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崭新mc红色羊毛毛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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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思念带在身边梦见白手套是什么意思 周公解梦梦见送白手套的含义
  一、梦见白手套是什么意思
  手套是朋友
  手代表事业,手套就是事业上能帮助自己的朋友。
  梦见手套,意味着要交朋友。
  梦见戴白手套:生活会愉快、安宁。
  学子梦见戴白手套则学业方面:成绩好。
  梦见戴着白色手套,则象征对纯洁的迷恋,或有点&洁癖&。
  梦见手套
  梦见戴线手套,花钱大手大脚,没有计划。
  梦见戴毛手套,意味着朋友会为自己带来大笔财富。
  梦见戴破手套,则意味着朋友经常给自己帮倒忙。
  梦见手套等袋状的物品也可能是女性性器官的象徵。
  梦见戴手套,表示会结交朋友,你们会在事业上互相帮助。
  梦见丢了手套,则暗示可能会失去某个朋友的帮助。
  梦见旧手套,或是油渍斑斑的脏手套,预示你会失望,经历暂时的低迷。
  梦见戴着红色的手套,预示会结交忠实的朋友。
  梦见戴毛线手套,表示你会有朋友帮你带来巨大财富。
  梦见脱下手套,表示你希望能和他人坦诚相待。
  梦见戴了防水手套,表示做梦人必须对付洗涤、清洁这样的家务活和脏活;也象征你要和朋友一起,摆
  脱你讨厌的问题,结束你不喜欢的混乱局面,取得成绩。
  梦见戴着医护或实验室用的橡胶手套,表示做梦人内心有做医生,或实验室科学家的渴望。或者近期
  将不得不像科学家和医生那样,小心严谨地解决一些严肃的问题。
  梦见戴了园艺手套,表示你是个喜好自然,对植物充满兴趣的人,内心至今仍渴望纯真的生活。
  梦见戴拳击手套,暗示你可能会和人打架,应适当克制自己的情绪,避免一时冲动,造成不好后果。
  梦见戴着长长的晚礼服手套,暗示做梦人在社交中,有一定的防卫心理,不会贸然敞开心扉。
  梦见戴了破手套,表示你虽有朋友,但他有时会给你帮倒忙。
  未婚男女做这样的梦,还预示不久会结婚。
  已婚男女梦见戴红手套,象征爱情甜蜜,家庭和睦。
  梦见找到一双手套,预示梦者婚姻或新的爱情即将来临;
  男子梦见为一位女士拉紧手套,表明梦者可能养着或将要养一个情人,这个女人可能会用曝光他们之间的隐私来威胁他,提醒梦者一定要管理好自己的生活和情感。
梦见白手套
  见手套者,主妓。《周公解梦》
  毛手套,主得大财。《周公解梦》
  破手套,交平庸友。《周公解梦》
  线手套,主财散失。《周公解梦》
  二、梦见手套心理学解梦:
  梦境解说:在人类社会中,手套在过去比今天更具有重要的作用,它是礼节交往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象征着尊敬和纯正的名望,并且还总是和忠诚与信赖联系在一起。而今天,梦见手套表示你希望把自己的才能在别人面前隐藏起来。脱去手套则表示尊敬和坦率。梦见拳击手套说明你处于一个充满攻击性环境中,你希望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自己的双手。
  心理分析:
  手套象征你的一种能力,即如何隐藏自己的思想和计划,最后达到向别人发起挑战的上
  的。手套是朋友,手代表事业,梦中的手套,就意味着是事业上能帮助自己的朋友。
  精神象征:
  从精神层面上看,手象征着创造性,因此手套代表对它的保护。此外,手套还象征阻碍创造的环境、事物或人。
  三、梦见手套的案例分析
  梦境描述:
  梦中的我好像要买一副手套,因为天气已冷了。走进商店中,我发现手套的做工特别精致,经过仔细的挑选,我最后选中了一副皮手套。戴在手上,还是比较秀气的,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女性,25岁)
  梦境解析:
  一般说来,戴手套的梦,表明你心中渴望感情上有一种保障。梦见崭新的手套,意味着经济上有保障。梦见皮手套或羊毛手套,预示着你将得到异性的体贴和关怀。梦见防护手套或长手套,说明你的爱情生活幸福美满。
  四、梦见白手套的周公解梦:
  吉凶指数:91
  梦见白手套,周围人们对你审查眼光严厉的一天。私底下做些什麽事也容易被发觉逃不过被盯的眼神。不仅自己在行事上应慎重保守,外表装饰也尽量朴素简单一点,少让别人眼光盯著就对了。此外对金钱相关的秘密、搓圆子汤、白手套、送红包等黑金操作行为这两天都是个秘密爆发的危险日,不当的金钱往来能免则免。
  就在今天,全球华人世界里大约有9万人跟你一样也梦见白手套。如果梦见白手套,买彩票的话,建议购买号码为17。
  梦见白手套的吉凶:
  前运虽苦而后运甘甜,能顺利成功并大发展,为富豪,享长寿安宁,但人格、地格若凶数恐有病弱或流亡失所之虑,若无凶数,则可免忧虑。【大吉】
  梦见白手套的宜忌:
  〖宜〗:宜权钱交易,宜古法避孕,宜回旋踢,宜未雨绸缪,宜连续右转,宜抱怨饭菜;
  〖忌〗:忌阅读文艺副刊,忌剃毛,忌胸口碎大石,忌传播小道消息,忌见独自洗澡,忌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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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 次:1页 数:315字 数:211000印刷时间:开 本:大32开纸 张:胶版纸印 次:1包 装:平装丛书名:国际标准书号ISBN:5所属分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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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试读部分章节
  透过被鲜血迷糊的双眼,沙皇看着面前的枪手重新装填着子弹。空弹壳从左轮手枪的弹仓中依次跌落,拖曳着淡淡的轻烟,清脆地落到伏卧在地上的沙皇身旁。沙皇奋力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有气泡从肺部的伤口贯穿而出。
  枪手俯下身子,单膝跪在他身边。“你瞧见了吗?”他用手握着沙皇的下巴,把他的头来回摇晃,“瞧瞧你现在的下场?”
  沙皇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滑落的面罩遮住了他的视线。可是他知道,家人的尸体就躺在身边,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孩子。
  “来吧,”他冲着面前的人大喊,“把我杀了吧!”
  不知从什么地方伸来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用手指摩挲着他脸上的鲜血。
  “你已经死了。”枪手的声音传来。子弹被一颗颗塞进弹仓,传来一连串轻微的咔哒声。
  沙皇听见枪声再次响起,回荡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耳欲聋。“放过我的家人吧!”他想高声呼喊,可是声音被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同时伴随着一阵恶心。他已经无能为力,甚至连下意识举起手臂保护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开始拖动他的身体。
  枪手的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他费劲地把沙皇的身子拖上一段楼梯,每一次沙皇的鞋跟撞到台阶上,都会招来一阵咒骂。
  屋外,已是漫漫黑夜。
  沙皇感觉到冰冷的雨滴落到他的脸上,不久之后,他听见一具具尸体被扔到他的身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了生命的头颅重重地磕在石子路上。
  引擎发动了,是一辆卡车,刹车发出尖利的叫声。“哐R”一声,车厢后挡板放了下来。一具接一具尸体被举起来扔进车厢里。沙皇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到空中,砸到尸体堆上。后门随即被关上了。
  卡车开动了。沙皇胸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车子行驶在碎石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感觉增加了一道新的伤口,痛楚就像黑夜中的闪电,密密匝匝地在他身边盘旋。
  突然,所有的疼痛感开始消失。厚重的黑暗像流动的液体进入他的双眼,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再有担惊受怕、雄心壮志和甜美的回忆,一切都化为虚无,他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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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被鲜血迷糊的双眼,沙皇看着面前的枪手重新装填着子弹。空弹壳从左轮手枪的弹仓中依次跌落,拖拽着溃溃的轻烟,在一片清脆悦耳的敲击声中,落到伏卧在地上的沙皇身旁。沙皇奋力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有气泡从肺部的伤口贯穿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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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吧,”他冲着面前的人大喊,“把我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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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开始拖动他的身体。
  枪手的嘴里不知在咕哝些什么,他费劲地把沙皇的身子拖上一段楼梯,每一次沙皇的鞋跟撞到台阶上,都会招来一阵咒骂。
  屋外,已是漫漫黑夜。
  沙皇感觉到冰冷的雨滴落到他的脸上,不久之后,他听见一具具尸体被扔到他的身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了生命的头颅重重地磕在石子路上。
  引擎发动了,是一辆卡车,刹车发出尖利的叫声。哐R一声,车厢后挡板放了下来。一具接一具尸体被举起来扔进车厢里。沙皇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举到空中,砸到尸体堆上。后门随即被关上了。
  卡车开动了。沙皇胸口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车子行驶在碎石路上,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感觉增加了一道新的伤口,痛楚就像黑夜中的闪电,密密匝匝地在他身边盘旋。
  突然,所有的疼痛感开始消失。厚重的黑暗像流动的液体进入他的双眼,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不再有担惊受怕、雄心壮志和甜美的回忆,一切都化为虚无,他失去了知觉。
  西伯利亚
  1929年
  一个人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他独自一人,身处莽莽丛林。
  他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随手把老旧的毛毯掀到一边,毛毯的表面已经被露珠浸湿了。
  他眯着眼睛,伸了伸有些僵硬的双脚,望着清晨的雾霭和撒落在林间的斑驳阳光。他把毛毯卷起,用皮带把毛毯两端扎在一起,然后从头顶套下去,围在胸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风干的鹿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途中时不时地停下来,屏息倾听厚厚的落叶下面老鼠的扭打声,鸟儿在头顶枝丫的鸣叫声,和微风吹拂松树茂密树冠的沙沙声。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宽阔的肩膀、笔挺的鼻梁、洁白的牙齿。眼睛是棕绿色,虹膜中闪烁着一道奇怪的银色光芒,只有人们在与其对视时才会被发现。乌黑的长发中夹杂着几缕灰白,浓密的胡须在饱经风霜的面颊上恣意生长。
  他没有名字。现在,他是波罗多克劳改营里的囚犯,编号为4745?P。
  他上路了,穿过斜坡上的松树林,坡下是潺潺的小溪。他手里拄着一根粗粗的手杖,长满树瘤的顶端钉满了方形的马蹄钉。除了手杖,他还随身背着一桶红色的油漆,用来给需要劳改营里囚犯采伐的树做记号,而砍伐下来的树木,便可算作克拉斯纳格亚那森林为国家所做的贡献。他不用刷子,而是直接用手指在猩红色的油漆里搅一搅,顺势将油漆胡乱涂抹在树干上。这些红色的标记,在其他服刑的犯人们眼中看来,是4745?P号囚犯尚在人间的唯一印记。
  在克拉斯纳格亚那森林,这些给树木做标记的囚犯,平均寿命只有六个月。他们独自一人在林间工作,杳无人迹的密林让他们无处可逃。他们往往死于严寒、饥饿和难以忍受的孤寂。如果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或者摔断了腿脚,最后的下场是成为狼群的猎物。在波罗多克,给树木做标记,比直接宣判死刑还要惨绝人寰。
  现在,距离囚犯4745?P因犯下“反国家罪”而被判决的三十年刑期,已经过去了九年光景,他比古拉格集中营里所有的“树木标记人”活得都要长。押送到波罗多克后,劳改营的头头在第一时间把他扔进了丛林,原因是担心时间一长,其他囚犯会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当时,每个人都猜想他活不过头一年。
  每年,劳改营会定期给他送三次补给品,地点都在林间伐木小道的尽头。煤油、肉类罐头、钉子。其他的东西,就只能靠自己了。其他伐木者很少在林中看见他的身影,即使碰上,也很难分辨出出现在眼前的,是动物还是人类。红色的油漆在囚服上积得太久,已经从表面开始剥落,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一头浑身血淋淋的野兽,正在等候死亡的召唤,却最终幸运地活了下来。劳改营里流传着关于他的谣言――说他是一个食人生番,他胸口用来作装饰的护胸甲,是用那些消失在丛林里的人的骨头做的,他把人的头皮剥下来当帽子。
  他们称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除了波罗多克的长官,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
  那些惧怕与他狭路相逢的人,绝没有料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佩卡拉。这个名字,堪比他们的祖先在口中召唤的神灵。
  他涉水走过小溪,齐腰深的溪水冰冷刺骨,然后消失在对岸的一片白桦林中。密林深处,在一处类似防空壕的洼地,一座小木屋的屋顶探出了壕沟。屋子是佩卡拉亲手搭的,在屋子里,他熬过了西伯利亚严酷的寒冬。其实冬天还不是最糟糕的,最难熬的是令人窒息的静谧,安静得可怕,让人产生有声音的幻觉,那种挥之不去的嘶嘶声,就好像外太空里的星球在疯狂地转动。
  快要走到小屋的时候,佩卡拉停住了脚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触动了他敏感的本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苍鹭伫立在水中,赤裸的双脚陷进了绿苔覆盖的泥地里。
  一口气咽进了他的喉咙里。
  在林间空地的一角,有一个人坐在树桩上,背对着佩卡拉。他穿着橄榄棕的军服,黑色齐膝高帮靴子。紧身的短上衣是华达呢面料做的,表面释放出迷人的光泽。他肯定不是驻守当地要塞的守卫,因为后者的服装面料粗糙,而且他们巡逻的时候充其量只敢走到林间小道的起点,根本不敢深入林中。
  对方看起来不像是迷了路,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有一个公文包放在身边,是制作精良的那种,黄澄澄、亮晶晶的铜质配扣,与这片荒蛮之地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与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年轻人好像在等什么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太阳慢慢爬上了树顶,居高临下,松树林里松叶特有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佩卡拉打量着这个陌生来客,关注他用手撑着头的角度,双腿如何交叉然后回到原位,如何清喉咙,吐出吸入的漫天飞舞的花粉。有时他站起身来,在林间空地转圈子,双手挥舞着,驱赶蚊虫的侵袭。等到他转过身来,佩卡拉看到一个面颊红润,年龄约莫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纤弱,腿脚和双手又细又精巧。
  佩卡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有些变形的手掌,关节上的皮肤裂了不少口子,腿上的肌肉鼓起,好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绕在骨头上。
  佩卡拉看到年轻人身着普通冬季版毛料紧身上衣,前臂的位置分别缝着一枚红五星,上衣松松垮垮地垂到大腿位置,像农夫平时穿着的衬衫。从红五星这个细节,佩卡拉推断出年轻人也许是一位委员,是红军队伍里的政委。
  一整天,这位委员都在林子里等着,被虫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最后一线微弱的阳光也消逝了,宣告黑夜的来临。暮色中,年轻人拿出一柄烟斗,从挂在脖子上的烟草袋里掏出烟丝填进烟嘴里,用黄铜打火机点燃,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连蚊子也被熏得老远。
  佩卡拉慢慢地将飘来的烟雾吸进鼻子里,略带麝香味的烟草,让他周身上下的器官都兴奋起来。他观察年轻人如何将烟斗从嘴里拔出,看着烟斗发呆,然后用牙齿咬住烟杆,碰撞出轻微的声音,像钥匙插进了锁孔。
  他用烟斗的时间还不长,佩卡拉寻思着。不抽烟卷而用烟斗,大概是想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些。
  年轻的委员时不时瞅一眼前臂上的红五星,好像它们的出现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佩卡拉猜想,年轻人准是刚刚才得到任命。
  佩卡拉观察得越仔细就越弄不明白,这位年轻的红军委员平白无故跑到森林里来干什么?他不禁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放着现成的小屋而不入,宁可端坐在硬邦邦的树桩上打发时间。
  夜幕降临,佩卡拉把双手微合放到嘴边,呼吸着掌心里温热的空气,背靠着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从睡梦中惊醒,身边已是白茫茫的晨雾,腐烂的树叶和泥土的气息传入鼻息,缕缕雾气在身边转来转去,仿佛伺机捕食的动物。
  佩卡拉扫视了一眼小木屋,发现年轻人仍旧坐在树桩上。双臂环抱,下巴耷拉下来抵着胸口,轻微的鼾声回荡在林间。
  等到天亮他就会走的,佩卡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又合上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佩卡拉惊奇地发现,年轻人仍在原地。他的身子已经躺到地上,一条腿却还搁在树桩上,像一尊摆出胜利造型的雕塑,从基座上被人推落在地。
  终于,年轻人的鼻子里哼哼了几声,坐起身子,茫然地望着四周,好像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处。
  佩卡拉想:这个不速之客应该会很快清醒过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继续过清净的日子了。
  年轻的委员站起身来,双手背过去按着酸痛的腰,同时发出呻吟声。突然,他转过身来,目光直视佩卡拉躲藏的地方。“你还不从那里出来吗?”俨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佩卡拉的脸上好像被撒了一把沙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从树后面的藏身之处走出来,身子靠在自制的手杖上。“你想干吗?”太久没有跟人说话,连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都有些怪异了。
  年轻人的脸上起了好多红色的小包,那是夜里蚊子饱餐之后留下的印记。“来叫你跟我一起出发。”他说。
  “我干吗要跟你走?”佩卡拉问道。
  “因为,等你听完我下面讲的故事,你就会从命了。”
  “你真是太乐观了,委员同志。”
  “有人派我来接你。”
  “谁派你来的?”
  “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那些派你来的人。”
  年轻的委员耸了耸肩膀。“就我所知,你的名字叫佩卡拉。我还知道你能力超强,而现在,在某些地方,急需你所具备的能力。”他看了看荒凉肃杀的四周,“我猜,你应该巴不得找个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我巴不得你快点滚蛋!”
  委员的脸上露出微笑:“他们说你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看来他们很了解我。”佩卡拉说道,“他们是谁?”
  “他们还告诉我,”委员继续说到,“如果我带着枪钻进林子来,说不定还没有见着你的面,就被你给宰了。”委员摊开双手,“你看,幸好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
  佩卡拉走到林间的空地上。他的衣服上全是补丁,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头史前巨兽,居高临下地伫立在年轻人的面前。多年来头一次,佩卡拉感觉自己脏兮兮的身子发出难闻的味道。
  “你叫什么?”他问道。
  “基洛夫。”年轻人挺直了腰,“基洛夫委员。”
  “你当上委员有多久了?”
  “一个月又两天。”语调很平静,“包括今天在内。”
  “你多大了?”佩卡拉问。
  “快二十了。”
  “你肯定是招惹了谁,惹得不轻,基洛夫中尉,所以才差遣你来找我。”
  委员挠了挠被虫子叮出的小包:“我觉得,是你得罪了大人物,才被弄到西伯利亚来的吧?”
  “好了,基洛夫中尉。”佩卡拉说,“你的口信也送到了,现在你可以原路返回,让我静一静了。”
  “他们要我把这个带给你。”基洛夫从树桩上拿起公文包来。
  “里面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
  佩卡拉捏住公文包的真皮把手,包的重量比他想象的要沉。他拎着包的样子,像极了田野里的稻草人或是等车的生意人。
  年轻的委员转身离开。“你要在明天太阳下山前准备妥当,会有车在小路的起点等你。”
  在佩卡拉的注视下,基洛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中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声音愈来愈微弱,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佩卡拉俨然又成了这个星球上孤零零的人。
  佩卡拉拎着公文包,走进小木屋,坐在用麻布袋做的塞满松针的床上,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佩卡拉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拨开公文包两端的铜插销。
  盖子被掀开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包里躺着一根粗粗的皮带,环绕在深棕色的枪套上,枪套里是一支左轮手枪。佩卡拉把皮带解开,拔出枪套里的枪,一支英国造的韦布利左轮,是军队的标准制式,唯一不同的是枪的手柄是铜质的,而不是木质的。
  佩卡拉握着枪,右臂平伸,冲着远处做出瞄准的姿势,在屋里微弱光线映照下,金属质地的枪身反射出悠悠的蓝光。
  在公文包的角落里,有一盒子弹,纸盒子上写着英语字样。他撕开盒子,掏出几枚子弹,同时松开枪的铰链,枪口朝下,露出空空的弹膛。子弹和枪都有些岁数了,佩卡拉用手抹了抹子弹,插进枪膛里。
  他还在包里找到一本烂得卷了边的书,残破的书脊上写着书名――《卡勒瓦拉》。
  佩卡拉把东西依次放回原处,不经意间又有了新发现:一个小棉布包,用细皮绳扎着。
  他解开绳子,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看到眼前的东西,佩卡拉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枚沉甸甸的黄金制成的圆形徽章,直径和他的小拇指长短相当,徽章正中镶嵌着白色的珐琅瓷釉,一块硕大的圆形绿翡翠凸起在瓷盘中央。洁白的瓷盘、金灿灿的黄金、碧绿的翡翠,三种颜色交相辉映形成强烈的对比,勾勒出一只眼睛的形状。佩卡拉用手指摩挲着盘子表面,抚摸着翡翠光滑的边缘,就像盲人摸着盲文点字一样。
  佩卡拉终于明白是谁派人来找他了,他无法回绝这样的召唤。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今生无缘再见到这些熟悉的物品,它们已经消失在疯狂而动荡的世界里了。
  佩卡拉出生在芬兰,那时芬兰还是俄罗斯的殖民地。他在拉彭兰塔镇长大,小镇的周围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和数不清的湖泊。
  他的父亲是当地唯一从事殡葬业的人,方圆几里地只要有人过世,死者都会被送来。随行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林中小径,把僵硬的遗体抬上晃晃悠悠的马车,要不然就是搁在雪橇上越过冰封的湖面,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遗体已经冻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父亲处理尸体的小房间里挂着三套一模一样的黑色外套,搭配三条黑色裤子。就连他用的手帕都是黑色的。他不能容忍遗体上有任何发亮的金属物件存在,要是外套上有铜纽扣,就拆下来用乌木代替。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实在憋不住的话,他就用手遮住嘴巴,像那些牙齿不整齐的人,竭力掩饰自己的短处。应该说,他的严谨和沉稳是在多年与尸体打交道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也算是职业操守。
  佩卡拉的母亲是祖籍罗瓦涅米的北欧拉普兰人,天性不安分。她的童年是在靠近北极的地区度过的,理应恬静而平和,但自从嫁到这里来,就好像与当地的风水不合,终日心神不宁。
  佩卡拉有个名叫安东的哥哥。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望,安东在十八岁时离家去圣彼得堡应征入伍,成了沙皇芬兰军团的一员。在佩卡拉父亲看来,没有什么荣誉能比得上跟随这支精锐部队征战沙场,为沙皇效命。
  安东出发那天,全家人都来火车站送行。父亲流下了骄傲的泪水,不停地用黑色的手帕擦着眼睛。母亲则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即将离她远行。
  安东把身子探出车厢的窗口,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他看来并不想与家人分别,但情势所迫,只有从命。
  佩卡拉那时只有十六岁,跟随父母站在车站的月台上,面对哥哥的离去,幼小的心里五味杂陈。
  火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全家人的视野中。父亲展开双臂,把妻子和佩卡拉揽入怀中。“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他说,眼睛里噙着泪水,“是值得全家人纪念的大日子。”在这之后,父亲每次出城做差事,总忘不了给人炫耀,说儿子安东很快就会进芬兰军团了。
  因为是小儿子,佩卡拉知道他的未来就是待在父母身边,给父亲打打下手,等到时机成熟,接管父亲的生意。在父亲身边帮忙的时间长了,佩卡拉也变得安静而内敛。把尸体体内的液体抽出来,把防腐剂灌进去;给死者换上体面的衣服,梳理头发;在死者脸上插进针头,让面容看起来更安详――佩卡拉在父亲的指导下,很快就对这些本事得心应手了。
  死者脸上的表情,是佩卡拉的父亲最不敢大意的。死者身体的周围,应该笼罩着一股沉静的氛围,仿佛他们并没有死去,而是在迈向下一段生命的旅程。面部表情要是不好的话,比如呈现出焦虑、惊恐或者面目狰狞,这会使死者与前世断了联系。
  佩卡拉已经彻底迷上了这份差事,他阅读着那些陌生的手脚和脸孔,猜想他们活着时候的样子。如同人的穿着,赤裸的身体本身也会透露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握着死去教师的手,在中指上摸到一个突起,那是平日里自来水笔靠着的部位,天长日久,骨头也被磨出了坑。渔夫的手满是厚厚的茧,交织着刀伤愈合后留下的疤痕,摸起来就像皱巴巴的草纸。眉骨和嘴角是否有浅浅的凹槽,则可以表明死者生前是过得衣食无忧,还是常常被责打,过得悲惨凄凉。佩卡拉看着死者的时候,心里完全没有恐惧感,反而萌生出探寻未知之谜的渴望来。
  殡葬这份差事并不轻松,很少有人发自内心地喜欢,不过这一行往往得到人们的尊重。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但又离不开人们的生活。换句话说,不是为了满足死者的要求,而是为了让生者能保留美好的回忆。
  母亲的想法则大不一样。她从来不下到处理尸体的地下室来,她只走到台阶的一半处就停住脚步,冲着下面嚷嚷,或者吼着父子俩上来吃晚餐。佩卡拉已经习惯母亲在台阶上露出的半截小腿,圆鼓鼓的膝盖,和看不见的上半截身子。他已经习惯了母亲的嗓音,沉闷地从掩住口鼻的抹布后面艰难地传出来。她看起来有些恐惧,生怕屋子里的空气会钻进她的身体,夺走她的灵魂。
  母亲天生就迷信这些。她的童年时代是在光秃秃的冰原上度过的,严酷的环境教会她,就算是生火时冒出的烟,都有独特的含义。佩卡拉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向他描述过身披伪装色羽毛的雷鸟躲藏在布满青苔的岩石堆里,被一千年前熄灭的火苗熏得黑黑的石块,或者是一片貌不惊人的洼地,在暮霭中显出清晰的轮廓来告诉人们坟墓的准确位置。
  从母亲那里,佩卡拉学会了对细节的观察和过目不忘的本事,其中有些细节用肉眼难以辨别,纯粹要依靠直觉。而从父亲身上,佩卡拉学会了耐心,哪怕在一堆尸体当中,也能处变不惊。
  这样的世界,才是佩卡拉应该生活和居住的地方。有熟悉的街道,湖水倒映出蓝天,远处茂密的松树林,犬牙交错地勾勒出地平线。
  可惜事与愿违。
  年轻委员造访过的第二天清晨,佩卡拉点燃了小木屋。
  他站在林间空地上,看着黑烟翻卷着冲上天空,耳边传来木头断裂的噼啪声与火舌肆虐时的呼哧声。一股灼热感仿佛穿透他的身体,有几颗火星溅到了衣服上,他用手指轻轻把它们弹掉。油漆桶还在木屋的旁边,桶里的油漆被火点着了,吐出黄色的火舌来。房梁被烧塌了,“轰”的一声压在他亲手制成的桌椅和床上,在曾经的那些现实世界如梦境般遥远的日子里,它们是他生活中忠实的伴侣。
  唯一没有被投入火海的,是一个用麋鹿皮自制的小包,上面有鹿角制成的扣子。包里面,静静躺着手枪、书和翡翠之眼。
  等到一切都烧尽了,只剩下还在冒烟的火堆,佩卡拉转身朝小道的起点走去。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不见了,像游魂飘入林间。
  数小时后,他钻出密林,踏上伐木工人进山的路。采伐下来的原木整齐地堆在路边,足足有十英尺高,等着被拉到古拉格的木材厂去。剥下来的树皮像地毯一样铺在路上,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特有的酸臭味。
  佩卡拉看到了年轻委员口里提到的车。
  这辆车的样子他以前从未见过,圆形的引擎盖、小挡风玻璃、像眉毛一样弯曲的发动机散热窗,看起来有些高傲的样子。散热窗上有蓝白相间的小格子,这便是时人熟悉的嘎斯车。
  车门开着,基洛夫中尉躺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胳膊还举在半空中。
  佩卡拉抓着基洛夫的脚,晃了晃。
  基洛夫尖叫了一声,径直冲出车厢站在路边。好一阵儿,他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满脸胡须、衣衫褴褛的人:“你把我给吓坏啦!”
  “你不是要带我回营地吗?”佩卡拉说。
  “不,不是营地。你的刑期结束了。”基洛夫示意佩卡拉坐到后排座上,“至少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车子匆匆地拐了几个急弯,终于调转车头,朝着遥远的什利谢利堡开去。在像洗衣板一样坑坑洼洼的路上跌跌撞撞走了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开出了森林,来到广袤无垠的田野。四周太平坦了,让佩卡拉突然感到莫名的紧张。
  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里,基洛夫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看佩卡拉。那样子就像个焦虑的出租车司机,生怕乘客付不起车钱。
  他们经过已经成为废墟的村庄。茅草顶的小屋张开了口子,像极了受伤的马背。地上空空如也,反衬出用白色涂料刷过的墙壁。百叶窗松松垮垮地搭在铰链上,啮齿类动物活动过的痕迹随处可见。村庄后面是沉睡的田野,偶尔有几株高大的向日葵,从杂草丛生中倔强地伸出头来。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吗?”佩卡拉问。
  “都是那些反革命分子和所谓的‘美国救援机构’干的好事,他们从西方渗透进来,打着新经济政策的幌子搞破坏。”基洛夫的口中连珠炮似的蹦出一连串词句。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佩卡拉继续问。
  “他们现在都待在什利谢利堡。”
  终于到达什利谢利堡,佩卡拉从车窗向外望去,道路两旁都是匆匆搭建起来的营房。框架看起来还比较新,但是毛毡屋顶已经开始剥落。大部分营房都空荡荡的,看起来当地唯一关心的是修建更多的营房。男男女女的建筑工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看着嘎斯车从身边开过。漫天的尘土附着在他们的双手和脸上,像带上了灰黑色的面具。有的工人推着车子,其他人的手里握着大号的铲子,铲子上放满了砖块。
  田里生长着大麦和小麦,不过对现在的季节而言,栽种得太晚了。本应该是一片深及膝盖的长势喜人的庄稼地,却还没有没过普通人的脚踝。
  车子停在一个小小的警察局门口。这是这里唯一用石块筑成的建筑物,安装了铁栅栏的小窗,看起来像猪仔明亮的眼睛,一扇厚重的木门上加装了防御用的金属条。
  基洛夫关掉引擎。“我们到了。”他说。
  佩卡拉走下车的时候,路边的人不约而同地扫视了他一眼,又赶紧把视线转开,仿佛觉得如果跟这个陌生人有联系的话,便会带来牢狱之灾。
  他朝大门走去,走上三级木质的台阶,径直来到大门一侧。一个身着黑色制服、佩戴警察徽章的男人,正急匆匆地走出来,手里还拽着一个老人的后颈。
  老人的脚上套着用白桦树皮做的拖鞋。警察粗鲁地把他从台阶上推了下去,踉踉跄跄之后,老人“扑通”一声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黄色的烟尘。一把玉米粒样的东西从他紧握的手中撒落在地,就在老人把玉米粒从地上一颗颗捡起来的时候,佩卡拉惊讶地发现,那其实是老人被打落的牙齿。
  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来,冲着警察怒目而视,极度的愤怒让他说不出话来。
  基洛夫把手放在佩卡拉的背上拍了拍,示意他继续朝前走。
  “又抓来了一个?”警察一把抓住佩卡拉的胳膊,手指往衣袖里摸索,“这一个又是何方神圣?”
  佩卡拉的哥哥离家去芬兰军团的六个月后,从圣彼得堡发来了一封电报。电报是寄给佩卡拉父亲的,签发人是芬兰军团卫戍部队的指挥官。电文如下:佩卡拉?安东暂停军官培训资格。
  父亲手握这份薄薄的黄色纸片,面无表情,然后把纸片递给妻子。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暂停资格?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表述。”她捏着电文的手在颤抖。
  “意思是,他被踢出军团了,”父亲说,“很快就会回家了。”
  第二天,佩卡拉从马厩里挑了一匹马,套上双人马车,去火车站等进站的火车。接下来的两天,他每天都去车站等着。足足有一周的时间,佩卡拉来回奔波,看着乘客们从车厢鱼贯而出,仔细搜寻自己哥哥的身影,直到火车吐着粗气开出车站,只剩下他孤零零地站在月台。
  在那些等待的日子里,佩卡拉发现父亲的样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亲像一个老旧的钟表,虽然外表看不出异样,但机械部分已经失灵,内部已是千疮百孔。父亲在意的并不是导致安东被逐出军团的原因,而是驱逐行为本身,打乱了他为全家精心谋划的发展蓝图。
  整整两周,安东音讯全无,佩卡拉也不再去火车站。
  又过了一个月,看来安东是不会回来了。
  父亲给部队发了电报,想询问儿子的情况。
  部队回了封信,信上提到安东被护送到兵营的门口,给了他回家的火车票和餐费,之后人们再也没看见他。
  父亲又发了电报,询问安东被驱逐的原因,电报发出后犹如石沉大海。
  伤心的父亲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看上去只剩下一具会移动的躯壳。母亲倒是很镇定,坚信儿子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返乡。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信念也开始动摇,消失殆尽,像海里的玻璃,在海水和泥沙的裹挟下被磨成了粉末。
  有一天,差不多是安东失踪的三个月后,佩卡拉和父亲正忙着对一具尸体做最后的加工润色,以供死者家属瞻仰。父亲俯下身子,用指尖梳理着死者的睫毛,忽然间长吸了一口气,就像腰部的肌肉抽搐了一样,然后他直起身说:“你得出发了。”
  “出发去哪里?”佩卡拉问。
  “去圣彼得堡,参加芬兰军团。我已经帮你把申请文件都填好了,十天之内,你就去部队报到,取代你哥哥的位置。”父亲竭力避免提到安东的名字。
  “我还没有学完你的本事,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都结束了,孩子,没什么可商量的。”
  一周后,佩卡拉靠在东去列车的窗口,与父母挥手告别。老两口的面容到最后只剩下粉红色的小点,层层叠叠的松树吞没了车站的小房子。
  佩卡拉直视着警察的眼睛。
  好一阵子,警察迟疑着要不要发作,他很纳闷竟然有犯人胆敢与他对着干。警察的嘴角紧咬着。“看来应该给你吃点苦头,免得这样放肆。”他低声说。
  “这个人受特别行动局的保护。”基洛夫说。
  “保护他?”警察大笑起来,“就这个流浪汉?他叫什么?”
  “佩卡拉。”基洛夫回答。
  “佩卡拉?”警察松开拽着佩卡拉的手,好像扔掉一块滚烫的烙铁,“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佩卡拉?”
  台阶下面,老人还跪在地上,注视着警局门口台阶上戏剧性的场面。
  “你倒是说呀!”警察吼道。
  老人仍在原地。“佩卡拉。”他念叨着这个名字,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
  “给我滚远点,该死的!”警察咆哮着,他的脸涨红了。
  老人终于爬起来,顺着公路朝前走了,每走几步,便回过头来看佩卡拉一眼。
  基洛夫和佩卡拉推开警察,走进警局幽暗的长廊,微弱的光线透过焊了铁栅栏的窗户照进来。
  基洛夫一边走,一边扭过头来瞅着佩卡拉。“你究竟是谁?”他问。
  佩卡拉没有回答,他跟着年轻委员的脚步来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门半掩着。
  基洛夫站在门边。
  佩卡拉走进了房间。
  一个人坐在房间角落的桌旁,桌子和他坐着的椅子看起来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从军服上佩戴的肩章,不难看出他是个红军指挥官。一头黑发精心地从脑门朝后梳理,还特意弄了个分头。他双手交叉端坐在桌前,好像等着摄影师来照相。
  “安东!”佩卡拉喊道。
  “欢迎归来。”安东应了一声。
  佩卡拉目瞪口呆地看着哥哥,而安东也慢条斯理地望着他。等到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恶作剧,佩卡拉转身拔腿朝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基洛夫说,追上去抓住他。
  “随便哪里都行,”佩卡拉说,“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委员的声音有些慌乱。
  警察还站在门口,神情紧张地望着门前的马路。
  基洛夫把手搭在佩卡拉的肩头:“你还没有跟斯塔克指挥官见面呢。”
  “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吗?”佩卡拉说。
  “现在的?”委员的脸上很迷惑。
  佩卡拉冲着基洛夫说:“斯塔克不是他的真名,是杜撰出来的,跟我们称呼列宁,还有斯大林一样!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新名字听起来比尤里亚诺夫或朱切什维利好听些。”
  “听着,”委员打断佩卡拉的话,“我可以因为你这番话就让你吃枪子儿的。”
  “你还是找找不枪毙我的理由吧,”佩卡拉说,“那些理由估计更吸引人,或者,让我的哥哥来行刑吧。”
  “你的哥哥?”基洛夫惊讶得合不拢嘴,“指挥官斯塔克是你的哥哥?”
  安东从房门口探出身子来。
  “你也没有告诉我呀,”基洛夫说,“事先就该通知我。”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安东边说边走到佩卡拉身边。
  “那人不是他,对吧?”警察问道,“你是在开玩笑吧?”他尝试挤出一丝微笑,但终于没笑出来,“这个人不会是传说中的翡翠之眼吧?不是都死了很多年了吗?听人说,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仅仅是个传说!”
  安东把身子靠过来,在警察的耳根低语了一会儿。
  警察咳嗽起来。“我也没做什么呀?”他看着佩卡拉,“没做什么错事吧?”他继续问道。
  “要不我们问问那个被你扔到街上去的人。”佩卡拉说。
  警察踯躅地走到门口。“这可是我的地盘,”他喃喃自语,“我说了算。”他看着安东,渴求得到他的支持。
  安东一脸严肃:“我建议你,趁着还能动弹,闪到一边去。”
  警察悻悻地走开了,像一个无人问津的影子。
  安东的视线仍旧停留在佩卡拉身上,点头示意他前往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我的弟弟,”他说,“让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距离两人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十年了。那是在寒冷荒凉的火车站月台,列车满载着犯人开往西伯利亚。
  佩卡拉被剃了头,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米黄色棉睡衣,那是他蹲监狱的时候发的囚服。凛冽的寒风中,佩卡拉与其他犯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等着运囚车ETAP?61的到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越来越多的犯人在月台上集合,围成一个个同心圆,像包裹得紧紧的洋葱头。
  太阳已经落山了。车站房子的屋檐下,凝结的冰柱足足有人的胳膊长。狂风在铁轨上肆虐,卷起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月台的两端,背着来复枪的士兵背靠着吐着火苗的油桶。火星不时从桶里飞出来,映红了士兵们的脸庞。
  夜深了,列车姗姗来迟。两个守卫分别站在打开的车门的两边,佩卡拉爬上车的时候,碰巧回头看了一眼车站的房子。在油桶燃烧的火焰旁边,一个士兵正伸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火上取暖。
  他们四目相对。
  佩卡拉恍惚中觉得那是安东,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身后的守卫一把推进了冰冷潮湿的车厢。
  佩卡拉握着锋利的刮胡刀,把刀口贴在长满胡须的脸颊上,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以前,他一般一个月刮一次胡子,但是有一天,当他把刀口在皮带内侧剐蹭,想让刀口更锋利的时候,陈旧的刀片终于不堪重负,断成了两截。那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
  从那之后,他有时候赤裸着身子坐在木屋旁边冰冷的溪水里,用小刀把头发一撮撮地割下来。可是现在,他站在警察局肮脏的浴室里,一手拿着剪刀,另一手拿着刮胡刀,反而有些手足无措。
  整整一小时的时间里,他打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在痛楚中紧咬牙关,用一块洗衣皂狠命地在脸上磨着,期待弄出些泡沫来。他尽可能不去理会房间里刺鼻的小便的气味,呛人的烟味和散落在四周的厕纸。
  慢慢地,一个连佩卡拉本人都难以辨认的面孔出现在镜子里。胡须剃干净了,露出一张光滑干净的脸,下巴、上嘴唇和耳根部位也许用力太重,刮出的伤口渗出血来。为了止血,他从布满灰尘的角落捡了些玉米穗,胡乱地敷在伤口上。
  走出浴室,佩卡拉发现原来那套沾满油漆的衣服已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新衣服。更让他欣喜的是,那就是他被捕当天穿的衣服,丝毫没有改变。他穿上灰色的无领衬衫,黑色的麝皮裤子和黑色羊毛马甲。椅子下面,摆着一双厚皮靴,每只靴子里还保留着保持形状的鞋撑。
  他把系着枪的武装带搭上肩头,在腰间扣好,然后调了调皮带的松紧程度,让枪柄贴在身体左侧的适当位置,这样在情况紧急的时候,他可以迅速拔出韦布利左轮手枪开火,动作一气呵成。这种方法已经不止一次救了他的命。
  他穿上与马甲料子一样的黑色羊毛外套。左侧的连襟很长很宽,一直盖住他的胸口,看起来就像双层的夹克衫,唯一的区别是缝上了暗扣,所以衣服更加经久耐用。外套的下摆垂到膝盖,领子很矮,与标准的俄罗斯军用大衣有所区别。最后,佩卡拉把翡翠之眼别在夹克衫的衣领下方。
  他再一次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用长满老茧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饱经风霜的皮肤,陌生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他走回办公室,大门紧闭,他伸手敲了敲门。
  “进来!”房间里传出简短的回音。
  安东把双脚翘在桌上,正在抽烟。
  烟灰缸几乎被塞满了,有几个烟头还没有燃尽,蓝色的烟雾飘在房间里。
  除了哥哥坐着的那把椅子,屋里再无其他多余的座椅,佩卡拉只好站着。
  “看起来好多了,”安东说,同时把脚从桌上拿下来,“不过还可以更好些。”他合上双手放在桌上,“你知道是谁派人找你出山吗?”
  “斯大林同志。”佩卡拉说。
  安东点点头。
  “是真的吗?”佩卡拉问道,“人们称他为‘红色沙皇’?”
  “只要不当面叫就行。”安东说,“否则别想活命了。”
  “如果我是因为他来到这里,”佩卡拉继续说道,“让我跟他当面说个究竟。”
  安东笑了:“你没必要跟斯大林同志说,等着吧,他会要你去见他的。时机成熟的话,总会有见面的时候。现在,你还有正事要做。”
  “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儿吧,监狱里头的日子。”
  “那当然。”
  “斯大林要为发生的一切负责,以他个人的名义。”
  “你要知道,斯大林同志为这个国家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还有你,”佩卡拉补上一句,“也要为此负责。”
  安东紧握的双拳迸出了青筋:“有时,我们得从其他角度来看问题。”
  “你的意思是,从受害者与施刑者的角度来看?”
  安东清了清嗓子,尽量保持镇静。
  “我的意思是,一直以来,我们走着不同的路,你和我。”安东敲打着桌面提醒着对方,“如今,我可以坐在这里,而你只能站在那里。我现在是特别行动局的军官了。”
  “你们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安东站起身来,关上房门:“我们需要你调查一个案件。”
  “这个国家没有其他侦探了吗?”
  “你是我们的最佳人选。”
  “是谋杀案吗?”佩卡拉问,“还是失踪人口案?”
  “算是,”安东回答道,面朝着紧闭的大门,压低声音,“也不算是。”
  “破案之前,我还得先揭开你说的谜题吗?”
  安东望着佩卡拉:“我说的是罗曼诺夫家族,沙皇,他的妻子,孩子,所有人。”
  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曾经的梦魇又浮现在佩卡拉的脑海里,愈来愈清晰。“他们不是被处决了吗?”他说,“多年前就结案了,革命政府不是还把这事儿当做夸耀的本钱吗?”
  安东回到桌旁:“我们的确对外宣称,对沙皇和他的家人执行了死刑,不过你也许会注意到,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尸体。”
  一丝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略带潮味的空气预示着大雨就要来临。
  “你的意思是,尸体还不知所终?”
  安东点点头:“非常正确。”
  “所以是失踪人口案,对吧?”佩卡拉问,“你是说沙皇本人可能还活着吗?”想到自己当初背弃罗曼诺夫家族,置沙皇家人的生死于不顾,佩卡拉就有种负罪感,仿佛当胸中了一枪。虽然听说了沙皇一家被处决的传闻,佩卡拉的疑虑却从来没有消失过。
  但是从一个红军士兵的口中听到有关沙皇的消息,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安东的神情有些紧张,他环顾四周,生怕在缭绕的烟雾中会钻出个人来。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凝视着警局旁边狭窄的小巷子。他关上百叶窗,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像暮色骤然降临。“沙皇和他的家人当初被送到了叶卡捷琳堡,现在叫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离这儿只有几天的车程。”
  “是的,选择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是因为位置偏僻。想要去营救他们的人,绝对无法得手,至少我们是这样认为的。沙皇一家到那儿之后,住在当地一位叫伊帕切夫的商人曾经的别墅里。”
  “你们当时想如何处置他们?”
  “我们当时也不清楚。自从罗曼诺夫一家在圣彼得堡被捕,这就成了麻烦事。只要沙皇还活着,他就会成为反革命分子追逐的焦点。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直接给他一颗枪子儿,世界舆论对我们会很不利。当时的决定是,要保住罗曼诺夫一家的性命,直到新政府的运作完全正常。然后,我们会公审沙皇,法官从莫斯科派来,一切都是公开的,报纸会报道整个审讯过程,在每个村庄,地区委员要向当地人传达审讯的情况。”
  “沙皇会被判有罪吗?”
  安东在空中挥舞着手掌,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来:“那是当然,但是总得像模像样地审一下,让人看起来是合法的。”
  “你们会怎么对他?”
  “枪毙吧,也许。或者绞死他。具体的方式不清楚。”
  “他的妻子呢?四个女儿呢?还有他的儿子?都会被绞死吗?”
  “那倒不会!如果我们的任务是把他们统统杀掉的话,就不用劳神费力把一家人送到遥远的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了。我们可不会滥杀无辜。关键一点,我们要用行动来证明,革命者们绝不是野蛮人。”
  “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沙皇的家人?”
  “他们会被转交给英国政府,以换取英国人对苏维埃新政府的支持。”
  这样的安排看起来很周全。但往往表面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计划,最后却出了岔子,佩卡拉问道:“结果呢?”
  安东悠悠地呼出一口气:“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1918年5月,捷克斯洛伐克军团下属的一个师被整编,新政府要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士兵们大多来自奥地利和匈牙利,从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就被派到我们这边作战,在前线鏖战了一年。他们不愿意放下手里的枪去参加红军,所以组成了新的武装力量。”
  “是白军吧。”佩卡拉说。革命爆发后的几年里,成千上万的白军军官被投进古拉格集中营。他们通常会被单独关押,遭受最残酷的刑罚,几乎没有谁能熬过头一个冬天。
  “他们在异国他乡作战,”安东继续说,“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和故乡,他们宁愿沿着跨越西伯利亚的铁路线一路走下去,穿越俄罗斯全境。他们武器精良,军纪严明,我们难以招架。在他们东进的路上,沿着铁路线的每个村镇,红军的兵营不是被夷为平地,就是被拆得七零八落。”
  “铁路线从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南面经过。”佩卡拉说,开始意识到是那里出了问题。
  “是的,”安东答道,“白军准备攻占那里,罗曼诺夫一家将获得自由。”
  “所以列宁下令杀了他们?”
  “他本来可以那样做,但是他没有下令。”安东看起来也被自己正在讲述的故事吓住了。要知道,透露这样的秘密会有性命之虞,大声讲出来更无异于自杀行为。“有太多错误的警报,把红军看成了白军,牛群当做骑兵,以为雷声是加农炮声。列宁担心一旦下达处决的命令,守卫罗曼诺夫一家的士兵们会手足无措。他们会不顾白军是否会来营救沙皇,就直接开枪杀人。”安东双手贴着脸,手指尖按住紧闭的眼皮,“到后来,一切都无所谓了。”
  “发生了什么事?”佩卡拉问。
  外面开始下雨了,雨点敲打在百叶窗上。
  “守卫罗曼诺夫一家的人接到电话,打来电话的人自称是个红军军官,说白军正在逼近镇子的边缘,他下令其他守卫在公路上设置路障,只留下两个士兵看着别墅。他们没有理由质疑接到的命令,人人都知道白军正在靠近,所以他们设好了路障,但是白军并没有出现,电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当红军士兵返回伊帕切夫别墅,沙皇一家已不知去向,两个留下来的守卫都被枪杀,死在地下室里。”
  “你怎么知道这些详情?”佩卡拉问,“万一是胡编乱造的故事呢?”
  “因为我就在现场!”安东说道,声音低沉,竭力想守住自己的秘密。“我在两年前加入秘密警察组织。”
  契卡,佩卡拉想到这个名字。该组织成立于十月革命爆发之初,由一位叫菲利克斯?捷尔任斯基的波兰籍刺客掌管。契卡很快发展为职业的刺杀小分队,精于暗杀、刑讯和绑架。从那之后,契卡不停地变换着称呼,从GPU(苏联国家政治保卫局)到OGPU(苏联国家政治保卫总局),但是其嗜血成性的本质没有改变。就连一些契卡的元老,都不能逃过被抓进地下室刑讯逼供的厄运。
  “罗曼诺夫家族人间蒸发前的两个月,”安东继续说道,“我接到命令,陪同一个叫优诺夫斯基的军官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在那里,我们从当地民兵的手里接管了沙皇一家,从那天起,沙皇和家人的饮食起居都由我们负责。一家人失踪的那个晚上,我正好不当班,在小酒馆里听到有关电话的传言,我一溜小跑来到设置路障的地方,等到我们返回伊帕切夫别墅,沙皇一家已经不见了踪影,留下来值守的士兵都被杀掉了。”
  “你没有展开调查吗?”
  “没时间调查。白军正在逼近镇子,我们必须马上突围。两天后,白军冲进来,也四处搜寻了一通。但是他们也没能找到沙皇一家人,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白军出了城继续开拔,我们再次夺取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调查的热情冷却下来,沙皇一家就这样人间蒸发了。”
  “所以,列宁不愿意承认罗曼诺夫家族逃脱的消息,而选择告诉公众,沙皇一家被执行了死刑。”
  安东疲惫地点点头:“但是后来谣言四起,世界各地都有报道,声称看到了沙皇一家,尤其是他的子女。每次有故事浮出水面,不管听起来多么匪夷所思,我们都派出特工前去调查。你相信吗,我们甚至派特工去塔西提岛,因为有个船长听当地人说亲眼见到了玛利亚公主。可惜,所有的传言都不是真的。我们日复一日地等待,希望有关罗曼诺夫家族的消息能从中国、巴黎或伦敦传来。谜底的揭晓只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多年过去,目击沙皇家人的消息越来越少,终于停止了。我们开始猜想,也许不再会有新消息了。但就在两周前,特别行动局把我叫去,告诉我有人去他们那里报信,说沙皇一家人的尸体在矿井里被发现,地点离斯维尔德洛夫斯克不远。他说是佩卡拉亲眼所见。”
  “报信的人在哪儿?”佩卡拉问。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暴雨咆哮着从苍穹倾泻而下,冲刷着屋顶,像一列火车从头顶驶过。
  “在一个叫沃多文科的地方,那里关押着疯子罪犯。”
  “疯子罪犯?”佩卡拉咕哝了一声,“真的有这个矿井吗?”
  “是的,我们已经找到了。”
  “那尸体呢?有没有发现?”想到那些杂乱散落在矿井深处的骸骨,一股寒流穿过佩卡拉的身体。无数个夜里,他都梦见行刑队开枪的场景,但总是在子弹即将出膛的瞬间,噩梦戛然而止。直到现在,佩卡拉还在为沙皇一家的遗骸无人收敛而饱受精神折磨。
  “行动局一接到消息,马上派人封掉了矿井。就我所知,犯罪现场还没有人动过。”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需要我来。”佩卡拉说。
  “你是尚在人世的,熟悉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再说你受过训练,能够辨认那些遗骸是不是属于沙皇一家,这件事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佩卡拉踌躇片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斯大林派人来找我了,可你在这儿干吗?”
  安东松开双手,又握紧:“行动局觉得,找个你熟悉的面孔提出他们开的条件,也许更好些。”
  “条件?”佩卡拉问,“什么条件?”
  “只要成功完成这个调查,你在古拉格的刑期就结束了。你会获得自由,可以出国,去哪里都可以。”
  佩卡拉提醒自己,不要相信这样的谎言。
  他已经听过太多的谎言,多半都吹得天花乱坠,问道:“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升职,这就是对我的奖励。”安东回答,“自从罗曼诺夫家族失踪后,无论我如何努力工作,多么忠于职守,始终郁郁不得志。上周,我还是莫斯科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办公室里的下士,终日忙着拆开信件,把任何批评政府的文字抄下来。就在我以为一辈子都会这样碌碌无为的时候,行动局来找我了。”安东躺在椅子上,“调查完成后,你我都会迎来第二次机会。”
  “要是我们失败了呢?”佩卡拉问。
  “那你就得回波罗多克,”安东说,“我继续拆我的信。”
  “那个委员呢?”佩卡拉问,“他的工作是什么?”
  “你说基洛夫?他只是个小毛头,以前是学校里的厨子,后来学校关了门,他就去了政治学院。这是他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基洛夫的官方身份是联络员,不过现在,他连接下来要调查什么都不知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只要你同意帮忙。”
  “政治联络员,”佩卡拉说,“看来你的行动局对我和你并不信任。”
  “习惯了就好,”安东说,“没有人是能够相信的。”
  佩卡拉摇了摇头,对安东的话不敢苟同:“恭喜!”
  “恭喜什么?”
  “恭喜你们把这个国家弄得一团糟。”
  安东蓦然站起身来,椅子朝后仰去,倒在地上。
  “沙皇是罪有应得,你也是。”
  兄弟俩面对面站着,中间就隔着一张桌子。
  “爸爸应该会为你而骄傲的。”佩卡拉说,语气中难掩厌恶之情。
  听到佩卡拉提及父亲,安东的心里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他翻过桌子,朝着佩卡拉猛扑过去,抡起拳头打在佩卡拉的头上。
  佩卡拉眼冒金星,身子朝后躲闪,晃了晃,终于站定了。
  安东继续挥舞着拳头,砸在佩卡拉的胸口上。
  佩卡拉被打得摇摇晃晃,随即怒吼一声,揪住安东的肩膀,冲着他的肋间也来了几下。
  两人的身子沉重地朝后面倒去,在翻滚和厮打中撞出了办公室的大门,木片纷飞。他们倒在狭窄的过道里,安东被压在身下。
  佩卡拉死死地把安东按倒在地。
  好一会儿,两人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搏斗。
  安东伸手扼住了佩卡拉的喉咙。
  两人相互瞪着对方,目光里充满仇恨的怒火。
  “你说现在情况不同了,”佩卡拉说,“你错了,我们之间还是老样子。”
  盛怒之下,安东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手枪,枪口抵在佩卡拉的太阳穴上。佩卡拉到达圣彼得堡的当天,就报名成为了芬兰军团的学员兵。
  很快,他便知道了安东被赶出部队的原因。
  安东被指控从另外一个学员的更衣柜里盗取钱财。一开始,安东矢口否认。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实施了盗窃,但是巧合的是,那位学员的钱不翼而飞,安东却刚好有钱入账。在那天晚上,就在学员向来串门的新兵讲述自己丢失财物的遭遇时,他注意到床边的柜子表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当时他正坐在床边,探出身子,把脑袋凑到新兵脑袋旁边小声说话,当他讲话时,嘴里温热的空气接触到柜子表面,一枚指纹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指纹不是他本人的,也不是宿舍里另外六个室友的。他们找来了长官,要求把安东的指纹跟柜子上的指纹作比对。
  两枚指纹一模一样,安东招供了,但是坚称自己只偷了一点点钱。
  数额并不重要。根据芬兰军团的规定,在军营里无论公共还是私人的领域,都无须上锁,任何盗窃行为都不可容忍,立即逐出军团。安东参加完听证会回到宿舍,发现行李已经被打好了包。
  两位高级军官陪着安东走到兵营的大门口,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说,便转过身去径直离开了。安东走出大门,身后传来门栓落下的声音。
  入伍的头一天,佩卡拉被叫到指挥官的办公室。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站在一个高级军官的跟前,也不知道怎么行礼。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佩卡拉穿过阅兵场,那里有一列列新兵,正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进行操练,不时听见教官扯着嗓子嚷嚷,咒骂着那些动作不标准的傻瓜蛋。
  在接待室里,一个身材瘦高、军装严整的卫兵正等着佩卡拉。相比其他新兵,他身上军装的颜色要浅些。紧身短上衣上扎着皮带,硕大的铜扣子上有沙皇专属的双头鹰标志。军帽的帽檐很短,遮住了他半张脸。
  卫兵抬起头,望着佩卡拉的眼睛,像一道炫目的光刺到他的脸上。
  卫兵的声音比耳语高不了多少,叫佩卡拉与指挥官见面时务必把腰板打直、双脚并拢。
  “把动作做一遍。”卫兵说。
  佩卡拉认真地完成了动作。
  “不要把身子向后倒。”卫兵告诉他。
  佩卡拉控制不好这个姿势,全身的肌肉都紧张得不得了,脚下也迈不开步子。
  卫兵用手整理一了下佩卡拉肩膀位置军服上的褶皱,把羊毛短上衣抚平:“指挥官问话的时候,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你不能回答‘是的,长官’,你只能说‘长官’,但如果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得说‘不是,长官’,听明白了吗?”
  “长官。”
  卫兵摇着头:“你不用叫我长官,我的级别还不够。”
  大千世界里名目繁多的规章制度围绕着佩卡拉的脑袋,好像蜜蜂在蜂窝旁边转圈子,一片嗡嗡作响。他觉得,要记住这些规矩都很难。当时要是有机会回家的话,佩卡拉也许就打道回府了。而且,佩卡拉猜想正是因为他愚笨浅陋,指挥官才会把他叫来训斥一番。
  卫兵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不用害怕。”他说,然后转身叩了叩办公室的门,不等里面传出指令,便推开房门,用下巴指了指方向,要佩卡拉进去。
  指挥官名叫帕莱内,是个又瘦又高的人,颧骨很高,形状看起来好像在脸上划出条大口子。
  “你是安东的弟弟?”
  “长官。”
  “你有他的音讯吗?”
  “还没有,长官。”
  指挥官挠了挠脖子:“他应该在一个月前返回这里的。”
  “返回?”佩卡拉问,“他不是被驱逐了吗?”
  “不是驱逐,是留待查看,两回事儿。”
  “那是什么意思?”佩卡拉问道,紧接着加上一句,“长官。”
  “只是暂时被开除了,”帕莱内解释到,“如果再犯事儿的话,就会被永远逐出军营,鉴于他是初犯,我们对他宽大处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佩卡拉问。
  指挥官耸耸肩:“也许他觉得这里的生活不适合他吧。”
  “不可能的,长官,参军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人是会变的,再说你现在不是来接替他的位置了吗?”指挥官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眺望着兵营和镇子。冬日下午的灰白色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你哥哥犯了错,但与你无关,机会的大门向你敞开。当然,如果你让机会溜走,你就跟其他失败者一般无二,而成功的话,你就脱颖而出。这样算是公平的吧?”
  “长官,”佩卡拉说,“是的,很公平。”
  接下来的几周,佩卡拉学习出操和射击,习惯这个没有隐私的地方,所有的想法和疑问都不向外人吐露,而是藏在自己的心里。芬兰军团高高的围墙里,聚集了来自赫尔辛基、考哈瓦和图尔库的年轻人,到处都能听见熟悉的乡音,让人几乎忘了是在国外。他们中很多人,天生就怀着加入芬兰军团的梦想。有些人祖上几代都是军团的成员。
  有时,佩卡拉感觉自己生活在另一个人的躯壳里,原来的他像逝去的死者躺在阴影里,走到了人生旅途的尽头。
  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安东的枪口还抵在佩卡拉的太阳穴上,佩卡拉慢慢闭上双眼,脸上全无惧色,倒是流露出一丝渴望,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开枪吧。”他低声说。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年轻的委员基洛夫出现了:“那个警察跑了。”他边说边走进房间,看见安东手中的枪,停下了脚步。
  听不清安东口中骂了些什么,他松开扼住佩卡拉喉咙的手。
  佩卡拉直起身,大口喘着气。
  基洛夫饶有兴致地望着兄弟俩。“你们接着比试,”他对安东说,“不过,你们当中有谁愿意说一说,为什么要手足相残,弄得我们这些看热闹的这么紧张呢?”
  佩卡拉的从军生活是从一匹马开始的。
  在军团接受的培训已进程过半,学员们来到马厩挑选马匹,准备学习骑术。
  尽管佩卡拉经常帮父亲把马套上马车,赶车的技术也不错,但是从来没有端坐在马鞍上策马奔驰。
  佩卡拉并不紧张,他暗暗告诉自己,到军团受训之前,不是对射击和军姿也一窍不通吗?自己不擅骑术,估计其他人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刚开始学习骑马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大家学会了如何固定马鞍,上马和下马的动作,指挥自己的坐骑围绕预先设置好的木桶转圈子。马儿看来已经非常熟悉这些日常训练内容,佩卡拉要注意的只是不要从马鞍上掉下来。
  下一项任务,是驾驭马儿越过设立在一个大的室内场地的障碍。负责本次训练的中士还是个新手,他下令在障碍的顶部缠上几圈带刺的铁丝,然后把铁丝钉在两边的柱子上,像门一样。这样还不够,他要求学员在完成动作的时候要骑在马上,没有骑手,马会很容易跨过障碍。
  中士开始训话,看来他很满意自己洪亮的声音在封闭的训练场地里回响:“骑手与马要达到一种默契,除非你能够向我证明这一点,否则,我绝不会同意你成为军团的一员。”
  当马儿看到障碍上方闪着银光的铁丝倒钩,纷纷变得紧张不安起来,有的迟疑退缩,有的朝侧边迈着步子,有的喷着响鼻。有几匹马冲到障碍跟前来了个急刹,背上的骑手因为惯性而飞了出去。佩卡拉的马也从障碍旁边蹭过去,身体的一侧猛烈地撞击到旁边的柱子上,巨大的力量让佩卡拉从另一侧滚落马下。他肩膀着地,在被马匹踏得坚硬的地上翻滚了好几次。等到他站起身来,全身都裹着细碎的干草粒,而中士手里捏着笔,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第一次尝试,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匹马完成了任务。它们当中大部分都受伤了,铁丝在它们的前腿和肚子上划出了口子。
  中士命令学员们继续尝试。
  一个小时后,试了好几次,全班只有一半的人成功地越过了大门。地上鲜血淋漓,好像有一箱子红色玻璃纽扣被倾倒在地。
  学员们专注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缰绳,马儿的身体在紧张中颤抖着。
  中士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可是又骑虎难下,怕收回命令会让自己丢脸。他的声音在一次接一次的怒吼中变得破碎而不连贯,尖利的声调让他听起来不像是在发号施令,倒像是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
  每一次马儿撞在柱子上,身体与厚厚的木柱撞击出轰然声响,杂乱的马蹄声,骑手倒在地上的呻吟声,这一切都让其他马匹和骑手更加畏缩,好像强有力的电流穿过他们的身体。
  有一个年轻的骑手在惊恐之下,在等待出发的行列里,便哭了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尝试了。跟佩卡拉一样,他一次也没有跳过。
  轮到佩卡拉了,他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目测了下自己与大门之间的距离。门板上有深深浅浅的凹印,那是马蹄踢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中士远远地站在障碍一侧,摊开手里的笔记本。
  佩卡拉用脚跟踹马的小腹,继续向大门的高度冲击。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就等着从马上掉下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自己也难以预料,望了望眼前被鲜血染红的铁丝倒刺,他从马镫上探起身子,从一侧动作娴熟地下了马。
  “快给我上马去。”中士说道。
  “不。”佩卡拉说,“我拒绝服从这样的命令。”从眼角的余光里,佩卡拉看见其他学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解脱和快慰。该死的训练终于可以暂告一段落,而其他人并不用为此负责。
  这一次,中士没有像平日那样大吼大叫,也没有骂人的脏话。他看起来竭力保持着冷静,合上手里的笔记本,放进制服上的衣兜里。他背着手朝佩卡拉走来,两人越靠越近,脸几乎要贴着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故作镇定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骄横。
  “不用。”佩卡拉说。
  中士把身子贴到佩卡拉跟前,嘴巴贴到他的耳朵边上。“听着,”他说,“我对你的唯一要求,就是再尝试一次。要是失败了,我也不会怪你,今天的训练到此为止。你给我上马去,照我的话去做,不然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我会亲自把你送到大门口,一脚把你踹回家,就跟他们对你哥哥一样。我说到做到,佩卡拉,因为在这儿,人人都等着你早点失败,好收拾铺盖回家。”
  恰在此时,佩卡拉的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颤了一下。好像子弹洞穿身体,留下麻木的感觉,但又静悄悄的,没有枪声传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而其他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差不多。
  佩卡拉和中士同时转过身去,发现在阴暗处站着一个人,就在马厩的出口处。他穿着深绿色的紧身上衣,蓝色裤子的侧面有红色的条纹。服装看起来很简洁,但鲜艳的颜色好像让平静的空气都活跃起来。他没有戴帽子,所以大家一眼便认出,他就是沙皇本人。
  警察局长办公室里,小块的木柴在壁炉里劈劈啪啪地燃烧着。
  “侦探?”基洛夫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双手举起又放下,“你的意思是,你的弟弟为沙皇的秘密警察组织工作?”
  佩卡拉坐在桌旁,仔细阅读着深棕色的卷宗,文件的页面上用红笔画出对角线,形成一把大叉子。红线上写着黑字――“机密”。说是“机密”二字,其实又有几个人会在意呢?在那个年代,什么都堪称机密。佩卡拉仔细地查阅着材料,脸就快贴到桌面上,他全神贯注,根本没在意基洛夫的询问。
  “不是,”安东坐在炉火旁,把手伸到火上取暖,“他不是为奥克拉那警备队工作。”
  “那他是为谁工作?”
  “告诉你吧,他为沙皇工作。”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好像佩卡拉是个透明人。
  “在哪个部门?”基洛夫问。
  “他自己就是个部门,”安东解释道,“沙皇钦点的调查人员,一个有绝对权威的人,只听命于沙皇本人。就连秘密警察组织也不能审问他,他们把他称作‘沙皇之眼’,没有谁能贿赂他、收买他或威胁他。无论是谁,不管是钱财多还是人脉广,都不是他的对手。没有人能挡在翡翠之眼身前,就连沙皇本人也不能。”
  佩卡拉从桌上抬起头来。“够了。”他喃喃自语。
  可是他的哥哥继续说个不停:“我的弟弟记忆力超群!他能记下每个碰到过的人的面孔。他把魔鬼般的格罗代克投进了监狱。他杀死了女刺客玛利亚?巴尔卡!”他伸出手来指着佩卡拉,“这位就是‘沙皇之眼!’”
  “我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基洛夫说。
  “我也不指望你听过,”安东说,“他们才不会教一个厨子做犯罪调查呢。”
  “是厨师!”基洛夫纠正他的说法,“我是接受培训当厨师,而不是普通厨子。”
  “有什么区别吗?”
  “厨师肯定不一样啊,要不是他们关了学校,我现在已经是厨师了。”
  “好吧,我们的‘准厨师同志’,你之所以没听过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身份在革命爆发后就没有再公开。我们不能让人们猜想‘沙皇之眼’去了哪里。不过,从现在起,你可以称他为‘红色沙皇之眼’了。”
  “我说,你们说够了吗?”佩卡拉咆哮起来。
  安东面带微笑,悠悠地呼吸着空气,对他的这番让佩卡拉暴跳如雷的话很满意:“我弟弟有着异于常人的能力,可惜他弃之不用。对吧,弟弟?”
  “你给我滚到地狱里去吧。”佩卡拉说。
  中士终于恍过神来。
  其他的学员,齐刷刷地将双脚后跟并拢,向沙皇行礼。鞋跟的敲击声像清脆的枪声回荡在练习场的上空。
  当沙皇穿过场中空地,径直朝学员们走来的时候,连马匹也变得异常安静温顺。
  这是佩卡拉第一次见到沙皇。招募来的新人很少能有机会一睹沙皇的英姿,除非是毕业典礼那天,毕业生们穿上崭新笔挺的灰色制服,列队从罗曼诺夫家族的面前走过。即使是在那个时候,沙皇的样子还是遥远而模糊。
  但是现在,沙皇就站在面前,身边没有带保镖,也没有军团的军官做随从。他个子中等,窄窄的肩膀,步伐稳健。他的前额很光滑,胡须被精心地修剪过,雕刻出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他的眼睛不大,很难揣摩出眼神背后的想法。他的表情谈不上凶狠,但也算不上友好,感觉是游离不定。
  看起来是张脸,倒不如说更像个面具,佩卡拉心里想着。
  佩卡拉知道,他不能直视沙皇本人,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瞅了一眼。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曾经是画面中的人物,一下子就有了生命,平面的影像变成了立体的生灵。
  沙皇停在中士面前,挥手行礼。
  中士回了个礼。
  沙皇转向佩卡拉:“你的马好像在流血。”他的嗓门并不高,但练习场四周都能听得分明。
  “是的,陛下。”
  “我看了看,这里所有的马好像都在流血。”他看着中士,“为什么我的马都成了这样子?”
  “回陛下,是训练所致。”中士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马匹不是都训练过了吗?”沙皇说。
  中士不敢抬头,两眼望着地面:“供学员们训练,陛下。”
  “学员们又没有流血。”沙皇扬起手,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金戒指。
  “是的,陛下。”
  “还有,这个学员惹了什么麻烦吗?”沙皇问道,扫了佩卡拉一眼。
  “他拒绝执行跨越障碍的指令。”
  沙皇望着佩卡拉:“真的吗?你拒绝跳过去。”
  “不是的,陛下。我愿意,只是用这匹马不行。”
  沙皇的眼皮撑开了一会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不知道,你这个理由能不能让中士信服。”
  “陛下,我不会为了证明自己能完成动作,而继续让这匹马受到伤害。”
  沙皇长吸了一口气,像要下潜到水下:“这样的话,我不得不遗憾地说,你让自己左右为难。”
  沙皇没有再说话,从佩卡拉身边走过,沿着整齐列队的骑手和马匹继续前行,静悄悄的练习场上只有他的脚步声。
  沙皇背过身去的时候,中士抬起头来盯着佩卡拉的眼睛,眼神里满是仇恨。
  沙皇走到障碍跟前,停下来,仔细观察带血的铁丝。
  然后他走到练习场的另一端,转过身,再次打量着学员们,说了句:“这项训练结束了。”接着走进那片阴影,消失了。
  等到沙皇的身影走出人们的视线,中士走到佩卡拉跟前:“你知道,还有什么结束了吗?你在这个军团的日子结束了。现在给我去马厩,把你的马刷干净,擦洗马鞍,叠好毯子,然后滚出去。”
  佩卡拉牵着马走了,中士继续对其他学员下命令,尖利的声音划破宁静。
  佩卡拉把马牵到马厩里,马儿顺从地走进围栏,让他卸下马鞍和马勒。佩卡拉刷洗着马的身子,银棕色的皮肤下面,肌肉颤动着,他走出来又打了一桶水,拿了张布,打算把马前腿的受伤部位包扎一下。这时,他看见一个人的身影,就站在马厩的尽头通往兵营操场的通道口。
  是沙皇,他回来了,也有可能他一直没有离开马场。
  佩卡拉只能望见一个用墨水绘成的人形。刚才沙皇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现在,又重新成了纸上的平面影像。
  “你刚刚的言行,代价会很大。”他说,“中士会把你踢出队伍的。”
  “是的,陛下。”
  “换了是我,我也会拒绝执行的。”沙皇说,“不幸的是,我没有资格对训练方法指手画脚。如果要求你再做一次,你会跟你的马越过障碍吗?”
  “不会,陛下。”
  “但是你自己能翻过去。”
  “是的。”
  沙皇清了清嗓子:“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你的名字叫什么?”
  “佩卡拉。”
  “啊,想起来了,你到这儿来是接替你哥哥在军团里的位置的。我读过你的资料,上面说你的记忆力超群。”
  “还算不错,陛下,不过没什么用处。”
  “不管怎样,总算是一技之长。好了,佩卡拉,我很遗憾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相互了解。”沙皇转身离去,阳光照得他制服上的纽扣闪闪发光,但他并没有走远,绕着马场走了一圈,又走进阴暗的马厩,“佩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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