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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  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  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海和帆。   & &&切&米沃什
逃脱术---施伟
  我堂姐夫是一位魔术师。小时候,他双手空空的往我裤裆里虚抓了一把,吹口&仙气&,缓缓打开后手心便有一枚水果糖在里面握着。他说这是将我蛋蛋掏出变成的。我觉得自己胯下果真空空荡荡了,然后他把糖果送给我吃了,失去的蛋蛋又回到我身上。这样的戏法堂姐夫每次来都要变上一变。我的蛋蛋进进出出,与水果糖相互变换了好几回,终于让我发觉他进我家之前拐到杂货店买过糖果。   像这样的小把戏并无神奇之处,谁都能变几下哄小孩,但我堂姐夫是正宗的魔术师,除了这个他还能变出更为不可思异的(他们的术语称之为&响&),那诡谲的魔幻色彩即使是胡迪尼或大卫?科波菲尔都难以媲美。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堂姐夫常来我家。他本是我家远房亲戚的儿子,窜门走亲却是因为喜欢上我堂姐。当年,我堂姐很漂亮,腰特别细而胸脯非常高,又会打扮,是我们那一带最先烫头发的女孩子,村子里有不少小伙子在追求她。我堂姐夫找我堂姐不直接上她家,而是先在我家坐一坐,给我一枚水果糖让我去打探打探,看她家大人在不在。假如我伯父和姆妈全出去了,我未来的堂姐夫就再给我发一枚水果糖作报酬(我八岁时就长了九颗蛀牙,同他们那场恋爱逃不了干系),让我在门外望风,他和我堂姐商量事情。   那一回,我趴在窗户底下偷听他俩到底在商量什么。我听见我堂姐夫说:&彩虹,嫁给我吧。&我堂姐说:&不,城里的房子挤。&我堂姐夫家住在城里,他父亲过世后他母亲患有轻度精神分裂症,家境非常不好。我堂姐那么漂亮,心高气傲,自然不肯答应他。过了一会儿,我堂姐夫说:&嫁到城里好啊!城里人吃国家供应的粮食,不用种田不用种菜不用养牲口,什么活也不用干,好享福啊,彩虹,嫁给我吧。&我堂姐大概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一言不发,我堂姐夫也没再说话。后来,我就听见他们不停地喘气,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感觉再听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跑去找小伙伴玩了,也不知他们喘到多久才喘好。   那次他俩商量事情之后,我堂姐的肚子就大了起来,假如不是婚后不久就生下我外甥王向东,我真的怀疑他把什么东西变进我堂姐肚子里了。   我堂姐夫跟我堂姐结婚时,我去看过他们重新布置的房子(那天的水果糖由着小孩子随便吃)。他家只有一间半房子,外面半间是厨房,里面的一间隔成两半,他跟他妈妈各住半间。我堂姐夫要结婚了,他就把它变了一下,他让妈妈搬到外面半间住,厨房搬到里面来,他们住进本来妈妈住的半间里。一间半房子还是一间半房子,但我跟我堂姐都说比以前大了很多。后来才晓得空间的变换使人多多少少会有些错觉,况且我堂姐夫在这半间房里装满了镜子。   我堂姐嫁到他们家可真的享福了。在城里她没有工作,就待在家里听收音机、看连环画。她说我堂姐夫有很多连环画,有一次回娘家带了一本借给我看&&嗐,什么连环画啊,原来是变魔术的图解册子。但我堂姐识字不多,随便翻翻倒能消磨时间,等我堂姐夫下班做饭给她吃。因为结婚之前我堂姐夫说过嫁到城里什么活也不用干,我堂姐连家务也不做了。洗衣拖地叠被子买菜做饭全是我堂姐夫的事。我想,大概只在我堂姐夫要同她&商量事情&时,她才愿意配合着喘喘气吧,当然,当然,这是我凭空臆测的,并无实际根据。据说,有一次我堂姐夫到外地演出,一去就是许多天,我堂姐不得不自己做饭了,她在娘家时一直做饭,因此她也能做饭,但她饭吃过了不愿意刷洗饭锅,我堂姐夫还不能回家,那怎么办呢?我堂姐就用炒菜的炒锅煮饭,然后平底煎锅、高压锅、蒸锅、搪瓷炖锅、砂锅、汤盆、菜盆、洗脸盆、水筲、不锈钢水勺子,等等,无论什么全都拿来煮过一遍,就是不愿意洗。几天后,我堂姐夫演出回来,她正用水壶煮稀饭,大米地瓜粥从壶嘴徐徐倒入碗中,还省掉用勺子装呢。不过,我堂姐夫到外地演出的机会并不多。   嫁到城里,我堂姐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就知道享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平均要享三百六十四天的福,还有一天她不享福,她得亲自上医院生孩子。女人生孩子要受天大的苦,我堂姐躺在产床上大骂她老公:&挨枪子的王承当,你跑哪去。&我堂姐夫在产房外听她一阵一阵杀猪似的叫,暗恨自己不能为她代劳。   我堂姐生了小孩之后,我堂姐夫便喜欢上洗尿布。他把袖子捋得高高的在街边洗尿布,洗过一遍还要放在鼻子底下,闻闻看有没有尿燥味,假如有味道还继续洗。他撅着屁股在一个大脚盆里搓着尿布,搓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狗公腰一挫一挫的,过往的人总要凑过来看:&洗尿布?&我堂姐夫说:&哎,洗尿布!&他把手中的尿布一抖,搭在两株苦楝树之间的铁丝上晾晒,迎风招展仿佛一面国旗。一个大男人洗尿布是件新鲜事,要在别的地方就特别惹人见笑,但在他们街坊见怪不怪。从很早很早时,我堂姐夫家的家务活就落在他身上。他父亲过世得早&&县曲艺团的杂技演员没从悬在高空晃晃悠悠的钢丝绳掉落摔死,而是染上急症死在医院的病床(可见应当死人的所在未必死人,应当活人的所在未必活人)。他母亲便患上轻度精神分裂症,还好,她不像别的精神病人会摔东西、打人,或者四处乱走让家人寻找不到,她只是忧郁地坐家门前的花台,一动也不动,身旁一株无名的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小时候上学打那经过,老感觉她忧郁的气质仿佛诗人,后来一位女诗人出了诗集扉页上印有照片,我打趣她说像我堂姐夫的妈妈。   我堂姐夫的妈妈本来在街道手套厂上班,得病后就傻坐在家门前等她儿子做饭喊她吃。就连一个月来一回的东西都得由我堂姐夫帮她处理,假如不拿纸替她换掉,她也任由身下坐成殷红的一片。街坊阿婆可怜我堂姐夫,有时也替着做一做,但我堂姐夫不大愿意麻烦人。阿婆长叹一声,说待到我堂姐夫娶了老婆那就好了,至少有个人帮帮他。但娶了我堂姐后依然无变&&因此,别人家儿媳妇坐月子总有婆婆伺服,她们家只好由她儿子自己承担。还好,我堂姐夫做得来。他在门外洗着尿布,一边注意厨房炉子上炖的鱼汤,那是给我堂姐喝着下奶的。他不时进去拿勺子搅搅看熬得像水汤了没有。那边小孩哭了,我堂姐喊他冲奶粉奶小孩,小孩并不饿,才喝两口就全嗝出来,其实是尿湿了,他替他换了尿布,接着又要替母亲换月信纸。我堂姐坐在床上嗑葵花子,嗑得舌头发麻,喊他给她倒一杯茶,满地的瓜子壳儿,他顺手拿扫帚扫了,看了看表已到了上班时间,他蹬着自行车飞快地出门。他的表是上海表,走得很准;自行车是永久牌,当时还很新,蹬起来飞快。他们结婚时,我伯父嫌弃他们未经媒人介绍和父母同意,自由&乱爱&,不为他们置办嫁妆,一切都是我堂姐夫自己置办的,手表(一人一只),自行车,缝纫机,三五牌闹钟,木壳收音机,皮箱,双喜牌痰盂,热水瓶,等等。我堂姐夫标了&互助会&。我们知道&互助会&假如你才&入&没多少期便&标&了,就相当于向银行借贷。我堂姐夫自从结婚后,一直&入会&、&标会&,拆东墙补西墙。   我堂姐夫在县曲艺团工作,他父亲过世后他顶的班。他十六岁刚初中毕业,本来他爸是要供着他上大学的,到曲艺团却因不是科班出身&&唱不了南音演不来傀儡,更别说如他父亲走钢丝&&这些他都外行,从头学艺那是嫌太晚了。他只好做勤杂工,搬搬道具,拉拉幕,扫地打水。到仓库搬道具时,他发现那里堆着一些魔术道具,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团原来有位魔术师,因婚姻问题出家当和尚了。我堂姐夫没事就鼓捣那些玩意,又买了书籍作参考,一来二来能变上几个小魔术,他向团领导要求上台表演。领导看在他死去的父亲面上,在重档节目的间歇安排他上台耍一耍。他表演的第一个魔术是拿一个马铃薯让观众切,切开后,当场从马铃薯里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这个魔术变得很成功,谁也弄不清马铃薯里怎会&生&出一张钞票来。但有一位聪明的观众说:&真能变钱何不回家变个上千上万花个痛快?!&这是聪明人说的弱智话之一。这张&工农兵大团结&免不了来自我堂姐夫兜里。假如他把它花掉,下次再变绝对变不出来了。   团领导见他果真能变魔术,也就时不时安排他上台一次。他不用再做勤杂工了,且能领到同别的演员差不多的工资。这当然也是团领导体恤他小小年纪要承担家庭,养活精神失常的寡母,又要自己结婚生子,非常非常的不容易!后来,他请人做了一张面值八元的假钞,拿它当道具来变&&魔术都是假的,要假索性假得更彻底。我堂姐夫靠在台上&变钱&的本事得以养家活口娶妻生子。   那年,我堂姐生下我外甥王向东,王向东小我十一岁,小他爸爸二十多岁,小他妈妈不到二十岁。王向东是我所见过最为淘气的小孩子之一。他奶奶抱着他在街边玩,小鬼头总是突然向行人吐口水,让人发现了他便扑进奶奶怀里藏起来。别人见一疯婆子抱着脏兮兮的小孩,也没办法计较。有时,他爸爸带他上街,他也如法炮制,别人不答应了,我堂姐夫赶忙撩起衣角替人擦拭,不停地道歉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受王向东吐口水的人生气地说:&你狠狠地揍他,他就懂事了。&我堂姐夫舍不得揍儿子,还给他买了田螺肉碗糕吃。王向东从小聪明,又有他爸宠着,特别会捣鬼。七月普渡,他到我们村做客,总是钻到戏台下面,拿针从木板缝隙扎戏子的足底,让戏子们一惊一咋。还偷偷地潜进化妆的棚子里,把一只麦穗放进衣架上的戏装。那天晚上,那个演俏丫鬟的小姑娘换上水红色绸裤,她一上台就感觉裤裆里面不对劲,款款走两步便忍不住要扭一下,但愈是扭愈觉得下边痒死了,戏台下看戏的人惊奇地看到:一向以婉静著称的俏丫鬟竟然如&肖家婆&似的扭起屁股,且扭得一波更比一波凶。王向东捣鬼还曾捣到他外公头呢,我伯父有辆三轮车停在门外,他拿了个拉炮系在车轮上面,他外公出来刚一蹬动车子,拉炮便被拉响,老头还以为爆胎了,细看后才知道是着了外孙的道儿。老人勃然大怒,给了王向东一巴掌。当晚的酒桌上,岳婿之间发生了一场争执,我堂姐夫责怪老人不该打他儿子,我伯父说:&打,为什么不能打!棍棒出孝子。&你知道我堂姐夫怎么回答他老丈人呢?他说,他父亲早早过世,他从小失去父爱,他把儿子当作父亲来供养着。   王向东的恶作剧我也曾切身领略过。那一年,我在一所中学教书,他正好读初一,堂姐夫就将他委托给我。学校离家远,王向东睡在我的宿舍里。他偷偷的把一条水蛇放进我的夜壶里,你说我能不被他害苦的么!?我从家里带了些豆瓣酱放在煤油炉上熬,通常一节课的时间正好熬透,又稠又烂的下好下饭。可是这一回,王向东趁我上课时溜进去加了半勺水,因此我下课回来看,酱汁尚且稀稀的,只好把火力调大了一丁点;第二节课他又溜进来加了一勺水,我把火力又调大些;第三节课他加一勺半的水,我把火力调得最大,我还纳闷了&&这豆瓣酱咋这么费熬,三节课时间竟熬不稠它;第四节课,王向东不再来替我加水了,我下课时一锅酱已烧成了碳。我外甥王向东挖空心思作弄我,是因为我批评过他。   这家伙除了调皮外还特别色。冬天,气温突然回暖的早晨,公厕的粪池表面会有一层沼气生成。女生们上厕所时,他走过去从掏粪口丢了一根划着的火柴,&篷&的沼气熊熊燃烧,可以想象,此时脱光屁股正在撒尿的小女生们该是怎样慌乱的景象。他在女生厕所外面笑弯了腰。还有一回,他偷了一位女教师晒在外头的胸罩,这个胸罩对他一点用也没有,他把&她&戴在身上玩过两天,便铰下橡皮带子做弹弓。女教师找不着胸罩很着急,后来发现他弹弓上的橡皮筋特别眼熟。她对我说:&你外甥很变态。&   我外甥王向东,我说了他两句子,他就开始报复我。好在,不多久我调到另一个学校,他也被学校开除了,在街上做阿飞,我想他早晚要让公安局抓起来。   不出我所料,王向东十九岁那年果真出事了。   那天,我在街上碰见我堂姐夫。他踩着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十九年前结婚时买的那辆)从我面前经过,我喊了他,他驶过头又拐了回来,一脚蹬在踏板另一脚从前杠下车(这个下车姿势很老土,一点也不潇洒,拘拘谨谨的,不像一个魔术师),我看他四十岁才出头便满头的白发,脸上浮现着一层疲惫的色泽,荒凉凉的,涩巴巴的。我知道,他下岗了。他们那个曲艺团在卡拉OK与歌舞厅出现后,经营状况就一年不如一年,挨到最后不得不宣告解散。他的同事们,有能耐的早往别的单位甚至市里的文化单位调动,没能耐一点的也在工厂或者街道找好去处,剩下像我堂姐夫这样没门路的只得下岗,按工龄领取一笔&补偿费&,这笔钱刚够堵他历年来透支&互助会&的旧账,再也不剩半分。他在街边&再就业&,变一种叫&仙人摘豆&的魔术。五个豆子在碗之间闪来闪去,直至最后把五颗豆子放进碗里盖好再打开,生出满碗豆子。别人在街边变这种魔术一般都为骗钱,将豆子放在其中一个碗里,叫大家猜。猜中了有奖,或是钱,或是礼物。一般都猜不对,你明明看见他把豆子放在左边的碗里,可就是猜不对。你一开是空的,豆在中间或者是右面的碗里。我堂姐夫变&仙人摘豆&只招徕人向他买东西:无牌的蚊香、蟑螂药、樟脑丸、擦自行车和摩托车轮圈的&去锈灵&、自已调制的洗头水、一种叫&鹧鸪菜&的打虫药,等等。白天在农贸市场,晚上在电影院门前。卖这类小物件一天挣不了几个钱,还要时时防备城管来&踢场子&,比做贼还不如!   我说:&姐夫,今天不练摊?&   &向东劈了人,&我堂姐夫说着一手还做了个劈的动作。   原来,王向东在电影院就为争一个跟女孩子相邻的座位,一怒之下竟拿西瓜刀劈人!他被分局拘留了。其实也没劈多深的一道痕,出来混的拿刀不过虚张声势吓唬人,况且是劈在屁股肉肥的地方。但对方索要三万块医药费的补偿,不能满足就要告上法庭,让他坐牢。   &这孩子也该让政府去管管他。&我说。   我堂姐夫说:&不成!他才几岁,真让判刑了一辈子算是废了。&   我知道王向东在街上混,收到保护费只管自己花天酒地,从来也不交家庭一分钱,这时候却要我堂姐夫花钱保他,往哪去借这多钱呢。尤其是听说借钱赎这小混混,大家对他都没有好感,除了和王向东一起混的几个人凑了三千多,别的人&&不管是亲戚还是朋友,谁也不愿意借半分钱。连我伯父是王向东的外公,他都说别管他,让他吃亏,看他还不可一世么。王向东从十四岁就出来混,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一帮人聚在一起无非赌钱拼酒。他还像小时候一样爱玩恶作剧,专门找那些谈恋爱的情侣生事。晚上九点多,正当街上行人多的时候,他手里握着根小棒,看有两个手挽手的小情人在前面走,他便从后面陡然一棍子打散人家的手臂。然后招来别人一顿臭骂,什么好处也没捞到。这种人最可恨,连道上的朋友都瞧不起他。有次,去一条街上收保护费,对方就是不给他,还喊另外的一帮人打断他的小腿,最后还是我堂姐夫借钱为他治好的。   我知道,无论王向东如何不成器,但一直还是他的儿子,同时我也清楚我堂姐夫护犊的个性,我便不好再出口劝说他不必去管王向东死活。   我说:&姐夫,我也才有两千块,下午送到家里给你。其他的,你再找别人想想办法吧。&   下午,我送钱去。我堂姐夫不在。我堂姐说他还在为儿子的事四处筹钱。我好久没见我堂姐了,她如今胖得像艘防空母舰,坐在小板凳上吃五香豆,硕大无朋的屁股将凳子全盖住了,仿佛是空气将她托住。她一直没有工作,就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不长胖才怪呢。我听说,有段时间她热衷于跳舞。到工人文化宫跳那种花一块钱买门票就能进去的舞。那里,其实是夜幕下的城市一个交友平台,一开始挺多人跟她跳的,毕竟她还有几分姿色。但一俟舞曲停下她就要人请她吃冰其淋和点心,吃得满嘴的奶油把口红弄得溻溻糊糊,一点品位也没有,谁还愿意跟她跳呢。她生气地拉我堂姐夫陪她去跳。我堂姐夫在曲艺团工作,耳濡目染什么舞不会跳呢,搂住她即能翩然而舞如高速运转的砣罗。他的白天为衣食奔波,晚上陪老婆跳舞。而人来人往的社交场合,只有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老公)愿意为她买门票、跳上一支舞、买点心吃,我堂姐顿觉索然无味。她再也不愿跳舞去,待在家里把自己吃得胖胖的。早年花朵般的人材,就因为长胖了,痴肥臃肿得像让水泡过的馒头,即使不再是满嘴冰淇淋的奶油,也无人问津。惟我堂姐夫爱她如同当年,有关这个我百思不解。后来,王向东向我解惑说堂姐夫则是因早年父亡母疯,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家像个家的样子了,所以倍加珍惜。   我堂姐向我唠唠叨叨一些她不高兴的事儿。譬如,他老公把钱花在为婆婆买铅笔本子上,而给她买零食也就少了。我堂姐的母亲起初只是像诗人般忧郁地坐在家门口,后来竟真的写起&诗&来了。我们知道朦胧诗派的作品晦涩难读,但也只在句子上,我堂姐夫的母亲写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读不懂,虽说也有笔有划的,而间构和结体全然由着自己臆造。她每日拿着块破瓦片去找一面合适的墙壁涂鸦,这让她儿子很头痛,墙壁的主人必然因此罗嗦,他就得为人重新粉白。我堂姐夫不得不给他母亲准备足够的作业本子或纸张,以供她尽兴挥洒。让他心有余悸的是,有一回他妈妈没了本子涂写,便将街边泊着的一部宝马划得遍体鳞伤,为此他赔人家不少的钱。   我环顾我堂姐夫一间半房子的家。缝纫机、三五牌闹钟、木壳收音机、皮箱,等等十九年前的家什都还在,但已没了当时那份丰足的贵气,像一幅陈旧的画虽有满满的构图而看着冷清清。男主人蹬着十九年前的永久牌自行车四处找人借钱;他的儿子被关押在拘留所,等待法律的审判;女主人坐在小板凳恍若坐在空气中;他母亲则在门外的树下写&诗&,我看清楚了那株树是梨树,开的是梨花,却不知她的诗该算哪一诗体。我堂姐夫的母亲写满了一页,把它从本子撕了下来,又一本正经地另写一页,身边全是雪片般的纸张,她全然不顾她儿子还要为她花钱买本子。这一切,我看着无端地烦在心中。   过了不几天,我们校长的老娘过世了。我去参加葬礼。校长的大哥在县里当领导,弟弟则是本县知名的企业家。老人家享年八十八,无疾而终,安然逝去。按我们当地说法这是&大福&,所以丧事要当喜事办,隆重体面自不必说。出殡仪式请了两班南音弦管、一队西洋乐队,还有拍胸舞、高跷、舞狮和腰鼓队。我们校长老家住在郊区,告别仪式设在开发区边上一处空旷地举行。追悼会还没开始,艺人们用过酒饭,各各操演了起来:南管班之一演奏《听门楼》,南管班之二演奏《八骏马》;西洋乐队奏了一支南斯拉夫电影插曲《再见,朋友》,又次奏起《送战友》;拍胸舞则在《三千两金》的伴奏下滑稽逗笑;高跷表演摇晃生姿;南狮模仿真狮惟妙惟肖,动作高难险绝;腰鼓队服饰统一,步伐一致,节奏鲜明,像军乐团。这歌舞升平的场面让人感受人世的华丽深邃,生是一种喜悦,死亦是一种喜悦。追悼会上的悼词由我这个&大作家&来执笔的。因此我清楚他们的老娘也就是此时躺在棺木中供人吊唁的老人家,是个驼背的老太太,半文盲,因培养出三个出色的儿子在周边一带享有盛名。如今,孙子辈又出了几个留学海外的,至差劲的也在有关部门供职,或自已办企业。她老人家公德圆满,溘然辞世,那天正午,有人闻到室内有一道异香隐隐约约。有关这个我想写到悼词上,又觉得不大合适,写了又删,删了又改,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看见,我堂姐夫骑着自行车从开发区的红赤土路,一颠一簸地过来,自行车后座驮着个大木箱。   &哎,你怎么也来了?&   堂姐夫指着表演的艺人们说那全是他以前的同事,下岗职工平常时各自找路子养家活口,必要时又重新组合起来了。堂姐夫说同事们早就先到了,他因王向东的事耽搁到现在才赶来。我问他儿子的事可有眉目,钱筹足了吗?或者有什么转机。堂姐夫说钱哪有那么容易筹到,托人到里面去说情看能不能把人先保出来,得到的消息却是对方有一定的背景,假如钱没有筹足人是绝对放不出的。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听由天命吧!&便忙着卸下自行车后座上的箱子,这破破烂烂的箱子有点年头了,表面的油漆斑驳陆离,饰件锈得面目全非,整个箱子都在散发一股腐朽的味道。我问他变什么魔术,他说:&等下你就知道。&艺人们向他打招呼,他一一回应。   我找了个角落抽根烟,我得苦苦思量悼词里到底要不要写上老太太临终时室内隐闻异香的那一段。   我听见我堂姐夫跟谁在争吵。   &老太太身前子孙这么好看,大把大把地花欢喜钱,给贴几个劳务费不算过分!&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对方抢白他说,&领导的老娘过世,义务演出几场你竟也敢提钱?!&   我想起好像听谁说过到场的演艺人员全是免费的。因为我们校长的哥哥是文体局局长,我堂姐夫他们团以前归他管的,老太太在世时每个整生日团里都要组织祝寿演出的,如今过世了的出殡仪式更不必说了。停棂的三天里,都不知演过多少场了。按我的想法这是应该的,好比那边预备着出殡仪式举花圈的孩子们,就是从我们学校抽调过来的学生(他们停课一天)。给领导捧场绝对错不了,况且他们还结野台子到别处演出,随时要打证明批条,哪里用不到文体局呢。跟我堂姐夫争辩的是南音弦管班弹琵琶的麻子,弹琵琶的人在班里地位通常比较高,听了我堂姐夫这般说他很生气:&要钱你自己谈去,我们绝对是不要的!&   我堂姐夫果真走到灵堂去,找那手持哭丧棒、一边向吊唁的宾客点头答礼的老太太三儿子说话。那位生得福相的企业家一时不清楚他想干什么,有些愕然。我堂姐夫连比带划,罗哩罗嗦地阐述着,我站在远处听得隐约。他一开头大致是说老太太&大福&儿孙好看公德圆满让人羡慕,等等,后来好像又说了一句&把儿女培养成人如此出色做人做到这境界方可以卸下身上重担安然辞世&&&还说什么&&老太太的儿孙们做官的做官,挣大钱的挣大钱,一个个出息得不得了,云云。企业家不明白他喋喋不休着什么,厌烦地向他摆摆手。我明白我堂姐夫的意思,他先奉承奉承才好开口提钱,就像望门乞讨者那样低三下四,这让人非常瞧不起。企业家几乎要把他推到一边去了。   我堂姐夫声音大了起来,双手摁在自己的胸脯上说:&&&就像我,在街上变魔术,卖那些小玩意儿,一天挣个十块八块。您知道吧?我下岗了,我老婆也没有工作,就指望我养家活口;我妈妈得了精神分裂症,我十几岁时我爸过世了,她就得上了,到现在一天得给她准备两三本作业本子供她涂涂画画,不然她就去划伤别人泊在街边的宝马轿车;我儿子从小患有小儿多动症,早时哪晓得还有这病症啊,话说回来&&就是晓得也不指望有钱治愈的&&如今,拿刀劈人了,劈在屁股上血淋淋的一道,虽说也算不上致命伤,但对方一口价索要三万块医药费,不然&&&   我想我堂姐夫脑袋瓜子准是让低空飞行的飞机的机翼给蹭了,不然他同人家说这个干什么,哪跟哪啊。我正想将他揪下来,南管班德艺双馨的弹琵琶麻子早坐不住,奔了上去跟主人家解释:&他他,您别见怪,他是想要钱来着,这个疯子,想钱想疯了,完全可以不用他在这里表演!&紧接着,他向我堂姐夫叱喝道:去去去。灵堂上的孝子贤孙全都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局长大人和校长大人板着脸,公众面前他们毕竟不好动怒,心里早就把这搅场的家伙恨上八百遍了。企业家哦了一声,倒是脸不改色:&钱,不用顾虑,不会白让你们干的,到时每人发二十块,同时还有毛巾和肥皂的例份。&   &不,我不是为钱来着。&我堂姐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鬼知道他早先嚷嚷着要钱,这时却转变了主意&&虽说二十块少了点,但总比没有好,&老太太仙逝时满屋子异香&&早已传遍五乡十里,这可不是普通人能修来的福啊!能来表演是沾了福气的,哪能要钱呢?我的意思是,我得表演个&响&的节目!&   我堂姐夫这样一说,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连我也不明白他在打啥主意。只见他站在那,佝偻着腰背,伸出麦秸杆似的手臂,指着带来的老古董箱子,向灵堂上下的众人解说他要变的是怎么怎么一个魔术。   &不过,你们得找一部大卡车来,配合一下,这样会更加精彩。&我堂姐夫提出他的要求。对方顿时明白他巴巴上来无非为了这么回事,局长大人和校长大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企业家为他的诚意所感动握住他的手连连说:&好好好,这就去安排。&他的同事们在底下却大骂他狡猾&&王承当什么时候变得会巴结领导了!我倒是猜想他卖力地表演是过后好再多要一点钱,我觉得这样似乎不妥。下来时我劝了劝他,我堂姐夫不以为然,说:&放心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是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我们那里的丧葬有崇尚奢华的陋习,三位当地屈指可数的大人物为他们老娘操办丧事:在县城西麓买了一片面积很大的墓地,打了一口名贵的楠木棺材(当时还未推行火葬的方式);各路朋友敬献的花圈可绕村庄摆一圈,为此抽调了三个班级的学生来过抬;两班南音弦管、一队西洋乐队、拍胸舞、高跷、舞狮和腰鼓队聚集当地最好的艺人,吹吹打打,轰轰隆隆,闹闹腾腾,停棂三天表演了三天(别的人家丧事上请来&轻音乐歌舞团&大跳脱衣舞,但亦不如其热闹,且格调低俗),预想好开过追悼会就这么一路迤逦行向下葬的墓地。   而最最精彩的压轴戏安排在追悼会之后,八名壮汉抬起沉厚如铁的楠木棺材,欲行未行之时&&我堂姐夫表演的大型魔术&逃脱术&让你见证奇迹。我记得,当时围观的人群黑鸦鸦的一片,除了送葬的宗亲外戚贵宾挚友,还有附近几个村子的村民们。像这样的大型魔术以往只在电视上欣赏得到,一传出去,万人都要来先睹为快。据说,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也挤在人群中呢。   我堂姐夫先让人在他脚上铐上三道脚镣,又在手上铐上三道手铐,然后用一条粗大的铁链从脖子上绕起,在胸前交叉,绕向胯下,一头向腿脚缠去,另一头在腰间连同束住双臂,反复交叉,缠绕,纠结,又扣上无数个锃亮的铜锁,我看他仿佛古时代整装待阵的甲士。最后,他被装进古老的魔术箱。   我清楚记得,他喊了一声&OK&&&俨然魔术大师的派头&&众人将他抬进了箱子,歙上箱盖,再扣上一道古式铜锁。箱子,魔术师用自行车驮来古旧箱子,此时我看清楚上面饰有鱼、飞鸟和祥云的图案,它被置放在红赤土地上,日光明晃晃地照耀着。   噪杂的人群陡然静了下来,一台压路机缓缓驶来&&为了增添魔术表演的震撼力,企业家不叫卡车索性从工地上调来一部压路机。   四下静极了,人们屏住呼吸,静观压路机从箱子上压过去,他们知道这短短的几分钟内,魔术师必然挣脱脚镣、手铐、铁链和铜锁,等等,各种锢制,从一条看不见的秘道逃脱。压路机将把空空如也的箱子辗成木头的残骸。然后,魔术师在另一处,众人意想不到的所在出现。多么神奇啊!这就是魔术的魅力所在&&尽管,尽管,这些他们都清楚,但心已被吊到嗓子眼了。   四野那么静,只有压路机轰鸣的声响。   压路机驶了过去&&(我隐闻一声唢呐失控地吹起,但南音弦管班的吹鼓手却未曾将他的乐器凑在嘴上,他也如众人一样圆睁着双眼呆若木鸡)。   巨大的铁轮辗得殷红的一遍,宛如远处远处的桃花。   什么东西把我锥了一下,阵痛直透心臆。后来据王向东回忆,这个时候他在拘留所里也陡然心被什么扎了一下;我堂姐在家啃一只鸡翅,屁股底下的凳子砰然蹋裂,她摔了个仰八叉;他母亲正在写&诗&,铅笔芯无故折断。   我小时候,我堂姐夫把我的蛋蛋掏出来变成糖果让我吃。这回他把自己装进箱子再变到另一地方,但没有变成&&他没有成功逃脱,压路机的巨轮压过去时他连同箱子被辗成一片薄薄的肉齑。这可害苦了三位大人物,事情出在他们老娘的丧事上,如何才能逃过干系呢。好在局长大人与校长大人神通广大,他们多方奔走,通过关系,才把事态平息了&&最后,事件的性质被定为意外事件,魔术演员因为某个方面出了差错,或者学艺不精,导致自己死于车轮底下&&连压路机驾驶员都没什么责任,况且丧事的主人家呢。地方台记者所拍到的视频也未在电视上发布,只有小报将它当作一则笑话刊登了一下,我记得标题是:魔术师不小心把自己变&没&了。关键的关键是,企业家给了我堂姐一大笔钱,拿钱堵住遇难者家属的嘴,通常是最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笔钱用来打理王向东惹上的官司,还有剩余我堂姐开了一爿小小饮食店,她整个人一下子变勤快了。&胖嫂餐厅&远近闻名,菜有特色,老板娘嘴甜人缘也好,环境不错,我堂姐天天未营业之前把店堂打扫得一尘不染,所以生意很红火。我堂姐夫的母亲陡然清醒,清醒得仿佛从来未曾得病过,二十多年病史的精神分裂症不治而愈,清醒后她急着找工作,她说人若没有工作那么就没饭吃,但她以前上班的街道手套厂早已倒闭,而且她也过了务工年龄,便突发奇想把她发病时乱涂乱写的纸张染成红、黄、蓝三色,再央人镌了枚&太上无极&的印鉴钤了上去,拿去农贸市场当作&护宅神符&卖了起来,她的这个想法得到我堂姐的支持。我堂姐夫死后,家道渐趋小康,他的妻儿老母生活得滋滋润润。   今年春天,王向东来我家找过我好几回,我都不在。后来,他约我在我们当地一家挺高档的酒楼包厢里见面。请我吃过了一顿丰盛的酒菜,他向我吐露了心声。   &我越来越有个感觉,我爸没有死。&王向东说。   我想他可能是醉了,递过去一杯冷饮让他醒醒酒,说:&都这么多年了,相信这是事实吧。当年,我可是亲眼目睹他让辗成一片肉齑。那个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曾多少次回头看去,盼望他能从人群里出现,和我说声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但&&&   &不,他成功逃脱了。&王向东固执地说,&我逐个走访过殡葬仪式抬棺材的壮汉们,都说就在压路机辗过箱子的那一刻,他们陡然觉得棺材轻了许多。障眼法,我爸当年一定用了调包的办法来遮掩众人的眼睛。嘿嘿,不说你也明白,那尸身绝对是老太太的,我爸自己逃脱了,又将她变了进去。&   我说:&你说的未免太神奇了,你爸恐怕没这么大魔力!我小时候,他变糖果给我吃其实都是事先从小店买来的,他从马铃薯里变出十元、八元的人民币也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的&&&   &你不知道,&王向东不容我说完,&关键是那个魔术箱的神妙。里面有一条神秘的通道,还有那些脚镣、手铐、铁链、铜锁等各种道具,在外行人看着浑然一体、无半点遗漏之处,其实不然,在内里虽说不是漏洞百出,至少也是曲径通幽的,就像我们所见多严明的政令都有其循私的&后门&可走。&   我外甥王向东,当年从那里面出来后,幡然悔悟,换个人似的学好,他自学营销从推销员做起,一步步做到,最终有了自己的公司,如今是大老板了,我真真不忍伤他的心,但不得不告知他我所知晓的事实。   我说:&你爸,其实变不来大型魔术,他一向也就变变糖果、纸币和&仙人摘豆&之类小把戏。他的同事弹琵琶的麻子也清楚这一点,事情发生之后,麻子跺脚喊苦不跌呢。&   &不,他变得来!&我外甥王向东说,&我爸得到高人指点。&   &高人?!&   &我爸请教过南山宝刹的老和尚,&王向东说,&老和尚也就是县曲艺团早年因逃婚遁入空门的魔术师,我爸使用的魔术道具全是他留下来的,包括后来被辗成碎片的古老箱子。&   我外甥王向东娓娓娓而谈他驾着&陆虎&越野车在南山偶遇老和尚的情景。老和尚说我堂姐夫上山请教过&逃脱术&,他也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魔术箱里那条全身而退的秘道以及逃生的咒语。   &咒语&&什么咒语?&我惊奇地问。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   我外甥王向东眼皮耷拉如垂下的帘幕,向我低声颂吟。我可以想像南山宝刹清凉枯瘦的高僧便是这样向他颂吟的。当年,我堂姐夫不堪生活的重负,寻上南山向高人叩求指点迷津,我想,他也是向他这样颂吟的。这一句逃生的箴言,我顿时明白了。   &他逃脱了!&我对王向东说,&你爸果真逃脱了。&   我外甥王向东竟兴奋的泪流满脸,他说打算将他爸还活在人世的消息,告知日日操持餐馆生意的母亲和依然健在的祖母,告诉她们,我们的亲人从一条秘密的通道,成功逃脱了,再也不受家庭的拖累,再也不受生活的困厄,在人世活得像神仙一样舒舒服服。   
Danny Boy---白先勇
  韶华:
  我必须趁着我的视线还没有完全模糊以前,将这封信赶完。我的时间十分紧迫,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将我一生最后这段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在我离开以前,我要让你了解我此刻的心境。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为我担心,我不能这样走了,还让你白白牵挂。医生说:病毒已经侵入我的眼球,随时随地,眼前一黑,这个世界便会离我而去。我得赶快,赶快将一些话记下来,告诉你。
  一切都得从去年秋天讲起,那是个深秋的十一月,天气早已转寒,走在曼哈顿的街上,冷风阵阵迎面劈来。那天我从圣汶生(St.Vincent)医院出来,乘上地铁回家,在五十七街下车,拐了一个弯,不由自主地又转进中央公园去了。公园里一切照常,有人穿了运动衣在跑步,有人遛狗,还有一群拉丁裔的青少年在草地上练习棒球,他们西班牙语的呼喊声此起彼落呼应着。傍晚五六点钟,夕阳依旧从树枝的间隙斜照下来,斑斑点点洒在满地焦枯的落叶上&&这些都应该是极眼熟的景象,可是我却感到好像蓦然闯进了一片陌生地带,周遭一切都变得不太真实起来,就连公园对面第五大道上那些巍峨大厦,在淡薄的余晖中,竟如海市蜃楼,看起来,好似一排恍惚的幻影。我感觉得到,我那个熟悉的世界正在急速的分崩离析中。
  Danny Boy
  我在公园鸟巢池塘边的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脑袋里一片空白,神经完全麻痹,暂时间,惊慌、恐惧通通冻结。那一刻,我反而感到一种定案后的松弛,该来的终于来了。在医院里,那位犹太老医生把验血报告搁在我面前,郑重地告诉我说:结果是阳性反应,我染上了HIV,然后开始絮絮地解释病情,给我开了一大堆药物,临别时加了几句安慰鼓励的话。检验结果,其实早该料到。这两个月来,每天的低温热度,止不住的咳嗽,还有常常夜里的盗汗,我心里已经明白:大限将到。下意识里,可能我还期望着这一天的匆匆来临,提早结束我这荒芜而又颠倒的一生。
  三年前我不辞而别遽然离开台北,我想你应该早已释怀。我一直有一个假设,我所有的荒谬你终能谅解。我是在仓皇中逃离那个城市的,我们校长网开一面,他要我自动辞职,悄悄离去。大概他并不愿事情传开,影响校誉吧。恐怕他也难以面对学生,向他们解释,一向被他经常称赞的模范老师,竟会触犯学校第一禁条,做出如此悖德的丑行来。
  这几年,我在纽约一直埋名隐姓,没有跟任何旧人有过联系。连你,韶华,我竟也没有寄过片言只字。我必须斩断过去,在泯灭掉记忆的真空中,才能苟活下去。幸亏纽约是如此庞大而又冷漠无情,藏身在曼哈顿汹涌的人潮中,销声匿迹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在这里,我浮沉在一个分裂的世界中。白天,我在一家大学的图书馆里工作,在地下室的书库中,终日跟那些散发着霉气的旧书籍为伍。可是到了晚间,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阁楼里,我便急不待等地穿上夜行衣,投身到曼哈顿那些棋盘似的大街小巷,跟随着那些三五成群的夜猎者,一条街、一条街追逐下去,我们在格林威治村捉迷藏似的追来追去,追到深夜,追到凌晨&&
  直到天亮前后,我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终于迈向我们的最后的归宿中央公园里去。于是我们一个个像夜猫一般,蹑手蹑脚,就沿着这鸟巢池塘边这条小径,越过两座山坡,潜入公园中央那一顷又深又黑的原始森林中,在根根巨木的缝隙间,早已掩藏着一具具人体,都在静静地伺候着。在黑暗中,那些夜行人的眼睛,像野兽的瞳孔,在炯炯地闪烁着充满了欲念的荧光。是煎熬难耐的肉体饥饿以及那漫漫长夜里炙得人发疼发狂的寂寞,将我们从各处驱赶到这个文明大都会中心这片数百英亩广漠的蛮荒地带,在暗夜保护下的丛林中,大家佝偻在一起,互相取暖,趁着曙光未明,完成我们集体噬人的仪式。
  韶华,在纽约,我在往下直线坠落,就如同卷进了大海的旋涡,身不由己地淹没下去。八五年我来到这个大城,那场可怖的瘟疫已经在我们圈子里像缕缕黑烟般四处蔓延散开,就如同科幻电影里来去无踪的庞然怪物,无论在黑夜里的街上,在人挤人的酒吧里,在肉身碰撞的土耳其浴室中,还是在公园丛林的幽深处,我都可以敏锐地感觉到它那吼吼的存在。我们大家惊慌地挤成一团,几乎宿命式地在等着它扑过来将我们一一吞没。那场瘟疫把纽约变成了死亡之都,而我们却像中了蛊的群族,在集体参与这场死亡的游戏。
  那天离开公园,我没有立刻回家,我转到七十二街上的Mcgee&s去买醉,那是我常去的一家爱尔兰酒吧,里面的装饰,有着爱尔兰的古风,桌面椅垫都铺着厚厚的绿绒。从前Mcgee&s是中城最负盛名的gay bar,每晚十点钟后都挤满了人,可是后来人愈来愈稀少,老板法兰克说,那些常客有一半都被这场瘟疫卷走了,法兰克自己的年轻爱人,Mcgee&s的酒保保罗上个星期才辗转病死。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可是酒吧里疏疏落落只坐满一半,低低的人语,好像整间酒吧也被一种无形的恐惧镇压住了似的。那晚在 Mcgee&s驻唱的歌手美丽安倚在钢琴边演唱着一些老流行歌曲。据说美丽安年轻时曾经有过一番事业,后来沦落到一些小酒吧走唱献艺。她有副沙哑低沉的嗓子,很随意的便吟唱出一些人世的沧桑。那晚她穿了一袭紧身的黑缎子长裙,襟上别了一枚纪念AIDS的红丝带,一头淡淡的金发挽了一个松拢的发髻,她脸上细致的皱纹透着萧飒的迟暮。唱到半夜,美丽安宣布,她要唱一首Danny Boy收场,她说这首爱尔兰的古老民谣是一位父亲为他早丧的爱子所写的一阕挽歌,她要把这首歌献给保罗,以及许多那些再也不能来听她唱歌的人儿们。那晚美丽安唱得特别动情:
  But when ye come and all the flow&rs are dying,
  If I am dead,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韶华,那首古老的爱尔兰民谣我曾听过多次,但那晚美丽安那微带颤抖的凄婉歌声,却深深触动了我自己的哀思,我衷挽我心中那些一去不返的孩子,他们带走了我的青春、我的生命。
  韶华,你曾极力称赞我每年当选为&模范教师&,并且引以为傲。的确,我在C中那十几年,我把全部的心血都献给了那间驰名的高中。在校长、同事的眼里,我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好老师。我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注在学生身上,教导他们,照顾他们。在那些十七八岁大孩子的心目中,我是他们最受敬爱的&吴老师&。可是韶华,连你在内,都被我隐瞒过去了,我如此孜孜不倦努力为人师表事实上是在极力掩盖我多年来内心一项最隐秘的痼疾:我对那些大孩子的迷恋。那是一种把人煎熬得骨枯髓尽的执迷,那种只能紧紧按捺在心底的隐情一天天在腐蚀着我的心脏。
  我教了十二年的高三英文,每年在班上我总会寻找得到一双悒郁的眼睛、一络斜覆在额上的丰软的黑发、一片落寞孤单的侧影&&总有那样一个落单孩子,背着书包,踏着自己的影子踽踽行过,于是那个孤独寂寞、敏感内向的少年就成为了我整年痛楚的根源。那又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执迷啊!每天我都在等待那个时辰,有时是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有时是下午三点到四点,那是我教授高三英文的时节。就在那短短的五十分钟内,我始得与我心中的孩子共处一室,度过刹那即逝的一段光阴。然而那又是多么重要的五十分钟!因为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有时窗外的阳光落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得到的只是一团淡金光晕中一个青春的剪影,那却是一个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的幻象。有时我领着全班朗读课文,众声中我只听得到他一个人年轻的声音对我的回应,那就是我跟他最亲近的接触,也就是我唯一获得的片刻慰藉。直到下课铃响,把我从暂短的沉溺中惊醒。于是日复一日,这种锥心刺骨的渴望与绝望互相轮回下去。直到学期末了,骊歌奏起,在我心中生根已久了的那个少年影像,骤然拔除,那一阵剧痛就好像胸口上的一块皮肉被利器猛地揭起,而我心中那个孩子,从此便从我生命中消逝无踪。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的心曾经为他滴血。当然,这个隐秘我全力掩护,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半点我内心的翻搅掀腾。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也渐渐逼近四十的中年,然而肉身的衰颓并未能熄止我心中那股熊熊的火焰。每天我还得经历炼狱中邪火的焚烧,只有那五十分钟内,我才获得暂时的消歇。那五十分钟跟我心上孩子的共处,就是我一天生存的意义。
  我在C中最后的崩溃是这样的。K是我在C中最后一年高三三班的学生,他是个异常特殊的孩子,在班上一向独来独往,从来没见过他跟任何人打过招呼,他的孤独是绝对的。我看着这个忧郁弱质的少年他清瘦的背影在回廊上彳亍而逝,就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学期即将结束,这个在我心中占据了整整一年的孩子,又将从此消逝。学期最后的一个星期,K突然缺课,一连几天没去上学。有一晚,大雨滂沱,K一身水淋淋地兀自出现在我的学校宿舍房门口,他来补交英文作文。我在班上有严格规定,作业逾期,一律以零分计算。K夹着英文作文簿,进到我的宿舍房间。在灯光下,我发觉K一脸苍白,他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断断续续地告诉我这几天他缺课的原因。K的父亲是区公所里的一个基层公务员,上星期突然中风逝世。K是独子,须得在家帮助母亲料理丧事。K知道他的英文成绩平平,如果作文零分,英文一定不及格,会影响到他毕业。&吴老师&&&他双手捧起作文簿递给我,眼睛望着我,嗫嚅地向我求情。他湿透了的头发上雨水一条条流到他的面颊。就在那一刻,我将K一把拥入了怀里,紧紧地搂住他那瘦弱的身子,我的脸抵住他濡湿的头发,开始热切地对他倾诉我对他的爱怜、疼惜,一整年来我对他的渴念、向往,不只是一整年,我是在诉说我积压了十几年来绝望的执迷,我怀中搂住的不是K,是那一个个从我心中拔除得无影无踪的孩子们。我愈搂愈紧,似乎害怕我怀抱中的这个孤独孩子也从此消失。K开始惊慌失措,继而恐惧起来,他拼命想挣脱我的搂抱,手肘用力撞击我的肋骨,一阵剧痛,我松开了手,K在大雨中逃离宿舍。他去告了校长,他说&吴老师精神错乱了&。K没有说错,韶华,那一刻,我想我真的疯掉了。
  那晚我在Mcgee&s一直坐到凌晨四点,酒吧打烊。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阁楼里,我把医生开给我一个月的安眠药全部吞服下去。那晚我喝了七八杯不掺水的威士忌,但头脑却清醒得可怕,医生告诉我,我免疫系统的T细胞已经降到两百以下,随时有发病的可能。我的楼下住过一个保险推销员,小伙子常常穿了运动短裤到中央公园去练跑步,练得一身肌肉。去年他突然发病,全身长满了紫黑色卡波西氏毒瘤,我在过道上遇见他,远远的便闻到一阵腐肉的恶臭。他在公寓房间里病死三天,才被发现。我们圈子里一直盛传着各种有关这场瘟疫的恐怖故事,据说有人消磨到最后想拔掉氧气管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不能等到那一天,一个人躺在阁楼里的床上慢慢腐烂,我无法忍受那样孤独的凌迟死刑。我对我那空虚的一生并无所恋,理应提早结束。
  可是我仰药自杀并没有成功,给房东送进了医院。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当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只剩下短短一程时,在绝望的深渊中,竟遇见了我曾渴盼一生的、我的Danny Boy。
  在圣汶生医院里,&香提之家&(Shanti House)的义工修女护士玫瑰玛丽对我说:&你现在不能走,还有人需要你的照顾。&她的话直像一道圣谕,令我不得不听从。出院后修女玫瑰玛丽把我带进了 &香提之家&,接受两星期的训练开始参加义工。不知为什么,韶华,我看到修女玫瑰玛丽穿上白衣天使的制服时,我就想到你,虽然她的身子要比你大上一倍,可是她照顾病人时,一双温柔的眼睛透出来的那种不忍的神情,你也有。我记得那次到医院去探望你,你正在全神贯注替一位垂死的癌症病人按摩她的腹部,替她减轻疼痛。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噙着闪闪的泪光。
  &香提之家&是一个AIDS病患的互助组织,宗旨是由病情轻者看护病情重者,轮到自己病重时,好有人照顾。除了专业的医护人员以外,经常到&香提之家&来上班的义工有三十多人,各行各业都有,厨子、理发师、教授,有位还俗的圣公会神父,他自己也是带原者,他常常替弥留的病人念经。还有几个亚裔义工,一位菲律宾人,他本来就是男护土,另外一位香港人是服装设计师,大家每天到格林威治村边缘的&香提之家&报到后,便各自到医院或是病人家里去服务。&香提之家&本身还有一家收容所,专门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末期病人,这所病患的中途之家就在东边第六街上。
  第一个分派给我照料的病人便是丹尼,Danny O&Donnell,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进出圣汶生已有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因为急性肺炎,医生说他大概只有几个星期的存活期,所以转进了&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先前看护他的义工自己病倒了,住进医院,临时由我接手。
  我再也不会忘记,韶华,那是去年十二月的头一天,一个阴寒冰冷的下午,天上云层密布,纽约第一场大雪即将来临。我按着地址摸索到东边第六街,那是个古旧僻静的地段,街头有座小小的&忧愁圣母&天主堂,对街却是一所犹太教堂。收容所在街尾,是一幢三层楼公寓式的老房子,外面砖墙长满了绿茸茸的爬墙虎,把门窗都遮掩住,看起来有点隐蔽。收容所里三层楼一共有十五个安宁病房,只有两个男护士在忙进忙出。其中一个黑人护士看见我来报到松了一口气,说道:&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们根本没空去照顾楼上的丹尼。&他说收容所里早上才死掉两个病人,他们一直在忙着张罗善后。黑黝黝的一幢楼里,每层楼我都隐隐听得到从那些半掩半开的房间里,传出来病痛的呻吟。楼里的暖气温度调得太高,空气十分闷浊。
  丹尼的房间在三楼,面向街道,他一个人躺在靠窗的一张床上,他看见我走进去微笑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吴先生。&他的声音非常微弱,大概等我等得有点不安起来。丹尼看起来比他实际年龄还要幼稚,他的头发剃短了,病得一脸青白,蜷缩在被单下面,像个病童。&我要喝水。&丹尼吃力地说道。我去盛了一杯自来水,将他从床上扶起,他接过杯子,咕嘟咕嘟把一杯水一口气喝尽,大概他躺在床上已经干渴了许久。&丹尼,你需要洗个澡。&我对他说。&我像只臭鼬,是吗?吴先生。&丹尼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他身上透着阵阵触鼻的秽臭,白色睡袍上渗着黄一块黑一块的排泄物。我到浴室里,把浴缸放上了热水,然后过去把丹尼扶下床,我让他将一只手臂勾着我的脖子,两人互相扶持着,踉踉跄跄,蹭入了浴室。我替他脱去脏睡袍,双手托住他的腋下,帮助他慢慢滑进浴缸。丹尼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两胁上的肋骨根根突起,好像一层青白的皮肉松松地挂在一袭骨架上似的。他的背睡出了几块褥疮,已有了裂口,我用海绵轻轻替他洗擦,他也痛得喔唷乱叫,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呜咽小犬。折腾了半天,我才替丹尼将身体洗干净,两人扶持着,又踉跄走回房中。
  受训期间,修女玫瑰玛丽教授我们如何替病人系扎尿兜,她说末期病患大小便失禁都需要这个宝贝,她那一双胖嘟嘟的手十分灵巧,两下就把一只尿兜绑扎得服服帖帖。我去向黑人护士要了一只尿兜替丹尼系上,他穿上白泡泡的尿兜仰卧在床上,一双细长的腿子撑在外面,显得有点滑稽而又无助,我禁不住笑道:&Danny Boy,你看起来像个大婴儿。&丹尼看看自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洗过澡后,青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血色,他那双淡金色的眉毛下面,深深嵌着一双绿玻璃似的眼睛,削挺的鼻子鼻尖翘翘的,嘴唇薄薄,病前那应该是一张稚气未脱的清俊面庞,可是他的眼膛子却病得乌黑,好像两团瘀青,被什么重器撞伤了似的。丹尼的口腔长了鹅口疮,只能喝流汁,我喂了他一罐有樱桃味的营养液,最后替他重新接上静脉注射的管子,他需要整夜打点滴注射抗生素,遏止肺炎复发。医生说丹尼的T细胞只剩下十几个,免疫能力已经十分脆弱。&你明天还会来吧,吴先生?&丹尼看我要离开,有点慌张起来。&我明天一早就来。&我说,我替他将被单拉好。
  傍晚外面开始飘雪了,走到圣马可广场上,雪花迎面飞来,我一连打了几个寒噤。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我的体温便开始升高,我感到我的双颊在灼灼发烧。可是韶华,我要告诉你,那一刻,我内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激动,那是我到纽约三年来,头一次产生的心理感应。在纽约三年,我那颗心一直是枯死的,我患了严重的官能失调症,有时四肢突然如同受到急冻,麻木坏死,变得冷热不分,手指被烫起泡竟也没有感觉。可是那一刻,当我把丹尼从浴缸里抱起来扶着他那羸瘦的身子,一步一步,挣扎回转房间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感动,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些孩子好像一下子又都回来了,回来而且得了绝症垂垂待毙,在等着我的慰抚和救援。我替丹尼接上点滴管子时,我看到他两只臂弯上由于静脉注射过于密集,针孔扎得像蜂窝一般,乌青两块。望着床上那个一身千疮百孔的孩子,我的痛惜之情竟不能自已。那晚独行在圣马可广场的风雪中,我感到我那早已烧成灰烬的残余生命,竟又开始闪闪冒出火苗来。
  我一共只照顾了丹尼两个星期,一直到十二月十四日他逝去的那晚。那些天我简直奋不顾身,到了狂热的地步。那是我一生最紧张最劳累的日子,可是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实的十四天。
  丹尼夜间盗汗,第二天早上,我去看他,他整个身子水汪汪地躺在浸得湿透湿透的床单上,他的睡袍紧贴在身上,已经冰凉。当天晚上我便决定搬进&香提之家& 的收容所去,可以二十四小时看护他。收容所的男护士非常欢迎我住进去,他们可以有一个全天候的帮手,那个黑人护士给了我一条毛毯,他说我可以睡在地毯上。韶华,我真正尝到做特别护士的滋味了。我记得你曾告诉我,你第一次当特别护士,一个星期下来便瘦掉了两公斤。每天晚上我起身两三次,替丹尼换衣服、擦干身子,他到了夜里全身便不停地冒虚汗,我在床单上铺了一条厚厚的大毛巾,卧在上面可以吸汗,这样,丹尼可以安稳睡去片刻。我躺在丹尼床边的地毯上,守着他,直到天明。有时半夜醒来,看见丹尼静静地躺着,我禁不住会爬起来,弯身去听听他的呼吸,我一直有一种恐惧,在我睡梦中,那个孩子的呼吸突然停止。我明知那个脆弱的生命像风里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我却珍惜我与我的Danny Boy共处的每一时刻。
  在我悉心调理下,丹尼的病情稳定了几天,人也没有那样虚弱。有一天,他的精神比较好,我替他换上干净睡袍,扶他起床坐到靠窗的沙发靠椅上,然后用一条毛毯把他团团里起来。纽约的风雪停了,窗外阳光耀眼的灿烂,街上那些大树的枝丫上都结了一层冰,一排排冰柱下垂着。丹尼大概很久没有注意外面了,看到窗外树上的冰柱给太阳照得闪闪发光,显得很兴奋的样子。&吴先生,&他对我说道,&圣诞节快到了吧?&&还有十七天。&我算了一下。&两个星期前我打电话给我父母,我说我想回家过圣诞,他们吓坏了,马上寄了两百块钱来,&丹尼笑道,&他们坚决不让我回家,怕我把AIDS传染给我弟弟妹妹。&
  丹尼的家在纽泽西的纽沃城,他父亲是一个搬运工人,祖上是从爱尔兰来的,一家虔信天主教,丹尼在家中是老大,下面有五个弟弟妹妹,家里很穷,父亲又严厉,母亲常年卧病,他十六岁便逃到曼哈顿来自己讨生活了。他说他什么零工都打过,在&小意大利&城送了很久的比萨饼。去年医生诊断他得了AIDS的时候,他打电话给他母亲,他母亲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叫他赶快到教堂去祈祷,向上帝忏悔。丹尼说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天主教徒,到了纽约来,一次教堂也没有上过,不过他说等他身体好一些,他会到路口那家 &忧愁圣母&天主堂去望弥撒。&我希望主帝会原谅我,&丹尼很认真的说道,&我干过很多蠢事。&他摇着头有点自责。他刚到纽约来不久便坐进了监牢,他替一个毒贩子运送两包海洛因,当场被警察逮住。在牢里他被强奸轮暴,&一次有五六人,&他说,&白人、黑人、拉丁人都有,还有一个印第安人呢!&丹尼向我做了一个鬼脸,医生判断可能他在监牢里已经染上了病。沉默片刻,丹尼平静地说道:&医生说我活不长了,不晓得还过不过得了这个圣诞。&我捧了一杯牛奶去喂他, &圣诞节我去买&蛋酒&回来,我们一起喝。&我说。
  第十天早上,丹尼突然叫头痛,痛得双手抱住脑袋满床滚。修女玫瑰玛丽曾经告诫过我们,病人到了最后阶段,病毒可能侵入脑神经细胞,会产生剧烈疼痛。我赶紧去把黑人护士叫来,替丹尼注射了大量的吗啡麻醉剂,不一会他的神志却开始浑淆不清了,有时候他瞪着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完全不认识似的,有时他却像小儿一般嘤嘤的抽泣,我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直到他昏睡过去。到了最后两天,丹尼完全昏迷不醒,虽然他戴上了氧气罩,呼吸还是十分困难,呼吸一下,整个胸部奋而挺起,然后才吃力地吐出一口气来,双手却不停地乱抓。到了十四号那天晚上,丹尼的气息愈来愈微弱,有两次他好像已完全停止呼吸,可是隔一阵,又开始急喘起来,喉咙里不停地发着嘀嘀的声音,好像最后一口气,一直断不了,挣扎得万分辛苦。我在他的床沿坐了下来,将他轻轻扶起,让他的身子倚靠在我的怀里,然后才替他将氧气罩慢慢卸下。丹尼一下子便平静下来,头垂下,枕在我的胸上,身子渐渐转凉。我的Danny Boy终于在我怀里,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
  韶华,窗外夕阳西下,已近黄昏,我的视线也渐渐黯淡起来。医生说我的眼球网膜已开始有剥离的现象,随时有失明的危险。上午我起身去上厕所,一下失去平衡,幸亏大伟在旁边扶我一把,没有摔跤。大伟是 &香提之家&派来照顾我的义工,他是个六尺开外的德州大汉,剃了一个光头,头上扎着一块印花红布头巾,右耳戴着一只金耳环,像&金银岛&里的海盗。但大伟却有一颗细致温柔的心,是个一流看护。他在&香提之家&当了两年义工,送走了九个病人,其中一个是他相伴多年的爱人。&别担心,&那个德州大汉安慰我, &有我在这儿陪着你呢。&
  韶华,我伴着丹尼一起经历过死亡,我已不再惧畏,我不再怕它了。事实上我已准备妥当,等待它随时来临。丹尼病逝后不到一个月,我自己开始发病。虽然此刻我的肉身在受着各种苦刑,有时疼痛起来,冷汗涔涔,需要注射吗啡止痛,但我并不感到慌乱,心灵上反而进入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在我生命最后的一刻,那曾经一辈子啮噬着我紧紧不放的孤绝感突然消逝。韶华,我不再感到寂寞,这就是我此刻的心境。记得我们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我十二岁,你大概才八九岁吧。有一天我带你爬到我们新店后山那条溪边去玩耍。那时刚下过暴雨,溪流湍急,我不小心脚下一滑,坠入溪中,让急流冲走一二十丈才被一块大山石挡住。我挣扎上岸,额头撞伤了,血流满面。你跑过来,看到我受伤的狼狈,你一脸惶恐,急得流泪。多少年后,你每次到学校来看我,在你温煦的笑容后面,我总看到你从前那张幼稚脸上惶急的神情。我知道,你从小就一直暗暗替我担心。你接到这封信时,可能我已离开人世,我要让你知道,我走得无憾,你不必为我悲伤。你在医院工作那么久。生死大关,经历已多,相信这次你必然也能坦然相对。你是有宗教信仰的,那么就请你替我祈祷吧。
  大伟进来了,他替我买了晚餐来,是街上广东馆子的馄饨面,我就此搁笔了。
  一九八八年四月廿九日
  云哥六十九街这间公寓阁楼在五楼,东边窗户对街,我站在窗边望下去,首先入眼的便是人行道上相对两排梨树树顶上涌冒出来一大顷白茫茫的花海,那些密密匝匝的白花开得如此繁盛,一层叠着一层,风一吹,整片花海随着波动起来,落花纷飞,好像漫天撒着白纸屑。我没料到,曼哈顿的春天竟是如此骚动不安。三天前我从台北匆匆赶到纽约,云哥已经走了。&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告诉我,他是死在自己的公寓里的,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赶来纽约,原本希望能够看护云哥最后一程。那也是我的一个心愿,我考上护专的时候,就对云哥讲过:&你以后生病,我可以当你的护士了。&那次他滑落到溪水中被石头撞伤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他蹲在地上满脸血污的痛苦模样,一直深深烙在我的心中,云哥是个受过伤的人&&那就是我对他无法磨灭的一个印象。
  云哥是大伯的遗腹子,大伯母生下云哥后便改嫁到日本去了。云哥过继到我们家里来,其实是件十分勉强的事。父亲倒是个无所谓的人,他日夜忙着在贸易公司上班,根本顾不到家里事。母亲心胸狭窄,总把云哥当做累赘,尤其是小弟福仔出世后,母亲对云哥防得更严了,年夜饭一只鸡,两只鸡腿留给了小弟,我吃鸡胸,云哥只好啃鸡颈子鸡脚。不过云哥很识相,他谨守本分,退隐到家庭一角,默默埋首于他的学业,在学校里,他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优秀生。中学时期,云哥原本是个韶秀少年,性格温柔,我跟他从小亲近,母亲偏心,我为他不平,对他总有一份特别的袒护。那个时期,我大概算是他唯一的朋友,我看见他那落单的身影,飘来飘去,像片无处着落的孤云,就不禁为他心折。有时夏夜里满天星斗,我眼云哥坐在新店溪的岸边乘凉,我们谈未来谈理想,我说我要当护士,我看过《南丁格尔传》,看护病痛,我觉得是一种崇高的职责,而且我喜欢护士头上那顶浆得挺挺的白帽子,戴起护士帽很神气。云哥那时就立志要当中学老师了,他的耐性好,教我作业从不嫌烦,我知道他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后来云哥果然考上师范大学英文系,如愿以偿。
  云哥上了师大后,很少回家,跟我也疏远了。而我自己当上白衣天使,恋爱结婚,日夜值班,过着幸福美满又忙碌得分秒必争的日子,也就把云哥暂时忽略在一旁。等到我自己安定下来,重新开始去关心他,云哥已在C中教书多年。有时我去他学校的单身宿舍去找他,总发觉他房间墙上又多了一个镜框,是教育部新颁发给他的优良教师奖状,挂满一排。下面一排是他跟学生们一起合照的毕业照,从一九七一年开始,一年复一年排下来,那些学生永远那么年轻,而云哥却已是渐近中年的资深教师了。三年前最后一次我去看云哥,他请我到学校附近的小馆去吃水饺,吃完天色尚早,我们漫步到植物园里,在荷花池边的靠椅上坐了片刻。那是个秋天的傍晚,荷花已经开过,只剩下荷叶一缕残香。云哥跟我谈了一些教书的苦经:学生愈来愈不好教,不肯用功,外务太多,难管理。&老师不好当啊。&云哥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便沉默下来。夕阳的晚照落在云哥身上,我突然发觉他的发鬓竟起了斑白,他不过四十,额上眼角都浮起了皱纹,脸上一抹早衰的憔悴,比他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而他眉宇间少年时就带有的一股挥之不去的落寞似乎更加深沉了。我感觉得到云哥的心事很重,他非常的不快乐。没有多久,云哥突然失踪,不告而别。
  &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把云哥这间公寓阁楼收拾得很整齐,一点也看不出大劫过后的凌乱。云哥床上的被单垫褥都收走了,只剩下一架空床。房间浴室已经消过毒,有股强烈的消毒药水气,我将窗户打开,让外面的新鲜空气吹进来,驱走一些药味。在医院里,那些传染病的隔离病房,病人一断气抬走,清洁人员马上进去做清毒措施。前个月有一位AIDS病人死在我们医院里,那是我们医院头一宗病例,医院如临大敌,去病房消毒的清洁人员戴上面罩穿扎得如同太空人般。大概消毒水用得特别多,一股呛鼻的药水气久久不散,走近那间病房远远便可闻到。
  云哥实在高估我了,虽然我在医院工作已有十年,经常出入生死场,然而面临生死大关,我始终未能真正做到坦然以对。开始的时候,我曾在癌症病房服务过,目睹一些末期病人垂死挣扎的极端痛苦,不禁魂动神摇,回到家中,一颗颤慄的心久久未能安伏。常常晚上,我一个人悄悄走到巷口的华山堂去做晚祷,跪在教堂里默默向上帝哭诉人间的悲惨,告解我内心的无助与彷徨。然而职业的要求与时间的研磨却把我训练成一个硬起心肠肩挑病痛的资优护理人员,我终于怅然了悟到,作为白衣天使,对于那些濒临死亡的末期病人,最后的责任,就是护送他们安然踏上那条不归路。&香提之家&的义工大伟告诉我,云哥走得很安详,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大伟说云哥是他照顾的病人中,走得最干净的一个。我的确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云哥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窗外的阳光斜照在云哥的空床上,我在床边跪了下来,倚着床沿开始祈祷,为云哥、为他的Danny Boy,还有那些千千万万被这场瘟疫夺去生命的亡魂念诵一遍&圣母经&。
小册,我是关何西---青涩月亮
我本试图将故事描绘的更清晰、更唯美一些,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所有一切只是断臂维纳斯的一场梦。
所有人都有梦,有人在梦里得到财富,有人在梦里称霸天下,有人在梦里寻到爱情,真实而恍惚。脑电波成为梦境的起源,某些兴奋而骚动的因素在大脑表层浮浮沉沉,分离出一种类似催化剂的物质,就像我的名字是关何西一样,注定在某个拐点处成就一些人,或是衍生出一些故事,所以,我和所有人一样,在人生的一部分时间里,我们只属于梦境。
在梦里,不需要食物,无所谓时间,更不在乎生老病死,我的肩头没有伤疤,从未被什么人或是什么事物所牵拌,就这样游走在一场场深邃而肤浅梦境里,有时候是孤身一人,有时候是三五成群,我从未曾考证&他们&从哪里来,会到哪里去,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记住了一个人,她就是小册。
我与小册的故事不属于任何题材的分类,这只是我,或是小册的痴人说梦。
2、小册的日记
古镇的夜晚,所有生息在寂寥的韵声中沉积,偶尔有夜行的飞鸟掠过树梢,落下几片梧桐叶子。窗外夜色苍茫,却从南门边传了马蹄声,就像由远及近的打更人。我支开窗户一角好奇的张望,一个神情疲惫的女子正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缓步走来,马鞍上挂着一柄长剑,银白色的剑鞘在月光下闪烁,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甚至感觉有些亢奋而不安。她停下了脚步,跨入客栈的门槛,接着,我听到了店小二的吆喝声:&姑娘是住店,还是用餐?&。
我是日落前来到这个小镇子,这家客栈是小镇里唯一的驿站,而且通宵达旦的接纳外乡人。女子走到大堂中,店小二尾随而至,&姑娘这是打哪来?&,女子回过头来问:&店家,有否见过一本小册的日记?&,小二呵呵一笑:&小店自开张以来便日夜接纳五湖四海的客官,却从未听说有关于日记的事情&,女子点头,像是早就知道答案,&那关何西呢?&,小儿皱起眉头:&是有一位姓关的客官&&&,&噌&的一声,剑已架在小儿的脖子上,小二失声喊叫:&这&&为何&&&,&关何西住哪间房?&,女子这样问。
小二抬头看见了站在廊檐前的我,连声叫道:&关大爷&&&,我打断了小二的喊声:&是,我就是关何西&。
女子怔怔的看着我:&你就是关何西?&,我反问她:&那你觉得关何西应该是怎么样的人?&,女子回答:&我是小册,一个名叫关何西的人让我看了他的日记,然后偷走了我的日记&,&我并不知晓你的日记,我也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我这样对小册说,而小册有些黯然:&可我走遍天涯海角,只有你的名字叫关何西&。
我觉得小册应该是唐朝的人物,一方蜀绣白绸裹住了乌发,长袖垂地,容颜清丽,所以,我想如果我真的偷了她的日记倒也是不错,至少她为我追寻千山万水。
我与小册在一张桌旁坐下,她把银剑撂在桌角,看情形她是真的累了,但她的手还是紧紧抓着那口剑,我问她:&你就一直这么握着你的剑吗?&,&不,这把剑是关何西的,他偷走了我的日记,却留下了剑,剑柄上有他的名字&,我细细一看,果然在剑柄上刻有&关何西印&四个篆体字,可之后的定睛一看几乎让我瘫坐在地上,这四个字与我随身携带的印章一模一样。
小册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这剑如何?&,她问,&哦,是口好剑,晚了,我回房,明日再叙&,我用了一连串不知所谓的短句用以搪塞我的慌乱,然后,急匆匆的回到房中,倚门大口喘息着。我从怀中掏出印章,在手掌上按下印文,没错,银剑上的印章确实是我的。我的印章为何会出现在小册手中的银剑上,这是否与她的日记有关,我痴痴的看着窗外昏黄的月亮,朦胧而恬淡。
3、冬天的第一场雪
小册在客栈里说她找的人是关何西,而我的名字本就是关何西,真的是这么巧。我在客栈里休憩了几日,却再也没有见到小册,小册就像一个关于关何西的故事一样,突乎其来,似曾相识,却又这么无声无息的悄悄离去。
在我重新上路的时候,天落下大雪。掌柜说,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他嘱咐我上路的时候要多穿一件衣服,掌柜的话让我想起了小册单薄的绸衣。足迹也畏寒怕冷,所以,马蹄哆嗦着前行,而且呵着一口口白气。我的眉毛被雪花洗刷,不过我的眼睛一直是潮湿的,就算我此刻跨在马背上,潜行在洁白的天地间。
山坳崎岖,步子变得蹒跚,我听见一声响亮的马嘶,穿越粼粼层层、铺天盖地的雪花。我急驰到长嘶的白马前,终于又看见了小册,银剑还是系在马鞍边。
小册低声说她冷,我便掸去肩上的冰雪,脱下厚实的蓑衣为她披上,然而她说还是觉得冷,我又解下我的围巾围着她的脖子,我问小册:&你觉得暖和了吗?&,她闭着眼睛说:&关何西啊,你的草鞋能挡风避寒吗?&,所以,在给小册穿上草鞋后,我赤足站在冰天雪地间,雪停了。
我生起一堆篝火,枝桠在火焰中劈啪作响,小册终于睁开了眼睛,双手交叉在胸前,她试图张口说话,我却把手指竖在嘴前,我说:&休息一会吧,你真的累了&,小册倔强的把头偏在一边:&我只是想要回我的日记&,我问她:&你的日记真的有怎么重要吗?&,小册哭了:&是的,我记得他在日记里写着他会爱上我,而且不是一个梦,所以,我把这个梦藏在了我的日记里&。
我说,小册,别哭,天太冷,你的眼泪会结成冰。
然后,她泪汪汪的说:&关何西,给我唱一首歌吧&。
4、印章的故事
到底是我的印章落在关何西的手上,还是关何西的印章最后到了我的手里,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就像小册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见过关何西的真面目,小册说她记得关何西的日记是这么写的:2月29日 晴在小册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我的日记,我的日记分两部分,第一部分关于我们的日记,第二部分关于我的印章。我想小册一定会很惊讶我的日记和日记里关于她的记载。我和她一定某个地方见过面,或许是在城东的写字楼,又或许是城南的星巴客,再或许是天堂的篱笆前,呵呵,反正我记得这个围着白巾的小姑娘,而她一定忘了我曾经和她在那个地方的留连,但我敢保证,她一定记得我的名字是&关何西&,就算她重来没有看见过我的日记。小册,醒来吧,你就能看到我的眼睛,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在日记里给你取名小册,我知道你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就算有一天我们再也不用在梦里相见,就算有一天我们真的飞向天堂,你还是小册,我还是关何西,而且我会交还你的日记。2月30日 晴印章自从有&关何西&这个名字就已经存在,而且一直保存在我的身边,从未被盗,也从未被人冒用,我把我的剑留在你的身边,就像你的兄长交付你一张神秘的藏宝图,无人能解,就像那个印章的主人是我一样,就像你一直忘了我们曾几何时的相见。如果有一天,在你清晨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的枕边多了一把银色的剑,请千万别觉得奇怪,那只是你无意间看到过我的日记。
我听完小册的叙述后,怅然的看着她:&小册,你生病了吗?每年的二月只有28天&。
小册说:&下雪了,过年了,明年的小册会有什么样的梦境&,我微笑看着她,摇摇头:&这样吧,明年你做关何西,而我是小册&。
她是谁的小册,而我又是谁的关何西呢?最后,感谢客栈的店小二,因为小册曾卤莽的把我的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各位新年有梦,完)。&
作者谓谁?不知。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另一个女孩&&何西小册传给我的。我一直都很珍惜,很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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