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在河边洗脚二嫂帮别人洗脚

&星陨·惜分飞&&遥看曙色四溢处,一腔痴心辜负,唯盼光阴驻。情长梦短无归路,易散浮云难再聚。星落纷纷如雨,寂寞飘零絮,魂断一夜随风去。&
暴雨过后,两座高高隆起的山头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天空被雨水冲洗得很干净,湛蓝湛蓝;远天边的云是雪白的;山头是翠绿的。那道七彩虹就像为这两座山上架起了一座美丽的桥。院子的边上站着一位瘦小的老人,她左右手里各挽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她静静地站在院边,看着那道美丽的彩虹发呆。一个小子瞪大眼睛惊奇地问:“奶奶,那两座山中间很好看的那个,是啥?”“是虹,是彩虹。”“彩虹是啥?那平时咋看不见?”“只有下暴雨以后才出来。平时没有的。”“那能不能一直留在那儿?”“不能,它只是一闪就失了。”“那多可惜。”“是啊,好看的东西,就消失得很快。”老人和孩子一问一答,但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道彩虹。太阳出来了,那道彩虹慢慢地变淡变淡,淡到没有。两股清泪从老人的眼睛里涌出来。“奶奶,啥时候在可以见到彩虹?”“不知道,下暴雨的时候吧。”“那我们每次下暴雨的时候就等它。”老人疼爱地用手抚摸着两个孙子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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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她的心漂泊的很远,漂泊在大山那边被冷雪、荒蒿覆盖的坟地。
&&&&&风声四起。睡在炕上的她感到刺骨的冷。虽然炕是滚烫的,虽然窑洞是严实的,虽然地上还放着一个小火炉,火炉里的炭正燃烧着。
&&&&&但她还是觉得冷。那个冷不是来自于肉体上,而是从心里往外渗出的冷。这个由内而外渗出的冷浇灌着她,使她泱在一片冷液中,使她的身体渗透着潮潮的阴。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在哆嗦中度过的。这就使她比较渴望明天,渴望每一个初升的太阳。
&&&&&伸伸手臂,旁边的炕是空的。一个四方四正的炕,就她一个人蜷缩在靠墙处,两个孩子在刚学会跑的时候就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这个炕是她和他的。在这个炕上,有着他们激情的吻,也有他们热烈的翻滚。如今,他走了,这个炕上只剩下她。刚开始时,公婆怕她一个人太冷清,就把一双儿子送过来,给她做伴。她不习惯,两个孩子更不习惯,只好作罢。
她不习惯是因为她每天晚上都要做一个梦。在梦中她和他在一起。他就是她的天,也是她的地,更是她的世界。有他就有她,没他,也就没有她。
&&&&&现在,她蜷缩在炕的靠墙处,任泪水默默地流。她不知道,人的泪水到底有多少,泪腺有多深。反正自他走后这一年多,她的泪就没干过,而且是越流越多。
&&&&&她想他。想他的爱抚,想他的憨厚,想他的勤劳。在泪水中,她常常看见他黑红的脸膛、晶亮的眼睛、悲切的表情和欲语还休的嘴唇。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是因为什么而悲切,是想对她说什么?是想让她振作起来,想让她活的更幸福一点吗?可他想没想过,没有了他,她能幸福吗?她的一切幸福都源自于他。没有了他,她活着还有什么劲?
&&&&&炕很大。因为她蜷缩着,使她看上去就像滩在炕上的一个小物件。月光穿过天窗,冷冷地照在她身上。月光认为自己照在物件上,她微弱的呼吸和偶尔地一动,使月光有点吃惊:原来她不是物件而是活物啊。受到惊吓的月光倏地一下躲过她,慢慢地移动别处。移到了那紧挨她的那一大片炕上。那里曾经躺着他。
&&&&&现在那里没有了他。但被子还是滩开着,铺得平平整整的。如同以前那无数个夜晚他在时一样。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被子上,柔柔的笼罩着。
&&&&&他在,他就在那儿静静地躺着,睡在他怀里,会更暖和。这样想着,她就一伸手揭开了那床被子,她马上就被一股温暖拥抱了。在这种充满了他的气息的拥抱中,她慢慢地合上了流着泪的双眼。
&&&&&在睡梦中,她看到他朝她挤压过来。先是用他温热的唇吻住了她半张着的期待的唇。然后,她就迫不及待地伸出了自己的舌,他吞住了,吸吮着,又用他的舌缠着她的,他们互相吸吮着。他的手伸进她的棉线衣内,抚住了她饱满坚挺圆润的乳,轻轻而又热烈地揉捏着。然后他整个身子向她压下来。一阵猛烈地颤抖。她被幸福滋润着。她要醒来,要留住这种久违的幸福感,要留住他温和的黑红色的脸和坚定的充满爱意的眼睛。她驱赶走睡神,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片寂静,冷清。月光有点暗,已经走远了。照在炕对面的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他的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温和的看着她,方方正正的脸,剑字眉,厚厚的唇。
&&&&&她猛地一下坐起来。盯着方桌上的他发愣。刚才的激情哪去了?刚才的颤栗哪去了?刚才的销魂哪去了?
&&&&&风又一次响起。她哆嗦了一下。她感觉到自己走出了这尊坐在炕上的僵直的躯体。她看到自己被风揉皱,又被拉展,被抛在空中,又被摔打在地上。此时的她只有被摧残蹂躏。她无力抵抗哪怕来自一丝风的波动。她感到她满身透亮,她能看到她身体上汩汩流淌的血,能看到她结痂的心又裂开无数细缝。从细缝里冒出一滴连一滴、无数滴汇集在一起成为血河的路。她看到自己直坐在炕上的躯体被风吹干;看到自己的心房在流过血后浓缩龟裂;看到自己圆润的脸上显出了一道可怕的纹路。
&&&&她的眼里蓄满了泪。她咬紧了牙关,连同嗓子里喷涌而出的哭腔。
&&&&但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一个压抑不住的沉闷至极的哭声冲出来,打破了夜,撕碎了风。风声渐息,月亮又透过来,沉沉的阴云缓缓地照在她的窑洞上,久久不肯离去。&
&&&&&隔壁的窑洞里,一个瘦小的老人摸索着爬起来,抓了件棉衣披在身上。这是个老妇人。她静静地听着那极力压抑起来的呜咽。她满头白发刺痛了月光的眼睛,月光忽闪了一下,挪开了她的头。
&&&&&一个更苍老的声音响起:“睡吧,听什么。让她哭吧。娃心里苦。”
&&&&&瘦小的老妇人叹息了一口气,往下缩了缩身子躺下了。“还有四天就一年了。”“是啊,还有四天就一年了。”
&&&&&老妇人“呼”地一下坐起来问旁边的老头:“你说这头年的纸烧了以后,咱媳妇会咋样?”
&&&&“咋样?”老头有点不满地反问。
&&&&“她能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吗?”
&&&&“不好好生活,还能咋样?还有那两个娃呢。”说着,两位老人的眼睛不由得移向身边的两个孙子身上。老妇人睡在靠窗的边上,老头睡在离门窗较远的靠近栏杆的边上,两个孙子正睡在他们中间。
&&&&暗淡的月光下,大孙子好像在做着什么不好的梦,只见他眉头紧皱,左扬一拳头,右踢一脚,被子就被他踢在一边。老妇人赶紧起来给他掖好被子,又轻轻地拍着他,就像妈妈哄儿子入睡一样。拍着拍着,孙子睡安稳了。老妇人又顿了一下,说:“你还记得刚出事时的情景吗?那时直到现在,咱媳妇心里就好像没有了别人,就没有了她儿子。”
&&&&&老头喃喃道:“怎么能忘记呢?”埋儿子时,媳妇就不顾家人的劝阻,一直谋思着跟儿子埋在一起。别人把两个孩子推在她眼前,她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就狠心推开孩子,推开围在她周围的人群,冲到丈夫的墓坑边上。她的几个哥哥流着泪抱着她,劝说她。当一切劝说无效时,她的老母亲来了。老人为了自己最小的女儿一夜之间白了头发。那雪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飘扬。但这过早的雪白没能刺开她那颗迷失的心,她还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撕扯着往下放的墓棺,哭喊着:“虹,带着我。虹,带着我......”
&&&&老母亲哭嚎着说:“月儿,你要了我的老命吧。我让你走,你要了我的老命后再走。”
&&&&小哥哥急了,一扬手一个耳光甩在她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惊了抬棺的人,也惊了拿铁锹的人,更惊了跪着的人,还惊了......抬棺的人拿铁锹的人似乎觉得墓棺哆嗦了几下。抬棺的人、拿铁锹的人更加冷更加哆嗦着把墓棺徐徐放在墓窑。
&&&&&她僵直了一下没有了哭喊。但她的眼泪汹涌而下。她看见老母亲左右手牵着她的两个孩子。孩子惊恐而至麻木地看着她。老母亲飘扬着白发、婆娑的泪眼殷切地望着她,“月儿,这是你的娃,你把他们留给谁?你还想让我给你跪下吗?”哭嚎着,老人先把身边的两个孩子摁倒在地上,然后老人又伛偻着身子,准备跪下。她一下子瘫倒了。
&&&&“从那以后,她好像就没有活过。”老夫人又一次喃喃到。
&&&&&是啊,从那以后,她就好像没有活过。她不知道吃不知道喝,不知道白天不知道黑夜。本来是该她来照顾老人,却反过来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照顾她了。水端来让她喝,她就喝;饭端来让她吃她就吃;甚至衣服脏了穿的有味了,老妇人要她才换下来。她就好像一个影子飘在时间的外面。白天她睡觉,晚上她出去游荡,走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埋葬虹的那个山头。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睡梦中的人们被一阵碜人的哭喊声惊醒。男人们都叹息着:“虹走了一个月了,月儿又去哭了。”女人们更紧地缩在男人的臂弯里。但谁也睡不着,都在想着虹的好和月儿的善良,都在陪着月儿流泪。
&&&&“虹,你咋不带走我?你咋忍心留下我?......”
&&&&&老妇人和老头年龄本来就大了,再加上受此打击,还得照顾孙子,晚上媳妇的外出,他们只能拜托媳妇的四个哥嫂。在这期间,哥嫂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晚上出去哭,他们就远远地跟着、看着、陪着她抹泪,直到她哭得欲倒时,哥哥就背她回来。回来后她就不知道时间了。
&&&&&那压抑的哭声渐渐平息了。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发现老头不知何时手里捏着一支烟。老头是不抽烟的。但最近一直看见他捏着烟头想心事。他们的儿子是抽烟的,而且抽的很漂亮。那根像粉笔一样的白杆儿在他的嘴里会冒出一圈儿一圈儿的圆,圆顺着口由小到大斜斜的一串串。老头不欣赏抽烟也不会抽烟,他只会用像烟一样的粉笔在黑板上画线路图,给学生教串联和并联,教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他喜欢看儿子吸烟,他欣赏儿子吸烟的动作,他说不准儿子吸烟时潇洒在什么地方,但他真的喜欢。儿子走后,他一直在脑子里追忆着儿子,就不由自主地点燃一支烟,拿在手里玩味着,偶尔放在口边吸一口,却没有儿子那种风度。
&&&&&现在,他把烟点燃放在嘴边,还没吸,就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冒起的烟迷酸了他的眼睛,也呛得他有点闭气。
&&&&&老妇人心疼地说:“弄灭吧,你又不会吸烟,呛得人难受。”
&&&&&老头摁灭了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好半天才说:“但愿这几天什么事也不要发生。”
&&&&“谁说不是呢。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发生。”老妇人重复一遍又说:“他们的关系那么好。”
&&&&“是的,我们的虹又是那么优秀的。”说到儿子的优秀,老头脸上洋溢着得意之色。
&&&&&虽然说他教了几十年的学,教出的学生一批又一批,可在他生活的这个小庄子里,他的声望还是没有儿子的高。
&&&&&儿子虽然不是个好学生,但儿子是个优秀的人。儿子高中毕业后,自知考学无望,就回来和从小给他订了婚的月结了婚。
&&&&&结婚后,他就带着月住进深山里,包了几十亩地种起了玉米、豆子。
&&&&&对于他擅自做主包地、种玉米、豆子,老头开始很不以为然,心里边还是老大的不痛快,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儿子毕竟大了。但看到儿子媳妇每周回来那个疲惫劲,他还是非常心疼的。和老伴把最好吃的饭端上桌子,家里的一些零碎活,他几乎不让儿子媳妇插手。作为父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儿子媳妇减少疲累,他在等着儿子一年后开口求他找个事。他给儿子找个事,还是有这个能力的。但儿子还是一直无意,更不可能向他开口。
&&&&&一年后,儿子媳妇的劳动得到了丰收。看到收在院子里堆得像山一样金灿灿的玉米和颗粒饱满的豆子,他的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可他从儿子脸上看不出一点点的得意,他只是淡淡地笑着,翻晒着玉米、豆子。好像伺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
&&&&&可这像山一样的玉米、豆子该怎么处理啊?玉米、豆子收拾干净后,装进大麻包里,就来了一个外地人。他们说着和当地人不一样的话语,用当地人的话说是撇着侉腔。来看一下玉米豆子,二话没说就掏钱数钱。几摞钱放在桌子上,一院子的玉米豆子装上车拉走了。
&&&&&他不得不佩服儿子。儿子在包山种地时就已经考察了市场行情,知道玉米豆子能种,也通过自己的朋友联系了销售市场。他教了一辈子的书,但他还是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了?精米白面吃腻了吗,又返过来吃起粗粮来了,一想起粗的如锯末一样的玉米面,他的胃就泛酸。
&&&&&来年,儿子媳妇再次进山时,他提出和老伴一起跟着去。儿子阻挡不住,就答应了。
&&&&&跟着儿子媳妇坐着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着来到离家20里的地方下了车,后面的路就只有靠脚走了。
&&&&&进了山,开始还零星地住着人家,还分散地看见树林,那树木也是极贫贱的杨槐树,上面长满了狼牙一样的刺,根本就不像家园边上的洋槐树那样柔润。再往进走,就没有了人家,也没有了树。确切地说,他们走的路是两座山的低谷,也就是山谷。那是一条羊踩出来的路。媳妇搀着老伴,儿子要扶他,被他甩开了。这点路他都走不过吗?他觉得儿子有点瞧不起他。但越走越狭,越走越坑洼越多。路最陡处,儿子弯腰背起了老伴。他也不再坚持,接过儿子递给他的一根木棍拄着走。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个牛羊的影子,连一只鸟雀也不见飞过。只能听见四个人急匆匆的脚步和四个人的呼吸声。
&&&&&不知走了多少路,他只觉得脚是发烫的烧,也是钻心的疼。老伴几乎是儿子背着走进来的。壶里的水已经被他和老伴喝完了。太阳略微偏西。
&&&&&弯上那个最狭窄的凹处,他们眼前豁然开阔了。那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山好像各自往后退了几十步。刚下过雨,湿漉漉的土壤油油的。看见他们,确切一点说是看见儿子,田地都笑起来了。儿子边走边给他指点眼前的这片土地:这儿应该种玉米,那儿应该种豆子,另外一片可以隔开种西瓜,西瓜的行间可以种上花生。
&&&&&他有点钦佩地头看着儿子。以前他想在学业上造就儿子,可儿子一直不能随他愿。这使他或多或少有点怨儿子。现在那些苦苦地在学校里熬白了头发的学生和儿子比起来,是那样的不同。那些学生身上已经没有了灵性,给人一种木呆呆的感觉,而儿子却满身灵性,满脑子智慧。只是他不明白,他一辈子不事农桑,儿子种庄稼的格局和对土地的分析是从哪儿学来的?
&&&&&到了儿子赖以存身的住处,他傻眼了。老伴的眼睛里涌出了泪,他的喉咙里也哽咽的,好像塞了团乱麻,鼻子酸酸的。
&&&&&那是两孔挂在山壁上的窑洞。踩着一个脚窝一个脚窝攀援到那个窑洞的院子。如果把那狭窄的只有一步宽的地方叫做院子的话,那也可以叫做院子。这儿也许有过院子,可院子被放羊的人挖的垫了羊圈了,没有了院子,所以这两孔窑洞就被放羊的废弃了,而儿子和媳妇却拿它们当作安身立命的豪宅了。
&&&&&窑洞没有门窗,洞口没有一人高,要进去须弯着腰。院子小,四个人都立在院子里显得拥挤。儿子弯腰进了窑洞里,端出两个方木樽,让他和老伴先坐着休息,他们两个进去打扫家。
&&&&&他坐在洞口不远的地方,看着窑洞里涌出的尘土,闻着呛人的羊粪味,他觉得他的心在流泪。老伴一个劲地擦着眼睛,一个劲地把哽咽声压在胸腔里。
&&&&&媳妇跑前跑后,走下那些脚窝,在一个山的背弯处提了一桶水。一会儿,里面燃出了柴薪味。再过一会儿,儿子就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走到他跟前。跪在他脚边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脚脱掉鞋,褪掉袜子,把他的脚放在水盆里,用手柔柔地给他捏摸着。
&&&&&洗完以后,媳妇又端来了水,儿子要给母亲洗脚,老伴不让,也不让儿媳给她洗,硬是自己弯腰洗净了脚。
&&&&&媳妇一进门就抱来了柴禾把那张只适合两个人睡的炕烧了。因为在早几天,儿子曾进来烧过一次炕。所以炕并不怎么潮湿。炕上铺着一套虽旧但很干净的被褥。进了那个窑洞,儿子就安顿他和老伴坐在炕上。
&&&&&进来后,他才发现靠近洞口那儿蹲着一个用油桶做成的简易锅台,一个铁皮炉筒作为烟囱。洞口很小,里面却显得宽敞,墙角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
&&&&&这时,媳妇的几个哥哥也帮着把他们需要的米、面、油、菜蔬拿进来,顺便还多带了一套被褥。原来种地的时候是最忙的时候,而且还要赶墒情。儿子和媳妇忙不过来,媳妇的几个哥哥就轮换着帮忙。这让他多少有点安慰。
&&&&&一顿不怎么丰盛但很香甜的饭吃完后,媳妇的几个哥哥就走回去,他们要牵来耕地的牛、驴,顺便把早已准备好的种子驮回来。
&&&&&晚上,儿子和媳妇把他们安顿好,就到隔壁的窑洞里打地铺睡了。他和老伴怎么也睡不着。夜静得可怕,静得能听见月亮走路的声音。他环顾着这没有门的窑洞,环顾着这黑得如无底洞的洞口外面,他想象不出儿子媳妇是怎样度过这没有生气的无数个夜的,这儿连个门也没有,假如有个野物闯进来怎么办?
&&&&&对于他的疑虑,儿子呵呵一笑说:“有野物才好哩,有野物,我们就不心慌了。”
&&&&&听着儿子酣畅的鼾声,想着儿子给他眼前展现的蓝图,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福气,有个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一个土生土长实实在在的儿子。他好像闻到了这个山里飘出山外的药香、花香。因为儿子说过种几年粮食后,就要在这个山里种药材、种花、种树。这虽然很遥远,但他相信这一定会实现的,因为他有一个坚定的、实在的儿子。
&&&&&可这么好的儿子,他怎么就守不住呢?他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悲惨。想到儿子最后留给他的形象,他抹了一把又一把的老泪。老伴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个夜就是这样被压抑着哭泣。
&&&&&腊月的天空高而远、空而旷。一夜的风让腊月的晨更显得寂寥、落寞、萧条。太阳艰辛地翻过一座座山,爬过一道道沟,把它那苍白的没有热度的脸露出山尖时,她的门开了。孱弱的眼睛红肿的她拿起了一把扫帚扫起了院子。她知道,今天就有人来。来做纸活、来挷花圈。她好像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的日子。他走了的头七、二七、三七......直到近七、还有清明节、十月一日。每当这些日子来临时,她是那样激动,到了这一天,她会梳理好自己的头发,在脸上淡淡地抹一层粉底,淡淡地涂上一点口红,穿上自己最美丽的衣服。她知道他喜欢自己美丽着,永远美丽着。她要去见他,不能让他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到了这一天,她觉得自己活得最有意义,她可以看见他了,看见他黑红的脸膛、晶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到了这一天她可以向他诉说自己的思念。但她还是抑制不住的大放悲声:“虹,你咋能扔下我?你咋不带走我?......”她心里永远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
&&&&&痴情的女人。她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盼着日子走快点、再走快点,快到让她更接近他的日子。
&&&&&公婆的屋子里也有了响动。她快步走进公婆的屋子,端起放在地上泛黄的骚气的便盆,端到茅厕里倒掉,回来后,她捅旺公婆的火炉,说了句:“妈,我担水去。”对于她的话,老妇人和老头面面相觑。因为从那以后,家里的活她没有做过。重活她的几个哥哥来帮着做了,轻活,老妇人也就做了。她好像一直没有从那场彻骨彻心的悲痛中出来。今天是怎么了?老妇人和老头子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异样。老妇人的眼珠转向老头子,老头子暗暗点了一下头,老妇人就说:“好的,把那担小桶担上。”
&&&&“妈,你等我,我陪你去。”炕上抬起一个脑袋,对她说。
&&&&&妈?她有点愣怔。哦,是叫她。她盯着那个脑袋,方方正正的黑红的脸,晶亮的眼睛,活脱脱是她心中那个他的版本,只是小了好几个型号。哦,是她的儿子,她和他的儿子。他们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根,他们的生命已经得到了延续。她的眼睛再往旁边移一点,那也是她的儿子。两个孩子正高兴地、期盼地看着她。因为从他们的爸爸去世后,他们的妈妈好像没怎么说过话,没怎么用这么清脆的嗓音说过话。
&&&&&她的眼光深深地、无限爱怜地在两个孩子脸上抚摸着。然后她说:“不用了,天冷,你们好好睡着,我一会就回来。”
挑着婆婆指定的那担小桶,她走出了院门。
她没有走到平时担水的山泉边,而是从门前的那个土坡上走下来,向右一拐弯上了一条比较平坦宽敞的石子路。路上的人家很多,因为是早晨,且天气较冷,所以行人不多。偶尔从屋子里闪出一个蓬着头的女人端着便盆走进屋后的茅厕里。看见她,有点吃惊地问:“月儿,担水?怎么走这条路?”
她含糊地“唔”一声。碰到非要问清楚的人,她就说:“我要担柳泉的水。”谁都知道柳泉的水好喝,赶得上纯净水。听她这么一说,问的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走过那段石子路,又向左拐一下,就到了柳泉。可她经过柳泉时并没有停止脚步。柳泉的边上有棵三人合抱的的大柳树。柳树据说是在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时就立在这儿,柳泉据说是柳树立在这儿后就有了泉。泉水从哪儿来?听说是地底下泛上来的,但也没有人去考究,大家都说是地底下泛上来的那就是地底下泛上来的吧。但柳树却是棵神树,这是大家都公认的。柳树坐落在村子中央,像一个巨大的伞,大半个村子都庇护在柳树下。树也是鸟的天堂,到了夏天,各种各样的鸟都云集在这里。
村子里一个刘姓能人的孩子害病几个月,中医西医、正方偏方都用完了,就是不见效。某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他说,让他把那棵柳树中间新发的柳枝摘下来,熬了汤给儿子喝,病就会好的。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天刚亮,人们就发现刘能人在大柳树下徘徊。问他做什么,他只一句“救命”,再无语。只见他围着柳树转来转去。柳树的生活年代太久远了,树杆的中心都空了,树根部有了较大的底座,他站在底座上,探头朝空心的树杆里看,看了一会,惊喜地探身下去。人们也就第一次发现空了的树杆里竟然发出许多新树枝。刘能人小心翼翼地摘了两股新树枝,急急忙忙往回跑,后边的人问他做什么用,他还是丢了句“救命”。
过了几天,刘能人的孩子活奔乱跳地在柳树下玩耍,而刘能人虔诚地在柳树下摆了香炉,插了香,跪下磕头。柳树是神树的消息便不翼而飞。从那以后,村子里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就不再上医院花钱,就折了新树枝熬了喝。不知柳树是不是神树,反正有几个孩子喝了柳枝水后,竟也奇迹般的好了。
&&不管柳树是不是神树,柳树下的柳泉却常年四季是清净的,而且很甜。
她走过了柳泉,走近柳树。在树下,她站住了,抬头望着这棵巨大的没有一片叶子的柳树,心里想:“人们都说,你是棵神树。是神,就应该保佑人,但你怎么就没有保佑我的虹呢?他可是从你身边走过的,你当时拉他一把,他就不至于走得那么早啊。你知道他又不是为自己买种子去的,他是帮我们大家伙买种子去的啊,你怎么让他走得那么惨呢?……那你现在就保佑我吧,保佑我早点见到他。我大后天就给他烧头年纸了,头年纸烧了后,我能见到他吗?你如果真的让我见到他了,那你就真的是神。”这样想着,她一只手从肩膀上的担子上压过来,另一只手合上去,两个掌心相对,很虔诚地把合起来的手往上举举,似乎得到什么承诺似的点点头,走了。
&&顺着这条土路再走几百步,就到了一条柏油马路。这是村子通向外面世界的正路。南来北往的人、马,他和她种的玉米、花生、豆子都是通过这条路运出的。
&&站在柏油马路上,她向四周打量一下,然后抬起脚一步一步地往西走。她走得很慢,给人的感觉是她的脚很沉,每抬一次脚就需要很大的力气。
&&虽然每抬一下脚需要很大的力气,但她的脚落地时却是那样的虚飘。她觉得那两只一下一下向前迈的脚不是她自己的了。终于在一个小石桥边,她停下了。那担小桶也随着她的停下“哐啷”一声滑在地上,摔下的声音很大,惊飞了路边枯草丛中的两只山鸡。她却像僵了一样,站在桥边,看着桥下某一个地方,眼眼汹涌而下。
&&从小,她就从这个桥上走过。因为这座桥可以通向外面的集市。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过这座小桥是那样的不怀好意的把她的虹给绊倒了,又是那样不怀好意的把绊倒的他的脖子给弄断了。
&&一年了,她没再在这个桥上走过。今天,她来了。她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带走了她的虹。
&&小桥还是小时候走了无数次的桥。桥桩,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有七个桥桩。但今天她所看到的桥桩,在第二个桥桩上却有一个很大的豁口。每个桥桩上都连着石板,第二个第三个桥桩上没有石板,这大概就是虹摔下去的地方。她走到那个豁口前,紧紧地盯着桥下的某个地方,那地方有很深的凹陷。她的虹在这儿挣扎了吗?
&盯着那个地方,她不动了。任泪水漂泊。
她的虹就是这样执着的人。看到他包山种地,红红的老人头一个劲地往进走,村里人也眼热了,就有几个和虹一块玩大的人想加入,就让虹帮着给联系包山。山很大很多,山里的地也很大很多。虹给联系好了,可买种子的时候出现了问题。那些人买的种子粒瘪,产量也不高。看到虹买的种子比他们好好多倍,他们就一致推举虹给他们周旋买好的。虹知道种子公司的人把三级种子当一级种子卖给了他们。虹更知道开始买种子的时候得给种子公司的人送礼,现在无论做什么事都得烟酒,这已经成了潜规则。但虹知道他的穷哥们才开始种地,还烟酒不起来。
&带着穷哥们的嘱托,虹就骑上了他那个骑了多年的摩托车。
&记得虹当时走的时候,月就觉得心有点惶惶的。她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让虹出门。虹温和地但很坚定地笑笑说:“种地,好多准备工作都得在腊月里做。明天就是腊八,过了腊八好多人家又该杀猪、准备年货了。年一过又到开春时候了,开春就得种地,没种子怎么种呢?你放心,我会很快就回来的。我们家的那头猪也要杀了,你给四哥说一下,我回来就杀他家的那头猪。呵呵,再说,春明他们那么信任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的。”边说着边用手爱怜地抚摸她的脸。他的手一直顺着她的脸滑到她修长的脖子上,然后在她的肩膀上停住了,他的手一用力就把她揽在怀里,抱了一下,说:“这几年,你跟着我受苦了。明天我们到集市上去给你买衣服。你看你这件袄又旧又短的……等着我,晚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一切都让她动心,包括他那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她有点失神地看着他跨上摩托车。跨上摩托车的他朝她扬扬手就走了。他走的时候,她的心又跳了一下,而是猛烈地激跳。她追了几步,追到院子边上,看见他顺着那条宽敞的石子路飞快地走过柳泉,柳树,消失在路的拐弯处。
但她的心还是那样狂跳不止。她不知怎么了也不知该做什么,在院子里、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圈,然后对婆婆说:“妈,我想到柳树那儿去……”
“月儿,月儿……”有人歇斯底里地喊她,而且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她慌了,忙跑出去。柳树下一大群人涌过来。有惊恐的呼喊声,也有大声的哭声。
&她的四嫂和二嫂还有庄子里一个姑姑跑上来,扶住了她,那个姑姑跑过去拉住了和她一样慌的婆婆。
接着她的二哥也来了。满脸悲切,什么话也说不出就跑去找她的公公。
她颤声问:“咋啦?”
“虹,虹,他……”四嫂话没说完就大放悲声。
她“哧溜”一下瘫倒了。
醒来时,她发现公公婆婆挂着吊瓶,村子里的老人聚了一屋子。她挣脱二嫂和四嫂的怀抱,拔掉手上的吊针,就往下跳。四嫂要拦她,被四哥挡住了。
村子里谁不知道虹和月的关系好呢?村子里的女人谁不羡慕月呢?月是村子里唯一没有挨过打的女人。无论在家还是公众场合,虹一直是温和地对月笑着,不像别的男人在公众场合对婆娘们呼来喝去,显示男人的威风。
村子里的男人谁不羡慕虹呢?虹永远是受到皇帝般的伺候。就那睡觉来说吧,天冷的时候,虹的位置就离门窗远,靠门靠窗的位置就是月的;天热的时候,虹的位置就靠门靠窗,月就在离门窗远的地方。这是虹有次喝多了酒说出去的。说着这话的时候就是冷天,村子里的男人们回去以后就等睡觉,结果睡觉时,女人们把靠门窗的位置留给了自家男人,而自己热热火火地睡在炕里边,这让男人们很不满意。
吃饭时,虹的碗底总会像父母的碗底一样卧着鸡蛋。妈的鸡蛋当然给了两个孙子,爸的鸡蛋吃得心安理得,而且是美滋滋的心安理得。虹挑着碗里的鸡蛋,心疼地看着月瘦俏的脸,挑来挑去咽不下。趁爸妈不注意,很快地把鸡蛋挑到月的碗里,而月又固执地拨到他碗里。妈妈看他们这样就多拿出鸡蛋。可无论你拿出多少,虹和父母碗里的鸡蛋一个劲地增多,月连一个也舍不得吃。村子里有的女人不但争着吃,还偷着吃。
村子里两口子骂仗时,常拿他们作参照。女人骂男人:“你学学人家虹。”男人骂女人:“你看看人家月。”想到虹和月,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彼此就无话可说了,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理亏。
月看到虹了。这个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也让她魂牵梦绕的人,现在就静静地躺在一张薄板上。
他的脸上有未擦干净的血渍,头上有个血包,血大概就是那个血包里流出来的,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起来睡得很不舒服,头和脖子稍微有点失调。她走过去,抱起了他的头。四哥急忙阻挡但还是没有来得及。这一抱,她一下子哭起来。原来他的脖子已经断了,头和身子只有皮肉相连。“天啊,我的人……”
“我的人。一年了。你就是从这个地方走的。这是一个什么样可诅咒的地方呢。”
她看着这个地方,站在清冷的阳光里,浑身哆嗦着。
突然,她跪倒了。跪倒在那个豁口处,她的头深深地扣在地上,哭声随地响起。
&路上的行人看着这个苍白的年轻女人,对于一年前这儿发生的事,人们都了如指掌,对于出事的那个年轻人的为人,人们更是了如指掌。这里面的人,有的借过那个年轻人的钱;有的借过他的玉米、豆子;有的家里的地是这个年轻人帮着给犁的;还有干脆没钱伸手要,这个年轻人也不会拒绝。他总是那样温和地笑着,对每一个人。
有人走过来扶起她。很多人都流下眼泪,想着他,有人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四哥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帮她擦干眼泪,拾起她的水桶走了。
&&四哥是听了她婆婆的话找来的。婆婆在她走后有点不放心就找到了四哥。
&&四哥想了她能去的很多地方,最后就确定在这儿。因为她曾经向四哥打听过虹倒下的那座桥。他对她说虹的摩托车刹车失灵,而且路上又结了点冰,虹的摩托车几乎是没有阻拦地冲下了那座桥。
&就那座桥吞噬了虹。那么强大的一个人啊。
四哥几乎是半抱着她回来了。
天气很冷。这儿没一丝温暖可言。院子还是一步宽。窑洞的洞口还是没有一人高。但门上已经按上了木栅栏门。推开那扇门,窑洞里还是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只是上面已经落满了尘土,犁铧上沾着点铁锈。已经一年多没人动过这些农具了。农具在阴暗的窑洞里发着冷光。
&同来的三哥四哥进到窑洞里转了一下,就浑身哆嗦着出去了。这屋子让他们伤感。他们曾有很多次在这个院子里陪着自己的妹妹和妹夫。这个窑洞里留下他们多少欢笑声和对土地的分析声。可那个人走了,这儿就凄冷了许多。一年多,他们也怕来这儿,田地也被寂寞的荒草蔓延着。也许他们再也看不见这片土地的肥沃了。今天他们是陪着妹妹来的。一直生活在怀念中的妹妹是他们的心肝,他们四个兄弟答应父母,一切都得为妹妹着想。即使没有父母亲,为了那个可爱的妹夫,为了可爱的妹妹,他们就是倾其所有也会让妹妹快乐,让妹妹走出对妹夫的思念的。
&挽回妹妹的四哥张罗着妹妹和她的公婆孩子吃饭。饭后,妹妹就提出想到这儿看的要求。
&妹妹的要求让他们觉得心跳。但妹妹平淡的口气说出的理由极有说服力。
&&她平静地说:“已经一年了。那儿再没有去过人,不知道那儿怎么样了,农具还在不在?放羊的有没有占去那两孔窑洞?那儿的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都得拿回来。地,以后就不种了,那些农具也得拿回来。”
&“等年过了,天暖和了再进去拿吧。”公公说了句。
&“今天我没什么事干,也试着有力气了。四哥陪我去,我会好好的,不会出什么事的。年过了,可能会有别人要种地,我们的东西占着,他们住不进来。”公婆没话可说,就望着她的四哥。
&四哥就说:“那也行,我和老三一起去。我们用驴套着架子车,月儿坐在车子上,您二老就放心。”
&对于她今天的行动,四哥觉得很奇怪,但那感觉只是一闪,并没往心里去,或许妹妹开始振作了呢?
就这样,他们就来到了这个深山里的这个窑洞里。
三哥是个木讷的人。无论在哪儿,他都是默默地干活。四兄弟中,就他话少,就他显得有点窝囊。但妹夫对他是最好的:买到好烟了,第一包是他的;做下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他;就连他做什么重大决定,也是第一个请教他,虽然他给妹夫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妹夫也不一定采用他的主意,但妹夫那虔诚请教的态度和拿他当聪明人看的态度,让他很受用。在妹夫的眼里,人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他永远是他的三哥,在妹夫这儿,这个木讷的人觉得自己才是个人,在妹夫跟前没有人敢对他不敬。妹夫从来不和别人争,遇到什么事,他也只是温和地笑着。他的笑会让人信服。
&进到这儿以后,这个木讷的人好像看见了他和妹夫争着让烟、争着干活,他好像听见妹夫给他说:“三哥,别累着。”“三哥多吃点。”“三哥,快上炕躺着,解解乏。”……
&&三哥鼻子酸了,眼睛红了。一股清鼻涕流下,他吸溜了一下,急忙出来擦擦眼睛,走到另一孔窑洞里收拾东西。&
&&这个木讷的人在妹夫走后的这一年里变得更木讷。他几乎不知道说话是什么滋味了,他只有找更多更苦更累的活来做。只有在做活中,他才感到自己还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以前老婆嫌他话少,像个木头,骂他,晚上不让他近身。可妹夫走了以后,老婆再也不骂他了,天天晚上温存在他的臂弯里。他想妹夫,就把对妹夫的思念发泄在老婆身上。他觉得以后的自己更像一个木头,可老婆却不嫌弃他这个木头,夜夜亲自给他端来洗脚水洗脚。你说人这种动物奇怪不奇怪?
&送妹夫走的那一天,一般来说,亲属是不抬棺木的,但他要抬。他要陪着妹夫走。而且抬的是大头。从家到那座山距离很远,别人都换了几起,他一直没要人换。他流着泪走一路和妹夫说一路,说得最多的就是妹夫家的活他来做,他照顾妹夫家人。当四哥在墓前打了妹妹一巴掌时,他明显的感到墓棺哆嗦着。她知道那是妹夫心疼妹妹。
&&四哥站在小院的边上。他掏出烟,从烟盒里抽出两根,一根他看了看又装进烟盒里,一根他用手接到对面,好像对面站着某个人。然后他把烟叼在嘴里,掏出打火机,打燃了火,先朝对面的虚无让让,才点燃自己的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他知道妹夫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只要一抽烟,他就想起妹夫,就想起给妹夫也发一根。他一天不知道要抽多少根烟,就一直不停地做这个动作。有时,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做着同样的动作。
&&现在他抽起烟,顺着嘴是一串由小到大的烟圈,这是他跟妹夫学的。
&四兄弟中,他的脑子最灵活。常年四季在外面跑,什么活计能赚钱他就做什么。开始给妹夫提出包山种地的是他。因为他一直在外面跑,掌握着前沿信息。他只给妹夫提供了前沿信息,妹夫就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锲而不舍创造了他们的生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妹夫造就了他。在他还不晓事时,家里就给他娶了媳妇。开始他也沉浸在女人的温柔里,沉浸在性爱的欢乐里。但他骨子里的野性还是催逼着他走出。他常年四季漂泊于外地和家之间。家是过年时候回来,家里的女人也像是过年时候回来放松身体的工具。他和家里的女人没什么话可说,从开始就是目的明确,直奔主题。完事后,他就拥着自己的被子,死睡在炕的一边。女人休想听到丁点温情话语。夜半,听到女人如雷的鼾声,他就觉得生气,就不客气的撞女人一脚。
&以后在外面见的多了,经的多了,才发现自己这一生有点可惜,算是白活了。外面有个女人等他,外面的女人说话细声细语,外面的女人让他销魂,外面的女人睡觉不会打呼噜、咬牙、放屁。
再回来后,他就开始找家里女人的不是:个子太矮、身体太胖、脸太粗黑、衣服太土气。他给家里女人买了衣服和粉底擦脸油。他认为很好的衣服,女人憋不上去,白颜色的衣服让矮胖的女人显得更矮胖。他逼着女人把粉底擦脸油抹上去,却更像驴粪蛋上落了一层霜。他带女人到理发店里烫了头发,使女人看起来更像是顶了一头沙蓬、一个造窝鸡。他给女人买了双高跟鞋,一天下来,女人不会走路而且脚上流血。
&对于他的挑剔和变化,妹夫只是温和地笑笑,并不指责。当他从外面的女人那儿回来时,妹夫总会拉着他下地干活,当然一起干的还有他那个黑胖的女人。只要一拿起农具,他才发现自己是那样的力不从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却不会干活。茫茫的田野里,看到胖女人灵巧的身姿,他有一会恍惚。家里地多,他是小儿子,他没有和老人分家,他家四口人,加上两个老人的地,一共六个人的地,常年四季胖女人不停地忙碌在土地上,虽说农忙时节,三个哥哥还有妹夫来帮忙,但除草施肥这些活都是女人一个人做的。
&看到他盯着胖女人看,妹夫只是温和地但很有意味地笑笑。
&干不了几下,他的手上打了血泡。胖女人心疼地拿出雪白的手帕给他包上住,不让他再干活,说:“这点活,我一个人一会就做完了,不用你做的。”说完还朝他莞尔一笑。
&&他第一次发现胖女人笑起来很好看。外面的女人也笑,那是当他给她买了金链子、金戒指才露出一点笑,笑得很媚,也笑得让他酥骨。只有拿了他给的东西后,她才允许他在她身上耕耘。平时他是不能近她的身也看不到她的笑的。不像胖女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想,就会敞开胸怀,露出那一滩温柔。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女人是如此心疼他,外面的女人只等着他去呵护她去哄她,没想到胖女人反倒哄他。
&&回到家,他累得倒在炕上,胖女人却洗手忙着做饭,又忙着喂猪、鸡、牲口。他才发现胖女人在家里忙得如陀螺,他这几年一直在外面甩手,是因为家里有这个看起来不漂亮、不会撒娇的胖女人啊。
&&妹夫经常给他说的一句话就是:过日子就得实实在在。他现在才懂得实在的含义。
&&慢慢地,他收起了在外面飘飞的心。回到了胖女人的身边,回到了这片曾经让他厌烦的土地。回来后一直伴随着他的那种彻骨的空虚不见了,他每天都觉得活得很充实,回来后的他也在村子里赢得了尊重,人们再不拿另一种眼光看他了,他那颗一直悬浮的心放在了实处。他从心底感激妹夫,是妹夫让他懂得了实在:生的实在、爱的实在。
&现在妹夫走了,妹妹的爱没有了着落,妹妹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他回头看了看那个窑洞。
&她自进来后,就一直坐在那个炕沿边。炕当然没烧,是块冰冷的石头,但她没有冷的感觉。
&这个炕上留下了他们多少温馨的回忆、热烈的缠绵。如今那个用生命爱着的人走了,这个世间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月儿,快出来。我们收拾东西,别冻感冒了。”三哥在叫她。她抹了一把泪,应了一声,就走出来了。三哥已经把那个木凳子放在院边,并把自己的棉大衣放在上面,对她说:“月儿,你先坐在上面等我们,我们很快就会收拾好的。”
&&月儿坐在棉大衣上,又觉得坐在上面不怎么舒服,就把棉大衣抱在怀里,坐在木凳子上。
&有多少夜晚,她依偎着虹坐在这个地方,听风的脚步声,听月亮的脚步声。她就像躺在奶奶怀里的小丫头一样躺在虹的怀里数星星。在这里,虹教她认识了北斗星,教她认识了牛郎织女星,教她认识了天河。牛郎织女的故事,她是在奶奶的怀里听的,牛郎织女星是在虹的怀里认识的。
&&在这里虹也教会她写很多的字,当第一次把她的名字和虹的名字连在一起时,她很羞涩地在两个名字之间画了个心,虹小心地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滚烫的嘴唇压住她滚烫的嘴唇,那阳光的味道至今还留在她的唇齿间。
&&山里很静,为了打发这静得寂寞的夜,虹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口琴。她才知道虹的口琴吹得是如此好,她才知道这世上除了水声、雨声、风声以外,还有“音乐”这个神奇的东西。那支《一剪梅》是虹最爱吹的。当吹到她熟悉那美妙的旋律时,虹就教她歌词;“……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是的,今生的爱,无悔!所以即使白天一整天的劳作再苦再累,她也是欢天喜地地做好饭。吃了后,热点水端给虹,让他泡脚,而她会温柔地用自己的手捏揉他那双大脚,然后就依偎在他身边听他的口琴声,合着拍子唱“爱我所爱”。
&&下雨的夜晚,虹会拿着本书,给她讲书中的情节,她会为书中的悲欢离合流下眼泪。想想书中的离情,她会幸福地钻进虹的怀里,而虹的眼睛里也会燃起一团炽热的火焰。
&&他们在这个没有人声人迹的山里生活着,幸福地生活着,幸福地上演着一个爱的童话。
&&“亲爱的人啊,你看见我来了么?你看见我看你来了吗?等着我,我会来的。”
&&腊月,对村里人来说,是繁忙的季节。腊八一过,年就近了。过了腊八,庄户人家就开始杀猪了。男人们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杀猪也是吃饭,一直吃到腊月二十三。女人们过了腊八后,就着手推磨、碾米、拆洗被褥、跟集市给一家老小买新衣置办年货。腊月二十三和男人一起把家的各个角落来个彻底的大扫除,扫去陈旧,准备过新年。二十三后,就开始做肉、炸油货、蒸馒头、蒸包子、焯干菜,直忙到二十九。到三十这一天,就等下午放鞭炮、贴对联,晚上吃团圆饭前剁肉馅包饺子,再就是吃团圆饭,看春节联欢晚会。年就这样开始了。
&去年的年,庄子里的人过得都不怎么舒心,过得很沉寂。贴对联的时候,人们也无心放鞭炮,拿出对联,浆糊往上一抹,就粘在门框上。一直像领头人的那个人走了,人们的年过的无精打采的。
腊月初八了。人们都拥在她家院子里,忙着用细竹篾、纸条做纸人纸马、纸房子纸楼、纸花圈。虽然人很多,但说话的人很少。人们边做边想着虹,想着他的音容笑貌、想着他的乐善好施、想着他的谦逊随和、想着他留下的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有幼小的孩子,想着他深深爱着的月儿。而月儿这时只是呆呆地望着桌子上虹的遗照,她很少和人说话,来和她打招呼的人,她只是淡淡地用眼睛盯着人家看,对人家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她的眼神人们说不上是悲哀多一点还是平静多一点,但是她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好像把每一个她眼前的人都记在心里一样。打招呼的人走后,她就直直地看着虹的照片。四嫂一直找着借口让她出来招呼来帮忙的人,但她无心,所以只好作罢。
一院子的纸人纸马、纸房纸楼做好后,她出来转着看着,然后她找到四哥说了句什么,四哥连忙走过来,对那些手灵巧的人安顿了几句。一会院子里就有了纸糊的电视机、小汽车。
冬天的天气很短,很快天就麻黑了。婆婆忙着去提柴烧炕。月儿马上接过婆婆手里的筐,她说了句:“妈,我今天烧炕。”婆婆、院子里的人都暗暗地舒了口气“月儿终于走出来了。”人们都知道,月儿自那以后,很少做过什么。在她的意识里,好像外界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她只是活在自己的思念中。只要她好起来,她还知道干什么,那就最好不过了。
做了两天的纸活摆了一院子。满园子的彩纸,还有素白。看起来是那样的苍茫,给人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腊月的风吹过,哗啦啦的声音跟着风走远了,走远了。
她和两个孩子都穿起了白孝衣。一身素白加上她苍白的脸,站在寒风里,是那样的轻,人们感觉到一股大风就会把她吹走。四哥让四嫂搀扶着她,向虹长眠的那个山头走去。在她的身后,哥哥嫂子、虹的好友们、村子里的人,手里端着做好的那些纸活,长长的排成一队走着。
夜晚飘了一场雪。洁白的原野、洁白的孝服、苍白的脸,还有后面那些人群。还没到地方,许多人都已经泪流满面了。虹走的太突然了。他所希望的一切,他都看不见了。人们对于他的好,还没做出什么回报,他已经不需要了。人们能做的只有善待他的老父母,善待他的儿子,照顾他迷失的妻子了。
几个嫂子依照惯例,做好了拉她的准备。他们不能让她再哭了。这一年她的泪水就没干过,她那美丽的眼睛就一直没有消过肿。他们一定得让她振作起来,前面的路还很长,人不能一定沉浸在悲伤中。
但是人们今天稍稍有点奇怪,因为人们没有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没有听到她再说:“怎么不带走我?怎么能忍心扔下我?”她只是很平静地跪在他的墓前任泪水流。她没有翻动眼前燃烧的纸活,只是静静地盯着他那长满荒草的坟墓,长时间少见的平静。这就是他的家啊。
只有离她最近的人才能看见她平静的脸上那双颤抖的睫毛,才能感觉到她压在心底的巨大悲痛,她无声的哽咽让人明白什么才叫悲痛。她在用心哭泣。但她的脸上却挂着一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意。
烧完纸,她就急急地往回走。她走得很快,也走得很轻松。给人的感觉是摆脱了、卸掉了一切悲痛的轻松。
也许是吧,一年了,她没有轻松过,人们也没有轻松过。整个庄子也被悲伤沉沉地压着。家人、哥嫂和虹的朋友们不由得舒了口气。
她甩脱了后面所有的人。四哥觉得有点奇怪,就让她的儿子喊叫她,她也没理,好像没听见一样。
大哥对四哥说:“你去跟着她,让她回来吃饭。”
四哥就跑过去追她。四哥发现她正沉浸在自己的笑意里。四哥有一忽儿恍惚:她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但是想再从她脸上往更深的看,又看不出什么,除了那淡的不能再淡的笑意外,再什么也没有,很平静。他就这样疑疑虑虑地跟着妹妹。
她家没人。在他们上坟时,她的父母就来接走了公婆。说好了这顿饭在她大哥家吃。
她先进了厨房,生了火。四哥忙说:“别生火了,今天在大哥家吃饭。”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烧点水洗脚。你在那个窑洞里等我。”
他知道妹妹的平静也是坚定,反驳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只有随她、只有等她。
她进到公婆的窑洞里,盯着公婆的照片,看了一会。拿起抹布把公婆的桌椅仔细地擦了一遍。让四哥坐在滚烫的炕上,打开电视,把遥控器放在哥哥的手边说:“你先看会儿电视,我一会就洗好。”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端来了一盆水。一大盆水,这不是洗脚所用的水,足够两个人洗澡用。端进她的窑洞,插上了门。
缓缓地脱掉衣服。雪白的肌肤,像玻璃一样光洁明亮,丰满的胸脯,两只玉乳隆起,平滑的小腹,春笋般的胳膊,修长的腿。她试试水温,抬起脚踏进那个大木盆里。
把那洁白的身躯洗完后,她从衣柜里取出一整套新的衣服:内衣、内裤、线衣、线裤,还有新的羊毛裤,再在羊毛裤上套了一条笔直的长裤,她又穿上旧的羊毛衫,打开门,把那盆水端出去倒了,又拿起一个小盆进到厨房里舀了水,回到她的窑洞里,插上门。散开她的长发,洗起了头发。漆黑的长发如黑色瀑布,但里面夹杂着几根醒目的白发。她把头发洗干净了,用一条干的毛巾擦干头发上的水珠,然后又把水倒掉。顺便跑了一趟厕所。回来后,擦干净桌子上的水渍,把地打扫了一遍。
然后,她脱掉身上那件旧羊毛衫,取出一件新的穿上,再在羊毛衫上套上新的尼子大衣。换上这些以后,她坐下来,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全家福,手轻轻的抚摸过。公公的脸、婆婆的脸、两个孩子的脸、她的脸,最后是虹的脸。她的手指在虹的脸上停下来,反反复抚摸着。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圣洁的笑意。那笑意给人的感觉就是:爱人,等等我!
她把照片放在一个梳妆匣子里,合上梳妆匣,然后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小屋,似把这一切刻在心里一样地盯着记忆一番。又拉开门,站在门边听听,哥哥正在看电视,能听见电视频道转换的声音,院子里的鸡跑着,远处的狗叫着,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
她又转身进来。插上门的暗锁。快步走到窑洞里边衣柜的背后一个小窄缝处取出一个纸包。打开一层一层包的很厚的纸包,里面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瓶上显示的字样是“七步灵”。家里有老鼠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瓶老鼠药。老鼠吃了,走不到七步就倒地而死。看着这瓶药,她如同看到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样,竟然露出了笑容,没有丝毫的胆怯。她又打开衣柜,从衣柜层层叠放整齐的衣服堆里摸索了半天,还是一瓶药:“安定”。
她从安眠药瓶里,倒出药片,放在掌心里,端起早先凉好的白开水,一扬手,手里的药倒进了嘴里,把水杯端在嘴边,一扬头,水杯里的水连同药都咽了下去。然后,她上炕,拉开那床绿缎面的被子,那是虹盖的,铺好后,钻进去,睡倒之前,又把那瓶“七步灵”灌进嘴里。然后,她静静地躺在炕上。
天窗外,枝头上那一串串冰棱花折射出七彩妩媚的光,天空正展示着绒绒的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但那美好的一切,在她眼里已经是过眼烟云,什么样的美景都留不住她,她打算绝决地走了,给人们不留一点机会。
她起来了。或许她后悔了,该叫出声音,但她没有那么做,她只是抓过床头上的化妆盒,取出眉笔、口红。她要上层淡淡的妆。先是画出眼线,描眉,然后抹上口红。
胃里很难受,但她强忍着,把口红抹好后,拿拿起镜子照了照,里面是一个艳丽的、苍白的美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没有了心。活着对她来说只是一种形式,她对什么都没有了心思,包括她的一对儿子。她只觉得自己胸腔里那一整块好像被人连根剜去,成了一个空洞。那个空洞无论她用什么办法来填充,都无法填满。每天就这样残缺着、心疼着。但只要一想到虹,她的心就不会疼,她还觉得自己生活在温暖中。她放不下她的虹。她想象着在那个冰天雪地里、在那个一幅薄板的黑乎乎的地洞里,虹是那样的孤单,是那样的冰冷。没人陪他说话;没人给他端热饭;没人给他端洗脚水;没人给他铺床盖好被子;天冷了,他的窗子是否关严?天热了,他每天换洗的衬衣是否洗干净、熨烫好?
从很小的时候,家里就给他们定了亲。那时,都还小。她提着猪草筐跟在他后面拾猪草。那时他贪玩,眼看天都黑了,他的猪草筐还不见满,她就把自己猪草筐里的猪草倒在他筐里,她宁愿回去挨妈妈的骂。那时,她喜欢吃野草莓,他就挽起袖子伸进长满刺的野草莓丛中给她摘,当他把红得晶莹剔透的野草莓捧到她眼前的时候,她高兴地拿上就往嘴里塞,而他会喝住她,把那上面带着的有刺的叶子摘净,才让她吃。那时,村子里的娃娃们在一起玩打鬼子的游戏,她总是和他在一起,他们总是好人,好人当然要经过一些磨难,无论是爬土壕、翻山沟、过水渠,他总是和她在一起,他总是拉着她的手,遇到她不能过去的地方,他就背起她。那时,村子里的娃娃都知道他们定了亲,看见他们在一起,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羞他们,她气急了只有哭,而他却笑呵呵地说:就定了亲,长大后我就娶她,我喜欢她,娶她做我老婆。听到他这样说,她偷偷地笑了。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他在学校里念书,她小学没念完就回家干活。那时她家里姊妹多,吃饭的人多,干活的人少。家里经常没吃的,也没钱让她再念书,她就很听话地回来了。那时,她的脸一直是菜青色,她常常把吃的留下来给侄儿,一大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她不是忙着喂猪,就是给牛添草,等到大家都吃饱离开时,锅底剩下的就是汤了。她也就喝点汤。她知道,哥嫂他们要干重活,得吃饱。爸爸妈年岁大了,得吃饱,侄儿们长身体,还得吃饱。她干的活少,也轻,饿点没什么。所以她那张脸看起来一直缺营养,身子骨比同龄人瘦小的多。那时,他走学校的时候要经过她家门前。由于害羞,她很少和他再见面,但每次他走时,她就会藏在家门后面看着他,看着他匆匆地跑去跑回。但他每次走的时候,总会停下来叫出她,往她手里塞一块雪白的馍馍,然后就跑了,而她,把那个馍馍抚摸很久,舍不得吃,最后就留给了侄儿。他家里的情况好一点,他妈妈又是那么慈祥,知道他每次走的时候都偷地装馍馍,她也装作没看见,还把最大的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有那么几天,她看不见他了,她就心焦得像要发疯。她开始想他了,是透心透肺的想。从小,她都是用很崇拜的眼光看他,他做每一件事,她都觉得对她是一种强烈的吸引,几天不见他,她就觉得自己失了魂。再一次见到他后才知道那是要考试了,他在学校里复习。他爸爸在学校里有房子,他完全可以住在学校里的。但他还是每天往返地跑。他也想她,复习的时候,他的眼前不由自主的就浮出她那菜青色的脸,娇瘦的身子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知道她每天都吃得很少,她心里一直想的都是别人,很少想到自己。她家里的活多,粮食少。大哥成了家,还添了小侄子,别的哥哥都是青楞的小伙子,很少有人想到她。他觉得照顾她是他这一辈子的责任。考完试,他就会飞快地回来,往返在这条路上,乐此不疲。
后来,考试了。是一次大型的考试,也是他当学生时候最后一次考试。她这个时候才觉得他们两个是那样的不合适。每一个上学的人,都希望自己考上,跳出农门,希望自己在外面更广阔的天地里发展。她也希望他考上,考上后有个更好的前途。但一想到他考上了,她就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恐惧感。她知道,她没念下书,她只能待在农村,她的根就在农村,她哪儿也去不了。那她就要和他分开,她不能拖他的后腿。一想到分开,她就不由得浑身哆嗦。从小时候起,他就溶在她的心里、骨里、血里。她每天能在这惨淡的生活里活得这么幸福,就是有他。她认为,他就是她,他们两个就是一个人。同一张嘴吃饭、同一个鼻孔呼吸,没有了他,她就没有食欲、也没有了呼吸。她不能和他分开。但她也不能那么自私,只想到她一个人,这样会毁了他的。
后来,她就躲着他,很少和他见面。虽然他每次走的时候,她还是偷偷地看他。每次看到他见不到她的那种惆怅样,她也很心疼。但她必须这样做。她甚至还和爸爸妈妈商量着退婚。她让爸爸妈妈去和他家商量着退婚的事,他的爸爸妈妈不同意,从小就定好的,他们不做那种失信于人的事。他爸爸说,以后虹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她相信虹会这样做的,但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很大的差别,这个差别就是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个差别她没有办法弥补。
听到她要退婚的消息,他找到了她。忧郁地看着她,说她傻。他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觉得他们是一个人了,没有她,他呼吸不了。他还说:不要把我想的那么优秀,我不是个好学生,虽然我很想学好,很想考出去,找个好工作,带上你,好好生活。但我不是好学生。看到爸爸对我抱那么大的希望,我心里很难受,就怕他考不上让他失望,所以我就拼命地学,但还是学不好。但我以后会生活的很好的。你不要想那么多。没有你,活着没意思。
没有你,活着没意思!这是他的话,也是她现在的想法。没有他,她一个人活着没一点意思,她不知道饥饱,她没办法呼吸。
她挣扎盖好被子颓然倒下。
“爸、妈,女儿走了。女儿不能尽孝了。你们有四个哥嫂。他们会帮女儿孝敬你们的。公公婆婆,望你们原谅,我不能完成虹留下的任务了。我的哥嫂会照顾你们的,直到老。没有虹我活不下去。儿子,我可怜的儿子,你们是我的牵挂,我不能尽到做妈妈的义务,陪你们长大,不能看着你们上学、看着你们考学、看着你们找工作、看着你们找对象、成家。你们以后的路只有靠你们自己了,妈妈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原谅妈妈。你们是爸爸妈妈生命的延续,你们要好好的生活下去。你们以后会有舅舅舅妈、表哥表姐他们。……我要陪你们的爸爸,他在下面很孤单,也很冷。没有你们的爸爸,我就没有勇气活下去的……我的心丢了,那种空,我没办法承受,我只有去找你们的爸爸。……永别了,我的亲人们。……”
胃里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忍受着,眼睛再一次看过桌子上那张虹的遗照,黑红的脸、晶亮的眼睛、温和的笑。她的手又一次抚摸过那张全家福,婆婆的脸、公公的脸、儿子的脸、她的脸、虹的脸。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原本苍白的脸,慢慢地变了颜色。颜色加重、变红、变紫。她的嘴里涌出了一口白沫,一阵剧烈地颤抖,她慢慢地合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腊月十一日接近下午时。她的家,她的窑洞里,一个雄壮的哭嚎声惊动了灵魂未定的村人:“妹妹啊……月儿啊……”
刚从悲伤中走回来的人们又被更大的更惊心动魄的悲痛浸染。
人们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月葬在虹的旁边。可阴阳根据他们的生辰八字、生死时分,看了半天也找不出葬在一起的可能性。死者已矣,生者还得生存。为了生者的安稳,为了两个孩子的安慰,他在这个山头长眠,她却在另一个地脚长眠。站在他的山头,能看见她的地脚。在阳间,她望着他,在阴间,他望着她。
长跪在她墓前,四哥几乎晕倒。他一直处在深深的自责中。他怨恨自己为什么会坐在炕上看电视?为什么看电视时会睡着?为什么不站在妹妹的门前看着妹妹?他怪自己大意。是啊,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人们无论怎么想也是想不出月儿会做得这么绝决。她几乎没给任何人留半点机会。
她留给人们的就是那个梳妆匣。打开那个梳妆匣,人们看到放在最上面的是两朵花。那两朵鲜嫩欲滴的红绒花,上面分别吊着新郎、新娘字样的红绸子。红花下面放着他们两个的结婚照,还有为数不多的几张合影,再下面就是他们的全家福,还有公公婆婆的照片,两个儿子的照片。照片下面放着三个信封。第一个信封上写着:公公婆婆的。打开第一个信封,里面是一摞百元人民币。第二个信封上写着:琛儿和玉儿的。里面还是百元人民币。第三个信封里是一些票据。别人欠他们的,他们欠别人的,都写得清清楚楚。
没有谁会想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起这些准备。
人们被她震撼了。。&  
后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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