来,倒吸着凉气。他看见谷月,却舒展了眉头,笑着问:「今天又谱了什么曲子?」

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是给我发簪谱的曲子。」

陆丰泽说:「不错不错,你既然立志要给天地万物谱曲,从身边小物做起当然是最好……」

谷月把他的话拦腰截断说:「你去干吗了?」

陆丰泽勉强地笑笑说:「办点事情。」

谷月瞥到他右臂的姿势不大自然,他左手死攥着右手腕不放,像是吃痛。

她皱着眉头说:「你身上有伤。」

陆丰泽连退两步摆摆手说:「没有没有。没什么大事,就是摔了。」

这下,他把右臂别到身后去了。

谷月把谱子轻轻摆到一边,眸子正视着陆丰泽说:「我要换你一个答案。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陆丰泽轻轻点头,抿着嘴唇思忖了片刻说:「那好,那我要拿你的某件东西换。」

谷月一愣,某件东西?自己又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要的?连她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陆丰泽买的。

除了她自己,她什么都没有。

但其实无论陆丰泽要或者不要她这个人,都只是时间问题。从她被爹娘托付到陆丰泽的一刻起……陆丰泽就拥有她全部了。

至于谷月是否情愿压根无关紧要。一切只在陆丰泽一念之间。

他早就可以要了她全部了。

令谷月踌躇的,不是说她到底有多厌恶陆丰泽,而是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的能用来换答案的筹码。

她在权衡为了这个答案是否值得。

但她的身体快了她念想一步:她没说话,但是点了点头,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陆丰泽说:「那成交吧,不许反悔嗷。我告诉你,我是商人,做小买卖的。」

谷月轻声问:「卖什么的?」

陆丰泽说:「什么好东西都卖。」

谷月指着他别到身后去的胳膊问:「卖东西会弄伤自己的胳膊?」

陆丰泽说:「卖得太好了,客人上来抢货,把小臂扭了。」

谷月满眼狐疑地问:「什么东西卖得那么好?」

陆丰泽轻咳一声说:「咳……嗯,糖葫芦。」

她缓缓摇头,心中万分费解:陆丰泽绝对是个善使唇舌的人,这么傻的托词是怎么从他嘴里脱出的?

谷月说:「我不信,除非你把带我去看看。这艳阳高照的日子里哪里存得下糖葫芦。」

陆丰泽说:「你嘴馋了?」

谷月气恼道:「我我……我是喜欢糖葫芦,但我也是懂事理的人。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我馋个什么。」

陆丰泽说:「三天时间,我带你去看翠山城的糖葫芦山。但在那之前,是你答应我给我某件东西的。我要你……」

陆丰泽说:「我要你一只手。」

谷月骇然道:「你要砍了我弹琴的手?!」

陆丰泽说:「你想什么呢。只是借你那娇贵的玉手一用。」

陆丰泽说:「跟我五指相扣就行了。」

谷月说:「仅此而已?」

陆丰泽说:「仅此而已。」

谷月说:「那……你要是没带我去看糖葫芦山怎么办?」

陆丰泽说:「那你可以剁了我的手。」

谷月说:「我要你的手有什么用?不如再换三个答案。」

陆丰泽笑着说:「都依你。」

谷月缓缓伸出了她纤盈的右手,和陆丰泽掌心轻轻摩挲,然后紧紧扣在一起。

谷月忍不住惊叫道:「你手烫得像是火炉。」

陆丰泽说:「稍微忍一下。」

谷月感到手心传来一阵微微的刺痛,仿佛从陆丰泽的大手里淌出了滚烫的糖浆。

阵阵暖意从掌心弥漫到谷月全身各处,她看向手心,像是烙出了一个胎记般暗红的环。

谷月说:「这是什么?」

陆丰泽说:「这是『灸纹』。你心思愈是平静,它愈是浅淡,反之则愈明显。」

谷月说:「你这是什么武功?」

陆丰泽说:「这是传家体,说了你也不会懂。」

谷月说:「你为什么给我文上了这东西?」

陆丰泽说:「刺琴之后,体性虚寒。没有这个徽记,再过几年,你每逢隆冬腊月容易手足冰凉,骨节酸痛。」

他走到一旁把被风吹散的琴谱拾起,轻轻拍到谷月面前说:「我走喽,去置办糖葫芦去,你练你的琴吧。」

谷月费解道:「不对!姓陆的你没说全,这是好事,你为什么还要用一个答案来求着我办?」

陆丰泽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因为你不让我碰你啊。」

谷月说:「就因为这个?」

陆丰泽说:「灸纹我一生只能印一次。不管那人姓甚名谁,只要手心有这个东西,都会被我族里当成自己人。如果哪天你真进了陆家家门,倒也好搪塞。我说我认你为至亲……」

谷月打断道:「妹妹,姐姐,外甥女,你喜欢叫我哪个?」

陆丰泽耸耸肩道:「都行。更大的辈分是不行了,家母身体康健。」

谷月的眼神一直凝视着陆丰泽的身影,他却走得优哉游哉。

翠山城地处中陆,七月的确不产糖葫芦。但翠山城没有,不代表天下各处都不会有。

过了北境的沐国,此刻还是一片茫茫白雪,倒是真可以去那尝尝糖葫芦。但路途遥遥万里,谷月可是折腾不起。

还有一个法子:买下先皇在翠山纳凉时修建的御用冰窖,百丈见方。堆满了腊月从湖里挖来的大冰块,至今还有富裕人家取用冰块来避暑。

找上十几二十个匠人,连夜做上三天搁置在冰窖里,糖葫芦的确能堆成小山。

这法子天衣无缝,只有一个缺点。

好在陆丰泽虽文武双废,但还算比较阔绰。

他大体上没有骗谷月,他的确是个商人。只不过做的不是小买卖,他是天下第一商会——青商的现任商主。

霜声琴社大不大?大。琴是从哪来的?是青商的商队从南境运来的琴木。

活在这大宏朝想要避开青商的东西,估计也只有自尽这条路了。运势不好,去买条三尺白绫上吊都能碰见青商的摊子。

朝廷对青商连年苛政,收的都是重税。即便如此,靠着陆丰泽的运作周转,商会仍是蒸蒸日上。

他自封名讳「大过」,为人却低调神秘。

翠山城的百姓几乎人人都见过陆丰泽,却无人知晓他是大过。

青商的弟兄人人都听过大过,却罕有人晓得他叫陆丰泽。

所以银两的问题,在陆丰泽身上不是问题。更何况为了逗谷月开心,钱财就愈发无足轻重了。

他一封盖上「大过」玺印的信笺出去,各地的糖葫芦师傅纷至沓来,两天的工夫便把那冰窖塞个满。

三日一到,陆丰泽领着谷月来到地窖里,燃起幽绿的荧光冷火灯说:「谷月,这是你的糖葫芦山。」

谷月瞪大眼睛看着茫茫一片糖葫芦,小丫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她吓得花容失色道:「天哪。你是前世修来的糖葫芦神不成?」

陆丰泽说:「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卖这个的。」

谷月说:「这一串卖五钱银子都是亏的吧。」

陆丰泽说:「卖二两。」

谷月说:「得是多傻的人才会买啊。」

陆丰泽说:「不卖了,都咱们自个儿吃了。」

谷月说:「啊?那不得吃个十年八年的。」

陆丰泽说:「还有三年才是琴师大选,先吃上一千天再说。走吧小丫头,拿几串我们回去了。这冰窖我不能多待,不然冰块都化了。」

「让谷月参加琴师大选」似乎已成定局。而自诩算无遗漏的陆丰泽也没想到,这事会让他懊悔不知多少年。

临走时他手一挥,冷火灯的火苗像一缕绿绸带缠绕到指间,又霎时熄灭不见。

光阴荏苒,三年转瞬即逝。

正如谷月飞涨的琴技和日渐丰盈起的身体,陆丰泽要应付的公事也与日俱增。

那些铺天盖地的文书会把他淹没。他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神情越来越疲惫,也越来越珍稀和谷月相处的日子。

所幸,谷月已经十六了。那个任性的小丫头一点点懂事起来,尽力不给陆丰泽添忧。

有一件大事和一件小事,都在谷月练琴的三年间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大事是陆丰泽终于得以正式继任陆家家主,这位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当家肩负了更多东西。小事是,谷月来到陆丰泽身边后第一次出现了「逆食」。

所谓「逆食」,是陆丰泽从谷家口中得知的一种恶疾。逆食实质是背后的琴弦反制宿主的表象,谷月会精神恍惚、言行失常。通常逆食不会在谷月这样的年纪就发作,但显然她的琴弦恶化得比寻常人更快。

琴弦是一种活物,大多会在宿主身上蛰伏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而后才逐渐猖獗活跃起来。至于谷月的情况,是陆丰泽和谷家都未曾预料过的。

大事顺理成章地被遗忘,而小事却起惊涛。

是隆冬大雪夜,翠山城百里银装。

陆丰泽和谷月坐在屋顶,一边呵着白气,一边远眺着张灯结彩的翠山城。灯火在夜里汇聚成河,亮得发烫。

谷月说:「你不冷么?」

陆丰泽还披着那单薄的青袍。

陆丰泽说:「凉快得很呢。」

谷月说:「除夕夜,你会在么?」

谷月说:「大年初七呢?元宵佳节呢?」

陆丰泽突然用手背贴向谷月的肩膀,一股暖意顺着他的手弥散开,和谷月右手的徽记一起用温热包裹了她,庇护她于茫茫飘雪中。

陆丰泽说:「你知道的,那些日子不好说。」

谷月说:「陆……陆哥哥。」

谷月说:「有一件事困惑我许久了,不知你能不能告诉我。」

陆丰泽说:「你大了,也该知道一些事了。这个答案,算我白送你的。」

谷月说:「我爹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把我托付给你?」

陆丰泽说:「原来你要问这个啊……差不多。你爹娘选错了人,怕拖累你。」

谷月说:「选错了人?」

陆丰泽说:「大宏朝和古往今来的王朝都不同,无论皇上膝下有多少子嗣,皇储都只能由应家的二十一位长老决定。这二十一人,联名为『内议府』,府邸也在京城。当今圣上应如意把持朝政十余年间,应氏有两个年轻人最为出众。一位叫应天安,后封为『睿王』。一位叫应月明,尚未有王位。」

谷月说:「我爹娘就在他们两个之中选了么?」

陆丰泽说:「聪明。你爹娘押宝在应月明身上。朝野皆知他们夫妻二人是应月明的贵客。」

谷月说:「所以应月明输了么?」

陆丰泽说:「输得很惨。内议府几乎要把他连根拔起,只差变成庶民了。他后来甚至自嘲起来,自封为『谪星王』,而今不知所终。」

谷月说:「我爹娘会怎么样?」

陆丰泽说:「不会怎么样,起码应天安现在还只是太子,他即位之前,什么也不会发生。谷家是琴师正统名门,根系庞大,不会那么快就垮了。但你爹娘这一脉,恐怕再也不会起势了。」

谷月说:「我会连累你么?」

陆丰泽说:「丫头别多想,天下没什么人能拖累我。更何况,你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你是谷家哪一支。」

谷月说:「我总感觉,你像是在干大事的人,远远不止卖糖葫芦这么简单。」

陆丰泽说:「没有什么大事不大事,赚点小钱罢了。」

谷月满不相信,却没多问。

院子里的丫环们张罗起来,正用灯笼和大红的剪花把院子装点起来。几位姑娘叽叽喳喳地贴着春联,那笔锋凌厉的大字,即便是远在屋顶看的谷月都品出了三分气势。

谷月说:「这笔法,好是漂亮。」

陆丰泽说:「是圣上亲自写给我们陆家的。」

谷月惊诧道:「我可不信。」

陆丰泽说:「随你喽。当今圣上应如意有一大怪癖,他不避讳。提起他姓名,最多只是怪罪两句。放到前朝那可是要砍头的。这不,他还把自己写到了对联上。这『江山成绣锦,天下应如意』的对子……想来也口口相传了十几年了。」

谷月说:「应如意……他一定很害怕。」

陆丰泽说:「天下都是他的,他害怕什么。」

谷月说:「我曾立志给天地万物谱曲。但这些年来,越大的东西,谱出来的曲子越是叫人心惊。一湖水、一江雪就已经让我胆寒了。应如意坐拥万里江山,想必很惶恐吧。」

陆丰泽说:「或许你说得没错。待到来日,你甚至可以当面问他。」

谷月说:「琴师大选。」

陆丰泽说:「明年从翠山到京城,届时你将惊艳满朝文武。」

谷月说:「我执意参加琴师大选不是为了名震天下,而是为了让我的琴声能被更多人耳闻。」

陆丰泽说:「我知道。」

谷月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我……我说的是琴师大选的那些日子里。」

陆丰泽说:「会的,一直会的。」

雪越下越紧,很快埋住了整个庭院。冷风渐起,门上的丹纸哗啦啦地响。

谷月突然钻到陆丰泽怀里,他的胸口炽热如火苗。

光策十六年,大宏风调雨顺。

天子应如意不爱女色,免了外戚祸乱朝纲。但他毕竟是人,不会清心寡欲。应如意一爱网罗天下奇人异士,二爱音律——故而有了琴师大选。

元宵佳节后,这琴师大选先是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过了几日,衙役把大选的昭文贴满到街头巷尾,一时间九州雷动。

各地琴师迫不及待,恨不得四月转眼而至。毕竟天子身旁弹琴,这荣华富贵何止是一生享用不尽。

琴师大选之严苛更胜科举。前后共四轮,要比试足足一整月。一路层层遴选,可谓万里挑一。能熬到最后的佼佼者,才有资格进京面见圣上。多亏陆丰泽提前打点了霜声琴社那层关系,把整个琴社仅有的两个推举名额让了一个给谷月,免去不少麻烦。

官道一片宽阔坦途,桂花连绵百里如海。

陆丰泽三日前风尘仆仆地赶回翠山城,显然是专为大选一事卸下了公事。他买来马车,亲自当起车夫。

谷月装点好行囊,心情复杂地上了车。

马蹄声阵阵里,谷月感觉背后的弦绷得比以前更紧了。

谷月说:「哥哥,前面的山路里会不会有山贼?」

陆丰泽悠哉地说着:「放心吧,这世道太平着呢。」

陆丰泽说:「真的,小丫头你在家的时候每天茶不思饭不想地练琴,大选了就更该沉下心来。」

谷月抱紧了自己的琴说:「嗯。」

山路上当然可能有山贼,只不过陆丰泽和谷月两人绝对不会碰见。

后面二十丈,跟着一纵快马,驭马的都是陆丰泽手底下一顶一的悍将。前面五十丈,三位剑法超群的剑宗宗主正给自己开路。左左右右十五座山头上,放的全是青商的岗哨。

每路经过一个镇子,都有一位顶级高手坐镇接风。下一站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凛阳掌传人左千嵩,再下一站是十一岁便揭下刺客黑榜、不世出的奇才苑紫桐……

这个阵场分了前中后三队,又把耳目星罗密布,是实实在在天子运镖的架势。

就是转运传国玉玺,也不过如此了。

陆丰泽当然担心谷月,但审慎到这个地步却也不单单是为了她,更为她背后的弦。

谷月望向路旁金白的花海,阵阵幽香顺着风散逸开。

她第一次感觉身后的琴弦如此亢奋,甚至要无时无刻用心神压制那股躁动,不然那温润的琴弦就要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耸动起来。

谷月说:「背后的弦,今天很不安分。」

陆丰泽说:「它是和你一起生长的,到这个年纪的姑娘,心思萌动也算正常。「

谷月说:「欸?难道我背后的弦也能算『姑娘』?它到底是什么?」

陆丰泽说:「是一种『器』。」

陆丰泽突然勒马,把手探向车里说:「背后朝向我。」

他一弹指,零碎的火星从指尖迸溅出来,像一串炽红的流萤。

伴着一阵刺痛,谷月背后的弦霎时又安分下来。

陆丰泽说:「月儿,安心想谱子,不要顾念其他。」

陆丰泽心中暗道:「要快点到京城了,越快越好。」

心事重重的陆丰泽低垂着眼帘,又策马扬鞭。

尽管陆丰泽的动作已经审慎缜密至极,但事情只要有一丝透风,就会吹满各地。江湖上很快兴起了有人正转运传国玉玺的流言。虽然这荒谬传闻霎时不攻自破,但坊间也已基本断定是不亚于玉玺的珍重之物。

紧接着不知哪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这个先河,编了一套有板有眼的大戏,说是那位在黑市里赫赫有名的火器鬼才「谪星山人」重新出山,搞了一颗转瞬间就能将京城夷为平地的铁弹丸。情节之跌宕壮阔前所未有,实在是过于引人入胜。

然后这大戏愈演愈烈,甚至连朝廷都不得不开始考虑收紧京城的城防。

等到谷月两人刚刚落脚京城的当晚,城门附近小酒家的女掌柜正煞有介事地和陆丰泽低声嘀咕:「这位俊俏的公子,你晓得近日里的乱子哩?」

陆丰泽茫然道:「什么乱子?」

女掌柜倒吸一口气道:「小声点呦。相传有位搞火器的疯子『谪星山人』,花了足足三百天在深山里炼了一颗轰天雷,名为『天火阎王』。这颗雷被人严防死守押运,一路要从翠山到京城了!」

陆丰泽说:「谪星山人?现在竟然还有人记得他这个老土名号么?」

陆丰泽说:「哦,小事小事。掌柜的你刚才说翠山,那里山林茂盛,湿气重,理应不适合炼制火器才对啊。」

女掌柜掩面偷笑道:「小公子你年纪轻轻,哪里懂什么江湖险恶。越是这样的地方,才越好掩人耳目呀。」

陆丰泽说:「有道理。那这东西到了京城,岂不是州官百姓一同遭了殃。」

女掌柜说:「不会,莫要担心。近日就是琴师大选的殿试了,这『天火阎王』估计就是魁首的奖赏。怕的是到时候各路江洋大盗盯上这宝物,明争暗抢引得皇城内宫不得安生。只苦了这京都六门御卫,可是有的忙喽……」

陆丰泽说:「不是……琴师里的状元,皇上赏赐他一颗轰天雷?」

眼看女掌柜越说越离谱,陆丰泽和谷月两人默然对视,一边嗯嗯啊啊地应和着也不多言语。等到离了那酒家,谷月才发问道:「你认识那『谪星山人』?」

陆丰泽说:「认识倒是认识,不过这人还在蹲大牢呢。」

谷月说:「那哪里来的什么『天火阎王』?」

陆丰泽凝视了谷月半晌,微微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懂了,你就是天火阎王。」

「所以……我讲的应该比较透彻了。」

嗓子喑哑的陆丰泽喝了一口热茶,终于讲清楚了是因为护送谷月的阵场太大,从而唤起的波澜。而换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所谓一颗就能削平山头的天火阎王,只是一个弹琴的小丫头罢了。

谷月沉吟道:「可我没法一次削平一个山头呀。」

陆丰泽说:「我觉得你还是没懂,算了时辰也不早了,休息吧。」

对于陆丰泽来说,任何一件事都潜藏着无可限量的商机。谣言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就无关紧要了。就算世上没有所谓的天火阎王,他也照样能卖出一颗……

如果诸事顺利,谷月就可以妥善处理背后的弦,在琴师大选中夺魁,甚至让陆丰泽大赚一笔。这一箭三雕的好事,老天爷和陆丰泽都觉得太奢侈了。

谷月睡下之后,陆丰泽又像个贴身侍卫般坚守了许久,哪怕这家隶属青商的客栈已经固若金汤。

他不知何时终于支撑不住精神,沉沉睡去。醒来时陆丰泽望着晨曦朝露,恍惚感觉漫天大雪在艳阳下迎风而起,冰川自门扉涌了进来。他大惊失色,还以为中了迷药。

回过头来,原来是一脸沉醉的谷月正在他身后练琴。

她十指一停,窗外才夏意渐浓。

原本陆丰泽只是知道谷月琴艺超群,未成想她已经精湛到足以用琴声影响神智五感的地步。谷月自身还没有意识到,在她足够了解某件事物的前提下,为其谱曲的效果甚至可以超越常理。

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恰相反,这意味着谷月背后的东西在日益活跃。刺在背上的几根弦与谷月的身体格外契合,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反受其害。

明天谷月就要入宫,届时人潮涌动,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半点乱子。陆丰泽思前想后,断定还是稳妥起见为妙,再御火压制一次琴弦的躁动。

陆丰泽说:「月儿,背后朝向我。」

谷月柔声应允,而她的身形却霎时间僵住。

陆丰泽心中一沉道:「谷月?」

陆丰泽发烫的掌心向谷月背后缓缓试探过去,倏然间一股对死亡的本能畏惧死死地钳住了他。

陆丰泽平复了一下气息,这琴弦是畏火的,因此陆丰泽才会是照看谷月的最佳人选。时下情景大概是因琴弦积年累月的成长后,已经开始试图反噬宿主,以躲避有威胁的火种。

但下一瞬,一根炽红的琴弦突然刺破谷月背后的衣裳,像一根冷箭冲着陆丰泽面门射来。

只靠着一次屏息,陆丰泽拼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偏过身子,他敢保证这根弦刺穿他的头颅实在是绰绰有余。那极细的红线伴着锐利的破空声穿透了陆丰泽的左肩,留下一个豁然血洞。

火星旋即从伤痕处迸溅出来,顷刻将那活物般的弦烫成焦黑。琴弦仿佛吃痛般发出嗡鸣,缓缓地像是受伤的须子般缩了回去。

屋子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陆丰泽感觉自己肩膀上的血洞还远不只是刺伤这么简单。剧痛从左肩处蔓延,伤痕飞速地腐烂发臭,肯定是弦中某种骇人毒物在作祟。所幸滚烫的血流须臾间就在那洞上烧出一块疤来,腐肉和毒水也随之蒸干。

这弦一击未能奏效,又从谷月背后伸出一根红蓝相间的细弦。这弦远没有上一根灵活,却似乎更为坚韧。它有如凌厉的细鞭朝陆丰泽抽了过去,在空中抡出呼啸声。

「啪」得一声,陆丰泽的左臂被抽出一道血痕。但迸溅出的血花炽热无比,那些血滴在床头烧穿了枕木,也将琴弦在「噼啪」中应声烧断。

某种意义上说,陆丰泽算是这种琴弦的天敌。所以他凶恶地凝视着那弦,全无半点惧色。陆丰泽知道这东西最怕的就是他——起码到现在还是。

只是终有一日,连陆丰泽也不是这东西的对手。而那时谷月不再是谷月,琴也不再是琴。

琴弦再也没了动作,而承载着它的谷月仿佛精力耗尽般倒了下去。

陆丰泽满头冷汗地靠在墙边,止不住地剧烈喘息。

如果换任何一个寻常人,性命绝对会交代在这里!

他靠着奇异的容火之体捡回一条命,但这醒目的创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琴弦的可怖。

虽然陆丰泽对这东西的危险早有耳闻,却从未想过竟然凶厉如此。更为要紧的是谷月现在还不能知晓此事……这丫头要是知道自己背后刺着威力不俗的杀人兵器,定然心神不宁无法自处。

在谷月醒来前,他还得把这一地狼藉恢复如初。

醒来的谷月的确没有发觉异样,除了她不理解自己缘何会好端端地昏倒。

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她身携杀人器,甚至差点要了陆丰泽的命。

她和她的琴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凶险从未弥散,这意味着陆丰泽只能寸步不离。

陆丰泽说:「谷月,从这一刻起你要叫我的假名。」

陆丰泽说:「因为我的真名太难听了。我假名为『徐近年』,是你的远房哥哥。你以后就叫我徐哥。」

陆丰泽说:「太感人了,你比我亲弟弟听话多了。他可是教一百遍都没记性的主子,你竟然一遍就能牢牢念对了。」

谷月说:「陆哥你原来有个亲弟弟么?」

陆丰泽无奈道:「有吧。」

皇城内宫,琴师涌如潮水。

其实真正入选殿试的琴师只有三十二名,这一众行人绝大多数都只是作为宾客来旁听——当然,其中不服气者肯定有之,不少琴师都好奇把自己淘汰的层层遴选,到底挑出的是怎样的绝世奇才。

而历经重重考验的各地琴师内心大多惶惶不安,殿试绝不会有如往常那般容易应付。来场的宾客虽多,唯一能一锤定音的却只有当今圣上一位。可圣上应如意的喜好,又岂是这些民间百姓能轻易琢磨的。

不少人拖上关系,花了大把银子买通寝宫的小太监,只为能稍稍窥探应如意的喜好。但大宏朝的这位国君似乎了无欲望,也绝无缝隙。三十二位琴师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砥砺琴技,争取在今日弹奏完满的一曲,夺得圣上欢心。

至于谷月这边,就比较特别了。

因为这是谷月此生第一次比琴,她非但不惶恐,反而还颇有几分兴奋。别家琴师的父母都祈愿子女在大殿一跃为人中龙凤,而陆丰泽……

陆丰泽低声在谷月身旁耳语道:「小妹,别弹得太好了。」

谷月满脸惊异,陆丰泽嘘声道:「别喊,听我解释。你只要弹出平日里七八分的实力便能力压群雄夺魁了,没必要太引人耳目。」

他更怕的是背后的弦再次失控。

谷月不悦道:「可我本该竭尽全力。」

陆丰泽说:「的确,你本该……」

恍然间,陆丰泽构想了一种以往从未想到的可能……一个大胆到他不敢言说的计划。

他环顾四下道:「竭尽全力吧,用你最好的曲子。无所顾虑、无所保留。让天下知道琴道还混沌未开。」

陆丰泽说:「琴师们都惊异于皇城的雍容华美,你这丫头倒是不怎么给面子啊。」

谷月说:「最好装得很惊讶么?」

陆丰泽说:「随你心意。」

谷月说:「其实我没在看,我满脑子都是曲子。至于皇城什么的,和咱家宅子都差不多嘛。」

陆丰泽说:「倒也是。」

谷月说:「我什么时候上场?」

陆丰泽说:「还有几个时辰吧,到时候太监会提前唤你的名字。我们会先在正席听完前面所有人的曲子,然后才会轮到你。」

谷月说:「我是压轴的啊。」

陆丰泽说:「当然,这是我特意安排的。毕竟如果由你开场,其他人都不用弹了。人家苦心练琴数十年,只为有一朝能在大殿前一展才学,可听罢你的琴声还如何自处?做事不能做绝,要给旁人留一线。」

谷月说:「原来如此。」

十年来,关于天子应如意的传闻数不胜数。有人言应如意是依靠天人一只左手所生,通晓天理,英气无双。

但只有到了大殿上,才能知晓流言没有说出应如意十之一的气势。他身着黛色长衫,面含微笑坐在每位琴师身旁不远。没有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没有侍女太监殷勤伺候。

一国之君,只像是位多年的旧友侧耳倾听,不时露出陶醉之意。

任谁在天子身侧弹琴都不会宽心,琴师一曲之后往往满头冷汗,两腿发软。有些胆子小的甚至一曲未毕就晕厥过去。而应如意只是低声同琴师们讨论琴声本身,指出技法的精湛或粗陋之处。有相谈甚欢者,应如意甚至会亲自抚琴弹上一两个小调。

看起来这位天子绝不只是附庸风雅之辈。单单只是一两次牛刀小试,任谁也都感觉得出应如意的琴技并不简单。

而他这温如璞玉、谦如春风的举止更显难得。传闻应如意才气四溢、平易近人,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陆家和应家的交道早已不是一天半日了,陆丰泽身为陆家长子、青商之主,却只是在琴师大选上初次见到这位年纪轻浅的国君。

第一眼,陆丰泽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丰泽也说不出是哪里的不寻常,但在眉眼如画的应如意身上,他仿佛望见了潮湿角落里的暗芽,鲜艳的毒果正悄无声息地孕生。

凌厉、恶毒,绝无仁慈。

只是这一面,陆丰泽就有所预感,青商绝不可能在这样的天子眼下昌盛太久。

更让陆丰泽如坐针毡的是,他比旁人更清楚什么是真正的应如意。

如果没有应如意,谷家不会进退维谷,谷月背后就不会有这些弦。青商不会在大宏被处处掣肘、他也没必要……

国君向来没必要为天下所有恶事负责,但起码这些事,陆丰泽知道应如意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

天下都是应如意的,天下人却并不如意。

大殿前有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还有大宏各处久负盛名的大琴师。他们私下窃语,对他们的天子称赞有加。可惜应如意不亲女色,不然不知多少父母愿意把爱女送入深宫,嫔妃之位当然是无上殊荣。哪怕区区婢女,都沾了些应家的福泽。

陆丰泽却不愿沾染应家哪怕一颗尘。

小太监已经在传唤「徐近年,上一位琴师即将曲毕」——谷月很快就要上场了。

陆丰泽说:「谷月,手给我。」

还没等谷月回应,他已经死死攥住了谷月的右手。一阵刺痛重新传回陆丰泽的掌心,滚烫的热流顺着臂膀弥漫开。

看着不明就里的谷月一脸娇羞地跑开,陆丰泽手还在因剧痛而颤抖。

他削弱了谷月手上的灸纹。

他从来没有告诉谷月,灸纹的真正作用是压制琴弦的侵蚀。在谷月现在的身体状态下,他很清楚这样的后果无法设想。

陆丰泽知道这是一步险棋,而他别无选择。

只在陆丰泽内心挣扎的片刻里,谷月的琴声已经响了起来。

琴音如春风送暖,碧水微澜。而在舒缓的五音之间,绝无矫揉造作的大格局却满溢。这琴声之下,在座的众位琴师不禁自惭形秽,显得意境窄小闭塞。而曲调一浪胜过一浪,简直不叫人多做喘息,完全深陷于谷月十指之下。

而应如意只是入神地听着,并无太多的表情,看不出是厌恶还是欢喜。人人都在看谷月,陆丰泽却在凝视着应如意。

一曲作罢之后,谷月笑对诸位琴师,身形却恍然僵住。

一根炽红的琴弦从谷月背后窜了出来,散逸着刺鼻的血腥味,有如一根冷箭射向应如意。


还记得电影《海洋天堂》吗?讲述的是一个父亲带着患有自闭症的儿子,父亲在海洋馆工作,儿子天性爱水,平淡的日子却被父亲查出癌症晚期而打破,父亲害怕几个月之后离开,儿子无人照顾。父亲开始在自己最后的时间里,教儿子如何煎鸡蛋,坐公交车,在游泳馆工作……这样一个父亲倾尽所有守护患病儿子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也有。


1978年的4月1日在武汉,大提琴演奏家胡厚培家里一个小生命到来了,看着可爱的儿子,胡厚培给他取名胡一舟,就是希望儿子能够像一艘小船一样一生能够乘风破浪。从舟舟出生开始,这个家庭欢声笑语不断,但是舟舟长到一个月的时候,却在医院查出了患有“唐氏综合症”,也就是说,舟舟天生就比别人多了一条染色体,而这个病症也是无法根治的,舟舟会因为这个病,智力低下,他的一生都需要有人照顾他。


刚得知儿子生病的消息,他的母亲张惠琴感觉天都要塌了,她整天看着儿子哭,抱怨老天不公让儿子得了这样的病。要说胡厚培的前半生,一直是被老天眷顾的。


胡厚培本名姓叶,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中,家里兄弟姐妹众多,他是家里最小的儿子。在那个年代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父亲用四担稻米把他还给了河对岸姓胡的一家,自此他就成了胡厚培。胡家家底殷实,胡厚培还因为有了上学的机会。


上完小学,胡厚培还成为了班里60个同学里为数不多考上中学的。上了中学之后,本来胡厚培的老师看他体格不错,就推荐他去练举重。但是胡厚培却阴差阳错在中南音乐专科学校报了名,没成想最后二十多个音乐专业的没录取上,反而胡厚培这个临时报名被录取了。


1962年,胡厚培在武汉音乐学院上大学。本来毕业之后要被分配到新疆的,但是全国运动的缘故就没去成新疆,反而留在了武汉,胡厚培也就成了武汉歌剧院乐团的大提琴手。


胡厚培的前半生过得安稳顺遂,1978年儿子出生,是他中年得子,本来是件让人高兴的大喜事,但是儿子却被检查出了唐氏综合症。舟舟母亲张惠琴甚至一度想要带着儿子离开人世,这样不拖累家人,也不会让儿子一辈子受罪。就在一家人陷在悲伤之中时,舟舟的父亲胡厚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决定跟妻子张惠琴好好抚养儿子长大,并且两人要再生一个孩子,在他们百年之后,这个孩子要承担起继续照顾舟舟的责任。


1981年,两人如愿生了一个女儿,而妹妹从懂事开始,每天都会被灌输,她出生的任务就是要照顾哥哥胡一舟。

之后,胡厚培和妻子分工明确,妻子照顾女儿,胡厚培照顾舟舟,并且教他学习和一些生活技能。胡厚培夫妻两人从舟舟出生开始,就为他操碎了心,但奈何,舟舟的年龄在长,但是智力还像个3岁的孩子,在舟舟8岁的时候,他才学会从1数到5,就连系鞋带,他都用了好几个月才学会。


胡厚培一直希望儿子能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成长,所以他经常让舟舟和他同龄的孩子一起玩,但是很多孩子都不愿意跟他玩,甚至还会欺负他,每当这个时候,舟舟只会任由其他孩子欺负自己,他完全不懂得反抗。一次,舟舟被其他孩子扒光了衣服,他也只知道站在原地,还是看门大爷看不下去,用衣服遮挡住舟舟的身体,把他送到了胡厚培身边。张惠琴抱着儿子失声痛哭,单纯的舟舟并不知道妈妈怎么了……


之后胡厚培再也不会让舟舟独自一人去玩了,他走到了都把儿子带在身边,他去乐团上班,就会让舟舟在后台边玩边等他。时间久了,乐团的人渐渐发现了舟舟的不一样。


在舟舟6岁的时候,胡厚培跟乐团的人在台上练习《卡门》的演奏,而在一旁的舟舟学着老指挥的样子有模有样,张指挥见到了舟舟的样子,半开玩笑的问他,想不想当指挥家,没想到舟舟大声回答道,想。随后,舟舟就学张指挥的样子,还是那首曲子卡门,在场的人看到舟舟认真的样子,真的开始演奏起来。一曲完毕,人们大笑着夸舟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到家之后胡厚培把这事讲给了妻子听,还跟妻子说或许这能治好儿子的病呢。


胡厚培用筷子和黑胶带给舟舟做了一根指挥棒,每次音乐响起,舟舟都会变得不一样,一首曲子该如何指挥,他都能很好地模仿出来。这让胡厚培看到了新的希望,之后在乐团排练区总能看到舟舟拿着指挥棒挥舞的样子,每当这个时候,胡厚培都感到欣慰,他看到了儿子眼里的光,还觉得舟舟和普通孩子是一样的。


后来,舟舟看到路边有人在放音乐就会在旁边指挥,行人会围观舟舟,有喝彩的人,也有起哄嘲笑的。张惠琴不忍心看儿子被人戏耍,不愿意让儿子去,但是胡厚培却觉得舟舟或许有这个天分。

在舟舟16岁的时候 ,他母亲张惠琴被诊断出了癌症,张惠琴又冒出了要带儿子离开人世的念头。她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买好了两瓶农药,准备给自己和儿子喝下。但是一进家门,舟舟就拉着她要给她演奏新学的曲子,看着满脸纯真的儿子,张惠琴心想,儿子来到这个世上走一遭,他又有什么错呢。


张惠琴断了那个不好的念头,她决定要和孩子坚强地活下去,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儿子更多的爱。化疗完,她会带儿子去吃早点,教儿子算数,教他唱《世上只有妈妈好》……


化疗花费很大,胡厚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除了要照顾舟舟,还要照顾生病的妻子,为了给妻子治病化疗,家里花光了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外债。张惠琴不愿意让丈夫独自承担,于是她开始早起做好早点煮好粥,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完之后就去一家诊所打工,一天忙起来,只顾上的吃一顿饭,每天忙到很晚才回家。舟舟一家就这样,举步维艰地和时间赛跑。


在1997年的时候,舟舟的命运被改写,他一下子成为了人们口中的天才指挥家。导演张以庆要为胡厚培所在的乐团拍纪录片,到了乐团,他一眼就发现了乐团里的小指挥家舟舟。后来他知道了舟舟是个唐氏儿,智力有缺陷,但是对音乐很敏感,他在感叹生命伟大的同时,也决定要改拍舟舟。


很长的一段时间,张以庆一直跟在舟舟的身边,素材拍摄了2100分钟,剪辑的纪录片成片也有56分钟。1998年5月16日,纪录片《舟舟的世界》播出了。


拍摄的时候,舟舟已经19岁成年了,但是他的身高只有1米5,除此之外,他的智商也只有几岁孩子的程度,很多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而这部纪录片让人最深刻的不是舟舟指挥乐团的画面,而是父亲训斥他的镜头,因为胡厚培总是在教舟舟一些基本的生活能力,但是舟舟有时并不想做,于是胡厚培便大声训斥,虽然舟舟也会被着训斥声吓到大哭,但是并没有让父亲有丝毫怜悯之心,其实我们都知道胡厚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他没有办法,从纪录片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那种迫切感,如果不能教会舟舟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那他以后怎么办,谁会一辈子照顾他呢?


也因为舟舟的原因,所以胡厚培才答应拍摄纪录片,他只希望让更多的人来关心残疾人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止存在着美好,还有很多人在承受着悲痛!

虽然初衷很简单,但事情的结果却让人出乎意料,在纪录片播出之后,舟舟火了,彻底地火了,他被冠上了天才指挥家的称号。


这一巨大的身份转变或许让胡厚培都有些手足无措,但舟舟就是这样誉满全国,甚至走向了全世界,很多国家都在争相播放舟舟的纪录片,他也得到了很多演出的机会,省内的省外的,国内的国外的,舟舟就像世界顶级大腕一样,就连国家领导人都曾接见了舟舟,也曾和刘德华施瓦辛格这样的名人同台。所以舟舟也成为很多人羡慕的对象,也有很多孩子家长来请教胡厚培,因为他们的孩子也患有唐氏综合征,他们想从胡厚培哪里求得骄子之法。


所有人都认为舟舟是天才指挥家,看到了他身处鲜花和掌声之中,但是只有胡厚培自己知道,舟舟哪里是什么天才指挥家,他连个正常人都算不上,看不懂谱子,也不懂什么叫做乐理,他会的只有模仿罢了。


但是胡厚培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认为迟早会有人戳破这个谎言,但是让他意外的是,根本就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很多人关心的只是舟舟的背后故事,因为他的故事足够感人,也能让媒体通过他的故事勾起大众的泪点,而这也就足够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导致这个谎言,这个闹剧,持续了整整了24年。

时间来到2006年,这一年舟舟的母亲离开了他,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关注他,但是真正爱他的却没有几个,而如今又少了一个。另外这一年,媒体也减少了对于舟舟的报道,毕竟大众的会出现审美疲劳,对于舟舟的热情迟早会消退,没有了热度的舟舟,演出也变得越来越少,而之前赚的钱也都被用于给母亲治病和买房上面。


胡厚培本想把舟舟托付给自己的女儿,也为此把自己的退休金和房子都给了女儿和女婿,希望他们可以在未来担起这个责任,但是对于女儿,胡厚培也有着深深的愧疚,当初在女儿的上学的时候,自己和妻子根本无心照看,导致女儿最终未能考上大学,虽然女儿口中不说,但是心里多少会有些想法。其实妹妹对于舟舟还算不错,只是有些严厉,而多年沉浸在鲜花和掌声的舟舟,对于妹妹的态度实在忍受不了。


后来80岁的胡厚培再次带着舟舟去寻找的演出机会,虽然也有乐团邀请舟舟演出,但是味道已经变了,他们只是把舟当作一个噱头,让他上台唱歌,或者让他在台上讲述他感人的故事。讲到深情之处,也会让他唱上一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甚至还瞒着胡厚培让舟舟去参加一档相亲节目,对此胡厚培也十分气愤。很多人也曾劝胡厚培给舟舟找一个对象,但是胡厚培深知儿子的情况,要是自己女儿嫁给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人,他也不会原因。


而随着演出的减少,舟舟也成为一个吃货,吃得越来越多,体重也就越来越高,而肥胖也导致了很多疾病,2016年舟舟患了肺癌,父亲本以为舟舟会和妻子一样,但上天最终还是没有那么残忍,一年之后,舟舟的肿瘤消失了。


而有了这次经历,胡厚培对于舟舟是不是正常人已经没有了那么大的执念了,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他也就别无所求了,后来还给舟舟认了一个干爹,对方是一家民营医院的老板,之前也听过舟舟一家的故事,他也想帮助舟舟,而面对胡厚培请求他照顾舟舟时,他也没有反对。如今的舟舟没有跟着父亲和妹妹生活在一起,而是在乡下一家残疾人艺术团一起生活,或许在这里,舟舟才能像是一个正常人。


对于舟舟的神奇的人生,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从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突然成为世界知名的天才指挥家,而当他褪去光环,他又被一些人当成小丑,离开舞台,他又患上了肝癌,然后又奇迹般的康复,那他这一生,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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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春节过后,音乐人张玮玮去了一趟西藏。这一年他40岁,按照对年龄的传统划分,他将步入中年。藏历十五凌晨3点,他背着父亲的灵位,在寺庙里点了一千盏酥油灯。试图找到平静和安慰。

十年前父亲曾到西藏看张玮玮。彼时青藏铁路尚未通车,从家乡白银出发,在西宁和格尔木转车,得折腾三十多个小时才能到拉萨。张玮玮当时正在拉萨北京路的一家夜店驻演,每天看台下的饮食男女摧枯拉朽地把自己灌醉。他事前设计了很长时间,想在车站给父亲一个热情洋溢的欢迎仪式:献上白色的哈达,说一句“扎西德勒”。可就在见到父亲的一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语感、冲动全部丧失,直到两人上了公交车,他才从包里掏出这条哈达,递过去说:“藏族人玩这玩意儿。”父亲看了一眼,装进包里。

一对典型的中国父子,吝啬于表达感情,直至天人相隔才知痛感将蔓延一生。“我和我父亲其实是互为彼此的人生。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人生。”张玮玮在今年3月的一次演讲中说。

父亲出生于1949年1月的绵阳,热爱音乐,一生荒废于日益落魄的西北工业小城白银。2016年年初他因病去世。

儿子张玮玮出生于1976年12月,幼时痛恨音乐,飘荡于北京和云南,曾耻于谈论白银,30岁之后才以此为支点,开始叙述镶嵌在故乡时代缝隙中的荒诞故事。

“我出生于西北工业小城,那里没历史、没文化,看不到任何支撑我的东西。直到做《白银饭店》,我准备了五年,我立在天地之间,突然不恍惚了……我就是白银的人,那里现实的、虚幻的,都是这些年我要琢磨的东西。我得先搞清楚自己从哪儿来的。”5月中旬的一天,张玮玮坐在大理古城的一家咖啡馆里说。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顶着标志性的瓜皮帽,谈起父亲和故乡时,语气中充满了时不我待的耿耿于怀。

当时高原正下过一场雨,夹杂泥土味的空气从窗外奔涌而来,阳光穿过黛青的云翳,照在白色的纱帘上。楼下就是野孩子乐队的排练室,苍凉的歌声不时传上来:“我眼望着北方,弹琴把老歌唱,没人看见我,我心里多悲伤。我坐在老地方,我抬头看天上,找不到北斗星,我只看见月亮。”

张玮玮那天自然没有参加排练。他得了麦粒肿,眼镜和墨镜频繁切换;他在圆桌对面就着一杯拿铁咖啡讲了四个小时的故事,关于被管束的童年,关于曾经激烈反抗而今逐渐理解的父亲,关于白银,关于他是谁。

2009年,北京,右起:张玮玮、郭龙、小河在路边排练

“只要不搞音乐,干什么都行”

 张玮玮很早就接触音乐。1985年,家里买了一台价值3500元的珠江牌钢琴。当时父母二人每月工资加起来只有200元;钢琴从广州运到西北小城,路上走了整整两个月;之后的几个月,总有四面八方的人来家里看钢琴长什么样。但张玮玮没有自豪感,他毫无反抗地失去了午休时间——每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得练琴一小时。当时台湾电视剧刚进入内地,为了看热播的《星星知我心》和《昨夜星辰》,他就在钢琴架上摆一块镜子,一面看电视,一面胡摁。

没多久,他又被父亲带到兰州去学单簧管。每个周末,他都得早早地起床,和父亲坐三个半小时的汽车到兰州,吃过午饭后才能去敲老师的门。父亲通常不进去,在外面等两小时,上完课,父子俩当天再坐车回白银。

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太枯燥了。为了练好吹奏乐的基本功,他得将蜡烛的火苗吹到倾斜45度角,既不直立也不灭掉,一口气均匀分配出来,这个长音20秒,下个长音40秒, 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吹得头昏脑涨。

“练半天,完全不理解到底在干什么。就觉得和音乐一点关系都没有。”张玮玮讨厌音乐,也讨厌父亲一股脑儿地将音乐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当时的张玮玮崇尚工人,那种安稳休闲的大锅饭体制是他所能看见的生活方式的总和。

1954年,白银有色金属公司成立。作为新中国最早建设的大型铜硫联合企业,它先后被国家列入“一五”、“七五”、“八五”重点建设项目。1960年铜硫生产系统建成投产之后,白银公司一度是中国规模最大的有色金属生产企业。怀抱着建设大西北热情的人们从全国各地涌来,正如张玮玮在第一张专辑《白银饭店》文案中所言:“直到把那片荒凉的戈壁滩挖得灯火通明,兔走浪奔。”

到了80年代,具有阶级优越感的工人们早已把自己从拼搏的状态中解放出来,人浮于事造成的集体懒惰如传染病一样肆虐。所有人定点上班、定点下班,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分成十个人干,其余时间下棋打牌、喝茶聊天。幼时的张玮玮断定这是和谐生活的典范。他自然不知道其中意义,许多人将因此而蹉跎一生。

“我父亲没有陷在生活的泥沼里,他一直在往上爬,他希望我从小就能从那里拔出来。”后来的张玮玮意识到,父亲逼自己学音乐是因为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在白银,父亲曾是负隅顽抗的异类。年幼时热爱乐器,自己琢磨竹笛和板胡,爷爷却认为玩物丧志,把笛子掰碎,扔到炉子里,父亲赌气,爬到房梁上不下来。奶奶也觉得做音乐是不务正业。多年后张玮玮去北京闯荡,她问:“你在北京做什么?”答:“做乐队。”——“啊呀,人家在底下跳舞,你在上面吹喇叭,多丢人啊。”

“文革”开始没多久,父亲找到了一个从上海下放来烧锅炉的单簧管老师,拜师学艺,自此正式开始不为人知的音乐生涯,辗转于公司宣传队、厂矿子弟小学和中学之间。他固执、清高,没有圆融的社交能力,和谁都不来往,也甚少参与看电视、吃花生、下棋的家庭活动,他的唯一爱好就是在桌上抄音乐谱子。

“小时候我就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对我们很苛刻,强加了很多东西在我身上。”张玮玮说,“所以我当时有个梦想,只要不搞音乐,干什么都行。”

“我是靠摇滚乐才得救的”

张玮玮叛逆的青春期终于伴随着白银惨淡的光景一同到来。“1994到1998这四年,白银一直在绝望的处境之中,大小工厂纷纷倒闭。依附在工厂的一个个家庭靠着微薄的低保维持生活,我母亲的纺织厂甚至有人因此跳楼自杀。我的一个同学和全家人在路边摆摊,我曾在深夜看到他们全家人推着车回家,除了货车轱辘在路上发出的声音,其余就是沉默和无边的沉默……几乎全城的年轻人都在往外跑,拼命地逃离这个困境。”2016年,孤悬已久的“白银连环杀人案”告破后,张玮玮在微博上发布了文章《关于白银》。

这个偏远的小城,所有反应都比大城市慢半拍。及至90年代,这种迟钝演变为限制城市发展的桎梏,按照张玮玮的描述,就是“整天死气沉沉,所有人每天都在鸡毛蒜皮里搅来搅去”。

1993年,父亲把张玮玮送进西安音乐学院,为他挑的乐器是单簧管。张玮玮依然反感传统的音乐教育,当时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就是去黄河边做一名乡村音乐教师,直到他在宿舍遇到一个很酷的人,那种跟谁也不说话、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听录音机的摇滚青年。跟他混熟之后,张玮玮就被带进了摇滚乐的世界,周末等舍友们都出去玩了,他俩就在宿舍里放大音量,一个乐队一个乐队地听。张玮玮一头扎进新世界,自负地认为以前父亲给予的音乐教育毫无意义。“我是靠摇滚乐才得救的。”他想。

1997年春天,张玮玮在突降大雪的兰州街头见到几个久未谋面的朋友,他们打算第二天南下广州闯荡。借着酒劲,张玮玮借钱买了张车票,跟着一起去了。四个月后,他穷困潦倒地回到白银。没多久,从小在心底发誓“只要不搞音乐,干什么都行”的张玮玮决定去北京搞音乐。

“90年代末,北京成了又一个黄金世界,很多人从各地来到了那里。他们骑着单车坐着公交车不停地忙活,直到把那座古老的城市忙得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张玮玮后来在文章中写道。他借住在郊区一个朋友租的小平房里,终日练琴,1999年加入野孩子乐队,同时给万晓利、左小祖咒担任乐手。那时一场演出的收入只有几十块,但张玮玮依然觉得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除了1989年就相识的音乐人郭龙,此时的张玮玮切断了和白银的所有联系,“很多留在家乡的同龄人,都逐渐被生活磨得圆滑又世故,看见名利权势就会不假思索地扑上去。”

父亲对于儿子的生活逐渐失去了掌控力,他的胁迫变成了担忧。张玮玮说那时候马路边的吉他手经常被当作地痞流氓,父亲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会学坏、会和一帮摇滚青年干违法乱纪的事儿。“他不知道我去北京干嘛了,他的想象是无边无际的。”

调到一个郊区中学担任音乐教师之后,父亲每天都得坐半小时的火车通勤。姐姐搬到了兰州,母亲也因工作调动去了省城,父亲独自守在白银。以前在小学任教时,他曾试图推进自己的音乐教学实验。为了给学生们解释清楚五线谱,他腾出四五十平方米的教室,将五线谱画成跑道,给每个人安排一个音符,随着音乐的进行,让他们在跑道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没搞几次,他就被校长批评说不好好上课,耽误课程进度。

很多年过去,每当张玮玮在家练习乐器,父亲在写字台前抄五线谱的那个身影都会从脑海里浮现。他开始试图接近当时的父亲:“家里人不理解他,工作单位的人不理解他……那么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2012年2月14日,台北,野火乐集《走江湖——大陆新民谣宝岛放歌会》媒体见面会,野孩子乐队的张玮玮(左)、郭龙(右)与张佺(中)一起出席演唱

“那股劲儿其实也没什么用”

在北京一待14年,很多美好的回忆都留在了2003年之前。

那时张玮玮刚开始做独立音乐,意气飞扬。朋友的表哥到平房院子里听他唱歌,沉默不语,穿过麦田时突然对他说:“玮玮,你一定要找到一个纯洁的集体,待在里面好好唱歌,别的什么都不要做。”

他找到一群伙伴,十几个人聚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一摞一摞地听磁带,晚上关掉灯,谁也不说话。他找到一种与世界的对抗感,并基本以这种对抗感为支撑,度过了物质生活匮乏的岁月。

2001年,野孩子乐队在三里屯南街开了一间既用于排练也用于演出的“河酒吧”。全北京的文艺青年都在那儿扎堆喝酒,小河、万晓利,以及不属于音乐圈的罗永浩等人,都驻扎在这个只放得下三张桌子的酒吧里。张玮玮同时在三个乐队担任乐手,唱黄河谣,玩即兴音乐,日子过得逍遥。

2003年,“非典”席卷而来,河酒吧于当年夏天关门大吉,张玮玮所在的野孩子乐队、美好药店乐队、LZ乐队相继解散。他所居住的摇滚村霍营,开始遭遇一场以逃离北京为主题的灾难。好多人躲“非典”,回了老家,从此再没出现。“本身特别脆弱的生存方式其实特别经不起变动,穷小子们背上琴,说散就散了。”

张玮玮没有收入,住在郊区冷冷清清的村子里,秋天入冬的时候,大风吹得树杈噼里啪啦地响。白天他经常站在村口看树枝,一看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晚上就坐在院子里看井,一看又是两三个小时。“精神特别恍惚,动不动就定住了,后来我就意识到不对劲。”张玮玮开始害怕,觉得自己应该再回到人群中去。他带着全身上下仅剩的400块钱,在东四十条的一个院子里找了一间屋子,月租1200——钱是管左小祖咒借的,住了三个月,张玮玮续不上,只好又搬到了郭龙家的书房。

那段时间的张玮玮感觉自己非常疲软。“最初的时候人都是靠荷尔蒙、靠青春那股劲儿撑着,到后来发现那股劲儿其实也没什么用,转眼就消耗完了。”张玮玮开始怀疑自己,“这条音乐道路是不是真的行不通?是不是真的应该像父母那样,应该早点结婚成家?”

他发现做乐手就是把自己的梦寄托在别人的梦里,别人的梦一碎,自己就变成了孤魂野鬼。

2006年,又飘荡了三年的张玮玮30岁,依旧一无所有。父亲却“突然从那个一直紧绷的位置上放松了下来”。之前几年,这个一直盼望着把儿子培养成音乐人的父亲开始劝已经成为乐手的儿子回白银找份安稳的工作。

又过两年,张玮玮混得略有起色时,会把发表的一些作品、接受的媒体采访寄回白银,告诉父亲自己在外面没有混得很惨。父亲每次看完,都会劝他:“人还是要务实。”——当然这是后话,2006年,张玮玮最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如何找到自己内心想表达的东西,从而延续自己的音乐生涯。

“我们只有这个故事可讲”

张玮玮决定开始登台唱歌。2006年第一次上台,他就傻了,没想起一句歌词。头三年在台上,他基本站不稳。做乐手时,他能把自己藏在角落里,可一做主唱,就好像得承担全部的舞台责任。

“找到自己的一个主题,然后把它完成,是一个特别特别痛苦的过程。”张玮玮说。2009年,他开始和老搭档郭龙合伙写歌。曾想起小时候每个放假的周二下午,他都会被锁在静悄悄的家里,他听到两个卖菜的大妈坐在窗外树荫下说:“今年的洋芋特别沙,撒上些白糖,就是苹果的味道。”

“是啊,那年的洋芋特别的沙,就像那年的我们一样,坐在命运给我们的故事里,看着幕布缓缓拉开……可我们只有这个故事可讲。”在《白银饭店》专辑的文案中,张玮玮这么写道。

一开始,他只想做一张架空的、迷幻的、叫《白云饭店》的专辑。做封面时,他在印刷厂旁写文案。他掏心掏肺地写了将近5000字,发现说的全是白银的事儿,他突然就觉得人生被打开了——“它接近真实,又不仅仅是真实。”

“如果要写一部荒诞的魔幻主义小说,让你挑写兰州还是白银?你肯定会选白银,兰州有什么可荒诞的?”张玮玮找到了他命运的起点,也找到了他表达的支点。也就在那段时间,他开始重新认识故乡,重新认识与故乡勾连一生的父亲。

“从父子关系的角度来说,我们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如果我爸不给我铺前面所有的线的话,我根本到不了西安音乐学院那个宿舍,不到那个宿舍我就碰不着那个人。碰不着那个人会怎样呢?”在白银,正常的生活轨道是读完几年书就去工厂上班,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下岗大潮来临。“那个地方埋没人太容易了。百万人,转眼就全部埋没了。”

父亲一生几乎未离开西北,最神采飞扬的回忆也仅是关于地质队的往事。16岁时,他和一个老队员一起在青海藏区勘探,被困山上后,用随身携带的手套和胶鞋去和当地牧民换粮食。

2014年,张玮玮去了一趟柏林,回来给父亲带了一个博朗的剃须刀。他讲柏林墙的故事,父亲就坐在那里安静地听,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你们这代人多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张玮玮说,父亲天天抄谱子,而他自己的人生也就像谱子一样,五条线,画得清清楚楚。“你能出这五条线多远?人生也一样,工作、家庭,你出不去。我父亲对这个世界有特别多的期待,但自己没有完成。所以我不要谱子,我就不让自己陷在里面。当然其实最终都一样,时代啊,谁能抗拒?”

每次从外地回白银,张玮玮都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哄老人开心的儿子,可一到家,顶多撑一晚,第二天就又开始闹别扭,轻则沉默,重则吵架。每每再从白银离开,他就又会陷入愧疚:“我有必要较那个劲儿吗?”

《白银饭店》里,张玮玮写了一首同名歌曲,他在里面唱:“最光明的那个早上,我们为你沿江而来,可是你的愁云萧森,我们迷失在白银饭店。最温暖的那个晚上,我们为你朝南而去,可是你的暮色苍茫,我们搁浅在白银饭店。”

2016年,为了给父亲守孝,18年来,张玮玮第一次回白银待了两个月。他去看管虎的电影《老炮儿》,里面有一段,扮演父子的冯小刚和李易峰在小饭馆里吵架,儿子梗着脖子冲父亲吼:“你打我,你打我,你除了打我你还能打谁?”张玮玮在电影院里哭得涕泗横流。

很多以前断了联系的朋友在那时突然冒了出来,前前后后地帮忙。以前张玮玮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成了丧失个性的中年人。可当他遇到困难时,这群人却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以前离得太远,还是有误解。”张玮玮说白银现在正努力地顺应着时代的变化。“所有电影院、饭馆也在参加美团,支付也能用支付宝和微信,跟世界上所有人一样,都在努力地生活。戈壁滩上在重新种树,街上的路都在修,白银不是一个被埋葬在历史拐角的故事。”

张玮玮也开始重新厘清他从哪里来这个问题。他意识到,父亲的一生就是故乡和国家嵌套在个人身上的历史:诞生于新中国成立前夕,因社会主义召唤来到一座拨地而起的工业小城,去世前两个月,矿区停工,载着工人从市区到矿区上班的绿皮火车停开,白银完成历史使命。

“每个在那儿生活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张玮玮说,“我就是白银人,我就是要把白银的事儿说清楚。”

2015年年底,张玮玮在兰州演出。他给父亲留了票,但父亲因病没有到场。张玮玮不知道父亲这一生有没有为儿子骄傲过,但他知道,其实此后再也找不到非回白银不可的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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