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我死了满山彩石还有透明的石头里有条活的蛇是怎么回事

每次到博物馆,我都会感到惊讶。脚步一定会放轻,我觉得这是在别人的坟墓里行走——不是一个人的墓,而是不同朝代的许许多多人的墓。毫无疑问,这里面的东西多数是随葬品,它的主人早已死去,而他的财物却被拿到了这里摆放。摆进一个小玻璃柜里,铺金丝绒,小射灯的光照亮它,让无数的人观看。
鸡冠壶、金错刀、白玉簮、锁子甲,我记不住在博物馆里见过多少样东西,印象深的有两样,一是在图瓦国博物馆看到的朝天滋尿的铜雕小孩,二是新疆博物馆擀白面饼的维吾尔陶瓷妇女。我每次进入博物馆,记忆好像会消失,浑浑噩噩地从一楼走向若干楼,再从一楼走出去。出了门口,我觉得记忆缓缓恢复正常,其它功能——肾上腺、甲状腺——等等都从古代回到当代,心里生出欣慰,好像被从战俘营里被释放回家。我问过一人,你进博物馆里会不会感到沉闷?他说:“你说错了,不是沉闷是胸闷,像被劫持了。”他说的很对,进博物馆里的今人被古人劫持了。在博物馆,我会看一看展品,看一看身边的活人,这样有助于保存身体里的阳气。否则一路看下去,把眼睛看成青光眼白内障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我看身边的活人,他们表情一律痴呆,顺从地听讲解员讲解。从表情看,他们根本没听懂讲解员在说什么,却在听。讲解员说“请跟我一起观看下一个展台”。他们像小鸡追随母鸡那样随讲解员来到一个头盖骨或者兽齿项链的展台前继续痴呆。过去有一种人贩子“拍花贼”,手在儿童脑门一拍,儿童便毫不反抗地跟他走遍千山万水。我觉得博物馆观众的表情一定和被拍花的儿童相同,会行走,会露出笑容说“你好”,但大脑的判断区域显示空洞。他们不是讲解员的受害人,年轻貌美的女讲解员也不是加害人。那么,到底是谁把他们搞成了这个样子?它的名字叫历史,还叫古代,也叫文物,现代名称叫博物馆,事业单位,它们让观众智商比进馆时降低40%强,有人智商下降到小学水平,出门就随地大小便,人基本上做废了,根本没办法让他干到65岁退休。
问题出在展品上。博物馆的展品基本上都是真货,而不是假货,这就是问题所在。现今生产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假东西。即使东西是真的,功能是完备的,但牌子与原材料也是假的。假东西有什么好处?好在它不发出特定的时代信息,它不代表固定的时代,比如说,我们使用过的手机、棉裤、鞋、家俱放在一千年后的博物馆里,观众不知道它们是哪一个时代的东西,塑料、膨胶棉、橡胶代表不了时代。但是,真的展品会散发出强烈的时代气息。是的,它们是真实的夏、商、周,先秦两汉的东西。它们顽固地捍卫各自时代。它们的持有人亡故但它们还活着,青铜戟会死吗?死不了。曾穿在死者身上的金缕玉衣也死不了。夏朝的东西以为夏朝还未亡,明朝的东西以为明朝的国祚还健在,汉朝之物以为王土之上悉为汉朝。它们是金银铜铁锡石竹丝革的东西,不可理喻。你在它边上放着喇叭,循环播放“现在是日,国际妇女节”,没用,它们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信,以为是敌方施美人计。这些事,它们见的太多了。所谓古代,一直在打仗,没消停过,再说古今口音变化不小。央视播音员说的话,在晋代三足陶鬲听起来比鲜卑人的话更难懂且难听。汉语词汇翻新到今天,对比秦代完全是一门外语。所以博物馆的文物不相信时代已经变化了。唐代的吴钩躺在馆里,边上躺在宋代铜锤,它们各自的心情能平静吗?吴钩见到了破坏唐朝稳定的犯罪工具铜锤,恨不能把它劈成八瓣卖废铁。但吴钩没有主人举起它挥舞,没办法报这个仇,只好忍着。铜锤见吴钩也不顺眼,什么吴钩,纯粹没落人家的破铁片子,谁让它上这躺着?谁这么不着调?唐朝明摆着被大宋灭了,你搜罗它的破烂儿在这摆着干嘛?想复辟啊?
诸如此类的荒谬在博物馆比比皆是。最荒谬的是把不同朝代的东西摆在一起,像起哄一样。我完全搞不懂博物馆摆这些东西的用意在哪里。是证明历史上有过许多朝代吗?如果是,就应该叫历史各朝存在之证据馆,但兵器与工具证明不了一个消失的王朝的存在,也就是说,当人消失了,精神与秩序的东西消失之后,遗物是如石头散落在河床,证明不了河流的存在。馆里的文物每天所做的事只能是互相仇恨。书法碑帖瓷器还好,它们没有什么王朝观念,兵器们除了恨,不会别的。
博物馆的文物大多出于坟墓。有人说好多展品是征集而来,其实它们的多数也来自坟墓与陵墓。家族世代存续的文物太少,除非它是建筑物。光一个文革就是以把中国变成没有家族物质记忆的新新人类。坟墓里的东西集合到一个房子里展览,用民间的说法叫阴气太重。所谓阴气是历朝历代的在坟墓呆过的东西与你对视,你根本对视不过它,只好收回眼光,而你的心智亦被扰乱,面露呆相是非常恰当的表达。我觉得博物馆会给每个人带来思想混乱,参观中出现癔病、面瘫或手足僵直症都有可能。
认识李杠,是在冬天。
某日,我路过嫩江街,见一人蹬倒骑驴(人力车)快蹬不动了,他就是李杠。大冬天,别人穿羽绒服,缩脖走路,他穿一蓝球衣,后背塌湿了;脸红,挂着汗,像刚出锅的熟食;屁股左拽右拽,车上的水泥装多了,恨载。
恨载的人都要强。我核计,看你上坡怎么办?
不出意料,他拐入小区,门前的小坡有冰。车蹬不上去了,绷着,不进不退。我跑过去,着把手,车过了。
他擦汗,说:好人一生平安。我说,别客气,以后少装点儿。他说,好人一生平安。
没走几步,他喊:“大哥!大哥!”
我站脚,他跑过来问:“大哥,你家有暖气吗?”
我逗他:“你想拉走啊?”
“那哪能。”他掏出一团麻,说:“这个送你,没准儿能用上。”
我问:多少钱?
他身子一躲,“看大哥说的,我一个蹬倒骑驴的,能送你啥呀?”
暖气水管子漏了,管箍用麻缠,也许有用。
而后,夏天了。我买菜过新紫竹餐馆,见一人坐倒骑驴上闲看街景。他见我,嗖地跳下来,摘下草帽。
“大哥,还认识我不?”
他说:“恨载那个。”
想起来了,他看着比冬天年轻,二十多岁,眼珠儿黄,脸上也有金黄的小绒毛。
“大哥,我知道你在&&上班的。”
“混饭呗。”我说。这是第二面。
第三面,前不久。他摸上门来了。在楼下按门铃。我通过对讲问:谁?
“李杠。”
“我不认识你。”
“蹬倒骑驴的;恨载那个;送麻的。”
我问:“有事吗?”
他说:“我上屋跟你说。”
我不太情愿招他,不知他底细,但也开了门。
进屋,他四下看,说:“房子真大,快赶上候车室了。”
我说:“你还挺能哨呢。”吾乡把调侃曰“哨”。
“瞎哨呗。”
坐下。我说:“你叫李杠?”
“杠头的杠。”他说。
我问:“带麻来了吗?”
他脸红了,“大哥,别笑话我了。有个事求你。”
“说吧。”我补充:“大事办不了。”
“不是。”他伸手挡,“我不给你添麻烦。大哥,我问个事,你有匈牙利舞曲吗?”
我懵了,“你说什么?”
“匈牙利舞曲。”声小了,胆怯。
我还是惊讶,问:“你改行了?”
他真不好意思了,说:“大哥,你再说我坐不住啦。”
“行,咱俩正经说。谁的匈牙利舞曲?”
他回答:“勃拉姆斯。”
我说“不是李斯特的?”
“不是。”他说话自己都觉别扭。
“行啊,你!”
他脑袋往下栽,扭捏了好一会儿才说话,蹬倒骑驴的人扭捏起来比一般人生动。下面是他讲的故事。
“大哥,你这个,反正你乐意咋想就咋想,它是这么回事。我吧,原来我不是蹬倒驴了,送桶装水。一回送水,上永泰小区,七楼,房子也像你家似的。一般人家不让送水的进屋里。那家老爷们拎不动桶,让我把桶装到饮水机上。从门口走到饮水机也就十来步吧,我听到他家音响放一个曲子,特好听。我想多听一会儿,不行啊。人家把水票、空桶给你,就得走。出了门,舍不得,我觉得没听过这么好的曲子。到了楼下,要出门了,我想,不行,这是个机会,又上楼。敲开门,那人特惊讶,说‘水票给你啦?’我说:‘给了。大哥,想再听听你家那个曲儿。’他说:‘什么?’,要不是眼镜挡着,眼珠子都冒出来了。他说:‘你有病啊!’咣地把门关上了。”
“打这往后,我老核计这个曲儿。我跟你说吧,它那个调儿,(我插话:旋律)对,旋律,别人也这么说,在脑子里扎根了,拔不出来。转悠,不管你干啥,它这玩意一遍一遍响,自动的。早晨一醒,就开始了,嗡――。坑人的地方在哪儿你知道不?想哼哼,哼不出来。我跟一个哥们儿说,也是蹬倒骑驴的,‘有个曲儿,特好听。’他问啥曲,我说‘你听着。’结果,出不来,一哼变味了。他说我这是学哑巴说话。没办法,我上太原街,卖音响的店挨屋转,寻思没准能碰上这个曲儿呢。没有,哪有那么巧的事?你说买唱片吧,咱还不知叫啥名,买啥?没法买。给我整的,老闹心了。后来吧,我那个啥,哎呀,那个那个(我插话:别着急,不是赢房子赢地,慢慢说。)说的就是,也不是赢房子赢地,不当吃不当喝,知道不知道啥曲儿能咋的?不还得出苦力吗?说是那么说,‘嗡――’,旋律在脑子里转,魔症了。”
“嗐,想来想去,我还得找那个人去,豁出去了。我买了一把菊花,在永泰小区门口等着,等那个男的。第一天没等着,花蔫巴了。第二天,又掏五块钱,买花,咱一天也挣不了多少钱。等他。真见着了,这小子穿西服,搭拉脑袋走道呢。我把花献给他,又给他看身份证,说一番,说:‘先生,你告诉我那个曲儿叫啥名?”他挺意外,挺给面子,让我上楼,站门外听;是这个曲儿,敲两下门,不是,敲一下,过到下一个曲儿。放了四五个曲儿,都不是,我正听呢,让一个过路的训了一顿,是警察。‘干啥呢?你哪儿的?’也不怨他,我这打扮,在人家门口支愣耳朵听声,不像那回事。我说‘听曲儿呢。’警察说:“胡扯!’,把我肩膀薅住了,我朝屋里喊:‘救命!’那男的出来,把我救了。他说:‘行了,找不着你说的那个曲儿,走吧。’完事儿了,我也死心了,再琢磨这事该找挨揍了。要不说巧呢,昨天,我送货走岐山路,四十中学对面,一个店正放这个曲儿呢,给我乐的,几步跑过去,问店里的人这是啥曲?人家问:‘问这干啥?’我说:‘你行行好吧,我都快魔症了,就想知道这叫啥曲,谁整的?’那小伙挺好,他卖文具,说:‘这是匈牙利舞曲,勃拉姆斯整的。’我说:‘老弟,你再给我放一遍行不?’他一甩袖子,说:“你别搅我生意。’结果,我还让城管罚了十块钱,倒骑驴占道停放。也值!花十块钱能知道匈牙利舞曲啊……”
李杠的故事讲完了,我一直看着他的眼睛,看他是否编瞎话,没有。他是一个诚实的人。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过看起来荒唐的愿望,因为“荒唐”,最终被放弃了。李杠却被它牵着鼻子,愚蠢地往前进发。我在CD中找到这首曲子,柏林爱乐乐团演奏,索尔弟指挥,3分40秒。
放音——匈牙利舞曲。李杠抿紧嘴唇,眼望远方,换上了另一种表情,傻傻的。听罢,他用手心,接着用手背擦眼睛,哭了。可惜勃拉姆斯看不到这一情景。
站在城墙上看日出,故城里面白垩色的土块如同玫瑰色的波涛,火山喷发结束之后凝固此地。这些土块不是草原的土,它们原来是城墙和房子,不长草,如今只负责凝固。往下看,正对着城门的空场过去该是偌大的集市,人来人往,车马喧哗。如今只剩下空气与土。土块里没留下丝毫人的痕迹,比如衣服的碎片,比如刀剑的残骸,连一小片骨殖都见不到。故城好像被海水冲刷过,冲走了这个当年强大的西蒙古汗国。大自然试图把废弃的都城恢复成草原。大自然不需要房子、道路、水渠和井,它的子孙是草、岩石和河流。沙漠也是大自然的子孙,就像冰峰、火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准噶尔汗国故城遗址没有树,荒草少而高,只有阳光每天在耕耘这片顽强的土块。这些土城丝毫没有长草长树的意思,它们在等待故人,等待重新成为城墙和房子的一部分,眼下铺满了阳光。我不知道太阳初升时的光线可以分成多少层。最初的光线可谓破晓,那是把世界照亮的清冷的光。这片光到来时,夜色还没退尽。树和石头背后还藏着静立一夜的黑影。接着,光线的洪流汹涌而来,不止天亮了,太阳正在准备出升。此刻,光线如同加入玫瑰色的经纬丝。这些玫瑰的纱被树梢刮住了大部,落在土地上显不出鲜艳。玫瑰的光很快被后面坚定的金光覆盖。太阳腾跃前,金光是它的近卫士兵,负责鸣锣开道。金光里,天边的云彩十分纤薄,惊讶地迸飞。这些云彩如同火炉的木柴,在它们烧得愈薄愈小愈红的时候,太阳喷薄而出,金红的球体淹没天际的树丛。那些剪影似的树丛变得如荒草一般渺小,举着芒刺般的刀枪欢呼。太阳像被一头巨大的鲸鱼驮着上升,它的光芒照亮了一切。放眼看,周围没什么东西没被太阳照到,准噶尔汗国故城变得干干净净,土块复活了,仿佛集市就要开张。太阳专一地照在城里每一个土块上。土块姿态各异,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式,仿佛还在睡梦中。故城内没有河流,却灌满了阳光的大水。才知道,那些土块的位置都是对的,断壁残垣都刚刚好。土块们显出历经沧海的姿态,在阳光下才看出它们并不荒凉。大自然没有人类眼里的直线、耸立或繁荣这些概念。废墟经过风的一遍遍雕刻,高矮大小已经恰好,好到在清晨的阳光下像一处乐园。
鸟群笔直地飞过来。鸟在金色的土块上留下黑影子,像黑色的小兔跑过。风来了,我的意思说云从四方聚拢到故城上方。它们或许每天早上都要来到这里探望,围成一圈儿静坐。云的歌声风里发出,呼拉呼拉钻进我的衣服和裤子,企图把衣服脱下,故城这里万物裸露,早就不时兴穿衣了。云彩在天空排列如城堡之后,太阳坐上天庭的金交椅。它脚下和两厢都是红云。密集的红云固若金汤,不敢留一丝缝隙,怕把太阳漏在地上。它们抬着太阳游历新疆大地。在太阳看来,准噶尔汗国故城的土块离戈壁只有一瞬,离绿州也只有一瞬,它们的不同只有颜色的差异,内容没差异。正如历史无差异,只是朝代不同。
准噶尔汗国故城如此空寂,它位于和布克赛尔蒙古族自治县,太阳每天在它上方落下升起。当年的准噶尔汗国东起南西伯利亚,西至现今的哈萨克斯坦,拥有额尔齐斯河、鄂毕河、叶尼塞河这三条流向北冰洋的世界大河。这个西蒙古汗国的疆域内有茂密的森林、广阔的草原和沼泽地,占据北部亚州的核心地带。现在森林还在,河流还在,风还在,国家各叫各的名,准噶尔汗国只遗留一些故城。这些故城正回归大自然怀抱,阳光给予它新的能量,小鸟衔来的一颗草籽可能会长成未来的森林的第一株苗。这么漫长的变化,性急的人没办法看到。
胡四台的道路泥土芳香
在梦里,我走进一片芦苇地,苇叶在风里摩擦,像说话。再往前,一条河静静流过,上面飘着苹果树的白花。我想,这是什么河——在梦中想事情最艰难,主管思考的大脑区域正在睡眠中——想不出来。没一会儿,脚下灰绿色的马莲叶子底下露出一堆带褐色地图花纹的蛋。我想,这是什么蛋呢?是王八蛋吗?又没想出来,梦黏稠。河面凫游过来一群绿头野鸭,举着翅膀嘎嘎叫。噢,野鸭蛋。我说我没动你们的蛋,野鸭还拍翅大叫,我举起双手退出苇子地。那边传来歌声,野鸭的歌声,跟黑鸭子风格一样,有轻柔和声。
我接着走,见一座大山从中间错开了,东西两侧生绿草,中间闪开黑石对峙的裂缝。我终于想起来,这是阿鲁科尔沁旗(蒙古语意谓北面的弓箭手)的裂缝山,那条河叫海哈尔河,裂缝下曾出土几十座契丹皇族的墓葬。我在阿鲁科尔沁旗博物馆里见过这片墓葬出土的壁画——《杨贵妃教鹦鹉图》,杨玉环胖得五官皆小,颈下三道摺子。还有小金人,辽白瓷提梁壶。
我在梦里想,墓穴里会不会还有珍宝?拣两个珊瑚大板指也不错嘛。要是拣到一把错金刀,我就不写作了,把刀换成钱旅游之,新马泰柬缅尼之,包二奶,炖一锅海蛎子加奶酪。唉,都说人不可起妄心,尤其不能把包二奶和炖海蛎子放在一起想,容易出事。裂缝山的缝开始活动,落石纷纷,缝往外裂,呈扇型。我的妈呀,快跑!我掉头像兔子一样狂奔,感觉耳朵已经贴在后背上。边跑边吐唾沫,吐晦气,金错刀和大珊瑚板指我全不要了,二奶让别人包吧。开头是跑,后来竟飞起来,离地不算高,12厘米许,双脚不停踩踏,像哪吒蹬风火轮那样,慢一点脚就沾地。
跑一会儿,回头看裂缝山恢复原形,关得挺快。但脚下多出了一条狗,黄白花,耳朵像海带一样垂在两腮。我问:你是从裂缝山跑出来的吗?它低头,对着自己爪子呜呜几声,我理解为“是”。我问:裂缝山里有啥?它低头呜呜。我问:裂缝山为啥扩大了?见野鸭蛋它就扩大吗?狗昂起头望远方,竟说出人话(山西晋城口音):双耳罐为你留着原封不动的水,炉膛发出光,奥德修斯。
啊,我本想伸手摸狗脑门,却吓得缩回手,坐在地上。这……有点不靠谱吧?它说的是什么?谁是奥德修斯?我开始回忆——在梦里回忆如同穿铅靴子在沼泽地里走,非常沉重。奥德修斯,我们单位有叫奥德修斯的吗?没有。他是奥巴马十个同父异母兄弟的大哥吗?双耳罐?什么叫原封不动的水?我明白了,这不是狗说的话,它嘴里一定有微型音箱,一条导线连在肚子下面的录音机上。我掰开它的嘴,牙黄而尖,有一颗断了,但没有小音箱。狗的肚脐下面也没录音机。
奥德修斯是谁?我问狗。
你忘了吗?它惊讶地反问我,奥德修斯是荷马史诗《奥德塞》里的人啊?狗又说:我愿趴在你膝上幸福的畷泣,奥德修斯。
你怎么老提奥德修斯?这是阿鲁科尔沁!我训狗,狗点点头。
我准备问它的身世、籍贯以及在哪儿学的晋城方言,但睡意袭来,我咣当倒在长满野花的草地上睡着了。是的,我在梦中梦见我再次入睡,这是躲避裂缝山奔跑累的。在这一次睡眠里,我依稀想,刚才那个狗去了哪里?它说的话太怪了。这时进入新的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块圆型土台上,方圆百米许,周围是绝壁,一块白石上刻字:大蒙古帝国北元林丹可汗点将台。
梦竟来到了这里,这里叫查干浩特,在阿巴嘎哈喇山的南麓,还没出阿鲁科尔沁呢。天上一块黑云摇摆着飘下来,落台上,化为瓮,迸两半,踏出一人,英雄气象。这肯定是林丹汗或别的可汗,我急忙跪下叩头,脑门还没沾地,猛听一声叫喊:哎呀,我的腿!
我一激灵醒了,原来我跪在爱说奥德修斯的狗腿上。我问狗,老弟,我刚才做梦了吧?它点头。我说现在是不是梦?狗改说上海话:勿是梦。
我特别苦恼,这怎么会不是梦呢?我怎么还不醒呢?在这个阿鲁科沁旗的地方转来转去,什么时候才能转出去呢?我这辈子没毁于地震火灾泥石流,却要毁在自己的梦里。听说过梦杀人的吗?就这。在梦里再做梦,又做回来,我像篮球一样被扔来扔去。我想醒但醒不来,四肢不会动。我被梦绑架了,像镜子里的镜子一样,最后不知给弄到哪去。
“噔”,被子被我拼命踢下床,落在真实世界的地毯上。我睁开眼环视四周,多么熟悉而亲切。我坐在床上,心里竟冒出一句话:“世界,不管你有多少种缺陷,我都原谅你。我希望你也同样原谅我。”我知道这么说话有点把话说大了,把自己跟世界摆一块儿太不知深浅了。但对一个从梦里回不来的人,不这么说你让他怎么说呢?说“沈阳无论你有多少……”,不妥。我们从梦境回到此岸,它叫世界,而不叫沈阳。
这是一个关于土地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在花朵、山川、河流之间,我们看到的是土地,是长粮食、长水果的土地,是农民可以站在那里赏花、是朱鹮可以在其上飞的土地,是沙漠里长出绿洲的土地,也是生长着孟浩然们的土地……
华兹华斯说:“春天草木中的一阵颤动,将比所有博学者,教会人们更多的道德善恶。”爱,不是抽象的&
字眼。爱的情感,一定是从土地、自然中生长出来的。离开自然与土地,爱将是空洞的。—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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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出差,回来爱跟跑步的朋友说见闻。我一露面,这帮因流汗而皮肤发亮的跑步人就围过来。一天,跑步人散了,建国从树后跑过来,羞涩地—他65岁了,还羞涩呢—说:给你拿点东西。我说啥东西?他不好意思。我把东西从他衣服里掏出来—一个早年的铝饭盒,打开,里边是酱闷小土豆。我问送这干啥?建国说,求你个事儿。
他说老父亲99岁,今年9月10日过百岁生日,让我出差捎回点当地的水。我说飞机不让带水,他说你把水快递回来,他老父亲过生日那天用祖国各地的水浇一盆长寿花,吉利。他拿出一个防雨绸兜子,里面装十多个白色的小塑料瓶,瓶口系着两米多的渔线,瓶底黏了一个螺丝帽。他说有线在河里取水就方便了。建国是工厂退休工人,办事细致,我说妥了,你就等着祖国各地的水上你们家汇合吧,你们家就是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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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好的地名比见到好的书名更羡慕,觉得人活在好地名里是一种幸福。神木、仙游、福鼎,这些地名多好。丰县也好,它是我今年出游第一站。繁体字的丰字上头站满麦穗,下面有豆撑腰,看着就富足。人来丰县,咸称其丰。丰子恺如果活着,肯定一年来一回。当年有人问他姓哪个feng,他答丰收的丰,对方不解。丰子恺说汇丰银行的丰,人始悟。子恺辛辣,天下哪有比丰收更丰的事情呢?
在江苏省丰县,我看到最丰美的景物是万亩梨花。入4月,我老家的凹地还有积雪,而大沙河畔的梨花园已成花海。如此宽广的大地,竟被梨花开满。枝头似雪,树下却青草离离,蜜蜂在枝头缭绕。梨树怀抱大,枝条平伸,把花开到别的树上了。花瓣在枝上奔跑,金色花蕊是它们的接力棒。在梨花下行走,走走就泄气了,梨园太大,走到太阳西沉也走不出梨花的天下。这个县宋楼镇的梨园有六百多棵百年梨树,最大的一棵梨树王胸径八十多厘米,每年挂果四千多斤,厉害吧。吉林省梨树县也未见有这么大的梨树,丰县有,丰字真没白叫。丰县果树面积五十多万亩,栽种红富士苹果二十八万亩,白酥梨十万亩,它是全国水果十强县。丰县的蔬菜种植面积达六十万亩,牛蒡、芦笋等果蔬已成为江苏省出口创汇基地,这个县完成了由粮食大县到果蔬大县的转变,丰!
&县城有护城河,开挖于战国时期。我拿建国的小瓶取水,这些小瓶特好用,瓶底有螺丝帽,嗖地入水,咕嘟咕嘟灌满了。我拎上瓶子,拧盖。心想,丰县把战国时期的护城河水献给了建国他爸。
&&&&&&&&&&&&&&&&&&&&&&&&&&&&&&&&&&&&&&&&&&&&&&&&&&&&&&&&&&&&&&&&&&&&&&&&&&陕南行
&&&&&&&&&我南行的第二站是陕西省汉阴县。这里的凤堰梯田最好看。清晨,梯田从白雾中露出曲线,柔和秀美,大地犹如盛满黄金稻穗的盘盏。苍鹭穿过梯田上方,飞到汉江边上。淡蓝的炊烟从村庄孤直升起,大地一片晶莹。
凤堰梯田位于秦巴山脉的凤凰山上,临汉江,连片面积达一万二千多亩。据记载,梯田于清代同治年间长沙移民吴氏家族创建,集山、水、田、屋、村于一体,梯田在河流交汇处渐次升高,引山涧水从上而下自流灌溉。山坡上梯田罗布,有的坡几十级梯田,有的坡上千级梯田。水漫过上一级梯田的石头围沿,浸润稻秧,流到更下一级梯田,一直流下去。
梯田用石头围沿抱着金黄的稻子,如怀抱子孙。在崇山峻岭围垦万亩梯田需要多少石头啊?想象不出这里的先民肩扛石头垒田的情景,不知垒了多少年,这里无异于梯田的长城。而这一切的辛劳,只为了修田。人不来此地,不知耕地珍贵。世间万物,最珍贵的莫过于粮食。粮食哪里是用钱衡量的物品?在这里,粮食是天地大美的结晶,谁浪费粮食,谁不是人。
&&&&&&&&我在梯田的围沿上行走,若从天空看,我如走在玛雅彩石壁画上的一只蚂蚁。如果我会开飞机,会常常来凤堰梯田上空飞行,俯瞰这幅巨大的艺术品。说话间,几对苍鹭飞过梯田。好地方会有天使,这里的天使是高洁的苍鹭。它们展开灰色与黑色的翅膀,巡视如梦如幻的梯田。
在村里,见两个小孩做游戏。男孩用铲子垒泥成梯田,灌水,拿青草插秧。女孩挎小筐,在小梯田的水里假装摸螺蛳。我看了感动,问男孩姓什么?男孩说姓吴。女孩也抢着说姓吴。我手摸吴氏子孙的小脑袋,心想他们都是长沙府吴氏的后人。在此地姓吴让人羡慕,他们祖先是建造梯田的农家圣贤,连我都想改姓三天吴。
洋县离汉阴县不远,同属陕南。早上我在乡间跑步,灰白的水泥路分开竹林稻田。这里左手秦岭,右手巴山,汉江自西而东分开大山的南麓北麓。我看了半天,分不清哪座山姓秦,哪座山姓巴。松柏杂木分开山峦的深浅层次,雄浑莾苍。
过桥时,桥下流水清澈,鹅卵石像包在玻璃里,水声似更清脆。我想起忘带瓶了,跑回去取瓶,此时见到一对雪白的朱鹮掠空而过,飞得不高。它们翅膀的白羽透过阳光微微橘红,颈羽如流苏般随风飘逸。虽是一瞬,我看到朱鹮的颜面比一坨印泥还红,它长而弯的喙尖上还有一点红。我觉得相当幸运,四下看看,就我一个人,看到了两只朱鹮,这比包场还阔绰。
&&&&&&&上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境内最后一只朱鹮在哈桑湖灭绝。七十年代,朱鹮在朝鲜板门店消失。中国科学院刘荫增教授和他的团队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于1981年5月在陕西省洋县姚家湾发现了当时世上仅存的两只野生朱鹮。三十年来,朱鹮数量已增加到两千多只,野外生存范围涉及二市七县,面积达六千平方公里。
朱鹮多数生活在洋县,这意味着洋县的老百姓种粮种菜不使用化肥农药,保证朱鹮食物的存活。大凡如朱鹮这么脆弱的鸟类可以生存的地方,均可命名为人间天堂,这里的水质、植被、气候和民风一定臻于优胜。朱鹮真正是好山好水的代言人。
跑完,我在稻田里取一瓶水。这水养的黄鳝、泥鳅是朱鹮的食物,浇花肯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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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白塘
我出行的第四站是徐州的睢宁县。因为不认识“睢”字,查《辞海》得知这个县出土的汉画像石“牛耕图”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并印在门票上。1996年,文化部命名睢宁县为“儿童画之乡”,有一万五千多幅作品送往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展出,获金奖二百二十三次。
睢宁让我钟情的是白塘河湿地公园。想不到历史上战乱频仍,而今人口众多的徐州大地有一处湿地公园。
人们常把湿地归于人烟稀少的沼泽地,仿佛建是建不出来的。白塘湿地公园正是建出来的湿地,占地三点八平方公里,有水面一千多亩。这里有五处百亩林园—竹林园、柿林园、海棠园、山楂园、板栗园,还有梅花岛、桃花岛、樱花岛。登一座山即入一片林。我看到无边的山楂树站满山坡,心想这片山全归山楂了,春的白花和秋的红果是这座山的骄傲。以往没见过的海棠山和柿林山,这回都见到了。不同的树的姿态比建筑物更美,它们高低俯仰,疏密错落,塑造别样的景观,树们四季呈现变化的美,比呆板的房子更灵慧。树在风里飒飒,包藏花果,它们是微笑沉默的高士。
登山望水。水边聚集的仙鹤,如同白石铺设的岸。水鸟起飞,影子被微澜摇碎,树影模糊。
睢宁的睢,指睢水。以往十年九涝,把老百姓害苦了。如今湿地形成自然生态系统,水系安宁,为徐州大地储备一个清新吐纳的绿肺。在园区走,我发现游人大部分是农民,这让我很惊奇。人们太多时候看到农民在田边劳作,或在集市卖菜,仿佛那里才是他们站立的地方。在白塘湿地公园,质朴农人手抚柳枝向对岸伫望,拿手机与桃花合影,我觉得这才是国家图景。以往崔莺莺和张生观花赏月的风雅印记被我从脑中删除。国泰民安的宏愿从民安体现,此地可作见证。
夜游湿地,水面收纳了夜空白茫茫的光带,月亮愈发皎洁。走走看看,来到公园内的水月禅寺。这是一处方正简约的现代建筑,没有飞檐斗拱,体现大道至简的禅宗美学。清风徐来,水面澄净,树木亲密偎依,罗列至远方。我抛瓶取得白塘湿地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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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在母亲的集邮册上看到三枚“世界文化名人”邮票,线描人物,古装,他们是屈原、关汉卿和汤显祖。我惊异,咱们这么大国家,世界文化名人才仨啊?后来向家属院小孩巡回展示这三位名人,丢了两枚,只剩汤显祖。
&&&&&&&&&这一次来到浙江省的遂昌县,拜访了汤显祖纪念馆,馆内悬挂汤显祖画像,与邮票上一模一样,就差下方有个“中国人民邮政”了。
&&&&&&&&汤显祖是明代的伟大戏剧家,在遂昌出任五年县令,他笔下的《牡丹亭》诞生于遂昌。《牡丹亭》的戏文高蹈绝美,我疑心与这里的山水关涉,悲剧与美如筋与肉那样是长在一起的。
&&&&&&&&遂昌山水不小气,清秀蕴藏沉雄,或者说它在江南山水的架构里潜藏野性。千佛山,距县城30公里,远看林木苍郁,走进去身旁悉为山泉,水流细小轻缓。可以状写此地山泉的形容词太少,所谓淙淙、潺潺均隔靴搔痒,水声比形容词更复杂与美妙,它不是一个音,而是复合的和声,如远又近、似轻还重。步行十余里,山泉始终迎送,或山瀑,或小潭,或山涧。我在潭里取水一瓶,坐石上闭目听水,听出水声之外还有鸟鸣,来自头顶。当辨识鸟语之单音节与多音节时,水声消失了。走上石阶,又闻水声。
&&&&&&&&遂昌有金矿。我们坐小火车进入矿里,参观了明代开采的矿洞。人在金矿的洞窟里行走,目光一定是贪婪的。我看同伴眼神,非但不贪婪,反而迷惘,他们谁也没在石壁上见到金子。行家说,肉眼看不到矿石里的金子。我想也是,人眼能在石头里看见金子,世界更乱了。我觉得金子会在矿石里看到我们—一帮肉眼凡胎的人且走且望。金子也猜出了我们想念金子的心情,在岩石里笑。
过去听说,金子藏在贫瘠的土地下面。我老家好几处金矿的地表啥都不长,大自然补偿给它们一些金脉。遂昌的金子会挑地方,长在青山绿水之间。这里的人说,金子的矿脉会在地底下奔跑。明明勘察到一处矿脉,过些天却没了。我在新疆和西伯利亚也听过这个传说,相信金子有这个能力,说走就走。要不怎么能叫金子呢?《牡丹亭》里曾有一折,说杜丽娘于花园里倚几而眠,梦中与柳梦梅相会,二人惊诧“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这如同说外地来的金子们相见,都眼熟。
遂昌拥有许多国家级的称号:中国竹炭之乡,中国菊米之乡,全国旅游标准化示范县等等,这里九山半水半分田,若要过得好,他们一定会爱手中的一切。在爱的心田里面,一切都是财富,这在汤显祖笔下表现得刻骨铭心。山水赋予人的,是心机之外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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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此揖清芬
诵唐诗宜来襄阳,这里留下李白、杜甫、白居易一大批著名诗人的足迹。《唐诗三百首》有二十七首涉及襄阳。读三国宜来襄阳,诸葛亮在这里十载躬耕,留下《隆中对》。学书法宜来襄阳,此地养育米芾,人称“米襄阳”。中国魅力城市的颁奖词说,这座城市“凭山之峻,据江之险,外揽山水之秀,内得人文之胜。”习家池、古隆中、米公祠等名胜古迹多达一千多处。
&&&&&&&&我来襄阳,没带唐诗,只带一双跑步鞋。襄阳有保存非常好的古城墙,在下面跑步十分高古。边跑边看城墙斑驳的砖石,包括箭镞的射痕,心生庄重。我不通晓历史,但我爱这里诞生的一位大诗人孟浩然。“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李白这两句诗简直道出了我的心声。孟浩然诗歌恬淡、平缓、简易、深情,合到一起便造就大道风流。孟浩然爱写登高,我年轻时一度拼命背孟浩然的诗,登老家的南山背诵。如今我在襄阳,一面是古城墙,另一面是护城河,边跑步边回忆孟浩然的诗,算是默默献给襄阳的小礼物。整首的诗已背不下来,仍记一些句子:“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每次登高,看飞鸟在视野消失,我都会想起这两句诗。那小鸟在飞行中翻翻身子就变成小黑点,倏尔,小黑点也没了,但心还沿着小鸟的轨迹寻找。“雪罢冰复开,春潭千丈绿。”写早春。“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写襄阳。“我家襄水上,遥隔楚云端。”也是写襄阳。《全唐诗》收录孟浩然诗二百多首,其中三十首写襄阳。
&&&&&&&&跑了一小时,记起这些诗句,倍感倾心。李白毫不掩饰对孟浩然的景仰,称“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而李白写孟浩然最著名的一首,当属“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鹿门山是孟浩然隐居处,距襄阳城南十五公里。在唐代,鹿门山与孟浩然一样有名,或因孟而获名。李白、杜甫、白居易、王昌龄均赴鹿门山拜访过孟浩然。登山时,我又想起他的几句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我辈是李杜等前辈登过此山几百年后又登此山的景仰者,是想从山水里看出孟浩然哪怕一点点影子的人。山峰叠翠,古木杂生。我看到绝非唐朝的鸟儿在树梢掠过,觉得听到了与孟浩然所闻相似的流水和鸟的悦鸣。我辈在孟浩然走过的山上行走,见一处风景,便引颈远望,想象孟浩然也这么望过。摸摸泥土,摸摸树,唐朝在哪里啊,孟夫子去了何方?我羡慕鹿门山的小鸟和小虫,它们虽不背孟浩然诗,但生活在这座孟浩然隐居十七年之久的山上,不白为虫鸟。
&&&&&&&&&近黄昏,我辈吃完农家土菜下山了。我留在最后面,感到惆怅。这是潜意识作祟,因为没见到孟浩然。鹿门山虽无鹿,但涤除了孟浩然心中的尘泥,让他如此清新。那首全球华人尽知的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最能透露他心里的澄明。孟浩然懂得如何让诗与时光相搏而不溃败,他懂得平淡即是恒久。
一个城市有一座名山就够了,如鹿门山;有一位名人就够了,如孟浩然。襄阳还有汉江,有三国遗迹,有昭明台,有宋玉……这样的地方让人嫉妒。我带着从鹿门寺石井里取的水,也带着满心的艳羡下山。这里是取水的第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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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在冰冷的塞上沙原,这里流水叮咚,河里长着鲜绿的水芹菜。人们说,盛夏的沙漠酷热难当,这里竟下起牛毛细雨。人们说,这里乌鸦不来、青蛙不叫、沙土垒墙不倒。这就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青沟。
大青沟位于我的祖籍—内蒙古的科左后旗境内。小时候回老家,所见皆为白茫茫的沙海。我和小孩摔跤,倒地身上一点儿土都没有,我还乐呢,说这地方多好,没土。是的,我老家土地少,耕地更少。小时候不知“没土”有多么沉痛。我的堂兄堂姐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因为他们的脚下没有土,只有沙漠。那时候,堂兄堂姐的脸上满是渴望,我不知他们在渴望什么。长大后,我才知堂兄堂姐渴望土地、雨水和绿洲。8月份,我回到老家—科左后旗的胡四台村。近暮,草原深绿,雾里钻出我堂兄朝克巴特尔的羊群,一只牧羊犬不必要地左右跳踉,仿佛它为羊群操碎了心。堂兄黑如檀木,眼白和牙齿如刷了白漆。他每天早上3点出发,晚7点回来,变成了非洲裔人。他的羊群加上养牛和种玉米,每年的收入可达十几万元,日子安稳了。
&&&&&&&&我在胡四台住了几天,坐朝克巴特尔的私家车和他们一起游览了大青沟。
科左后旗的草场,庄稼和防护林长势都好,但进入大青沟别有洞天。植被茂密,古朴如史前时期的绿洲。风景区实为两条沟,一条长十一公里的大青沟,另一条长十公里,名小青沟,两沟宽三百多米,深五十多米,我们在沟里步行十公里,犹如走入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保护库。大青沟有七百多种植物,分成水曲柳、蒙古栎、大果榆三个植物群落。藤缠古木,苔藓侵衣,野花如同摇摆着向远方行走。朝克巴特尔对审美没有诉求,他不断弯腰捡野果和野菜,嘴里说“稠李,欧李,山葡萄,猴头,蕨菜,金针……”他的收获很快把提前准备好的布袋子装满了,眼睛充满笑意。我在小溪里取了最后一瓶水。
&&&&&&&&从沟里出来,登高远望,树的波涛从树梢翻滚而过,保护区面积达八千多公顷,打败了沙漠。朝克巴特尔说:“这里的黑蝴蝶有燕子那么大,飞起尾巴带两根飘带。”他这个说法在大青沟博物馆得到了验证,那是乌凤蝶。博物馆介绍,这里有梅花鹿、黑枕黄鹂等三十八种动物鸟类,黑蝴蝶等一百三十八种昆虫,天麻等二百多种珍贵中草药。这些动植物的存在,对茫茫科尔沁沙漠来说是奇迹,但大自然无奇迹可言,所有现象均由相互依存的因果关系所决定。人觉得怪,是由于他们与大自然越来越疏远。
晚上,我们在大青沟观看一场篝火演艺表演。在火光中,旋转飞扬的蒙古袍惊醒了夜色,安代舞的红绸如火苗一样飘动。在咚咚的舞步中,似有一群精灵从地下跑过,它们是花朵、蝴蝶和树木的信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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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0日,我受邀去了建国的家。他老父亲身穿团花红衫陷入沙发,像弥勒佛一样笑。建国把我寄来的七瓶水冻在冰箱,化冻汇在大白碗里。我端详着透明的水,分不出它们的故乡来。建国搬来一盆长寿花,肉质叶子,四角形的小红花旋转着搭成了一个圆球,像挤着看老寿星长什么样子。老父亲端碗把水倒进花盆里,建国说:“这是祖国大地的水,浇灌长寿花,祝您越活越健康!”我说,“浇了这吉祥的水,还活一百岁。”他爸耳聋,这句话却听到了,说:“我再活一百岁,他们得累死。”建国和他媳妇笑着说,“我们愿意!”(人民日报08版)
&他是一位蒙古族作家,在辽宁。多年前就读过他纯美哲思、空灵轻盈的文字,喜欢。最机智、幽默和搞笑的还是那篇《寻找鲍尔吉》。为了取六元稿费,他被无知、冰冷的银行小姐掩口一笑。他说,咸亨酒店里的人笑孔乙己,大约就是这样的笑法。这其实只是开始,漫长曲折又啼笑皆非的故事令人无法忘却。还有《乌鸦站在秋天的大地上》,说乌鸦的足迹像国画钉头皴,拖泥带水皴,绝了。不知他是如何思考出来?且“乌鸦在岑寂的大地行走,感到秋天的荒凉”。记忆刻骨。四年前的某一天,我俩的散文一同在《人民日报》出现。他是《花朵在泪水中开放》,我是《垦丁的气息》,有缘。这缘一到,似乎就再难逃离。紧接着,连续两次,一同获奖,一同领奖。一次是北京,我俩在一张小桌上吃早餐,寒暄着天气。由于衣着相仿,我竟被热爱者错误地认为是他,非要拉着一起合影。我只好说,我不姓鲍尔吉,那人热情速减。他本色,低调。他说,叫我原野就行。我们非常正式地合了影。似乎某些地方还真有点像,个头、肤色、长相。常有人说,我长得像少数民族。那次得奖,他是《井》,一篇内涵丰腴,思想深邃,文字优美的散文。朗诵会上,播音员把字词的张力发挥到了极致,我几乎要落泪了。“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上,像用肩膀扛一个童年的伙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难怪席慕蓉要极力推崇他。席慕蓉说,读他的作品时,心和手都在抖,同时觉得满足又觉得忧伤。第二次是在江苏淮安,我们被安排到一个房间,真是有缘。他那天到得很晚,背一个双背包,风尘仆仆,朝气蓬勃。见我不抽烟,他就躲到洗手间抽。他说他打呼,要让我一定先睡。我们谈着文学,寻找着无边无际的旷野,叩问着自己的内心。他说,写作者开始以为自己面对着大海,感觉劈波斩浪,多年过去,回头一瞧,才知面对的不过是池塘,或一条小溪。他儒雅地与会务人员商量细节,就像他写的文字,机敏,冷静,耐读。他说,你睡吧,我得琢磨一下明天说什么感言。我迷迷瞪瞪睡了,没听见他打呼。等我一觉睡醒,发现他人没了,衣服、鞋还在床边。难道他穿拖鞋短裤出去了?愕然。洗漱完毕,他回来了。原来,他双背包里装有另一套装备,尤其是运动鞋。他说,我每天起床很早,锻炼必不可少。后来,我读他的《雨水诗篇》,知道他为何会把凌晨写得如此细腻,如此睿智,如此雅致,又如此滴水不漏了。他交给我们一篇散文《新疆行》,也是精美绝伦,如野马破阵,如云过山峰,风格独树一帜,从容,俊美,惊心动魄,尤其是那篇《马群在傍晚飞翔》。他是原野上孤独的行者,穿越着空寂,穿越着狂风暴雨,边走边与草木对话,边走边与天空对话,所有的景物都是他的朋友。(伊犁晚报
& 赵钧海文)
井是村庄的珠宝罐。井里不光藏着水,还藏一片锅盖大的星空和动荡的月亮。
井的石壁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桶撞在石头的帮上,像用肩膀撞一个童年的伙伴,叮——当,洋铁皮水桶上的坑凹是它们的年轮。
那些远方的人,见到炊烟像见到村庄的胡子,而叫作村庄的地方必定有一口井,更富庶的地方还有一条河,井的周围是人住的房子。在黑夜,房子像一群熊在看守井。没人偷井,假如井被偷走了,房子就会塌。
井为村庄积攒一汪水,在十尺之下,不算多,也不少。十尺之下的井里总有这么多水,灌溉了爷爷和孙子。人饮水,水进入人的血管,在身体上下流淌,血少了再从井里挑回来。村里的人有一种类似的相貌,这实为井的表情。
井用环形石头围拢水。水不多也不少,在清朝就这么多,现在还这么多。村里人喝走了成千上万吨的水,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多少人喝够了井水翘胡子走了,降生面貌陌生的孩子来喝井里的水。井安然,不喜不忧,在日光下只露出半个脸——井只露半个脸,另半个被井帮挡着——轻摇缓动。井里没有船,井水怎么会不断摇动?这说明井水是活的,在井里辗转。在月光下睡不着觉,井水有空就动一动。
村民每家都有财宝罐,都不大,放在隐秘的地方——箱子、墙夹层、甚至猪圈里。而全村的财宝罐只有这口井,它是白银的水罐,是传说中越吃越有的神话。水井安了全村的心。
水井看不到朝暾浮于东山梁,早霞烧烂了山顶的灌木却烧不进井里。太阳和井水相遇是在正午时光,它和水相视,互道珍重。入夜,井用水筛子把星斗筛一遍,每天都筛一遍,前半夜筛大星,后半夜筛小星,天亮前筛那些模模糊糊的碎星。井水在锅盖大的地方看全了星座,人马座、白羊座,都没超过一口井的尺寸。
井暗喜,月亮每月之圆,是为井口而圆。最圆的月亮只是想盖在井上,金黄的圆饼刚好当井盖,但月亮一直盖不准,天太高了。倘若盖不准,白瞎了这么白嫩的一个月亮。太阳圆、月亮圆、谷粒圆、高粱米圆,大凡自然之物都圆。河床的曲线、鸟飞的弧线,自然的轨迹都圆。人做事不圆,世道用困顿迫使他圆。圆的神秘还在井口,人从这一个圆里汲水,水桶也圆。人做事倾向于方,喜欢转折顿挫,以方为正。大自然无所谓正与不正,只有迂回流畅。自然没有对错、是非、好坏。道法自然如法一口井,大也不大,小也不小,不盈不竭,甘于卑下。
大姑娘、小媳妇是井台的风景。大姑娘挑水走,人看不见水桶,只见她腰肢。女人的细腰随小白手摆动,扁担颤颤悠悠。井边是信息集散地,冒人间烟火,有巧笑倩与美目盼,孩子们围着井奔跑。村里人没有宗教信仰,井几乎成了他们的教堂。但没人在井边忏悔,井也代表不了上帝宽恕人的罪孽。但井里有水,水洁尘去污,与小米相逢化作米汤,井水可煎药除病。井一无所有,只有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说的是井与河流,土是耕地。对树和庄稼来说,井是镶在大地的钻石。鸟不知井里有什么,但见人一桶一桶舀出水来,以为奇迹。春天,井水漂浮桃花瓣。入井私奔的桃花,让幽深的水遭遇了爱情。花瓣经受了井水的凉,冰肌玉骨啊。从井里看天,天圆而蓝,云彩只有一朵。天阴也只阴一小块,下雨只下一小片。井里好,石头层层叠叠护卫这口井,井是一个城。
井是白银的水罐,井水变成人的血水。井无水,村庄就无炊烟、无喧哗、无小孩与鸡犬乱窜。庄稼也要仰仗井,井水让庄稼变成粮食。人不离乡,是舍不得这口井。家能搬,井搬不了。井太沉,十挂马车拉不走一口井,井是乡土沉静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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