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文摘》
王小二同学的爱情（中篇小说）
作者：北　北
　　王小二，男。王小二单眼皮，有一双优雅细长的眼睛。
　　单眼皮的流行已经有好多年了，追根溯源，要归结到日本人高仓健的身上。杜丘先生忧郁地望着我们，他没有著名的高大全那样皱褶深深的双眼皮，也没有高举红灯的李玉和那样往外鼓的大眼眶，他的眼睑没有足够跨度的弧线，像块幕布一样直直垂着，把眼珠子遮去大半。可是就是这样的眼睛却迷倒了无数女人，王小二他妈当年就狂热地加入到这个潮流中去，脸蛋绯红地喊出"寻找男子汉"的口号。托了高仓健的福，才有了后来陈道明、濮存昕的好日子。---话有些说远了，还是说王小二吧。王小二经常用他优雅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刘巧儿，可是刘巧儿不是王小二他妈，刘巧儿一点都不觉得单眼皮有什么好看，甚至她还没发觉王小二是单眼皮，她也不知道眼睛居然还有单眼皮与双眼皮之分，总之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刘巧儿还十分缺乏。王小二如果是悄悄地看刘巧儿，刘巧儿是不会发现的，王小二不是悄悄地看，王小二总是要把身子转过来，转成九十度，然后看着，并且嘴巴微张，随时准备讲话的样子。但刘巧儿不看过来，不说话，刘巧儿最多迅速地瞪过一眼，接着就把手霍地一举，举成一棵与桌面垂直的小松树，刘巧儿喊道："老师，王小二上课不认真。"她的话音未落，王小二狠狠地踢过一脚，刘巧儿就再次毫不犹豫地举手，再次喊道："老师，王小二踢我。"
　　两个月前王小二才跟刘巧儿同桌。两个月前，王小二多出一种上课爱讲话的毛病。王小二会讲很多电视广告语。老师脸红红的来上课，王小二说："劲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哦。"老师举腕看时间，王小二说："切切真情依波表。"老师甩甩头发，王小二说："头屑去无踪，秀发更出众。"老师咳两声，王小二说："保护嗓子请选用金嗓子喉宝。"
　　老师挺烦王小二的，因为王小二一说，全班都笑成一团，这课就得停下来。老师说："王小二，你给我老实点。"但王小二老实不下来，他说的话有人发笑，发笑在王小二看来就跟鼓掌是一回事，他挺兴奋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老师就给他调了位子，调到刘巧儿同桌。刘巧儿是班长，有责任帮助同学。老师对刘巧儿说："你可以狠狠批评他。"刘巧儿学习很好，体育很好，唱歌很好，刘巧儿通常都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所以她对王小二说话声音很大，表情很凶。可是王小二还是一点都不怕，刘巧儿说话的时候，王小二凑近去头左一歪右一歪地盯着她牙齿仔细看，王小二说："我们的牙齿能那么坚固吗？能。因为我们都用高露洁。"
　　王小二因此屡次被班主任姜水英叫到办公室去。刚开始时，姜水英只是把王小二当成一般的调皮蛋叫去的，姜水英对他施行的教育手段也是与对一般的调皮蛋没有二致。姜水英说："小二啊，我一直跟你说上课要专心，你怎么就没听进去？你难道没有长耳朵吗？"王小二下意识地晃晃头，头一晃，他的两只大耳朵树叶似的也跟着颤动，一左一右，一前一后。
　　姜水英伸手揪揪王小二的耳朵，这是她经常使用的一个动作。耳朵从脑袋上横空长出，悬在那里顺手就可以揪到，为什么不揪呢？姜水英说："眼睛是用来看黑板的，耳朵是用来听老师上课的，嘴巴是用来回答老师提问的。你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又乱说，这么下去你就成害群之马了。"
　　王小二很自觉地侧过脸。姜水英刚才揪的是左边耳朵，接下去她该揪右边耳朵了，所以王小二转了转身子，把右脸侧给姜水英。一般情况下，姜水英把左右耳各揪过两遍后，也就失去耐心了，她就会加重语气问："我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记住了没有？"这时候，只要摆出一副痛改前非的表情，老老实实地回答"听清楚了。记住了。"就可以从办公室里释放出来。王小二一遍又一遍地对姜水英说"听清楚了。记住了。"姜水英一次又一次扬扬手让王小二走掉。王小二慢吞吞地走到办公室门口，一只脚刚跨出门槛，马上就像踩住弹簧般往上一跃，王小二已经不是刚才的王小二了，他连头发都一根根刺拉起来，脚下生风，呼呼往教室跑去了。"噢。噢。噢。"王小二边跑边嚎叫着，胳膊还前后抡动如风扇，"噢。噢。噢。我们的目标是---没有蛀牙。"
　　长江小学二年三班班主任姜水英后来不让王小二那么轻松地离开办公室了，因为王小二写的一封信被姜水英发现了，王小二给刘巧儿写信。
　　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刘巧儿，我永远爱你。我是天上的老yin（鹰），飞在天上，不会去（丢）下来。我是樱木花道，我是天才。占（钻）石很（恒）久远，一颗远（永）刘（流）传。我很爱你一万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王小二到世上已经八年了，八岁的王小二写信的历史不过半年，他一共只给母亲写过两封信。给刘巧儿的这一封，是王小二写的第三封信。王小二给母亲写的两封信曾换来一个大邮包，打开一看，是《灌篮高手》和《名侦探柯南》两套动画片，可见王小二母亲接到信的高兴程度。可是，王小二给刘巧儿写了一封信，却没有人高兴。不论是谁，反正大人们没有一个高兴的。
　　王小二的母亲蓝彩荷正穿着及踝的玫瑰色羽绒衣，勾着脚趾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哈尔滨结了厚厚一层冰的街头。一团团热气从她鲜红、闪着化学光泽的嘴唇呵出，绽放成锦簇花团，把她一张精致的脸孔包裹得朦胧迷人。王小二母亲蓝彩荷三十七岁，个子很高，皮肤很白，鼻子很挺，眼睛很大。王小二的母亲蓝彩荷是个美人儿。王小二长得很像母亲。到天下家庭中细细察看一下就会发现，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这是个十分普遍的规律。王小二皮肤像母亲一样白，鼻子像母亲一样挺，但王小二的眼睛却不像母亲一样大。蓝彩荷是双眼皮，王小二却是单眼皮。有报纸在科普小知识一栏中介绍说，眼皮是显性遗传，父母中只要有一方是单眼皮的，其子女单眼皮的概率就高达８０％，而父母是双眼皮的，其子女就１００％是双眼皮。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王小二的父亲王大一某天抱着刚五个月的儿子左看右看，又拿起镜子左瞧右瞧，再扭过头对着蓝彩荷左瞅右瞅，他发现儿子的眼皮跟自己和蓝彩荷的都截然不同。王大一是醒目的双眼皮，蓝彩荷是醒目的双眼皮，为什么王小二却是帘布般垂下去的单眼皮？蓝彩荷果断地挥挥手说王小二还小，他的眼皮还没发育成熟。但是王小二一天天长高，一天天长大，他的眼皮却还是老样子地垂着，怎么也"双"不起来。王大一就有了一块心病，他开始变得沉默，开始对王小二皱眉头，开始动不动就发起火来，最后，他在家呆不下去了，他辞了职，北上哈尔滨，做起生意来了。王大一这一走，蓝彩荷在家就坐不住了。哈尔滨那地方美女甚多。那么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那么多美女在王大一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怎么能保证王大一守身如玉？所以，在王大一走后不到两年，蓝彩荷也辞职了，也北上了。
　　王大一做的是服装生意，他把石狮市的服装倒过去卖。哈尔滨女孩漂亮全国都出了名，哈尔滨漂亮的女孩爱打扮也全国出了名。"吃屎戴花"这话不好听，却是出自一位哈尔滨人之口，意思是说哈尔滨人就是再穷，也要省出钱花枝招展地打扮自己。王大一就是听了这话，才下决心北上。女孩一爱打扮，内需就拉动了，女孩掏钱的爽快程度与市场的繁荣程度是成正比的。他租下一家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店铺，取名"南方洋装"。店不开在地上，而是开在地下。在南岗大直街百年老店秋林公司旁，拐个弯，下了台阶，进入地道，往前走上两三百米，远远就看得到他的店了。哈尔滨整个城市下方几乎都掏空成了地道，那是当年跟苏联关系紧张时的产物，现在战备用不上了，闲着也是闲着，就成了大型商场，数不清的商品琳琅满目，数不清的商家与顾客来来往往，俨然又一座小城市。王大一从温暖的南方只身北上，很快就成为地下城市令人瞩目的一员，每天兴致盎然不亦乐乎。这是个多好的时代，他只要一个电话，石狮那边就传真来新货的款式与标价，再一个电话，那边就如数发来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货物了。而店里，他雇两位北大荒来的女孩，肖虹与肖君，她们穿着王大一送的服装，既是模特儿又是售货员，还是王大一生活的好搭档。王大一的日子果真不错，相当逍遥，这个时候，蓝彩荷来了。
　　蓝彩荷说："王大一，你了不起啊。"
　　蓝彩荷说："王大一，你阔了啊。"
　　蓝彩荷还说："王大一，你神气活现了啊，居然不管我和王小二死活了啊。"
　　王大一点着烟，跷着腿，视线从电视上移开，转动一下，落到蓝彩荷身上。但说到王小二，王大一就有其他想法了。王小二关他什么事呢？王小二那小子单眼皮，单得跟高仓健似的，关双眼皮的王大一什么事呢？王大一说："你给我少提王小二，王小二他妈的什么玩意儿。"
　　蓝彩荷眉头皱了皱。若是以前，以前在老家的时候，以前蓝彩荷还是中国工商银行公认的行花的时候，她一定不至于只皱皱眉头就了事的，她会把嗓门放开，会将表情做足，然后连珠炮似的放射出数量壮观的感叹句。王大一以前经常淹没在蓝彩荷感叹句的海洋中，动弹不得，大气难出。王大一是谁呀，王大一当年不过是一家濒于倒闭的纺织厂的小出纳，每个月全厂进进出出都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几笔小款，他还能拿到多少工资？蓝彩荷的收入是王大一的数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王大一只有选择沉默。转眼之间，王大一做了生意，挣到了钱，王大一就不会再沉默下去了，再沉默下去王大一这辈子就把太多的话噎死在肚子里了。蓝彩荷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只是皱皱眉头，她不说话，她把话暂时留着，就像王大一曾经做过的一样。蓝彩荷要说的其实还是关于儿子王小二，王小二给刘巧儿写了信，信里提到了"爱"。王小二才八岁啊，怎么就知道"爱"了呢？这是蓝彩荷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昨天夜里，大约十一点吧，她独自一人躺在床上，瞪着眼睛看天花板，这是她一段时间以来经常重复的动作。蓝彩荷以前有许多爱好，最突出的当然是看肥皂剧，可现在她连电视都不开了，电视每个频道都有男女在缠绵，在打闹，总之别人都挺快活开心的，让她看不得。她只看天花板，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电话是她父亲蓝大海打来的，她以为又是一如既往的唠叨与抱怨，结果不是。她的父亲蓝大海用一种悲伤与欣喜相交织的语气告诉她，她的儿子王小二虽然只有八岁，却已经开始发情了。
　　王小二给刘巧儿的信是写在一张淡蓝色的画有卡通少女的信纸上，这种信纸不难买到，学校门口的小店铺里就有，一沓三元钱。王小二买它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写信，更没打算给刘巧儿写信。他那天是去买红领巾，他老是丢红领巾，或者老忘了把红领巾从家里挂出来。结果到了校门口，看到值日老师和值日同学站在那里，严肃认真地盯着每一个走进校门的学生，那几个胳膊上都有横杠的值日同学，个个脸上都做出比边防哨卡的战士还神圣的表情，手中还拿着一个本子，专门登记谁没挂红领巾。登记下来还不算，还要伸出手拦下来，请你去买红领巾，挂上了再进学校。王小二不理解挂一片红布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王小二估计就是那些值日同学也未必理解，但他要进校门，不挂不行。他摸摸领口，那里光秃秃的。王小二知道混是混不进去的，他在值日老师和值日同学还没发现之前，闪身进了小店铺。幸亏身上有钱，他说我买红领巾。店主其实不等他开口，就已经把红领巾拿在了手里，王小二是老顾客、熟面孔了嘛。一元五角钱，一元五角买一条红领巾。王小二接过红领巾正要走，突然瞥见架子上放着画有卡通人物的信纸，他觉得好看，是卡通少男少女的样子好看。店主及时发现了他眼睛里的喜欢，把信纸递过来，说："只要三元钱哩，很便宜。"王小二顺手翻了翻，信纸有淡蓝的，有淡红的，有淡青的，有淡黄的，有淡紫的，每一张上面都在左下角画着形态各异的大眼睛女孩，眼睛大得出奇，跟脸蛋身子不成比例，不过就是因为不成比例，才好看了。王小二就去掏钱，三元钱，他有，他把信纸买下了。
　　早读课的时候，班长刘巧儿捧着语文书，大声地带读课文《骆驼和羊》。"骆驼长得高，羊长得矮。骆驼说长得高好。羊说不对，长得矮才好呢。骆驼说我可以做一件事情，证明高比矮好。羊说我也可以做一件事情，证明矮比高好。"
　　王小二也捧着语文书，但他没有跟读，王小二不喜欢这样大声读课文，他的眼睛落在那一沓信纸上，信纸放在桌上。"他们俩走到了一个园子旁边。园子四面有围墙，里面种了很多树，茂盛的枝叶伸出墙外来。"在刘巧儿唱歌般的带读声中，王小二突然有了要画画的念头。他把课本放下，拿过一张粉红信纸，他画名侦探柯南。柯南单腿跪在地上，左手按着左膝，右手举着一张卷成一团的纸。他画完柯南时，下课铃也响了。刘巧儿完成了任务，放下课本，探过头看着柯南。刘巧儿说："王小二你又不读书了，我告老师去。"
　　王小二说："我把柯南送给你，你要不要？"
　　刘巧儿说："我不要，我不收别人的东西。"
　　王小二说："我送你两张信纸你要不要？你看看，这么漂亮，你要不要？"刘巧儿说："我不要。"
　　王小二说："那你不要告我行不行？"
　　刘巧儿想了想，同意了。刘巧儿说："我不告老师去，你把这些纸给我看一看行不行？"
　　王小二连忙把信纸递过去，王小二说："你看吧你看吧，挺好看的是不是？美丽人生，从曲美开始。"
　　信纸一共十二张，刘巧儿一张张地看着，直看到上课的铃声响起，班主任姜水英夹着教案本走进来为止。姜水英站在黑板前，双手撑着讲台，眼光从左边扫到右边，又从右边扫到左边。姜水英眼光这么扫来扫去，说明班上说话声、打闹声还此起彼伏。姜水英不呵斥，不开口，她的眼光像收割机一样，从一张张脸上扫过去，说话与打闹声就随之消下去了。王小二赶紧把信纸收起来，放入抽屉，坐好。
　　那节课教的就是刘巧儿带读的《骆驼和羊》。王小二见过骆驼，见过羊，都是在动物园里。是母亲蓝彩荷带他去动物园的，他记得自己还往骆驼嘴边递过一束草，叫它吃吧吃吧，可骆驼理都不理。动物园里的骆驼像是生了病，懒洋洋地卧在沙地里，眼角堆着结成硬块的眼屎，毛脱落得东一块西一块，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而动物园里的山羊，王小二只看一眼就走掉了，因为王小二觉得那只山羊小得跟兔子似的，一点也不好看。动物园里的骆驼跟羊不在一起，它们都活得有气无力的，不会为长得矮好还是长得高好辩来辩去，它们不会说话，它们懒得说话。
　　课文里面的那只骆驼背上好像顶着两个大大的鸡毛掸，下巴还有一大堆胡子，难看死了。羊更难看，瘦瘦的，嘴巴尖尖的，一看就是坏东西。王小二先是给骆驼加了副眼镜，又在羊的头上画了顶尖帽子。画完之后，他觉得骆驼没那么难看了，羊没那么坏了，就扑哧一声笑起来。刘巧儿瞪了他一眼。刘巧儿上课从来不乱笑，不乱说话，更不做其他的事，刘巧儿挺着背，伸着头，双臂交叠放在桌上，随时准备举手回答老师的问题。王小二想跟刘巧儿说话，但刘巧儿没理他。
　　王小二从抽屉里拿出信纸。淡红色的那张信纸上，有一个大头大脑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双手握在胸前，专注地认真地看着前方。她有点像刘巧儿哩。"亲爱的刘巧儿……"王小二就这样写下去了。
　　王小二并没有想到自己能写出这么多字。他给母亲写信都只有两句话："妈妈，我很想你。"然后在旁边画上一些皮卡丘、奥特曼或者美少女之类的漫画。蓝彩荷接到信总是马上打来电话，蓝彩荷先是说小二很了不起，小二会写信了，然后蓝彩荷也要反复地叮嘱："下回给妈妈多写点话来，一定要多写点话，什么话都行。"王小二答应了，王小二说："好吧。"可是他对着信纸却写不出来。谁想到，他现在竟写了这么多，句子一句接一句的，所以他很有成就感，挺高兴的样子。
　　刘巧儿用臂肘捅捅他："王小二，认真听课。"王小二冲她耸耸鼻子伸个舌头，并不停下来。刘巧儿又捅捅他："王小二，你干吗呢？认真听课。"王小二又做了个鬼脸，还是没停下来。刘巧儿就把手一举，大声说："老师，王小二又不认真听课了。"
　　王小二看到姜水英眉头皱了一下，但她继续讲着课。姜水英说："骆驼和羊听了老牛的话，会怎样想怎样说？你们用自己的话写下来，怎么想就怎么写。还有就是把今天学的生字抄写两遍。明天早上上课前把这两个作业交给小组长。"
　　这时，下课铃声响了。
　　王小二总是第一个从椅子上跳起来的人，姜水英一叫下课，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提提裤子，喊道："中国电视报，生活真需要！"
　　姜水英在讲台上收拾着书本，她瞪过来一眼："王小二啊，你是不是又要我把你带到办公室去？"
　　王小二头一仰，大声回答道："不是。"
　　姜水英说："不是你就给我老实点。"王小二头再一仰："好---！"
　　王小二一边答，一边开始折纸飞机，他把写了一半的信左一弯右一弯地折成飞机，然后往嘴里呵了一口气，手臂一甩，丢了出去。纸飞机在空中晃晃悠悠地转了两圈，就一头往下栽。男生们凑成一团，手臂都在空中，还往上跃起抢纸飞机。王小二跃得比谁都高，第一次没丢好，他想再丢一次。但纸飞机拐个弯，向讲台滑去，颤颤摇晃几下，猛一跌落，戳到了姜水英的脸上。"噢---！"男生们喊着。"噢---！"王小二也喊着。王小二接着又喊一句："飞云进万家，安全你我他。"
　　王小二没想到姜水英把纸飞机展开后脸色会变得那么难看。姜水英把那些字上上下下看了几遍，然后抬起头，盯着王小二看了很久，突然厉声喝道："王小二，你给我过来。"
　　三年前蓝彩荷与王大一有过一次关于王小二的对话。
　　三年前王小二读到幼儿园大班，前面两颗门牙不知去向，就这么公然豁着个洞。猩红的唇与粉红的舌隐约可见。王大一问："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王小二真的是我的儿子吗？"王大一吐字断断续续，脸上初起的皱纹时隐时现，恰如他犹豫不决、欲知又怕的心情。蓝彩荷记得自己柳眉往上一挑，眼睛先是瞪圆了，接着很快眯下来，挑衅地乜斜着："你觉得不是吗？那就不是了。"王大一在蓝彩荷面前有好脾气路人皆知，纺织厂小出纳就是靠着这种百折不挠的好脾气才把工商银行的行花弄成老婆的。王大一看了王小二一眼，王小二的单眼皮下，稚气的眸子宝石般闪烁光芒。王大一说："你跟我说个真话，只要是真话就行，我不会怪你的。"蓝彩荷冷着脸不吭声，她的视线在桌上的梨子和苹果上停留片刻，终于找到了砸向王大一的武器。王大一来不及躲闪，梨打中他的脸，苹果打中他的腹。蓝彩荷咯咯咯酣畅地笑起来，笑得捧住肚子直不起腰来。百分之百的命中率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被优越感层层包裹的女人，放纵的、放肆的快乐总是说来就来。谁会想到呢，就是在这一刹那，蓝彩荷失去了某种东西，她的笑声成了铅锡般的东西，封住了王大一的嘴，王大一从此不再问起这个问题，从南方小城一直到北国哈尔滨。
　　蓝彩荷接到蓝大海电话的那天夜里，王大一不在家。蓝彩荷知道王大一在哪里。
　　蓝彩荷还坐在南方小城的银行里忙忙碌碌地点着不属于自己的钞票时，王大一则热情如火地奔走在哈尔滨天寒地冻的大街小巷中，他到火车站取货，到邮电局汇款，到地税局纳税。然后等到店里打烊了，万家灯火也次第熄灭了，王大一就由着性子，凭着感觉，度他的良宵。王大一没有想到日子可以过得如此自由自在而且有声有色，这样的日子就像一块新鲜出炉的面包，金灿灿地摆在面前，散发着扑鼻的芬芳。但是，忘记是一件比铭记更困难的事。王大一去斯大林公园看冰雕，一个男孩从冰道上迎面滑来，帽子围巾把脸遮得只剩下眼睛，那眼睛是和王小二一模一样的单眼皮；王大一去秋林公司买棉鞋，一个女人穿着长靴扭着细腰走得风姿绰约，那步态是和蓝彩荷一模一样的风骚。王大一还是不能忘记南方的王小二和蓝彩荷。蓝彩荷打电话来，他随口哦哦两声就搁下了；蓝彩荷写信来，他看都不看就丢到一边。结果，蓝彩荷动身来哈尔滨了。蓝彩荷第一次来哈尔滨时根本没跟王大一打招呼，她坐着飞机突然来，找到南方洋装店，看到店里站着两个长腿、细腰、浓妆的北方姑娘，她说："我找王大一。"两位姑娘先是凝神打量着她，又互相看着，然后同时用一种十分短促简约的语气问道："你是谁？"又问："你从哪里来的？"
　　蓝彩荷没有答，她觉得没必要回答。什么话都不必多说了，蓝彩荷转身回了南方，办了辞职手续。然后蓝彩荷第二次来哈尔滨时，就理直气壮地以老板娘的身份出现在南方洋装店里。她必须镇守在这里，必须像太行王屋一样醒目地挡在王大一与两位奔放的北方姑娘之间，截断他们的鸳鸯蝴蝶梦。
　　但事实上蓝彩荷已经根本无法做到了，王大一不是以前的王大一，王大一在哈尔滨的冰雪中，成了一条硬邦邦的冻带鱼。蓝彩荷试图烤暖他，蓝彩荷努力张开双臂，要把丈夫王大一揽进怀里来，使之溶化，复苏，重新畅游。但是，她的胸怀对王大一已经构不成诱惑了。王大一不需要蓝彩荷来，也不希望蓝彩荷来，但既然来了也就来了吧，她来了，店里还多了个人手，至少财务可以管起来，蓝彩荷是吃这碗饭的，有她管着，王大一就腾出了时间。
　　蓝彩荷接完电话后，一直蓄在那里的眼泪终于奔涌而出了。这是一个正常女人的必然反应。她被自己的伤心所吞没。王大一就暂且不论了罢，王小二才八岁，王小二在她的印象中还是个浑身都是奶香的孩子，她给王小二喂饭，给王小二洗澡，王小二赤条条地在浴缸里兴高采烈地又蹦又跳玩着水，任由一双女性的手在他身上搓来搓去，一副混沌未开的憨模样。可是她离开才两个月，王小二竟然就给女孩写信了。
　　蓝彩荷拨打起电话，一遍又一遍，她拨打的是王大一的手机，可是王大一却关机了。蓝彩荷其实知道王大一在哪里。本来她几乎已经下决心去找王大一了，她穿了大衣，戴了手套，缠了围巾，套了棉靴，到了门口，又一下子泄气了。她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从前的无数事实都证明了她有主见、有自信，还有一种超乎一般男人之上的勇猛果断，但是今非昔比，过去的日子已经像座冰山，眨眼间就消失在无边的大海中了，而她站在孤岛上，环顾左右找不到赖以依靠的东西。王大一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这一点她早就十分清楚，她比谁都清楚。蓝彩荷明智地意识到她现在不能跟王大一吵，不能像天底下所有做老婆的那样去肆无忌惮地争了，她在王大一最不成气候时给他做了几年老婆，那时候的王大一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地位，而现在，他渐渐变得什么都有了，她已经失去了跟王大一吵的机会与资本了。
　　蓝彩荷憋了几天，她憋得心里隐隐发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嘿嘿，洪湖又成了我的天地。"她记得歌剧《洪湖赤卫队》中那个还乡复辟的狗渔霸是这么唱的。王大一这些日子估计也要唱了。蓝彩荷做梦没想到，狗渔霸的歌有一天也能在王大一这样的人心里一遍遍得意洋洋地唱起。
　　但她最终还是把王小二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王大一听。王大一不能不知道，也不能不管一管。可是王大一却真的不想管，他仿佛听的是别人的故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闭着眼，叼着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蓝彩荷话音一落，他就站起来，伸了伸腰，说："圣诞节快到了，我得去多进些货。哈尔滨这地方跟别处不一样，哈尔滨圣诞节过得跟洋人一样热闹，有多少东西都卖得掉，我得去进货。"
　　蓝彩荷说："王小二怎么办？王小二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王大一说："羽绒衣从上海进，围巾从广州进，毛衣一直都是石狮的款式最漂亮，还是进石狮的货吧。"
　　蓝彩荷跺跺脚，大声说："王小二怎么办？你儿子王小二。"
　　王大一静静地看了蓝彩荷一会儿，转开脸，对着墙壁说："我儿子？哼，我儿子。"蓝彩荷愣了片刻，扑过来，抱住王大一，"你相信我，王小二真的是你的儿子。"王大一推开她，王大一说："我得去进货了。"然后，他拉开门，屋外一股冷风立即刀一样地灌进来。
　　蓝彩荷迎着风追几步，大声喊道："大一!大一!"但王大一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小二很喜欢姜水英身上的味道，姜水英抹了香水，是玫瑰花的味道。王小二站在姜水英的身边，一口口重重吸着。王小二说："我选择，我喜欢，安踏运动鞋。"
　　姜水英问："王小二你说什么？"
　　王小二说："姜老师你身上很香啊。"
　　姜水英巴掌往桌上一拍，厉声道："王小二啊王小二，你可真是不可救药了啊。"
　　王小二挠挠头，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姜水英。
　　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他们都在笑。有个男老师说："姜老师，你很厉害嘛，教出一个贾宝玉了。"
　　一个女老师马上接着说："是不是可以去申报一个最小年纪写情书的吉尼斯世界纪录？姜老师，你也会跟着出名哩。"
　　姜水英转过身，压低嗓子哧哧地笑，笑得又急又脆，好像她的笑已经蓄在那里很久了，终于找到一个小孔，水柱子一样喷射而出。她说："哎，拜托，你们就不要添乱了好不好。"但头再转过来时，她马上又不笑了，她像《笑傲江湖》里那个会变脸的余沧海一样，头一转，脸色和表情一下子就不同了。"王小二"，她揪住王小二的耳朵，把他拉近一些，"你得老老实实地说一说，为什么要给刘巧儿写信？"
　　王小二咧起嘴。耳朵很痛，姜水英以前都没把耳朵揪得这么痛。他头歪着，脚踮着，尽量把脑袋往上顶。"哎呀呀。"他叫道，"哎呀呀，哎呀呀。"
　　"你说清楚，为什么会写那封信？"姜水英手松了，语气却加重了。
　　王小二揉着耳朵，很痛。他记得以前父亲王大一也经常揪他的耳朵，不过父亲揪耳朵从不当着母亲的面。父亲在他耳朵上揪一下，拧一把，嘴里咕噜一句什么。等到母亲出现时，父亲立即缩了手，走掉了。大部分大人都爱揪耳朵，这是王小二得出的结论，所以他无所谓，揪就揪吧，别揪得太痛就行了。
　　可是这回姜水英真的把他耳朵揪得很痛，他用手揉着，越揉越痛。
　　这回好像很多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王小二从来没有被姜水英留在办公室这么久，姜水英甚至不让他再去教室。不去教室，不用上课，王小二很愿意，可是老呆在办公室里，有什么意思呢？
　　办公室里很快就只剩下王小二，其他老师走了，姜水英走了。姜水英家就在教室后面那幢外墙涂成米黄色的教职工宿舍楼里。姜水英叫王小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姜水英让他老老实实地写检讨，她自己回家吃饭去了。吃过饭，收拾了家务，姜水英再来办公室时，王小二面前的那张纸上倒是多出了东西，但不是检讨，王小二不是写字，他画画，画了三个身材颀长的古代美女，分别注明"语老"、"数老"和"音老"。语文、数学和音乐王小二都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无所谓，就是美术课王小二也无所谓，王小二总是无所谓。
　　姜水英探头在纸上看了看，说："好啊，我叫你干吗了？我叫你写检讨，不是叫你画画，你却一个字都不写。"
　　王小二仰着头问："怎么写‘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