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蒂古丽的外公的爸爸叫什么叫什么

追蝴蝶的少年吐尔逊(帕蒂古丽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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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蒂古丽
  大个子图尔逊在堆满草垛子的院子里追我,我爬上草垛子,他拽住我的小裙子往下拉,我小裙子一提,就上了院墙。
  我一边大声喊着&图尔孙,图尔逊&一边跑。图尔逊就是维吾尔语停下的意思。
  我在院墙上跑,图尔逊在院墙下面追,眼睛里有不甘和余怒,那不甘是不敢上墙上来抓奔跑的我,那余怒是我偷偷翻进他家的院子,在草垛子上翻跟斗,弄乱了他垛的草垛子。
  他先开始像赶一只做错了窝的兔子一样追逐我,我的惊惧和尖叫让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拥有足以征服一个黄毛丫头秘密武器。
  我被他黄黄的眼仁里突如其来的光亮吓住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大呼小叫,从院墙上下来。我知道他不敢上院墙上追,那样他就会输给了院墙外村里人的眼睛。
  院墙上飞奔的我,完全不像是受了追逼惊吓的兔子。图尔逊像是被一只堵住他去路,在他面前飞来飞去的蝴蝶惹恼了,不小心一时失控。我是那只猛然间引逗起他追逐之心的蝴蝶,他只想征服那股弄不懂的飘忽,又害怕追急了,蝴蝶翻墙落地摔坏了翅膀。
  那担心当然是多余的,我未长成的身子柔软如猫,纵然从房顶上落地,也不至于跌断翅膀,况且院墙外堆积着的虚土有一尺厚,轻捷如鸟的我落下去,顶多像一只麻雀从一根钢丝上飞临地面,估计连一星土花都不会溅起。
  我得意自己赢了,赢在我能挑逗起这个高挑得像一棵白杨树一样的少年,发疯一样满院子追我,我看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看见的他。
  图尔逊输得眼睛里冒着怨毒的火,仿佛我戳醒了隐藏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他终于抛下另一个他,拍打掉衣服上的墙灰和杂草屑,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留给我一扇关闭的门。
  一个没捕到蝴蝶的少年,也许觉得那只蝴蝶不属于这间阴暗的屋子。我张开翅膀愣在墙头,那种挑逗他的刺激的快感还在,被追捕勾起的的紧张和兴奋还没有消退,剧烈的心跳把尖叫卡在喉咙里,像一股旋风被院墙围住,急切地在院子里盘旋。
  多少年了,蝴蝶保持着振翅的姿势。那是我玩过的最惊险的飞翔的游戏,我像站在悬崖边上,从高高的院墙往下看时,想象中坠落的快感让我尖叫不止。
  身体里的危险被我喊出来,我用危险吸引少年,武装自己,那种危险像悬崖边上蝴蝶突然停住,用颤栗的翅膀诱惑追捕它的人。身体里还有一些细微到看不见的东西,被少年追我的脚步追索、盘问,而我还在懵懂中,尚不明了被追逼和讨要的到底是什么。
  仿佛我的身体隐藏了一种危险的东西,似乎那种东西是他边追边塞进我的身体里,他要追上我,就是要拿回他放进我这里的东西,在口袋里或者裙子里,他不帮我指出来,我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的东西才会散发危险的气息。
  只有他抓住我的脚,往下拉我的裙角的时候,那种东西突然像光点一样闪动了一下,很快就熄灭了。那是一只蝴蝶的秘密,很轻,随时都能被少年带走。
  图尔逊的那间挂满乐器的小房子里,我只记住了躲避他的过程。我从屋子的这头跑到那头,扶着墙跑,手指掠过那些明晃晃乐器的线,碰撞出各种声响。他长长的身体紧随着我,他完全可以一把逮住我,像老鹰一样按住我,他长长的四肢稍一舒展,就能占掉半个房间。
  我眼里的吃惊与恐惧,像两枚钉子将他的脚钉在地上,他仿佛怕痛一样,只把上半身尽量倾向我,两只长胳膊长臂猿一样伸过来,那像一个预备跑过来的姿势,又像是要接住我的样子,我无论往哪个方向跑,只要他原地转一转身子,把胳膊伸直,我就像一只球一样,顺利地落入他用十根指头为我编织的篮筐。
  我惊恐中夹杂着好奇回头看他,那是扔给他的小小诱饵,让他不致在我的惊叫中失去追逐的勇气,我害怕这场游戏的结束,胜过了害怕这场游戏本身。他像围猎一只刺猬一样,不敢来抓我,只随着我转,好像从哪个方向触及我,对于他来说都很棘手。
  在他看起来我似乎很受惊,仿佛将要被老鹰吞没的小鸡,其实我只是兴奋过头,那种被吞没的想象,使我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紧张中带着一种满足感,跟害怕不一样,似乎对某种不明袭击暗暗的好奇和期待,却看不知道它会来自哪里,又会袭向何处。
  雪天里,跟图尔逊捉迷藏,我飞一样地绕着房子的四堵墙跑,在房子的一个拐角,擦伤了左边的乳苞。它硬硬的,未成熟的杏子一样,有着坚硬的核,从墙棱子上猛地蹭过去,擦破的皮碰触摩擦棉衣的里布,钻心地痛。
  我用憋气锁住喉咙,努力不使自己叫出来,我第一次意识到身体上凸起了两个尖苞,左边的尖苞跟墙的摩擦阻止了我的飞奔,墙像刮刀一样刮过去,刮掉了杏子嫩嫩的皮和黄黄的绒毛。发现两只小杏子的惊喜,一时间盖过了刺心的擦痛,那种惊喜似乎比刮刀还要尖锐。
  从小喜欢跟我捉迷藏的图尔逊,后来成为有名的乡村乐手,我在一个又一个婚礼上看见他,他在弹唱中用目光和我捉迷藏,那些快乐诙谐歌曲的间隙,他用打飞眼、抛飞吻来追逐我,随着心跳加剧,乳苞鼓胀,我的左乳里隐隐地有一丝痛,像对那次擦伤的纪念。
  多年以后,乐手图尔逊他用年轻的生命跟死亡捉了一次迷藏,在一个冬夜里死于醉酒。父母为他取的图尔逊这个名字,也没有将他的生命留住。
  每个冬天,我的左乳都用肿胀和疼痛,来祭奠那个漆黑的冬夜里追逐我,第一次帮我发现它的人。每次想起他的时候,我的左乳就用隐痛来回应我,仿佛在说,那个几十年前的雪夜里,跟我捉迷藏的少年还在,他就躲在我的左乳里。
  亚森是村里的木匠,在俄国留过学,三十岁了还是单身。他有着哈萨克男人高大英气的外表。爹爹喜欢他来家里喧荒(北方方言:聊天)。亚森来找爹爹,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可以偷听塔什干维语电台。爹爹的收音机坏了,也是他帮着修。有次他来得早了些,爹爹放下正在缝纫的金色狐狸皮大衣,请他喝酒。亚森看了看刚刚成型的狐狸皮大衣,眼睛一亮:&在俄罗斯,到了冬天,美丽的姑娘们穿起狐狸皮的大衣,就像狐狸仙子一样迷人。爹爹说:&我女儿将来出嫁时,穿上我做的这件狐狸皮大衣,也会美丽得像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收音机里俄语电台播送着音乐,亚森说:&我年轻的时候,在边城参加过很盛大的舞会,这首华尔兹舞曲,让我想起那位和我跳舞的俄罗斯女郎美妙的舞姿&&&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回忆这个场景时的亚森,他那略微深陷的眼窝里一对金色的眸子仿佛被一道明亮的光线照彻,蜷曲的金棕色头发随着他的头温柔地低下,一下子簇拥在他宽阔的前额和大理石一样苍白光洁的面孔上,他冷静的高鼻子下棱角分明的唇部,由于快乐的回忆而变得曲线柔美,颜色红润。
   你从爹爹和亚森口里听到过的新鲜词,在别人口里是听不到的。爹爹和亚森很隐秘地说那些词里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用隐晦的眼神代替了话语,好像故意不想让你弄懂。爹爹说的最多的是:艾提尕尔清真寺、阿帕克霍加(香妃)、木卡姆、艾里甫与赛乃姆&&亚森说的最多的是:塔什干、哈萨克斯坦、莫斯科、华尔兹、阿肯弹唱、部落&&
  爹爹和亚森喧荒都是后半夜听完电台以后。你钻在被子里偷听他们说话,往往听着听着就和梦搅在一起了。有时候亚森中午来,他们坐在炕沿上喧,你趴在炕上听。他们说到了女人,亚森回头看看你,好像提防着什么,又好像刻意在引起你的注意,亚森看完接着说下去:少女、强暴、监狱&&
  你假装没听见,把目光瞥到一边。爹爹看了看你没有注意听,继续跟亚森说:通奸、埋在土里、露出上半身、石头活活砸死、尸体掩埋。听爹爹说完,你感觉大炕在往下陷,你下半身埋在炕下面,上半身像雕塑一样立在炕上,几缕风从门外刮进来,扫在你身上,像鞭子抽过来,你看见手臂上金色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你从家到学校去的路,先是穿过你家门口渠沟边长着半人高蒿草的搪土路,弯一个大下坡,从哈列克拜尔家后面的跨过那段渠沟,上了陡坡,亚森家的土块房子和大馕坑,就立在沟边的两棵沙枣树旁边。
  沿着沙枣树和土块房子中间沙枣花香气弥漫的小路穿过去,可以看见土块房后墙上那扇窗,那是亚森木工房小小的后窗。后窗其实就是泥墙上一个方方小风洞,没有玻璃,也没有挂布帘,只要天气不是很冷,暗淡的窗户里面,都映着亚森白瓷一样硬朗的脸和棕色羊羔毛一样的卷发。
  你每天从亚森的后窗经过,都侧目去看看那扇小窗户,亚森也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儿,抬眼看看你,一副若有所想的样子,然后接着干活儿。
  你猜测亚森的所想,总是猜不出,就总是上学和放学路过时,想探究他那副表情,像是把不会做的算术题多看上几遍一样。久而久之,你看他成了一个习惯,他停下活计若有所思的神情,也成了他的习惯表情和动作。
  这个静止的镜头反复地出现在那个小小的方窗内,像一幕每天都看的小电影,让你觉得意味不尽。
  有一天你放学晚了点,路过小窗没看见亚森的脸,你走近了往里看,到了墙根一探头,见亚森正坐在凳子上端着碗喝茶,看见你,把碗放下站起来,对你招手,你被他的动作惊吓,拔腿就跑。
  以后你每次上学路过,都不敢正眼看那扇窗户,只偷偷一瞥,余光瞥见亚森惨白的面孔,看不清他的表情。下午放学回家,你的路正对着那扇窗户,你低着头努力不使自己去看他,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窗口晃动。后来每次来去,你不再拿眼睛去看那扇窗户,你觉得那扇窗户开在你身体里某个隐秘的地方,看不看,都能感受到有一只手向你晃动,晃得你心慌、头晕、目眩。
  过节,家里来了客人,爹爹让你去亚森的木工屋里借凳子,你的心腾腾腾地乱跳。你慌慌张张奔过蒿草路,跳过渠沟,你在沙枣树荫下站住,把蹦跳的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推开了亚森的屋门。亚森正在刨木板,金黄的刨花堆在地上,散发着一股松香味。亚森停了手抬头看见着你,像是早就料到你要进来,仿佛你早就站在他当面,他本来就一直那样看着你,一点也不惊奇。你紧张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贴住墙,心突突地跳。
  亚森似乎知道你在打哆嗦,伸手来抚你的肩头,你一躲闪,他的双手落了空,一刹那仿佛一下子被你躲闪的动作激活了,满屋子追你。他从后面扯住你裙子,你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一时愣了,不敢看你的眼睛,好像想不起来该说啥,垂下头,你觉得他用一把看不见的锯子,把连接你和他的目光从中间锯断了。他含糊地说了句&喜欢你&,说完就放手了,好像他抓住你就为了说这句话。
  等你拿了两把木凳逃出屋子,回头还见亚森愣在原地,好像忘记了该做啥。你闻到一股松香和沙枣花混合的味道。
  第二天再路过亚森的小窗,你突然很想看看亚森,你停下来,看见亚森用一只手伸到窗口围成一个圈,用另一只手的一个手指来来回回地穿过这个圈,想让你明白什么。见你站在路中间愣着,亚森微笑着,眼神定定地看了你一会儿,拿了一根小木棒,在一只手围的那个圈里上下柔和地滑动。你先是想到了牲口之间发生的事,脸忽地热了,胸膛里开始乱跳。
  你隐隐地把那个动作和男女间那种隐秘的事情联系起来。这个平常小孩子之间对骂时常做的粗野的侮辱性动作,由亚森的两只手缓慢地做出来,一点也不粗暴,他的手指好像在跳舞,又好像乐师的指挥棒在他手里优雅地划动,你身体里的某一处平时紧闭的漆黑的孔,被这个迟缓温和的动作触动、掀开,接着缓缓地游过几缕软绵绵的光亮,那丝丝光亮积雨云一样,随那根小木棒在圈内轻柔地搅动,好像进入你体内不知名的地方游移了片刻,然后随一阵风融解消隐到潮湿的黑暗里去了。
  那天下午,家里的人还没有回来,你刚洗好澡从大洋铁盆里出来,虚掩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你向门扑过去,想切断的开门声音,挡住被推开的门,已经来不及了,亚森已经惊立在你面前,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高耸的鼻子里的呼吸喷在你脸上,你看见他的鼻翼猛烈地煽动了几下,你愣在他面前其实只那么一瞬间,可那一瞬间被惊惧无限拉长,他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黑漆漆的屋里,昏暗的煤油灯下,你意识到自己赤裸着站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发光的眸子里映着通体发光的你,你恨不得长了羽毛从窗户飞出去,你看见炕上放着还未完工的你未来的&嫁衣&&&你像一只山羊一样从地上敏捷地跳到了炕上,抓起狐狸皮大衣,飞一样地裹在身上,他呆立在门口,仿佛猎人看着站在陷阱边缘的狐狸&&
  你可以感觉到他那双火一样的眸子追随着你,那件金色的狐狸皮&嫁衣&仿佛被他的眸子点燃,在你身上化作熊熊燃烧的烈焰。你扑过去企图夺门而逃,亚森高大的身影像一尊塑像一样矗立在门口。
  亚森看到惊恐万状的你,不停地对你摆手,口里连续不断地重复着:&没事的,不要怕,没事的。&你觉得他这些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因为你看到他站在原地,摆动的双手在打着哆嗦,像是猎人不小心站在了陷阱边上,他一边摆动着两手,一边往门口倒退,以投降的动作和姿势,一直退到门外去&&
  他像一个被缴了械的士兵一样,对着你举起双手喃喃自语:&你不要怕!你美得像一位天使,感谢上天,让我在你最美的时刻,让我用眼睛领受了你的美,但是他为什么让你生得这么晚,你真的太小了,不然我今天就向你求婚。&
  他说完这一切就转过身去,掩上门走了,把惊恐万状的你留在门内。你对他所说的话似懂非懂,你分明看到他眼里没有一丝邪念,含着圣洁的泪光,那些泪光在没有打动你懵懂的心,却秘密地掩埋你14岁的记忆里。
  后来你很少看到亚森,他似乎也有意地回避着什么,又似乎忘了他那一个刹那间向你求婚的举动。只是有那么几次,当你路过他独居小屋的后窗时,那里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目送你走过,没有表情,没有言语,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塑。
  假如他向你的父亲提亲,一向相信爱情的父亲说不定会把你嫁给他,开明的爹爹对此应该有他充足的理由,因为我的母亲就比父亲小22岁。你猜想,喝醉酒后,亚森会不会向爹爹谈起你14岁的那个秘密。爹爹会不会把你的来生许给他。
  在爹爹眼里,他的朋友亚森的确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而且举止又是那么的优雅高贵。他说得对,你的确太小了,他在诞生娶你这个念头的同时就必须打消它,感叹一件东西很美,又与它无缘,这种感觉太残酷了,他看你的眼里闪着绝望的泪光。
  也许在那一刻,穿狐狸皮大衣的你,在他眼里幻化成了他日夜思念的俄罗斯金发女郎。他冷不丁对着14岁的你说出的那些古怪的话,正是他日思夜想着要对另一个人说的,或许他那么说,仅仅是为了抚慰一个小女孩在一个男子面前失态后惊恐的心。
  他的话证明他骨子里是个极其传统的男人,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留过洋,但他仍认为一个姑娘,只可以在自己的丈夫面前才可以这样袒露自己&&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绅士的男人。&&&&
  亚森在40岁的时候迎来了他一生中最灿烂的阳光,他平反了,调到他最向往的、给他留下过最美好记忆的那座边陲城市,在师范学校当了俄语老师,在那里他遇上了这一生致命的爱情。
  村里人都说,亚森太相信爱情,是爱情杀了他。你相信一段残酷的爱情,是足以杀死一个像亚森这样的信仰它的人。那一场比罂粟花还要美丽的爱情夺取了他的生命&&他的会跳华尔滋的金发天使无情地抛弃了他,他敏感而脆弱的神经就此崩溃了,无法工作的他被送回了村里。
  你没有看到,生命里第一个求婚者一夜之间须发苍苍、蓬头垢面的模样。当你完成大学学业回来的时候,亚森已经安静地躺在墓地里,所有的秘密都被黄土掩埋了&&
  那件你只穿了那么一次的&嫁衣&,也在亚森去世的那一年被人偷走了。父亲在念叨朋友亚森的同时,也总是念叨那件大衣,说他用了9只颜色一模一样的狐狸的皮,那皮是他请了最好的皮匠加工的,那做工是他做了一辈子裁缝的顶级手艺。
  爹爹一直不知道,那件&嫁衣&早已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最美丽的使命。它真的太美了,在那个深秋的晚上,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美得让村里最有才华的绝世美男子,对着他14岁的女儿发出了一次最奇特的表白&&
  那无法挽留的一幕,如同一个美丽的假相。那时,亚森14岁的&梦中新娘&包裹在爹爹为她做的绝世&嫁衣&里,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中瑟瑟发抖,那一刻,在求婚者眼里,她美丽得如同传说中的狐狸仙子 &&&&
  一堵墙用裂缝说话
  村庄里的墙,被和泥巴打土块、打夯盖房子的人砌进很多秘密,这样的一堵墙,吞进了多少村庄的沙土,就会吐露多少村庄的信息。
  经年的墙慢慢开裂,透光透风,会顺便把一些东西悄悄透露出去,多数秘密都漏到屋后的河坝里,或者被风吹进墙背后的羊圈里。羊圈一般都是土打墙,也没有用泥抹过墙面,风吹雨淋,年辰久了四处漏风,连小羊都能漏出去,根本关不住秘密。
  烟火的气息钻进屋顶芦苇的管子里,一根根芦苇都被熏成了烟鬼,夜里能听见它呼噜呼噜地吸气,芦苇里灌满河坝的秘密,被烟气熏烤成另一种成色,像父亲被莫合烟熏烤的手指,焦黄灰黑。飞絮带着芦苇的秘密,在半空里飞来飞去,飞过棉花地、玉米地,女人和男人秘密的对话,随飞絮被吸入,掩藏在屋顶芦苇的缝隙里。
  房子和羊圈里,都是人和羊的秘密。羊圈里的羊把古丽和大头脱衣服脱裤子的事,偷偷说给墙听,他们黑暗里的喘息,被裂缝传出去,隔墙的单身汉子偷听了去,传给村庄里的风,风在墙上开出一个洞,在洞里装了耳朵和眼睛,秘密被呻吟掏空后,又被风言风语灌满。
  父亲不断地和泥,隔段时间,墙就要重新糊上一次。不多几日,太阳烈一些,裂缝就会重新显现。他用沙土和稻草、麦草和泥巴,想让墙泥变得牢固一些。那些钻进土块的缝隙,被泥密实地糊住透不过气的,都是些经年的隐秘,密不透风,比如古丽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裂缝的危险来自墙里,墙皮上显示的只是一种表象。父亲只看到墙皮,他似乎否认不是墙里面出了问题。沉默的墙,只有靠裂缝说话。 墙要说话的时候,就咧出一个口子。裂缝成了墙唯一的表达,把危险和恐惧展示给人。看惯了到处是裂缝的房子,就会觉得,一面太完整的墙,像一个哑巴。
  四处漏风的墙,看着多嘴多舌,却比没有窗户和裂缝的外间屋子安全。外间屋子只有一扇门,黑漆漆的四堵墙,屋顶开了个天窗,露着一线天光。冷天里天窗堵着,热天天窗是一张朝天的嘴,偶尔燕子看见人没有留门,像黑色的叶子从天飘入,让天窗的白扑棱棱一阵黑,除此以外,天窗从早到晚像个朝天的喇叭,又空又圆又大,仿佛这张嘴说话,不是说给人间的,没一句能着地,风一卷就上了天,谁听没听见,天窗也不在意。
  父亲说,一面再完整的土墙,早晚都是要开口说话的。墙说话,直接采用了裂缝这个形式。墙的话不从门窗走,它要说它自己的话,自己的话就要从肚子里、胃里、心窝子里掏出来,墙急着挤出几句话,声音一大,嗓子就挤破了,墙面上就咧出一条条缝,先开始细细的,墙的话越说越多,嗓门越来越大,缝就越咧越开,最后裂开的口子都合不拢了。
  这个时候,父亲又开始和泥巴糊墙。父亲发现泥稀了不行,抹不住口子,泥稠了也不行,太重粘不住墙,不一会儿就脱落下来。父亲只好往泥巴里面添水,加稻草和麦秆,泥巴就有了韧劲,稻草和麦秆横竖交错在墙上,把裂缝捆住,它们用经纬交错的细小纤维绑架了整个墙面,让裂缝像一个秘密一样,消失在墙里。
  我知道那是暂时的。父亲在墙的嘴里塞满了泥土、沙子、稻草和麦秆。父亲每天堵住墙的嘴,就像邻家的古丽睡着了,父亲开玩笑用棉花堵她的呼噜。
  过了几天后,他几乎忘记了墙从哪里开裂的。父亲在一面到处是裂缝的墙面前,成了一个瞎子,他欺骗了自己,墙用稻草和麦秆的掩盖,让他相信了那些裂缝是不存在的,父亲逼迫墙隐藏了裂缝和危险。我们住在稻草和麦秆交织充满裂缝的墙里,假装忘记了恐惧和危险。其实住在四处裂缝的墙里面,比住在结实的监狱里还要危险。
  裂缝盘踞在墙面上,像钉子钉在木板上,仿佛这面墙就是为裂缝而生。有病的墙体承载着这些裂缝,呲牙咧嘴,破裂,抵抗,无法愈合的伤痕,不完整和疼痛,仿佛不是裂缝的,而是整面墙的。父亲明明知道墙的开裂是从里面开始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用泥巴墁住表皮。
  墙基因为裂缝而变得动摇,墙像老人松动的牙齿,显出老态,墙缝开始漏土,开出窟窿,先是蛇钻进来,接着老鼠、耗子窜进来,猫钻进钻出,窟窿越刨越大,鸡和狗干脆在墙角做了窝。
  墙体似乎变得越来越沉,硬生生地撑着压下来的肥胖的墙肚子,墙鼓胀着,变得矮胖、浮肿,混合着稻草和麦秸的泥巴糊得再多也无济于事。父亲在窟窿里添泥沙和碎土块,修补后的窟窿不是实打实夯出来的,没有劲道,鸡和狗一刨就开了。
  冬天那些窟窿里塞满了冰雪,屋子怎么也烧不热,西伯利亚刮过来的寒风彻骨,裹挟着冰雹打破墙的沉默,从屋子的各个方向进来,袭击我们,裂缝和窟窿用冷酷的叫嚣威胁我们,我们一家人在一个又一个长长的严冬里,感觉住在一条又一条裂缝里打哆嗦。
  那年父亲离开后,我们再也忍受不了漫漫寒冬里,墙上那些窟窿和裂缝,老房子废弃,檩子和椽子被邻居家抽走,四堵墙坍塌。缝补过墙的裂缝的稻草、麦秸秆,软塌塌地萎弃在地,房顶的芦苇戳在地上,直指着天空说话。自由了的墙,重新回到它的原貌,在雨水和雪水中,融化为泥土、沙子、稻草、麦秆&&
  村庄里,曾经属于我的老房子,如今已经没有墙,也不存在裂缝,只剩下一片废墟,在镜子一样明亮的阳光下摊开着,寂静无声&&
  高处的声音
  两根长木橛子一半打进土墙,伸出墙体的另一半担住一块木板,这就是父亲的木架子,类似于神龛,一个很原始的供奉处。
  木架子上最早供奉的是《古兰经》。母亲炒了羊肉,也会用盆子盛起来,放在木架子上,那是我们踩了凳子也够不着的高处。
  父亲洗净更衣后,捧走《古兰经》,去做乃麻孜(礼拜)、行逊乃提(圣行),他站在高起土坎上诵经,高处的诵经声泼洒下来,长音被风扬得高远,卷舌音慢慢舒展开来,柔软的白羊肚手巾一样擦拭天空,&比思敏倆,热合玛尼热依黑姆(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名)&合着大梁坡上的芦花飘下来,落在一片白头巾和白帽子上, &倆一倆罕,银兰拉乎(除独一无偶的安拉,绝无应受崇拜者)&抹过的天空下,众人的脸洁净、端庄、虔诚、静穆。
  礼拜仪式回来,《古兰经》被端端正正地放回木架子上,上面盖上一块白毛巾。我不认识那些阿拉伯字母,我能听到那本《古兰经》里父亲的声音,从白毛巾下面溢出来,和好闻的羊肉味一起,渗透我们每天的日子。
  搬了新房子以后,父亲照例在墙上打了两个木橛子,另一个声音被父亲供奉在木架子上。
  我大脑里储存着第一次听收音机的声音,那种被调频和音波美化的音质,听起来不真实,仿佛是非人间的,我怀疑那种带着金属气息的声音效果,是咖啡色格子音箱布面上织着的金线造成的。我奇怪父亲镶着金牙,却无法发出那种金属的声音。
  声音最有助于记忆。随着声音复原的,是一个建设兵团的汉族&老乡&和父亲埋头调试频道的画面,那个老乡的面目已经模糊了,父亲说,收音机就是他从上海老家捎来的。
  母亲管收音机叫 &化学匣子&,笨重的方形暗红木外壳,跟父亲的缝纫机板一样光滑结实,两个金属旋钮掌管着声音的大小和不同的频道,母亲管两个旋钮叫 &铁奶头&。
  每天晚上父亲拨弄都那两只&铁奶头&,越到夜深越是不肯放手。母亲埋怨他,恨不得抱着&化学匣子&睡觉。
  弄不懂成分的物品,母亲都轻蔑地概之以&化学&的,父亲的假牙是&化学牙&,塑料袋是&化学袋子&,复合肥料是&化学肥料&等等,口气里表现出对化工物品的鄙夷和不屑。
  我们在饭前念&比思敏俩&,饭后念&安拉乎艾克拜尔(真主最伟大)&,睡前&倆一倆罕&。我分得出父亲诵经的长调子,跟收音机里整齐短促的说话节奏截然不同。
  高处的东西,总是容易受雷电风的影响,听不清楚。父亲在房顶架了一根天线,其实就是一根细瘦的白杨树杆插在烟囱上。地线是一根铁丝,从屋顶的白杨树杆子上斜拉下来,埋在驴圈的墙根底下。起风了,屋顶上的白杨树杆晃荡不停,收音机发出刺啦刺啦的杂音。父亲爬到屋顶上跺脚,大黑驴在圈里急得直跺蹄子。
  父亲顺驴棚的梯子爬上屋顶,一回又一回去正那根杆子,他想把那个歪了的声音正过来。他说风把杨树杆子刮歪了,收音机里传来的声音就歪了。
  我们不明白&化学匣子&里传来的声音正不正,跟一根白杨树杆子有什么关系。父亲觉得关系大了,仿佛地上木头的直和弯,都是按天上的声音长的。天上刮东风,地上的树就朝西弯,天上刮西风,地上的树就朝东弯。
  收音机里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和风打架,那地上的树不是很为难,左摇右摆个不停,都不知道该往哪边弯了。父亲说小孩子操心不着天上的事,天上的事大人操心就行了。我们操心不了那么高的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操心木架子上的羊肉。父亲听收音机的时候,我们闻着羊肉味睡觉。
  父亲准时收听半夜12点的塔什干维吾尔语电台,那种声音跟白天收音机里的不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男声低沉沙哑,女声轻缓飘渺,伴随着刺拉拉的杂音,忽高忽低,声音被风扯来扯去。不时地会有别的声音压过来,盖过去,父亲吃力地辨别,到底哪个是他要听的那个真声音。
  我以为父亲相信收音机的声音,直到那天,收音机里说有人被打倒了,我第一个听到,跑出去告诉正在喂驴的他,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不让我乱说话。我以为家里的收音机坏了,说胡话了,一口气跑到邻居家,邻居家的收音机里也在说有人被打倒了,我一进去,收音机就被关了。
  我说,有人被打倒了,他们都不理我,说我胡说,恨不得用眼睛里的恐惧把我的嘴塞住。我跑回家爬到房顶上,去正那根天线,爬下来再听,那个声音还在重复刚才的话。我只好站在院子里吹风,好让风把我刚才听到的声音刮走。可是那天没有一丝风,院子里的白杨树一片叶子都没有动。
  父亲的那些经卷不再放在高高的木架子上,木架子上也没有了炒好的羊肉,只有收音机里传出干巴巴的声音。我闹着要吃羊肉,父亲说都被割了尾巴了,羊圈里连根羊毛都没剩,哪儿来的羊肉吃。我说养几只吧,我可以每天拔草喂羊。收音机里一个男人厉声呵斥:&不许放屁!&我吓坏了,赶紧用被子捂住头。父亲说,收音机里的人听到你说话了,骂你呢。大炕上的弟弟吃惊地说,收音机里的人真厉害,刚放了个出溜屁,他都能听到。
  父亲还是会在深夜听收音机,刮大风的夜里,还是会爬上房顶去正天线。他听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电台,比较&放屁&这个词,哪一种语言翻译出来听着更得体。
  刮大风的夜里,父亲到屋顶折腾他的天线,失脚从驴棚跌进驴圈里,大黑驴看到有团东西从天而降,惊得&昂昂&大叫。父亲一瘸一拐回屋来跟我们解释:&毛驴体贴主人家,知道老天刮风咱家收音机没戏唱了,趁机亮一嗓子给我们听。&
  大黑驴好像真的知道天上的事情。每逢大风的天气,天线不好使,它就叫得格外起劲,脖子一扬,声音直直地冲上去,高过房子,高过房顶的杨树杆子,传到天上的大风里去了。
  绳子.刀子.牛虱子
  牛虱子
  村里人避开你和妈妈,聚在邻居家比比划划,指指点点。那些声音贴着墙根,嗡嗡嗡地围着你家的院墙打转,墙根的影子也比爹爹在家的时候深了许多。偶尔有一两句撞在门窗上,又被转来转去的旋风吹跑了。人们朝你家的方向投来诡异而短促的目光,生怕到声音里面的东西被你和妈妈捕捉。
  邻居哈尼帕一遍遍给不断围拢的人指,指头抬得很高,几乎指到了半天上,人们在指一个自己也不太确定的地方时,指头就会抬到半天上,你顺着那个方向往远处看,只看到大锅一样的天空在村庄尽头盖下来。你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那锅盖边上有啥。
  跟妈妈亲近的回族赶过来,用话语探刺妈妈:&娃他爹去了哪里&,妈妈摇头。
  &爹爹去了野地。&你抢着说。
  妈妈用目光制止你。
  人们用暗示的眼神传递着只有他们清楚的秘密,眼睛里闪过惊骇。
  &给汉族人家守夜&&看抹了脖子的死人,胡达呀,犯古那哈(罪)呢。&干妈的责怪似乎是对着妈妈。妈妈低头用头巾一角蒙住嘴和半张脸,像是怕胡达认出她来,降罪给她。
  你不知道爹爹是给汉族人家看尸体去了,那天晚上爹爹的羊皮大衣是妈妈帮他披的,大衣口袋里你用手绢包好塞的几个鸡蛋,是妈妈一早起来给他煮的。走的时候,爹爹皱着眉毛,四处看看,像是努力在想忘记了什么东西没有,最后啥也没说,拉开门出了院子。
  爹爹走了的三天,你没看出家里有啥不一样,妈妈跟往常一样做饭、喂鸡、饮驴,给妹妹洗尿布片子,哄睡了妹妹,妈妈给玩得满头泥土的弟弟洗澡,帮你洗头,梳头的时候,妈妈从你的头皮里拉出了一只牛虱子,牛虱子被她扯断了腿,血淋淋的,妈妈看见了血,眼睛扎疼了似的眯成两条缝,好像要把看在眼仁里的牛虱子挤出去,细密的皱纹受惊了一样向两个眼角逃过去。
  妈妈说这只是母的,有蓖麻大,发白,一肚子血。牛虱子公的像黑豆那么小,红红的,钻进牛皮用钳子夹才能夹出来,好像嘴上有吸盘。
  牛虱子在你头顶掏了一个小洞,把自己塞进去,妈妈吃力地用木梳齿把它抠出来,它鼓鼓的肚子周围,大半圈细细的腿在模糊的血肉里蠕动,妈妈捏着它,把它扔进了灶火里。你知道牛虱子是踩不死的,踩到地上踏扁了还会活过来。
  妈妈帮你扎住头发,站起来去洗梳子上的血,洗完了回来坐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挂在墙上的花布墙裙。
  &牛虱子钻进脑子里,会把你的脑子吃了。&
  &牛虱子把我的脑子吃了,我就得死了。&
  &脑子让牛虱子吃了,人就疯了。&
  晚上睡觉,妈妈用一根大木头棒子,把房门从里面顶住。平时为了省油,天一黑妈妈就催你和弟弟上炕睡觉。那夜妈妈点了一晚上油灯。她不住地盯着门缝看,看完了摸摸你的头,像是害怕牛虱子爬回来,钻到你的头发里。
  那个小洞流了半天血,结了指甲盖大的一个疤,疤硬硬地鼓起来。你挠头皮的时候,从头发里抠出豆子大的一个粘着头发的痂,干干的牛毛棕色。疤掉了的地方,留下一个凹痕,能盛下一个牛虱子,坑里面荒了,不再长头发。
  牛虱子吃了你的头发根,就被灶火吞掉了。
  那把刀子吃掉了妈妈的脑子。它比牛虱子厉害,灶火啃不动那把刀子。
  爹爹回来时,你给爹爹包的几个鸡蛋,换作了那把刀子。它从爹爹的羊皮大衣口袋里掉下来,闷闷地落在地上,刀刃裹在厚厚的干血里,像刀的伤口结了一层硬硬的痂,包裹着刀子的手绢跟血迹黏在一起,灰白的手绢像是刀子撕开的皮肤。
  妈妈像烧掉牛虱子一样,想烧掉那把刀。刀子飞进了火里,你看见手绢在火里蝴蝶一样张了张翅膀,眨眼就萎成几片灰粉。刀子边缘的血痂像锅巴,被火苗嚼得噼噼啪啪,火的软牙咬不动那把硬硬的刀子,妈妈瞪着被火光烧红的眼睛,从灶火里刨出刀子。
  那把刀的红光刺进了妈妈的眼睛,她的眼睛紧闭。刀光刺进了她的嗓子眼,她扯开嗓子尖叫,刀光刺进了她的脑子,她被那把刀指挥着拿起铁锤,向着刀子砸下去,刀跳起来,妈妈也跳起来。
  妈妈攥住那把活了的刀子,像攥住一条蛇,她的手心里溜出一小股青烟,细细的,像毒蛇的尾巴。
  你看见刀子带着妈妈飞起来,妈妈张开胳膊,妈妈赤着的脚离开了地面,从家门口的尘土里飞出去,她的白帽子飘落在地上,长辫子散开,像受惊的野马的马鬃,高高地扬在扑起的尘土里。马鬃在半空里晃了几圈,没入了的河坝。
  那把刀子把妈妈抛进了河坝,它给了妈妈魔一样的力气,妈妈像鸟一样飞过了河坝里一房高的芦苇,就在河坝的芦苇中间,刀子丢下了妈妈,妈妈一脚踩在倒下的芦苇上,一脚插进泥沼里,停在河坝中间。
  爹爹和小姨一前一后,在泥沼里张开胳膊,分开高高的芦苇,像飞不起来的鸡,向着妈妈吃力地扑腾着翅膀。你站在河坝边上,看被搅浑的泥水吐着气泡。河坝吃掉了那把刀子,噎住了,在打嗝。
  你挠挠头顶心的那个小肉坑,坑里面滑滑的,坑的边缘鼓着硬硬的头皮,手指尖陷在坑里,可以感觉到自己凉凉的。
  牛虱子用一个不长头发的窝,占住了你头顶心的位置,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担心牛虱子会回来,在你睡着的时候,吃掉你的脑子。你怕自己变得跟妈妈一样。
  妈妈疯了的那天,门前的那道绳子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晾,只有爹爹的呼叫和小姨的沉默晾在绳子上,那道绳子绷住了院子里矮矮的天空,在半天空勒出了一道淡淡的印痕。
  小姨用胳膊把自己搭在门前晾衣服的绳子上,你有些吃惊,小姨好像比平时胖,身子很重,绳子的那头压下去一道深深的弯。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样子像是困极了,半个身子无力地挂在绳子上。她的长辫子有一段纠缠在绳子上,像是另一道打结的绳子。
  你知道小姨不是睡着了。小姨睡着了是会打呼噜的,你看见过小姨睡在炕上打呼噜,爹爹拿了一团棉花,放在她大张的嘴里,后来小姨醒来知道了,就跑回去了,羞得很长日子都不敢再来见爹爹。
  爹爹灰扑扑地扑过来,把自己交给绳子,在绳子的这头压出了一道浅浅的弯。爹爹把青筋暴起的手放在绳子上,把干瘦的脸端在手上,仰头向天,像结杜瓦尔那样,嘴里呼求着:&胡达,你让娃他妈疯了,我一个男人家,领着三个娃娃咋办。&
  爹爹说的是汉话,似乎不是说给胡达,更像是说给小姨听的。你看见院子上空空荡荡的,半天上只有那道绳子。你只有五岁,爹爹不会想到说给你听,你想想就是把你整个挂在绳子上,也压不出像小姨那么深的弯。
  你看见爹爹的话沿着绳子爬进了小姨的耳朵,小姨的耳朵就侧在绳子上,像是绳子上长出了一只耳朵。绳子听见这句话,那个深深的弯就变浅了,接着又深了回去。你感觉爹爹可以从绳子的抖动,还有小姨那头那个变浅又变深的弯度,判断出绳子那头的耳朵接住了他的话。
  爹爹的声音传到了半空,最后又跌落在绳子上。天空里没有耳朵接住爹爹的话。你感觉绳子的另一只耳朵,长在靠爹爹这端,爹爹说完那句话,他这头的绳子似乎吃了一惊,跳起来,一下子把自己绷直了。
  小姨趴在绳子晃了一晃,然后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像是真的睡过去了。爹爹无助地埋下头,脸停在手上,手停在绳子上,爹爹像贴在绳子上的纸片或者枯叶,你担心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绳子晃动起来,你看看两端栓绳子的木桩子,下面的沙土里像是被丢了一窝蚯蚓,木桩开始松动。你光着的脚丫用力踩住地面,牢牢地把自己扎在两个桩子中间,像打进土里的第三根木桩,拼命地支撑住绳子上爹爹沉沉的秃头和小姨的倾颓的肩臂。
  马圈里的几十匹马,从马圈外面看不到。马圈围着比马还要高的土打墙,跟马一样威风。从马圈外面只能看到高高的干草垛子,草垛子在马圈的正中间,阔气地占去了半个马圈的位置。草垛子旁边是碾玉米、碾麦子的场院,旁边堆着很多石头碾子。
  在外面干活的马,一回到马圈就不停地吃草料,那些草料都是由阿哈提兄弟几个用铡刀铡碎,倒进马槽里。每匹马都有一个固定的马槽,马槽边是拴马的桩。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马圈看起来就像军营那么整齐。
  也有在马圈里干活的老马,它们在围着马圈院墙建的土房子里慢吞吞地拉磨,磨米、磨面。老马眼睛蒙着布,走得很慢,石头的磨盘发出咯吱咯吱[size=4][/size]的响声,老马听着响声拉着磨打转。爹爹跟在老马后面围着磨打转,他把带来的豆子倒在磨盘上,拿了把小扫帚,把磨好的豆粉扫成一小堆,再捧进面袋子里。
  你喜欢磨房旁边打铁的铺子,里面有架风箱,你时不时地帮着胡成霞的爹爹拉几下。胡成霞的妈妈来给家里人送下午饭,刚放下饭,小儿子下学回来,她一屁股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扯开怀襟给十岁的儿子喂奶。胡成霞的爹爹和叔叔吃完了饭,又抡起了大锤,好趁着下午凉快,修补好用豁了的旧坎土曼。火星子扑出来,在土屋子熏得黑乎乎的墙上乱飞乱窜。你丢下风箱,去追那些火星子。
  阿哈提的小妹妹仗着哥哥在马圈喂马,爬到马圈的草垛子上打滚、翻跟斗,你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地上的场院里翻跟斗。胡成霞的小弟弟吃完奶,抹着嘴胆怯地看着你们疯。你做出吃奶的口型取笑他,他哭着钻回了妈妈怀里,重新坠在妈妈的奶上,一边叼着奶,一边从他妈妈的怀里探出头,对你做鬼脸。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翻跟斗正在兴头上,阿哈提从马厩里跑出来,大声呵斥:&臭丫头,你骑散了草垛子,马不喜欢女的裤裆里的尿骚味,快下来,马群就要回来了。&
  你和阿哈提的小妹妹跑出了马圈,落了半边的大红太阳里,映着奔跑的马群,太阳的红染得马群一片红彤彤的,马扬起的马鬃、马尾也给太阳染得像一团红晕。你觉得从你面前奔过去的每一匹马都是枣红色的。等马群驰过,站在马群后面的你才看清了这一群马,有黑的、棕的、红的、白的。
  胡成霞站在马群过后的红尘里,心惊得一脸苍白。她刚出院,她在一四四团医院住院的日子,你去看过她,她还用喝水的搪瓷缸子给你打病号饭吃,那些米饭软软的,像是在水里泡过的。
  你不知道胡成霞得了啥病,她似乎是吃水泡米饭吃得,像是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被抽走了,变得身子也软软的,手也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和你说话很吃力地喘着气,她脸上的颜色淡了很多,雀斑的颜色也从黑色淡成了黄色,你看着有点不习惯。
  这时候,跑过来一匹落单的马驹,你指着马驹说是枣红马,胡成霞说不是马,是小黑骡子。你摸摸它的耳朵,它闻了闻你的手,又伸过头闻了闻胡成霞花罩衫的衣襟,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朝着马圈跑了。
  &它不喜欢闻我身上的药水味。&胡成霞有点怅怅的看看马圈。
  以前马圈里都是胡成霞去送饭,自从发生了那件事。那件事传来传去很不明了,连传说都算不上。确切地说,大梁坡人根本没有用舌头去传这件事,多半是用眼神去传的。那些眼神里传来传去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你越看越糊涂。
  这件事用舌头含含糊糊说出的部分,听起来似乎很明了了,中午,阿哈提,马圈,草垛子,撕烂,胡成霞的裤子。
  中午你去过马圈,围墙边的磨房、打铁铺都上了锁,马圈看起来比平时大,比平时空旷。人都为了躲太阳去午睡了,马圈里一点声响也没有,静悄悄的有点瘆人。几匹老马在马圈角落的食槽里安静地吃草,马圈顶棚上漏下来的正午的日影,落在地上、马的身子上,顶棚上搭着的木头和芦苇的阴凉,也落在地上、马的身子上。
  傍晚到来的时候,你喜欢看马群回圈,红彤彤的日影里,马群的颜色红得让你的眼睛充血。胡成霞惊惶地跑出来,站在她家门口的小土墩上看马群。让你高兴的马群,却让胡成霞胆颤。你被满眼枣红刺得近乎色盲了的眼睛,在她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辨别颜色的能力,你看见雀斑隐在她苍白的脸色里,那些马儿掀起的红云并没有染红她失血的脸颊,反而衬得她更加面无血色。
  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谁先传播的,也没有人能证实那些传言是真的,本来就胆怯的胡成霞变得更寡言少语。碍着那些传言,你不好问她什么,每次看见你,她嘴角似乎挂满了想要解释的欲望,一遇到马圈围墙包围过来的影子,那些脸上的雀斑就愁云一样浮上她的脸上,制止她诉说的欲望。低头看着黑压压地在她脚尖上的影子,她嘴角的愿望就逐渐暗淡下去,接着她整个人,也在重重的影子里黯淡下去。
  你也低头看自己的脚,脚上那双鞋子是胡成霞叫她妈妈比着她的脚做的,何成霞的脚似乎长得比你的快,你的脚还夹在窄小的黑色条绒拉带里,她的脚已经长出去一截。你低头打量何成霞地上的人影,也比你长出很多。
  村里人走路都避着胡成霞,除了你村里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从马圈里回来的人,都绕着胡成霞站的小土墩子走开,她家门前的那条路渐渐地长了荒草,离开[size=3][/size]她家几丈远的地方,人们重新踏出了一条小路来。马群在每天的傍晚,照原路冲过何成霞家的门前,奔向马圈。
  你穿着胡成霞妈妈做的拉带鞋,大着胆子跟着胡成霞进了她家院子,就像进了马圈里一样有点心惊,胡成霞紧紧拉着你的手,像是一松开就怕你跑了。兴许是怕晒出雀斑,胡成霞的头巾几乎遮住了眼睛,你看得见她她眼睛里潮乎乎的亲热。
  院子里摊满了从地里割来的包谷,上面还长着包谷棒子。胡成霞说爸爸妈妈怕她身体不好,不能走远路,就把地里的包谷连秆子割回来,让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掰下来,再搓下玉米粒,等搓完了,妈妈再拿到磨坊里去磨面。说到磨坊的时候,她的眉毛皱了一下,脸色变得阴沉下来。
  你帮她掰了一会儿玉米棒子,离开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花罩衫用布包了送给你,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你听见她从里面顶上了院门。
  第二天,你穿了胡成霞的花罩衫去马圈,场院里马拉着石头碾子在打场,村里老老少少围在场院里,在搓碾子没有碾碎的包谷。看到你跑进来,阿哈提像狼看见了火一样远远地躲开。老老少少都停下手里的活儿,他们大概以为是何成霞来了。喀汗看见是你,向你吐了口唾沫:&呸,二转子,两毛钱,穿了婊子的花罩衫。&
  银花凑上去问:&两毛钱咋啦?&
  你不知道喀汗说了啥。
  银花厌恶地抽了抽鼻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大人们在忙手里的活,银花、喀汗和孩子们在探究你身上的花罩衫。
  大头一个趔趄被推到你身子旁边。
  &二转子,两毛钱,二转子,两毛钱,穿了婊子的花罩衫。&孩子们齐声对着你和大头喊。
  &做买卖,是你妈和克里木教的。&喀汗用苞米棒子点着大头的光脑袋。
  &做买卖也比你强,拿畜生当老婆。&大头毫不示弱。
  你瞥见阿哈提躲在草垛子后面,探出耳朵听动静。你心里知道,他在躲你身上那件花罩衫,就像胡成霞躲着磨房和马圈。  胡成霞的花罩衫,上面镜子一样映着:中午,阿哈提,马圈,草垛子,撕烂,胡成霞的裤子。
  谁也不知道那些传言是谁先传播的,也没有人能证实那些传言是真的。
  隐秘的事情
  爹爹与妈妈只有四年正常恩爱夫妻的生活,生了妹妹的那一年,妈妈精神失常,然后愈演愈烈,失常了三十年。这三十年,爹爹一天天趟过老河坝一样又苦又咸的日子,不知道作为一个男人,爹爹是怎么过来的。
  爹爹应该痛惜过自己,有一年冬天,爹爹骑着毛驴,驮着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去公社,为的是办离婚手续。每次走之前,妈妈都答应到了那里,会同意离婚的。
  可每次回来,爹爹都说,这个&苕子&(傻子),一点都不&苕&,聪明的很,家里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地方当着别人,就说不同意。口气里似乎很替对妈妈存余的那点脑子感到骄傲。毕竟是自己爱过的女人,发疯后,父亲还爱她,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那时候离婚,都是要双方同意的。可怜的妈妈到了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脑子就不糊涂了。毕竟一个回族女人家离了婚,就意味着要一个人过完后半生。
  尽管爹爹一不如意, 就打她骂她,毕竟心里也是疼自己的女人。还有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只有妈妈知道。总之婚没有离成,整场事情看起来,像是半个脑子的妈妈,跟聪敏绝顶的爹爹玩智斗。最后妈妈赢了。
  到了春天,毛驴都跑瘦了,爹爹从痛惜自己,变得开始痛惜自己的驴。他说妈妈骗人,把驴都折腾坏了,驴春天还要下地干活呢。
  爹爹开始安心地喂驴、养鸡,给羊上膘,一家人的日子,又回到了自家眼里的正常,一天天继续下去。从那次开始父亲对离婚死了心。妈妈也肆无忌惮地开始发她的疯,她似乎知道自己赢定了,无所顾忌了。
  我们几乎没有看见过爹爹和妈妈躺在一个被窝里,但是弟弟妹妹依然一个接一个地出生。我从来就不知道,爹爹和妈妈什么时候过夫妻生活。我猜测他们之间会有默契和会心,虽然妈妈的意识沉睡了,但人的本能在每时每刻都醒着,而且妈妈那时还很年轻,而比妈妈大22岁的爹爹应该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是用自己残存不多的温存,来竭力安慰另一个身体,一个意识混沌不清的女人焦渴的身体。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要做到无声无息?精神错乱的妈妈,或者她本能地知道,为人父母,这样的事被孩子发现是羞耻的。
  他们很好地隐藏了这个秘密,妈妈用自己仅存的理智守护了孩子心眼的洁净。我们和爹妈在一个炕上睡到长大,爹妈却从来没有一次为这样的事让我们尴尬,我和弟弟妹妹对此,保持了那个年代的孩子应有的懵懂。爹妈在我们眼里一直是神圣的。
  爹爹和妈妈感情的黏合剂应该是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尽管好景不长,唯其不长,才显得珍贵。人的一辈子,反复记忆的不也就几个刻骨铭心的镜头。但是当我长大之后,每想到爹爹三十年抱疯妻而眠,就觉得悲凉,悲凉到骨髓里。
  很多时候,爹爹脸上显出苦行者的孤寂。
  在大梁坡盛满母爱的大自然中,爹爹像个孩子,总能和我们一起找到充满童趣的乐事。他带着我们捉刺猬、捕麻雀、捕蛇,看燕子在屋梁上衔泥、做窝、喂幼燕。对于大梁坡赐予他的这一切,他比我们更经心。
  那年,那对燕子没有如期归来,爹爹用一年的时间等待。他不断地猜测着,几乎隔几天就替燕子找个理由,最后安慰自己:燕子一般不会走错门的,大概我们晚上睡着关了天窗,它进不来,选了别的人家去垒窝。
  为了燕子回来不迷路,爹爹白天黑夜不闭户,一扇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圆圆的小天窗和门,从这一年初春开始,一直等到秋天霜降才关上。
  爹爹对一对燕子的用心,甚至胜过了任何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女人。对燕子可以敞开门户和天窗的爹爹,从来没有让哪个女人推开过他的情感窗门,他的情感世界隐秘到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如果不是万分悉心地收藏仅有的几个隐秘镜头和细节,爹爹的情感世界看起来几乎是空白的。
  哈斯木的老婆是我亲眼见到对爹爹卖弄风骚的大梁坡女人。孩子的衣服她自己会缝,她自己的花裙子喜欢找爹爹缝。爹爹帮她缝裙子的时候,她靠在缝纫机边,捏着平时粗声大气的嗓门,媚声媚气地跟爹爹挤眉弄眼,挑逗爹爹。爹爹一言不发地踩缝纫机,看上去面有怒色,又不便发作。
  哈斯木和老婆很恩爱,这个爹爹很清楚。或许恰恰这样,这个女人的眉目传意,伤了一个像爹爹这样守着疯婆娘过活的男人的自尊,她的卖弄风情类似给一个饿汉扔一块干骨头。她认为拿准了这一点,爹爹这样干渴的男人,一定渴望像她这样的聪慧伶俐的美妇人。
  爹爹当时的冷漠或许说明,他能够判断出这个女人类似施舍的调情里,多少含有揶揄加同情的成分。这个女人之所以揶揄,是因为对爹爹冷冰冰的态度心怀不满。这个高挑美艳的女人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她不明白的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居然能一辈子守着一个疯女人,对周围其他漂亮女人无动于衷(其实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或许爹爹对她美貌的无视,让她产生了想戏弄爹爹的念头。
  当然,这事并未影响爹爹和哈斯木家的正常人际交往。每当爹爹有事去哈斯木家,哈斯木的老婆也大大方方端茶殷勤招待。似乎缝纫机前尴尬的那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
  试图挨近爹爹的女人不止哈斯木的老婆一个。只是爹爹对女人总是怀有警惕和抗拒。在从南疆嫁过来的阿吉罕居然当着众人跟爹爹开玩笑,说她跟爹爹年轻时就相识,可惜爹爹那时瞧不上她,想要找更漂亮的。她大概不知道我妈妈的情况,弄得爹爹在一群大梁坡女人面前尴尬无语。
  我五岁时跟爹爹一起,在老沙湾镇的街头撞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后来一直出现在我们一家人的生活里。
  那天在十字路口,迎面闯过马路的那个维吾尔女人,几乎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牢牢挽住爹爹持鞭子的手不放,鞭子死死地夹在他和女人中间,他无法对大黑驴发号施令。
  爹爹的第一反应是跳下车,试图让车停下来。猛然勒住的驴缰绳,让大黑驴和驴车连连倒退了几步,他用力甩开女人的胳膊,抽回他的鞭子。驴车前进的惯性形成反方向的作用力,让他推开的动作变成他与女人挤在一起,车停下来,爹爹有点粗暴地推开了女人,女人幽怨地看着爹爹,眼角有些潮湿。
  爹爹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冷漠,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下。 爹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女人这才注意到我和弟弟坐在车上,正定定地看着这一幕。爹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抱怨,他最不想让我们看见的一幕,还是被我们看见了。
  自从那次路遇后,那个女人经常来家里,在我们记忆里留下了一些很家常的镜头。爹爹说,她是爹爹在南疆的远房表妹,爹爹让我们叫她姑姑。
  冬天姑姑来我们家有时是大清早,我们还没有起来。她抱来柴禾把炉子生起来,用她带来的平底铁锅给我们烙玉米面饼。这个时候她有点像爹爹故事里的仙女。等我们醒来的时候,热腾腾玉米大饼摆在小饭桌上,茶在碗里冒着热气等我们。我们穿好衣服洗手洗脸,她把洗干净的毛巾递给每一个人,爹爹接过毛巾就捂住脸,眼睛并不去看她。
  夏天,姑姑带了癞痢头儿子哈迪尔江来我家。爹爹为了治哈迪尔江的头,去河坝边捕了三条蛇,放进瓶子里晒成蛇油 ,每天涂在哈迪尔江的癞痢头上,我们不愿靠近那个满头蛇油的恶臭的孩子,整个夏天,他一个人坐在墙跟背阴处默不作声地玩沙子。只有爹爹和他妈妈不嫌臭。爹爹在筷子上绑了棉花给他搽蛇油的时候,他妈妈坐在一旁扇走围上来苍蝇,眼角潮湿地看着爹爹,一言不发。
  等爹爹用蛇油治好了哈迪尔江的头以后,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很奇巧:弟弟的头被发疯的妈妈塞进了火塘。那个傍晚,姑姑抱走了满头粘着炭火冒着烟的弟弟。
  我们不知道当时还在吃奶的乳儿,在这三个月里姑姑是怎么喂养的照料的 。后来听爹爹断断续续地说起,姑姑每天给他煮粥、熬玉米糊糊,苍蝇在弟弟头上下了蛆,姑姑用针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再用紫药水消毒。为了躲开苍蝇和蚊子,弟弟在不见光的黑屋子里呆了三个月。
  姑姑用神奇的手,抹掉了那个傍晚降临在我们家的一个噩梦,把一头乌黑的头发还给了弟弟。弟弟被姑姑送回来的时候,头上一点烫伤的痕迹都没有。
  这件事情的始末,仿佛是上天给姑姑一个机会,还爹爹的一份情债。
  那个夏天,爹爹因为&投机倒把&,被镇里用卡车拉去批斗。我们听到有人说起爹爹在棉花加工厂劳动改造,姑姑去看过她,就顺着别人的话,找到了姑姑家,她住的镇郊那个地方,爹爹曾经带我们去过。
  姑姑怕我们饿着,给我们一人一个玉米面馒头,倒了两碗清茶。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哈迪尔江的爸爸前几天殁了,他早上还在稻田里插秧,中午回来说肚子里长了个硬块,当天就断了气。她说哈迪尔江去地里插那些他爸爸没插完的秧了。
  等到我第二年再去看姑姑,她已经嫁给了离镇里很远的贫困村里的孤寡老人。那个老得连路都走不动,话都懒得讲的白胡子老汉,拄着拐杖坐在门口晒太阳打盹,一个劲地地咳嗽着,等姑姑和哈迪尔江干完活回来伺候他。
  回来我问爹爹,姑姑那么漂亮,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病老汉,还要跟哈迪尔江一起挣钱养他,她不能不嫁人吗。爹爹皱皱眉,似乎很不情愿地回答:姑姑也老了。
  爹爹一直到生命终结,才抛下妈妈,还有他跟妈妈一起创造的我们姐弟六个。
  那个姑姑和爹爹狭路相逢的十字路,离后来爹爹亡故后洗埋体的清真寺,还有他下葬的墓地都相去不远。我离婚那年,爹爹托梦给我,梦里的场景就在这个十字街口,我梦见一只燕子要从我手里飞走,爹爹接连对我说:抓住它,不要放手,它会飞走的。
  我最终敌不过强大的命运,没能抓住我的爱情鸟,眼睁睁地看着它飞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慢慢试着去理解爹爹。
  爹爹在世的时候,每次听他用苍凉的声音唱《阿克别力克》,一直以为他在抱怨心爱的人抛下他,另觅新欢后活得并不如意,让他痛心。现在想来,爹爹是在质问自己的一生:你说我不好,你不爱我,你找到的好的又在哪里?
  十字路口的那个镜头,我曾无数次把背景置换到别处,设想那个女人要是在没有我们在场时,这样不顾一切地死死挽住爹爹的臂膀,含情带泪注视着爹爹,爱情鸟是不是也会驻留在他们正当中年的生命枝头。
  也许作为女儿,我这样探寻爹爹隐秘的情感是对亡人的不敬,但是这些记忆是那么不可抗拒地涌过来,如果我不去抓住它,我怕没人能记得这些值得记忆的过去,那也许才是对生命真正的辜负和大不敬。
  我想,假如有一些隐秘的事情,在一些隐秘的时刻发生在爹爹身上,这是不是或多或少能弥补爹爹生活的无奈和生命中的缺憾,至少爹爹的一生会完整一些,而不只是因充满牺牲者的悲剧色彩令我满心痛惜。
  不知是为方便自己路过时看看,还是为了想念父亲时,好顺路看一眼他的老伙伴,爹爹去世后,陪伴他半辈子的老缝纫机,被我寄存在老家和谋生地之间的城市。那架受老缝纫机在我托付的那户人家的地下室里,孤零零的,越看越像我走远后,被抛在黄沙深处的爹爹&&想起小时候,我们睡在炕上,看爹爹在卧室窗前踩缝纫机的背影。如今,老缝纫机剪影静穆得像一方墓碑,架间透着幽暗光影形成的方框,像一道墓室的门静静敞开着。
  爹爹去世后,我一直想找个会唱《阿克比里克》这首老歌的族人,想听取父亲逝去的声音,让不可再现的过去,仅以声音的方式再现一次。少小离家出走的爹爹,到底经历过怎样失败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如何与回族的妈妈相识相爱,结成夫妻的?父亲的身世里,写满了我,我的猜疑,我的命定,我想从爹爹的情路轨迹中,为我的出生和混血的生命,找出一个完整的理由。
  忌日的白毛巾
  那时候大梁坡还没有清真寺,谁家生了孩子取经名,或是帮新婚的人念尼卡尔,爹爹都是去人家家里诵古兰经。小孩子是不允许跟着去的,不过,从爹爹带回来的东西上,我们就可以判断出村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们家的每条毛巾都记录着大梁坡人的忌日。爹爹带回来一条毛巾,就说明大梁坡又有一个人被真主唤走了。
  有个人无常了,那个人的家人或邻居就会不顾天早夜黑,如期地来找我爹爹,让他去为口换的人站乃玛孜、洗礼、送埋。然后,爹爹就带回来一条新毛巾。
  如果我们家的毛巾用得发黑还没有换,就说明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死人了。从毛巾陈旧的程度上,我们可以推断出上一个死者,埋在沙土里的身体是不是快要风干了。
  要等到下一个人死了,我们家的毛巾才能换上一条新的。
  从上个无常者的葬礼上带回来的毛巾,在我弟妹们脸上来回摩擦得像干得发硬的牛肚,下一个人的死讯总会如期到来,一般等不到一条毛巾用烂。
  奈比约拉殁了。 爹爹一早被唤去给奈比约拉净体、站乃玛孜、送埋。我站在屋顶上,看见耐比约拉家门前,戴白帽子的人排了长长的队。爹爹的诵经声在高处的天光里嗡嗡地响。爹爹从奈比约拉的葬礼上带回一条毛巾。
  那条毛巾用了好几年,用到绒都秃了,就剩横一根、竖一条的一把线了,稍一捏就咧开一个大口子,家里人都很小心的,只蘸了水在脸上擦两下,就挂回墙上的木橛子上。
  每次看看毛巾上的破洞我都想:啧啧,奈比约拉家的毛巾可真经用。我希望它挡住死神口唤大梁坡的下一个逝者,至少让下一个人的死讯晚来几年。
  每次从葬礼上带回来一条白毛巾,就有一个死亡的信息牢牢系在家里的木头橛子上。仿佛村里仿佛谁死了,就用白毛巾在每一家做个记号。
  亡人是不能随意谈论的,我们只能每天闭着眼睛用那些白毛巾擦脸,我们像用闭上眼睛的办法,把亡人关在了眼睛外面,可那些白毛巾挂在墙上的木橛子上,白天黑夜,那道亮亮的白晃总在墙上晃来晃去。
  那个土坯匠就猝死在我家门口他自己挖土打土坯的大坑里。他的葬礼是在我们家办的,爹爹没有给他买白毛巾,也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起他。他临死前发出的哮喘一样粗重的呼吸声,总是在院子里响起。
  走过每一面墙壁时,我们都能听到那个声音,像风箱一样镶嵌在墙的每一块土块里,我们谁都不敢说出来。大人忌讳小孩子说死亡的事情,怕打搅亡人在地下的生活。亡人打搅了我们在地上的日子,我们只有缄默。
  死亡渗透在每一个土块里,恐惧充满土块与土块的间隙,死者的灵魂附着在这些他们碰触过的物体上。我们的目光在黑暗里,总能让亡人的样子重现在墙壁上,他们像影子一样躲藏在每一个墙角,时刻觑着来追赶我们。
  我记得那个土坯匠,每次看我们跑来跑去地在土坑边玩耍的眼神都是含着埋怨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埋怨什么。
  我很想背着死神跟他说会儿话,还想跟他商量,给他买条白毛巾。
  殁了的姐姐
  挂在邻居家墙壁上芭哈尔殁了的姐姐的相片,让我心生莫名的嫉妒,她让我想到我夭折的姐姐。
  姐姐小小的坟在村口,用枣红色的木栅栏围着,爹爹每次赶着毛驴车路过,都要指给我看。那是那片坟地里唯一拥有栅栏的坟。爹爹说只有公主坟才配有这样的木栅栏。从我喜欢上了暗红褐色的木栅栏。
  一年又一年,姐姐跟我一起成长。我从来不跟妹妹比,我只跟姐姐比。我能看到她,我梳辫子,她的比我长,我跑路,她比我快,我对着镜子笑,她笑得比我甜,还有两个小酒窝。那是我一直想有的。
  姐姐什么都比我好,皮肤比我白,眉毛比我弯,眼睛比我大,头发比我黑。丢失了的刀子最锋利,爹爹心里知道维族人的这句口头禅。出生七天就殁了的姐姐,好过活过了三十年的我。
  每次我都从爹爹手指的地方,看到姐姐站起来,站在我追不上的地方,对着我展开婴儿般的笑容。
  我觉得每次站在芭哈尔她姐姐的相片前,都是在代替芭哈尔嫉妒,我知道芭哈尔的姐姐是天使,假使她在,断然不会嫉妒自己的妹妹比自己漂亮。我霸道地认为所有村里的女孩都不应该比芭哈尔更美,那些肆无忌惮的美,隐含着一种对死者的不敬。
  住在河坝那边的维族当兵的试图与芭哈尔的姐姐开始一场恋爱,她却用天真烂漫和不谙风情,来淡化那份对于她来说唾手可得的爱,用对兄长一般的无邪拉开距离。我觉得那个当兵的根本不配她。她纯净如天使,而他是一个满头不洁的卷发,满脸黑胡茬的俗物,对爱情的百思不得让他因为烦恼不断地搔首,导致军装的肩头落满了雪花一样的头皮屑,领章边缘也脏得发黑。善良的芭哈尔用白线为他勾过一个雪白的护领,可是过不了多久,那领子被他油脂分泌过盛的脖子染得变黄继而发黑。
  芭哈尔的姐姐殁了以后,我曾幻想那个当兵的爱上了我。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个呆子痛苦到几乎发痴,胡子不刮,头发不理,衣服不换,只有那条护领洗得雪白。他依然经常来芭哈尔家,忧郁的眼睛里看不见村里别的姑娘。芭哈尔用死亡主宰了他的内心,拥有了他的全部。
   从芭哈尔门口过河坝时, 芭哈尔雪白的脸映在河坝的水里,我出神地看上很久,就能看见她从水里走出来,扎好头帕端着碗走向羊圈去挤奶,湿漉漉的卷发俏皮地从头帕里溜出来,带着水珠晃动在光洁的额头和耳轮旁。
  失去了女儿,芭哈尔的妈妈似乎变得特别怕冷,一年四季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靴,家里人在院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柴垛,好让她不再看见女儿落水的河坝。从她浮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可以猜想到她梦里的哭泣。
  芭哈尔的爹爹表现得很冷静,他用豁达的语气安慰家里人:芭哈尔为救落水的同伴而死,真主会唤她去做天使。这种对夭折的生命的隐忍,让我心里替死者产生了一丝不平,但又怕他像他妻子一样,悲伤到冬夏不分的地步,毕竟他家里还有四个幼小的女儿要照顾。
  从芭哈尔的几个妹妹眼里,很难找到那种失去姐姐的哀伤,当我提起她们的姐姐时,她们的既吃惊又忌讳,竭力掩饰一种对死亡的迷惑和不解。她们的眼睛圆圆的,酷似芭哈尔,显得很无辜。
  从她们隐晦的脸上,我感觉出她们希望所有人都把死亡当作一个秘密,不去向任何人透露。说到死去的姐姐,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身后,然后提示我要背对着亡人说话,这样可以让死神听不见,死亡就不会来追赶活着的人了。
  诵经声里复活的外婆
  外婆的一生被钉在闹钟里。胡达在每天的五时,召唤她做五番乃玛孜。外婆被闹钟上了发条。胡达在外婆身体里装了一个齿轮,外婆命里的齿轮每天围着胡达转。
  舅舅和你的时间跟外婆的不一样,你们的时间挂在学校的大钟上,你们听钟的命令,那个钟是汉人敲的,它发出声音的时间,和外婆的闹钟不一样。你在学校的时间,捏在赵子虎老师手里的哨子上,赵子虎老师教你念的东西,也跟外婆教你念的不一样。
  外公在闹钟响了以后醒来,闭着眼睛听完,转个身表示听懂了闹钟里的话,似乎有谁在闹钟里每天胁迫他。
  外婆的时间住在闹钟里,闹钟叫的时候,外婆看看它,像是看见她的神,身心完全顺从。
  外婆说时间攥在胡达手里,人的命也攥在胡达手里。你不敢碰那个闹钟。你不想你的命被关在一个闹钟里。
  你看见胡达每天从闹钟里,把外婆的时间递给她,外婆不敢滥用胡达给她的时间,她把一天里的五个时段,用乃玛孜做的方式归还给神,除了侍奉神,她私自留下的那些时间,只够操持凡间一些简单的事情,烧火、摘菜、做饭、浆洗、缝补,她做这些,只为了等待闹钟召唤她,再次把它带回到胡达那里去。
  你猜那个闹钟一定是拴在胡达的腰上,就像外婆家橱柜的钥匙挂在外公的裤带上,除非外公开恩,橱柜里糖果、点心和炒豆子,才会由外公抖抖索索的手里分到你们手里。不然,那些吃食,就在你们的念想里慢慢发霉。
  闹钟一响,外婆就像上了发条一样,端起手壶,去牛圈里小净,然后脱了三寸长的黑丝绒小鞋,爬到炕上,摊开经单子,去领受神的糖果。外婆撅起尖尖的臀,朝西跪拜,感恩胡达的恩赐。
  外婆在炕上,面对天上的神,你在地上,只能面对外婆的屁股。你趴在炕沿上,从外婆屁股后面,看她打了绑腿的罗圈腿的缝隙,你只看到对面墙上的花墙布,外婆的脸每天面对那块花墙布,比她面对任何人的时间都要长,它比你家的好花墙布看,也比你的脸好看。
  那块花墙布一定是胡达赐的,跟外婆家所有的东西一样。外婆家有吃不完的油、米、面、羊肉,都是胡达赐的,胡达赐给外婆家的,要比你家的多,你希望爹爹和妈妈也做乃玛孜 。爹爹说,胡达赐给他的孩子,比赐给他的粮食多,胡达的恩赐,对每一家都是不一样的。
  外婆对胡达的虔诚,使她家的仓房变得充实丰盈,以至于不得不腾出一间大房子,放那些神赐的食物。你家的仓房里,冬天只有黑乎乎的煤炭,夏天张着空荡荡的大嘴,麦子从场院直倒进了锅里,进了一家人的肚子。
  外婆家那些神赐的粮食,都是由外公喘着粗气从外面扛进来,神赐给了外公的,似乎只有使不完的力气。外公的脸上有铜像一样的色泽。爹爹说过,跟胡达接近的人,都有着太阳烤过的皮肤。
  外婆脸上没有那种颜色,小脚的外婆走路都颤巍巍的,根本没办法到那么远的地里去干庄稼活。她只能在家里看守那个闹钟,为闹钟里的神做乃玛孜。她用敬拜的方式跟胡达亲近,好从那里求得一些剩余时间,操持一些尘间的事情。
  外婆五体投地的时候,神就在洗得发白的经单子上,接住她的脸和身体,经单子是白的,外婆的盖头和脸也是白的,神喜悦皮肤净白,戴着白盖头,跪在经单子上的外婆。
  外婆做完乃玛孜下炕的时候,外婆做完乃麻子,两条跪得发麻的腿已经支撑不住身子,下床时只能用两只手帮助支撑着,神就从地上轻轻接住她。她是神的侍女,神从来不让她吃力,从来没有因为她是小脚,就让她跌倒。她时刻都念叨着胡达,胡达就把力量加给她,让她在六十岁的时候,还能担起大半桶水,抱起一大捆柴禾,做一大锅汤面,等着外公和舅舅从外面忙完各自的活回来。
  外婆活了98岁,念了90年经,嘴上都念起了嘬嘴纹,手指头也被泰斯碧赫磨出了茧子,她摸你的头发的时候,头发会沙拉沙拉响,像磨在砂纸上,外婆不敢摸你的脸,她的手很硬,脸很软,她擦汗带着布巾,怕手上的茧把自己的脸硌伤了。你每次见她,都躲开她的手,喜欢贴住她的脸。
  清早外婆家的闹钟一响,你就从床上惊起来,你熟悉这个闹钟油漆斑驳的外壳,还有那上面显示的是外婆做晨礼的时间。你重新躺下来,那只闹钟,它背靠着墙面安放在暗红色的中间。你看到桌子一侧的花围墙布,闻到大炕上每天早上起来,那种隔夜的烟熏气。外婆晚上给闹钟上好发条,早上在闹铃声里第一个醒来,悉悉索索地开始在大炕上做完乃玛孜后,才开始一天的日子。
  外婆家的装在布袋子里,每天早上,外婆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闻上一阵,她的动作轻缓,表情郑重,带着些许相遇的惊喜,每次都好像是在领受世上的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馕。她的馕袋子里,一直都有源源不断到来的吃不完的馕。
  外婆对馕怀着对真主所赐的食物的敬畏与珍惜,每一餐,都是一次敬拜感恩仪式。
  她跟袋子里的馕微笑着道别,扎好袋子坐下来,她双手捧着馕,跟它面对面,她端详馕,让馕也仔细打量她,仿佛她是那个馕要吃的早餐,或者是让那个馕辨认出她,不要受到惊吓。
  她摸摸馕满脸的芝麻粒,直到馕对她露出笑意,她们之间似乎达成了默契,她默念清真言,直到馕不再感觉到疼痛,她开始轻轻地掰那个馕。
  那个馕在她手里,重新回到了麦粉一样的原初。外婆叮嘱我,干馕要掰碎了,用奶茶泡开再吃。她从来不会拿一只馕,直接用牙齿对付它,因为那样,人吃的就是自己上一口的口水沾湿的馕,对于一个穆斯林,这样被污染了的食物,是不清洁的。
  梳头,她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收起来,装进一个袋子里,扎住,埋在园子的土里,外婆等她到了地下,她全身脱落的东西都会重新找到她,完整合一,这样她的灵魂就会安宁了。她剪了的指甲屑,每次都放在户枢的一角,吸引那些虫子不致被门枢碾压而毙命,人若害了虫蠹的命,下一世里也是要抵命的。
  外婆让用过的东西物以类聚。出门前,她把厨房里的菜叶子和扫起来的尘土分开放在两个簸箕里,带出门去,尘土倒在墙后面的土堆上,菜叶子倒在门前的鸡食槽子里,灶火里的草木灰,一般都埋在菜园子的地里。厨房的捡剩菜叶子跟人脚底的尘土互不认识,它们应该各去各的地方,最好不要碰面。外婆说,把土豆皮和用过的草纸装在一个簸箕里,它们就会闻不惯对方的气味相互憋屈,家里就容易有口角,日子就难以清净。
  你不能完全弄懂外婆内心的这些道理。每天看着外婆做这些,你能从外婆每天的举动里看见神,从细碎的物事中看见凡常日子里种种的好,似乎地上的烟火和天上的神明都能相安于心。
  外婆殁了以后,你默诵她教你的古兰经,用她熟悉的声音祷告,好让外婆在诵经声里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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