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乎你的人和不在乎你的人的句子比想你的更重要 清晨的米粥比昨夜的酒好喝 深埋的记忆抹不去今日泪水 夜晚的雨滴冲不去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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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wner of this website (www.5201616.com) has banned your access based on your browser's signature (43ced488c5dc78e6-ua98).  angelnun注:2005年到2010年,《nun的呕心沥血》推广华语文化,原以为了却心事。而2013年底,艺苑论坛关闭。nun所有的呕心沥血化为乌有。2015年,angelnun重出江湖,选择天涯社区,推介《angelnun的玫瑰园》。这一次,希望《angelnun的玫瑰园》能在天涯留存,最少十年。  “而徐訏就是我的梦中情人,17岁时,对爱情最美丽的想象就是能在上海霞飞路的一家咖啡馆里得遇徐訏,一起谈文学,谈哲学......青春岁月里......天地间有徐訏寂寞的灵魂在游荡......徐訏先生身逝香港,魂魄却永驻华文”。十年前,angelnun为徐訏先生写的文字,至今我也没有删去这青春的回忆。  借天涯社区,留存最美的华语作品。这次,《angelnun的玫瑰园》系列里,angelnun把徐訏先生的文集分为五个帖子发在天涯社区:  徐訏文集之一:《禁果》《阿拉伯海的女神》《鬼恋》《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吉卜赛的诱惑》  徐訏文集之二:《彼岸》《巫兰的噩梦》《春》《幻觉》《离魂》《鸟语》《花神》《百灵树》《痴心井》附《盲恋》《赌窟里的花魂》  徐訏文集之三:《风萧萧》《江湖行》《时与光》《悲惨的世纪》  徐訏文集之四:徐訏诗集:《灯笼集》《借火集》《待绿集》《鞭痕集》《进香集》《轮回》《时间的去处》《原野的呼声》《无题的问句》  《angelnun的玫瑰园》徐訏先生系列之五:徐訏画传  《angelnun的玫瑰园》系列全部内容参照angelnun的两个私家博客:  《angelnun的玫瑰园》和讯博客:  http://angelnun.blog.hexun.com  《angelnun的玫瑰园》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angelnun333  angelnun的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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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訏小说《禁果》,angelnun2005年根据《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小说卷四扫描整理。  禁果  徐訏  这不是一篇短篇小说,而是一个长篇小说的纲要,我曾经把这个长篇写了十几万字,不知怎么,一搁下就迄未拿起,看来现在不会有写这篇东西的机会。因此把这个纲要收集在这里,作为以后如果要重写的线索。  有一次,有一个诗人写一首诗:他大大地骂亚当夏娃,说是他们在这样快活的世界里,还不肯少吃一种果子,弄得人类将永远永远要吃不尽的苦处。  居然有一个好事的人将这首好事的诗译成某一种文字,刊在那某一个王国的一个好事的报上。  这报的销路并不很好,但是在某一个咖啡店里,居然被一个有钱的寡妇看到了。她一时高兴,写了一封信给那个报馆,问这首诗是从哪儿译来的。  这位寡妇是有名的,报馆对于她的信,当然非常重视,于是写信问译的人,译的人就回了一封信,说是从作者的本国的一个报纸里译出来的,并且介绍了那位作者的生活与住址。  也不知是什么冲动了那个寡妇,她会又写一封信给作者,上面她介绍她自己,后来她说,她愿意供给他,像上帝供给亚当夏娃般地供给他,只是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许向她求爱。  这位诗人奇怪起来,其实谁都要奇怪,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事情,真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听见过,书籍里也从来没有同这样相仿的记载,真是使人奇怪得没有法子相信。  尽管他不相信,但是她为什么要来骗他?即使不是“她”,而是“他”骗他又有什么作用?现在他们两国又不是敌对的时候,即使是,连报纸都不常看的他,骗了去又有什么用处?而且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强壮?美丽?......这些条件他并不十分具备。而且即使具备,对于她这个条件,正是“利用”的反对方面,他左右地想,觉得没有一个理由可以寻出来说明她这个举动对于他有害;他于是写信到翻译他诗的那个人地方去问,那位翻译的人也觉得奇怪,不过很肯定的说,这于他是有害的,这有害,并不是说那位寡妇要加害于他,而是他一定要被害的,因为这个有名的寡妇是以神秘性出名的,没有一个见她的人不为她颠倒,十二分情愿地在她魔性美下面死去。他于是又讲了几个故事,不,简直是神话,说她本来是一个山边的女孩,被一个王爷看中,用尽了方法向她求爱,但是当她允许他婚约后,一直到结婚那一天,新娘还没有到来,新郎一连快活得晕倒好几次,到了新娘到了,他一晕就不复醒,于是她就做了寡妇!这个消息传到了世界各国,于是世界有名的人物都想见她,但是她都不愿意见,只看了一个最有权威的画家,这位画家足足有五百次的请求,才允许他来画她一张速写;但自从他画了这张速写以后,他再不会作别的画,这样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前前后后青年人为她死去的不知道多少,老年人为她颠倒的也有,前代的国王就因为想她而得病死的;现在的国王,在他母亲照顾之下,还没有同她见过;尽管算起来她是他的婶母,然而见了以后,一切的危险是没有法子避免的。  这种带诗意的浪漫性的故事,不但没有劝阻了这个诗人,反而使他增加了去的决心。于是他写一封信给那位寡妇,说一切都愿意接受,只要她立刻寄二份盘费来,因为他细细的打算过,如果是骗他呢,可以立刻回到故乡的。  不久,比二份还要多的盘费果然到了,于是他就离开那早就住厌了的地方。  路上他兴奋得很,有时候甚至于一个人大笑起来,他觉得这个寡妇真傻,为什么不提出“不许向任何女子求爱”呢?有时候他对着镜子照照,觉得乐园一旦实现,生活一好,那时候,求爱的条件什么都有,全国的女子都会来爱我,我有十二分资格来向任何女子求爱,为什么一定要向你求爱呢?他越想越觉得可笑!他越觉得可笑,越觉得他前首诗的真理,亚当夏娃真是该骂,任何果子都有,任何果子都可以向上帝要求,偏偏要吃那禁果。  旅程开始时候,他就有电报打去,所以当他到了那里,已经有人按照他的船,他的舱位,拿着寡妇亲笔的信来接他。  于是就进了王宫一般的建筑。  会客室约等了十五分钟,仆人告诉他,主人请他进去,他于是跟着到里面。  许多男子,庄严地坐在那里。他一进来,一个神一般的女人刚从房间里出来,他想定了这就是那位有名的寡妇了。  ——是的,美极了!然而这只是神的美,因为庄严的成分比美的成分要多,不,也许这种庄严就是美吧!——他失措地想。  “就是你么,先生?”活像是上帝的声音。他点了点头。  ——简直是神,我怎会去向她求爱?他失措地又想。  “这几位都是这里最有名的律师。”简直是上帝的声音。  ——然而,律师?——他失措地又想。  “这位太太愿意像上帝供给亚当夏娃般的供给你,但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不能向她求爱,你是不是赞成的?”律师中一位说。  “是的。”他失措地说。  “所谓求爱,不单单是言语上,行动上也应当负责的”律师中又一位说。  “自然啦!”他失措地又说。  “如果你犯约了怎么样?”律师中又一位说。  “随便怎么样!”他失措地又说。  “死!”律师中又一位说。  “死?”他失措地问  “是的,随便怎么死”"律师中又一位说。  “自杀?”他失措地又问。  “可以。”律师中又一位说。  “投海”他失措地又问。  “随便你怎么死。”律师中又一位说。  “叫别人开枪?”他失措地又问。  “随便你叫谁执行。”律师中又一位说。  “你赞成不赞成?”律师中一位问。  “好!好!”他失措地赞成。  ……  于是,一张合同从又一个律师身边拿上来,于是,他读了一遍,每个律师又都读一遍,于是,他签了字,每个律师又都签了字。  这样,乐园般的生活就开始了。  律师一个个都同他拉手,一个个都向她行礼,一个个都出去了。  他的眼睛刚送走了律师,回过了立刻感到特别,因为那副神一般庄严的面孔,已经完全改样;她慈爱地走过来,招呼他坐下,于是问仆人捧上了银盘,她问他爱吃咖啡,还是红茶?是葡萄酒,还是香槟?慈爱得像他母亲,语调尤其像。  一一神,不错的,刚才在天上,现在降生到地上,慈爱得像耶稣!——他失措地想。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他生活着真是像天堂的生活,他想吃的东西,想看的玩意,想读的书报,只要一个条子给仆人,仆人就会拿给总管般的人,不久就会替他办到。  有一个翻译跟着他,到处玩,到处吃,到处交际;然而这个,从第三个月起,已经不再是快乐的事情。起初,一件一件新奇的事物占据了他的脑筋,然而慢慢,新奇的已经不新奇了。他的脑筋再也逃不出那个神秘的圈圜!  在最华丽的娱乐场,在最优美的风景前,他会想到饭厅里的沙发,他会想到紫红色黯淡的灯光;在最热闹的宴会上,他想起素美的饭菜和静悄悄出着气的咖啡。  于是,他有时候,很早就回家,等着与她一同吃饭,然而她没有回来,他只好一个人吃。于是,他痛苦起来。  这样,他索性不回来了。然而其后一问仆人,偏偏她是回来吃的。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他躺在床上像得病似的在痛苦,于是他想,要没有那个第一次,唯一的一次,他不会陷于痛苦的,然而尽管他在后悔,美丽的一页终于又在他脑里浮起。
  那一天他是到远处去游玩的,很有点累。他洗了一个澡,在起坐间里看报。然而她进来了,穿得朴素得很,活泼,天真,……  ——玛丽亚!童贞美!他失措地想。  “回来了吗?”活像是玛丽亚的声音。  “是的!”他失措地说。  “还打算出去吗?”简直是仙女的声音。  “不了!”他失措地又说。  “那么我们一同吃饭吧!”   “一同吃饭么?”他荣幸得惊奇起来。  “不好么?我们不是很少单独一同吃饭呢!”   吃饭的当儿,她同他谈了许多话;他那时连注意话的意义的本领都失去,因为他已经被这谈话的声音所迷惑。  ——假如是连天的波涛一听到这样声音,也会静下来的。——他失措地想。  自从进了这个神秘圆圜以后,他的生活,像从天堂降到了地狱!于是再也升不到天堂,只会步步地沉下去了。  他那时从床上跃起,下了决心,决定此后,即使是一个人,也每夜在家里吃饭,不再出去,他想终有一天会重现那甜美的魔境的。   果然,有一天,“剥剥”地敲他书房的门。她进来了,富丽,华贵……  ——克拉阿拍脱拉!——皇后——他失措地想。  “没有出去吗?”活像克利阿拍脱拉的声音。  “是的。”他失措地说。  “还想出去吗?”简直是克利阿拍脱拉的声音。  “不了!”他失措地又说。  于是,饭桌上坐下了,但他所期待的天堂始终未重现,她只是草草地吃,一句话也没有说,吃完就走;只留下一句“晚安”的声音,在他耳里一直响到了天亮。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这个痛苦之余,他又各处各地、各色各样地胡玩起来。他同许多女子玩,他次次表示爱,然而女子们都爱她了,饭馆、公园、跳舞场,甚至于旅馆,随便他带进,随便他带出。然而他仍旧是一步步沉向地狱去,“早安”时一个笑容,“晚安”时一道光,使他感到一切女子都不是爱情、都没有美了。  他有意的新办法是将许多女子带到自己的家里去,哈哈地笑,哗哗地喝,热热烈烈地唱,翩翩跹跹地舞,他满以为能给她一点刺激,然而她只是过她的生活,热烈的时候像凤凰一般的飞出去,当然有许多贵族来伴她的;幽静的时候像水仙花一般的耽着,奏几声钢琴,读读书,有时候嘴边哼着夜莺般的声音——而且多半就在他们一大群的隔壁。  无论自己空气是多么甜,但当她同许多男子热烈地笑着飞出时,呜的一声汽车会使他立刻颓丧下来,他会感到整个的甜美都失掉了意义;于是他又痛苦起来。如果她没有出去,有时候她是去睡了,一点声音没有,这使他感到一种空虚,于是尽量地发着声音使她听见,但是,一直到天亮,她在门口叫听差转告马夫备马,这样的声音会使他感到是一种晴天的霹雳!有时候她没有去睡,也许就在隔壁,那低微的琴声,书页声,歌吟声会比自己周围的话匣子声、无线电声、以及笑声歌声都要响亮。有时候,一点声音没有,忽然发出一声断弦一般的咳声,于是他会像自己咳出血来一般的感到,他想安慰她,看护她,甚至有许多眼泪都在眼眶里等着,要到她面前去流;有时候,她甚至过来,剥剥地敲门,于是乎进来,二三句简单的谈话,喝半口或者一口的香槟,于是又出去了;但留下太阳般的笑容,天使一般的“晚安”,这会使一切东西都显得失色,一切声音不美;这会永远在房内,在任何一角地方荡漾。  这,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她打碎了他的一切,他觉得要从这个痛苦拔出来,必须要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他再三思索,他决心进研究院去读书,于是他重新拾起荒废的学问,请来了两个家庭教师补习。  为避免她精神上的胁迫,他拼命用功,读许多哲学的数学的书,而且从两个教师地方,也认识了许多著作家,大学生,教授,于是他满房间里都是书籍杂志,谈话的声音也都是关于深远的哲理,科学的实验,以及美术品的考据,同古古今今文学作品的批评了。  这些,固然他仍是避免不了她的胁迫,但究竟是多一种安慰;每天不是留他的朋友谈到很晚,住在他那里,就是自己回来得晚,或者是不回来。  忽然,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偶然还不是偶然:他同几个朋友到郊外去了一趟,有些倦,所以回来比较早些,大概是十一时左右吧!到了寝室里,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又起来到书房里去,预备读完一本书。但正在读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还在念书吗,先生?”是一个侍女。  “是的!”  “沙美太太在喝茶,她问你饿吗?要请你一同去吃一点。”   ——呵!的确有一点饿。一一他失措地想。  于是就进了魔宫一般的小巧的房间: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丝绒般的灯光下是铺着丝绒桌衣的桌子。  一个丝绒靠垫从沙发的丝绒背上滑下,披着丝绒的便服的她丝绒般的站起来了。  于是这个丝绒的空气,已经莫名其妙的将他锻炼成丝绒般的柔弱。  红茶、点心间,她用丝绒般的眼光同丝绒般的声音同他谈,谈锋从他最近的生活,转到许多古今作家与作品的批评,又从哲理上的问题,谈到许多哲学家的生命与思想。  一直到那丝绒的衣袂从丝绒的地面拖了出去,他才带着这个丝绒的影子回到床上。  这样,丝绒般的空虚又开始在他心里筑起,以前能安慰他的学问上的师友,深夜的长谈,同这次夜谈的空气对照起来,马上都失掉了意义。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许多次,他也曾经预备了红茶、精点去请她,然而她不是推说要睡,就是推说精神不好,有时候来了,她也是坐立不安的,翻翻那本书,看看那张画,甚至于一只手握着茶匙搅着杯里的糖,一只手打着冗长冗长的电话,谈许多许多旅行的计划,运动比赛的预期,以及各种各样幽默的争执。再也不能挽回丝绒的空气。  这痛苦。  为要打破这个痛苦,他开始住到旅馆里,用各种方法来麻醉自己,于是他交结了下流的舞女、妓女,喝起酗烈的酒来;然而这也不是一个办法;起初在烂醉如泥的时候,在妓女身上的时候,他可以死了般的忘去了她,然而慢慢的,连这个都没有效验了,因为他的精神已垂崩溃。——这样,三个月以后,他就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于是,病好了;但是他以后将怎么样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真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去旅行;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一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改变了,风俗改变了,习惯改变了,气候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而这些,不但是象征着她,而正是她的化身;她给他的印象已经是一切爱人给他所爱者的印象一样了。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拒绝这个痛苦的办法,还是驯服地回到原来的她的住所去。
  为摆脱几千次大大小小的痛苦而再现的更甚的痛苦,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二种办法可以救他,一种是死,另外一种就是她接受他的爱。  是的,两三月似乎是天堂的生活后,过的一直是地狱、地狱。他许多次的自拔,结果是越陷越深;现在,不错的,只有死与她的爱是他的天堂。  于是,有一天:  “我没有法子不爱你,即使是死。这样的死,我现在觉得就是我的天堂,你知道我早就在地狱里吗?"他跪在上帝面前。  “你觉亚当与夏娃过错是免得了的吗?”活像上帝给亚当的笑容。  “是的,亚当与夏娃同我一样,都是人!”  “死!”简直是上帝给亚当的判断!  合同在律师的手中,他在许多律师的面前。  他在选择一种死!   每个律师的眼光都像对他发着声音。  死,在许多人嘴里响着,像在他神经系上爬着一样。  忽然,一个新的力量使他咬紧一下牙齿:  “随便我用什么方法死吗?”  “是的!”活像刽子手的刀光。  “那么,我要选择沙美夫人用她美丽的牙齿将我咬死!”他自己都不相信,会用这样沉毅的态度,这样坚固的声音,这样有力的笑容发出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于是,许多对他发着声音的眼光,都互相地对语起来。  于是,他被命令退出来了。  于是,许多律师举行会议了。  于是,沙美夫人又在那魔宫一般的小巧的房间接见他,丝绒的墙仍是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仍是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仍是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仍是丝绒的安乐椅,丝绒的灯光下仍照着丝绒桌衣的桌子。  丝绒的沙发上,是穿着丝绒便服的她坐下了。  于是,丝绒般的眼光到他身上,丝绒般的声音进他耳鼓:  “聪敏是聪敏的,然而把死看作天堂的人,为什么有这个不想死的答案?”  “没有别的,因为我真的在爱你……”眼泪与整个的人都在她的脚下了。  “你以为我不会执行死刑么?”丝绒般的笑。  “也许这个死是天堂吧!”   “你是不是不想死?”丝绒般的问。  “是的,为爱你呀!”  “那么,你活下去吧!难道你不会努力不爱我么?”  “同亚当夏娃一样,我是人!”  合同早已扯碎,他只是在同以前一样的受着罪。  于是,他神经又垂崩溃,他又到了病院的床上。  那时,天使般的她又常常到病榻旁去看他,她用各种各样的态度、服装,留给他各种各样的空气,有时候像云,有时候像雪,有时候像荷花,有时候像丁香,有时候像凤凰,有时候像画眉、白鸽,有时候像夏天的雨,像冬天的太阳,有时候像春天的雾,有时候像秋天的云霞。  病又好了;但是他以后又将怎么生活?他从病院再搬到家里,房间的周围早就没有她的影子,她又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这时又在想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踪迹,她朋友里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这如何可以呢?  于是他又痛苦起来。  为破这个痛苦,他决心到远地旅行去;他携带了一切,到地球遥远的别处去。  是的,言语改变了,服装、风俗、习惯气候,一切都改变了,然而地球终归还是地球;云是云,雪是雪,花是花,鸟是鸟,夏天的雨不会是冬天的太阳,春天的雾不会是秋天的云霞,然而这些,这儿是没有一个人在注意它们。  因为这里正在抵抗一种强力的侵略,人人都在进行抗战。  他被这整个民族的势力所燃烧,他参加了这个争斗。他看到血,看到残酷的火,看到人们的心。  千万的人群像是只有一个心灵,它要求自由,要求独立与光明。这是火,是光,人人都融化在里面,而他也融化在里面了。  从此,他再也看不到她的化身。  但是她倒因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开始对他关心起来。  于是,忽然有一天,他出现了,他当沙美夫人的面要一笔巨款。  这数目使沙美夫人吃惊了。他似乎已不是过去的他,而在他目光中,她也再不是以前的她了。  他的生活完全同以前不一样了,书室是永远锁着,衣服、头发再也部修饰了,常常整日整夜不睡觉,整日整夜响着打字机,或者整日整夜不回来,深夜也常常有朋友来找他。  最使沙美妇人稀奇的,还是他浩大的款项的支取,而不见他有什么大的消耗;而且数次在夜里邀请他喝茶,数次约他吃晚饭,都被拒绝了,尤其稀奇的是昨天他到了丝绒般的席上,她丝绒一般的招待,会引不起他半丝半毫的注意。  于是,她切想知道他的一切:他的踪迹,他朋友的每个人,每个电话的来源,每封信的内容。然而怎么能够知道呢?  一直到:  那天,是他出门有五天的那天,一个电话从医院响起来,请她派一个人送一条被子去,说是他被汽车挤得厉害。  她亲自去了。  他在上手术。  他的许多朋友们在等着。  她看到许多人默默的在外面等着,没有人对这个具有无比魔力的女神注意。  大家静静地期待着。  最后,手术室的门开了,四个人抬着软床从里面出来。他被抬进病室。  许多等候着的人们围着医生询问,但没有一个人准入病室。  人们留下鲜花,惆怅地散了。  她找了一间病房住下。于是她打听护士:  “二十四号的病人怎么样了?”   “弹片已经取出,但是恐怕……”  “弹片?”  “是的……”  她睡不着。三天来她都无法睡着。  第四天她好几次的到二十四号病房探听去。  一点声音没有。  忽然一个断弦般的咳声。  她像自己咳出来一般地感到了,她想安慰他,看护他,甚至有许多眼泪等着,要到他面前去流。  于是,她哀求二十四号病房门口的护士,她轻轻地蹑手蹑足地进去。  “啊?是你?”活像上帝的声音。  “是的!”她失措的说。  “我算是已越过了亚当夏娃的界限。”简直是上帝的声音了。  “你还爱我吗?”她战栗地说。  “也许是的!”他说完了微微的呼吸着,忽然又说:  “不过,重要的,还是为……感谢你!”  “那么……”  忽然,他最后挣扎了一下:  “现在你怎么样?……我要命令你……”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她懂了。  而且比上帝命令还有利地使她服从了,她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听凭眼泪浸透病床的白色床单。  护士来请他出去,她站起,望着病床,缓慢的退到门口。  一时间,那火一般的空气,竟莫名其妙的,把她锻炼成丝绒一般的柔弱了!
  angelnun注:2005年,angelnun重返华语国度时,全网络只有两篇徐訏小说,一位残本《鬼恋》,一为下文《阿拉伯海的女神》。好像是文学视野这个网站扫描整理的。  阿刺伯海的女神  作者:徐訏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刺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研究思想方式或者说你是哲学家,但哲学家不见得就可以靠哲学吃饭,或者说你是侦探或者间谍,这是女子最可干的事,最可流浪的事,最有钱的事,最合于你方言的能力与科学头脑。以及所谓观察别人思想方式的作用的事。”我笑着说,说得很快,其实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想我可以干,但一个人有这样死板的使命,不是太不自由了?”  “那么你叫我怎么猜”?  “不错,这是不容易猜的。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巫女,我会魔术,我会骨相术,我会看相,我会知道你过去与未来,我会推断你的命运终身,你的环境身世,以及作家属与你的寿数。你相信么?”  “我相信你是的,但我不信仰这些东西。”  “这不是宗教,无所谓信仰与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技术,同许多科学的技术一样,它包括几何上定理之证明,逻辑上的推论,生物学上的分类与系列,统计学上的精密统计,以及一切自然现象研究的观察;外加漂亮的言语,用审判心理学上技术,催眠心理的花巧,以侦探的手腕获得人家的秘密而已。”  “那么你愿意现在在我身上施行么?”  “你想这样的环境是合于我上述的条件么?”  “啊!我明白了,你如是一个成功命相家,这成功一定不是偶然。”  “你是聪敏的,我想你一定学过哲学。”  “不错,你已经探得了我的秘密。”  “但是这不是探得的。我告诉你,当我要探你以前,我必需催眠你。比如你在欧洲报上看到我的广告,即使你只是一点好奇罢了,等你到了我的地方,付给我你该出的不算轻的相钱,你已经有三分相信了;因为钱可以买许多东西,可以使鬼推磨,你都知道的。你买过华贵的衣服,珍希的宝石和许多人的生命;你买过飞机与枪械,你买到过成千成万拥护你的军队,你买到过许多美女的心,所以当你付我十镑廿镑的相钱后,你早已相信你一定是买到了你的欲望。于是你进来,你看,我的房间阳光是没有的,烛光可以随我支配布置。我燃着极神秘的香,你可以闻到;我有极希奇的衣服,桌子帐幕;我只要让你注意我手上奇怪的宝石戒指,你已经会相信我是有权力知道你的过去未来了。于是我请你坐下,请你静静心,同你寒暄几句,或者请你喝茶,假如我忙——我常常是忙的,请你在一旁等着,听我与别人论相或者看水晶球,这时你已经受了我的暗示,你一定有表情,或者怕我说出你可耻的秘密,堕落的过去;或者相信了我会说出你过去最伤心的事,预先自己回忆,于是我已经知道你两分。假如你是属于理智的,我会严肃得神一样以理智折服你;假如你是属于情感的,我会同你至亲一样,同情你,可怜你,比你先替你流泪,引出了你的眼泪我再来安慰你。两句寒暄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于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你的家乡,我自然是大部分都到过的。我会方言不是么?我的方言可以引起你对于你故乡的情绪,或者你是因赌气而离乡,或者你是困穷而离乡,或者你的乡人都对你不好,或者同你都非常好……这些情形,我的方言,只要十来句就可以知道你一个大概。你知道我有数十年之经验,有精密的观察与严格的推理;我会恐吓,安慰……种种手段。假如你被我催眠了一分,我就可以观察出你三分,于是我给你软或硬的审判,我就有五分了;再用我精细的推理,我可以有七八分;依照我过去的统计把你类列进去,你的一切我就都知道了。所以这是技术,而且也是艺术,说说是死的,运用起来可是活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刺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己、西施、贵妃都没有过。——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懂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象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刺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刺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刺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刺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刺伯人吗?阿刺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刺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可是你要设想你自己一个当地信教的女子,要设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爱他的情形。叛教将没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个‘现世’--极短的现世;同逃失败,‘现世’与‘永生’将都没有;但是你杀了他,你虽失了‘现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条件之中,决没有‘现世’与‘永生’并存的可能。而在笃信宗教的人看来,‘永生’自然比‘现世’重要,所以以理智来说,杀这个男子是对的,但是到底是自己爱人,怎么可以下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后,这个深切的可怕的印象会在心里磨灭么?而其剩余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这是一个难题,”有趣的难题。”  “是的,但是我们故事中的女子将这个难题决了。”  “怎么样呢?”  “她一刀子杀了这个男子,一刀子就杀了自己。两个受伤的垂死的身体,抱在一起同去见神,你看,这是多么聪明,伟大与光荣。”
  “啊!……”我惊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第一她获得了宗教上光荣的胜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后余生的痛苦。真聪明。”  “还有,你知道,她对于男子也尽了爱情上忠实,那异教的男子也会知道她的杀他不是一件残忍而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们遂即拥抱了,他们也获到了现在,虽然她们缩短了他们的现世。这女子真是聪明伟大而且光荣呀。”  “是的,这样的境情中,你愿意做她的爱人而死么?”  “愿意!这是一个光荣。”我拿出刀子给她:“就在这里试试吗?”  “……”她笑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以后怎样了呢?”  “以后,许多被发现同异教男子恋爱的女子都用了这个方法。所以不久这个可怕的习惯就取消了。”  “这是一个创造,是艺术的创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会的革命。”  “是的,因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涂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灵负着重创而熬受日月的循环。”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着,面对面,眼对眼,忽然我看她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磁针一般的不瞬不转地注视着我。我不过一块铁,我的确是被动的,我眼睛还没有到那面幕所启示的面孔,就已经同她贴近了,手在她身后,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钟以后,我们才方觉悟过来,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阵风,那黑色的面幕已经飞到海里了。  “啊哟!”她失色了。  “怎么?”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栏上寻无限黑海中的一叶黑纱。  “……”我傻了,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眼睛发着奇光,凝望着茫茫的黑夜,凝望着这茫茫的黑海,在探寻这微小的一片黑纱。  “为什么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过你给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吗?”  “不。”她头回过来:“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怕我们间不是可以有这样的关系。好,我要去了,请你先下去。”  “为什么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吗?”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么明夜……?”  “好的,再会了,你快去。”  我下来,心痛,头晕,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环,我想我那时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风俗杀了爱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负着那可怕可怜悲惨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虚的永生一样。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样打发过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着心,看看别人散尽了,看看月儿上来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从我嘴里跳出来,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胸中发狂,我终于呕吐了。我吐尽了胃里东西以后,才回过头来。那时她正立在后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时,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觉的吃一惊,啊!她的确是四十岁的模样。  “是我。”这“我”字的声音有点怪,还带着一种尖酸的笑。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帕揩我呕吐过的嘴。  “好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我还在揩嘴。  “不舒服吗?”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会有点晕船,刚刚我呕吐了。”我把我手帕纳到袋里的。  “啊,那末阿刺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没有?”  “你说?”我镇静起来了。但我想,可是梦?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巫女所播弄的魔术?  “我,我永远是失败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不过是你魔术的幻觉,艺术的空想而已。”我这时的确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寻我开心,或者说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会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点划。我在许多传说的故事中,读到过这种把人催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这次遇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见的是假海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点美,这美有几分是属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这几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摆弄,而是她一个肉体的化装与变幻。我不想示弱,勉强自壮地说:  “我不过是在探听你魔术的能力与权威。”  “但是,我告诉你,你接触的并不是我魔术的幻物,而是一个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愿意,我愿意追求一切艺术上的空想,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  “很可惜,你获到的刚刚与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见的偏偏不是创作,不是空想,而是一个实物,而其美则反而是虚伪的。”  “假如你的话是真的,那么,也不过说我将一个实物上虚假的美误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吧了。那么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把实物上虚假的美当创作上真实的美是宗教的根据,是恋爱的根据,也是世间上最伟大的母爱的根据。要是人不能将实物虚伪的美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谁肯至诚至意去扶育无灵而龌龊的婴孩,谁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庙宇与教堂去供奉一个偶像的神,……这是人类的愚蠢,也是人类的聪敏,没有这一点,人类的文化不会进步到现在!”  “……”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这一阵冷笑,这嘴角发硬的笑纹,是藏着多少神秘的世故,五十岁是不差的,五十岁而模样年青的人不是很多的么!何况她是一个巫女。我说:  “请你不要这样,无论我所见的海神是神,或者是凡人;是真,或者是假;是你的魔术,或者甚至是你的化身;在我都没有关系。是神不用说,是凡人我也觉得她有神性;是真不用说,是假我也觉得她有真的美;是你的魔术不用说,是你的化身,我永远希望你有这样的化身。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的,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不同的两种人。”  “这些都是空话。到底你是不是真爱她?假如她仅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假如是凡人,我相信她也有些不可及的神性。”  “你错了,我的孩子。爱情是盲目的,她,实在同你说,她只有一个随时可老的肉体,包着一颗极其粗糙的灵魂。”  “这算什么?你算是来侮辱她,还是侮辱我?假如她是你的化身或者是你的魔术,那么你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幻物,而让我幻灭与失恋;假如她不属于你的,无论是神或者是凡人,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就是了。”  “她不是我魔术与化身,她是客观存在的凡人。但这凡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能抛掉,也不能收回,这是我的苦!”她说时,锋利的话气消尽了,眉梢与目光显出感伤而衰颓,她的确是衰老了,这时候我深深的感到。她接着说:“好的,你们去,你们去结婚,到目的地就去结婚吧,我永远不愿见你们!”  当一个笑我讽刺我的敌人衰颓时,正如在决断时或冲锋时击倒我的敌人一样,对方的神情使我的心软散了!我说:  “实在说,老婆婆,我一点不懂,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一切吧!”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想将所有的衣钵传她的女儿。我教育她,携带她,她已经成熟了,她有我一般的技能,而甚至还有我以上的聪敏,我是希望她承继我的衣钵,这次出来就是想叫她代替我的位子的,我是老了,我只想到东方隐居去。谁知道她灵魂还这样粗糙!结婚,我是经验过的,哼,她不相信我,好,现在你们去结婚吧。我不怪你,我只怪她灵魂的粗糙。现在好,你们去,结婚去,养孩子去,去!去!”她说到末了,感情冲动到极点,于是哭了。
  “结婚,这是不会的;我可以不见她,永远不再见她。你老了,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宗教,我知道老年人的心的。她将永远属于你,她是你的。”  “不,不,她的心已经被你引诱了,她的心如果一定不许她属于你,不久也是属于别个男子的,她决不会属于我,这个粗糙的灵魂。”  “你不要这样看轻你的女儿,她是有无比的力量与聪敏,她会爱你,照你的理想努力的。”  “这是一句安慰的空话。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她也是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为大家的幸福,只有一条路,你们结婚去好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是有我的故国我的家的,我是有我的妻,与我的孩子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这世界忘了这么久?我说;  “老婆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记起我似乎在中国已经有了妻,而且有三个孩子了。”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刺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刺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且慢。”我阻止她说:“那么问题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让她来甲板上晤我呢?”  “这不是问题。禁止我女儿会见男子决不是对她的造就,要她在无数的有声有色的男子中,而能知道每个男子的嗜好,性情,以及一切的秘密,才是她的学习。”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又说:“但是她的灵魂太粗糙了,太世俗了,我完全失望了。即使不会见你,会见别人也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不,决不,她只为爱我,因为我们间有一种灵魂的感应,这所以使她忘了你,使我忘我的家,使我们忘了现实的世界。现在如果我去了,不再见她,她的心一定不会到别处的。不到别处去,那么她的心将永远是你的。为你的幸福,还是我不再见她好了,你不用去叫她,她下次来时,算我失信就是了。”  “这是十九世纪空想的恋爱观!退一步说:如果一切照你的说法,她爱你是有这样神秘的感应,你这样一去,她的心也决不会同我在一起,她将永远向着你,想你想你而至于死的;如果她的爱如我所想的,那么也决不是属于我,不久,在威尼斯,或者在罗马,她就会属于别个男人的。我已经决定了,你等着,我去叫她来。”  他悄悄地拖着人生旅程上走倦的脚步上去了。  月儿挂在天上,黑海上有一条银色的锦路,微风温和地吹来,我一个人伏在栏上。这时候,我像是大病中热度的消退,我像是梦中的清醒,我像是有冷水浇在我醉昏的头顶,我想起我自己的一切,我不是有我的故国,有我的家么?有我的妻与孩子么?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都忘掉了。到底,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面抽着烟,一面开始在甲板上踱着,十分钟以后,我看见她同她女儿下来了。这神一般的少女,脸上已没有面幕。这就是我揭去的,在昨夜是的。一切还是神奇的美,然而神情太严肃了!我怕,我如最后审判日带着罪会见上帝一样。我低着头,发被在我额前,听凭她们走近来。  “这是罪恶,你知道吗?这是你,是我,是我女儿,是我们整个的生命的污点。你承认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决定:一个是你死,还有一个是我叫我女儿死。前面就是海。”  “这决不是罪恶,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了。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个办法时,那就让我死吧。你女儿是美而且聪敏。你老了,老年人的心境我知道的。她是你唯一的宗教。”  “不,这责任是我的。你有你的故国,你的家,你的妻与孩子。”这少女竟有这样坚定的口气来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你给我的指环上同样的故事了!我现在知道,阿刺伯人有同中国人一样的心,你母亲已经老了,只有你一个,她需要你。我已经有三个孩子,虽然有妻,但是三个孩子是足够安慰他们的母亲的。只要不是你亲手动刀子杀我,在我在你,同指环上的故事都不同了。来,爱,吻我。”她已经抱住我了,给我深深的吻。我说:“别了,爱,一切都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放弃现世,求永生吧。”  我离开她大概有五步了,我再对她说:“请听我一句话,闭上你的眼。”  “不,我要知道你怎么去。”  “这只是一句我要你服从我的话而已,没有理由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禁不住眼泪流在我的颊上,望着石像般的直立着的她,我不禁又过去吻她了。但我随即回身,纵身一跃,我已到了海中,我什么都糊涂起来。糊涂中我感到一个发光的身子也跳下来了。她说:  “爱,现在是我们的现世。”  我们抱住了。我低低的微喟:  “唉!阿刺伯海的女神!”我刚想吻他时,一个浪打在我的头上,一阵黑。……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泌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  是深夜。  一九三六,八,地中海上。  提示  徐訏(),亦作徐于,浙江慈溪人,曾在北京大学学过哲学、心理学,三十年代在上海协助林语堂等编辑《论语》等刊物,中间曾赴法国研究哲学,太平洋战争后离沪去重庆,抗战胜利后返沪,去过美国。1950年去香港等东南亚执教写作。后期浪漫派代表作家。代表作有《风萧萧》、《鬼恋》、《江湖行》等。  《阿剌伯海的女神》写于1936年地中海上,是一个神奇的具有宗教色彩的爱情故事。情节并不繁杂,写的是“我”在阿拉伯海的航船上遇到阿拉伯“巫女”和“海神”母女并与海神发生爱情的始末,描述阿拉伯女性身姿与心灵的美丽和“我”内心里的感情历程。情节引人入胜而无媚俗之嫌。线索单一,但富有哲理性,融入有关宗教、回教故事、中外文化比较等知识内涵,是内容丰厚的学者小说。  小说具有浪漫主义色彩,通过梦境编织故事,运用神奇美妙的想象来外化主观情感,用浪漫手法表现浪漫的内容和情调。小说还具有戏剧的某些特点,文中只涉及三个人,主要以对话的形式推进情节,展示人物性格。小说的环境是茫茫的阿拉伯海中茫茫的航行,巫女、女神不明家世,不知去向,飘忽不定,扑朔迷离,以及那阿拉伯民间传说和结尾处的男女殉情,都蕴含着宗教和神秘的色彩。其所受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和意识流手法的运用,都是明显的。  (思珏)
  鬼恋  作者:徐訏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  “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  “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愿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他,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作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休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母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已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分。”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做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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