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兰,叶子很大,中间只长一根叶子茎,上面开满花,这是什么品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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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是兰科如果叶片很宽,就是君子兰,是石蒜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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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p={ dwrMethod:'querySharePosts', fpost:'2af4',userId:,blogListLength:30};石玉锡    一  欧二叔是靠力气吃饭的,粗壮人却很讲义气。他三十多岁才成家,父母去得早,只有一个哥哥,哥哥也只能自顾。分居后唯一留下欧二叔守着老屋。二叔虽说窘迫独身,但勤劳善良。村上石家的一个穷姑娘爱上了他,简简单单办过婚事,石氏就进了二叔的家。石氏生性勤俭,开荒种地,纺纱织布,粗细活路样样拣得干干净净。不几年,夫妻俩便挣了个和睦的家。只可惜他们仅养育一个女孩,名叫欧美丹。美丹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还不见他下面的弟妹,夫妻俩“哎呀”一个叹息,认定了命中定夺,也不去听闻闲言小话,照样早出晚归,与女儿欢喜度日。  高坝村原先是千家寨,屋连屋,檐接檐,大雨天从村脚走通村头,也用不着戴斗笠的。开寨始祖是姓石的,随后姓彭姓吴的也来了,总共有十来个姓氏,都是逃饥荒逃兵乱来的南方人。这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到欧家也有了十来户的时候,高坝是个只有两百多户的村庄。废弃的屋基成了菜园,或者长了合抱的大树。传说失过火或发过大病,散失了十之六七的人家。  村庄落在大山半腰,也有点奇特。村下是极深的山谷,村背还有极高的群山,村里也是这一个那一个的山包。穿村的一条大道时上时下,时左时右的由南往北摇摆着。北高南低,以正中的牛场为界,分上下两半。上由彭家为主,下由石家为主。上下各有一个财主彭德金和石举科。  欧二叔的屋就在牛场上坎。与他家对面的斜坡上有许多古树,先辈人特意留下来守寨的。都是几围大的,枫树、水杉、银杏,乌鸦在树颠上筑了大窝,朝夕飞去飞来。  牛场就是斗牛的地方。逢年过节,特别是六月尝青和九月重阳,歇了农活的大水牛,休养得黑里泛红。一双双从圈里牵出。有的还灌了烧酒,拼力搏斗。猫着圆身,夹紧长尾,铁铸般的犄角碰撩抵挑,咯瓜咯瓜的响。既为喜庆开怀,又有尚武之气。这个时节,牛场团转满是看热闹的乡亲。锣鸣人哄,惊天动地。欧二叔家在牛场上坎,最好观望。人们伏着窗,或站在门口的踏桥上边聊边看。  有年也是斗牛,正是重阳时节,太阳也赶过节似的灿烂,上欧家看斗牛的比往回都多。不料把门口的踏桥压断了。幸好桥坎不高,没伤着人。欧二叔连忙向众人道歉:“实在不留心这踏桥,年久了朽了,难怪折断。大家平安我也就放心了。”众人不好意思。说不清是哪个压坏的,但人人都有一份。你一言我一言向主人赔不是。  第二天清早,一个穿白柳条土布衣的青年带了木活工具上欧家来修踏桥。他说:“昨天我在场,我是木匠,应该来修好的。”欧二叔和年轻人忙了半天,把新踏桥搭好了。年轻的木匠还特意在踏桥进屋那头,雕了一只龙一只凤。只有巴掌那么大,却如活的一般,须爪冠喙,无不分明。欧二叔夸了半天,美丹还蹲下身子,用手指反复搓摸那成双的龙凤。  年轻木匠姓龙,名运来,邻村皮所人。“我父亲就是寿德。”运来说。  “哎哟,说到老人就清楚了。嗯——真是学得了你父亲的气性。”  运来的父亲寿德是扬了名的雕工,能把木头变成花鸟虫鱼。运来从小跟在父亲身边,看那刀尖凿头削来点去,花姿鸟态虽以木质木色为本,却似乎闻出清香,听见啁鸣。家世的感染,天性的聪慧,运来的雕技已在老父之上了。  运来和二叔聊了半天,吃过饭回皮所去。  往后,二叔夫妻坐着闲话,总爱扯到新修的踏桥。有时还逗女儿:“运来是个好后生,我们美丹是个好姑娘呢。”美丹十七八岁了,半喜半怒地说:“父母是没什么说了,人家好后生与我何干。”父母哈哈大笑,美丹也羞红了脸。  美丹是念着运来的。想起门口踏桥上的那双龙凤,“莫非是他着意雕下的吧。”  那细小的龙凤确是着意雕下的。运来把踏桥修好了,正要收拾行头,见美丹就在屋边空地的梨园里坐着做女红。九月天气,艳阳高照,好大的一块梨园,约莫有二三十株。发红发黄的叶子凋了许多,一阵风吹过,又有许多撒下来,在阳光里如飘荡的花。有些贴在美丹的青丝上。乌亮的青丝盘个小髻,点着一两片目状的梨叶,不比几朵花差的。美丹正伏着头,背对运来这边。右手一落一扬地飞针走线,那情景实在鼓荡运来的心。他站着望了一阵,拿起凿子,在踏桥上雕了一对精致的龙凤。  运来回去后,也是日夜忘不了欧家的美丹。一不留神,眼前就展起美丹在梨园做女红的模样,把针线引过头顶,继而用小指一挑的动作,时时牵动他的心肠。他希望美丹出门进门都低头看看那细小的龙凤,不要忘了雕刻他们的人。  冬天了,下雪了。新鲜的粉雪覆盖着大地。屋脊格外好看。原来是墨乌的,现在一律银白,又那么齐整。清晨起来,不少人在扫门口的积雪。美丹也拿着细竹枝做的扫帚,打扫踏桥上的雪。进屋那头,她扫得很细心,让那对暗淡了许多的龙凤现出来。  欧家的梨园也满是雪了。地面没有一点杂色,粗大的树干是暗黑的,弯曲的地方和大枝条上边积了一线银光闪闪的粉雪。还没有结冰,细密的枝条散在空际,好似一副白底的墨画。寻食的小寒禽还不敢拢近屋舍,在枝上跳来跳去,却是默无声息的。  整个村庄也成了一副白底的墨画。露出山头的房屋,檐下全是灰暗的颜色,背山而住的人家,衬着银色的山岭,黑白甚是分明;冬青的古木,绿叶披着积雪;落叶的大树举着千万条秃枝,映着也是灰白的天宇。匆忙的飞鸟和缩了脖子来去的人们,也如是寂寞的黑影。  这场雪下得大又下得久,好在冬天大家都闲着,围在火边闲话而已。  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月华和雪光映照得几乎和白天一样明朗。欧家梨园很是清楚,白的雪,黑的树。当中一棵梨树下躲着一个人。那人来许久了。大约是老人小孩都入睡了的时候,在豆灯下忙碌了半夜的美丹出门看看,也准备休息。树下的人影钻出来,叫道:“美丹。”  美丹吓了一跳,很快认清了那人的面目。“哎呀,是你呀,运来哥。这么冷的天也不进屋坐呢?”  运来笑道:“不冷。我等你好久时候了,总不见你出门,不敢叫你。”  “你真是……我父母都睡了,进屋坐吧,屋里还有火,外面好冷的。”  “这里站站更好,你看这雪夜多亮,多好看。”  雪夜的确好看。天地间只有黑白两色,对照之下,黑的比墨还深,白的是无法形容了。月亮很圆,冬月更冷清,也更白净。像是它什么心思也没有,没有爱恋也没有怨恨地望着人间。  “运来哥,你有什么事来呢?”美丹立在雪地里说话。  “没什么事,是……怎么说呢,是想看看你来的。”运来说得有点急促,但字字诚恳。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美丹。两人面对面站着,看见对方的眉毛神色。月下看人有一种更漂亮的感觉,何况美丹真的漂亮,又是在恋着她的人面前。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不信。”美丹咯咯的细笑。  “是真的,你不信要我怎么说呢?我在这园里等大半夜了。”  美丹歪着颈子笑他着急的模样。其实她自己也是一样的心思。  两人说了些话,自然引到踏桥上的那对龙凤。两双含笑的眼睛都透过树枝,望那银白的月亮。  整个漫长的冬天,每一个晚上梨园深处都有这对情人的身影。飘着雪,结了冰,梨园像开满花一样美丽。  冬天过完了。最后一块残雪也化为润湿大地的春水,太阳像复活的生命健康起来。山岗深谷如若从白色的梦中回来一般。  梨花开了。  没有真正见过梨花的人该是怎样的缺憾。世间的花很多,有哪一种像梨花那样来的热闹,来的奇妙,来得早呢,光秃密麻的枝条,简直就是春天的心绪,东风轻轻一呼唤,这心绪就争先恐后地欢笑起来,连叶子也赶不上它们。素白纯洁的花,不老早等候在枝丫的皮肤底下,会来得这样及时么?裹住枝,覆满树。  欧家的梨园更美了,过往的村人都要立了脚望望。好像夜间忽然下了一场粉雪,又全莫名其妙地飘散在欧家的梨园里。  正是梨花开得最浓的时候,寿德请人到欧二叔家给儿子运来提亲。欧二叔嘴上说是不行,家穷,女儿笨啦什么的。男方明白礼数要这么过,哪有一说就成的便宜姑娘。  后来自然也就定下了。欧二叔把独女美丹许给运来。遇上活忙的时候,运来便来到岳父家帮着。晚间踏着月色或举着火把回去。美丹把他送到梨园边,吩咐一声“慢走呀。”不见了他的身影才挪步进屋。  乡下姑娘都有赶嫁的活路要忙。做布帮或棉帮的鞋,刺鞋垫、绣枕套、头巾、腰带。要好的伙伴都来帮忙。糊布壳的,剪样式的,纳鞋底的。女伴们聚到美丹家,团团围着青灯,边做边说笑。  美丹绣了一张龙凤的枕帕。用五彩的丝线,照着踏桥上那龙凤的样式,一针一线地描着。伙伴们都知道踏桥龙凤的来历了,笑着说:“要绣好呀,美丹,别脱了龙飞了凤。”美丹也笑着回话:“一针一线地拿住,还脱到哪里去呢?”  做得忙了,女伴们白天也歇了活路来。天晴时候,大家提了小凳,坐在梨园里,中间是放针线布头的篮子。围着篮子,坐一圈年轻的姑娘。梨树正绿得起劲,花谢了,枝叶间缀着青灰的果子。遮掩在绿影下的姑娘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细声细气地唱山歌。  美丹伯欧大叔有两男两女。满女美枝是个中看的姑娘。打一条齐腰的长辫,额上是抵眉的刘海,仿佛是那对杏仁目的帘子。小巧的鼻子,小巧的丹唇,粉红的两腮分外洋溢着女性的春色。上唇右边靠近鼻翼的地方,有一颗豆大的黑痣,见了她一眼,也永生不会忘记她那鲜活的模样。  美枝比别人更为堂姐着力。她也比伙伴心更灵,手更巧。剪什么样式,绣什么图纹,她一看就会的。伙伴们聚在一块说笑的时候,她总爱缄着嘴。说到开心时,也只是柳眉扬扬,左腮上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陪大家微微一笑,便又把头埋了下来。而只有美丹两人呆在一起时,她才与堂姐说些心里话。  “姐姐真是命好,嫁得这样的好后生。团转村寨运来哥是最好的了。”美枝边做女红边说话,有时还抬眼看看美丹,水灵的眸子闪着欣喜羡慕的神光。  “说过头了,枝妹,我有什么好命。遇上了,也就喜欢了……不过呢,他也真好。你是多漂亮的,往后会嫁个比运来哥更好的男人。”美丹满心欢喜地说。她比美枝要高些,厚实些。桃色的腮帮比着乌青的头发,更显得鲜艳。微微翘起的下巴,好像她时刻都在笑着。而真的笑起,那两排玉似的牙齿,让芳容更是妙不可言。不知为什么,美丹把头发盘了起来,盘在脑后,只比养育过儿女的妇人少一支钗,而比同伴就老成多了。怀春之年,添上懂事之性,使得她的美姿带着来自心底里的气息。  夜深了。桐油灯不知挑了多少回。两人歇了话头吟些情歌。昏暗的房间,好像变成了迷茫的天地,有两只寻找梧桐的凤凰在飞舞,在歌唱。  二  美丹许给运来之前,财主石举科的独少爷金斗也来提过亲。金斗要是身上长毛,和一只瘦猴就无法分清了。欧二叔明白有钱人家只是贪图女儿身子,回绝说不敢高攀。美丹许给运来之后,金斗骂道:“我金斗认为欧美丹要嫁个老爷。哈!原来是个臭木匠。真是狗娘的上不了花轿子。”有事无事带上长工兼家丁到牛场使刀弄棒耍威风。  石家在高坝是大族。石举科祖上抢占了田地,到他已经盘坐村上五六成的田园山林。石举科的脑袋像一只圆溜的白瓜,套一件栗色的圆寿图短褂,脖子几乎没有。走起路来像滚动的球。  石举科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彭孟菊就是上边村财主彭德金的大女儿。孟菊小他两岁,生了三女一男,快上老婆子的册子了。德金大举科二十多岁,家运也如他的年纪一般老朽,渐渐败下来了。他有次子孟君的头天晚上,做了一个怪梦:自己正在一处生疏的地方走着,见一个浑身素白的中年人迎面而来,两人打了招呼。来者说:“我到高坝去收一笔债,德金欠我些钱财。”第二天次子孟君降生。“哦,这是个来收债的了。”德金暗叹,家道果真日见下落。孟君像个疯癫的,只管吃喝。一到成人,德金慌忙给他娶了妻,分些田产给他,任他自己谋划,免得这个收债的把基业毁个精光。  彭孟君只是个小东家的架子了,却硬是强着挣富贵的门面。请人到远远的苗寨买来一匹红马,满村骑着溜。那铁掌特特地敲着青石板,确有些威风。三天两头,孟君把马系在举科门前的桂花树下,唤声“大姐夫,来两盅酒!”进去自家喝个痛快。  举科老头的二老婆是这样来的。  孟君的女儿玉兰,比举科的次女金香小两三岁。金香小姐时常邀玉兰到自己闺房里,打开箱笼,玩赏金银首饰。一件件拿在白净的掌上,用细长的手指拨弄。金香逗笑说:“往后就戴这些到夫家去呢。”  圆滚的举科看着玉兰一天天长大。“玉兰,你来啦。”玉兰来找金香玩的时候,举科笑眯眯地打招呼。  “来了,大姑爷。金香姐在家么?”玉兰边应边走。粉红或天青的绸子衣,风似的拂过举科老头面前。  金香在楼上闺房里听见玉兰的声音。“兰妹,快上来呀!”话一说,人也旋出门来。伏在朱红的栏杆上,俯身看玉兰从青石天井的荷花池边一步步走近楼梯,又一步步上楼来。石举科一直眯着眼望玉兰的身影。白瓜似的脑袋慢慢转动,不见半条皱纹的脸,随玉兰上楼的角度仰起,又顺那轻俏的女人之身照半腰的走廊游移。回栏本来平齐玉兰的腰,举科老爷在下仰着脸,目光斜过回廊的横栏,恰恰剪往玉兰的胸脯。那两件美妙的身影飘进门里之后,他还站在天井的青石板上,痴痴的不能移动。  欧家梨园果实将熟的五月天,人们已经换上薄薄的单衣。  一日中午,正是村上人都忙田地里的事,四处寂静的时候,阳光又热热地照着。石举科穿一身白绸长衫,在天井的石池边看鱼儿。长工们一年四季都披星戴月地劳作,独生子金斗也是天不黑不归家的。老妻孟菊带女儿到干妈家消闲去了。大院深宅里只有这个老头守着。他举着精致的铜烟斗,燃着的香一下一下地点在烟嘴上。淡青的烟雾一缕一缕的飘起来。  举科绕着池子打转。鱼儿躲在贴水的莲叶下,不时把嘴浮近水面放泡,叉开的尾一扇一扇的,好看极了。莲花开始打苞,粉红的又有点白斑的花苞举在碧茎上,影子映在池水里。阳光正从走马廊的四方檐上照下来,水清光艳。石举科默默地望着池水,莲影中间夹着这个老头的白净面目。他盯着茎顶的粉红花苞,觉得它像一样难言的东西,真想把它扩开来玩个痛快。  正在这个菩萨面的老头胡思得撩热身子的时候,玉兰来了。亦如往常进大门就叫唤:“金香姐——”  “哦……”举科惊得说不出话。  “大姑爷,金香姐在家么?”  “哦……”举科只是眯着眼笑。  屋里静悄悄的。玉兰觉得有些奇怪。“金香姐不在家我就回去了。”她说。  举科赶忙摊开手臂说道:“哦——别去,别去。玉兰,她们不在我在嘛,哦,是了,我正想找个时候给你一样东西,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呀。我们进去看。”  举科赏给玉兰银钗银镯已是常事。玉兰笑道:“给我什么呀?大姑爷。”便跟他进了幽深的内房。  ……  黄昏时候,玉兰向母亲哭诉了被举科凌辱的事。  “天哪,大姑爷忍心这样做?他不是人啊!”玉兰的母亲吴氏气极了。“算辈分你还是他的女儿。”  吴氏叫来丈夫孟君,向他一字一泣地吐了女儿的灾难。  “嗬哟,我怕是死了谁呢。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好事么?哈哈,我的奶奶,别哭了,这是喜事。等着,我去去就来。”  收债的孟君骑着大红马脱特脱特的往下边寨走去。家家户户的屋脊上都散着炊烟,村庄弥漫在烟色里,古木挺着,余辉映着。他正从上往下,又骑在马背上,觉得所见的都是美好的图画。遇着收工回来的穷人,马背上这个竟也先笑哈哈地招呼:“回家啦,今天做些什么来?”人们先是一楞,心想又去哪儿收债去了。  举科今天的午觉睡得特别长,格外香。收活的长工把农具放在库房的声响,叮叮当当才把他叫醒。他并不发气。整了衣服踱到天井里对满身泥汗的人们说声“大伙累了”,便笑眯眯地绕着池水打转。盯着青茎上的荷苞,失声笑了起来:“噫……嘿嘿。”  正当举科飘然的时候,脱特脱特的马蹄声传进了他的耳朵。  “哦,他来干什么?”举科难免有点惊惶,只有玉兰的父亲才有马骑的。  孟君把马系在磨白了一个圈的桂花树上,两腿还夹着门坎,就“大姐夫,来两盅酒”嚷了出来。  举科听那爽快的声音,心头沉了一下,认为与玉兰的事不会一个下午就露出去的。便吩咐下人上灯摆酒席。  孟君已是个不上正道的人,又太勤地到姐夫家赖酒喝。姐姐梦菊早不高兴这个弟弟进门,可他自己来了,变不了脸赶他出去。她推托热昏了头,胡乱吃了几口饭到内房斜躺去了。儿女们更不喜欢大吃大喝的舅舅,赶紧吃了饭离开了。桌边就只剩下孟君和举科两个。  举科不好酒,斟了小半杯陪妻弟坐。孟君是个高瘦的人,吃喝素来都带着饿相。举科见惯了,用不着劝他举杯动筷。孟君喝到六七分酒,就说起酒话来:“人就是为了吃喝,金银财宝田园山地,嗯。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苦为它们费心。”一通乱嚷,声音又大。  举科对着这个不争气的家伙,正回味中午与他女儿的快活呢。  孟君端起杯子又干了一盅酒,吁个长气,低下声音说:  “姐夫,有件事我们商量一下吧!“  “嗯——”举科轻松地从鼻孔里放出气,“什么事?”  “什么事你自己不明白么?嘿嘿。”  举科以为他醉了。把白胖的脑袋往后一靠,顺手从桌上摸起一支银签剔牙齿。  孟君见举科那体胖心宽的神态,自己也歪了脸一笑,说:“我说话是用不着打埋伏的,你和玉兰的事怎么办?”  “哦?”举科掉了正剔牙的签子,难堪地挪挪圆鼓的身子,“孟君,什么话,你喝醉了吧,我和玉兰有什么事来呢?”  “哈哈,酒是有些了,话还说得清楚。大老爷做事还怕担当不起么,玉兰和她母亲正在家里哭呢。”  举科有点慌,还是装硬地说:“不要听信什么,我……”  “难道我这么说是为女儿扬名声的?要不要把玉兰叫到跟前来说说话?”  举科见辩不下去了,白净的脸蒙上灰白的云,笑眯的眼脸也认输似的往下合,遮掩那睁开来也看不清楚的小眼珠。  “怎么说呢?我……一时糊涂,得罪大家了。”举科喉咙深处哼着。  “得罪?嘿嘿,好不轻巧。”  “那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  “嗯……”举科闷着嘴想了一阵,他肯定孟君是为银两来。“直说要多少钱吧!”他低声说。  “钱?”孟君马上问一句:“难道玉兰是头猪?她是个天仙似的黄花姑娘!”  “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这等丑事只有你做得出来。我玉兰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你也快活?”  “别气,你说个数吧,还有什么办法?”  “你得出一万八千,我能伸手接过来么?嘿嘿,”孟君冷笑道:“这是什么来路的钱啊?”  石举科不知所措,装着疲倦的样子,把两臂放在扶手上,十只也是粗短白净圆鼓得手指,静静地垂着。孟君侧眼瞟他一下,要笑起来了,顺手又端上一杯酒,仰着脖子一气干尽。啪的放下杯,两目却又瞪圆:“你要还我女儿清白,她可是给你毁的!”  “怎么还呢?”  “娶她!”  举科整个笨重的身体被这两个字震得弹了起来,眼睛像萤火虫的屁股突然亮了一下。  最后议定举科给妻弟孟君八十石肥田和五百两银子,择吉日把玉兰娶过来。  脱特脱特的马蹄声轻快地远去了。举科派两个家丁前后提着灯笼给孟君照路。  玉兰就这样给绑上花轿,抬到姑爷家当二老婆。  三  就在美丹许给运来,正好赶做嫁奁的时候,金斗下了银元要家丁夜里到欧家梨园去探望。几个家丁把美丹夜间出门的习性记清了。  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三个精干的家丁从头到脚都着了黑的。带上布袋绳索,悄悄躲在梨园深处。  夜深了,村上的灯火都熄了。只有促织在叫,只有狗在叫。美丹赶了半夜女红,在灯下想累了运来,出门方便,准备休息了。  梨园里的黑影把美丹捉了去。扛下牛场,摸过走往井边的石板路,去到一处树林阴蔽的山野。  金斗老早有人陪着在那儿等候。  家丁把堵了嘴的美丹手脚伸展地捆在树干上,退到远处等候少爷。  美丹挣扎不得,几乎昏过去。任凭金斗剥开衣裳,只有泪水淌在凄凉的草地上。  “你也敢看不起我么?美丹。”金斗折腾了半天之后,得意的笑道:“嘿嘿,你看今晚如何?听着,嫁给那个臭木匠去吧,让他帮我金斗背个香喷喷的饭包。不要伤心,哪个男人破你的身都是这么一回事,好了,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也放你回去。你敢说出去么?嗯?我几个银子杀了你们全家,再一把火烧掉,万事大吉。听见了么?哈哈哈。”  家丁给美丹松了绳索,跟金斗回去了。  之后,美丹丢了魂似的,父母听不见她的笑语,伙伴看不见她的欢颜。  “你这些天怎么了,美丹?像病了一样,哪儿不舒服了呢?”伙伴们心疼地问她。  她只是摇摇头,躲开伙伴的目光叹息。  有些姑娘逗笑地说:“美丹是想运来哥了,快了,把活计赶完,我们都送你到他身边去。”  大伙开心地笑着。美丹却咬住嘴唇忍着打漩的泪珠。  运来有事到美丹家的时候,美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伏在床上含着被角痛哭。运来认为婚期渐近,美丹羞臊了,只顾与她父母说说笑笑。美丹听了他们的说笑声,心坎比刀割还要难受。想到在荒野里被金斗凌辱,有如被畜生凌辱一样无法说出的痛苦和难堪。把它向父母说吧,又担心金斗做出丧尽天良的绝事。万千苦衷,只有咽在苦涩的心头。  美丹劝伙伴们别忙着来赶女红了。“劳累大家这么久,该做的差不多做了,往后有事再操劳姐妹们。”她说。大伙见她满面愁容,又不知她伤心什么,一个个回去了。  过了两个多月,美丹还不见行经。“天哪,这真是……”她挤着自己的小腹,悄声而凄惨地哭泣。  细心的母亲见女儿一天天憔悴下去,心疼地说:“美丹呀。哎,与运来犯上的病,有什么伤心的。迟早要这样,别难过了,坏了身子可为难呢。”  石氏看出女儿有了身孕。运来和美丹大夜大夜呆在一起,年青人做事谁能料个定准呢?  母亲越是心疼,美丹越是难过。“妈,没什么,过两天会好的。”她胡乱说着。母亲肯定美丹是与运来怀上了身孕,也没什么着急,劝美丹不要劳累,养好身子。  被人奸污,在乡下不多而又是极丢丑的事情。遇上这样的姑娘,不是寻短见,也没个好的归处。三十年前,上高坝有一个姓吴的姑娘,被邻居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坏了身子。事发后,丑了名声的姑娘嫁到天远地远的苗村九柳去,那丈夫还是以个瘸子。一去后姑娘只在父母过世时回趟家,之后谁也不知她的音讯了。  想到这些,美丹心如刀绞。一天夜里,她把自己房间的东西理得好好的,穿上准备出嫁时穿的衣裳,拿一条绳子走进梨园,在和运来哥同倚过的那棵梨树下哭着。她抱着树子诉说自己的苦怨。夜风吹拂树叶,泪水倾洒下来,整个人在颤栗。她想着运来第一次到她家的情景,雕在踏桥上的那对龙凤,想着就在这棵树下的亲热时光。“多好啊……”可是那一切都是空梦。梦醒了,美丹原来是一个苦命的人。  她想到父母,父母比她更命苦。为什么只养下她一个呢?嫁出去她也是可怜父母的孤单,如今……,她双手拉住系在树枝上的绳索,叹道:“死活都难啊。”  哭累了,到了极为伤心处,人倒反清醒过来。她仔细想着那天晚上的事。在屋边被人捉住,喊也来不及喊一声,嘴一堵,人就凌空了。……半夜功夫,人就给毁了。  她脑际浮现金斗的模样。怒不可遏,又毛骨悚然。“太不值得了,”她轻轻叹道, “死了,那狗东西好笑呢!”  夜风呼呼地吹过,没了果实的梨园一片凄凉。月亮没有,夜空是极暗的,树下更是水底一样的黑。美丹抱着树,她幻觉这树就是结实而温和的运来。但是自己不是准备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了。  往后几天里,美丹照样干活,照样赶女红。拿起针线慢慢地绣刺。她做得多么细心,布鞋的底都包了边,蓝布红布上绣的花鸟,一根羽毛、一片花叶,都要让它们如是活的一般。一针下去,一线连起。针针线线都是她的缕缕情丝。  一天下午,运来来了。 穿一身黑土布衣。健壮的躯体,幸福的气色。  “美丹,你在做些什么,又是好几天不见你了。”他见美丹在踏桥上坐着,问道。  “哎——运来哥,”美丹扬起消瘦了许多的脸,微笑着招呼未婚夫,“你来了,进屋坐吧,我父母在的。”一会,像忘了什么的又说道:“等下晚些回去行么?好久不在一起坐夜了。”  运来满脸欢喜地点点头。  运来进屋与美丹父母说话。他说这一阵借钱买了些木料,准备做一两样用具,又把坏了的板壁修修。  “不要破费大了,随便些的好,往后日子长着。”欧二叔对年青人说。  美丹母亲石氏让了火上的大锅,换上小鼎罐给运来煮糯米稀饭。  “留糯米到冬天用,不知今年收成怎样,都不敢做甜酒了。”石氏说。  乡村习俗,嫁姑娘都得用糯米待客。  “不要煮了,我不饿。”运来劝道。  “饿不饿还讲客气,煮煮是个意思。坐一趟说话。”石氏边弄边说。她说了一阵,说道美丹上来。  “美丹是病了,我们劝她少操劳些。你看她白天黑夜的忙呀。美枝她们也都来帮忙。嘿嘿,姑娘家都得这样。”  运来不明白岳母说的“病”是什么意思。只顾在火塘边陪老人说话。  美丹就坐在踏桥上,与火塘屋只隔一层木板。屋里的火声也听得清楚。大家在喜洋洋地说笑,又勾起她的伤心来。她看着身边运来雕的龙凤,那盘曲的龙和飞翔的凤,已经蒙上灰尘,只是隐约的看见了,好像它们也有了悲怆的遭遇。  天黑许久,吃过饭。运来说要回去。美丹像往日那样送他出门,两人会心的钻入梨园深处。  他们又肩并肩站着了,心情早没初会那么激动。不过,想到冬天美丹就过去了,运来还是兴奋不已的。  “要不是你家踏桥给看斗牛的人踩断,我们可能不会有这个缘分。”这话运来不知说过多少遍了,今晚他又说。  “是呢,你不到我家来,我们就天各一方。”美丹应道。可一听到断字,她的心又猛的一震,悲伤涌上心头。她咬住嘴唇装着很快活的样子。  “运来哥,往后你还这样喜欢我么?”  “喜欢的,美丹,不喜欢你喜欢谁。往后你到我家去,我会好好服侍你一辈子的。”  “真的?运来哥,我的命多好啊。”说着,她扑到运来的怀里。两个年青人拥在一块,美丹却哭了起来。  “我太高兴了,你看,高兴得哭了。”她流泪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容。  “你多可爱。”运来给美丹试去泪水,粗大的手掌捧住美丹冰冷的脸蛋,美丹也握住他的双腕,使劲地要那双大手紧住自己的艳颜,许久,两双手才慢慢松开。  美丹说她如何赶女红,伙伴们如何帮她。“运来哥,伙伴们多好。她们丢了活路来,你也要感谢她们。一针一线的为我们,整天整夜的忙。她们都说我们像是一对鸳鸯。我真高兴,真的,大伙都夸你好。美枝妹说你是团转村寨最好的后生。也真是,还有谁比你好呢?美枝妹是个好姑娘,要是没有我,你会喜欢她么?”  “我只喜欢你,美枝是好姑娘,可我只喜欢你。”  “我说要是没有我呢?”  “那我也不会认识她,怎么会喜欢她的?”  “可她多么漂亮。要是没有我,你会娶她的。是么?运来哥。”  ……  夜深了,运来辞了美丹回去。美丹说声“慢走呀。”鼻子一酸,泪水汩汩淌下。  四  石金斗占过美丹的肉身,欲火越发不可扑熄。看见女人就想到那件邪事。连忧郁的二娘玉兰也惹得他淫心放荡。  举科夫妻见金斗春猫似地乱转,心下明白。便又商量给他娶妻。  当然,金斗娶妻根本不是一件难事。美丹不肯嫁给他,那是欧二叔父女的骨气。举科这样的大户人家,能没有人巴结么?很快,高坝下边邻村梦柏的有钱人家龙大贵应了这门婚事。  “哎呀,石老爷的宝贝儿子还有什么说的。哈哈,怕他老人家不高兴呢。我家三女儿清柳不是金枝玉叶吧,也配得上金斗少爷的。”大贵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明白把女儿许给石家那白花花的银元。  梦柏是溪边的一个小村,离高坝五六里地,人少地多,大贵是村上最富足的人。  大概是生长在水远的缘故,梦柏姑娘大多苗条白净。天晴时候三五个姑娘伏在溪边洗衣洗菜,咯咯的说笑,象是传说中下凡的仙女。  清柳生长在清闲人家,比别的姑娘养息得百般柔嫩。一听说她许给高坝的瘦猴少爷,大家便笑了起来。年青人说清柳瞎了眼,老人都知晓这里面的故事。清柳是死活不情愿的。大贵赤着脸怒骂:“这样的人家你不去,要进京城的宫殿是不是?嗯,金斗不好,丑?哈哈,你还嫌他丑,等着嫁给他的千金小姐象赶集一样。嗯,要我不下了银钱给媒人,你想嫁也嫁不上。嫁给那样的人家,这辈子就算是神仙了。祖宗积德你才有这福份。”  清柳被骂得昏了头,躲在房里流泪。  高坝与梦柏只隔一条长长的山冲,金斗清柳的事情,一两天大家都知道了。  美丹听说此事,“好可怜啊。”她叹道。  美枝几天不上堂姐美丹家去了。已经是最热的伏天,人们早晚乘凉做一趟活,中午便在阴凉处坐地闲话。美枝借这个时间洗了头,又用凉水净过身子,提个做女红的篮子到美丹家去。  美丹正躺在床上想睡。近来她只要无事就头脑昏沉的。听见美枝在屋边呼唤,便赶忙起身,顺手理理头发,从窗门伸出头去应话。  “这几天你好看多了。”美枝进屋见美丹满面笑容,笑着说。  “本来也没有什么,只是前些天不大舒服。”美丹答道,邀美枝坐下。  美丹早有件心事要对美枝说,现在正是好时候。聊一阵闲话,美丹便正经地说:  “美枝,有件事我想好久了,现在说给你听。”  “什么事呢?姐姐,”美枝说话要带上笑颜。  “你说运来哥好么?”  “怎么不好呀,你问这话有什么事么?”  “没有。我是想问你他好不好而已。他也真是一个好后生。美枝,我想要是没有我,运来会喜欢你的。他对我说过了,我们伙伴里你最漂亮,说过好多次呢。”  美枝沉了脸应道:“姐姐,莫不是你……你认为我喜欢他么?他是你的,我怎能起那种心思?”  “哎呀,美枝你错了。我哪里那样去想你,运来也不是那种人。我是想,怎么说呢?我当然喜欢他。可你和我不一样,你有姐妹兄弟。你想想,我一出门了,家里就冷清下来。哎,不想嫁人了。”  “嘻嘻,”美枝笑了说,“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天下哪有不嫁人的姑娘。叔和叔妈在家,也有我兄弟关照。往后我不是也要出门的么?别说伤心话了。你看,为你出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秋后收了谷子庄稼,我就给你当伴娘,送你到皮所运来哥家去。”  “谢谢你为我高兴。可我想到这事情,心里就难过。你看我人都瘦下来了。美枝,要是没有我,你愿意嫁给运来哥么?”  “怎么会没有你呢?”  “哎……你……。”美丹停下吞吐的话。  美枝不明白美丹姐今天为什么说这些,“我哪里得罪过他们呢?”她心想。用做女红遮掩自己的不安。心事越深,面目越红艳。美丹又正对美枝的侧面看,枝妹的刘海垂着,睫毛一眨一眨的,眸子映着淡黄的光泽。  “多好的人。”美丹心想,“运来哥娶她,也不枉今生今世了。”  两三天后的清早,美丹早起去挑水。正下到牛场的时候,见金斗不知从哪儿走来。被他凌辱后,美丹都避着他。不是怕而是恨。这回却大大方方地笑着开口:“金斗少爷,这么早呀。”  金斗见是美丹,心血一时涌动,两眼直溜溜地朝她打转。美丹故意停下来说:“看什么呢?少爷,这身子不是你用过了的么?嘻嘻,你怎么一去就不来了呢?”  “啊嗬,你还想我?”  “谁不想少爷,都是我父母为难了我们。今晚你在这里等我。别带人来了,那事也让一旁有人看着的么?”  “真的?你一个人来。你别骗我。”  美丹朝他一笑,往井边去了。  这一天,瘦猴金斗仿佛挨了一百年。他到牛场边打望几次,都看见美丹在踏桥上对他笑着。  美丹把自家里外扫个干净,洗了澡,换身衣服,好好的梳理盘髻。在梨园里呆了半天。石氏见女儿高兴,也便坐在梨园边的树荫下打草鞋。美丹搬来一只小凳,陪在母亲身边,母女俩说说笑笑。  “到冬天你就是皮所龙家的人了。”母亲说。  “想着家里只有爹爹你们俩了,我真不想去。”  “哈哈,”石氏开怀笑着,“要你和爹妈守老,我们才是伤心啊。”  “妈,要是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哎,命里是这样的,这些都是命呀。要是连你也没有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美丹强装笑容应了声“是啊。”  天黑了,美丹等到人静的时候走下牛场。金斗早等得不耐烦了,见一个人影下来,“美丹。”他轻轻的叫道。  “别出声,有人听见不好。”  美丹一拢近,金斗就要搂她。美丹娇声一笑,“急什么,走吧。”  金斗比最听话的狗还要乖,跟在美丹身后,一边说下流话,一边捉她的发髻肩头,美丹笑嘻嘻的应和他。  到了一处远远的山野,美丹停下来,金斗抱住她说道:“美丹,快给我。你好漂亮,我做梦也想你。”  “好呀,给了你,不要忘了我。来,坐在这边。”  夜色里,金斗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他一坐下,正要撒野,美丹忽然把他两只干柴似的手腕一捏,一拉,一甩,这个猴子一样的瘦小东西,反着背悬在岩崖上。  “你搞什么,美丹。”金斗一慌,脚悬在空中,担心自己掉下去。美丹又牢固着他的双手,他以为美丹是在寻开心,“美丹,快把我拉上去,嘿嘿,你好漂亮的。”  “金斗少爷,今晚有些话跟你说说,你好好听吧。”美丹咬着牙齿说。  “什么话,你怎么这样生气呢?”金斗觉得不妙,声音打颤了。  “什么话——你这条狗害了我。我的心头比火烧还要难受,我比死还难受!我再没脸活下去了,你也别想再活下去。啊,不要动,我一松手你就完了,这里是深崖。”  金斗不敢挣扎,哀求说:“美丹,别发气,拉我上去,好好商量。我对不起你,哎,我家有钱,你要多少给你多少。”  “钱?哈哈,你不知道女人的身子比命还要金贵。你杀了我也不会这么伤我的心。可怜运来哥,他的女人多好,被你这条野狗弄脏了。我舍不得我的男人,可是我更放不过你!金斗少爷,告诉你,我去了,运来哥会娶比我更漂亮的美枝。你还要女人么?我好漂亮,还想尝尝么?哈哈,下去吧,狗东西!”  美丹一松手,金斗哇的一声摔下去。几下沉闷的响声过后,山谷里死一般的寂静。  第二天,人们在崖上发现欧美丹自缢的僵尸,还有崖底石金斗血肉模糊的尸体。  “天哪,原来是金斗。”美丹的母亲叫了一声,昏过去了。欧二叔惨白着脸什么也说不出。  运来一家人赶到欧家的时候,屋里聚满了慰丧的人。大家上上下下只说些低沉断续的话。  运来一进屋,就跪在欧二叔夫妻面前哭泣。一听到美丹的不幸,他有如五雷轰顶万念俱灰。  众人把运来扶起,欧二叔倒反给他安慰:“事情是这样了,伤心也没法。她命里讨不得好来,就让她去吧。”  石氏不知哭过多少泪了,才是刚刚止着。见运来哭又哭了起来,更伤心更悲切。她不知哭什么了,只是把头伏在膝盖上,乱草般的头发和满是火灰的肩头不停的抽动。  择个日子,人们照习俗给美丹送葬。运来给她穿上准备正月里穿的嫁衣,把她绣刺的龙凤枕帕垫在她的盘髻下。用松柏把她火化了,安葬在祖坟地对面的青山上,立了一块无字的青碑。  金斗死了,石举科家比死这个白胖的老头还要热闹。举科从家丁嘴里知道儿子暴亡的缘委,又怨又气。美丹也死了,他还能告谁去呢?村上穷人纷纷议论:金斗死得活该,可惜美丹不值得。  五  玉兰十七岁时被抬进大姑爷家来的,如今二十一岁了。这几年的日子,用她自己的叹怨就是:在坟墓里过活啊!  也是,成了二奶奶,玉兰没有走出过这座深宅的大门坎。金香还未出嫁的时候,她看见金香出进上下,想和往日的金香姐呆一会儿,说几句话,可是有什么意思,又说什么呢?金香也尽量避开比自己还小的二娘。  金香嫁走了,玉兰请求让她白天到金香留下的闺房休息。举科说只要你高兴,住哪一间都行。  玉兰慢慢挪上楼去,缩入她不知进过多少回的房间。金香的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果真应了那句“往后我就穿戴这些到夫家去”的话。她的夫家很远,在小江河那边坡的碧夏村。夫家也是大财主。出嫁那天,热闹极了,花轿、妆奁、吹吹打打的,半里长迎送的队伍。金香头上插满了凤尾的、牛角的、花枝的首饰,银项圈从脖根一圈一圈的往下套,领边及腋下的银球扣,两腕上一对对梅花镯。金香是站也站不住了,成了一座银器人。由三四个姑娘扶着,慢慢从房里出来,叮叮当当的响。玉兰躺着不敢出来看。金香也是头天夜里对说声:“二娘……哎,兰妹,我明天出门了。”  进了金香的闺房,玉兰伏在窗边,透过雕花的格子,看农家的屋舍,望远远的山峦。不管是晴天雨天,刮风下雪,她仿佛不曾尝过阳光的温暖,风雪的寒凉。只有那些款款的蝴蝶,飞来飞去的小鸟,在她眼前留下一些影子。玉兰成二奶奶,收债的孟君更是常到举科家“来两盅酒。”妻弟成岳父,姐夫变女婿,两人不知怎么称呼的好。一声“喂”或者直呼其名。彭孟君从不过问女儿玉兰的事,与举科两盅后,再取几枚银元,脱特脱特的马蹄声便远去了。举科无法,只是玉兰整日愁云满面,他连连叹怨酒肉银子去得冤枉。  金斗的死,满家折腾了半月有余。不分昼夜的吵闹哭喊,反而唤醒玉兰的记忆:村上是有个美丹,种田人家漂亮的姑娘。玉兰见过美丹,还到过她家的梨园。不知是哪年的春天了,她和金香到牛场上坎的梨园看过雪一样的梨花。那天开太阳,一片梨园泛着银光,刺眼刺眼的。风吹来,枝头浮动,那园子象是一朵巨大的白云。园边有一户老旧的人家,屋边正站着一个小姑娘。金香姐和那小姑娘打招呼:“美丹,我们到你家看梨花来了,这是我舅舅的玉兰小姐。”那小姑娘笑着,是极好看的。玉兰和金香进到梨树间转着,笑着,指指点点。抬眼看,枝间露出蓝天,那花簇真成了一朵朵可爱的白云。  往事如昨,人却身不由己的轮转。金香嫁了,美丹死了,玉兰成了老叟之妾。四边高墙笼罩的阴森之所,这就是她的天地。这天地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任何光明。而美丹的死,让玉兰看见一缕渺远的亮光:死,也是人的一条活路。  六  仲秋,稻谷熟了。运来把自家的活路丢给父母和弟妹,到高坝来帮欧二叔收谷子。  “真难为你了,”欧二叔夫妻对这个年青人感激不尽,心想要是美丹在多好啊。  美丹死后,欧大叔时常叫女儿美枝到弟弟家去,既是帮些家务,又免得两个老人独熬孤单。秋收是最紧的活路,美枝便长住叔叔家了。  石氏半夜就起来,天亮时要弄熟饭菜,太阳一出头大家便出门。运来扛谷桶,美枝把两对空箩筐累着挑,一对是运来的。石氏留在家里照料。  好田都被财主占尽了。百姓们有等丘也都又远又瘦。欧二叔祖上咬牙开凿的几丘,散在四边的山冲。谷子收不了多少,活路可是有着做的。  今天,运来他们去狼山打谷。出了村西,过一条小涧,就往对面山爬去。山又陡又高,古时森林如海,虎狼成群,这山就名以狼字。现在树林稀了,草坡上现一条黄土大道,正山脊上着。半坡有两棵老樟,树下是一片平地。为儿女拜神保命的人家,在树下安了两三只积德的木条凳,供过往人坐了歇凉。  欧二叔走在前面,中间是扛桶的运来,美枝落尾。太阳正当出来,横着他们的身子照去,山冲弥漫着雾气,灰白的。  爬了许久到得山顶,往左一拐,下十来丈就到田边了。欧二叔顺田埂来回踱一趟,吸着叶烟,弯腰把起稻穗捏捏谷粒。“今年的谷子还不算差。”他自言自语。运来应声“那就好”,拿起滑镰随美枝下田割稻。  欧二叔坐在埂上等候,眼望着两个年青人弓着身割禾兜。他看着美枝,又想起自己的女儿美丹来。心底又涌上哀伤。田埂外边就是直下的山冲,深谷对面有一块山崖。美丹就是在崖上那棵老栗树上自尽的。望那枯矮粗大的栗树,他回想美丹在时的情景,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举手揉揉眼睛,抖掉残烟,叹一口气,绾起裤脚下田去了。  美枝和运来也都看见对面的山崖。霜白霜白的崖坎有七八丈高,如是一堵巨大的墙。崖顶的栗树默默地守在那里,空荡荡的令人寒心。美丹的生命就系在它身上。多么漂亮的人,又多么美好的情缘。在那老朽的树上一吊,不知散到哪儿去了。  美枝想到美丹与她说的话,才悟出丹姐早遇了不幸,早就想好要那样走的。见了运来,她就要默念那句“要是没有我,你就嫁给运来哥”揪心的话。  运来的心境和美枝一样。美丹扑在他的怀里,嘴里说“我的命多好啊”,泪却淌了下来。一想到那个情景,他觉得美丹还在什么地方躲着等候,他们终会白头偕老的。可是,美丹真的死了,那夜就是与她今生最后的相逢。  大家歇气的时候,太阳正毒。美枝往山上的油茶树下歇凉。天青的衣服,细长的身影,一入到碧绿的油茶树下,阳光从肥厚的叶子间点点滴滴漏下来,贴在美枝的身上,好象缀着的金花。美枝对着运来坐在草皮上,隔一丘田。她手里掐了一茎枯草弹着,眼睛一直映着运来。运来脱掉外衣,阳光把他湿汗的肤肌照得发光,真是活生生的阳刚之气。  欧二叔抽过一袋烟,石氏肩了午饭来。大家就田头吃过,送一挑谷子回家。再赶得第二挑,已是夕阳西下,道上的人们全往村庄拢去了。  劳累了一天的运来他们,聚在灯边吃饭。欧二叔运来各自把一盏酒,边喝边聊农事。石氏劝大家吃菜。肉是没有的,一碟干豆,两碗水盐菜汤。天黑尽了,火塘里正燃着柴。美枝坐得远远的,低着头细细的吃,筷子拿到顶端,半天才夹一粒干豆。  运来先干了酒,美枝放了碗给运来盛饭。微微低下身子,鞠躬似的用双手把饭碗递给运来。整个白天她不敢正眼看他。此时站在他面前,不好把脸歪到一旁去。笑着,总有点羞愧。运来坐着,也举起双手接饭碗,两人的指头在空中触了一下。  吃完饭,在火边坐一会,运来回皮所去。欧二叔家也只有原来美丹的房间可让他休息,大家都不好意思,也就任他走了。好在秋天的晴夜多是有月亮的。  运来走后,石氏与美枝说话。过了最伤心的时节,说的话心平多了。  “美枝,美丹和你说些什么?”石氏问道。她觉得女儿瞒着父母,肯定与美枝说些的,总不会咽着一肚子冤恨撒手去。  “也没说什么明白的,叔妈。”美枝说。  “哎,对你们她一点留恋也没有么?”  美枝犹豫片刻,还是把美丹和她说的那些话告诉了叔妈。  “哦,就是了,”石氏听后感慨的说,“也真难为她,还为运来牵挂。也真是,运来多好的后生,美丹没这福份,也只有你配得运来,就照美丹的心意做吧。”  “哪成呢,叔妈,我不能得罪丹姐。”  “别说傻话,她魂都上天去了,你和运来过活,她才会安心。运来这样的后生,你还不中意么?”  “哪里,运来是好人,我配不上他的。”  “听话吧,你也是我们的女儿。嫁给运来,你叔叔也算是得了一个好女婿。苦处这么多,看你们成双成对,我们也才有些心平的地方。”  美枝低头听叔妈说话,看着金黄的火苗。那一扇一扇的火苗多象是高兴的笑颜,又多象是一簇奇妙的花。叔妈说的是老人的心里话。可是一往深处想,就觉得犯了美丹姐。“真不该啊!”她心里叹道,不知是叹怨自己,还是叹怨死去的美丹。  欧二叔沉着脸吸烟,好象不关心两个女人说的话。其实,他心里想的和老伴一样。末了对美枝说:“就听你叔妈的吧。”  第二天傍晚,出了一件蹊跷的事。  运来美枝他们收工回来,在梨园边洗了汗闲坐。石举科的一个长工上来了。  长工姓王,叫王老五。运来见了先招呼道:“老五哥,有空来的,老人家在屋里,去坐吧。”老五笑道:“正有句话跟你说,你在这里就不进屋了。石老爷请你做副雕花床架,他特别吩咐请你不要推辞。”  要是换一户人家,当然没有什么说的。美丹死后,一说到举科家,这边人都气愤。运来拿不定主意,问欧二叔怎么办。老人想了一阵,还是说:“去做吧,免得说怕他什么。”依运来是不情愿的。老人说了吧,只好答应下来。  七  前两月,梦柏龙大贵把几大节上等楠木敬奉举科老爷。金斗死后,与清柳的婚事成了泡灰,大贵好不遗憾。便把女儿清柳拜石举科夫妻为干爹干妈,牵扯与这大富人家的关联。  楠木料搁在库房里不知用作什么。一天,玉兰向举科说道:“家里的楠木,给我打一副雕花床吧。楠木又香又光亮,做成床铺,那什么虫也不会生的。”  举科见玉兰近向有了喜色,万事都顺着她了。  “请哪个木匠来做呢?”玉兰又问。  “嗯,好木匠不多了,给我们做这些家什的万老头早死十多年了。你十来岁那时不是也见过来我们家做木活的那个老头么。他真好手艺。你看这闲榻多漂亮。”举科边说边伸手搓磨他正斜躺着的榻子。梨木做的,靠背空镂浮云腾龙。两边扶手雕成两只一模一样的眠虎。那虎展直前足,爪勾在目。虎头静静放在足间,那竖立的耳朵,好象在梦中也警觉风雨似的。用生漆漆了,年久玩摸,黑里闪着暗红,真有龙虎之气。  “万老头死了,找谁来呢?”玉兰问道。  “村上的木匠都是下流的。要可以吧,只有皮所龙寿德父子。皮所肖老爷的家什都是他们做的,我见过,没差万老头多少。可是,你也知道,不好请他们来。”  “哦,也是。不过把运来请来做活,也能消消阳人的怨气。做活的苦人,见块光洋就开了眼,我们这般人家何苦与他们计较。”  于是,举科派老五传话,事情就这样定了。  收好谷子后,运来带行头到举科家做木活。就在天井的荷花池边摆上木马,照主人吩咐的样式,动手做了起来。  举科老妻孟菊瞪着白眼刺运来。她满腹荆棘:没有你这穷小子,美丹就嫁给我金斗了,是你害死他的。无奈这木匠是老爷请来的,不好发作罢了。对玉兰她更是痛恨:有什么高兴的,做什么雕花床,我儿子的尸骨还热着呢,你就痒得难忍了,不要脸的母狗。又无奈金斗死后,举科对玉兰更顺得缱绻如泥。  运来只管做活,不管什么白眼黑眼。把楠木锯着,刨着,整个大院飘荡浓烈的香气。玉兰仿佛被这香气熏醉似的,把自己搬到镜子前端详,漂泊了数年的喜悦又回到她的脸上。  秋天的天气凉了,玉兰着一件粉红的绸子罩衣,厂字型的,系几球镂花空心银圆扣。运来不知她的底里,心想这女人来做自己姑爷的小老婆,真的不要脸面。  一日中午,院里静悄悄的。玉兰伏在栏杆边俯身看运来做木活,看了半柱香的时刻,运来一直没有抬头往上望。玉兰把一块白绸手绢放下去,飘落在木马旁边。运来见了手绢往上抬眼,玉兰低着头微笑,轻轻说:“哎呀,是我失手掉的,麻烦你送上来,好么?”  运来吸了一口闷气,还是放下行头,用两个指尖掐着手绢,转荷池上楼去。  玉兰猫身进了房间,斜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半张着嘴,望开着的门口。  运来上到回廊,却不见二奶奶。他有点犹豫,还是往前走,把手绢挂在门边栏杆上,转身走了。  玉兰只看见一只粗大的手和她的白绸手绢一闪,她顿时消了笑容,怕冷似的蜷缩在宽大的椅子上。白绸手绢直挂到断黑时分。  运来收了工,象往常一样到欧二叔家坐坐才走。他还是称两位老人为岳父母。两位老人劝了他几回,不要这样敬重他们。后来听美枝说的那些话,觉得他这样称呼也好。  石氏正在火边操弄,见运来开了门,招呼他坐下。运来靠墙边坐着听石氏唠叨些豆菜的闲话。  石氏说了一阵,扯到女儿上来。她上了年纪,运来又是亲人,说话用不着包山包水。“我们是没什么的了,又舍不得你。你看美枝怎么样,她也算是我们的女儿,要是你真的孝敬我们,就娶了美枝吧。我们一天比一天老,心下也着实把你们当作望靠的人。”  运来不知如何回答,岳母这么说,美丹也这么说。愣了半晌,“这怎么行呢?”他不安地应道。  “怎么不行,没了美丹你不能一辈子单身。娶了美枝,我们又是一家人了。”  运来伏着头不说话,老妇人说了这些,他左右为难,唐塞几句起身出门了。  运来出了高坝村,往自家村庄皮所走去。两地只隔三四里,都是宽宽的花街道。出村东,下一条冲,冲里有一片田,上一节坡,走一段平地就到了。路两边全是油茶山,萤火虫在树丛间和田面上亮亮熄熄的,象是隔着山看人耍灯笼。月儿上到头顶了,星星很密。他慢慢走着,细细回味石氏的话。那句不能一辈子单身的话,更是搅扰着他。如果美丹被人抓走,他会一直等候,哪怕等到头发霜白。美丹回不来了,伤心里夹着许多羞愧,仿佛美丹会知道他的心思,说他三心二意。  夜风好凉,银白的月亮照着素灰的道路。  八  清早,举科家的大门开了一扇,运来取刀凿在荷花池边磨,霍霍的声音很响。  正屋里传来两道门的开启声,玉兰到了天井。“这么早呀,运来,就从家里来了。你看我才起身呢。”她轻轻说道。走入窄窄的弄子,蹲在下人不能用的马桶上,里外都是木板墙,她知道天井里的木匠会听见女人解溲的声音。  玉兰回到天井,高声说道:“你真好手艺。”又故意轻咳两下,进屋梳洗去了。  五六天后,床架的大样做好了,余下的就是雕刻的细致活路。运来用竹笔在料上描图样。  一日,又正是举科午睡的时候。这习性怕有二十多年了。娶了老婆之后,有了儿女,他自认为成了长辈,不管风晴雪雨,只在没有什么贵客在堂,总要安稳的睡一两个时辰,睡出一个白胖的身子。玉兰进屋后,举科淘衰了元气,一闭眼就更难醒过来的。  玉兰又在回栏边俯身看天井里的运来。他正在阳光地里描画。玉兰大着胆子小声说道:“运来,麻烦你上楼看看我的雕花椅子,照着它们雕到床架上去,我喜欢这种花样。”  运来默了片刻,还是上楼去。  玉兰的房间就是原来金香的闺房,不大,有四铺床那么宽。四面的墙是樟木板装的,年久了如是古铜般黄。地面全用血梨木板装的,洗擦得可以映现人影。靠走廊这边墙有一铺床,床架做得很精致,但没有雕花。绸面的被子折叠在柳条垫单上。对床的墙开四扇窗。长方的窗框,全是蜂窝的格子,有兰竹鸟兽的图案。窗前有一张条桌,桌上摆一面有护框的玻璃镜,两把银亮的木齿梳,几样朴素的首饰。进门左墙边,还有一张小案几,上面放一口红皮箱,箱子的八个角包着有花的铜套,正面龙头铜锁两边,各钉三个细圆的纹龙铜扣。在条桌和案几之间,就是玉兰请运来去看的雕花椅子。  玉兰站在门里边等候,运来进了房间,她把门关小,只留掌余宽的缝子。  “你看吧,运来。”玉兰笑道,白净的手指指着椅子。  一眼看,只见一把沉黑的椅子,很大。又放在背光的地方,看不出有什么奇特。运来高大的身子一蹲,“哦”的一声惊叹起来。  这确是一把罕见的椅子。四只脚镟成葫芦形。坐板有寸许厚,四周横缘都拉了花线。扶手和靠背是镂空的,全成拇指般大小的鸟,飞的,栖的,引颈鸣叫的,缩脖拥眠的,有单有双,不知几十几百只。靠背正中有一片蛋大的圆金块,幽光闪闪。左右有一上一下绕着金块飞舞的凤凰,四周又全是聚往中心的小鸟,寓得丹凤朝阳,百鸟朝凤之意。除了金片,椅子墨玉样的黑。  运来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椅子。父亲跟他说过九勺村的万老头想出什么就能雕出什么,除了万老头谁还有这样的工艺?  “真好把椅子,是万老头雕的吧,”运来说,“我哪有这等功夫。”  运来说话的时候,还蹲在椅子前打量。玉兰装着仔细看椅子图案的样子,屈着身伏在运来的背后,下巴就要抵着他的头顶了。  “说对了,是万老头雕的。想毕你有这样的手脚吧,后生家怎以比不上一个老人呢?”玉兰说,声音很轻细,带着快活的娇气。  运来一转脸,见玉兰挨他这么近,两个人的鼻尖差半分就碰着了。运来慌忙站起来让到一边。玉兰也直了身子,却还是把抑着的脸放在他的眼下。  “哪里这么说,老人家运熟了刀凿,那是我还需赶几十年的。”运来说。  “哦,那就随你功夫去做吧,当是我请你看看这把椅子好了。”  运来又把椅子左右看了片刻,正想出去。玉兰慢慢退到门边,反背着手,胸襟给紧住,绸子衣有两个圆溜的抛光。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吐出一句低低的话:“运来,别厌恨我,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运来见她的神情不大自然,又不知道她要商量什么事。不快的问道:“二奶奶会有什么事情和一个做粗活的商量呢?”  “唉,别叫我二奶奶吧,谁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运来,你和美丹的事我都知道了。举科金斗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你别走,求求你了。我有什么心思做雕花床呢?是……是想和你说说话。我想我们都是苦命的人。进了这个家,我就当自己死了。美丹出事之后,我才想到自己还是个女人……”  玉兰不敢抬头看运来。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这个年轻的木匠相信她,可怜她,拯救她。她这么年青漂亮,象一朵花还有意思展现在春风和暖的枝头。  “二奶奶,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举科金斗是我的仇人,这个家谁又不是我的仇人呢?”  玉兰猛的把头抬起,含满泪的眼睛盯住运来。丹唇蠕动一下,两颗凄惨的泪珠慢慢爬出眼睑,溜下憔悴的腮帮,象两滴晶亮的鲜血。而快要滑到嘴边,忽的一闪掉下去了,又象带走了什么生命的流星。玉兰叹了一口气,闭了双眼,跪在运来面前。  “运来,难道我也是你的仇人么?我是到阎王爷的门口才醒过来找你说话的。你看,我日日夜夜的熬过,人都傻了。哎,你救救我吧!我愿做你的牛马。杀了石举科,你要我怎样我都愿意。运来,我还能去求谁呢?可怜我吧,我好年轻……”  运来想不到这个二奶奶也有这么多的苦水要吐。他歪了头看跪乌亮地板上的玉兰,说了句:“我只是一个穷木匠。”  “我恨石举科,也象你恨他一样。杀了他我替美丹服侍你,运来,好么?”玉兰抬起泪汪汪的脸,乞怜的望着运来。  运来冷眼看她,搓着双手,想把蜷在面前的女人搬开,好让自己出门去。哭泣的玉兰却笑了笑,伸出右手,希望这个壮实的后生把她扶起来。  玉兰见运来没有扶她的意思,嘴唇又蠕动着,手还举在空中。“运来,带我出去吧!”  “美丹死给这个家了!”运来一字一字的说,声音很沉闷。  “哦——”玉兰羞愧的爬起来,歪两下身子,倒在那把精美的雕花椅子上。  九  快要交冬,运来的活路做完了,一张精美的雕花床架摆在天井里。质地细腻色泽淡黄的楠木,化为活脱脱的花鸟虫鱼。十来个长工围着床架指点赞叹。石家的人都不说什么。举科叫王老五把工钱付给运来。运来挑了行头与长工说告辞的话。玉兰的房门开了,她依在门边,望着就要出去的木匠。她真想下来说一两句什么。运来抬头看她,她赶忙笑起,举了细白的手掌,想摇摇示别。见下人也正望着自己,那细白的手掌顺势抹过鬓边,装着梳理稍乱的头发,脸一转,门关了。  运来去到欧二叔家,二叔夫妻正在吃晚饭,邀运来一块吃。二叔说正有些酒,运来完了工,也很高兴,放下行头与老人喝酒。  两人边喝边说话,二叔问他雕花床做得如何。“还是看得过,”他说,“比起万老头那就差了。”  “嗯,万老头,只听说他手艺好了得。没有见过他雕的东西。”欧二叔说,“万老头老家是湘西的,逃兵乱到这边来,也有三四代人了,他的先人都是雕花匠。”  两个男人边摆边喝,一碗又一碗,喝滑了嘴。运来先醉了,嚷着回去。  “你醉了,就随便这里歇,路上不放心,着了风要倒人的。”石氏劝道。  “不要——不要紧,能,能走的。”运来强着要走,摇摇晃晃站起来,行头是挑不起了。  欧二叔夫妻扶着他不让走。正当这时,美枝不知有什么事到叔叔家来。“哎呀,运来哥今天怎么了?”看运来东倒西歪的样子,她咯咯直笑。  “你叔两个多喝两杯酒。美枝你看,站也站不稳,还硬是要回去,谁放心呢?”  “送他到我家睡觉吧,我兄弟在屋。”美枝说。  “不去,我——我能回去的。哦,是美枝么,哦,美枝,你——送送我。”  美枝不好意思,可还是说:“好呀,难得送运来哥的,我送你回去。”  石氏劝不住,只好叮嘱美枝小心。两人出门了,幸好月亮早已上来,满地银辉。美枝跟在运来身后,见他走不稳时,赶忙拉他一把。他们就这样在月光下摇摆着去。  下了冲,正要上那边山时,运来一晃,倒下了。美枝尽力拉他,运来的酒气涌上来,人如是泥做的,一点力气也没有,美枝怎么也扶不起他来。  “运来哥,用力呀,这里是山野里呢。”  “好,好,山野里也——也躺躺。美枝,美丹死了,是么?是死了,可怜啊。”他说着哭了起来。  “别去想她了,运来哥。”美枝伏在他的身边安慰。  “不去想她么——嗯,是了,是了,她也这么说,要我——要我想你。我想你了,美丹呢?”运来手脚朝天的翻躺在草地上,美枝听他说醉话。劝他用力站起来,山里太凉了,湿了地气是要犯病的,他应了几声“不要紧”却睡着了。  美枝没有办法,又担心有人路过不好看。从背后抱着运来的腋下,一寸一寸把他拖进油茶树丛里。自己坐着,让运来倒在怀间。  十月天气了,早出的月亮快要到头顶。寒凉的月光从枝叶间照下来,美枝看着运来灰白的脸,他人事不省的沉醉着,高大身体倒在美枝细小的身上。美枝不敢把他放下来,紧紧用力支持。鼻高眉浓的运来,让她吃力的抱在胸臂间。她心下羞涩涩的想起美丹姐。想着想着,她哭了,泪水滴在运来的衣襟上。  “美丹姐,原谅我吧。”她叹道,把自己的脸印在运来的脸上。  大约鸡叫头遍的时候,运来醒了。“哎呀!”他吃惊的爬起来,摇了摇还在昏沉的脑袋。“怎么我们在这里?啊,是我喝醉了。得罪你,美枝,我什么也不知道,你就这样招服我的么?”  美枝并拢麻木的双膝,把头伏下去,又伤心地哭了。  “别气我,美枝,实在得罪你了。”运来蹲在美枝面前说。  “运来哥。”困倦的美枝急切的叫了声,扑进运来宽大的怀里。  零星的夜鸟叽叽的叫,山野里好清静。  “天要亮了,运来哥,再好好的抱我一会吧。”美枝说,扬起微笑的脸,合上甜蜜的眼睛。  下雪了,又到了冬天。欧二叔的梨园又成了一幅白底的墨画。夜里的梨树下,又有一对年轻人的身影,他们相依相偎,诉说美丹的往事,许下海誓山盟,用恩恩爱爱来报答她的一片好心。  龙运来和欧美枝结为百年夫妻的前夜,石举科的二妻彭玉兰悬梁自尽了,玉兰着一身素白的夏装,手里捏着一张白绸手绢。              作者:石玉锡  发表期刊:《杉乡文学》199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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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没有读到这么纯净的文字了。故事的凄美让人感动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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