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后寓意好的两个字词语叫翔匀,翔匀的寓意是什么意思

姓张,翔字辈,取什么名字好?或者两个字的名字都可以_百度知道
姓张,翔字辈,取什么名字好?或者两个字的名字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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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翔誉 / 焓女
张翔飞 女张翔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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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在外也不愁我一定要在未死以先,回故乡看看我儿子。
为此我变卖了房产,退掉了社保,一生的积蓄不过银行卡里单薄冰冷的数字,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它们已变得累赘。疾病反而是最大的真相,它令我在最后的时光中清醒不少。
我已盘算好,在医院众目睽睽下死去,以免尸体暴于家中,最后被收尸队当成垃圾一般清扫出屋,连及时收尸火化的人也没有,对于于生命,处于于殁年的我已自知,我活不过次年春天,在世亦无任何眷恋可缅怀,惟愿如草木般凋谢自然,不再与人事发生取舍关系。
很多时候深感自己的了无牵挂确是一种福祉,我已准备好毫负担地消失在人群中,我并不感到恐惧或羞耻,反而觉得释放。
直到有天我接到夏师傅的电话。
夏师傅是我10年前所在单位的保安,单位为了省钱,找了个老
头全年无休地其戍门,在职时,常在一块喝酒谈心,近10年过去,我没料到他还留着
我的电话,以致在电话里我努力回忆:
“究竟是哪个夏师傅?”
夏师傅在电话中告之有我一封信,从匀城而来,信封上的字是用手写,并非广告或公文。
匀城是我降生和长大的城市,少年离家,印象中的匀城是一座酒醉未醒的城市,在中国西南地一片黑暗的中越边境上,点着微弱的霓虹灯,是海洛因和冰毒摇头丸的中转站,除了服务行业,
这里再也盛产不出茅台和蜀锦。
我心中掠过一阵起伏,匀城中竟还有人用手写信给我...
我少年与父亲争夺祖父遗产,因为钱,血浓于水也弄得不共戴天,我如丧家犬一般被迫离开匀城,如今三十年过去了,曾经有多深的纠结也早已彼此谅解,只是我和父亲已在这冗长的时间中彼此淡忘,最终成为了一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我想这也是恩慈,胜过彼此为仇,酿出更大的悲剧。
父亲去世后三年,我才从表弟口中得知,他的墓志铭上没有刻下我的名字。
难道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为此我心怀眷恋,几经波折潜入她的微博,发现她早在数年前已嫁到新京,她的母亲也随之举家迁入新京,她的微博里已看不到关于匀城的只言词组,偶有家人亲密的合照,和各种转发的打折信息。
年过三十的妹妹,彼此已二十几年未见,看着照片上的她,我竟想象不出这个女子已是我在世所剩的唯一血亲,心中不免悲戚,和妹妹小并未一起长大,我少年离家,仅有6岁的她意识模糊,我们自然无甚感情可言,如今大家都已年过而立,年过不惑,彼此都已被生活和疾病所拖累,或许她还记得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但亲手写信给我,怕有再多的眷恋也是不可能了。
不会是妹妹。我们都在彼此的记忆中死去多年。
此外,我已想不到匀城还有谁会再使用春秋战国的联络方式写信给我。
我叫安翔,
素屡之往到不惑,身患寒毒恶疾,这种感觉仿佛女性痛经,头颅里每个细胞异变成刺骨的尖刀,通过头痛传递全身,继而化为寒毒冻得全身战栗。事实上我最缺乏的,正是这头痛欲裂,寒气攻心的感觉。
人人身上都有一只饿鬼,就象寒毒一样令人夜不能寐!
和夏师傅约好了在从前供职的单位见,再见故人已是两鬓斑白,对现在的我来说,眼前看到的任何人事物都会在我寒毒发作的下一秒变为虚空,它们都将无一例外地
在寒毒发作时瞬间剥夺我所有的判断力和记忆力。在疾病面前,我无法再被自己或被世界所动容,只想快一点结束我在世当走的路。
我婉拒了夏师傅留餐劝酒,
匆匆取走了匀城的信函,彼此客套保重后再次消失,我没有对他提起我的病情。
我想:任何人都不能因我的疾病而更高尚或更卑微,我只想沉默死去,骨灰撒入大海,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换言之,那从来没有来过这世上的人,或许比你比我更有福,在这恶心的世界中,我再没有任何欲望去寻找某个人,再去做某件必做的事...
来函用猫空咖啡的信封包裹,白色信封的边缘已陈旧得磨出纸屑,我看清信封上的字体,用凝重的繁体字书写,黑色的钢笔字迹已历久模糊...
乍看下那字迹仿佛出于我手,宛如我少年时期矜持自信的繁体字,眼前这封信竟摆脱身份的限制荏苒飘落于我手。
我已猜到来函者是谁。
吾爱安翔:
见字如面,不知现在如此唤你“安翔”的人是谁?以致我临死前依然要再次臆想:臆想那个唤你“安翔”的女子始终不及我能包容你。
包容你隐秘的残疾,你素屡独行的天性,还有你酒池肉林的生活。
哪怕我们彼此仍过着各自为政的生活,守着对方食如鸡肋的理想,这不是重点,因为我已重新创造了一个安翔来代替你爱我,他是我唯一的安翔,而你,却是太多女子的安翔,我在人群中拥挤不到你的爱,唯有出此下策。
2011年冬天,我们最后一次在远
京见面,那时我已察觉到我们的未来是失望,且无路可寻的,从你和我做爱时那漫不经心的眸子里我读到的全是敷衍和疲惫。此前,我也早有预感,我来之前便算好了我的排卵期,并偷偷把你背包里的套套全都扔掉,我用身体牢牢地锁着你,不让你有机会射在外面。
我记得那日我坐了4个多小时的高铁来到你所在的远京,我要的是你从来没有给过其他女子的礼物,我不惜欺骗你,事后你给我买的“后定诺”我没吃。而此后10个月,我没有再来过月经。
同样,我给你的东西也是任何女子都不曾给过你的唯一,安翔。
再没有一个女子肯在你头痛欲裂时,帮你用此痛移开彼痛的方法而陪你滴蜡,我手上的烫伤宛如刺青般缠绕在我的手臂上,它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忍心看着你一个人无能为力地痛,但我又没有任何办法来帮你镇压,唯有如此你心里才会安慰一些,我心亦慰,方能真实感觉到爱与被爱...
再没有一个女子明知你已有新欢,早已忘旧人如弃缕后,仍能继续为你献欢而随叫随到,我最爱你的时候并不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而是我每次坐上高铁,来回远京的这8小时的车程。
再没有一个女子会在你熟睡时把你给我的钞票原封如数地塞回你的钱包。我为你存钱,只为你能轻松一点地娶我而节衣缩食,而你冷漠清高,自诩从不欠我分毫,安翔,我的后半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倾我所有,来经营你给我这唯一的礼物,我们没有办法两清。
我给他取名叫安真,你生他只用了10秒钟,我生他用了10个月,但我经营他却用了一生的时间。
后来我辞去工作,与家庭决裂暗自来到你降生和长大的城市——匀城。我在这里生下了安真,我要他在你的母校念书,在你走过的大街上长大,我要把他当做你来疼爱,同样也要他代替你来爱我。
这是我唯一的安真,也是你的,原谅我瞒着你,并且还要继续瞒着你...
凭我的姿色和头顶蓝色的硕士帽,我很快在匀城找到新的依靠,他白天的身份是你们匀城的政要,夜晚则是越缅边区K粉和军火的代理商。我婉拒了他假意扶正我为正室的试探,甘心做他的身后的女人,这反而使他觉得我安全,同时也是对安真的保护。
安翔,安真越来越像你,和你一样的单眼皮,高鼻梁。如今他已经10岁了,为了延续你性格的趋势,我从不过问他的成绩,不阻止他追求班上漂亮的女生。
从他记事起,我像你当初每天说故事给我听那样,每天临睡前都会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告诉他故事的出处和作者的情怀,悉心塑造,我期望他不仅有着你的基因,更能继承你的知性和温柔。
你知道吗?现在的安真为了让我开心,已经会每晚临睡前反过来说故事给我听,他的阅读量日益累积,并把每晚说故事哄我开心这件事当成是他的事业来做。这种感觉太唯一,我必须要立刻死去才能留住这种不朽的感觉,如今时候到了,我必须要在爱与理想烟消云散之前,先让自己的肉身和灵魂烟消云散。
安翔,好像你当初赢得我的心那样,安真代替了你的角色。但不同的是,他只给我一个人说故事。
而你,却习惯复制群发,把爱当做流水线上的赝品,毫不吝啬地分发给每一个叫你“安翔”的女子。
我把他生下来后就立即结扎不育,我的后半生有安真代替你已经非常足够,多一个人都会显得危险和紧张。
我亦自知,他终会在成年后拥有你的侧面,你的背影,和你一样流离失所的际遇,极端超前的意识。
然而这一切终将与我无关,
安翔,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这封信之所以寄给10年后的你,就是不要你为安真负任何做父亲的责任。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安真已经20岁了,我和他不曾拖累你分毫,你亦时常自诩与我两清,以你的逻辑,无父无母及早进入真空,才能及早醒悟脱离虚空,但愿安真会在没有你我的时光中更接近自己的真相,他最终真实的身份都与你与我无关。
这亦是我们给他的礼物...
我们以血缘和感情为钥匙彼此传递,同时亦传递着两清和生而为人的理想,安翔。
我不确定这封信是否能越过时间和地点的重重封锁,
在乱世中单骑突围抵达你手,让你有权得知你生命得到延续的真相。只希望安真能用他的方式将这种两清和理想传递到他的后裔手中...
届时,你我终将活在安真的侧面和背影中不曾气绝身亡过...
今天是你36岁生日,愿生日快乐...
2022年,2月19日,绝笔于匀城
我合上书信,注意到信封背面有猫空推出的“寄信给未来”的服务。
书信中还夹带着一张合影:
一个女子和一个面目可疑的男童,两人站在匀城的剑江河畔对着我微笑...
一个从20年前荏苒而来的故人忽然鲜活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全身战栗,刺骨的寒毒游至骨髓,头颅里翻滚如浪灼,脑海中的意识如玻璃破碎,我颓然掉下眼泪时并非忆起往事而伤怀,而是我无论怎么回忆,我也记不起这位“知名不署”的故人之姓氏名讳。可她竟然说我有一个儿子叫“安真”。
我再次端详着照片上这面目可疑的男童,猛然间我意识到我有一个儿子在匀城,现在已经20岁了,此刻我并不关心这位知名不署的故人在10年前死于怎样的顽症,只是那凭空继承和延续我生命的安真令我一夜未合眼。
翌日清晨,我收拾干净细软便匆忙办理好出院手续径直驱往机场,我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匀城。
时间对我来说太宝贵,现在的我已到暮色昏沉的时刻,我必须趁天黑以前,也就是那伸手不见五指,毫无谋算的永黑未降临以先,在意识消亡前看看我得以延续和未曾朽坏的生命...
看看那接力不知疲倦的长跑和生生不息的理想是如何实现或被实现?
看看它们在彼此传递和角逐的途中各自饰演的身份?
它仿佛是一卷典籍,我期望自己载入卷中却以读者的身份置身事外,保持未有迷路的清醒。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为满足我最后一点的感动也好,好奇也罢,此去匀城我没有打算再活着回到远京.
飞机抵达省城融阳用了3个小时,此后需要再转3个小时的动车才能到达匀城,我到达火车站后买到最早的车票是晚上19:10。看看表,现在才下午4点多,我坐在候车室里等车,随身携带的除了换洗的衣物外就是镇痛和避寒的药丸,我鼓励自己一定要撑到安真面前,看一眼即可,不求相认,但求相见...
18:30,我背着背包进入月台正准备排队上车,西南诸省1月的天气已很冷,月台前能听到北风啜泣的声音,我朝天空深呼吸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流融入浑浊的空气中转瞬即逝。人的生命好像上帝口中呼吸出的气流一般,未来得及追究和缅怀便烟消云散,我强忍着头痛,全身虽穿得很保暖,但寒毒侵蚀,全身仍冻得发抖。忽然,全副武装的政府军进入月台戒严了火车站,广播中突然传来紧急通告:
“各位旅客,由于叛军在数小时前控制我省西南诸城,去往匀城方向的列车临时取消,带来不便,敬请谅解...”
未几,人群中爆出枪声,月台前戒严的政府军遭到伏击乱作一团,我屏住呼吸趁乱避入车厢,死亡的恐惧顿时袭遍全身,
也许马上会有一粒子弹会打中我的心脏,倒在人群中死不瞑目,想到这一幕时我的胸口竟隐隐作痛!
我蜷缩在车厢座位的角落
里,手中攥紧了安真的照片,死亡的恐惧居然令我忘记了头痛...
当死亡真正逼近时,我竟是如此怕死...
枪声持续了近半小时才恢复平静,政府军已溃散,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眺视车厢外:月台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倒下的市民和军警,犹如垂死的甲虫躺在地上殷殷蠕动。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猝不及防,广播旋即传来新的通告:
“同胞们,茉莉花的馨香已传到融阳,民主之春即将吹来,但在北国,还有一个集权专制的机器在扼住我们的喉咙。为了呼吸地自由,沉默意味着窒息而亡.”
是茉莉花运动,国内外的民运份子效法中亚的“阿拉伯之春”发起的
茉莉花革命,我掏出手机,网络上铺天盖地飞满了叛军控制西南边越边缅诸城的新闻。我未想到自己和匀城,还有安真,就这样撞到了风口浪尖上,时不予我,匆忙间的整装出行,在生命落幕的前夜,我竟要跨入真正的乱世才能实现我最后的夙愿,眼前的环境更为我平添了许多渺茫。
蜂拥的茉莉军涌入月台暂时控制了现场,他们举着AK巡浚驱散了尚存的市民,并劫持了去往匀城的列车。一个队长模样的兵士在车厢内发现了我,他警惕地举枪对准我的胸口说:
“立刻离开这里...”
我看清这个留着冗长刘海,身材清瘦的兵士,他的脸颊上留着整齐的络腮,单眼皮,坚毅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色彩,胸前佩戴着一副纯白色的茉莉花勋章。
此刻面对锃亮的AK,我怕死的理由是我无法活着见安真,我必须活着见安真一面。我直视他道:
“我要去匀城,找我儿子...”
“我叫你立刻离开这里!”他忽将枪口抵住我的头颅,眼里闪出戾气!
我睁圆了眼珠与他的眼神四目相接,我害怕他扣下板门打穿我的头颅,但我更怕见不到安真。
“我从远京而来,风烛残年只为到匀城见我儿子一面,若不为此,我活着并无指望,求你予我方便...”
我掏出身份证递给他,眼神不敢离开他的视线,若不到匀城,我绝无法接受自己走出这车厢。
“茉莉军此去匀城非常凶险,我们与政府军争夺火车站已战死了很多人,战场上难免累及平民,车厢外面已有数十平民倒在乱枪中,你还是赶紧回去,待战事平静后再去匀城.”他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证后
急促回答道。
“我活不过明年春天,求你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匀城。否则我宁可外面倒下的人是我。”
我求他,我亦知道此去匀城将不再一路通达。
他依旧将枪口抵住我的头颅,眼神凌厉地定格在我的双眼上,我们僵持了数秒,列车在我们的对峙中启程。
“队长,这里还有一个女人和小孩,死活不肯下车...”
列车的另一头忽然传来女童的哭声...
“把她们一起带过来。”
队长话音刚落,另一名兵士带着一对母女从东面车厢过来,女童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约摸七八岁大,女子抱紧女孩,身上裹着暗黄色的风衣,单肩挂着旅行包,她面色有些苍白,双眼倔强地紧闭着,左眼睫毛边有一颗痣,及肩的头发稍显絮乱。
“我得去匀城找我丈夫,我们是不会下车的...”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睁开望着队长,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
队长把枪指向我的行李箱说道:
“把箱子打开,你们的也是,手机和一切通讯工具放在桌上!”
我和这风衣女子照做,身边的另一个兵士随即将我们的手机扔出车厢:他对队长询问道:
“队长,真要带着他们回匀城吗?若是北国政府或流亡军的细作,后果不堪设想!”
“这里是一个老人和一对母女,火车现在已开动,返回匀城刻不容缓,还是你可以像北国政府或流亡军那样,能用枪支屠杀自己的同胞?那么现在尽可把这三人扔出车厢...”
队长说完便收起AK坐了下来,他掏出香烟平静地点燃,左手抚摸着枪口,头微微低垂。身边的兵士依然站立,眼神未有离开我和这对母女一刻。
我注意到他手中的香烟,是匀城特有的“长征”牌香烟,开往匀城的火车继而驶入我回忆的隧道:
少年时在匀城长大,也吸这烟,没钱买烟时就偷祖父的长征,那时祖父发现我染上烟酒,不仅不阻止,反而与我分享,十五六岁的年纪已公然在家中吸烟酗酒,父亲有时会回祖父家,在我烟雾弥漫的房间中翻看我与暧昧女子的书信。他若发出质问,我便理直气壮地告之这是跟他所学。
自小家中便无甚亲人,祖母在我高一时死于失心疯,从三楼阳台坠亡,祖父死在我高三前夜,身患食道癌,口不能言。至此我辍学在家,每周去父亲家里讨要生活费,同父异母的妹妹和继母视我为寄生虫,一家三口就算在街上与我偶遇,也会当做不认识一般擦肩而过。
后来是表姐收留了我,我在她家的宾馆里帮忙守夜,以此换来香烟和酒精。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个黑铁时代,那时我几乎看不到白昼,与人沟通的能力亦渐渐缺失,我至今仍记得那种闭上双眼后黑死笼罩的感觉,犹如韩半岛上慌不择路的北逃者,或有野兽,或有追兵。在黎明来临时与恐惧一齐降临。
这种感觉与我现今的寒毒不同,如今看来,它更多的是心理上如电影般的幻觉,虽然没有带来生理变化,但膏肓的强迫症和抑郁症却摧毁了我当时所有的理智。
“我是匀城人,少年离家,几十年过去了,想在临死前见见我儿子,如今局势动乱,也不知现在的匀城变成什么样子,可以告诉我如
今的状况吗?”
我用匀城话主动与身边的茉莉军队长说道,希望能为见到安真得到一些线索。
队长猛吸了一口香烟,沉默数秒后亦用地道的匀城话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茉莉花革命爆发后,融阳以南的边越城市相继脱离北国政府,西南省亲越的毒枭趁机与黑帮组建为所谓的‘人民民主军’,并在北越共军的支持下,以武装为筹码公然将毒品合法公开化,还要求我们茉莉花政府与之合流,谈判破裂后,内战在匀城掀起,但仅一天就被我们茉莉军赶出匀城。如今少数流亡军还在匀城周围滋扰抢掠。并引导北越共军跨境袭城,而北国政府竟无耻静观,掐断了融阳以南的网络和交通,更在舆论上污蔑我们和流亡军为‘反华叛军
’。匀城如今战事紧俏,物价飞涨,城市多处竟断电断水,市民都在争相北逃。”
侧坐在我身边的风衣女子闻言慌忙插话道:
“我老公在匀城的河滨路上开了一间茶吧,前天我们还通的电话,但昨天起匀城的电话就打不通了,到现在已整整一天音讯全无,我们虽分居两地,但他从来不会超过半天不给我短信或电话的,我这才带上女儿匆匆离开融阳,没想到,匀城的事态竟那么严重,”
言毕,她怀里的女孩再次恐慌地抹泪,月台上交战后遍地的尸体吓坏了她,此刻她尚可躲在母亲怀里哭泣,浮世虚空粗暴,我总认为
孩子及早历经生离死别原是好的,我们最赤裸的真相是在黑夜里独自前行,虽片时结伴,但生而为人,最终需要的仍是分道扬镳的觉悟。
至少,它不会像哭泣一样无用...
我端详着手心瑞安真的照片,此行若实在无命相见,我必须得死在匀城,
死在无法实现的夙愿中,
死在这条流亡故乡的铁道上。
如果生命是一场流亡,那么故乡就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列车在我的回忆中行驶了两个多小时,还有不到50分钟既能抵达匀城北站,我主动与身边的风衣女子攀谈起来:
“我匀城的旧居也在河滨路上,但很多年没有回家,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我故意没有用匀城话,而用普通话以示疏离的身份,她搂着女儿,眼神盯着窗外疾驰而逝风景,她缓缓说道:
“河滨路上的酒吧街,在很多年前已不单纯是买醉寻欢的地方,由于这里是西南诸城最大的毒品中转站枢纽,长期以来匀城河滨路逐渐形成三股势力,一是亲越共的黑帮,二是边区东南亚诸国的毒枭,三是布依族苗族势力,我丈夫的茶吧就开在河滨路北,茶吧性质的店面都集中在河滨路北,属于少数民族控制势力。”
匀城最早成型于夜郎古国文明,自古杂居了边越边缅诸国的少数民族,以布依族和苗族为主,拥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自古以来北边汉文明交通甚少,在宋元交替的民族迁徙流亡中,布依族苗族与北亡避乱的汉族逐渐融合,由于不同政治背景及文化冲突,加上战后共产主义的入侵,匀城历来便是
多事之都,我自幼见惯闹市区的黑帮火并,匀城剑江河上漂浮的无名浮尸,以及宵禁巡逻的北国政府军...
在匀城,自杀或他杀的新闻几乎每天都会更新,北国政府在最近数年中逐渐丧失对匀城的治权,政治上,西南省诸城的布依族苗族势力已高度自治,尤以匀城最为明显,茉莉花革命爆发后,北国政府连名存实亡的主权也失去了。
身边的茉莉军人始终一言不发,如雕塑般静坐,再有不到50分钟,动车就要抵达匀城,
就在我寻思下车后应该如何寻到安真时,寻思二十多年未谋面的故乡匀城时,动车前段的车厢突然发生了爆炸...
“是流亡军”
茉莉军队长旋即端起手中的AK,带领兵士与车窗外的伏兵展开了激战,我本能地蜷入车桌底下屏住呼吸,身边的女子也捂住孩子的耳朵蜷入车桌底下,我朝孩子比划着“嘘”的手势,她忍着眼泪委屈地望着我,车窗破碎散落一地,刺耳的枪声夹杂着兵士阵亡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乱世已在丧乱的人心中孕育而成,生而为人,每个人必须要站出来为这乱世埋单,它在人们的负面情绪中被纵容和默许,是我们选择了乱而摈弃了治,在它用以流血,动荡和不伦的历史中,神没有抱怨人的愚昧,但人却处处怀疑神的不公,因此不管你是无辜的,是坦荡的,是幼小的,是美善的,你要付出你的伤痛,并报以祝福!
激战持续近了二十分钟,茉莉军在刚才的交火中已死伤大半,列车业已炸毁,此地客运早已停运,茉莉军队长从车桌下将我与黄衣母女唤出。
下车后,他数点了剩余人数,阵亡数十,重伤者数十且无法独立前行,在清点人数时,仍不断有人卸甲逃散,坚持留下的健全兵士所
剩已不足百人
“要回到匀城,只能步行,流亡军虽暂时退却,但附近流窜的残军随时会再度袭击,抵达匀城前,定会再起遭遇战,为了生命安全,
你们还是离开我们反而比较安全.”他的面色在激战后渗出汗滴,口中有厚重的烟草味。说完便整合队伍继续南下前行,茉莉军未有抄小径,而是直接从匀阳大道上行走,我与风衣母女未有答话,只是默默尾随其后。
离开茉莉军,身无长物未必能避开枪炮的威胁,况且只靠徒步,没有通讯及网络,在这破败且絮乱无援的归途中,迷路和未知的变量会比留在茉莉军身边更凶险。
我执意要随茉莉军返回匀城!
同行的风衣母女亦不肯离去,匀阳大道上不时能看见北逃的匀城难民,在油价比肩黄金的匀城,尚可见到权贵驱车北逃的,亦有因无油而遗弃在路边的私家车。但大多数人选择了原始的方式:一辆人力三轮车,男人在前面卖力蹬车,车中扶老携幼。在这流亡的路上人人都在向北逃逸,唯有我与风衣母女尾随着茉莉军深入那逐渐坏死的匀城...
生命本是一场流亡,黄河并不知它的故乡究竟是在黄土高坡?还是大海?人类也不知它的祖先究竟是亚当还是猿猴?肉身的流亡尤可择路而逃,灵魂的流亡则从孩堤到殁年!寄生于世,须时刻怀抱着整装待发的觉悟,有人带着尖刀,有人带着药丸,有人则带上亲人的骨灰.
这场盛大的流亡已在匀城爆发.
大致算了一下,若顺利走回匀城,至少需要3个小时,现在已经快20:00,天色已黑,在这孤立又寒
冷的匀阳大道上过夜,实在是件危险的事。步行不到1小时,我已冻得瑟瑟发抖, 十只脚趾僵硬地生疼。
我不知究竟是这天气确实太冷?还是这身寒毒作祟使我如此怕冷,我身穿保暖内衣,两件毛衣,一件外套,此外还加了一件大衣,但我仍觉不暖。
夜里公路上的寒风刮得鬼哭狼嚎,女童已在风衣女子的背上睡熟,她的肩上挎着旅行包,再背着女儿已很吃力,汗滴从涨得通红的脸上滴下。
我对她说道:“我来帮你拿包”
“还是我来吧...”
当我试图接过她肩上的旅行包时,茉莉军队长右手擎着AK,左手径直接过风衣女子的旅行包...
“再坚持一会,前方是匀城的洛邦镇,那里可找地方休息.”
他吐掉口里的香烟说道。
眼前的情形忽然令我想起一个破碎的画面:
祖父是重庆人,少年时为避战事流亡到西南省,晚年,在我四五岁刚记事那会,他曾带着全家人回到重庆去寻找在战乱中遗落的胞兄。一家人从城区找到城郊,后来得到线索,在一处尚未通车的农村里。
孩堤的我伏在母亲背上熟睡,没有路标,也没有任何通讯工具,靠着问路的方式越走越偏,后来甚至连可下脚的路径也模糊了,一家人在疲倦和恐慌中迷路,天色越来越暗,我在知了的叫声中仓惶醒来,赤着脚踩着泥泞,随着祖父继续摸黑前行。
后来找到了亲人,流落在重庆郊外极深处的村子里,祖父的胞兄已在当年的瘟疫中死去,留下的后裔与我们说着不同的方言。
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的记忆却仍保留着这段徒步夜行的画面,数十年里在我的梦境中悉数被温习重演。
当年寻到的重庆血亲又再次下落不明,他们跌失在时间的洪流中好像我和妹妹那样,我的后裔和她的后裔一样也会再见不再认!我不由想起安真,我的儿子,我们难道也要失散在乱世中再见不再认吗?
再一次,我再一次垂下泪来,用急促的呼吸声遮掩住啜泣...
行至洛邦镇时,已近匀城外郊,街道上有交火的痕迹,路边躺着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队长安排了一名兵士深入镇上探查,我们尾随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上找到了一处废弃的便利店。
队长安排兵士简单打扫了便利店,并将断裂的收银台修好,其上点起一排蜡烛,破旧的便利店立时被点亮,微弱的烛光让又冷又累的我得到些许安慰,我靠在墙角全无睡意,头痛犹如毒蛇般从头颅游遍全身,我战栗着双手,翻出止痛粉和醒脑丸就着烛光服下。
寒毒每发作一次,我所剩的记忆便越模糊...
因为怕死,我早戒掉了烟酒,并少食禽肉,每日锻炼身体,恢复科学的日常生活,但这些物理变化仍阻挡不了我体内寒毒的蚕食。膏肓之于骨髓,身体里好像装了一枚定时炸弹,其时已到末期的最尾声,我必须要活着见到安真!
风衣女子坐在我身旁,女童依偎在她怀里熟睡,她将风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头靠着墙,双眼由于疲倦而显得微醺。
微弱的烛光数次被风吹灭,旁边席地而坐的兵士又悉数站起来点燃,烛光印在他黝黑的脸上时,我看到他疲倦的单眼皮,宛如旧时寻路的掌灯人,他掏出火机,小心翼翼地在熄灭的蜡烛上升起冉冉火光...
霎时,一粒子弹打穿了他的头颅,尖锐的枪声划破了静谧的天空。
茉莉军再次遭到伏击...
队长迅速吹灭蜡烛,他在黑暗中慌忙说道:
“弟兄们,我们各自往南突围,天亮后在洛邦镇外的水库会合!”说完,便在黑暗中将熟睡的女孩抱在怀里,风衣女子尾随他奔出便利店,在黑暗的掩护下且战且退。我忍着头痛,本不识东南西北的我在黑暗中更加无路可寻,只有凭着直觉和身边被乱枪击中的兵士惨叫声寻路,目极下一片纯黑,
唯一可视之物是天空中透着微光的星宿...
人一生虚度的时日正如在此黑暗中慌不择路,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与孤独在纯黑中仿如奔涌的波涛般一浪一浪地袭来。
我失去了视力,我也失去了直觉,我的听觉更在刺耳的枪声和惨叫声变成幻听!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声劝说:
“没用的安翔,不要再白费力气奔跑,一枪击中心脏或头颅,就再没有流亡的痛苦。”
这声音犹如临睡前耳边的落幕曲,轻柔且低沉。我在幻听中朝着未知的纯黑奔跑,这里并没有安真!我剩下的力量其实是我为求生而前行的本能,与任何情感都没有关系。
我越想越绝望,越绝望就越有力量向前狂奔,这奔跑的姿势仿佛能为我对抗绝望...
我回想起在匀城的最后一年夏天,膏肓的抑郁症和迫害症使我一旦闭上眼睛就陷入无人的旷野中,身后,是穷凶极恶的狼群,我拼命奔跑,好不容易甩掉狼群,又有追兵和坦克碾压而来...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只能在逃亡中慌不择路,当前无去路无法奔命时,则遇崖跳崖,遇海跳海...
后来的我失去了睡眠,连续一周未合眼,而我又太困,只有用酗酒的方式逼自己入眠,那时耳边响起的幻听就是这句:
“没用的安翔,你回不到匀城,不要再白费力气奔跑,一枪击中心脏或头颅,就再没有流亡的痛苦。”
撒旦在我房间的门缝处偷偷狞笑,我终于走上绝路,吞下在精神科医生那开到的30粒阿普唑仑...
人一生虚度的年月犹如影儿经过,谁知道什么与他有益呢?谁能告诉他身后在日光之下有什么事呢?据我说那从没来过这世上的人反而有福,因为虚虚而来,暗暗而去,名字被黑暗遮蔽!人的一生无时无刻不在纯黑中夜行...
这是心灵的纯黑,我们不得不在彼此失联中走一条无人掌灯的夜路...
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越来越不怕孤独...
死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怕死”这种感觉...
吞下30粒阿普唑仑后,我梦见自己在游泳池中准备跳水,从小我的水性就很好,我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潜可入极深的深水区里,但当我尽兴后浮出水面时,游泳池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江河。霎时间我双腿抽筋沉入汹涌的水流,在梦中我便知是药性上来,死亡已赫然降临。
求死的心有多强烈,那求生的欲望便更强烈,人求生的动机无非那可悲的本能,这本能化为毫无方向的流亡,越是绝望求死,就越是虚空奔命...
我在汹涌的水流里仅靠双手再次使头浮出水面,反复与这巨浪搏斗,拼命不让自己再沉入水流中。就在我精疲力竭时,飘来一块枕木,我伏在其上抽搐着,我要活!
汹涌的江河逐渐平静,在如此强烈的求死之心后,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怕死,我伏在枕木上随波逐流,双脚依然抽筋无法动弹,头疼而且呼吸紊乱。
在梦里我漂浮了好长时间无法苏醒,我伏在枕木上已气若游丝,冗长的时间中唯有观望着天空不断地泛白又不断地黑暗。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出所归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江河从何处流,仍
归还何处。万物满有困乏,人不能说尽。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传道书1章6—8》
犹太人的始祖名叫“以色列”,他曾活到130岁,临时时他对12个儿子说:
"我这一生是又苦又短...”
他说这话,是表面自己的时间能被刻入永恒的是少之又少,人活百岁,虚空百年...
我不禁回想起自己又苦又短的一生,我实在不甘心就此死去,如果上帝能给我一次还生的机会,我一定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
我不知在梦里漂流了多久?靠着求生的本能,我渐渐恢复意识从梦魇中醒来,经过催吐,将吞下的阿普唑仑又吐了出来。
狗,喜欢吃下自己吐出来的秽物,人并不能强于狗,当时吐出的阿普唑仑,又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夜被我重新吞食,今天,我是真在这流亡的路上从枪林弹雨中狂奔而来!再没有梦魇为我筑起幻象!
这些...都是我生而为人的全部真
我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枪声渐渐平息,四下再也听不见兵士中枪的惨叫声,剩下我猝然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但我仍停不下这狂奔的
我怕,我怕我停下时也是我心脏停止跳动时,一生虚度已近50年,在两次面对死亡威胁的
瞬间,我都没有忆起任何人,我弥留的寄托不过是维持着肉体的生理机能!
这时,我的脚跟突然被一块硬物蹒住,旋即摔倒并顺势滚下,我感觉到自己正从山坡上滚下,于是急忙用背包护住头颅,这一路的翻滚势头惊起一群乌鸦嘶叫着飞散,我的身体最终撞倒一块盘石上。
我顾不得腰板的疼痛,手摸索着盘石的菱角想站起来,四下依然漆黑一片,剧痛之于才意识到早已体力透支,我努力拨开眼前潮湿的
头发凝望着空中微亮的星宿,此刻躺在盘石上,我不禁嘴角上扬,苟延残喘到这地步,我居然没死?
我喘着粗气,从极端的情绪中渐渐恢复平静,旋即在强势的困倦中昏睡过去...
费尽艰辛返回故乡匀城,我只为见到我从未谋面的儿子安真,这是我流亡到此的目的,生命暂得保全,我又恢复了临行前的勇气,若
只为求一个善终,我甘愿在远京无人知晓地死去!
有冰凉的露水滴在我额头上时,鬼哭狼嚎的妖风把我吵醒,我不知昏睡了多久,此刻睁开双眼,天际已有鱼肚泛白。我看清周围陌生
的山岗,我正躺在一处山脚下的盘石上,四下空无一人。
我从背包里摸出两袋止痛粉和数粒醒脑丸,就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一饮而尽,随即理好背包,忍着腰板撞击盘石的剧痛,随处找了根
鼓木棍鼓励自己站起来继续前行...
我杵着木棍顺着郊野依山而行,约摸1小时,寻至破败的公路上,
一路到处是交火后的爆炸现场。废弃的车辆与无人收敛的尸体几乎堵住了公路,我看清公路上标识的铭牌——摇摇欲坠地刻着“前方500米洛邦镇水库”字样...
过了洛邦水库后即能抵达匀城的开发区,溃散的茉莉军在遭伏击前也约好在洛邦水库会合,我拖着蹒跚,若能得同伴相扶回到匀城,
自当欣慰,若不幸失散于乱世,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生命在这条流亡的路上,人与人或可结伴相扶一程,但最终的终点仍须独自抵达,这不仅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功
课,更是宇宙间一种威严的法则!
行至洛邦水库时天际已渐渐明朗,这地我曾来过一次,脑海里立即闪出小学时春游的片段,心中顿觉安慰不少,我的故乡匀城就在前
方不远处了!
如今这个水库已渐渐干涸,四围长满了杂草,余下的水源亦被战火和混凝土染成了各种颜色,它曾是匀城最大的水库,南接匀城开发
区及主城区,在往年西南省诸城的旱灾中,唯独匀城未有受灾,而今战火烧到匀城,水库废弃无人管理,可以想象,这曾被喻为高原明珠的匀城如今已变成一座断水
断电的死城...
我心下悲戚。
“喂...等倒...”
是茉莉军队长地道的匀城
话,我回过头,发现他正从远处背着一名兵士朝我走来,身旁则是牵着女儿的风衣女子。
看到队长及风衣女子无恙,我心中又多很多安慰,尽管队伍溃散或死或伤,在连续的变难与离散后还能相遇,确是上帝的恩赐。我们相视而笑...
队长微笑道:“我叫陈良久,还不知道你
的名字,我们几次不死,这次一定能活着返回匀城。”
“叫我老安就好,若不是你的护送,只怕我已暴尸在荒野...”。
风衣女子并未搭话,只是露出勉强的微笑,我注意到她左肩上的枪伤,简单用衣服包扎起来,但仍阻挡不了冉冉滴下的鲜血,当我正
要询问她的伤势时,她用眼神示意我别问,并打断我道:
“前面有座匀阳大桥,一直向南走,就是匀城开发区。”
因为女儿,她不肯让人问起她的伤,在这举目无亲的流亡路上,她不想让女儿知道她就快走不下去。女童浑然无知,牵着母亲的手,
以为可以永远这样牵着...
队长背着兵士倔强地前行,他嘴里仍叼着香烟,兵士伏在他肩上完全一动不动,毫无知觉。看着他吃力前行的样子,我很想帮他,只
是我这老头又能怎样?只能帮他拿着行李。
“良久,他是不是已经去世了?”
我看着他肩上的兵士,手上的血已结痂,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呼吸...
“昨晚阵亡的,但他是我表弟,我得把他的尸体背回匀城埋葬...”
他的话语平静无伤,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的人大抵都哀而不伤。
是的,哀而不伤!前者的“哀”是自我对这世界本质的立场和责任,这是生而为人无可拒绝的哀!后者的“不伤”是在物质世界中对
彼此关系不抱多余的追求和缅怀,这诚然是一种遗憾的表达,同时又有置身事外的清洁和身体力行...
未免再次遭遇流亡军和北越共军,我们选择了走不易分辨方向的小径,太阳已冉冉升起,日光在冬晨的寒风下略尽温煦,我鞋子湿
透,脚趾僵硬,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尖刀上一般疼。风衣女子牵着女儿佯作坚强,她跟在陈良久身旁仿能透出军人的气质,一个母亲保护她的女儿走到这地已相当艰
难,从她苍白的面颊中我读到,她就快到极限。
这时,陈良久的电话响起,是一条短信,他一边掏出手机端详,一边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道:
“匀城的茉莉花政府在1小时前已被流亡军和北越共
军攻陷,茉莉军全军覆没,革命失败了...”
“那匀城现在怎么样了?”风衣女子声音沙哑,疲倦的眼神中又流露出恐惧...
“不清楚,布依族苗族势力也暂不明确立场,但可以肯定的是黑帮流亡军势力和北越共军已控制了匀城...”陈良久回答道。
“那你还要返回匀城吗?”我并不关心匀城的归属,我唯一关心的是我能不能活着回到匀城,见到安真...
“上级令我暂时隐匿在匀城的区县里等候通知...”言毕,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他才继续说道:
“但是我还是要先回一趟匀城安葬我表弟,我们继续走吧?”
他点起一支长征猛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腔中漫出,模糊了他的脸。我不知道他的政治理想是否还依然坚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肩
上冰冷的尸体已是他此行的唯一信念!
攀谈中得知他比我小10岁,少年时随父投身民运,
如今家人或死或亡,这种经历在当下的匀城,家破人亡者却也不胜枚举。
茉莉花政府成立后遭到各种势力的扼杀,他奉命率部驰援匀城,一路经大小战斗十几次,谁知部队未赶回匀城,就数次遇袭而溃散...
“我父亲和堂兄在与政府军的战斗中阵亡,他们死的时候我连尸首都找不到,我母亲和舅家人在匀城数次战事中至今下落不明,对我
而言,没有消息仿佛才是个好消息。如今我表弟也战死了,茉莉花革命也失败了,我留着这侥幸的身体若不能把表弟带回匀城安葬,死不瞑目!”
陈良久失去了政治身份,这反而使我们在这流亡的路上得到了信任,我们一路攀谈,用着地道的匀城话,他是我此行认识的第一个老乡。
我明白,即便是我们现在相扶径走,有着相同的终点和信念,故乡匀城也不是人人都能再回去的地方!
行至匀阳大桥时,有军车向我们驶来,我们立刻避入桥墩下等军车过去,我看清灰色吉普车门上有镰刀+钉锤的党徽,是凶残的北越
匀阳大桥立于外围剑江河上,是联通开发区及城外区县的大桥,高约十几米,我们躲在桥墩里,桥下即是汹涌的匀城剑江河,河水泛
着土黄色像极了吞噬草木生灵的大蛇!
北越共军的军车行至桥上时突然停下,一名兵士下了车,寻到桥墩下准备大解,陈良久放下尸体,裤袋里摸出手枪准备射杀。风衣女
子怀抱着女儿,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别出声!!”
陈良久一边对北越兵士警告道,一边举起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
北越兵士慵懒地举起双手,他目光如炬,我们旋即僵持在桥墩下,视线不敢离开对方的身体...
“全是我们的人,你们跑不了。”
他轻描淡写地指着大桥后面说道。
这个北越兵士骨瘦如柴,身高不足1米7,留着前卫的中分,蹩脚的
普通话让人更加厌恶。这时,桥上传来一串越南语,大抵是催促的声音,陈良久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瞬息间北越兵士一脚踢飞陈良久手中的枪,两人旋即在桥墩下扭
打起来,陈良久身材魁梧且出手敏捷,一会的功夫便双手制伏了他。我捡起被踢飞的手枪对准了北越兵士的头颅。
陈良久用双手绑缚着这个兵士,他催促我道:
“赶紧开枪,桥上有大批北越共军,事到如今只有跳进这剑江河里,或有一线生机。”
我从未杀过人,此刻手心渗出冷汗,但我并不怕自己没有勇气杀他,而是怕从未持枪的我这一弹不足以要他的命,从我踏上返回匀城
的路上我便自知,走在这条流亡路上,为了见到安真,我弥留仅存的夙愿,眼前这个北越兵士就算再多来10个我也要杀,况且他更是我
的民族仇敌,是共产主义恶魔的使者!
北越兵士朝我露出鄙夷的微笑,我双眼充血地朝他扣下了手枪扳手,他的头颅就像西瓜一样爆开,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
桥上的北越共军在枪声惊袭下一窝蜂地朝桥墩涌来,陈良久松开手,将我手中的枪收回口袋,他一边整理好行囊,一边背起尸体对我
和风衣女子说道:
“跟我跳下去,我们剑江河下游会合,好运...”
言毕,他背着表弟的尸体纵身跳入了剑江河中,风衣女子抱着女孩,女孩在一连串的交火中已学会了沉默,她将头依偎在母亲怀里,
不去看身下的滚滚江河。我朝风衣女子微笑道:
“没事的,这剑江河我从小游大,就算不幸溺死在其中,也算落叶归根...”
她朝我点头示意,露出恬静的微笑,我们随着陈良久一起跳进了汹涌的剑江河里...
少年时溺水的梦魇此刻变为真实发生的桥段,虽然我如今身患寒毒恶疾,年近50体力已无法匹之年少,但我
多了少年时不曾坚定过的信仰,它比信心和信念更丰盛,它支撑我在这条流亡路上避开枪林弹雨,穿过幽暗无人的旷野,破碎我数十年来不曾到过禁区!最终来到这
汹涌的剑江河上。
去年病退,我怀着一颗万念俱灰的心搬进了医院,寒毒确诊后经历的大小手术把我折磨地死去活来,身体从头颅到骨髓,或切除或更换,一方面我已做好最坏打算,而另一方面是我对活着的向往及觉悟。
我没有破罐破摔,而是及时戒掉了缠累我大半生的烟酒,我如今再回忆起这个“戒”的感觉,实在与挥刀自宫无异。
每天拂晓5点的冬晨,简直是在人事不
省的昏迷中强迫自己睁开眼,天空刚有鱼肚白,同房的病友们皆在熟睡,值班的护士也在沉睡中毫无知觉,我迷恋这样的感觉,能在睡梦中悄悄离开,只身上路。
将近20年没有晨跑,以致奔跑的途
中竟能咳出血,但随即呼吸通畅,体内的毒血尚能在奔跑的喘息中吐出...
我每日晚睡早起,并不再使用网络,生活习惯在医院里被重新塑造。
我每天能阅读到凌晨,或者说除了阅读,也没用其他可做和必须要做的事。这一劫使我从前的坚持完全摧毁!或者说从前的坚持,皆
是在大而可畏的旷野里绕行,我已愿承认:我是个愚人,从前所有的坚持皆是困守自斗。我所有在旷野中绕行的时间皆不被纪念,都是被窃贼偷走的青春,被埋葬在
大街上的情感!没有任何可被建立,可被带入永恒,带入缅怀。只有用枪支和尖刀把我逼到汹涌的剑江河边,我才肯迈出这信心的一步,纵身跳下去!
我怕死,但我更怕自己死在过去和现在,
更怕死在卑微和鄙薄的时光中,
更怕死在人来人往的背影里,
更怕死在自我怜恤的欺骗和懦弱中!
这是一件相当残酷的事,但最残酷的事实,是我不敢对自己说“不”这件事,我自知我依然会无数次被自己打败,所以我只有一个祷
告,就是希望每次被自己打败时仍能恢复勇气再次整装前行,哪怕只能匍匐前行...
我的生命在颓然进入末期的最尾声时,我无法再容忍自己继续天经地义地饰演我自己,我使用了近50年的这个身份竟是个杜撰虚
构的角色,是我入戏太深,遗忘我真实的身份太久...
我迫切地想要回忆起我本来的面目,我无数次在寒毒发作时扼住自己的喉咙宣告:“我不是安翔”
那在千万人背影中迷路的安翔并不是我!
这是我的灵魂对我的肉体发出的微弱警告,为了倾听它的声音,我言语寡少,我用沉默的方式对自己怒吼,我在这神圣的二元论中寻
找我跌失的身份。
我经常拧开用喷头对准赤裸自己,任凭刺骨的冷水冲刷着我温热的脸,我横下心,那些爱着安翔或者安翔所爱的人事,都可以在记忆
里被坑杀,我也记不得是谁为我留下了安真?
曾听说某位去异域传福音的基督徒,在无灯无电的境况里生活了5年,她每日祷告,在黑暗中
求神加给力量。 神从她的自省中回答她:
“你本来的面目并不需要这世界的光,因为我就是你的光。”
我的光景亦然,大半生过去了,本能地追逐这黑暗世代的光,甚至失去原本的判断力唯冥作光...&
死亡是我内心极深处的恐惧,我想,失去锋利的獠牙才真正是神给我的礼物,我无法再有充裕的时间去追寻我少年时的理想,它们皆
在坚硬的疾病和贫穷中被全部打碎,但这一系列的破碎同时又是另一种塑造!这种塑造甚至能抵达生命的真相,而这真相足可令我恢复我本来的面目...
鹰,可以活到70岁,是世上最长寿的飞禽,
但它们到40岁时,锋利的爪子开始老 化,无法有效地捕抓猎物。
喙变得又长又弯,几乎碰到胸膛,不再像青壮时那般灵活。翅膀也变得十分沉重,羽毛又浓又厚,飞翔非常吃力。此时除了等死,另一个选择是须经过一个痛苦的更
新过程——150天漫长的“修炼”。
它必须费尽全力奋飞到一个绝高山顶,筑巢于悬崖之上停留在那里不得飞翔,从此开始过苦行僧的生活。&
它首先会用它的喙用力击打岩石,这个反复流血的过程无疑更加痛苦,直至喙完全脱落。然后等候新的喙长出来。
新喙长出后,用新喙把脚指甲一根一根拔出来,十指连心,这个过程无法想象。&
当新的脚指甲长出后,要再用它们把那些沉重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好像人用力拔光所有头发的感觉。&
以上过程须持续5个月。5个月后,新的羽毛长出来,
它重生的工程才算完成。&
此后就能能再添30年的寿命...
从匀城飘来的信函是开启神礼物的钥匙:
假如说我们可以不用手机,不用企鹅,不用微博,我们唯一得知彼此存在的方式是书信,我们会不会得到真正的彼此?用如此春秋战
国的方式,千里来函,我甘愿放弃一切,千里迢迢,不日不夜,怀抱一颗敬畏之心来寻找真相,就算这过程有着时差和人无法跨越的结界,信中人更不幸跌失在时间
的洪流里,但那份写信及读信的信念已随字迹一并邮寄,当时的月亮只属于信中之人。
不要计算信中人对我做过什么?我问自己又为她他带来了几何?这实在是我们之间的清贫,是带着两清的贫乏来得到彼此的谅解…
我手里握紧这信函,终于完全恢复了勇气,为了已死的过去和现在,为了素未谋面的儿子,我在年近50的今天再度踏响了流亡的脚
我丝毫不惧...
跳下大桥时,我在空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旋即扎入汹涌的剑江河,大桥上传来的枪击声瞬间淹没在翻滚的河水中,冬日刺骨的河水
如针灸一般侵入我的肌肤,继而刺入骨髓。我忍着寒冷和疼痛在水中极尽潜力,幻想如少年时那样恣意遨游,而并非在逃命...
在水中我睁开双眼,目极下除了浑浊的河水便是惨绿色的水草,陈良久与风衣女子早不见踪影,生死各安天命罢,这场流亡又像一次
旅行,旅行对我来说是件缺乏安全感的事,数人同行难免互相猜疑,而只身前往却又险象环生…
我憋足了气,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奋力向前游弋,直到河水流势逐渐趋于平静时,我才探出水面。远处已能看到废弃的工厂,我心下
顿时充满力量,匀城的开发区到了。
河面上另一边,风衣女子浮在水面上,身旁的陈良久背着尸体领着她正朝岸边游去,女孩则伏在尸体的背上惊恐地望着一旁的妈妈,
她并没有哭泣。风衣女子一边向前艰难地游着,一边控制住自己抽搐的脸颊对她微笑。
女孩看着母亲,也开心地笑了...
上岸后,我们倒在岸边的草地上喘着粗气,陈良久自言自语道:
“越南共匪...”
风衣女子左肩上的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她躺在草地上眼神涣散,须臾,对陈良久缓缓说道:
“如果我回不到匀城,求你带我女儿回去,找到我丈夫,在匀城河滨路上的静子茶坊。”
我把湿透的背包给她枕着头,她左肩上晕红的血迹已盛漫至全身,暗黄色的风衣在浸泡鲜血与河水后变成淡红色,剑江河水从上游至
此,仍漂浮着未有完全散开的血迹。
陈良久平静道:
“再坚持一会,这里仍不太安全,北越共匪随时会寻索到我们,前面不远处有废弃的工厂,我们到那休整...”
言毕,他重新整理好湿透的衣服和背包,再次将表弟的尸体驮在背上。
我扶着风衣女子吃力地站起
来,并朝身旁的小女孩微笑着比划前行的手势,没有人教她,她已会自觉地拎起母亲的行李随着大人们一起远行。
所爱的人,你最大的责任就是让对方学会独立,尽可能迅速和彻底地教会他们如何在没有你的情况下生活,因为只要对方需要你才能活下去,你的爱终极意义就是消
极的,唯有当对方意识到你是多余时,你的爱才是真的。但我想没有几个人能完全做到,这需要经年累月的失散,需要各自为政的负担,需要食如鸡肋的梦想,需要
获憎于世的关系。这更是在置身事外中收藏彼此的途径,此径可通往一片延绵而湿润的旷野,在与挚爱血亲失散时方能获得的觉悟。
就算没有人告诉小女孩,她
自己亦有预知:母亲已无法再陪自己继续前行,她终没有忍住啜泣,懂事地跟在母亲身后边走边哭...
我们寻到一处废弃的化工厂,门口的铭牌已脱落大半,破损的厂房表面被烧得焦黑,有明显爆破后焚烧的痕迹,一股工业酸味弥漫在
空气中。我和陈良久在厂房中找来未完全烧毁的建筑木材和废弃的助燃粉末,在厂房内升起火...
火焰驱散了我们连日来的窘困及疲倦,我们靠着火焰,悉心地经营它不让它熄灭。陈良久递给我们一块压缩饼干,只是已没有干净的
饮用水,只有一瓶昏黄的剑江河水。风衣女子平躺在火光边,陈良久为她清理左肩上的伤口时发现,她的左肩已溃烂不忍直视,且有驱虫蠕动,左肩到手膀的肤色均
已发黑。此时的她已气若游丝,甚至无力再睁开眼看女儿一眼。
小女孩一边吃嚼着饼干,一边摇着母亲的身体唤她:
“妈妈,起来吃饼干...”
风衣女子吃力地睁开眼睛,嘴唇蠕动着已完全听不见在说什么,她甚至握不紧女儿的手,再次闭上眼沉睡过去...
“妈妈累了,需要睡觉。”我安慰她的同时,记忆里颓然筑起一幅年代久远的残象:
那时我尚在孩堤,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痴迷地看着上世纪90年代的TVB剧到深夜,身患抑郁症的妈
妈在床边唤我,让我给她倒水吃药,我到厨房找了一圈,家里已经几天没烧水了,她只有让我接水龙头里的凉水,我接了满满一玻璃杯给她,她从抽屉里取出一瓶药丸,一整瓶药丸全数灌入口中,就着凉水一饮而尽。当时的我只是恐惧,目视她吃完药后在啜泣中平静睡去。
我的恐惧则无处安放,夜深我不敢就此睡去,于是回到客厅继续看电视,直到电视节目全部播放完,出现雪花屏,我仍不敢关电视,不敢关灯,躺在沙发上迷糊睡去。次日天明,我收拾书包去上学时她仍在沉睡,我没有唤她...
现在想来,默不作声眼看至亲挚爱无助沉沦而对其放任自流,这原有积极的意义,若对方没有你就活不下去,那么你所给予的爱实在
无益消极,你的爱永远救不了对方的火,只有让对方学会灭自己的火时,你的爱才正向而澄净,为此你需要有与挚爱至亲离散的觉悟!在任何时候。
小女孩眼眶噙着泪水,嘴里嚼着压缩饼干,我给她拧开装有昏黄剑江河水的瓶盖,她毫无顾忌地喝了一口又转而递给我喝。我仰头喝
下,昏黄的液体略有金属感的刺激味,但总算能勉强下肚。陈良久拿起水瓶悠闲畅饮,仿佛是在喝着陈年佳酿一般。
“我得先把我表弟火化了,此行只能带着他的骨灰回匀城,背着尸体太招摇,行动也不便。”
他边说,边将湿润的香烟一支一支地铺在火焰旁烘烤,然后起身去寻找助燃的材料...
约摸半小时,我和陈良久拖着锯末,建筑木材和一桶酒精回来,小女孩守在母亲身旁无聊地把玩风衣上的纽扣,我放下燃料,小心翼
翼地伸出手探寻风衣女子的呼吸,她的皮肤已透出冰凉,地上全是她脱落的长发。
“怎么样?”陈良久问道。
我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朝她点头鞠躬,权作是送别。
女孩仍守在母亲的身边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向她宣判什么,我微笑对她说道:
“没事的,妈妈睡着了。”女孩委屈地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意识到我说这话有些欲盖弥彰,陈良久站在一旁示意我带她出去,我牵着
她出了厂房继续说道:
“我叫老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王欣欣...”她说话时言语仍有战栗,
不时回头去看厂房内母亲的尸体,陈良久已在搭木取材,准备火化这两具尸体。
“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我得回匀城找我儿子,你也得回匀城找你爸爸吧?我们正好一路。”我故意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去看厂
房内尸身燃烧的烟熏。
远处能看见高耸的烟囱释放出厚重浓烟,在战事迭起且断水断电的匀城,仍有工厂在废寝忘食地作业,失去了电力能源后,传统的煤
炭能源重新被使用,空中大片的黑烟铺天盖地,使金色的太阳也渐渐失去了辉煌...
陈良久从厂房内走出,点起烘干后皱巴巴的长征吸起来,他的眼神有些伤怀,望着远处天空的浓烟自言自语道:
“我率部300余人驰援匀城,没想到如今全军覆没,只得我一人幸存。”
“你已经很强,一路到此因着你,我和这女孩都是幸存者。”
他望着我没有答话,口中吐出的香烟顷刻混入尸体焚烧的硝烟中...
“你再穿着这身军装会不会太敏感?我还带了套衣服,换上便装吧?”
我对他建议道。
他咬着唇对我点头示意,取下了胸前的白色茉莉花勋章塞在我手中,然后回到厂房内继续焚烧尸体...
约摸一小时,厂房内的火势渐渐熄灭,我和女孩回到厂房,陈良久被浓烟熏得一身漆黑,只能看清两只眼睛。他将炭灰分开,小心翼
翼地收拾着他表弟的骨灰...
“这种事情让家属自己来做比较方便...”
他递给我一个装酒精的玻璃瓶,指着女孩说道。
“她年纪那么小,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如果不让她自己去收拾自己母亲的骨灰,这对她来说更加残忍!”
陈良久蹲在骨灰旁回答我道。
我找不到更好地言辞去向女孩解释母亲为什么变成了一滩灰白色的粉末,但陈良久说得对,必须要让她自己把母亲的骨灰收敛好,她
务要领悟这层真相,获取这流亡的勇气和觉悟,否则,她回不了匀城,她会像倒毙在流亡路上的尸体那样,尸身被饥饿的野狗和乌鸦啃噬。
“把你妈妈装在瓶子里,带回匀城去找爸爸。”我指着地上的白色的粉末鼓励她道。
女孩噙着眼泪接过瓶子,蹲在地上不知如何下手,我替他把炭灰分开,
我继续安慰她道:
“别害怕,你妈妈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着你。”
她对着骨灰一言不发,须臾,才模仿起陈良久的动作,捧起一把骨灰装入瓶中。
我能想象此刻她抚摸着母亲骨灰的心情,这种穿过骨头的抚摸,它的质感能让人触碰到灵魂的重量,她忍不住啜泣,但又不敢放声痛
哭,生怕惊扰了熟睡的母亲。她的动作虔诚,眼泪不停地滴入骨灰中。
女孩的身体原本从这骨灰中分娩而来,如今亲自将母亲的骨灰收敛,这实在是澄净而圆满的结局,犹如一种有成人礼色彩的仪式,这个过程显得郑重且必要,我由衷羡慕。
骨灰收敛干净后,我们就着火势烘干了湿透的衣服,陈良久换上便装,将手机和军装丢进了火堆中,但手枪仍藏于外套内包里。
一行最终剩下三人,我们收拾好行李,带着骨灰,枪支,药丸和香烟继续往南前行,在信念化为粪壤前,我们一定要回到匀城。
为了避开北越共军和流亡军,我们绕过工业区,沿着村镇小路前行,靠问路的方式行至匀城郊外的大坪镇,镇上尚有老得看不清面目的老人,眼神呆滞地注视着我们。挑水经过的少年穿着破洞的球鞋,领着一个约摸10岁的男童,他向我们指示出远处通往匀城的小路。行有两小时,我们均已口渴,但从他口中得知这巷垣已没有干净水源,只有大坪镇外高唐山下的皇陵井未受到工业和战火的污染,在油价比肩黄金的匀城,干净的水源也成了珍馐的商品,为此皇陵井已遭流亡军所占,附近的居民需要出高价才能购买到皇陵井水。
我从背包中翻出两张红色的人民币,希望挑水少年可以卖一些水给我们,他身旁的男童接过钱,用空的矿泉水瓶装了两瓶皇陵井水给我。
这时,欣欣突然昏厥过去,她小脸通红,是落水后受寒加上一路的颠簸而发烧,我翻出背包里的止痛粉,这药有解热的功效,就着井水给她服下,陈良久将她背在背上继续前行。
我们丝毫未察觉:在买水时因钱财露白,我们已被黑帮团伙盯上。
行至一巷口,一票强盗堵住了出路,我未来得及回头,身后已有一只硕壮的臂膀扼住我的脖子,一把尖刀微微刺入了我的后背,剧痛下我倒地惨叫,巷口的强盗一拥而上制服了陈良久,他的手枪被搜出,雨点般的拳头和黑脚落在他全身,欣欣则倒在墙角下无力挣扎。
一个脸上有刀痕的强盗撕开我的背包,将红色的人民币取走。他拿起陈良久的手枪仔细端详后说道:
“是茉莉叛军,带到工厂去!”
两个强盗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拽了起来,我捂着腰间的伤口,慌忙撕烂了衬衫包扎好,这一刀虽没有捅太深,但刺入肌肤却也血流不止。陈良久默不作声,双手被反绑地严严实实。欣欣被一个精瘦的强盗抱起。没想到我们三人一路流亡至今,最后仍仓惶成为强盗的俘虏...
我捂着腰间上的伤,随着这伙强盗们走出了大坪镇,光天化日下抢匪施暴已是毫无顾忌,这场灾变使竟使匀城滋生了李自成和张献忠,市区内的絮乱更无从想象!
我跟在刀痕男身后,对他央求道:
“钱财都已悉数上交,我这半白头发的老头又能为你们掀起多大的浪?我得回匀城找我儿子,放了我好吗?”
刀痕男回头反手一拳捶在我脸颊上,他冷冷道:
“不老实跟我们走,现在就废了你。”
这一拳力道迅猛,竟打松了我侧排上的牙齿,鲜血从嘴角里渗出,我眼目昏花,行将倒下,陈良久用身体撑着我,并示意我不要多话。
这伙强盗将我们压到镇外一处工厂,是一处煤炭中转站,无论是厂房还是里面的人,除了黑色就看不清别的颜色,我不禁扼腕叹息:这并不是一家血汗工厂,这里是真正的地狱。
刀痕男把我们当做货物一般交接给工厂负责人,欣欣因为高烧人事不省,这反而救了她一命,被扔在工棚里,若是健全的女童,在这座沦陷的城池中,难道不会被带到儿童卖淫团吗?如今的故乡匀城又岂是一座断水断电的死城那么单纯?
刀痕男得到一沓红色的人民币后便离开了工厂,我与陈良久被戴上手铐和脚铐。工厂四下全是电网,不停地有四轮人力拖车拖着煤炭辗转于煤窟和运输车辆之间。一个监工模样的男子手持着电棍,指着不远处煤窟旁堆积如山的煤炭对我们说:
“每人每天100车煤炭,不足100车的不能吃饭不能睡觉,抓紧时间!”
言毕,扔给我们一人一把铁锹和四轮车...
当下我腰间上的伤未愈合,脸颊淤青且左眼无法视物,我勉强睁开右眼,工厂内无名无姓的“黑人”好像昆虫一般在黑色的煤炭间蠕动。我和陈良久把车推到煤窟处,陈良久扛起铁锹,沉默地铲起纯黑色的煤炭,我忍着伤口上的疼,强迫自己也抓紧了铁锹。
“只要仍有呼吸,就一定有希望。”
陈良久微笑,用手失去额上的汗珠,他的脸上留有被暴打后的淤青,眼前这个男人在乱世中倾轧游刃有余,他冷静自信的眼神告诉我:在这千军万马冲独木桥的流亡路上,世事轻易,无可不为!有什么是人不能去接受?不能去坚持的呢?实在没有,这场流亡犹如一场洗礼,我们正在走着一条能够得到自我真实身份的归途!
“安真,我一定会再次化险为夷,回到匀城见你一面。”
我默默说道,然后卖力地铲起煤炭,努力忘掉身后蚀人的寒毒,忘掉未愈合的伤口,忘掉死去的同伴...
夜晚收工后,我顶住万分的疲倦在恶臭的工棚中找到欣欣,她的小脸烧得通红,母亲的骨灰瓶仍抱在怀里,此时若再不送她就医,她必死。我于是求监工带她去医院,希望念在女孩年幼,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也能救她的性命。
工棚里尚有因劳累而病残的“黑人”,监工打开铁锁进到工棚来,他们像拖煤炭一般把几个奄奄一息,看不清五官的“黑人”装到四轮车上,欣欣也被他们当做垃圾一样拾走,我猛然意识到这些从死人堆中建立统治的人是不可能救治欣欣的,我抓住一个监工的手恳切说道:
"这是个孩子啊!你听听,还有呼吸!你们要把她送到哪?”
“他们必须要被隔离,不然会爆发疫病”监工奸笑道。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知道这些人是不会送欣欣去医院,而是找个洞穴把她掩埋起来,我紧抓着监工的手不放,不让他们带走欣欣,我腰间上的伤口在一整日的劳作和感染下已开始溃烂,如果我全身仅剩下这一点点气力,我会用它来阻挡欣欣的离去,此外,我已想不起任何人,我连身边女童都不能保护,我无法使自己全身而退回到故乡匀城,进到这人间地狱后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身边的监工一棍重击在我的额头上,我眼冒金星应声倒地,重击下我的视觉和听觉均已模糊,我在恍惚中看着他们运走了欣欣,欣欣母亲的骨灰瓶打碎在地上,白色的骨灰竟染白了漆黑的地面。
我万念俱灰...
陈良久用撕下身上的衣服替我包扎好头上的伤口,我躺在工棚里,我已想放弃,我期望他们也能把我拖出去就此掩埋,此行虽然没有见到安真,但我能死在这流亡路上也算是对安真母子的交代!我最后的夙愿没有成就在相见中,但也至少成就在这流亡的归途中。
安真的妈妈用一生的时间来为我经营安真,我掏出安真的照片仔细端详,不忍微笑,我已付诸生命来死在这条流亡寻亲的路上,我们已经两清,即便在黄泉路上撞见彼此,也不再有亏欠和纠结,唯一的遗憾是我们之间的清贫,是带着两清的贫乏来得到彼此的谅解。
我在绝望疲倦和病痛中昏睡过去,梦里,我梦见了安真的妈妈,是20年前的模样,我又为她买了两张往返远京的高铁票,在站台前我垫着脚,眼睁睁地看着她溺亡在汹涌奔波的人群中。
我似乎能理解寄生于世,那圣神的矛盾及反合性,届时即能原谅彼此的命数,也接纳他人的残疾,我们仍不停地死去,不停地苏醒,不停地和解,才能不停地对自己的上一个身份说“不”。
我不想在临死时仍然迷路,我很快从梦魇中醒来,是被渴醒的,工棚里有一缸昏黄的剑江河水,陈良久取了一瓶来喂我喝下,他平静说道:
”过一会监工中会有内应放火,届时有人会打开工棚的铁锁,整个工棚的黑奴会趁势起义,打起精神来,我们还要趁乱赶回匀城!”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截长征点起,一直吸到过滤嘴烧起来了才扔掉。他的眼中对我投射出坚毅的自信,这是为革命而生的人天生所具备的血性!他继续说道:
“白天干活时我已注意到:出了工棚的南地煤窟,是守备最差电网墙也最低的一处,只是其上的山路有些崎岖,通往山上容易迷路,但只要能暂时逃离此地,就仍有希望,等工厂起义时我们就从那里逃走!”
言毕,他将我扶起,我忍着疲倦和伤痛将背包里的药丸悉数翻出,就着昏黄的剑江河水服下,我递给他一包止疼粉,他撕开并未服下,而是将粉末涂在手臂上的伤患处,他言笑这样见效更快,都笑了,起事前,我们以互赠微笑的方式共勉共励!
须臾,工棚外火光冲天,黑奴们骚动起来,有监工打开了工棚的铁锁,黑奴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涌出去,我也准备起身随人潮涌出,陈良久拉住我道:
“等一会,待人群全数冲出去时我们再走,他们的目的是起义举事,而我要留住这条命将表弟的骨灰带回匀城安葬,我们必须要活着回到匀城!”
未几,工棚外爆出枪声,黑奴们抄起铁锹与监工部队火并起来,喊杀声震耳欲聋,约摸10分钟,待人群全数冲出工棚后,我与陈良久借着厂房北面人群交火的掩护,朝南地煤窟奔去,身后的枪声与人群里的喊杀声交融在一起,不多时必有流亡军或北越共军前来镇压,我们寻到南地煤窟,眼前是三米多高的电网墙!
&“我从前做过一次大牢,亲眼目睹过越狱者翻上电网墙,被电击而死的场面,尸身被烧得焦黑。”
陈良久对我说道。
“那么,我们还要翻墙越狱吗?”
我不禁笑问。
陈良久没有答话,他笑着将外套铺到电网墙上,隔着外套攀援着电网兀自爬到墙上,这这个男人遇事平静无伤,能在死亡面前与我谈笑风声,历经过数次死亡的变难,这一堵带电的高墙哪怕再高10尺,又岂能阻拦我们?
陈良久身手矫健,他迅速越过高墙后,在墙上将手递给我,我抓住他结实的手掌,攀援着电网也爬上了高墙。这时,身后有子弹朝我们飞来,重击在电网上和高墙旁边的大树,北面,已有监工部队的武装朝我们追来,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具体人数。
我与陈良久相视而笑,攀援着墙边的大树朝南面深山逃去...
我们越是逃避的,其真相往往是我们最需要的,只是生命常处于暗昧,模糊和无常中本无向导,我们并不知道那条路上有没有伏兵?哪条道上有没有没有抢匪?靠着本能前行的我们都是肉体的奴隶,我们其实是在奔赴到与故乡南辕北辙的绝路上,但我们仍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已迷了路。
我们刚逃出了煤厂地狱,但转眼又迷失在深山中不知去向,这也是生命的全部真相。
北面山下的枪击声仍不绝于耳,我和陈良久一直向南而行,因为南面就是故乡匀城!直到我们听不见枪声!
荆棘中,黑暗虽掩护我们远离了北面的战事,但我们也迷失在不知名的深山中。
此刻,我腰间的伤口越拉越大,浓血不断地渗出,如蚊虫啃噬般疼痛。而四下的瓜藤和草丛却越走越深,直到已无路可走,眼前的南方:漫山遍野的荆棘犹如一面冰冷的叹息墙。
我的理智是否也只能到此为止?
“我走不动了,良久。”
我噗通一声跪在荆棘中,双手撑在地上,身旁的枯叶犹如潮水般淹没了我,四下妖风呼号,温度比之山下更低,风吹在脸上就像凌迟一般痛苦,我不禁怀抱着双手,冻得牙抖。
“我也很倦,那我们歇会吧?”陈良久喘着粗气盘腿而坐,他摸出一只皱巴巴的长征兀自点燃,随手操起身旁的枯叶作成一对引燃材料。
“火光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吗?”我问道。
“如果上天无论横竖都要治死我们,那么我更要升起火光来迎接这死亡!”
陈良久一边说道,一边点燃了枯叶,火光立时照亮了我们彼此的面目,他脸上淤青未散,除了眼睛全身都是漆黑,像一只无名无姓的野人。
我和陈良久围着火堆取暖,饥饿,疾病,伤势,寒冷和追兵就像诅咒一般阴魂不散,
谁还能赐我们可供逃逸的路?
我将伤口紧贴着火焰以期镇痛,但这不过是以此痛移开彼痛的方式。在火光中我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墓碑,墓碑身后竟是一片金黄色的向日葵。我寻到墓碑处,就着火光阅读着碑上的碑文:
“大明永历皇帝陵”
我伸手抚摸着碑文上的字迹,眼泪登时淌下,我竟收不住这啜泣声,任凭它传出深山,与妖风一起悲嚎。
公元1643年,闯贼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令桂王朱由榔带着内阁大臣等千余人流亡南京,国号永历,满清兴起后岂容偏安南方的明朝继续存在?多尔衮即率军南下,与永历帝展开长达17年的战争。永历帝曾流亡多处,经弘光、隆武、永历三朝,在位十七年,始称南明。清军对永历帝一路追击,南京失陷后,他流亡至肇庆,先到梧州、再到桂林,最后到南宁附近的濑瑞。西南诸省接纳落魄的永历帝入黔,自此西南诸省开始使用永历年号。
然而历史犹如人的生命一般,终有气绝身亡的一天,永历帝穷其一生未能阻挡自己流亡致死的命运,西南诸省先后失陷,满清铁骑将他逼往异国,永历帝被迫流亡到缅甸。
永历帝初入缅甸,虽然身边兵士不多,但外围仍有李定国数万大军抵抗清兵,因此受到缅甸君臣比较善意的接待。第二年,李定国的军队节节败退,军士死伤大半,无力保护永历政权。缅甸当局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恰好此时,缅甸又发生了宫廷政变,对永历政权还算友好的国王莽达被处死。
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新任的缅甸国王莽白决定铲除永利政权。他派人通知永历朝臣过江议事,文武官员抵达咒水后即被缅兵团团围定。众人奋起反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全部遇害。缅军谋杀永历王朝的扈从人员后,随即蜂拥突入永历君臣住所,共诛杀300多人,同时搜掠财物及女子。
这场变故史称“咒水之难”
国破家亡,身无立锥之地,远飘异域的永历帝决定同中宫皇后一起自缢,但因母亲年老,无人照顾,永历帝才放弃了自缢的打算。
我抚摸着永历帝的墓碑,此刻仿能触摸到他凄苦的灵魂,我历尽千辛万苦流亡至今,只想回到故乡匀城见我儿子一面,未料及在此荒山野岭邂逅客死的永历帝。
我靠在墓碑前悲从中来,如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拖着重伤和寒毒,我若不死在这流亡路上,又如何对得起安真?对得起安真的妈妈?当初永历帝若自缢身亡,尚可保存名节,又哪有后来更加悲惨的流亡际遇?
当年缅兵把永历帝、太后、皇后、太子等25人集中于一所小屋内,对其余人员及扈从官员家属滥加侮辱。永历帝的大臣与嫔妃等百余人大都自缢而死,永历行宫处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女哭其父,哭声惊闻数十里。洗劫之后,幸存遗孤已无法生活,附近缅甸寺庙的僧众送来饮食,才得以苟延残喘。
我想,曾号召南国半壁江山反抗满清的永历帝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在至亲至爱相继倒在自己面前而无力相扶的境况下,象征着一个朝代标志的他并不是乐不思蜀的阿斗!他的活着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
此时的吴三桂降清后受封云南王,随即对缅用兵,逼迫缅甸交出永历帝,缅甸看吴三桂势不可挡,也想借此讨好满清,在吴三桂的威逼利诱下,缅王莽白将永历帝及其家属送交清军。
永历帝被吴三桂囚室内时,经常端坐不动,不管谁来送饭,或有人来观看,皆无动于衷,一语不发,沉默是最有力的鄙夷,当他选择留在异域度过荒年,尽管城破,亲眷随从皆死,留下自己独自素衣缚手来降,又怎是一个不思蜀地的君王?
同年四月,吴三桂用一张弓弦亲手将永历帝父子25人绞死在昆明金蝉寺,历史曾因此处永历帝的身死而改名为“逼死坡”。
永历帝终年仅40岁以身殉国,明朝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真正随波逐流的人,必是处处抵挡劣势,逃避弱势的人,它们苦心经营以期得到主流所认可的生活,这是种药石无灵的软弱!它们生命的全部内容只有生活,而它们的生活又丝毫彰显不出自己生命的本源,只能陷入瘫痪的二元论中此岸不承认彼岸!
唯有勇敢地去流亡,你我终将得到这真相,历史也无非是孤立无援的假说,早在社会意识形态的脱变中气绝身亡,这样的流亡又有什么可惧的?
永历帝身死后,吴三桂焚尸灭迹,将其骨肉分赐诸将食之,以观诸将之忠心。焚尸之后用风簸将灰鼓散,是为“焚尸扬灰”。
历史的舞台总是属于跳梁小丑,这个叫做吴三桂的男子在数年后誓师反清,途经永历帝被害的“逼死坡”时竟痛哭哀悼禁食三日,相当虔诚!
当年永历帝殉国时,一位叫做扶纲的前明遗臣将他的的衣冠偷偷带回了匀城…
扶纲是我匀城人,布依族,明朝文渊阁大学士。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后即回归故里匀城。后追随永历帝奔波于粤、桂、滇、黔各省组织抗清斗争,永历帝兵败流亡缅甸,扶纲再次回匀,直到永历帝殉国,才遣部属携永历帝衣冠回到匀城,秘密安葬在大坪镇外的穷乡僻壤处,至少这里再无追兵,再无叛军。
数百年后的今天,我偶然得到永历帝荫泽,一路流亡到此!
陈良久已靠在火堆旁睡着,他安然呼吸出鼾声,身边几根零散的长征烟头滚落到火堆旁燃烧起来发出火焰清纯的呻吟,我扶着永历帝的墓碑摸索到身后的向日葵花丛,在悲痛之中沉睡过去。
梦里,我感觉到有人在唤我的名,他穿着布依族服饰站立在刺眼的强光中看不清面容。
&“安翔,安翔,快醒来,追兵已寻索上山!”
“是扶纲大人吗?鄙人一路流亡到此,误入皇陵,惶恐惊扰圣灵并非我本意,还请指明逃往匀城捷径,不胜感激!”
我单膝跪下,右手握及左肩朝对方行礼道。
“在下扶纲,受命护陵至今,明亡以来遇流亡到此之人无数,皆无一人可全身折返匀城,北面山下有一小路可通融阳,匀城是非之地不去也罢了。”
“鄙人风烛残年,一路流亡到此只为返回故乡匀城见儿子一面,不知我儿安真如今何处?求扶纲大人指点!”&
“令郎安真如今在匀城度日满足,你又何苦妄执虚念?也许,令郎并不愿见到你。”
言毕,扶纲即随强光一齐散去。
我不甘心,于是伏在向日葵花丛中痛哭,我无法容忍自己再次束手就擒!我要回到匀城,我要见到安真!哪怕再见不再认!
我从哭泣中醒来时天空已渐渐泛白,南面通往匀城的小径在白昼降临时逐渐清晰,山下,有流亡军搜山的吆喝声和军犬的嘶叫声。
陈良久从身后搭着我的肩膀,望着山下渐渐逼近的流亡军对我说道:
“当初劝你不要跟我们一起走,你不肯,如今落魄流亡到这地步。”
“若不是你,我兴许无法走到这地,又怎能在弥留前享受如此贴近真相的流亡呢?”
我朝他微笑,与这男子在一起的时间不足24小时,但从他身上我学会什么叫做平静和不伤,我已经没有了惧怕。
&“那你还想不想回到匀城见你儿子?北面山下即是通往融阳的小路,今天所有的匀城人都在北逃,唯独你我深入匀城,你不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吗?你又何苦一意孤行?”
“这个问题我早已用行动回答了你,我们继续赶路吧?”
我望着他的眼睛,期望能从他坚毅的眸子里再次读到勇气和力量!
他平静地点起一根长征,将口袋中的骨灰和匕首塞在我手中说道:
“我自投身茉莉花革命以来
,名字早已被刻入流亡军的黑名单,你离开我独自回到匀城才更加安全,我们分头下山,由我来引开山下的流亡军,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能安然回到匀城,把我表弟的骨灰带回匀城安葬。假如我们共同下山,并不是彼此有个照应的说法,而是这荒郊野岭再添两具尸首的事实!”
说完,他捡起几粒石子即独自下山,我对他说道:
“良久,我们匀城见!”
他回过头,露出平静淡然的微笑…
一意孤行”四字不应被赋予消极的寓意,因为任何时候你都要有探索未知前程,带上枪支和药丸千里独行的勇气,当然,你有可能会死在凶险的来路中,甚至遗臭万年。
但总能胜过死在他人的影子里,死在人群复制的幸福生活中传承接代!
你总要一心一意地走一条夜路,不顾任何人反对!
我与陈良久分开下山后,我听到他在东面朝流亡军掷石的声音,搜山的军队被悉数引开。我一路向西南方向逃逸,顺着有风和沙的地方,匀城就在前方不远处。
东面旋即传来阵阵枪声,我没有回头,将匕首收进外套的内包中,这随身携带的匕首并非用来防范他人,首先要防范的,是我自己!
我再一次握紧了手里的骨灰瓶,朝南面匀城的方向艰难地蹒跚…
(全文完)
安翔,日,于南京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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