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个果子叫什么?北方一带有的,在山西五台山沙棘不叫作沙棘的,成熟时红色

西川:深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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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第二辑:小老儿
第29节:小老儿
小老儿小。小老儿老。小老儿一个小孩一抹脸变成一个老头。小老儿拍手。小老儿伸懒腰。小老儿来到我们中间。小老儿走到东,站一站。小老儿走到西,手搭凉棚望一望。小老儿穿过阴影。小老儿变成阴影。小老儿被砖头绊倒。小老儿变成砖头也绊倒别人。小老儿紧跟一阵小风。小老儿抓住小风的辫子。小老儿跟小风学会打喷嚏。小老儿传染得树木也打喷嚏,石头也打喷嚏。小老儿走进药店。小老儿一边打喷嚏一边砸药店。小老儿欢天喜地。小老儿无所事事。小老儿迷迷糊糊。小老儿得意忘形。小老儿吃不了兜着走。有人不在乎小老儿,小老儿给他颜色看。
小老儿看见谁就戏弄谁。小老儿不分有钱人没钱人。小老儿不分工人、农民、商人、士兵、学生、知识分子,或者无业游民。小老儿打瞪眼的人。小老儿打吐痰的人。小老儿打吃饭时吧唧嘴的人。小老儿打吃饭时吆五喝六的人。小老儿打拉屎不冲水的人。小老儿打不洗手的人。小老儿大打出手,真地大打出手了。小老儿打得气喘吁吁。小老儿打得着急上火。小老儿打别人自己流出了鼻血。小老儿陡生道德感。小老儿的道德反道德,所以小老儿觉得头重脚轻。小老儿病了。小老儿需要休息片刻。小老儿发烧38度2。小老儿听见救护车的怪叫。小老儿住进人民医院。小老儿和男医生女医生打得火热。小老儿装死。小老儿从医院里溜出来。小老儿的病被一阵热风加重。小老儿变成一种病菌。
小老儿是猫变的或者是果子狸变的。小老儿变成小老儿。一个小老儿变成20个小老儿。小老儿喜欢凑热闹。小老儿学习认识小老儿。小老儿和小老儿比赛在粪便里游泳。小老儿和小老儿比赛擤鼻涕。小老儿读地图。小老儿发现了广东和内蒙、山西和河北。小老儿需要8000万个小老儿。8000万个小老儿分赴各地。8000万个小老儿相互之间靠打喷嚏联络。8000万个小老儿像流窜犯,抓住两个不流窜的大官、3000个无处流窜的小官。小老儿和他们一起玩发烧的小鸟,一起被五颜六色的鸟屎滑倒。
小老儿手拿小铁铲,铲走小花和小草,铲走蚂蚁和屎壳郎。小老儿封锁学校,占领学校。封锁村庄,占领村庄。小老儿在道路上挖陷阱。春天来了。小老儿不是小燕子,却觉得自己是春天的同谋。小老儿享受春天的小雨点。春天的小雨点同样洒在贪官污吏的头顶,小老儿偏不觉得自己是贪官污吏的同谋。小老儿和他们对着干。小老儿瞧不上蚊子的小把戏。小老儿瞧不上大肠杆菌小模样。小老儿腿脚麻利,胳膊有劲,抓住大熊猫、小熊猫。原来它们是化了装的大狗熊、小狗熊。小老儿隐约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小老儿怀疑自己在替天行道。其实小老儿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但小老儿忽然很严肃。小老儿吃不好睡不着。小老儿本来就疯疯癫癫现在越发疯疯癫癫。
小老儿决定结束无为而治的老传统。小老儿决心不再谨守看热闹的本分。小老儿对小老儿说:应该人人争说小老儿。于是小老儿写酸溜溜的诗。小老儿做客东方电视台。小老儿是主人。小老儿是主角。小老儿是主语。小老儿也是自己的谓语和宾语。小老儿有点神秘。嘿嘿嘿。小老儿否认自己叫"小老儿"。小老儿否认自己曾经存在过。小老儿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为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小老儿因此口齿不清。口齿不清并不妨碍小老儿发挥想象力。小老儿给每个人拨电话。小老儿在电话里不出声。小老儿敲每一户的房门。小老儿帮助你认识你也是一个小老儿。小老儿挤到夫妻之间、情人之间。小老儿推开他们,又粘住他们。小老儿知道自己成了谣言的宠儿。
小老儿坏吗?小老儿好吗?小老儿要干什么?小老儿究竟要干什么呢?小老儿自己绑架自己向全世界要赎金。小老儿自己毒自己向全世界要解药。小老儿肩负着向全世界派送小老儿的使命。小老儿背后必有高人指点。但小老儿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小老儿高兴。小老儿膨胀。小老儿把卡拉OK重新发明一遍,把乘法口诀重新发明一遍。成了!成了!小老儿像气球一样飘起来。小老儿觉得飘来飘去很浪漫。小老儿轻轻落地。小老儿听见自己落地的声音。
小老儿跟着活人走。活人走成死人还在走。小老儿跟着死人走。死人们轻功了得,疾走如飞。小老儿看见了死人。死人看不见小老儿。小老儿终于看见了死人。小老儿不敢看,又想看,又不敢看。小老儿长出头发是为了让头发倒竖。小老儿长出心脏是为了让心脏跳得嘭嘭嘭。小老儿看见了白床单、白枕头、白被罩、白口罩、白色的大门和白色的墙壁。小老儿看见了白色的救护车像死人一样疾走如飞。小老儿以前也看到过。小老儿忘了。小老儿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白。小老儿看得头发晕。小老儿在白色中又看到一个黑点。黑点扩大,小老儿看到了空空荡荡的黑。小老儿知道大事不好。
小老儿看见有人去拜神佛。小老儿看见有人拧走全城的电灯泡。小老儿接到情报:有人冒充小老儿在饭馆里白吃白喝,就像有人冒充高干子弟骗钱骗色。小老儿碰上比他更坏的人。小老儿来了劲。小老儿发现了发财的机会。其实小老儿发财也没用。小老儿偷走超市里的面包和方便面。小老儿编造关于小老儿的电视连续剧。小老儿给慌里慌张的人们发奖状。小老儿给姑娘们写情书。但很快小老儿就厌烦了。小老儿发现许多人戴上墨镜,假装看不见小老儿。小老儿不高兴。小老儿对付墨镜,见一个摘一个,或者要求两个戴墨镜的人相互用眼神儿表达他们的爱憎。
人人惧怕小老儿。人们相互猜测对方是不是小老儿,在银行,在饭馆,在火车站,在歌舞厅。人们猜不出个所以然,所以170万人排山倒海逃离城市,留下85万个空寂的房间。但更多的人将自己反锁在家中,大气不敢出,大话不敢讲。小老儿看到了自己的威力。小老儿对此很自豪,同时对此也很纳闷。小老儿心想:小老儿是个什么东西!
小老儿发呆,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小老儿歌唱,唱得自己泪流满面。小老儿自己感动了自己,像个文学青年。小老儿痛苦万分,想自己背叛自己。小老儿背叛了自己。小老儿背叛了已背叛的自己。
小老儿并非杀人不见血。小老儿带头吃大蒜、喝板蓝根。小老儿带头阅读加缪的《鼠疫》和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小老儿为知识分子发明小老儿形而上学和小老儿隐喻。小老儿反对把小老儿变成一个太便宜的话题。小老儿号召人们:"别出门!"。小老儿启发被关禁闭的人们反向推导出自己是有罪之人。小老儿让人发愁,让人记住自己是一个人。小老儿让人看到生活以外。小老儿本没有目的但现在觉得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小老儿要走了。小老儿舍不得走。小老儿喜欢快刀斩乱麻。但小老儿又粘粘糊糊。
小老儿不出声。小老儿吞了隐身草。小老儿在墙上写大字:"立即消灭小老儿!"于是全城的人终于倾巢出动,透过气来,回过神来,全城寻找小老儿,全城逮捕小老儿。小老儿无处可逃。小老儿终于被拿下。小老儿被装进玻璃瓶子,被贴上标签:小老儿A、小老儿B、小老儿C。小老儿被审判。小老儿没有道德之罪但被强加了道德之罪。小老儿被关进小黑屋。小老儿在小黑屋里照镜子。小老儿看到镜子里除了黑什么都没有。小老儿有点害怕。时候到了,小老儿被枪毙。但小老儿打不死。小老儿又站起来。小老儿又变大又变小。小老儿烦了。小老儿自己掐自己的脖子。小老儿自己揪自己的头发。小老儿头发太多揪不完。小老儿揪完头发又长出头发。
小老儿闹腾一场。小老儿钻进鸽子棚。小老儿钻进下水道。小老儿没有碰到其他小老儿。小老儿回到自己的小地盘。小老儿忽然发现世界上只剩下了小老儿。小老儿被寂静塞住了耳朵。小老儿看见星期二的夜晚比星期一的更黑些。小老儿发现每一朵云彩上都坐着一个小老儿。小老儿恍然大悟:有瘟疫的蓝天比没有瘟疫的蓝天更蓝些。小老儿爱上了小痰盂、小鼻涕、小眼泪、小痱子。小老儿变得有思想。小老儿变得煞有介事。小老儿思量东山再起。但这一会儿小老儿不吃不喝。小老儿面黄肌瘦。小老儿长叹一声,一座大楼应声倒塌。小老儿大笑一声,一只小鸟肝胆俱裂。又来了!又来了!
第30节:不必
不必请求那些粉红色的耳朵
它们只接纳有道理的声音
而你的声音越来越没有道理
仿佛傍晚响在法院窗外的雷霆
你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但你不是飞鸟
你慌不择路时惟一可做的是投石问路
星月、山冈,允许一头大熊啼哭
但在城里,你一悲伤就像货币一样贬值
不必在自己的胳膊肘上咬出牙印儿
不必打扰墙洞里的耗子:你的邻居
在茶杯即将从桌面滑落地面的一刹那
应该以幽灵的速度把它接在手里
在挣不到大钱时小心花钱
在小钱也挣不到时就把欲望擦净
但不必在已有的道德中添加新的道德
瞧瞧那些红人儿,瞧瞧那些白痴
从此孤身一人接午夜的电话
如果听筒里只有忙音就拔掉插头
从此孤身一人剥开花生米
品尝这没有道理的滋味,暴露一点点贪婪之美
你越来越没有道理的声音被孤独放大
眼看空无开着坦克攻占你的躯体
但不必依赖安眠药,请走出家门
寻找一家空中旅店并从那里眺望你失眠的屋顶
或穿过飘着垃圾味的街道
敲开一户户人家收回你过早散发的诗篇
大人物的心理疾病是否值得模仿
再完美的冷嘲热讽也意味着思想乏力
不必混进电影院,那些散场后
步行回家的人们迈着英雄的方步,但哈欠连连
不必拔出手指中的木刺
让它疼,让它感染,让它化脓
应该以死人的名义反对处死灵魂的云朵
不必为了方便而凿穿大地
但是依然,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
就如同每时每刻都有俏皮话变得不再俏皮
从此孤身一人把破旧的自行车骑得飞快
并且不必在废墟间再数一遍脚趾
可能的话,就从大海上跳过去
不可能跳过去,就甘愿淹死在大海里
第31节:自言自语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将废电池扔进旷野。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将磷酸盐排入河流。
在集市上任由自己说东家之长西家之短,
就是任由自己像鱼虾一样变臭。
而在自己的客厅里拉屎,
一点儿不亚于在别人的客厅里拉屎,
需要不怕死的决心,
或至少需要不怕疯掉的幽默感。
那赤脚走进玫瑰花丛的人,
他是在找死他是在找死;
那揪下每一朵玫瑰并且贱卖的人。
他不找死也是找死。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卖出自己像卖出一朵玫瑰花。
必须有双倍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什么都不卖却买来一切。
试试闯进乌鸦的行列吧,
看看是你还是乌鸦心跳得更猛烈。
而公老虎和母老虎的私房话,
必须是死过两次的人才敢于偷听。
必须是死过三次的人,
才敢于向蚂蚁开放他身上的每一条孔道。
必须是死过四次的人,
才敢于变成一只蝴蝶只关心日落和日出。
日出。那不怕死的人正好爬上山顶,
正好掏出照相机;
一架形如满月的UFO正好飞入他的镜头,
UFO里正好坐着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
他懂得在星辰之间蹦来蹦去的乐趣,
就像你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懂得在行业之间蹦来跳去,
在人群之间倒立行走。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捏住鼻子尖声尖气地说这样很好。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在毛主席面前把蠢话说出口。
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喂狗,
把自己的肉剁碎了喂老鹰,
是为了活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他人,
为了活成一个只剩骨头的人。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一头扎进一个否定的想法哪儿都不去。
必须有不怕死的决心,
才敢于走到天尽头。
第32节:曼哈顿乱想一
曼哈顿乱想
――给张旭东
终于明白,是中国人,就没办法:你头上父亲的父亲、祖父的祖父,盘旋如一架架直升机(只是没有声音)。他们追踪你来到曼哈顿,在你的头项捶胸顿足(只是没有声音),要求你承认天使不是少年,而是老人。
老天使们吸烟,但曼哈顿吸烟的人越来越少。曼哈顿本地的少年天使认为,吸大麻比吸烟更讲究卫生,而且更前卫。对此老天使们在曼哈顿的天空破口大骂(只是没有声音),并且吸更多的烟,好像他们但求一死。
而你不想加入天使们的争吵。这不是你的地盘。在曼哈顿,你一咕哝就变成一个清朝人,你一吐痰就变成一个明朝人。嘿,要是唐朝人来到曼哈顿,他们会给这里的年轻人一顿鞭打;而宋朝人,他们会在这里像丢江山一样丢光兜里所有的东西。
你不得不是从前曾经是过的某个人。这有点丢脸,但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你偷偷带来了一整套有关投胎转世的、未经验证的理论。这理论说:你母亲生下你,便同时也生下了你的影子你的花鸟虫鱼。
没办法,你所有的喜悦都是中国式的,你所有的愤怒都是中国式的。有时你不得不宣布:你的愤怒比中国式的愤怒更"中国",而不是更"愤怒"。这好莱坞的游戏规则你若敢反对,你就是反对市场的铁律。
(但是在曼哈顿,人们不能区分黑龙江人的愤怒、四川人的愤怒、广东人的愤怒。人们可能会认为吴侬软语的上海人不懂得愤怒。只有西藏人的愤怒尚可理解,因为西藏人在大雪山上祈求平息他们的愤怒。)
是中国人,就必须比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后现代主义更后现代主义,比哥伦比亚大学的女权主义更女权主义,比杰姆逊脑子里的马克思主义更马克思主义;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做成了中国人。不这样行吗?不知道,在曼哈顿。
曼哈顿的雨,落在你头上只有雨水总量的千万分之一。曼哈顿的风,挤过两幢摩天大楼的缝隙,瘦成刀片,刮掉你的胡子。但是为了弄出一个"真正"的中国,你得弄出一个"伪中国",也就是说,你得在脸上贴一片假胡子。
你得像卖咸鱼一样把你的民族主义买到世界市场,或者你得像反对咸鱼一样反对别人的民族主义。你有责任维护你苍蝇乱飞的鱼案,好像只有这样,你才能从市场管理处领到可以任你像苍蝇一样乱飞的许可证。
一个可以被分享、可以被消费的"中国梦":一道蜿蜒在荒山秃岭间的灰砖墙、一支行进在地下的穿盔甲的大军、一座女鬼出入的大宅院、一个摇头晃脑的读书人……中国是远方一朵莲花,只适合吟诵,不适合走近。
最终,连动荡社会中的血腥之气也可以被收集加工成廉价的鼻烟,在曼哈顿的电影院里随爆米花一起成瓶销售;而大红的绸缎,既可用于婚礼,也可用于革命。依然不可理解的是为什么中国人到现在还"吃孩子"。
他们同样不能理解为什么在中国,叔叔、阿姨投胎为叔叔、阿姨,而大哥、二嫂尚未长大成人就已经做了大哥、二嫂。但你必须选择其中一个身份,选择五岁学习行酒令,八岁学习耍贫嘴,十三岁学习讲黄段子。
最重要的是你得在学会讲黄段子的同时,学会面对土匪司令不吭一声。当土匪司令睡了大觉,也就到了你大叫大嚷的时辰。你一大叫大嚷,你的周围像换布景一样顿时耸起赌场、饭馆、旅店和洗澡堂。
2002年,秋天,曼哈顿唐人街。除了大叫大嚷你没有别的办法讲出你的心事。而神机妙算的黄大仙知道,你不曾大叫大嚷,所以你不曾讲出你的心事。所以你不一定有什么心事。唐人街上的烂虾找到臭鱼。
1911年穿马褂反对专制的中国人、1979年穿中山装花美元的中国人、2000年穿西装大嚼卤鸭子的中国人,是比中国人更伟大的中国人,因为他们长着政治的脑袋、政治的胃(而在唐人街,政治变通为花边新闻)。
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因为有所信奉故而难以被改变面孔,但中国人难以被改变面孔是因为大家什么都不信(两者不容混为一谈)。惟一的问题是,相信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人是一件困难的事。
说"是",等于说"不是",是难以理解的辩证法。世贸大厦并非依循这种辩证法冲到400米高空,然后化作一个虚影。说"是"等于说"不是",是300岁的曼哈顿所不习惯的老谋深算、礼貌待人。
据说在中国,有人吸风饮露,活到700岁,真的。有人喝了符水就能刀枪不入,真的。学生们读到,车胤少时家贫,夏天以练囊集数十萤火虫照明读书。此事见载于《晋书》,所以是真的。但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便是假的。
据说在中国,有人不用炸药、推土机,全凭意念便能将大山搬走,假的。有人在地下盖起宫殿,死后依然治理国家,假的。那避谷之人碰上个三岁小童,连忙喝下他小鸡鸡里滋出的琼浆玉液,假的吧?但所有这一切合在一起便是真的。
你假装神魔附体。靠翻白眼、吐白沫,你假装看见了前世,听懂了宇宙的福音。宇宙没有嘴巴,你假装它长了个嘴巴。你假装以宇宙为背景思念起家乡。你假装没有家乡。你假装不想。你假装不想也不行。
你假装离家七年,历尽吃喝嫖赌。你假装一辈子都耗在还乡的路上:一会儿穷,卖了宝马;一会儿富,请个菩萨与你同行;最终走进一幢房子与蝙蝠同住。你假装在这房子里睡觉,假装睡不着就吃药,假装醒不了是因为吃过了药。
你男扮女装假装死去,假装和女扮男装的人不一样。你假装梦见了天堂:不是贝亚德丽采的天堂,而是被孙猴子打烂了又修复的天堂,而是贾宝玉读到过《生死簿》的天堂。你假装在天堂里被招待了一场希腊人的锣鼓戏。
在这一刹那,曼哈顿是可以触摸的。在华尔街北边的小商店里,来自中国的T恤衫2美元一件,雨伞4美元一把,手表6美元一只。而在北京,此刻,假装到过曼哈顿的先锋派们正卖力地普及不属于曼哈顿的曼哈顿文化。
从镜子外冲到镜子里的人,有了归宿;从镜子里冲到镜子外的人,成了骗子。做一个中国人,你被规定不得不欺骗,否则你就不是一个中国人。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这样说。
做一个中国人,你肯定没有你的本体论、方法论。哲学是西方的概念,源自古希腊。你肯定只有一套老掉牙的、只能用来哄小孩的伦理教条。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这样说。
与此同时,你最好四大皆空或披发仗剑、修丹炼药;如果你选择背诵《四书》、《五经》,而对寒山这样的嬉皮和尚重视不够,你就是走错了道的中国人。金斯伯格在批评疯疯癫癫的老庞德时几乎这样说过。
所以中国人,这种身份,有时候是用来唬人的,有时候是用来忍气吞声的。中国的身份证不曾让你注意到身份问题;呆在家,那个"天下"里,不存在身份问题。现在,你要报名参加第56届世界身份大会。
不说yes,而说yeh,这是身份政治。而,石头什么都不说,所以石头没有身份;所以石头有时几乎不是石头,却又因此太是石头。――这是《论语》的收集者有意漏掉的夫子至言,这是中国人的秘密。
第33节:曼哈顿乱想二
秘密。明朝王阳明在天高皇帝远的贵州龙场,在那个本不该生产思想的年头,发现任由心之所之,便可以抵达无善无恶之境。他吓得大气不敢出,赶忙用手捂住嘴,但还是汗湿了裤衩和背心。这是王阳明的秘密。
这不仅是王阳明的秘密。庄周,河南商丘的游手好闲之徒,更在两千三百年前打打杀杀的年代,与一具骷髅夜谈于河畔高丘。骷髅一开口,他便悟道,只一步就跨进了无死无生之境。这是庄周的秘密。
中国是个转椅,除了宇航员,都请上来坐坐。坐在转椅上转呀转,上即是下,左即是右,好即是坏,长即是短。这样一个国家无法对她做出准确的预言,只能说中国大概即是非中国。顺便说一句:她的诗歌大概即是非诗歌。
但非诗歌也不是弗兰克.奥哈拉的诗歌(奥哈拉从曼哈顿的墙缝里吐出舌头)。那将李白、杜甫的诗歌背得滚瓜烂熟的人根本不懂诗歌;那将王维、寒山高抬到李白、杜甫之上的人全都毕业于曼哈顿。
曼哈顿,美国的市井,活力四射,远离仙鹤翱翔的山林水泽。所以曼哈顿人说不上优雅:吃得太多,玩得太野。而优雅的人早已于1911年死于提笼架鸟、东游西逛。这一点与其说"有诗为证",不如说"有证为诗"。
走在曼哈顿,不做那留辫子的中国人也罢。你发现你的影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剃成了光头,而且他赤身裸体,不在乎你心里中国式的害羞。你觉得这是天上那些老天使们的恶作剧;抬头望天,天上一无所有。
或许天上另有一个曼哈顿。或许曼哈顿梦想把全世界都变成曼哈顿。早晚有一天,埃兹拉.庞德漫步北京街头,会感叹"北京找不到能够称为北京的东西。"你只好劝他"再找找",看能否发现什么秘密。
北京的秘密,就是即使北京没了城墙,没了骆驼,没了羊群,没了马粪,没了标语口号,它依然是北京。北京拆了盖,盖了拆,越拆心里越没障碍,越盖越什么都不像,但一个假北京就更是一个真北京,偏偏不是曼哈顿。
终于来到曼哈顿,早该想到的事一直不曾想到,……终于来到像一本书被划得乱七八糟的曼哈顿(一座小岛,面向大西洋),然后带着满脑子胡思乱想回到你的大陆,喘一口气,然后从清早写到天黑。
第34节:说和不说
说:说出清晨的诗句并与它们一起过时
不说:只听见挖土机轰响着挖向大地的内核
啊,内心的混乱已不可遏制!
我们却更有理由废弃先人那讲究秩序的天文学
说:从缓慢移步的星宿退向调情和谩骂
这类有限的主题与我们的才华相吻合
尽管抽水马桶中藏着致命的减法,
可我们说出更多生活的细节好加出时代的修辞学
我们什么都说到了,背后冲来一群野兽
我们什么都说到了,正午的太阳收回它的许诺
需要将一块大钻石放进说话者的衣兜
让他担心总会有说漏嘴的时刻
一阵笑声废黜了悲剧中的老君王连扮演者也笑了
一个喷嚏引爆十个喷嚏这喷嚏就有了意义
灯光供奉的歌唱家死在他的最高音
他只有回到窃窃私语的大众行列才得以复活
我刚刚发现了梦的语法然而梦已被清除出语言
有如一枚铁钉被从木头中生生拔出
木头中黑色的钉孔并不闭合
有如木讷的嘴什么都不说或者该说的都已说过
消失的嘴留下话语,话语便开始消失
而在话语中消失的首先是过去的一场大火
从高空俯览蓝色的大地上蛇蝎谨慎地爬行
仿佛话语面临深渊,沉默面临威胁
同样在说中转身的人、同样在说中回避的人
却并非都有把握取悦肉长的耳朵
于是风刮起,只为那些说到风的人
而肉长的耳朵从不缺少遮遮掩掩的淫乐
在最尴尬的时刻掩住面孔而不是屁股这就是人性。
在两种理由之间沉默不已
就听见挖土机轰响着挖向大地的内核
影子越聚越多在这夜晚,我看见了,我不说
第35节:邻 居
我的邻居。我从未请他们吃过饭,我从未向他们借过钱。我暗下决心,如果我有女儿,绝不让她嫁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因为他们几乎像我的近亲。
我能肯定他们住在我边上(住得太近,就在隔壁),但我不能肯定他们是一些鸟、一些兔子,还是一些狐狸(就像我不能肯定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们交换过对于物价、天气、中学生校服的看法,但我们从未交换过对于一个过路女孩的印象。我们交换过香烟和传染病,我们将继续交换香烟和传染病。
隔壁女人每经过我敞开的房门,便会朝屋里张望。我关上房门,就能听到她消遣打嗝一如消遣歌唱。
她和她丈夫,在他们的房间里,肯定各占对角线上一个墙角:两人之间保持最大的距离,使家庭秘密保持疏朗的气息。
但我承认,我不关心他们的灵魂问题,或他们有无灵魂的问题。
邻居是偷听者、窃笑者、道德监督者。我因监督邻居的道德状况偶然高尚,而他们以传递小道消息的方式向我传递时代精神。
时代精神鼓舞老张,把房子租给三个姑娘。三个姑娘画浓妆,三个姑娘肚子疼,三个姑娘白天睡觉,傍晚洗脸,夜晚站在大街上。
时代精神鼓舞小李和小李,男人一和男人二,搂在床上,嬉笑,哭泣,做游戏。
大妈和大婶,像蜜蜂,蛰我的后背,嗡嗡嗡。我回头看见她们笑,她们发我一包耗子药。她们问我"吃了吗?"我说:"耗子吃了就行了!"
半夜,耗子们围到我的床边,齐声招呼我:"你好,老邻居!"我叫它们全滚蛋。在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我家漏雨,必是所有的邻居家都漏雨;我家断电,必是所有的邻居家都断电。我走在38℃的空气里,所有的邻居也走在38℃的空气里;我在自己的家里脱衣服,仿佛是在所有的邻居家里脱衣服。
墙壁太薄,我听见隔壁一家人在看电视连续剧《空镜子》。我连夜加厚墙壁,垒起一堵新墙,第二天晚上还是听见了《空镜子》的主题曲。
我缩在屋里连续七天不说话,不哼歌,不放屁,隔壁女人推门进来,为的是看看我的生活是否出了问题。
春天留在帽子里
秋天留在布衫里
早晨留在树梢上
傍晚留在毛坑里
荒山留在荒山上
碧水留在茶壶里
豪宅留在地图上
穷人留在阴沟里
三斤墨汁留在肠子里
一两虚汗留在血管里
唾沫留在店铺外
脏话留在象牙上
红留在红脸上
白留在白脸上
香和甜留在嘴唇上
咸和辣留在筷子上
怨留在左心室之西
憾留在泥丸宫之东
欲留在鸡巴之前
困留在眼皮之后
病留在野郎中手心
痛留在野狐狸肩头
夺命的雷电留在头顶
一双破鞋留在屋顶
肥皂留在天边
狗屎留在花间
鬼魂留在板凳上
影子留在酒盅旁
空留在镜子里
风留在火苗上
《古文观止》留在菜谱下
皇帝留在电视上
吞吞吐吐留在痰盂里
三心二意留在棋盘上
侠肝义胆留在烟尘里
一了百了留在枕头上
第36节:我藏着我的尾巴
我藏着我的尾巴
我藏着我的尾巴,混迹于其他藏着尾巴的人们中间。
我俯下身来,以为会接近我的影子,但我的影子也俯下身来,摆出一付要逃跑的姿势。
喝一肚子凉水就能淹死全部的心里话。
走着,我摊开手,但我不祈求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啊,有什么东西会自动落入我的掌心?
碎玻璃割破手指,不见蚊子飞来。
我练习双眼,练得像鹰眼一样锐利。终于可以看清一切,内心的无奈便无法逃避。
如果你走得太近,我就用不上望远镜了。我的望远镜专为看你而准备,你应该仅仅呆在远方。
街上的花瓣,是否西施的碎指甲?
我干过的蠢事别人再干,我无法阻止。我自己再干一遍,只是想显示我诡计多端。
既不能站在疯子一边对常人之恶束手无策,也不能站在常人一边对疯子之恶束手无策。
聪明人赶在天黑以前用完一天的理智。
抬头望月,我猛按车铃,同时忍不住像马一样朝月亮喷出响鼻。月亮上真安静。
星期二,吹熄的蜡烛上一屡青烟。
星期三,南方的苍蝇打败了北方的苍蝇。
我用汽车尾气招待聚会的老鼠。它们心满意足,一致同意:世界真该死,而它们不该死。
别吓唬人,去吓唬不是人的人吧,他们需要被吓唬,就像他们需要被讨好。
我用硬币在你的皮肤上压出图案。
你计算天空的重量。玩一玩,可以。你若认真,我就只好把你掐死。
夜晚的游荡者,我们避免相识。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些我生命中的小零碎。
这些我保存至今的东西。
这只铁矛,曾经在怎样的月光下闪烁。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执著于内心的迷信。多少亡魂走过枪尖?
血。黑暗。义和团。它的钝;它的经历。我时常将它小心擦洗。
这数十枚古钱是经过众人之手汇聚到我的手中;我数着它们。用生锈的手指;我忽而是贾谊,忽而是曹雪芹。市场上叫卖着新鲜蔬菜,我始终不曾将它们花去。
还记得那个夏天,云杰带来这只青花瓷瓶。它有雨水的凉意,仿佛离我最近的星辰。那些触摸过它的人纷纷驾船驶离世界的港口,我把它摆放在我书架的最高位置。
而这不值钱的、优雅的纸折扇被我在扇面上画下一片风景。水、树木、远山,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不存在的早晨。每当我狂躁,每当我迷惘,我便打开它来,于是我也就化作一阵清风。
在所有我生命中的这些小零碎当中。只有这尊佛像没有睡眠。我向他朗诵《阿维斯塔经》,它不反驳,我向它朗诵我的作品,它不称赞。我们曾一起在北方漫游,现在它像一块岩石一样寂静。
但更多的时候我哪儿也不去。这只鱼形笔筒使我想起妮达·松布隆。她本可以成为一个热带国度的红色公主,但不期然他们一家走上了流亡之路。十二年前我们分别的时候,她从钢琴上取下这只笔筒:"你喜欢吗?"我说:"嗯。"
还有这三只塞内加尔乌木雕:国王、王后和王子,一个家庭,出自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之手,但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经历过什么?他歌唱过什么?我借助一个黑人的皮肤领略了太阳的光荣。
还有这把我从未使用过的钥匙,还有这只带给我吉祥的马蹄铁,还有这台出品于1898年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它们听到过我孤寂的感叹,我应该使它们高兴。
第37节:戒 律
为了不杀生
你可以把自己武装到牙齿
并且在想象中把嗜血的疯狂耗尽
神不会惩罚想象力
但你必须小心别在疯狂想象时踩死地上的蚂蚁
为了不食荤腥
有必要假设大地上所有的动物都不洁净
一如你的躯体,一如你的内脏
或你当戴上怜悯的口罩
只是素食并不能保证你不会吃成一个胖子
为了不饮酒
主要是为了不在酒后惹事生非
请将废弃的酒瓶灌满凉水
请喝凉水;凭着清醒的头脑,请诅咒酒力之恶
为了取悦于神宁可让税吏暴跳如雷
为了不偷盗
不要窥视别人的房间,不要拉开别人的抽屉
如果你曾经小试身手
你就得用一生的时光辩解说
这是你蔑视私有制的方式之一
为了不打扮
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僧侣
然后发现自身的浑浊,然后坚持不打扮
你就会获得如下赞辞:
"听,他谈吐清澈! 瞧,他真理在握!"
为了不淫欲
你当只同你喜爱的异性谈论悲剧或高深的学问
但不要把话题引向心灵的苦闷
淫欲是一个陷阱
最好只在它的边上转悠
为了不贪求
在黑暗的房间里自封为王也未尝不可
你且配一把万能钥匙在手中掌握
行走,停步,转身,在你日光下的都城
你将不屑于打开那一把把锈锁
为了不妄语
你可以在每个星期里选择一天
跑到荒郊野外无人的地方胡说一气
然后长叹一声
再回到屋檐下做一个谨慎木讷的绅士或淑女
既然是物质就该有其重量:
这粘稠的月色,我把它
抹在圆石上;可圆石
反倒轻了,执意悬浮于空中
一定是它因身裹月色而进入了遗忘
仿佛油漆般粘稠的月色
呛得人联想到死亡
可萎靡的草叶碰到它
精神顿时清爽。它们太快的生长
会否令大地过于繁荣以致荒凉?
这既不能奉送也不能吃喝的月色
我把它当作毒药在狗嘴里投放
我不曾想到,它竟从
要命的病痛中挣脱出来
庸俗地喊叫直到天亮
我索性把这粘稠的月色灌进生意人
油腻的肚肠。他或者因
感伤而赔本,或者因赔本而感伤
他走进被我刷成银色的火葬场
怀里揣着歪诗数千行
粘稠的月色,我饭盒里的收藏
我将用它做成一把银色的手枪
它会凝固在我因悲哀
而不能自拔的时刻
我会一枪打中我的心脏
可在我倒地之前,我还要
把这粘稠的月色涂在你无能的手上
我难道不怀好意? 我只是
有点儿疯狂:据我所知
你会像死过一次又获得了新生一样
第38节:出行日记一
1. 撞死在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我把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就是开始了一场对蝴蝶的屠杀;或者蝴蝶看到我高速驶来,就决定发动一场自杀飞行。它们撞死在挡风玻璃上。它们偏偏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一只只死去,变成水滴,变成雨刷刮不去的黄色斑迹。我只好停车,一半为了哀悼,一半为了拖延欠债还钱的时刻。但立刻来了警察,查验我的证件,向我开出罚单,命令我立刻上路,不得在高速公路上停车。立刻便有更多的蝴蝶撞死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2. 我顺便看见了日出
时隔二十年重返北戴河海滨。当年海滩上的姑娘皆已生儿育女。我带来我的儿子,他将第一次见识什么叫大海日出。但他牙疼了一夜,我心疼了一夜--可怜的、幼小的孩子!大海在窗外聚义,我不曾注意;大海涌进房间,又退出房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是为日出而来:日出和大海(这是我最后一点浪漫情怀)。但我为孩子的牙疼忙活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即将入睡时顺便看见了日出。
巨大的阳台上,一群吃饭的人。我举止得体,谈吐配得上那十八世纪的建筑和大有来历的餐具。但我不该得意忘形,不该急于表达我对这世界的真实看法。报应来了。西瓜呛进我的气管。我控制不住我的咳嗽,不得不离开餐桌。一块呛进我气管的西瓜逼我领受我必得的羞辱,因为我咳嗽得过于真实。他们看着我,同情我的尴尬,然后继续他们关于世界的不真实的谈话。他们甚至比我大声咳嗽开始之前更文雅。
电线。路标。星星的轨道。
能够改变的全都面向未来
剩下的一切只有现在
只有现在,我缓步穿过田野
正是青蛙叫嚷的时辰
我早已离开餐桌
在灌木丛中,塑料袋横挂
在冰窖的大铁门上
写着"闲人免进"
左边是山岗,右边是水库
工厂的黄烟扑过水面
垂钓的人们一无所获
而我同样晦气,看见一口猪
淹死在水库里!
垃圾就地堆起
废弃的工棚被摘走了电灯
任由老鼠们穿行和居住
我回望来路:大风。
一辆自行车在公路上疾驰
一顶草帽朝相反的方向飞去
在平原上走了很远
歇脚时第一个愿望是洗洗袜子,把它们晾干
平原上连人类的灵魂都是平坦的
树木直立的灵魂必是不同的灵魂
自甘堕落在平原上
好比麦子自甘成熟在平原上
当庄稼成熟时你无动于衷就是犯罪
当乡民们发呆你不发呆就是犯罪
母鸡在平原上下蛋
我在平原上支起一口锅。点火
需要谨慎对待黑暗
尤其是黑中传得太远的狗吠和鸟鸣
一千里的大雨,必有人被困在其中
勉强工作的电视机正播放一万里以外的新闻
转身,并不意味着回家
回家。并不意味着家还在原来的地方
把自己甩在身后也就是把厄运甩在身后
我为自己发明了这场游戏
我在荞麦皮枕头上动动脑袋
荞麦皮发出声音,这是平原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在平原上梦见平原是平常的事
在平原上梦见孔子就像孔子梦见周公一样不平常
第39节:深深的沉默
深深的沉默
在不该说到幽灵的时刻
我硬是说到了幽灵
一些幽灵变成黑色而他们本无颜色
一些幽灵磨锐了嗓子而我们听不到
他们的歌。我们猜不透
一个悬挂在树枝上的人是否为我们
而死亡;我们无力规划
太空垃圾最终将堆放何处
星辰之间穿行的仙女
虽已疲倦却无处落脚
那尝在我们餐桌边绕飞的蜜蜂
此刻请求沉默……
沉默吧,水中的鱼、山中的教师
可惜我们的幻象已受到生活的阻塞
我们偶然到来
沿着临水的城墙漫步
我们沉默良久
找不到与虫鸣相称的话题
于是我硬是说到了幽灵(不管有没有)
因为月亮高悬在静夜的楼顶
照临湖水、山峦和我们
而月亮不同于世间的任何东西
尼采说"重估一切价值",那就让我们重估这一把牙刷的价值吧。牙刷也许不是牙刷?或牙刷也许并不仅仅是牙刷?如果我们拒绝重估牙刷的价值,我们就是重估了尼采的价值。
尼采思想,这让我们思想时有点恬不知耻。但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模仿鸟雀歌唱,恬不知耻地模仿白云沉默?难道我们不是在恬不知耻地恬不知耻?
有时即使我们想不出个所以然,我们也假装思想,就像一只苍蝇从一个字爬到另一个字,假装能够读懂一首诗。许多人假装思想,这说明思想是一件美丽的事。
但秃子不需要梳子,老虎不需要兵器,傻瓜不需要思想。一个无所需要的人几乎是一个圣人,但圣人也需要去数一数铁桥上巨大的铆钉用以消遣。这是圣人与傻瓜的区别。
尼采说一个人必须每天发现二十四条真理才能睡个好觉。但首先,一个人不应该发现那么多真理,以免真理在这世上供大于求;其次,一个人发现那么多真理就别想睡觉。
所以我敢肯定,尼采是一个从未睡过觉的人;或即使他睡着了,他也是在梦游。一个梦游者从不会遇上另一个梦游者。尼采从未遇到过上帝,所以他宣告"上帝死了"。
那么尼采遇到过王国维吗?没有。遇到过鲁迅吗?没有。遇到过我这个恬不知耻的人吗?也没有。所以尼采这个人或许并不存在,就像"灵魂"这个词或许并无所指。
思想有如飞翔,而飞翔令人晕眩,这是我有时不愿意思想的原因。思想有如恶习,而恶习让人体会到生活的有滋有味,这是我有时愿意思想的原因。
我要求萝卜、白菜与我一同思想,我要求鸡鸭牛羊与我一同思想。思想是一种欲望,我要求所有的禁欲主义者承认这一点,我也要求所有的纵欲主义者认识到这一点。
那些运动员,运动,运动,直到把自己运动垮了为止。那些看到太多事物的人,只好变成瞎子。为了停止思想,你只好拼命思想。思想到变成一个白痴,也算没有白白托生为一个人。
穷尽一个人,这是尼采的工作。穷尽一个人,就是让他变成超人,就是让他拔掉所有的避雷针,并且把自己像避雷针一样挑在大地之上。
关于思想的原则:1,在闹市上思想是一回事,在溪水边思想是另一回事。2,思想不是填空练习,思想是另起炉灶。3,思想到极致的人,即使他悲观厌世,他也会独自鼓掌大笑。
第40节:反 常
最具视觉功夫的人竟然是个瞎子
如果荷马不是瞎子,那创造了荷马的人必是瞎子
最瘦肖的人后来变成了方面大耳
释迦牟尼什么时候胖过,却被塑造成那般模样?
最博学淹通的人却要绝圣弃智
庄周偏不告诉我们他如何在家乡勤学苦练,最终疾雷破山
最懂艺术的人只允许自己偶然吟哦
柏拉图背诵着萨福的诗歌,销毁诗人们的户口,在理想国
最不该卿卿我我的人常驻温柔之乡
仓央嘉措每每半夜出门,用一卷情歌烧毁了自己的宝座
最讲究情感的人也有不耐烦的时候
卢梭把他的孩子们统统送进了孤儿院,并且仍然大谈情感
最称道酒神精神的人,尼采,尼采
酒神的最后一个儿子,滴酒不沾,却也在魏玛疯疯癫癫
2004.12.
无关紧要之歌
苍蝇叫不叫"苍蝇"无关紧要
它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无关紧要
它喝了一肚子墨水撒出的尿全是蓝的无关紧要
它决定作一只优秀的苍蝇无关紧要
我们两人鸦雀无声
苍蝇飞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无关紧要
他谈笑风生自得其乐无关紧要
他说他的聪明足以在天上吃得开,然后就走了
他是否成了天上最聪明的人无关紧要
我们两人鸦雀无声
鸦雀无声的还不仅只我们两人
还有窗外的电线杆和它移动的影子
电线杆上吊死一只风筝无关紧要
我们绕着电线杆跑了十万八千里无关紧要
一万只蚊子团结成一只老虎,减少至九千只团结成一只豹子,减少至八千只团结成一只走不动的黑猩猩。而一只蚊子就是一只蚊子。
一只吸血的蚊子,母蚊子,与水蛭、吸血鬼同归-类,还可加上吸血的官僚、地主、资本家。天下生物若按饮食习惯分类,可分为食肉者、食草者和吸血者。
在历史的缝隙间,到处是蚊子。它们见证乃至参与过砍头、车裂、黄河决堤、卖儿卖女,只是二十五部断代史中没有一节述及蚊子。
我们今天撞上的蚊子,其祖先可追溯至女娲的时代。(女娲,美女也,至少《封神演义》中有此一说。女娲性喜蚊子,但《封神演义》中无此一说。)
但一只蚊子的寿限,几乎在一个日出与日落之间,或两个日出与日落之间,因此一只蚊子生平平均可见到四五个人或二三十口猪或一匹马。这意味着蚊子从未建立起有关善恶的观念。
有人不开窗,不开门,害怕进蚊子,他其实是被蚊子所拘禁。有人不得不上街头的厕所,当他被蚊子叮咬,他发现虽奇痒但似乎尚可容忍。
我来到世上的目的之一,便是被蚊子叮咬。它们在我的皮肤上扎进针管,它们在我的影子里相约纳凉,它们在我有毒的呼吸里昏死过去。
深夜,一个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人自打耳光。他不是在反省,而是听见了蚊子的嗡嗡声。他的力量用得越大,他打死蚊子的机率越高,听起来他的自责越严厉。
那么蚊子死后变成谁?一个在我面前嗡嗡乱飞的人,他的前世必是一只蚊子。有些小女孩生得过于瘦小,我们通常也称她们为"蚊子"。
保护大自然,就是保护蚊子及其它,其中包括疟疾之神。保护大自然,同时加快清凉油制造业。就是努力将蚊子驱赶出大自然。但事实证明这极其困难。
把蚊子带上飞机,带上火车,带往异国他乡,能够加深我们的思乡之情,增强我们对于大地的认同感。每一次打开行李箱,都会飞出一只蚊子。
蚊子落过和蚊子不曾落过的地方,看上去没有区别,就像小偷摸过和小偷不曾摸过的地方,看上去也没有区别。细察小偷的行迹,放大镜里看见一只死去的蚊子。
第41节:鼠与猫
月初时猫咬老鼠的头颈①
老鼠们不在乎。老鼠们上学的上学,做买卖的做买卖。老鼠们不在乎。老鼠们用草叶上的露水洗澡,赞美世界如此之大,赞美人类战胜了灾荒,又使酒满窖,粮满仓。老鼠们越抓痒痒越乐观--给猫留一份口粮吧。老鼠们狂饮灯碗里的油,又把脸盆倒扣在地上,又发现纸箱里有红豆和绿豆,又发现厕所里有一个女人准备生产。
月中时猫咬老鼠的腹背②
老鼠们哈哈大笑。老鼠们呼风唤雨。老鼠们比赛谁的爪子比牙齿更锋利,不曾想发现大家的肚子不知何时已变得肥大。应该努力地生呀生。看到下一代老鼠虽然小模小样,却野心勃勃。老鼠们又有了必胜的信念。老鼠们学习咬钢铁,咬金银。最终的目标是咬倒一座大厦。老鼠们还在乎猫咬腹背吗?再说老鼠们已穿上厚厚的铠甲。
月末时猫咬老鼠的后脚③
老鼠们需要后脚,在爬上爬下之间,老鼠们也需要站稳脚跟。但老鼠们可以向猫矢口否认这是月末,矢口否认自己长着后脚。必须首先解决游乐的问题:搬家、嫁女不在月末。每到月末,老鼠们越发珍惜自己的后脚。老鼠们听说虎咬人也是这个规律,决定与人类结盟消灭虎与猫。分享世界的主权:你在地上,我在地下,而天空须由大家共享。
①②③据宋人《洗冤录》。
他的黑话有流行歌曲的魅力
而他的秃脑壳表明他曾在禁区里穿行
他并不比我们更害怕雷电
当然他的大部分罪行从未公诸于众
他对美的直觉令我们妒恨
且看他把绵羊似的姑娘欺侮到脏话满嘴
可在他愉快时他也抱怨世界的不公正
且看他把喽罗们派进了大学和歌舞厅
我们认定他坏而且坏在我们身边
因为我们的女儿都已发育到妙龄
因为我们的保险柜是用报纸糊成--
我们的良心存折锁在其中
他的假眼珠闪射真正的凶光
连他的臭味也会损害我们的自尊心
为了对付这个坏蛋(我们心中的阴影)
我们磨好了菜刀,挖好了陷阱
一旦他落入我们手中,我们就将
制定一部刑法,把他送上老虎凳
或者剁下他的头颅,带着头骨回家
让我们的孩子练习素描的基本功
这对于坏蛋的狂想令我们紧张
紧张到极限只好再度放松
宽容他吧,啊,宽容肉体的黑夜,可是,不!
且听我们说起疯话也是满脑子血腥
而他的罪行(或称疯狂)该不是梦游?
是梦游又如何? 我们不会蠢到把他弄醒
一旦他醒来,伸个懒腰
好人和坏蛋就难于分清
我们就得努力分辩我们不是坏蛋
(尽管坏是生活的必需品)
我们就得献出女儿,打开保险柜
并且满脸堆笑为他洗尘接风
切·格瓦拉决定离去
切·格瓦拉决定离去
从皮革沙发中,从花里胡哨的小说旁
他将由此进入悲剧他并不知晓
在国家银行他已沉默了一星期
他点数阳光中的粒粒尘埃
他听到鳄鱼吃人的声音
这个被大地所担心的人决定重返大地
切·格瓦拉,青草的领袖
由于重返大地而保留下忧伤的权利
那些和生活调情的人已被生活宠坏
那些玩飞刀的汉子赢得了喝彩
而切·格瓦拉,松开拳头,打好背包
一旦他决定放弃,他就变成密码电报
震荡我们心灵的发报机
不辨血型的蚊子正在等待着吮吸他的血
只有营地上空的月亮干净,像一所小学
谣言消逝于耳畔,有点儿清冷
他吃完变质的罐头
准备迎接何塞·马蒂的亡灵
但他招呼的黑影没有答言
不祥的征兆悄然显现
首先燃烧的是帽子,然后是头发和思想
首先死去的是虫鸣,然后是雨滴和庄稼
切·格瓦拉,底片上的英雄
决定结束他的哮喘病
他从敌人中挑选出惊慌的刽子手
于是九发子弹打进他的肚子
另一发子弹打断他的肋骨
这就是大地所担心的人:诵诗的美男子
拥有简单的原则,但却是铁的原则
为此他的母亲发着低烧
而他的敌人梦见了星宿
他轻轻地咳嗽,他并未远走
但这却是一个他记忆中的世界,逗号
但这却是一首他不曾读过的诗,句号
第42节:契丹面具
契丹的游民和工匠汇入不是契丹人的人海。契丹的太阳,它上升和下降的速度,我们只能推算,假装把握十足。
我选择一只老鼠命名为"契丹老鼠",它就躲在我的房间。而适应辽阔草原的契丹雨滴,始终不曾落在我的头顶。
一把大剪刀剪断了契丹王朝紊乱的命脉(这鹰的王朝、骏马和大角山羊的王朝);再无人负责舞枪弄棒,保证契丹的英名能够持久震荡。
有人记得契丹,只因为16世纪的欧洲人曾拿不准,"契丹"和"中国"是各有所指还是一国两号。
潘家园古董市场上出售的"契丹夜壶"令古董收藏家会心一笑;他听见夜壶向他哗哗提问:"谁是契丹?"
偶然有人剃出契丹发式,无知者以为他古怪如同英国朋克,有知者以为他高深如同意大利僧侣,但他实际上无意间扮作了契丹的幽魂。
……但是,没有了契丹王朝,就像没有了项挂琥珀璎珞的契丹公主,用染着红指甲的手指弹奏她的月芽弯刀。
她的花容被时间从骨头上挖走,而时间挖不走的,是历史博物馆里这副以她的花容为记忆、被蚯蚓爬过的黄金面具。
契丹把自己打造成一副黄金面具。它所有的尊严只建立在黄金而不是如今几乎无人能够读懂的契丹书法之上。
对历史而言这是野蛮、胆大妄为:似乎一张假脸比一张真脸能够更加有效地管理地下的黑暗和地上的大风呼啸。
万千幽魂会围绕这副面具齐刷刷跪倒。要是那位不复存在的公主允许,他们会轮番戴上这副面具.轮番代表一个不曾被苍天认可的王朝。
一戴上这副面具他们便看不见,听不见,并且有话说不出。他们会在死后900年悟得天道。
在历史博物馆的玻璃展柜之内,这副黄金面具的价值正在攀升,而其重量或许正从三斤减轻为一两,减轻为一张华丽而靠不住的包装纸。
而契丹的幽魂们或许正在赶来,要抢走他们公主的面具,同时根本否认曾经有过契丹王朝。
2003.11.
第43节:现实感(一)
1. 我奶奶
我奶奶咳嗽,唤醒一千只公鸡。
一千只公鸡啼鸣,唤醒一万个人。
一万个人走出村庄,村庄里的公鸡依然在啼鸣。
公鸡的啼鸣停止了,我奶奶依然在咳嗽。
依然在咳嗽的我奶奶讲起他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声音越来越小。
我奶奶讲着讲着就不讲了,就闭上了眼睛。
仿佛是我奶奶的奶奶到这时才真正死去。
院子。五百年的历史。她见证了其中的九十六年。她坐在西厢房内的小竹椅上梳着头,梳着头。门开着。她的侧面。在她周围,是灶台、灶台上的锅、桌子、桌子上的酱油瓶、塑料篮子、篮中的白菜和胡萝卜,还有墙角的柴火。西厢房的屋顶上白云悠悠。西厢房内烟熏火燎,像一件被穿过九十六年不曾洗过的黑棉袄。九十六年把她变成一块遭逢了大旱的土地,只有她的眼睛湿润,湿润而浑浊,仿佛尚未完全枯干的水井。九十六年使她深陷在自己的身体里。亲人们俱已变作鬼魂。她仿佛是代表鬼魂活在这西厢房里。她那当过国民党营长的丈夫早已埋在共产党的青山之下。她梳着头,梳着头,一丝不苟。她已不再害怕将这简单的动做一遍遍重复。她已退到生活的底线,甚至低于这底线。她的脏布鞋踩到了比地面还低的地面。她梳着头,梳着头,认真得毫无道理,毫无意义。而花开在门外。当年的花呵……
孔子的道家弟弟,庄子的儒家哥哥,是同一个人,一位高人,
仪态仅次于神仙,谈吐仅次于仙鹤,文笔仅次于我。
他带着批判的距离感,来到世间走一走,
仿佛最终他还要回到深山老林里的贫困县。
但他看上了这城里的臭虫:从臭虫的肥硕足见世道人心之恶。
所以臭虫必须被消灭,高人必须露一手。
但谁将去顶替他在深山老林里的位置?
他满大街寻找仅次于他的高人,找到你的门口。
后来我知道她叫佩玲。
后来她回学校午休,我则继续在街头游逛。
我们是不约而同来到甘蔗摊旁。
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嚼甘蔗,
一起将嚼干的甘蔗肉吐在地上,
一起看苍蝇飞来--原来苍蝇也喜欢甜味呵。
然后我们一起吃米粉,一起吃汤圆,
然后这小镇上最美的小女生问我来自什么地方。
我愿她快快长大,长成我暮年的女朋友。
5.西峡小镇
偶然经过的镇子,想不起它的名字。
我在镇子上吃了顿饭,喝了壶茶,撒了泡尿。
站在镇中心那片三角广场上,向北望是山,向南望也是山。
四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动在镇子上(不可能只有这么几个人)。
一条狗从一座房屋的影子里窜到另一座房屋的影子里。
生活几乎不存在,却也虚虚地持续了千年。
没想到我一生的经验要将这座小镇包括进来。
没想到它不毁灭,不变化,目的是要被我看上一眼。
天一黑群山就没了呀。看不见了。不存在了。
仿佛戏唱完演员就退场了,道具也退场了。
漆黑呀。兴坪漆黑得就像兴坪自己。
饭铺里最后一点灯光。炒菜的声音持续着。
大玻璃瓶中白酒泡着花蛇,没一点声响。
还没到睡觉的时候呵,人也没了,山也没了。
可这样的生活只能发生在山间呀。
仔细辨认,群山哪儿都没去,影影绰绰,围着小镇站着呐。
第44节:现实感(二)
鬼魂栩栩如生的夜晚。没有同伴,没有手电筒,
我走直径横穿大地之圆。
祖国分布在公路的两侧。大雨下在两座城市之间。
我有鸟的幻想、蛇的忧患。
远方。树林迎接我的靠近:
树叶滴雨,树脚发麻,闪电叫它们相互看见。
乌黑的铁匠铺。打铁的两个人。
越打越好的技艺。越打越没用的青春。
他们打铁,汗水滴在烧红的铁块上。
他们打铁和淬火,好像在表演一部电视剧。
依然有人需要一件笨重的农具,除了手表和电视机,
依然有人在今天将那十三世纪的生活开辟。
两把铁锤打一把铁锄,把锄嘴打扁,
然后淬火再打,打到月亮殷红,打到无铁可打。
享受一阵晚风,他们听到了打铁的声音。
9.怎么一回事
羊儿吃草,一直到死,一直到死它们也不吃别的
--只有老天爷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庙门朝南,来自北方的香客也得从南边进门,再行叩头
--只有老祖宗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五个葱芯般的姑娘把人体彩绘冷不丁带到老乡们面前
--只有县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云移过犄角尖,还是那么白,却改变了形态
--只有白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毫无理由地继续爬山,我们决定停步不前。
我们决定把山顶的无限风光让给他们:让他们傻眼。
我们决定留给自己一点遗憾,只和半山腰的岩石打一个照面。
大雾压下山脊,来适应山谷,
就像卖鞋垫的小姑娘爬上山来适应冷飕飕的风。
她决定等到那最后一个从山顶下来的人,卖给他一副鞋垫:
而我们决定等我们的同伴,但不听他们讲山顶上的事情。
我们珍爱我们的决定,他们下来一定会傻眼。
据说苇泊乡西边那片老林子里游荡着一头野猪,
这是《山海经》中不曾写到的动物。
我穿过那片老林子,一次,三次,始终不曾与它相遇。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野猪,我想。
它肯定也曾听说偶有人类从离它不远的地方走过,
其中一位不想暴露自己的懦弱。
但它从未遇见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我在想着它。
它那个笨脑子肯定也曾这样想过。
"文明"和"进步"竟然首先呈现于小流氓的头顶。这四个流里流气的男孩,这四个游手好闲的男孩,这四个混混,这四个瘪三,他们的黑发染成黄毛,颜色由深而浅。他们在街上一字排开,朝前走,身后跟着三个女孩。阳光明媚。这三个女孩把时髦带到这穷苦的镇子上,把支摊卖桔子、香蕉的大嫂和大姐衬托得丑陋不堪。昨夜我看见他们,在小饭铺里喝酒。他们是小镇上睡得最晚的人。他们是小镇上最浪漫的人。韩国的风、日本的风,吹得他们变了质,他们成了不满现状的一伙、瞧不起别人的一伙、不能与环境打成一片的一伙。今天上午我又看到他们,从街这头溜达到街那头,然后又溜达回来。而这条街上,无非两家饭馆、一座小学校、一家旅馆、一间邮局、一家药店、一家鱼店。鱼店老板在不动声色地宰杀一只白鹅。三个女孩中有一个女孩确有些姿色,但她的青春看来只能交给这黄毛中的一个。小流氓自有小流氓的福气呵。小流氓自有小流氓的难处。
第45节:现实感(三)
一匹马拉一车晚霞走进田野。
寂静的田野。辽阔的田野。有玻璃碴掺入泥土的田野。
我像小资一样播撒晚霞如播撒粪肥,
我像农民一样收割丛丛黑夜。
我一身香味但我是个男人。
我的脚陷进泥土但我的身体在上升。
不知道什么鸟在叫,
我管不住我的心。
14.桌子板凳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请我们坐下,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邀请我们体验
把桌子板凳安放在田野中的感觉。
是田野中的桌子板凳和我们一起,和一望无际的庄稼一起,
一起组成有人撑死有人饿死的大地。
大地什么都不说不可能,
我们什么都不想不可能,
田野中的桌子板凳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可能。
15.上推不出三代呵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是这小街上坐小板凳吃米粉的人。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驼着背,拄着拐,豁着牙,在家门口傻笑。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家中也供着天地宗亲师的牌位。
上推不出三代呵,我也会无所事事,打字牌下象棋直到天黑。
青山绿水,太多了。
面向秀丽的青山,我竟然睡着了。
苍蝇在我脸上飞来飞去,
我竟然睡到了三代以前。
16.月出东山
我已经不小了,我还会为月出东山而雀跃吗?
如果我雀跃成一只麻雀,那些真正的、害羞的麻雀该怎么办?
如果我落地时踩到了西瓜皮,那西瓜皮该怎么办?
那么多人雀跃过了,麻雀已统统飞走,
不缺我一个人或一只麻雀来踩什么西瓜皮。
我妈瞅着我纳闷:"你不高兴吗,儿子?"
我说我高兴,只是不想再为月出东山而雀跃。
如果我雀跃时发了疯,妈,你可怎么办呢?
第46节:南疆笔记(一)
零或者无穷,一个意思,如同存在或者不存在,一个意思,如同说话或者不说话,一个意思。细节被省略了,在群山之中。面向群山,如同面向虚无或者大道,--抱歉,我说得太直接了。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无善无恶之地的小善小恶。无古无今之地的此时此刻。在库车,在阿克苏,时间属于我患病的手表,这符合群山的宏大叙事。
群山,群玉之山,把它们的千姿百态浪费给了群山自己,这也许是天意。贫穷到只剩下伟大的群山,连天空也按不住它们野蛮的生长。一阵急雨,来了又去,妖精般没心没肺。这静悄悄的浪费是惊人的,--抱歉,这也许是天意。
在曾经是商贩和僧侣行走的道路上,毛驴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它不记得西域如何从三十六个国家变成五十五个国家,然后变成一百个国家,然后变成尼雅和楼兰的沙丘。
够荒凉,不可能更荒凉了。荒凉穷尽了"荒凉"这个词。在荒凉之中,我被推倒在地。举目四野无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静也是一种暴力。
起初我和周天子在一起。周天子乘八骏之舆巡行至春山。我记录下他望见的每一座雪山。我记录下他的声声惊叹。
后来我又和西王母在一起。西王母测定昆仑之邱乃地之中也。她为此在昆仑山上修造出超越尘世的花园。
后来我又和东方朔在一起。此人早年学仙,四海云游,他有关西域的奇谈怪论看来有根有据。
后来我又和玄奘在一起。此人历经万苦千辛,怎会与一只猴子、一口猪纠缠不清?
后来我又和优素福.哈斯.哈吉甫在一起。我渐渐爱上了道德格言,并且对诗歌格律越来越挑剔。
后来我又和马可.波罗在一起。此人大话连篇,不过,他两走西域,内心确有坚韧之力。
后来我感到,我就是那个写出了《山海经》的人。
一生闲暇等于没有闲暇。与群山厮守一生等于允许自己变成一个石头人。
窗外是天山。天山聚集着天上的石头。冰雪下天山,像冰肌玉骨的仙女,跑成灰头土脸。这液体的石头冲荡在石头之间。
靠山吃山是别人的福份,但他们靠山却吃不着山,仿佛老鹰逮不着兔子,子弹追不上羚羊:这几乎什么都不生长的群山,除了壮丽,一无是处。
他们在炉子上弄出声响,紧接着就听见了鬼哭狼嚎。
他们大惊失色地看到,两团云彩,一黑一白,驮着两只乌鸦消失在山谷。
别人在乎这群山但他们不在乎。他们只在乎毛驴可以拉车,可以驮物(母驴还可以充当临时老婆陪伴在男人身边,而且嘴严)。
他们了无诗意,也不需要混迹于大世界所需要的幽默感。
他们被扔在山谷和山脚,靠扔石头求得心气的平和。他们的石头能够扔出多远,他们的艰辛就能传递多远。他们被黑夜推回自己的石头屋。
生在群山之中,死在群山之中,也只好如此。便宜了匆匆过客的多愁善感。
他们把狗牙当成狼牙卖,偶尔赚得几枚小钱。
第47节:南疆笔记(二)
从右向左伸展的文字,像手抓饭一样油腻的文字:这是龟兹歌舞团欢迎巴依老爷的节目单。从右向左伸展的文字,也就是从右向左伸展的思想,这是孔子陌生的思想,就像孔子对巴依老爷的烤全羊一无所知。
悬挂在阿图什的羊肉,蜜蜂取代苍蝇环绕它们飞舞。既然蜜蜂已忘记如何采集花粉,它们酿
出的蜂蜜定有羊肉的膻腥。膻腥的巴依老爷为此喝彩社会与人生。
而莎车的苏菲,除了读经就是乞讨。他们不进巴依老爷的家门,不听巴依老爷的吆喝,却留着与巴依老爷相同的胡子。他们默然经过阿曼泥沙汗华丽的陵墓,用简朴的耳朵听见有入拍打铁桶奏出《十二木卡姆》。
雷电,在奥依塔克秘密行进。夜晚的雨水,首先浇灭篝火,然后灌进我的毡房。在另一个毡房里,十六个柯尔克孜小姑娘,应着雨声,为她们梦中的巴依老爷哆嗦着绽放。而附近的第四纪冰川有如报废的天堂。
八千年前天神的精液凝成和田的玉石。巴依老爷手握天神的精液,嘲笑汉人对玉石的痴狂,并为我们区分了法律的老婆和宗教的老婆,并向我们暗示他擅长在床头舞刀弄枪。
我吃西瓜、哈密瓜、无花果,我吃芝麻、葡萄、巴旦杏。
我吃馕,用牛粪烤成,硬的和软的。我吃落在馕上的黑苍蝇,因为它们可能比我还干净。
我吃下五十个羊腰子。二十五只羊将我踏倒在地。
我吃沙棘,如同飞鸟在戈壁上吃石头。石头装满飞鸟的胃,飞鸟依然在飞。飞鸟拉屎,石头还是石头。
我吃冰山,我吃冰山上的雪莲。我吃一切好东西,不管需要不需要,不管消化不消化,不管拉肚子不拉肚子。
我也吃丝绸之路上花里胡哨的老妖怪。我吃老妖怪变成的小旋风。
我也吃飞来飞去的小仙女。她们的汗毛、乳房和大腿确实好吃。我也吃她们不知疲倦的能歌善舞的影子。
我吃花布,吃花帽,吃手鼓,吃独他尔。
我吃火焰。我尤其爱吃昆仑山上后半夜噼啪做响的火焰。
失灵了,我内心的罗盘,还有我缺氧的打火机:冰山之父穆士塔格,欺负我的打火机来自东土;我打不着火,可我的心脏还在严肃地跳动,甚至太严肃了。
想象过南疆的群山,然后看见它们,在海拔3700米,在海拔4600米,但是看不懂,就是这样。仔细看也看不懂,就是这样。我承认,有时,也许,我是一个呆头呆脑的人。
我的感官不足以生发出与那五彩的群山相称的诗句。我的理智不足以厘清突厥汗国颠三倒四的历史。我的经验不足以面对喀什城中那同样属于人间的生活。
英吉莎小刀,用于砍瓜切菜过于奢侈,用于杀人过于美丽。
塔利班的读经木架,不允许任何人胡言乱语。
我的牙齿变得洁白,当我说亚克西姆赛斯--你好。而这荒凉的群山、少许的人烟,还有沉着肉渣的穆塞莱斯葡萄酒,允许怎样的小男孩长成心地单纯的库尔班?
重新变成一个抒情的人,我投降。所谓远方就是这使人失灵的地方。
第48节:南疆笔记(三)
大地极端的存在:沙漠。大地一望无际的原教旨主义,包围我,要我接受,要我灭亡。大地死后,应该就是这般模样。
大地一块一块地死:死到国王脚下,活够了的国王顺从地死去;死到骆驼脚下,谦卑的骆驼犹豫一会儿然后死去。眺望沙漠的人把水壶紧紧攥在手里。
我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前进。我的暴脾气没有用武之地。对呀,我的暴脾气没有用武之地。家乡暴怒的乌鸦飞过白花花的盐碱地。
而沙漠的暴脾气,是那或狂野或温柔的风沙。那敢于向风沙撒尿、吐唾沫的,是这世上最无畏但也最无人性的先知。
听说过一只鸽子几天几夜飞越沙漠。我想它得以飞行无碍,乃是由于沙漠对它的命运不屑于关心。的确,沙漠关心谁呢?
听说过一个叫尼雅的村落。有人花lO万元进入沙漠,为的是到尼雅敲一敲那兀自站立的门板。但门板只接受鬼魂的问候,谁在乎一个生人?
沙漠是两口水井之间令人绝望的距离。或水井是两座沙漠暗中选定的约会之地。
一粒沙子提醒我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还能活成什么样呢?沙漠不在乎,谁又在乎呢?
而一床沙子仿佛就是死亡本身。
解除烦恼的高度,在海拔3200米;可以飘起脚步的地点:东经75°01&,北纬37°07&。乐园。乌托邦。羯盘陀。石头城。塔什库尔干。四面是群山,冰雪坐在群山之颠。
一只鹰降落在十字路口。
一个波斯人、一个罗马人、一个汉人、一个印度人在十字路口相见恨晚。
四面是群山,起初是索罗亚斯德的群山,后来是伊斯玛仪的群山。
一个挥扫帚的老汉把大街打扫得干干净净。
一个中年男子将绿色的油漆刷上他的门板。
一头牛应真主的邀请独自出城,独自游荡在帕米尔高原。
一个出门闯世界的姑娘回到故乡,发现故乡的监狱业已闲置五十年。
四面是群山,是藏匿黄金而不藏匿盗匪的群山。
一个警察长着思想家的面孔。
一个外乡人听见沙哑的鹰笛,惭愧自己贪得无厌。
两个男人相互亲吻对方的手背。
八个妇女在文化馆外的体育器械上做锻炼。
四面是群山,是限制生活的群山。山间一块巨石上写着:"热孜亚,我爱你。日。"四年之后我读到这无名者写给白云的誓言。
2004.8-lO.
塔什库尔干-北京-额尔古纳-柏林-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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