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己被埋把自己埋在水泥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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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权所有QQ:[转载]于坚/滇东北,雄狮大峡谷
小编注:经于坚先生面许,将先生写我故乡大山包之大作发于此,与众人分享。感谢于坚先生。
滇东北,雄狮大峡谷
            于&坚
马云从滇东北回来,说,算啦,我实在忍不住了,还是说给你听听算啦。那种地方,去过一回么,这生人也值了。老顾领我去的,他说那边有一个比美国的科罗拉多更逗不得的大峡谷。吹牛啦,你又没有去过美国。是去过的人说的。一晚上,都在说那个峡谷如何了得,路上如何艰难,如何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就下起大雪来,同去的一个人终于耐不住,就撤退了。我也想打退堂鼓啦,太冷啦,魔鬼都出来啦。可是老顾说,马老师,我不哄你,那个地方,莫说下点雪,就是下石头,也值得去,说完天上就下起石头来,打得脑袋砰砰乱响,是冰雹啊。又走了半个小时,只看见前方出现一个大口,云一大团一大团从那里吐出来,飞快从我们头上、脸上飞过,象白毛巾一样抽得满脸发木,仿佛全世界的云都藏在那里面,都放出来啦!我是不会写诗,如果我会写,我就要仿这种写。一路上啊,又是刮大风又是下雨、闪电、下雪、下冰雹,我想着,完啦,完啦,一样也看不见,天都黑起来了,莫从哪里掉下去就算好的啦。但最后,天突然在黄昏时候晴掉,夕阳从后面露出来,大地光辉灿烂,象是新做出来的,因为湿漉漉的,比干的时候更灿烂动人,到了峡谷边边,忽然大地就落下去,我真的是一生人没有被这么吓(音he)着过,太逗不得啦,因为落日,那大峡谷整个是金红色的。我只敢爬在地上,站起来腿就软,风那个大,吹着我感觉就象自己是一块布。带我们去的老顾说是,这里只是个序曲,还有呢,太逗不得啦!我说不出来,如果这种地方就在云南你没有去的话,白活了。马云说得相当有气氛,有色彩,有温度,我眼前立即出现了那些情景,但我并不想去,真有那么不得了,我怎么从来也没有听哪个说过,那些昭通出来的一个也没有这么说过,只是听说那个地方太陡了。最后马云拿出他爬在地上用傻瓜相机拍的照片给我看,我看了几张,心中大动。要去看看,一定要去。马云说,这两天莫去,再过个把月,梨花开的时候又去。
转眼到了四月,昭通的朋友和成打电话来说,梨花开了,你们下来吧。于是马云、大猪、我和李曙开着车直奔滇东北。李曙刹着拖鞋,穿着短褂,就去了。我说,昆明这里你莫看气温已经20度,那边是北方,北纬21度,梨花才开呢!你这些行头怕耐不住,李曙不听。十多年前,我去过昭通,也是在春天,我永远难忘那大地上那一丛丛雪白的梨花,仿佛一些黑少女正举着花环在天空下奔走。那尚未播种的大地,色彩阴暗地等待着,弥漫着一种苍凉、伟大的气氛。我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东西,我再次被大地的朴素感动。我再次看见那些衣服褴褛的农民在大地上种植土豆,一个汉子驾着牛拉着木犁在前面把土地犁开,三四个裹着红头帕的女农民,抱着簸箕跟在后面,顺着开出来的浅沟,两个下种、一个洒肥,我再次看见她们被北方的风刮得红彤彤的脸。十年过去,我已经被世界改变,十年前我在车窗口瞥见的那些种地者,已经被生活和命运改变,但那些基本的东西,春天、播种、土地和牛,以及山岗上正在盛开的红杜鹃,那在遥远的一日令我们在不同的命运中感激着生命的东西,依然如故。大风吹着,把大块的云吹过土地,那土地忽然阳光灿烂,忽然又阴暗下来,云在移动,光也在移动。一只松鼠从树上蹿下来,飞越了公路。四月的布谷鸟,象去年的春天那样啼叫,它似乎在回忆一种已经完美的声音模式,而且它总是可以原模原样地回忆起来。
从早上九点钟离开昆明,到达昭通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和成和他妻子用上好的昭通火腿招待我们,这种火腿与距离它七十多公里的宣威火腿味道不同,另外一种美味,我们吃了许多,经常忍不住大笑。人生的乐事之一,在夜里抵达某个地方,晚来天欲雪,朋友、火腿和酒在等着你。我们感受了北方早春的冷酷,李曙现在夸张到立即去买了军大衣和棉鞋来立即穿上。云南就是这样,只要你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气候、风俗、口音、饮食、甚至人们所信奉的神祗都不同了。梨花已经开了,和成不断地说。以前我只知道昭通有昭通酱,用来炒杂酱,味道最好;还知道这里是云南盛产英雄豪杰的地方,唐继尧、龙云、卢汉这些云南历史上的风云人物、山大王都来自这里。我不知道这里还有梨花,和成他们说的梨花,意思并不是到了春天云南到处都开的那种,那意思是,那些算哪样,我们昭通的才叫梨花。他的朋友老顾(画画的)和小张(照相的)则不断地告诉我们哪里哪里的梨花开得最好,他们谈论梨花的口气,就象从前在中学的宿舍,谈论班上的某个美女。哦,逗不得,那些梨花,衬着蓝天,更是好看呢!
我以为梨花早就远远地躲开了城市,它们至少在昭通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但当我在黎明时打开窗子时,意想不到地竟看见了它。大地的一半在雾气里,另一半在黑暗中,其间散布着朦朦胧胧的梨花、树林、溪流和村庄。亮起来以后,我发现不大的昭通城几乎就是被梨花包围着。中间是坚硬的水泥,周围是无边无际的花。这个城市还与大地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些农民挑着蔬菜从小路上走进城里,到了水泥路的边缘,他们一个个停下来,把鞋底支在公路边的台阶上,把底上的泥巴刮去。一个还看得见大地的城市,这使我对昭通有了非常的好感。后来我们出了城,不过出去两三公里,我们已经进入大地深处。这边的梨树多是老梨树,历尽沧桑,枝干黝黑,弯曲成中国画中的样子,许多梨树是集中在坟地上。那些梨树和我在其他土地上见到的不同,不是那种活泼的、燃烧的,年轻的,而是沉着、顽强、老态龙钟。那花朵似乎对它一年复一年地到来的白色花瓣有些无奈,它们已经洞透了沧桑,不再炫耀任何东西,只是保持着基本的品质。梨花安静无声,但我强烈地感到它们在“喧嚣”,下面的树干是苍老而沉默着的,但上面的花却声音灿烂,我甚至觉得在那耀眼的花朵下,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感觉。我们奔向一处处的梨花去,许多土地只是翻过,还没有播种,所以可以在土地上朝任何方向走。土地里面有许多人在干活,他们默默地看看我们,吐口水在锄头把上,又继续举起来。那土地平坦辽阔,很远地方的人都可以看见,象是一粒粒的种子。这土地缺水,人们用车把水一车一车拉来,浇地。细细想想,这活计是多么地艰苦,浇地的水是从三四公里外的地方拉来的。但在他们似乎从来意识不到艰苦一词,干活的人有青年、老人、妇女和儿童,他们一边说话、笑、一边干活,拄着锄头说一阵,又挖上几下,梨花就在他们四周,时时有白色的花瓣掉下来,飘到他们的头上、肩膀上、新翻开的土疙瘩上,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巨大的花园里劳动,浑然不觉。像白色的花朵忍受着沉默的梨树那样,这些劳动者顺从着大地,顺从着它的肥沃或贫瘠、顺从着它的缺水或灾害,也顺从着它的奉献、丰收,他们是另一类的梨花。
和十年前相比,昭通变化并不大,十年,无数事物毁灭了(包括昔日被叫做诗人的那些),无数新的东西暴长出来。许多在十年前离开故乡的人,再也无法回到故乡。而昭通却是例外,象它盛产的土豆那样,在许多方面依然如故。无数的事物被前进所吞灭,昭通却象洪水过后露出来的一角,令我们回忆起洪水之前的世界。在二十一世纪开始的时候,昭通依然古老,依然没有彻底焕然一新。那些在云南世界已经消失殆尽的生活形式,依然在这里缓慢而顽强地活着。这是时代列车旁边的一只蜗牛,它没有因为“落后”而被抛进时代自以为是的死亡中,而是被抛到了大地上,因为在时间中,它坚持的是一种大地的速度。
在一个变化的时代里,不变未必不是一种福音,这是大地启示于我的真理,但除了梨花,没有人相信这种不值钱的真理。昭通其实自卑的得很,这个城市的精英纷纷离去。十年前,我应这个城市的诗人邀请前来交流,那时昭通有上百的诗人。我在一条老街上路过,居然有人停下单车来大喊一声,于坚,上来,我带着你走!激情、青春、活力、伟大的梦想、野心勃勃。我记得在一个飘雪的中午,我和一群诗人钻进一个小酒店,在0度以下,喝白酒,吃凉白肉,谈论第三代诗歌。如今这城市已经没有诗人,文化精英们对古老的、顽固守旧的故乡感到绝望,投奔新世界去了。当年在这个城市我有许多志同道合者,我们相信诗歌和永恒,我们相信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造就诗人。他们并不羡慕昆明,我从未感到昭通落后于什么。我当年来到昭通,是以诗人的身份来的,现在依然保持着这个身份,而这个城市已经没有诗人了,我有些悲哀,写诗难道不是一生的事吗?啊,当乌鸦回到昨天栖留过的树枝,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只乌鸦,谁又知道它就是乌鸦呢?如今我谁也不认识,喧嚣者消失了,留下来的乃是昔日沉默着的部分,不怕落后的部分,基本的部分,根的部分。普通人,生活,梨花、老街、厕所、茶馆、父母、老师以及每个黎明准时开张的热气腾腾的羊肉米线店。开了一百年的羊肉米线店,和成知道一家,带我进去,五块钱一大碗,满满的羊肉片、红油、花椒和周围呼噜大响的喝汤的声音,人生得此足矣。
有一条街,连着都是茶馆,充满旱烟味,里面座无虚席,我从未看到任何一个咖啡店或酒巴有这样多的人,而且是一些很不时髦很普通的人,百姓。这些人恐怕永远不可能到酒巴里去。在茶馆已经完全消失的昆明,这些人早已不见了踪影,酒巴里只有时髦的青年。那些不时髦而传统、只是喜欢泡一杯茶,在象棋的落子声中坐一个下午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到哪里去了?昭通人是幸运的,这种中国式的平民化的社交场所依然存在,他们如果讨厌电视机的话,他们还有一个可以谈话的场所。在昭通最现代的街区也开着个把时髦的酒巴,我去过两次,每次都没有看见有客人,那些只知道油盐柴米和风花雪月的市民不敢去,那里没有安全感,没有他们习惯的旱烟味和昭通土话,感觉是在里面是只能说普通话和外语的。那些茶馆从开业以来就没有装修过,已经被烟子熏得漆黑,茶壶是黑的,茶杯是黑的、桌椅是黑的、沏茶的伙计似乎也是黑乎乎的,却有着茶馆一词所传达的最地道最货真价实的气息。光线阴暗,坐下去要好一阵才能适应,慢慢地,一张张昭通人的脸,那是一些可以称之为大爹、老伯、师傅、老哥、小弟的脸,安祥,善良,与世无争,仿佛外面的时代从来就没有前进过。太落后了,将来这里统统要拆掉,全部换成最漂亮的酒巴。还要引进麦当劳。我知道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已经种植在人们心中,人心向背,都是这个众所周知的未来。在这样黑暗的茶馆深处回忆往日的时间不会太多了,让我多呆一会儿。我是否已经成了一个怀旧的遗老遗少?怀旧今日在文化界,已经很时髦,已经成为一种风度。我以为我的感情不是对必然死亡的事物的怀念,而是对基本的东西被“前进”所普遍遮蔽的恐惧,基本的东西必然是旧的东西,它与旧不同的是,它是有生命的,比旧更长久的。这是一个夸张的时代,我怀念的是朴素的、基本的、真实的世界。睡觉,最基本的东西是一张床,但人们却为住在一个总统套间里而奋斗。吃饭,一只碗一个盘子已经足够,但人们却以为一桌酒席那才是吃。滇池,它作为水和鱼已经足够了,但人们夸张到要向它要粮食,于是基本的东西——水被毁灭。这就是夸张,这时代不喜欢基本的东西,我的邻居到我家里来参观,他说,你怎么不吊顶?我说,那不是顶是什么,你看不见吗?他坚持认为那基本的本来的顶,不是顶。在此时代,没有人看得见顶。
古老的街道,古老得几乎已经完全被灰尘和烟子遮蔽了,正是这种旧得可怕的街道使我对这城市有着安全感和信赖,仿佛走在我外祖母的厨房中。我害怕玻璃,它的光,它的易碎、它的与鲜血息息相关的潜在含义。但着这木头做的街没有玻璃。一条街都是使人想起‘林家铺子”一语的商店,弥漫着煤油烟、辣椒、胡椒、草果、大蒜、蔬菜、腊肉、葱花饼、烧土豆、鸡和鸭子的味道。人们的气味也使我感到,洗澡并不是很普遍的事情。有一家铺子在卖橡皮筋,我为给女儿买它跑遍了昆明,我立即买了两根,我女儿将成为三年级最得意的女生。另一个铺子在卖坛坛罐罐,一个铺子在卖提箩菜篮,妇女们在街沿一排坐着,提箩里盛着自家的鸡下的蛋,等待出售。随时可以遇见裹着长布头巾、阴丹蓝的长袍,缓慢走过的老者,我以为是少数民族,问了,都是汉族,那是昔日汉族男子的传统打扮,如今已经成为“少数民族”的穿着了。人依然是街道上的王,时常可以看见人在马路中央优游,老者挡了道,汽车跟在后面讨好似地小声按着喇叭,依旧不让,后来回过头来朝司机笑笑,才慢悠悠地让开,那司机一点也不生气,不按喇叭,他懂礼貌。在三纲五常,“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秩序里,汽车是什么东西?算老几?在一条小巷里,全是卖工业废品的,钢筋、轴承、扳手、铁皮、电线、螺丝……全是破旧的工业品,一大股铁锈味,沿小巷展开的十几个摊子,全是卖这些,和买菜买鸡蛋的集市一样,那些买主像母鸡般蹲在这些废铜烂铁之间,挑挑拣拣,讨价还价,使这些坚硬的东西似乎有了某种柔软的成份,好像不是车间里生产出来的零件,而是从大地上长出来的土豆。其间还有一两家做铁制品加工的小车间,车床临街摆着,满脸油污的伙计一边操作车床,一边和旁边纳鞋底的姑娘说笑。还有许多写字公公坐在某个角落上给人写信。其中一个正在写:某某乡政府,某某的出生年龄应该为某月某日,因为当时登记是托人口头说的,说大了一岁,请给予更正。我到过无数的集市,最普遍的是农产品的集市、旧家什的集市,也见过工艺品的集市,但把工业产品与集市联系起来,我这是头一回见到,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看的集市之一。
去马云说的那个峡谷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只有泥巴路通往该地,七十九公里,轿车是开不进去的。市里的朋友给我们找了一辆三菱,我们在一个阴郁的早晨上路了。去看马云牛B哄哄夸张得要命地介绍过的那个峡谷。老顾倒是不喜欢夸张,他只是说,到了你就知道了。我们穿过风景明丽的乡村,梨花的骤雨一场场袭来。每当穿过村庄,路就烂得要死,有一个村子,居然有五公里长,农民的院子就一个个建在两边,中间泥流滚滚,猪和狗在其间拱动,奔跑、拉屎。小孩在撒尿。要出门就得踩高跷似的顺着两边稍高的土坎走,有的地方,你甚至有几步要把脚落到人家里去,才走得过去。南来北往的车子经常在这里抛锚,陷到一米多深的泥桨里。车子多是拖拉机、东风牌卡车,道路上整日都是陷在泥泞里的拖拉机什么的在黑烟滚滚地挣扎、轰鸣。等雨季过去,一切干掉,这路上又是灰尘滚滚。人们就对着这样的路面吃饭,聊天,睡觉、走亲戚、举行婚礼什么的。除了我们这些从水泥路上过来的人会想到“肮脏”“难受”这些词,当地的居民似乎浑然不觉,仿佛他们朝夕相伴的是一条林荫大道。如果中国的乡村道路都是这样,也就是在这样的道路上出现了步行的李白、杜甫或者骑着毛驴的陆游。而在水泥路的尽头,并没有站着一位诗人,那么是谁有问题呢?是水泥路,还是乡村的土路?
离开村庄,路立即好走了。道路是红土的,与周围的泥巴一样。忽然瞥见一群白色的羽毛从水田里飞起来还拖着一些长腿,那就是黑颈鹤!老顾说,我赶紧把头伸出去看,已经不见了。我想,这么容易,在昭通听人们谈论它就像谈论神灵似的。神秘兮兮,眼睛发亮,骄傲,像是去过西藏。这么容易,有的是看见它的机会,不就是一种鸟么。但从此刻恍惚看见一些羽毛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就是后来我抵达那些在很多的照片上都显示了它们的地点,我也没有见到它们。只是马马乎乎地瞥着一下,就我的视野里永远无影无踪了。在这个梨花盛开的春天,一想到黑颈鹤,我就有些惆伥。它们在哪里呢,我的诗歌。
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马云所谓的大峡谷这个说法。当地人把该地叫大山包,那是位于3100米的海拔之上的一个包括土地、草场、沼泽、山岗、黑颈鹤、乡村、人类和3600多匹马、12800多头羊、6600多头猪的一个深棕色的广大地区。人们在这里种植荞子、燕麦、土豆、兰花籽为生。这土地展开在一个个线条丰满的山包上,那些山包象是一连一个的巨大乳房,包裹着黑暗中的什么、肥胖、丰润,酥软,似乎怀抱着无休无止的生殖欲望,淫荡的土地。我忍不住跳下车去,在一块地里面打起滚来。大猪说,在老母身上打滚啊。我们大笑。高原下面是阴天,上面却是蓝天,蓝得象古代的地中海。蔚蓝的春天下,泥土闪着光芒,呈现着深浅不一的颜色,有些土地黑沉沉的,也许本身并没有那么黑,因为它们在另一些土地的阴影中。空阔、荒凉、朴素,这是从另一个方向看得到的印象。很少看到人,但忽然,会有人在大地上出现,仿佛是刚刚从泥巴里钻出来的。人们正在施肥、下种。一匹马拉着一车肥料走到一块地的中央,停下来,赶车的人开始用铲子把肥料弄到土地里,空气中弥漫着肥料的酸味。马云突然叫道,看看那个村子。我就看,就看见了一个村子,也明白了他为什么那么冲动,那直接就是一个塞尚、或者巴尔丢斯画的村子噻。黑色的茅草屋顶、棕黄色的土墙、黄狗、一些黑色的树,只有简洁的枝条,没有叶子,有一棵的中间,盛着一个黑糊糊的鸟巢。一些泥巴路在村子里穿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路上走,手上还拿着正在刺绣的什么。一些鸡站在一堆牛粪堆上刨着什么,猪低头在下面拱。一些小孩子在打谷场上玩着,村子后面的山坡上,站着一头黄牛,并且叫了一声。另一边是高地,一匹黑马站在天空下,低着头。太阳忽然照到了这个村子,亮了。金黄色的天堂,而周围的土地,是黑沉沉的。我们就象看天堂那样看了一阵。老顾说,走,到村子里去吃烧洋芋,我认得这个村的一家人。就有人跟着他去了,我没有去,我一直站在这个村子外面。
  七十多公里的泥巴路尽头,就是大山包乡。它藏在那些大山包中间。看见过路上的那些美丽山村,我想象里的大山包乡也就是那样了。到了,才发现不是,这是一个水泥和钢筋做的乡,平庸、坚固、实用、得意洋洋。使它领导的那些村庄为它们落后的茅草屋暗暗自卑着,在这些水泥盒子的领导下,塞尚、老巴的那些村子自然会消失掉。意识到这一点,我心里不太舒服,但也不能说什么。我无法对那些在茅草屋里啃烧洋芋的穷人讲什么法国的印象派。这是艺术和文学永远的一个虚伪,永远的荒谬。因为目的不一样,生活是实用的,而诗人决不可以这样看世界。所以我知道,世界在骨子里永远不会喜欢我们。我们也别骂它,把它可怜的美说出来就行,让那些美丽的茅草屋天堂存在于纸上,就行了吧。我们住在乡政府的招待所,那里好找,是此地最高的一栋楼。乡上有三个小饭馆,其中一个饭馆味道特别好,老板娘从当地农民那里收购来到火腿,煮熟切成大片,肉色有红白蓝紫黄五层,美而爽口。饭厅同时也兼为仓库,因此我们周围堆着一袋袋大米、面粉、还有火腿、盐巴、香油等。窗子很矮,屋子也很矮,象老母鸡似的孵着我们,屋子中间升着火炉,暖融融的,我们大块吃肉,小口饮酒,饭有蒸包谷面,蒸荞面,掺着大米饭吃,好吃的不得了啊。趁我们破口大吃的时候,天在外面悄悄地黑了。马云好动,吃下去一碗人就不见了,到黑暗里面干什么去了。过了很久,他大喊着跑回来,下雪了!外面!下雪了!我们不信,刚刚还看见满天星星,多得象糖果,还有些盛不住,掉了下来。老板娘说,是呢,我们这个地方的天气就是这种,一下晴一下雪。刚说罢,一阵响雷滚过屋顶,电灯灭了,又是一阵雷,屋内闪过一串蓝光,都摸着到门外去看,那个冷,寒气呛到肺叶深处。外面的雪已经下了厚厚一层,到鞋面了。还夹杂着冰雹。赶紧关了门,回到火炉旁边,在雷声中,闪电的光一亮一亮的,好象是在《呼啸山庄》的庄园中。没有人说话,都在想自己的事。雪根本不停,已经可以把整个脚陷进去了。走啦,不然回不去啦,大猪显然有些害怕,大家就听他的,深深浅浅地在雪地上,冒着寒风、雪花和冰雹,摸回招待所去了。可以住二十多人的招待所只住着我们六个人,每个人拿上两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醒过来,穿着短裤就开门去看外面,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而天是蓝的。雪有小腿那么深。还去不去大峡谷呢?大猪支支吾吾,和成说可能太危险啦。只有老顾和我坚决要去。我说,我们往那个方向走,照照相,也看看路,如果不好走,就回来。大家都同意,就朝峡谷那边走。太阳起来了,并且立即就强烈无比,我们走在雪地上,象是走在北极。走了半个小时,大猪嚷嚷起来,回去啦,回去啦,我眼睛要瞎啦。我根本不想回去,我一定要去看那个峡谷。就说,你要回去自己去。老顾说,已经走了三分之一了,再坚持一下。雪很快就化完了。我根本不相信今天雪会化完,这么厚,到小腿,每一脚下去,鞋都会被雪埋掉。大猪只好跟着走了。但老顾说的很对,又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土壤已经隐约可见了。后面开过来一台拖拉机,就请求师傅带我们一段,上来嘛,我们立即飞驰起来。师傅说,他是来搬家的。搬到哪里去,江城。哦呀,那么远。原来大包山乡已经被划为国家的黑颈鹤自然保护区,政府要分批把这里的居民迁移出去。黑颈鹤喜欢这里,而住在这里的人生存起来却非常不容易,这里不是鱼米之乡,人均年收入才650元。又是那个问题,美丽的地方,不一定就是生活丰富的地方,往往在那些好风景中,居民却在为生存而艰苦挣扎,例如非洲,例如西藏。诗人喜欢荒凉原始的风景,而这风景之所以荒凉,因为对于世俗生活,它们完全无用。诗人歌吟的风景画,住在那里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在昆明,搞摄影的家伙们无不梦想拍摄到黑颈鹤,而在当地,农民却狠透了它们,他们把它叫做小偷,当它们回来的时候,这高原就要遭受一场浩劫。那些贼鸟偷吃正在灌浆的玉米,偷吃水库里的鱼,吃的凶猛无比,胃口奇大。而农民毫无办法,它们受到法律的保护。甚至,人们还要为它们做出最悲壮的牺牲。为了保护黑颈鹤,这土地世代居住的人们要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他们高尚地理解政府,政府也为他们选择了更富裕的生存地。但离乡背井永远是惨痛的,而且是在七十岁的时候!在拖拉机停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空掉的村子,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坐在几个包袱上,那就是他一辈子的财产,价值不过百把块人民币。
  我很怀疑,一路上的地理环境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峡谷的迹象。雪已经化到只是斑斑点点的了,那些浑圆的山包一个个从雪里钻出来,因为潮湿了,颜色更深沉。老顾说,走嘛,跟着我走嘛!就要到啦。山包消失了,出现了一片草滩,后面是一个湖,许多绵羊在草滩上吃草,这里的羊太好看了,样子非常善良天真,是羊里面的农民。牧羊人披着羊毛毡子,像耶苏的使徒之一站在羊群中间。大猪贼一样猫腰跟着羊群,想偷拍到牧羊人电影明星般的表情,羊立即发现了这个怪物,不再吃草,小跑起来。牧羊人把脸转过去,望着远处的山包,大猪毫无办法。李曙最近经常去教堂里活动,他说这地方象是圣经里提到过的某个地方。经过了湖之后,又走上了一片高原,这里的土地没有开垦,荒草萋萋,到处是黑色的碎石。前面突然出现了几个大石头,犹如巨人被砍下来的脑袋,孤零零地放在高原上,上面是深邃的天空。这么大的石头突然出现一定是自然界发生过事情,我感觉到某种东西就在附近了。一路上,我不断地听见世界在窃窃私语,山岗上的草在窃窃私语、溪流在窃窃私语、羊群和马群在窃窃私语、风在窃窃私语、小路上的碎石在窃窃私语、马云的鞋在窃窃私语、大猪和李曙在后面窃窃私语、白云在天空上窃窃私语、我的耳朵不好,听见的世界总是隔着一层,给我窃窃私语的感觉。现在,窃窃私语突然停止了,似乎整个世界像小学生那样竖起了耳朵,都听见了什么,只有我听不见,我继续走,老顾大喊起来,慢点,危险呀!我忽然就看见,大地在我前面不到五米的地方消失了,我已经站在摩天大楼的边缘,脚底下面是笔直的绝壁,我双腿一软,就爬在地上。我们全都爬在地面上,像蚂蝗一样紧紧地吸附着,蜗牛似地向前移动,移到边边上,浑身酥软,不敢说话。我前面是一个雄伟无比的峡谷群,这是我此生见到的最壮丽的风景。没有比它更壮丽的了。在那边,大地断裂,露出一排排阴森森的勒巴骨,蓝色的云烟在其间环绕。一边是层层叠叠的悬崖绝壁,另一边则是在下面重新展开去的大地,苍苍莽莽,其间隐约可见一条河,象一根弯曲的针在闪光。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我们沉默良久,都忘记了别人的存在。老顾最先回过神来,说,退后点慢慢看嘛,日落的时候更不得了。慢点,草滑,小心滚下去。我们爬着后退了几米,找个石头坐上去,又不说话了,说什么呢,你还要说什么呢,人啊,在这伟大的造物面前,你还牛B啥子!我梦想过这种地方,在云南,我去过的大大小的峡谷多了,我梦想的峡谷就是这种。天空象一个正在装卸着云的集装箱的大码头,风扛着云块从我们眼前走过,象是古代埃及的奴隶在金字塔下面干活,而我们是君临一切的法老王。人在此处确实会有帝王的感受,这是一个最适合胸怀大志的人培养浩然之气的地方。阳光在忙着调节大峡谷中的光线,忽暗忽明,云的巨蹼踏过一个个山头,留下阴暗的脚印,立即消失,山头又一个一个亮起来。云永远不甘心,它的野心是遮蔽大地上的一切,再次带领千军万马涌来,又变成了散兵游勇。峡谷一阵子是森蓝色,一阵子是黑灰色,一阵子是金黄色的,辉煌如大英雄一生的赫赫功业。但我看出它的本色是很朴素的棕黄色还有些红色的绣迹。这峡谷群就象一头被分裂了雄狮,它的黑色眼眶深陷在石头中,它带血的牙齿布满峭壁;它的身子伏卧着,成为起伏的山脊,它的脚爪垂直而下,支撑着一片巨大的高原。狰狞的鬃毛形成了绝壁上的花纹,那空气和狮子有关,雄风激荡,那深和狮子有关,一个巨大的肺在岩石里面的黑夜中呼吸,它使我害怕,恐怖,就象面对真正的狮子,我时时会心头一怖,一股凉气就直扑脊背,就象在一头狮子熟睡的时候,凑近去看它随时会狰狞起来的脸。我感受到狮子的一切,我并没有分裂,我的感觉强烈而完整。我问老顾,这里当地人叫什么?老顾说,叫鸡公山。他说的是就在我们立足的这块高原下面的一座尖峭的小山,那山看得出来是地质运动时代从我们这边的高原分裂、垮下去的。老顾说,如果下到下面的牛栏江那里,看这个山,它就象一只大公鸡。我说,能不能下去,老顾说。下去倒是有路,不过你不敢。那路几乎是垂直的,死在路上的人多了,当年龙云就是从下面出来到昆明去的,他的老家就在下面。他就是从这里爬上来,成了云南王的。后来我就看见小路上冒出一颗黑乎乎的头来,接着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原来是住在峡谷下面的农民,他们背着土豆、火腿什么的,要去赶明天开始的大山包乡的街子。老乡说,从下面上到这里要走四个钟头,而且你不能歇,路太陡了,没有坐的地方,也不得回头看,看一眼就掉下去。我再次周身发软,幸好我不想打天下,也不想当云南王,不然么,这种路非得的走一趟不可。
落日时分,峡谷在平庸的灿烂后暗下来,犹如上演悲剧的舞台落下灰色的帷幕。老顾指着天边边上的那些波浪般的群山说,那边是四川的凉山,彝族在的地方。我默默地看着远处,一个伟大的民族在那里生活、繁殖、创造文明,但看不出丝毫的踪迹,一只乌鸦从那边飞过来,越过了我们的头顶。我发现,在这里我总觉得雄伟的峡谷中响着歌剧的声音。是伟大的帕瓦罗蒂还是女神萨瑟兰?或者科隆教堂的唱诗班?我说不清楚。这是一处在西方式的美学中会被大加推崇的风景。壮丽、悲剧感、英雄气质、史诗等等。我对老顾说,这个峡谷应该叫“雄狮大峡谷”。老顾说“以前我来过好多次,都不知道有这里,只知道这里叫鸡公山,后来是一个娃娃说,我带你去那边玩,我天天在那里放马。我就跟着来,那天太吓着我啦,昭通还有这种地方,我从来没有听哪个说过,那些来这边拍黑颈鹤的也认不得有这里啊!后来有个美国的来,说这里比那个科罗拉多大峡谷么,牛B多了,也是吓得要死。”龙云是从这里出来的,但从未听他说过家乡是这样的一个牛B地方,恐怕也就是说过路比较难走。我一直以为他的老家不过是种着些土豆,南瓜、腌着几只火腿,飘着些云彩。在关于昭通的书籍中,这个地方从未被提及,鸡公山,只是说了一下海拔,名称只令人想到一座象山的鸡。我细想了一下,这是很正常的,中国近代以来的美感并不太注意这种过分阳刚气质的风景,不喜欢这种危险、坚硬、无遮无挡、一览无遗的地方。中国人不喜欢歌剧、悲剧,就象苏州庭园里的怪石,扔在科罗拉多大峡谷里面,那些游客恐怕也是麻木不仁。高山流水,但中国人喜欢的角度是高山仰止,是在下面,在中国画里面看山的人都是在山下、林中,很少有站在光秃秃的山头上的。鸡公山作为风景,是在下面才有名,在顶上,人们不认为有什么风景,所以从来不注意,有些农民过来放放马而已。老顾说,这个大峡谷如要看的话,可以走几十多公里,比这里雄伟的地方多的是,只是没有路,太危险了。这些风景存在了无数年代,从来没有人大惊小怪。我们这些文化人对着它长吁短叹,其实不是当地人身在宝山不识宝,而是我们自己害着文化病,在二十世纪,西方人看世界的眼光已经悄悄地影响了文化人。文化人看风景已经不满足于茂林修竹、明月清风,烟寒柳斜,奇洞怪石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他们要看恐怖、怪诞、害怕、大起大落的东西了,这是受了革命的影响。这个大峡谷,我一直是在惊心动魄中看的,一直在害怕、在提心吊胆,一点也不休闲,离开以后立即感到累得要死,神经绷得太紧了,晚上还梦见自己在这个峡谷里掉一直下去,但落不到底。但这也很难说,唐代的中国人似乎并不害怕这种风景,也喜欢大气雄浑阳刚壮观的东西,李白不是有诗么“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中国美学到鸦片战争时代已经完全没有了这种真气、大气,那么现在是不是重新采气的时代?我还得好好想想。我内心是非常喜欢这个峡谷的,虽然害怕,但在某一瞬,我觉得我灵魂世界又开了一道大门,雄风涌进来,什么是天地精神,什么是浩然之气,我又有所觉悟。我感觉到李白脱口而出“登高壮观天地间”时的那种豪气、激动。我本来想找个搞旅游的朋友讲讲这个地方的开发价值,后来想想,算啦,那些游客来到这里,看见这些荒凉的石头,满脑子是梅花松树之类的构图,又害怕着滚下去,到处找风景,在哪里,在哪里,怎么什么也没有啊,来看这个大山沟干哪样?失望恍惚之间,真的就有几个胖的滚下去怎么办?说不定某个搞旅游的傻B还嫌这里不够高,夸张到把那些巨人脑袋般的大石头一个个炸掉,修个了望塔在上面,手可摘星辰,那就玩完。
黑夜在峡谷里集结,并且马上就要出动了。我们往回走。我对马云和老顾说,谢谢领我来这个地方。我们再次回头去看,那里只有天空、高原、和被谁放出来的野兽般的乌云。没有什么峡谷。
(作者系著名诗人,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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