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绝望游戏小说向南结局,向南的小说,要425之后的,谢谢

长篇小说《绝望游戏》(上)
长篇小说《绝望游戏》(第1版封面)
湖南文艺出版社
一、大年初一的恶梦
大年初一凌晨2点,吴谷生做了个恶梦。
他梦见自己拼命地往一座石山上爬。似乎身后有人追杀过来,却又看不到人。石壁很陡峭,没有攀附物,他感觉随时有摔下深崖的危险。他用十个手指头和十个脚趾头死死咬住岩石,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当他爬到山顶时,已全身湿透,精疲力竭。他发现山顶有许多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从其中一个窗口爬进去,发现这是一间房子,房子没有门,只有四面石壁,阴森可怖。他赶紧从房里逃出来,伏下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地吸在巴掌宽的窗台上,身下是万丈深渊……
楼下父亲燃放的炮竹声,把吴谷生从恶梦中救了出来。
吴谷生打开房间所有的灯,脱掉内衣,站在厕所喷头下,刺骨的冷水淋得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冷水并没有冲洗掉恶梦带给吴谷生心头的恐惧。
吴谷生特别信梦。他觉得人生如同铁轨,一根是白天,一根是黑夜。白天是人与人的交流,黑夜是人与灵的交流。人与人同属一个物种,所以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很容易很直接,但交流的背后很复杂,隐藏着虚伪、狡诈、欺骗和伤害。人在白天的交流中普遍感觉很累,也就普遍放弃和忽视夜晚与灵的交流。其实与灵的交流跟与人的交流截然不同。与灵的交流充满智慧和快乐。人与灵的交流看上去很复杂,因为人与灵处于两个世界,不可能直接对话,只能依托梦中的一些画面和场景进行交流,或者借助其他的方式来完成。你可能要绞尽脑汁才能破译这些画面和场景,但一旦你读懂了灵的话语,你就会受到启迪,受到指引。灵是善意的,真诚的,他绝不会伤害你,因为灵与你远隔千山万水,千时万空,与你毫无名利之争,权色之夺。
当然,这只是吴谷生的个人体验。吴谷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每天要吃饭穿衣,没有闲工夫去研究这些深奥的东西。而且他知道这些东西不符合唯物论,他也就很少跟人去探讨这些东西。但在吴谷生骨子里,始终坚信每个人有两个人生,一个白天人生,一个黑夜人生。人一辈子分为白天半辈子,黑夜半辈子,白天喧哗地站着活在人中间,黑夜平静地躺着活在灵中间。
吴谷生猜想,大年初一凌晨托这么个梦给自己的,一定是祖母的亡灵。
在吴谷生所有故去的亲人中,吴谷生跟祖母最亲。祖母对吴谷生疼爱有加。初中毕业那年,学校组织去韶山参观,要求每个学生缴纳五块钱食宿费,吴谷生兴冲冲地跑到家里去要,家里没钱,吴谷生哭着回了学校,祖母追了十里地,将一张临时借的皱巴巴的五块钱塞进吴谷生手掌里。有年祖母病了,很想吃桔子,吴谷生那时还在幽江镇教书,放学后就从镇上称了一袋桔子回家,送给祖母吃。次年吴谷生的孩子吴家女出生,祖母来镇上看望坐月子的吴谷生老婆王回香,手里提着一袋桔子。吴谷生仔细看,原来就是自己送给祖母吃的那袋桔子,祖母竟然一个也舍不得吃,放到地窖里冷藏了一年。
吴家女10岁那年,祖母去世。那年吴谷生已调往省城无雪城工作,但过年仍旧回幽陵县老家。年底,祖母就有要走的迹象,但一直不见吴谷生的大叔回家,祖母的一口气始终悬着,不敢落下。大叔跟人到桂林打石头修路,三年没回家,也没有音讯,祖母年年过年望眼欲穿。现在祖母要走了,她想最后看一眼大叔,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砣肉。捱到正月初二,吴谷生预备带着老婆孩子乘车去岳母家拜年,刚出门,就从祖母房里传来哭声,吴谷生心一沉,转身风进门,已落气的祖母竟向着他缓缓地举起手臂,吴谷生双手握紧祖母的手,直至初三日凌晨,早已断气的祖母仍旧抓住吴谷生的手不放,吴谷生哭着说:“阿婆,您放心去吧。大叔没事的,我会帮您把他找回来。”祖母的手这才完全冷却,从吴谷生掌中枯叶般滑落。
以后的五年时间里,每隔一段时间,祖母就会无声地坐在吴谷生的梦里。
五年中,吴谷生不断地通过在桂林的同学和朋友打探大叔的下落,间或有一些关于大叔的零碎信息传过来,但始终没有大叔确切的消息。按说从吴谷生所在的无雪城到桂林,路途并不算遥远,但在五年的忙忙碌碌中,吴谷生始终未能成行去寻找大叔,这么多年,大叔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家人全然不知。
五年后,祖母悄然从吴谷生的梦里消失,吴谷生满怀愧疚,他明白自己伤了祖母的亡灵。
也是怪事,自从失去祖母亡灵的庇护后,吴谷生麻烦不断。先是商业操作上,曾经倾力帮助过的作者蓝萍萍几乎天天在跟自己闹,而且越闹越大,把一个小小的经济纠纷演绎成一场对吴谷生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灾难;继而个人事业上,打从参加公开招聘做上《经济前沿》杂志社总编后,单位内部的斗争一直不曾断过,反对派始终在摩拳擦掌;再是个人生活上,与王回香陷入了一场硝烟弥漫的离婚战。两年中,商变连着事变,事变连着婚变,让吴谷生防不胜防,心力交瘁。
大年初一的这个恶梦,莫非是好心的祖母又在向吴谷生预兆什么?提醒什么?
这晚,吴谷生再没睡着,依在床头翻阅着手机信息。亲人、朋友、领导、同事的新春祝福,让吴谷生顿生暖意,心想,用手机信息拜年,省时省力还省钱。吴谷生不喜欢复制别人的信息,他打了条信息:
我们热爱新年,因为她带给我们希望与梦想;我们热爱春节,因为她带给我们团聚与欢畅;我们热爱您,因为您带给我们温暖与力量。吴谷生在此祝愿您新春快乐,四季吉祥!
吴谷生觉得这条信息适应性强,无论发给朋友、亲人、领导、同事,都适宜。他翻开电话号码本,从第一页开始,挑选出名单,集束发送。
那个恶梦不知不觉又回到吴谷生脑海中。
山顶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古怪的房子?那些古怪的房子为什么全是石头的?石头房子是不是意味着很牢固?
牢固的房子那不就是牢房吗?
莫非自己今年有牢狱之灾?
吴谷生猛然一惊,整个脑袋都麻了。
二、没有硝烟的午餐
打从正月初一做了恶梦,吴谷生就没有出过大门,天天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往年这时候,吴谷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跟朋友们一块喝酒,半夜回家,一身酒气地叫父母开大门,现在朋友们打吴谷生手机,喊吴谷生喝酒,吴谷生都谎称自己在幽陵县老家。间或有电话打到楼下找吴谷生,因为吴谷生事先对父母作了交待,父母就对着话筒大声说:“吴谷生不在家,有事请打他手机!”
有时吃完饭,吴谷生也坐一会儿,陪父母聊聊天,母亲就会洗净一个苹果或梨子递给吴谷生,大部分时候吴谷生不吃,把苹果或梨子放回桌上,母亲就会抿嘴一笑,说:“谷生在屋里也装文。”意思是吴谷生在家里也讲客气。母亲和父亲来无雪城三年了,父亲早已拿腔拿调地学讲无雪城话,母亲却始终说着幽陵县土话。吴谷生大学毕业后在幽江中学做过五年语文老师,他觉得幽陵县土语中的“装文”应当作“假装斯文”解,但不带贬义。
大部分时候吴谷生把自己关在楼上,把身子撂进被褥。楼上有台电视机,吴谷生也只是偶尔看看好看的西片,也不看书报杂志。
每天上午,母亲都要上楼来搞卫生,卫生搞完后,再给吴谷生送上一杯热茶,换上一盘水果,看着几乎原封未动的水果盘,母亲又会抿嘴一笑,自语道:“谷生在屋里也装文。”
父母只当是吴谷生辛苦了一年,借过年好好休息几天。
吴谷生的确想好好休息一下。这两年,他觉得自己几乎天天是在枪林弹雨中度过,就像从战场上临时撤下来的一名战士,他最需要的就是睡眠。他要彻底放松紧绷的神经。他要消除日积月累的身心疲劳。他需要静静地疗伤。也怪,这段时间吴谷生的睡眠竟出奇地好,常常是迷迷糊糊地下楼吃饭,吃完饭又上楼,把自己撂在床上,很快又进入梦乡。因为睡得好,头发竟然也掉得少了,以往每天起床,看见枕头上成群结队的头发,吴谷生就心痛不已,可怜头上草,日益变稀少。
大年初一凌晨的恶梦也消减了吴谷生出门的兴致。每逢做了恶梦,吴谷生都督促自己尽量少出门,不是非办不可的事情,吴谷生都会选择拖延或放弃。这看上去似乎可笑,但确实是吴谷生多年的切身体会,既然信梦,就得依梦行事。
在这段短暂的与世隔绝的时光里,吴谷生体验到了与父母和睦相处中亲情的温暖,同时在梦中也获取了与灵交流的心灵快乐。所以正月初七的上午,当吴谷生下楼来吃中饭,猛然看见王回香和吴家女在场时,多少有些惊讶,仿佛梦中醒来的战士,发现自己其实仍身处战场。
吴谷生也知道,王回香今天来,不是作战,不过是带着吴家女来给吴谷生父母拜年。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是中国人最宝贵最难得的生存和平期,任何冤家债主,情敌对手,都会偃旗息鼓,相安无事。
吴谷生朝大家笑笑。
母亲说:“吴家女,喊爸爸。”
吴家女开口说:“嗯,爸爸。”眼睛仍旧望着电视。土狗吴谷狼不声不响地蹲在吴家女面前,不时扭转头望着吴家女,吴家女摸一下它的头,它就很温顺地回过头去,陪吴家女一同看电视。
吴谷生挨吴家女坐下。
王回香并不望吴谷生,与母亲东一句西一句地拉家常。
吴谷生侧眼瞟一下王回香,发现王回香剪了个平头,显得比年前更精神,脸上大约经常做美容的缘故,又白又亮,微微泛光。他不由得在心里掂量,自己跟这么一位精力充沛、精神焕发、斗志昂扬的女士作战,恐怕要作出很大的努力,付出很大的代价。
吴谷生发现吴家女的眼睛越发近视。吴家女仍是戴着半年前吴谷生给她买的紫框眼镜,看电视时身子前倾得厉害,下巴几乎碰着膝盖。吴谷生知道,这是吴家女学习太用功的缘故,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现在进入高二,吴家女的学习从不要父母操半点心,学习成绩始终保持班上前三名,不管是这些年由于父母工作调动她跟着频繁变换学校也好,还是这两年父母闹离婚增添了她心理压力也好,像吴家女这样的孩子真真难得。
“家女,别老看电视,眼睛要注意休息。”
吴谷生说这话时明显地感觉自己底气不足,自从他与王回香闹离婚分居后,吴家女就跟王回香生活在一起,加上这两年吴谷生日子过得很不顺,他已经很少给予吴家女关心。
吴家女应了声:“嗯。”
父亲很快把饭菜做好了,满桌的菜仍旧是荤菜多素菜少,有吴谷生喜欢吃的鸡腿和肥肠,有王回香和吴家女喜欢吃的鸡菌子和猪肝,母亲放肆地给王回香和吴家女夹菜,王回香一边接了,一边又把它夹回菜碗里,口里说:“你们自己吃。”吴家女干脆把碗和手一块扭到背后去,躲过奶奶的菜,眼睛仍旧望着电视,王回香就说:“高中生了,不懂礼貌。奶奶夹菜,要接到。”母亲笑笑,说:“吴家女在屋里也装文。”
父亲问:“有盐不?”
每顿吃饭,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有盐不”。父亲原先在幽陵县老家时,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喜欢喊他去炒菜,老家做酒,一摆几十桌,大伙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则贺喜,二则改善生活,大伙只放肆吃菜,不吃饭,所以父亲尽量在菜里多放油少放盐。进城后,父亲总担心菜里少了盐,每顿都要问。
王回香答说:“有盐。”末了又补了句:“好吃。”
吴谷生听出了话里的客套。
以往不这样。以往住在一起时,王回香总会跟父母发生一些争执。
比如王回香主张多吃青菜,父母坚决反对吃青菜。王回香的理由,青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多吃青菜对身体有好处,何况吴家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父母的理由,城里的青菜打农药太多,吃了中毒,吴家女的身子金贵,千万吃不得,父母还会时不时地拿出报纸,或者指着电视,对王回香说:“你看你看,青菜中毒,又倒了一片!”虽然王回香掌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但父亲拥有购菜权和掌勺权。王回香的学校在东郊,每天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有时中午得闲,就去菜场买几把青菜,傍晚回家后放进冰箱。隔几天打开冰箱,青菜还在冰箱里青着,王回香就来气了,当着父亲的面,恶声说:“吃死了人,我负责!”父亲并不理会,冷声说:“你要吃,你炒!”星期天,王回香就自己炒。炒好端上楼,拴上门,看着吴家女吃,剩下的重新放进冰箱,嘱咐吴家女,次日热了吃。次日再问吴家女,吴家女说,冰箱里没有,王回香忍不住又要和父母争吵。
曾经这种琐碎的无休止的争吵,也是让吴谷生难断是非、进退维谷的争吵,就像无数只蚂蚁爬满了吴谷生全身,叫吴谷生特别难受。现在随着吴谷生与王回香的分居,这种日复一日的争吵已经烟消云散。
大年初七这顿中饭,虽然依旧没有青菜,但表面看上去气氛异常友好。饭后王回香又和吴谷生的父母聊了一会儿天,才起身喊吴家女回去,说吴家女还要做作业,母亲赶紧拿来一包鸡蛋,递给王回香,说:“土鸡子,给吴家女补身子。”幽陵县老家称鸡蛋为“鸡子”,好比鸡的孩子。
王回香和吴家女走后,父亲递给吴谷生一张纸条,说:“吴家女写的,说要等她走了再给你看。”
吴谷生摊开纸条,看见吴家女清秀工整的字迹:
亲爱的爸爸:
你过年好吗?我跟妈妈在幽陵县老家大舅妈家过的年。大舅妈家过年人很多,很热闹,我也很开心,但终究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硬要离开妈妈,我有点恨你。不过,你跟妈妈和好的话,我会原谅你的。如果你执意要离婚,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
你的女儿吴家女
一股别样的滋味从吴谷生心头涌起。
母亲忙着收拾桌子,父亲呆坐着,都不做声。
忽然听见父亲一声长叹。
吴谷生心酸地想,在任何战争中,最无辜的是老人和孩子。
三、上班第一天
正月初八,吴谷生起了个大早。母亲把车子擦得清清亮亮,看见吴谷生下楼,连忙说:“谷生,你爹煮好了粉,放了两个土鸡子,你吃完再走。”吴谷生怕母亲又说自己“装文”,象征性地夹了几筷。早上吴谷生很少吃东西,他的理论,让胃多睡会儿。吴谷生的胃经常半夜里还受折磨,啤酒呀,臭豆腐呀,花生米呀,一应往里装。吴谷生习惯在上午10点以前不去惊动自己的胃。
父亲早已提着一挂炮竹等在大门口。每年年头出第一回车,父亲都要放一挂炮竹。吴谷生把车倒出院子,听见身后响起密密麻麻的炮竹声和土狗吴谷狼的狂吠声。
吴谷生到得最早,他先给办公室的花木浇水。办公室的花木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这些花木是吴谷生接手杂志社后买的,都两年了,还这样充满生机,让吴谷生始料不及。吴谷生印象中,广东过来的花木,生存期不过是几个月。望着两年来越长越茂盛的花木,吴谷生心生喜悦,暗自感叹,省政府风水还真是不错!吴谷生又在小黑板上用红粉笔写了副对联。上联是“新春新景象”,下联是“老刊老精神”,横批不知写什么好,干脆写上“年过完了”,意思是大伙该收心干活了。估计大伙快到,吴谷生再给每个员工准备了一个小红包。
吴谷生负责的《经济前沿》杂志是一家由省政府主管、面向国内外公开发行的老牌杂志。1990年省政府成立经济研究中心后,杂志划归经济研究中心主办。两年前吴谷生还在北京时,朋友卜心吟来电话说,省政府经济研究中心换了老板,新上任的宋主任头一个改革举措是向社会公开招聘《经济前沿》杂志总编。“这是你吴谷生的老本行,不妨报个名试试。”卜心吟说。当时吴谷生在北京闯荡数月,一事无成,深感北京水太深,不宜久呆,接到卜心吟电话后,立马从北京撤回来,经过笔试,面试,考察,三轮下来,吴谷生终于胜出。吴谷生上任后才发现,这个正厅级研究机构,研究经济厉害,研究人际关系更厉害,吴谷生一进入杂志社,不由自主地陷入人际关系的漩涡。
吴谷生到任以前,杂志社的工作一直由常务副总编牛小琴主持。主持了近三年工作的牛小琴,一门心思把“副”字摘掉,偏偏新来的主任宋征途不但没帮她摘掉“副”字,反而新招来一个总编压在她头上,一气之下,暗中联合杂志社原有员工,集体对抗外来的和尚,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反吴行动。
与此同时,牛小琴的爱人夏天也揭竿而起。
夏天也在经济研究中心工作。夏天被外界称为全省经济界的一张王牌,大凡省里召开重大经济会议,必坐主席台。其实夏天的出名有些偶然。某年,上面来了位首长到省里视察。首长不过问其他工作,只关心省里的经济发展状况。首长对本省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知道省里的其他工作是很不错的,单就经济工作上不去。省里只好临时取消早已安排好的全省抗洪救灾经验汇报会,改作全省经济发展研讨会,请首长作指示。首长笑笑说,指示就不作了,主要是听听同志们的意见。会务组于是连夜拟了一份会上发言名单,其中包括经济研究中心的区域经济所所长曹科,因为曹科的区域经济理论在全国很有影响,不料曹科出差在外,只好临时让副所长夏天出席。夏天在会上大胆提出把省城无雪城和周边三座城市合为一体的“四合一”理论。观点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与会代表都望着首长。首长脸色平静,坐在两旁的省委书记和省长却挂不住地惶恐。这种会上,不是非常成熟、得到公认和首肯的观点,是绝对不可以亮出来的,否则会让主席台上的领导难堪,很难下台。夏天却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宣讲他的四合一理论。他先谈为什么要四合一,四座城市已具备哪些合的条件,合后对全省经济将起到怎样的促进和带动作用,再谈如何四合一,产业如何合理布局,服务业如何联动,融资渠道如何畅通……会议规定每位发言者不得超过10分钟,主持会议的副省长不得不提醒夏天已超时,首长却示意让夏天继续说下去。夏天一说说了45分钟。夏天说完,全场沉默,首长开口说:“夏教授,有书面文字吗?”夏天连声说:“有有有。”从提袋里抓出一叠打印稿,给首长呈上一份,会务组同志赶紧跑过来帮忙散发。看到首长专神地翻阅,大家也就专神地翻阅。最后首长表态:“不错,这是我国区域经济研究的一个突破。”大家都松了口气,纷纷鼓掌附和。首长走后,省里专门成立了“四合一”领导小组,邀请夏天做了顾问,夏天一炮走红。
后来民间普遍传闻,夏天的四合一理论是剽窃所长曹科的。有人去找曹科核实,曹科说:“没得的事,没得的事。”后来又传说,曹科之所以否认,是因为省里做了工作,省里为了平息事态,许诺曹科做经济研究中心副主任。夏天是不是剽窃,无从考证,但半年后,经济研究中心一位副主任离休,曹科被提拔做了副主任,却是不需考证的事实。
在经济研究中心大院里,很多人躲着夏天。倒不是剽窃没剽窃的问题,是因为很多时候夏天像一名斗士,他希望自己面前永远站着一名强大的对手,他只有在不断地进攻、不断地防御中,才能保持自己始终旺盛的生命、充沛的精力和敏捷的思维,一旦面前失去对手,他就会绝望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盛开过后的花朵慢慢枯萎。经济研究中心前两任主任,就因为不幸成为夏天的靶子而被夏天打下台去,所以在经济研究中心大院,常年流行着一句口头禅:宁愿让小偷盯上,也不能让夏天盯上。
由于爱人牛小琴没被重用,夏天盯上了新上任的宋征途。他联合经济研究中心少数在宋征途改革举措中受损的中层干部和研究骨干,分头在省委大院和省政府大院游说,开展比牛小琴反吴行动更高层次、更大规模的倒宋运动。
吴谷生一直厌恶这种窝里斗。吴谷生参加工作二十余年,始终坚持只做事,不站队。这二十余年中,吴谷生调换了六个单位,在每个单位都是跟群众的关系比跟领导的关系好,跟门卫的关系比跟一把手的关系好。但进入《经济前沿》杂志社后,牛小琴联合旧部公开向自己叫阵,吴谷生的事就不好做了。吴谷生心想,咱惹不起躲得起,他托关系在省政府院内租了两间办公室,把杂志社从经济研究中心大院搬出来,又另行聘了一批员工。经济研究中心大院原有的两间办公室依旧归牛小琴她们用,牛小琴她们愿意到省政府办公,吴谷生表示欢迎,她们不来,吴谷生也不反对,每个月做了多少事就给她们发多少补贴,反正她们的工资由经济研究中心发,吴谷生管不着。这就形成了如今的一刊两制局面。
因为是新年第一天上班,打进来的电话很多,有客户的,有杂志社驻全省各地工作站的,也有杂志社部分在外地过年暂时回不来的记者的,办公室主任胡琪一概很客气,一拿起话筒,便说:“哈哈,新年好!”已经报到上班的记者,也笑嘻嘻地给各地领导和客户朋友电话拜年。记者们大都喜欢用办公室电话,因为全省的领导干部都知道,凡是“222”开头的电话都是省委省政府的,对方一看号码,都会本能地表示客气。
毕竟大伙放假玩野了,暂时还收不回心,吴谷生只是跟大伙聊聊天,开开玩笑,并不谈工作。中午,吴谷生请大伙在省政府旁边的福升馆吃饭。
吴谷生计划下午去经济研究中心大院拜年,下到二楼,才想起大院里要过了正月十五才上班,大院里的领导和同事大都回老家了,现在去,碰不到什么人。吴谷生心想,其实在大院里上班还是蛮合算的,一年到头,做多做少,工资照拿,每年还休两次假,寒期一个月,暑期一个月,倘若再做几个课题,还有额外的进账,日子其实过得蛮滋润的,想不通夏天和牛小琴两口子为什么要这么折腾?
返回办公室时,吴谷生接到老同学周未兵的电话,顿时情绪高涨,说:“5点半我到你楼下接你,一块喝酒!”
四、好友畅饮
吴谷生找了一家临江的饭馆,两人靠窗边坐下。吴谷生要了四瓶啤酒,对周未兵说:“我三瓶你一瓶。”周未兵酒量不行,每回喝酒,吴谷生尽量让周未兵少喝,但周未兵很健谈,每回一块喝酒,气氛都好。
吴谷生说:“过年还好吧?”
“别提,倒霉透了。”周未兵的脸色沉了下去,“大年三十晚上,我跟老婆孩子去岳母家吃晚饭,回来发现家里被盗,我老婆洗了澡去的,金器手表都没戴,我的手机放家里充电,都让小偷洗走了,手机里有我所有的电话号码。”
“这小偷真他妈缺德,大年三十晚上都不放过!”吴谷生愤然道。这些年周未兵原本过得很不顺,现在连过大年都摊上这样倒霉的事。吴谷生问:“报案了吗?”
“报案有啥用?现在大案要案都搞不赢,这种鸡毛蒜皮事谁去管?再说咱也不忍心去打搅,警察也要过年呀。”周未兵说,“初一去我岳母家拜年,我岳母肩膀痛,我老婆说,你帮着按摩下,给我岳母做了半小时按摩,我岳母很高兴,连说舒服,不想第二天清早,我岳母一个电话打过来,气冲冲地对我说,小周呀,你摸着良心问问,我哪点对你不好?竟然对我下毒手!我老婆一问才知道,她妈整晚没睡,双肩痛得更厉害,现在还起不了床。老同学,你说我冤不冤?你说我这年过得烦不烦?”
“来,喝酒。忘了这些倒霉事。”吴谷生举起杯,与周未兵碰了下,一饮而尽,把话题岔开,“艺术节进展如何?”
一提起艺术节,周未兵顿时两眼发光,神采飞扬,他把脑袋一个劲往桌子中间扯,颇为神秘地靠近吴谷生说:“老同学,可了不得!石默这回要发大财了!光展览一项,估计就可以赚个几百万,还有论坛、讲座、评奖、拍卖等等,这下石默要发醉了!”
记得去年正月,吴谷生他们在无雪城工作的中学同学组织聚会,总拢来了两桌。石默开了一辆奔驰,很风光。饭后石默包了一个歌场,请大家唱歌。说是同学,吴谷生只在他们那所中学插班读了一年书,因此除开本班同学,其他人都不熟,那次聚会吴谷生头一回认识石默。正是在那次聚会上,石默高声宣布,他要承办一个全国级的史无前例的大型艺术节——全国首届民间收藏艺术节,艺术节的主会场设在无雪城会展中心。石默异常兴奋地对大家说:“明年的金秋十月,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上亿件民间珍贵藏品,将汇聚无雪城,成为本省文化史上和商贸史上一大盛事,届时我将给你们一一送票,请你们目睹中国数千年文化的风采!”石默的激情演说,几乎感染了在场每一位同学,纷纷向他敬酒。吴谷生认为这点子确实不错,但操作起来恐怕难度很大,不会像石默讲的那样简单。他当时觉得,石默这人头脑灵活,敢想敢干,但有点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吴谷生向来不善张扬,注重务实,所以他不怎么喜欢像石默这种类型的。后来石默经同学介绍主动过来敬酒,他拍拍吴谷生肩膀,声音很是夸张地说:“老同学,总编大人,到时候还希望你给我们艺术节造造势!”吴谷生只是笑笑,淡声说:“喝酒喝酒。”石默临走时告知吴谷生:“我们的老同学、也是你的好弟兄——周未兵答应过来给我帮忙。”
这之后过了一个月,周未兵果真带着被子衣服从深圳过来了,这出乎吴谷生意料。因为一年前吴谷生接手《经济前沿》杂志时,急需帮手,三番五次打电话喊周未兵过来,周未兵硬是不肯来。他当时解释,新近加盟一家报社,报社实行年薪制,每年年底一次性发工资,收入很可观,中途退出不好。这报社的事听上去有点悬,吴谷生建议他暗中调查一下报社的财务状况,如果状况不佳,赶紧抽身,免得上当,我这边随时欢迎你。但周未兵最终还是没有来。原先周未兵不是这样的,每回一喊就到。那年吴谷生在北京办公司,一个电话打过去,周未兵不顾老婆阻拦,拿起背包当日下午上了火车,车上没座位,周未兵一直从深圳站到北京。这回石默一喊他他就来,吴谷生心里多少有些疙瘩,但周未兵来无雪城,虽不是在自己这边上班,毕竟两个老朋友又可以经常在一块,所以吴谷生还是高兴。周未兵来的那天,吴谷生开车去火车站接,碰了面,周未兵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尽倒霉,那家报社是个骗子公司,年底去领工资,连卵毛都没得一根!”复又脸色转喜地说:“这次来,石默答应每月给我这个数!”边说边用手指示意着。吴谷生说:“值,是我那儿的两倍!”又提醒他说:“但要小心,别又上当。”周未兵说:“这么多年的老同学,还能不相信?石默还答应,除工资外,我所有的开支他全包。看样子石默是发了。再说他那个项目,真是个好项目!听他说了后,我激动得整晚没合眼!石默说,干完这个艺术节,他跟我合伙注册一家拍卖公司,专门拍卖古玩字画!”吴谷生笑笑,说:“看样子你时来运转。”周未兵也高兴,说:“到时请你喝酒。”
吴谷生总觉得,石默搞的这个全国首届民间收藏艺术节比较悬,就对周未兵说:“不会是画饼充饥吧?钱不是想象中那么好赚。”
周未兵依旧兴致勃勃,说:“你不知道?现在可是全国收藏一片热!可以讲是无物不收、无家不收!你是办杂志的,知道收藏类杂志发行量有多大?不晓得是你《经济前沿》的多少倍!石默这个艺术节,你算算,几万平方的展厅,分割出1000个摊位,每个摊位租金2000元,总拢多少?况且石默规定不收现金,只收取同等价格的收藏品,这里面的附加值又是多少?展出一个月,每张门票50元,全国各地的收藏爱好者都要来参观采购,就算平均每天接待1000人次,多少?还要评出全国十大民间收藏家,每个收取5万元广告宣传费,评出全国百名优秀民间收藏家,每个收取5000元广告宣传费,又是多少?还有大型竞拍会,石默提取总交易额的8%,大型收藏知识讲座,请的都是全国著名专家,门票每张100元,附带还有饮食、住宿、旅游,你算算……”
“不,你算算,”吴谷生笑着打断周未兵的话,“今晚你喝了多少杯?我喝了多少杯?你瓶里还有多少杯?我瓶里还有多少杯?我们总共喝多少杯?你算算!”
周未兵忍不住笑了。两人倒完瓶里的酒,同时举杯说:“喝!今生的朋友,今生的酒!”
出了饭馆,吴谷生拿出手机,一看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原莹打来的。
吴谷生回过去,说:“小猪,不好意思,饭馆里吵,没听见。回来了?”
原莹显然有些生气,说:“不回来上班,你给我饭吃?”
吴谷生笑着问:“在干嘛?”
原莹冷声说:“我一个人还能干嘛?要不我还会有时间打电话骚扰你,破坏你跟美女进餐的雅兴?”
吴谷生就说:“你哪那么多反问号?你们家生产呀?”
原莹噗哧一笑,说:“你们家才生产!没发现反问号像把铁钩子?我们家开铁货铺!铁钩子要么不钩,一钩把你心钩出血来!”
“我的心水做的,你怎么钩?”
“好呵,终于承认自己水性杨花!”
吴谷生知道说不过原莹,就说:“行了,小猪。周老师从深圳回来了,我跟他刚吃完饭。你出来吧,过10分钟在你门口接你,一起去‘金色阳光’唱歌。”
从金色阳光出来,已经过午夜12点,吴谷生先送原莹回家,再把周未兵送回宿舍。
周未兵租住在市东郊的无雪城会展中心附近老百姓家里。七八来个平方,摊两张床,房子没装修,四面透风,感觉很凉。因为在金色阳光又喝了些啤酒,两人都有些醉意,把脚缩在被子里又聊了会天。周未兵从衣箱里翻出一叠工资表复印件和一堆等待报销的发票,对吴谷生说:“你看你看,我存了一大笔钱在石默那儿!石默还是蛮讲老同学感情,他给我开的工资比一般人都要高,还任命我为展览部经理!”
周未兵去年在石默这里干了近一年,没拿一分钱,回深圳过年的路费,是吴谷生给的。周未兵解释说:“现在正是艺术节投入阶段,资金紧张,石默答应等客户的钱一到位,就先把欠我们的钱发了。”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周未兵莫名地兴奋起来,他猛地抓住吴谷生的手,说:“等到艺术节一结束,我就可以领着钱回家,给我老婆买一个货真价实的钻戒——跟我结婚十年,她一直不知道她的结婚戒指是假的,我还要给我女儿买一辆她早就想要的电动车,最好全家能买辆家用小轿车!礼拜天我可以开车带老婆孩子去郊外野炊!”
时候不早,吴谷生起身告辞,周未兵执意送他下楼。临分手,吴谷生轻声问:“缺钱不?”周未兵说:“来时老婆给了些,谢谢。”吴谷生就高声说:“进屋吧,外头冷!”
吴谷生把车开上路后,仍从反光镜里依稀看见路灯下周未兵身裹旧大衣的瘦长的身影。
五、公安立案
过了正月十五,事情一桩接一桩赶集般到来,吴谷生又进入新一轮忙碌中。
卜心吟打电话告诉吴谷生,蓝萍萍已将他告到公安分局经侦大队,公安那边立了案,正着手侦查。她嘱咐吴谷生小心点。
吴谷生当时正在开车,车里原本开着暖气,听到卜心吟传过来的消息,一线寒意从吴谷生心底升起,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去年年底,宾律师在电话里兴奋地对吴谷生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蓝萍萍从中院撤诉了!”当时吴谷生听到这个消息,不知为何,偏就高兴不起来。也许吴谷生本能地认为,蓝萍萍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会采取更狠更毒的进攻。现在果真印证了。
吴谷生在马路边找了个空位,把车停下,立即打电话告诉马军这一信息。平时吴谷生很少在上午给马军打电话,马军是个夜猫子,上午一般都在睡觉。
马军同样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说:“到了公安,意味着从原来的民事案件,上升到了刑事案件,弄不好要坐牢!”
马军讲话一贯直来直去,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因为这点,马军的朋友不多,但吴谷生跟他的关系一直很好,吴谷生喜欢他这种直肠子性格。马军的话,让吴谷生想起大年初一凌晨做的那个恶梦。莫非今年自己真有牢狱之灾?
马军可能意识到把话说重了,缓和语气说:“你别急,事情总会有办法。我约宾律师中午一起见个面,听听他的意见。”
虽然恶梦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吴谷生心头,但那毕竟是梦。现在事情真的来了,吴谷生心头顿时压了块石头。
中午跟宾律师见面的地点,仍在他们律师事务所楼下的和记面馆。宾律师喜欢安静、清洁、简单的餐饮环境。而且宾律师越来越忙,吴谷生和马军大都是就近在和记面馆跟宾律师碰头。三人各点了一碗面,吴谷生和马军各要了一瓶啤酒,宾律师不喝酒。上回宾律师嘴巴碰了下酒,结果上嘴皮与下嘴皮立马扭成了麻花,十个手指头拼命地在桌上弹钢琴,一对眼珠子断电似的固定不动,原本蜡白的脸仿佛又刷了一层“888”,把吴谷生和马军着实吓一大跳,从此再不喊宾律师喝酒。
“杂志收到了,《成功文汇》蛮好看!每次一到,就被同事抢走,以后每期给我多寄两本。”宾律师说,脸上流露出自信和淡定,很轻蔑地笑了笑,“蓝萍萍看样子,是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啦!她心想,我一个无业游民怕什么?何况是跟一个有身份的人斗?若是斗赢了,等于做成了一桩无本买卖,还制造了一个好新闻!所以说,穿皮鞋的总是害怕穿草鞋的。吴总,谁让你穿这么漂亮的皮鞋呢?”
宾律师的玩笑话,其实是有意化解吴谷生和马军的紧张情绪。吴谷生勉强笑笑,说:“宾律师你不知道,我的皮鞋自从沾上蓝萍萍这团污泥后,再走不动了!”
马军一旁说:“不是污泥,是万能胶,抠都抠不掉!”
宾律师朝吴谷生说:“放心,我帮你抠掉它。”
宾律师给吴谷生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又传授了一些简单的与公安打交道的技巧和经验,临走时,宾律师伸出五指用劲捏了下吴谷生的手,说:“该忙啥忙啥。你的事去年一到我这儿,就结束了!”
宾律师话说得这么坚定,吴谷生心里重新树起了信心。
宾律师离开后,马军说:“公安这关,律师一般掺和不进来,案子只有到了检察院和法院,律师才可以发挥作用。”
吴谷生问他:“这么说,我们只有袖手旁观,任公安查下去?”
马军没有直接作答,只是颇为气愤地说:“蓝萍萍现在这种状态,只怕九头牛也拉不回。她要犟,就让她犟到底!她以为这样一闹,就可以出名,就可以发财?爬得越高,只怕是摔得越惨呵!”
吴谷生心想,这已是蓝萍萍向自己发起的第三轮攻势。前年,她把吴谷生告到出版局,在出版局闹了一年;去年,她把吴谷生告到法院,在法院又闹了一年。她不单闹,还经常跑到报社、电视台去哭,把自己装扮成可怜兮兮的受害者,弄得不明真相的媒体,轮番对吴谷生展开轰炸,搞得吴谷生声名狼藉。今年,蓝萍萍又从公安下手,对吴谷生发起更险恶的进攻。这个女人究竟怎么啦?
吴谷生后悔当初不该帮她。
当初吴谷生所兼职的文化公司,受北京一家出版社委托,负责组织本省的书稿。公司是直接与出版社编辑室主任老段联系的。北京的出版社多,老段他们每年的出版任务完不成,总要闲置和浪费一些书号,老段通过关系找到吴谷生所在公司,让公司帮着组织些书稿。吴谷生了解到,本省有些作者,写了几十年文章,没有出过一本书,不是不想出,是出不起,因为出一本书,要花上几万块钱,还要耗上几年时间。老段他们出的是套书,作者出本书,只需花几千块钱,还可以得到一千本书,时间也顶多半年。吴谷生觉得这事虽然不能给公司带来多少利润,却能结下一些人缘,就应了下来。
吴谷生不知道蓝萍萍当时怎么晓得这个信息,她捧着一堆自己写的从未发表过的诗稿找到公司,要求出版。吴谷生只好跟她解释,出版社要求必须是公开发表过的文章,才能结集出版,蓝萍萍求情说:“你千万要帮我这个忙!这本书关系到我的命运和前途!”她向吴谷生诉说自己这些年的遭遇,说她来自本省一个偏远山沟,二十几岁时,怀着出人头地的梦想,只身来到无雪城,在无雪城街头漂泊了十年,一事无成,全靠朋友接济度日。“这本书可是我的救命稻草呀。”蓝萍萍当时几乎声泪俱下。
吴谷生也来自偏远山沟,这些年凭着自身努力,一步步拼到省城。他虽然凭直觉并不喜欢这个化浓妆的女人,但他确实同情她的境况,当时答应她留下书稿,替她跟出版社老段说说情,争取得到出版社的同意。蓝萍萍走的时候,吴谷生对她说:“公司有个小食堂,你以后可以过来吃饭。”
后来老段还是同意了给她出版。蓝萍萍又私自把自己年轻时候拍的许多艺术照印成彩版,加在书中,吴谷生有些反感。书出版后,并不像蓝萍萍当初想象的那样时来运转,她信心十足地跑到各大学去签名售书,没人理睬;她兴致勃勃地要求上电视讲述自己的成才之路,没人接待;她满怀希望地把书送给用人单位,没人翻阅……这时有个全国性的文学评奖正在进行,蓝萍萍通过关系把作品送了上去,但很快被打回来,因为套书是一个书号,必须整套参评,单本不能推荐。她跑到北京那家出版社去找说法。这时候老段已经退休回家,出版社档案里没有她的书目,这一意外收获,让蓝萍萍猛然发现自己命运的一次转机,她一张状纸,以“假书号的受害者”名义将吴谷生推上被告席。
吴谷生心里很是委屈,公司给了蓝萍萍1000册书,所有费用加起来收了她7000元,公司毫无利润可言,纯属帮她的忙,况且公司是受出版社委托组织书稿,即便要告也主要是告出版社老段那边才是。
我真是倒霉,吴谷生心想。
六、只做不说
吴谷生对胡琪说:“通知大家2点到办公室来,商量一下今年工作。”
“好。”胡琪边忙边应着。除开夏天,办公室一般中午没得休息,大家各司其职。因为都是聘用的员工,都很勤快,很听话,工作之外也没有太多的矛盾,大家既是同事,又是朋友,氛围很好,这是吴谷生担任杂志社总编两年来感到最舒心的。
“要不要通知牛小琴她们?”胡琪问。
吴谷生说:“免了。”
吴谷生把马军喊进自己办公室,跟他说了今年工作打算。马军手里提着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说:“蛮好。”
两年前吴谷生接手杂志时,聘请马军做了副总编。吴谷生说:“去年法院的事耗费了我蛮多精力,今年公安这边又得费不少神,杂志社的工作,你帮我多操些心。”
马军爽快地应着:“行呵。”
下午2点,留在无雪城的本刊记者都来了,办公室显得很闹热。
吴谷生任总编以来,杂志社很少开会。吴谷生参加工作二十余年,最烦的恐怕就是开会,每逢单位开会,他就设法开溜。现在吴谷生算是经济研究中心中层干部,会议也就更多,通常情况他是能请假则请假,不能请假就签个到,随时准备开溜,非到不得已,不会熬到最后。吴谷生生性内向,不喜群体活动,对开会有种天生的厌烦情绪。再则,做杂志是件很忙很累的活,吴谷生不可能腾出太多时间去应对会议。在吴谷生看来,开会的目的无非使大家统一思想,统一步伐,杂志社不开会,同样能做到这点。就像一台正在运转的机器,吴谷生善于及时发现哪个螺帽松了、哪根皮带开裂了、哪里漏油了,并且能及时修补好,所以一般情况下无需停产检修。
做杂志是件很辛苦的事。除开靠全额拨款养活的杂志和靠行政手段强制发行的杂志,一般自谋生计的杂志,办起来都难。像吴谷生接手的这本《经济前沿》杂志,因为既没有政府拨款,又不能强制发行,创办近二十年了一直处于不死不活状态。如果是一般的商品,绝对熬不过这么长时间,要么早火了,要么早死了,但杂志是特殊商品,它的品牌打造,有一个长期的艰难的过程,但一旦杂志的品牌起来了,你想把它打倒,很难。这正是吴谷生感兴趣的地方。
吴谷生做杂志至今做了十几年,不仅仅是喜欢,主要觉得这工作挺适合自己。在此之前,吴谷生做了五年中学语文老师。站在众目睽睽的讲台上,吴谷生始终诚恐诚惶,也许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有可能因此贻误某个学生的一生。在吴谷生给学生上的最后一堂公开课上,整整一堂课,他只说了一句话:“同学们,这堂课你们自习,有什么问题单独问我。”当时教室空行里,坐满了全校领导和语文老师,冷雨校长就坐在吴谷生眼皮底下,当漫长的45分钟终于过去,冷雨校长挺着猪肝色的脸,领着大家提着凳子,气冲冲地步出教室时,吴谷生知道自己的教书生涯自此宣告结束。多年后,当吴谷生填写工作简历时,他总会首先写上这样一句话:“我的工作经历分为两部分:前部分只说不做,后部分只做不说。”吴谷生的个性适合于“只做不说”的杂志工作,做杂志就好比工艺师傅做陶瓷,需要的不是夸夸其谈,而是脚踏实地,一个月或者半个月必须出一次货,什么时候和泥,什么时候打坯,什么时候上釉,什么时候装窑,必须算计准确,一天也不能耽搁,烧出来的货还必须毫无瑕疵,完好无损。
所以当吴谷生经过数轮挑战,终于成为《经济前沿》杂志社总编时,他就像一位操练多年的工艺师,终于有了一个亲手制作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的机会。他决计把《经济前沿》杂志做成一个品牌。第一年,他缩短出刊期,变双月刊为月刊,同时改革用稿制度,实行“三三制”:每期杂志名家稿子占1/3、优质稿子占1/3、收费稿子占1/3,一年后不但转载率高于其它同类杂志,而且为刊物的发展奠定了经济基础;第二年,变月刊为半月刊,在上年理论版的基础上,创办一个文摘版,叫《成功文汇》,从成家、立业、修身、养性四个方面讲述人生的成功之道,《成功文汇》一面市,发行商欢迎,读者喜爱,但由于没有充足的资金投入,吴谷生不敢放开去做。
今年是吴谷生接手《经济前沿》杂志第三年,杂志将出现什么新面目?
“今年仍旧是我们埋头苦干、大步前进的一年。”吴谷生朝大伙说,“省出版局已经批准我们将半月刊改为旬刊,一个月出三本杂志。今年新批的这本杂志,叫做实践版。我们理论版的广告词是‘为经济说话’,实践版的广告词是‘让经济说话’。理论版和文摘版已经上路,今年我们主要工作任务,办好实践版,把它办成中国版《福布斯》!初步设想:每期重点打造2~3个排行榜,为全国各行各业的经济英雄排定座次。你们可以根据各自的资源优势,框定选题,分成两人一组,每个小组原则上两个月推出一个榜单,力争采编与发行、广告联动。具体的操作,你们跟马总商讨。”
大伙兴致很高,相互探讨着选题。吴谷生把马军叫到一旁,说:“大家的状态蛮好,你要给他们当好参谋。总的原则两点,一是排的必须是人物,是当今时代的经济英雄;二是榜名要新,要有创意,能吸引眼球!你根据今天的意思,做一个文字性东西,叫胡琪发给今天没来的记者和每个工作站,下个月的实践版主要篇幅,发布我们自己制作的榜单,争取半年内引起外界关注,到年底,获取强烈反响!”
“行呵。”马军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他的圆脸上,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泛起两片红润。
七、熄火的婚姻
吴谷生正跟原莹吃晚饭,胡琪打电话来,说:“王老师找你,没说什么事。”
自从去年法院为了蓝萍萍状告吴谷生一案不断地打吴谷生手机后,吴谷生换了手机号码,新号码只有杂志社员工和要好的朋友知道,王回香也不知道,有事她就往胡琪那儿打电话。
吴谷生用原来的手机卡回过去,问:“什么事?”
王回香恶声说:“什么事?你这个父亲当得好!”
吴谷生也不客气,说:“我父亲当好没当好,关你什么事?”
“你只晓得每天搂着小情人逍遥快活!分开快两年,什么时候关心过吴家女?”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回香声音大得像打雷:“吴家女明天开学,你帮她交了学费吗?”话音刚落,电话断了。
吴谷生这才记起,年前答应吴家女,过了年就帮她把学费交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吴谷生一口喝完剩下的啤酒,喊服务生买了单,吩咐原莹慢慢吃,吃完自己打车回家。
吴谷生从自动取款机上取了钱,到了王回香住房楼下,打吴家女小灵通。
吴家女下楼来,见了吴谷生,不声不响地从他手中接过钱,递给他一张纸条,说:“这是我银行卡号,以后生活费和学费可以直接打到上面。”说完,转身走人。
吴谷生笑着冲吴家女的背影说:“家女,不说声再见?”
吴家女依旧往前走,不回头地应着:“嗯,再见。”
吴谷生心里一阵发酸。他想起正月初七吴家女留下的那张纸条。他明白,自己与王回香闹离婚,已经无可避免地伤着吴家女。这是吴谷生最不愿看到的,无论如何,孩子是不应该受伤害的,何况是这么一个从小不用父母操心、从不给父母添麻烦的好孩子?
就好比自己身体中越健康的部位越容易被自己遗忘一样,这么些年,吴谷生极少惦念和操心吴家女,平时几乎把她给忘掉。打小开始,吴家女的身体就很棒,极少生病,常常是趁大人不在家,把家里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大人回来了,还装肚子痛,只是为了骗一把药丸子吃。吴家女的学习,也不用父母操心。这么多年,吴谷生为吴家女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不过就是晚上经常给吴家女做一碗炒面。很多时候,吴家女加班学习到深夜,就是为了等待爸爸端上来的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炒面。在吴家女记忆里,爸爸做的炒面,无疑是世上最好吃的食品。曾经很多个夜晚,吴谷生中途作别酒友、牌友和玩友,匆忙赶回家,不是担心老婆猜疑,也不是害怕老婆吵闹,更不是渴望早点回家与老婆温存,而是为了及时给女儿端上一碗炒面。女儿书房里的灯光,就是吴谷生回家的路灯。灯光下女儿期盼的目光,就是吴谷生回家的路线。在晚上给吴家女做炒面的这些年里,吴谷生极少出差。每逢单位安排出差,吴谷生都尽量推脱,让给同事去,实在推脱不了,也尽量设法当天晚上赶回家。出差在外硬是回不来的夜晚,对吴谷生来说,无疑是种折磨,女儿期盼的目光,在脑海里总也挥不去,这样的夜晚常常令吴谷生心生愧疚、辗转难眠。
一年半前,吴家女随着她妈搬进了这座春天花园。此后,吴谷生再也没有为吴家女做过一次炒面。
吴家女现在还惦念她爸做的炒面吗?
我什么时候还能为女儿再做一碗炒面?
吴谷生突然伏在方向盘上号啕大哭。已经熄火停在春天花园前坪的吴谷生的小车,从外面听上去,仿佛又点着了火,车身抖动的同时,发出“空、空、空”的响声。
难道婚姻如同这汽车?
那年,语文老师吴谷生和政治老师王回香在冷雨校长的谋划下,迈进结婚的教室。从此,这辆婚姻的汽车从乡镇开到县城,从县城开到市里,再从市里开到省城,整整开了十六年。十六年后的夏天,这辆汽车熄了火,再也开不动了。
汽车开了十六年,肯定要报废。莫非婚姻也如此?
按说从乡里开到省里,道路越来越平坦,视野越来越开阔,心情也该越来越惬意,但吴谷生只觉得累。一种切骨的累。一种昏天黑地的累。十六年里,吴谷生风雨兼程,不曾缓过一口气,他是司机,他必须全神贯注,双眼紧盯前方,脑子高度集中,反应灵敏地应对各种状况,同时四肢要积极配合;他也是修理工,一路奔驰的汽车,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毛病,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下,他必须把自己整洁的身体仰天放倒,一寸一寸地蹭进车底,弄得两手油污,一身臭汗;他还是修路工,山坡崩塌,泥石阻挡了道路,他必须用手把它们清走,遇着沟渠,他要背石头去填平,陷进泥泞,他得砍树折枝,双肩顶出车轮;每逢险要关口,他不能退缩,唯有拼尽心力,小心前行;遇到交通事故,他得东奔西走,千方百计地去摆平。十六年里,他从不让王回香下车,所有的事情他一个人扛,他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十六年里他做这一切时,始终尽心尽力,毫无怨言。
十六年后,当王回香由最初的一名普通中学教师变成省城一位受人尊敬的大学副教授时,当吴家女长大成人、开始学会承受人世间风风雨雨并从无雪城一中初中毕业时,吴谷生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名经过十六年长跑赛早已精疲力竭的运动员,他终于看到了终点。
晚上是春天花园最漂亮最迷人的时候。户外无数的彩灯把一幢幢仿欧建筑衬托得美轮美奂,吴谷生有如置身在海市蜃楼之中,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格窗户上,他猜想室内的人,必定一个在备课,一个在写作业。
当初吴谷生选择这处房子,是经过一番考虑的。在此之前,吴谷生几乎看遍了无雪城所有的新楼盘。他最终选择了春天花园。不是因为原莹推销得如何卖力,是吴谷生觉得春天花园所处的地段最好。春天花园紧挨着城内最大的公园——雪湖公园,同时离吴家女所在的学校很近,出口处正好又是王回香她们大学校车停靠点,加上园内的绿化环境好,楼层也不太高,六层,带电梯,价位与同等楼盘比较,偏低。房子买下后,吴谷生随即对它进行装修——在那个挥汗如雨的夏天,开了十六年车、把车从小乡村一直开到大城市的司机吴谷生,依然不遗余力、尽心尽责地做着这件事。不过,这是吴谷生十六年来为此婚姻之车做过的许多事中的最后一件事,这件事他瞒着了王回香。
在那个炎热难耐的夏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吴谷生所做的这最后一件事宣告完工。当吴谷生把自己的行李从搬家公司的汽车上重新取下来、把新房钥匙交到王回香手中时,他脸色平静、语气淡漠地对王回香说:
“对不起,我请求下岗。”
八、大会不欢而散
夜里吴谷生梦见鱼。吴谷生站在堤岸上,看见水库里的鱼纷纷往岸上跳。堤上的人都往下面跑,吴谷生跑在最前面。吴谷生抱住一条大腿般粗的草鱼。草鱼在吴谷生怀里发出婴儿一样的叫声。
吴谷生最怕梦见鱼。一梦见鱼,第二天准出事。梦见的鱼越多、越大、越金贵,出的事也就越大。吴谷生接手《经济前沿》杂志头一年,有天晚上梦见满塘的甲鱼,吓得吴谷生第二天不敢出门,硬是在屋里躲了一天,到了晚上熄灯睡觉,吴谷生心想,今天总算捱过去了,哪知刚睡下,坏消息就来了,他派出的一个采访组途中出了车祸,车上一位记者为了让司机休息一下坚持要代开一段路,才开一刻钟,车子便翻下了高速公路。那回事故,车子严重损坏,车上三名记者都不同程度地受伤,车子虽然保了险,因为开车的记者没有驾驶证,保险公司拒绝赔偿,杂志社那次损失惨重。
吴谷生回想今天有些什么安排,记起上午经济研究中心召开职工大会的事来。
每年过完春节一上班,经济研究中心就要召开职工大会,既是过去一年的工作总结会,也是新一年的工作动员会。为了把会开好,临时组建的会务组,已经提前两个月开始筹备,连春节都没有休息。会议规定,上至每一位领导,下到每一位员工,包括离退休人员,都必须参加。
上午这个会,不去不行。
会场设在办公楼大礼堂。吴谷生虽说调进经济研究中心工作两年了,但大部分同事他都不认得。经济研究中心本来就是一个以个体劳动为主的团体,平时不是开会或参加婚礼、葬礼之类的集体活动,很难碰到一块。吴谷生的杂志搬在院外做,平时极少来大院,加上吴谷生不喜交际,彼此之间不认识也在情理中。经济研究中心的几个头头,吴谷生当然认得,他笑着很客气地向他们问候新年好,又跟熟悉的朋友和同事打招呼。他发现,歇了一个春节,大家的脸色普遍红润,心情普遍开朗。吴谷生找到挂《经济前沿》杂志社牌子的那排座位,发现牛小琴已端坐在其中,吴谷生并不跟牛小琴打招呼,顾自靠走道边坐下。开会经常开溜的吴谷生,掌握着坐座位的两条基本原则:开小会坐门边,开大会坐中间偏后的走道边。坐门边也有讲究,要避开风口,最好躲在门后面,不然赶上大热天或者大冷天,开开合合的门,要么把你热死,要么把你冻死,得不偿失。开大会时千万不要坐后面,因为每次开大会,前面几排总会空出一些位置,主持人就会对着麦克风喊:“最后五排的同志请坐前面来!”当然,党代会、人大会、政协会诸如此类很庄严的会议除外,这些个会议,每个座位都打上了名字,不是你想坐什么位置便可以坐什么位置的。
除开最后一项议程,会议其它议程进展得很顺利,气氛也很友好、热烈。向南小小的恶作剧,也为活跃会议气氛起了促进作用。
向南是产业经济所副研究员,虽跟吴谷生同岁,看上去却比吴谷生小,三十出头的样子。大伙说向南之所以不显老,主要是他太顽皮,像个老小孩,像今天这样的职工大会,向南照样没有放过制造恶作剧的机会,他在他前排的十来个人背上全都悄悄挂上了一张纸条,纸条的一端塞进每个人背后的衣领里,纸条上分别写上了不同的话语:
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钞票,可又常常汗流多少!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狗,想要肥呀肥呀肥不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女人都围绕着我。
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吧,我们正好三缺一!
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是不是又有了一身的肥肉?
山上的野花为我开又为我败,静静地守候偏不让你来采摘。
后排座位上的人,都瞪大眼睛识别纸条上的文字,待看清内容后,忍不住用巴掌捂住嘴巴,窃窃地笑。看不见字的人,猜想纸条上面一准没什么好话,也咧开嘴笑。
最后一项议程,大家笑不起来。
给获奖单位和个人颁奖。吴谷生获得省委宣传部颁发的全省优秀宣传工作者奖。吴谷生是个做实事的人,每年都要获奖,但获省级奖,这还是头一回。吴谷生刚从宋主任手中接过奖状和奖金,依照惯例,准备朝台上和台下分别鞠躬,忽然听见台下一声怒吼:“姓吴的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获奖!”
吴谷生抬眼望去,夏天双拳举过头顶,脖子上暴着一根根青筋,像是一头斗红眼的公牛,冲着自己叫嚷。
吴谷生打从参加工作以来,哪这样当众受辱过?一气之下,抓起台上的麦克风,狂喊着:“姓夏的什么东西!他是个疯子!”
夏天真的像疯子一样,朝台上扑来。吴谷生也气鼓着脸,双拳紧握地瞪着他。
两人被旁人及时拉扯开,最终没有打起来,但整个会场炸开了锅。
一年一度的全中心职工大会,不欢而散。
向南和肖博士、蔡平安几个朋友把吴谷生拉出来。吴谷生的脸仍旧扭曲着,一副气愤难平的样子。
向南说:“那的确是个疯子,只怪你运气不好,被他盯上了。莫理他!”又对大家说:“过了年我们几个还没聚过,中午我请你们喝杯酒,到‘四姨妈’去。”
“四姨妈”是以往四个人经常去的一家土菜馆,离单位不远,十分钟车程。肖博士拍拍吴谷生的肩,笑着说:“平时看你不声不响的,今天你一声吼,蛮英武的!”接着说:“开根烟唦。”
大伙噗哧一笑。
在吴谷生的朋友里面,肖博士是个马大哈。常常是从取款机上拿了钱忘了取卡;进了火车站发现车票落在家;从幼儿园接了孩子,进家门发现身后没有孩子,手上只有报纸。当然,拉完尿还是记得将小弟收进去,只是经常忘了拉拉链。肖博士这种健忘症打小就有。还在念小学时,布置写作文《我的语文老师》,肖博士想这样开头:“我的语文老师姓常,她长得很靓,瓜子脸,笑起来格外富有魅力。”但写在本子上后,完全变了味:“我的语文老师姓吊,她长得很青,爪子脸,笑起来格外富有鬼力。”语文老师在他本子上批了句:“拜托不要把我当成吊死鬼好不好?”肖博士烟瘾极大,但只要一坐在哪儿,就把烟忘在哪儿,经常口袋里没烟。想抽烟又没烟的肖博士,就会先奉承对方一句,接着说:“开根烟唦。”吴谷生他们几个,经常拿肖博士这句话调侃。蔡平安这时对向南说:“今天你写在纸条上那些话,真是绝了——开根烟唦。”朋友间的玩笑,消了吴谷生心头的气,他对蔡平安说:“不管到哪,你都提这么大个皮包,谁见了都觉得你满腹经纶——开根烟唦。”
四个人喝了不少啤酒,下午留在“四姨妈”打牌。快下班的时候,胡琪发过来一条信息:“下午来两公安找你,我说你出差,小心些。”吴谷生想起昨晚那个梦。好在今天没去办公室。又想,公安果真开始行动了,莫非今年真的在劫难逃?
晚上四个人又喝了一件啤酒。蔡平安不太会喝酒,喝得不多,但也有些醉意,回去路上,隔几分钟又要问一声:“我的包呢?”吴谷生及时答上一句:“在车上。”吴谷生把他们三个送回单位再回到家时快12点了,母亲利索地给吴谷生开了大门。吴谷生一下车,土狗吴谷狼放肆围着吴谷生摇头摆尾。吴谷生发现这么晚了父母竟然还没睡,就问:“有事?”父亲递给吴谷生一张当天的《无雪城午报》,说:“又登了。”吴谷生翻翻,头版一个特大号标题《假书号案又有新进展,公安已立案侦查》,吴谷生心里骂道:“这女人真毒!”口里还是轻描淡写地对父母说:“没事,你们睡吧。”
待到脱衣睡觉,发现衣服口袋里装满调羹、碟子,还有一个玻璃烟灰缸。
向南这家伙!
杂志社新增一个实践版后,吴谷生把文摘版执行主编调到实践版做执行主编,文摘版执行主编因此空缺,吴谷生决定向社会公开招聘。
自打去年全国报刊进行清理整顿,吴谷生所在省砍了一批通过行政手段强制发行的报刊。被砍报刊的编辑记者大多在重新寻找工作,他们得知《经济前沿》杂志社要招一名执行主编,觉得够条件的都来报名。吴谷生让马军和胡琪从中挑出20名,参加考试。
严格来讲,不算考试。因为既没有纷繁复杂的考题,也没有专门的考场。这跟吴谷生一贯的行事作风有关。吴谷生要的是实效。在吴谷生看来,形式可有可无,内容极其重要。就好比吴谷生一直以来,极少注重穿衣吃饭,却非常在乎心灵的放松与充实一样。同事有时会当面笑吴谷生,一件外衣总穿不换。跟王回香分居以来,吴谷生没买过衣服,父母有时擅自给吴谷生买些衣服鞋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吴谷生床上,吴谷生又会不声不响地整整齐齐地放回父母床上。一则吴谷生不喜欢穿新衣新鞋,再则以父母的眼光买回来的衣服鞋子,让他感觉穿出去太打眼。
吴谷生想,这20个人,基本能力和基本素质,肯定都具备,作为一本杂志的执行主编,关键是要有一种积极良好的愿望,一种具体运作的技巧,以及一种总揽全局的创意。吴谷生依据这三点,与马军、胡琪他们商定了三轮考试的内容。
第一轮考试由胡琪主持。
胡琪发给每人一张白纸,说:“考题很简单。大家先听个故事,再把答案写在纸上。”
胡琪说了题目:“从前有个秀才进京考试,考试前一天晚上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梦,自己在屋上栽萝卜;第二个梦,大晴天自己不单戴了草帽还带了雨伞;第三个梦,自己跟一名陌生女子脱光了衣服,睡在一块,背靠背。你们分析一下这三个梦,回答秀才是考上了,还是没考上?各写各的,不许互相议论。”
这20个人经历过无数次考试,从未遇到今天这样古怪好笑的考题,各自找个位置,开始写答案。
胡琪在每份答卷上签上意见,交给吴谷生。吴谷生认真看了遍,把它们划分为两类。一类认为秀才考不上,理由三个:屋上栽萝卜,白费劲;大晴天带雨伞,多此一举;光着身子还背靠背,没戏。另一类认为秀才考得上,理由也是三个:屋上栽萝卜,高中;大晴天带雨伞,准备充足;光着身子背靠背,可以翻身。吴谷生在第二类答卷名单上打了勾,他们的答案,符合吴谷生招聘的第一点要求:有一种积极良好的愿望。
其中三份答案令吴谷生惊奇。
一位应聘者说,秀才考得上考不上我不知道,因为梦就是梦,梦不能决定命运,秀才这次能不能考上,全看秀才平日里是否勤奋和努力。这位应聘者对梦的全盘否定,虽然与吴谷生的观点相左,但他冷静的态度和务实的作风,让吴谷生刮目相看,以后招聘编辑,这位应聘者无疑是合适人选。
另两位应聘者的分析也很出新。他们观点截然相反,一位说,连屋上都想栽萝卜,说明这人贪吃;占了草帽还要占雨伞,说明这人贪财;跟陌生的女子竟然脱衣服,说明这人贪色。如此贪吃贪财又贪色的小人,若是考上了,以后必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纵然没有考上,也会为害一方,不如现场一刀把他宰了!另一位说,连屋上都想栽萝卜,说明这人有梦想;带了草帽还带雨伞,说明这人有计划;光着身子跟异性睡在一起竟然无动于衷,说明这人有节制。这样有梦想有计划又有节制的人如能考上,日后必定是将相之才,所以我希望他屋上栽萝卜——高中(种)!这两位观点鲜明,语言犀利,富于雄辩,要是做记者必定是出色的记者,吴谷生在他们的名字边做了标记。
从第一轮应聘者中挑选出10人后,马军召集他们进行第二轮考试。
马军手提啤酒瓶,先喝了口酒,然后说:“我这里有块石头,你们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它漂在水面上?”
胡琪照样发给大家一张白纸。
这次的考题跟上回不同,没有供应聘者选择的答案,交上来的答卷也就五花八门。有一位应聘者干脆答说,石头不可能在水面上漂起来。大部分应聘者认为,想要石头漂起来,必须借助外力,有说把石头放在木板上,有说把石头挂在飞艇后面,有说把石头掏空,有说把石头放进一块大泡沫里,这都不是吴谷生想要的答案。
其实只要联想到打水漂的游戏,就会知道答案:要想让石头漂起来,前提只两个字——速度。速度是制胜的关键。杂志运转速度的快慢,取决于对杂志操作技巧的熟练程度。
这次有四人答对了,这四人顺利进入下一轮。
第三轮由吴谷生主持。
吴谷生把四人带进办公室旁边一间被闲置的小屋。屋内漆黑一片。吴谷生拉亮灯,四人发现小屋不通风,也不通光,在里面呆上一阵,头脑发胀,吴谷生赶紧把四人领出小屋,对他们说:“你们用最简单、快捷和节省的办法,帮我把这间小屋填满。”
四人分头行动。
第一位应聘者请来了两名民工,他让民工把杂志社的过期杂志和废书废报搬到小屋,把小屋填满了。吴谷生想,这人不错,是个实用主义者。吴谷生令民工又把小屋的东西搬回办公室,民工忙完,满头汗水。
第二位应聘者从废品站拖来一车泡沫,把小屋装得满满的。吴谷生想,这人也不错,是个节俭主义者。
第三位应聘者是个女的,她的招术也很出奇,她用五颜六色的气球填满了小屋,使得原本死气沉沉的小屋,忽然变得五彩缤纷。吴谷生想,这姑娘更不错,是个浪漫主义者。
第四位应聘者两手空空来到小屋。
吴谷生说:“不要紧,你可以再准备准备。”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朝吴谷生笑笑。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如同他的脸色。
吴谷生断定,这是个烟鬼。说实话,吴谷生一直不看好他。他个子偏矮,衣着不整。但吴谷生能隐隐感觉到他内在的一种从容。
他让吴谷生在门外等候,把自己关在小屋。不一会儿,他开门请吴谷生进去。吴谷生以为他是个魔术师,可以手掌一拍,变出满屋的东西,但吴谷生眼里看见的依旧是空空如也的小屋。
他不紧不慢地说:“吴总,请你静下心来。”
屋里真有东西。香气。满屋的香气!他竟然用香气填满了小屋!吴谷生差点惊叫起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廉价花露水,朝吴谷生笑了笑,依旧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
这就是我要寻找的创意者!吴谷生握紧他的手,兴奋地说:“老弟,欢迎加盟《经济前沿》!”
直到这个时候,吴谷生才记住他的名字叫夏虎。
十、躲避公安
为防备公安找,没有紧要的事情,吴谷生一般不去办公室,晚上也不回家,对父母谎说要在外面学习一段时间,就住在原莹那儿。
前年出版局找,去年法院找,吴谷生都躲在原莹那儿。本来问题源头在出版社,一号多书是国家出版法规明令禁止的,出版社在出蓝萍萍她们这套书时,只报了总书名给出版局审批,各分册的书名并没有报批,蓝萍萍去北京找出版社索要审批的书目,出版社自然拿不出来,担心被出版局查处,一纸证明将自身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否定出版过蓝萍萍的书,老段又不肯出面澄清,加上蓝萍萍一口咬定是吴谷生的过失,所以执法部门就把账算在吴谷生头上。从没犯过事,也没跟执法部门打过具体交道的吴谷生,哪里招架得住?他跟宾律师商量,是不是有必要把我们手上的证据,包括出版社的委托书、跟出版社签订的合同,给办案人员一份?宾律师坚决反对,说证据是我们的保护伞,也是击败敌人的致命武器,不到非不得已不要拿出来。吴谷生也就只好能躲则躲,尽量避免与办案人员正面交锋。谁知这个老鼠躲猫的游戏,一玩便是两年,现在又进入第三个年头,吴谷生真不知这场叫自己度日如年的游戏,何时是岸。
前年出版局找的时候,正是秋天。那时吴谷生跟原莹还只是普通朋友,吴谷生在电话里对原莹说,想出去散散心。原莹开玩笑说,要不要我陪你?正好我可以休假。吴谷生说,行呵,去什么地方?原莹说,去海南唦,我从没看过海哩。吴谷生想,这个季节,这种心境,是应该去海边,便打电话给“看得出”旅行社,报了两个去海南的名额。吴谷生每次出游,找的都是“看得出”旅行社,不为别的,就喜欢它的名字——“看得出”,想看就得出去,取这名字的人,应该是个聪明人。
前年海南之行,看上去是一次浪漫之旅,对吴谷生来说,实际上是一次短暂逃亡。旅行团出发那天,吴谷生心情十分灰暗。当天,无雪城各大报纸纷纷推出《美女诗人蓝萍萍痛失文学巨奖》、《本省才女蓝萍萍为何无缘问鼎全国文学大奖》、《青年诗人蓝萍萍在风中哭泣》等等长篇报道,矛头一律指向“假书号贩子”吴谷生。吴谷生本身也是做媒体,一直为别人造舆论,没想到这回反遭舆论“造”了。吴谷生往往在签发批评稿时,慎之又慎,然而这几年无雪城一些报纸和电视的做法,让吴谷生看不懂,像蓝萍萍这类事件,法院还没有判决,仅听信蓝萍萍一面之辞,就不负责任地大肆报道,误导读者和观众,哗众取宠,借宠谋利。文章见报前,吴谷生从朋友处得到了消息,他曾经试图去说服相关报社,后来才发现无济于事,因为面对一个即将无数处穿孔的堤坝,你去一个一个堵塞,能起什么作用呢?
在洪水决堤而来之时,吴谷生最终选择了逃离。他坐上南下的火车,俨然坐上一叶救生艇,满怀悲愁地离城而去。那一刻,做了十几年媒体却遭受媒体集体轰炸的《经济前沿》杂志社总编吴谷生,对媒体产生出强烈的厌恶情绪。
从海南回来后,吴谷生不顾宾律师强烈反对,主动到出版局交了罚款。破财消灾,父亲反复对吴谷生说。况且,前年正是吴谷生接手《经济前沿》杂志头一年,千头万绪,他不想在这个事件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力。但对蓝萍萍的巨额索赔,吴谷生一口回绝。蓝萍萍没有善罢甘休,漫长的冬天过后,她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
她先从区法院告起。吴谷生和马军得到消息后,约宾律师在和记面馆碰头。裹着羽绒大衣、仅露出一张白脸的宾律师,只说了一个字:“拖!”马军感叹说:“最硬的人也会被拖成一滩水。宾律师这步棋,高!”吴谷生心里直打鼓,这么拖下去,我哪来心思办杂志呀?
后来吴谷生回想起宾律师这种“拖”的战术,仍然是一头雾水。要是不拖,吴谷生也许损失些钱,蓝萍萍也许得到些钱,但终归战争结束。拖的结果,却是两败俱伤。然而,许多事情一旦发生,往往就不以双方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双方当事人的较量,已演绎成双方当事人背后势力的较量,而受伤最严重的,往往又是站在事情最前面的双方当事人。
当时吴谷生还是依计行事。每天8点钟,他赶到办公室,把一天的工作交待给胡琪后,赶紧离去。法院的人找不着吴谷生,就用特快专递把文书寄到吴谷生住所草园子,吴谷生父母拒收,邮局只好把它退回去。又寄到《经济前沿》杂志社,杂志社也拒收,还是退了回去。再寄到经济研究中心,还是拒收,又退了回去。法院只好登报,登报后又有两个月期限,这样来来回回地折腾,一拖就是好几个月。蓝萍萍熬不住,又跑到媒体去哭诉,省会媒体于是纷纷刊出《美女诗人欲哭无泪,狠心被告人间蒸发》大幅文章,连续炒作。
待到区法院开庭前一天,宾律师才把答辩状递过去。宾律师在答辩状上称,知识产权类案件归中院以上法院审理,区一级法院无权受理。区法院只好依法将案子移送市中院。中院又向吴谷生送达文书,吴谷生又如前操作。这一轮下来,又拖上好几个月。
到了中院正式开庭审理,已经接近年关。蓝萍萍事先告知了省会各大媒体,开庭那天,去了很多记者。那天参加庭审的法官中,有一位临时有事,换上了另一人。这个细节让宾律师逮住了,他当庭提出异议。审判长只好宣布休庭,择日再审。原本准备观看一场好戏的记者们,没想到才开幕就闭幕,纷纷义愤填膺,将稿子发在次日省会各大报纸上,《假书号案一波三折,本省才女当庭痛哭》等醒目文章,在无雪城街头的寒风中飘扬。
蓝萍萍一气之下,从中院撤回诉状。发生在吴谷生与蓝萍萍之间的第二场较量,暂时宣告结束。而吴谷生心里明白,这种风平浪静只是短暂的,即将到来的,将是更猛烈的暴风骤雨。
果然,公安找上门来。
吴谷生为躲避蓝萍萍第三轮袭击,提着自己的衣物走向原莹住处时,脸上掩饰不住无奈和沮丧。莫非自己这辈子,注定始终在逃离?
在别人眼里,吴谷生从乡镇一步一步走到省城,是进步,是发达。而在吴谷生看来,自己始终是在逃离。
当初从乡里调到县里,是为了逃离让自己诚恐诚惶的三尺讲台;后来从县里调到市里,是为了逃离每次上街遇见的全是熟人的尴尬;再后来从市里调到省里,是为了逃离那个工业新城的乌烟黄尘。
莫非生命注定要逃离?生命逃离疾病,疾病往往不期而至。生命逃离灾难,灾难常常突然降临。生命一旦诞生,便开始对死亡的逃离,愈逃愈远时,蓦然发现,死亡其实就在身边,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本逃离的正是生命本身。为什么会这样?
很多问题吴谷生想不通,一如他想不通自己夜夜连天的梦。
原莹一准已经从报纸和电视上看了报道,她对吴谷生的到来,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似乎早已在家恭候,见到吴谷生这副狼狈相,止不住大笑,说:“把你的脸插满胡子,活脱一个萨达姆!再把它拧干水,活脱一个拉登!”
吴谷生叹口气,说:“拉登他们妻妾成群,今天可以躲这个女人屋里,明天可以躲那个女人屋里,我哪有这等福气?只有你这里可躲呀。”
“春天花园的房子多舒服!干嘛不去那儿?”原莹开玩笑说。
“我哪里还有春天?”吴谷生半是伤感半是调侃地说,“我生命中只有三季:炎热的夏天、落寞的秋天和冷酷的冬天呀。”
“我怎么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日日靓妹环绕,夜夜美酒笙歌,一年四季都掉进春天的花园里!”
吴谷生知道说不过这丫头,便板起面孔,厉声说:“本将军转战南北,早已饥肠辘辘。大兵,还不快去给本将军弄点吃的来!”
原莹“啪哒”一个敬礼:
“是,长官。”
十一、外婆过世
外婆过世的消息是清早传来的。父亲打电话来的时候,吴谷生已经起床,他原本约好马军今天一早去永陵市。打从吴谷生接手杂志社后,永陵市工作站还没向杂志社交过一分钱账,站长何清明嘴里答应好好的,到期总是变卦。吴谷生考虑,再不能拖下去了,早几天与马军商定,今天一起去永陵市清账。昨晚临睡时,吴谷生还特意打电话给马军,叮嘱他早点睡,明日早点起床。现在吴谷生只好把实情告诉马军,马军在电话那头说:“改天去永陵,不要紧。到了你外婆家有什么事,打电话来。”
原莹昨晚跟客户谈生意回来很晚,吴谷生起床时,她睡得正香。吴谷生在她枕头边放了张条子,说,我外婆走了,我回去送送她。然后轻手轻脚出了门。
车子居然发了两下才发动,这是吴谷生比较忌讳的,他心里咯噔一下。
吴谷生从家里接上父母。母亲的眼睛哭得发肿,边哭边说,我娘死得冤。吴谷生才晓得,舅舅他们凌晨5点找到外婆时,外婆已卧在屋前水塘里。父亲对母亲说,春花,你不要乱讲,贵根这些年总的来说,对你娘还是很不错的。
贵根是吴谷生的舅舅。外婆有四个女儿,但没有儿子。贵根是上门女婿,跟了外婆最后一个女儿冬花。贵根刚来时,吴谷生正好在外婆家念小学,外婆让吴谷生改叫冬花小姨娘为舅娘,吴谷生总觉得舅娘不如姨娘亲,仍旧叫冬花为小姨娘,一直叫到现在。吴谷生在外婆家读完五年小学。小学就在外婆家屋后,农闲时节,吴谷生一上课,外婆就背条凳子坐在教室窗子外面,一边纳鞋垫,一边望吴谷生,吴谷生上课开不得半点小差。外婆间常摘一些新鲜蔬菜送给老师吃,老师们对吴谷生也就格外关照。外婆最怕吴谷生玩水,便在屋前水塘四周栽满了羊角勒,手指一碰,划出血,小孩子都怕。水塘边也还是留了个口子,供大人们洗衣服、洗菜、洗农具。外婆为防止吴谷生私自下水,吓唬吴谷生说,水里有落索鬼,你一下水,它就从水里窜出来,把你索下去!吴谷生因此不敢一个人下水,都是外婆领着下水。多年以后,吴谷生调往永陵市工作,在家还没有完全安顿好的情况下,把吴家女送到外婆这里读了两年小学。每回吴谷生和王回香从市里赶过来看吴家女,总发现外婆依旧坐在教室外的窗子下,一面纳鞋垫,一面伸长脖子往教室里望,这时候的外婆已是白发斑斑,外婆家屋前水塘边,又插上了一圈密密的竹枝。
一辈子生怕孩子落水的外婆,而今自己竟溺水身亡。吴谷生回想这些,悲伤不已,泪水无声地掉落在方向盘上。
路过永陵市区时,吴谷生把妹妹吴谷雨两口子接上车。
从无雪城到外婆家原本只需要三个小时,因为通往幽江水库风景区的公路正在扩建,而外婆家正处扩建途中,吴谷生只好绕道行驶。绕的道,其实是吴谷生他们很熟悉的一条旧道,但不知为什么,绕来绕去,就是绕不出去。附近的村民看着这辆深蓝色的小车从中午到傍晚,一直来来去去地在田野里转着圈。他们仿佛在观看一场魔术表演,不明就里。不歇气地奔跑了几个小时的车子,最终疲惫地陷进山坡上的淤泥里。此去外婆路,咫尺竟天涯。为什么通往外婆家的路,突然间变得如此扑朔迷离?吴谷生在无奈和悲愤中,隐隐感觉到外婆似乎要借助这种方式向他表述什么,莫非真如母亲所言,外婆是含屈而去?
四个女儿中,外婆最疼的是母亲。母亲是老大,在家里苦得难以为继的时候,外婆只好把母亲一嫁了之,为此,外婆在以后的岁月里满怀愧疚。每当吴谷生家生活艰难,外婆总要瞒着舅舅,暗中接济。舅舅应该算是一位好农民,勤快本分,吃苦耐劳,并且善于精打细算,但舅舅过于节俭的性格,与外婆放任自如的性格截然相反,这就使得在外婆与舅舅相处的漫长岁月里,两人的关系始终时好时坏,磨擦不断,外婆与舅舅、小姨娘一家之间经常是分伙又合伙,合伙又分伙。在经历无数次分分合合之后,外婆最终沉塘而去。出于对外婆的感情,曾经在大学时代沉溺于《福尔摩斯探案集》的吴谷生分析,外婆的死因应该有两种可能:一是半夜起床,因年老糊涂,不慎掉塘;二是厌倦生活,自投水塘。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令母亲难以承受,感觉外婆去得委屈。
有人给外婆家报信,很快来了一群在外婆家帮忙料理丧事的亲戚,他们一股气把吴谷生的车子抬出了迷途。
吴谷生一家在历经数小时的困顿之后,终于与平静地也是永远地躺在棺木里的外婆见上最后一面,母亲捧着外婆的头大声痛哭,小姨娘在一旁给母亲抹着眼泪——老家讲究活人的眼泪是不能溅到故人身上的,否则会腐烂故人的身子。吴谷生如同小时候一样轻抚着外婆的脸,心里面对外婆说,外婆,水中即是蓝天,你舍弃凡尘俗世,一步登天,毕竟是种解脱,你操劳了一辈子,就请安息吧。外婆一直微微睁着的眼睛忽然就合上了,与此同时,屋梁上一群燕子振翅飞出大门,朝天而去。
吴谷生看见,已经没有外婆的屋前水塘一片浑浊,水塘四周只是光秃秃的田埂,早已不再有刺手的羊角勒,不再有密密的竹枝,不再有外婆带着童年的吴谷生和童年的吴家女嬉水的欢声笑语,永远地不再有。
吴谷生还看见,外婆屋后的小学里依旧生龙活虎,只是外婆曾经坐过的窗外,早已长满萋萋青草。
岁月无情的手已渐渐抹去外婆残留在人间的一切痕迹。
当吴谷生留下父亲母亲和妹妹妹夫独自踏上归程时,他仿佛又看见外婆左手提着一只老母鸡右手提着一袋自家种的花生,碎着年迈的步伐,踉跄地追赶着自己。每回都这样。在没有走出外婆目光的那截路程里,吴谷生的车子醉汉似的摇摆不停。
多年前吴谷生刚调往无雪城工作时,曾经接外婆到无雪城住过一段日子。吴谷生现在回想,那应该是外婆很快乐的一段时光。外婆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陌生城市,脸上的笑容有如春天的花朵一般绽放。留在外婆记忆深处的是无雪城动物园,多年以后,外婆依然能向大家讲述动物们可笑和可爱的模样,仍然有重返无雪城动物园去探望记忆中的动物——就像探望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的愿望,只是母亲不得不劝说吴谷生,你外婆现在坐不得车。
“我娘一坐车,身上的骨头会全散掉!”母亲对吴谷生说。
不能让外婆再次亲眼看看无雪城动物园,看看她那过目不忘的老朋友,已成为吴谷生此生的遗憾。经济研究中心大院紧临无雪城动物园,每回路过,吴谷生都会情不自禁地朝动物园望一眼,他仿佛又看见外婆曾经惊喜的笑脸。
人间恩情虽然长,生死已是两重天。
十二、动物与人
跟马军在一起,吴谷生大部分时候不做声。马军说话欲望强,加上知识面广、思维活跃,一般情况下,他都会不管不顾地沿着自己的思路一说到底。在去永陵市的途中,吴谷生一边开车,一边听马军不断地说话。
永陵市距无雪城只有半小时车程,它属于省政府“四合一工程”中四座城市之一,是一座工业新城,吴谷生曾经在此工作了一年。永陵市下辖五县五区,五个县呈一字形朝东南方向延伸,依次叫唐陵县、汉陵县、幽陵县、夏陵县和舜陵县,五个县越往后走,经济越薄弱,人口越少,越山高水深,旅游资源也就越丰富,排在末尾的舜陵县原本叫舜县,因境内发现一座舜帝陵,改作舜陵县。
“这一路过去都是陵呀,”马军说,“不如把你们老家幽陵县干脆改作幽灵县!”
“你不会是骂我们吧?”吴谷生看一眼马军,“那我们幽陵县八十万人民饶不了你!”
“其实你错了。”&
马军一本正经,他把啤酒瓶口对着嘴巴,小心地吸了一口,解释说:
“人们一听幽灵这个词,就感觉很恐怖,很畏惧,其实这是传统观念在作祟。就好比人们对待蛇、狐狸和狼的态度一样,实在是一种世俗的偏见!蛇有什么不好?狐狸有什么不好?狼又有什么不好?
“就说蛇。蛇非常遵守游戏规则,你不碰它,不伤害它,它决不会伤害你。蛇还是绝对的环保主义者,从不散播垃圾,也不制造噪音,好比徐志摩的诗:你悄悄地来,正如你悄悄地去,你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蛇还特别爱干净爱卫生,你什么时候闻到过它有异味?蛇每年即使忍受巨大的痛苦也要换一次皮。
“再看狐狸。狐狸主要的特点是聪明、精明和漂亮。你说,做官的越做越大的,几个不聪明?做老板的资产越滚越多的,几个不精明?做明星的价码越来越高的,几个不漂亮?狐狸要是变成人,恐怕绝大部分人甘拜下风,它集人的三大优点于一身,绝对是人中精英。它要做官,起码省部级;它要发财,起码家产过亿;它要出名,起码响遍全国。
“狼就更不用说。狼虽然个子比不过大象,勇猛比不过狮子,聪明比不过狐狸,勤劳比不过蚂蚁,憨厚比不过猪,灵泛比不过蛇;狼虽然翻土比不过野猪,播种比不过小鸟,挖隧道比不过穿山甲,纺织比不过蜘蛛,长寿比不过乌龟,站立比不过企鹅;狼虽然摔跤比不过恐龙,柔道比不过河马,拳击比不过老虎,跳远比不过猴子,游泳比不过鲨鱼,竞走比不过鸵鸟;狼虽然唱歌比不过青蛙,讲相声比不过鹦鹉,演双簧比不过袋鼠,跳舞比不过海豚,伴奏比不过蝉,伴舞比不过蝴蝶……”
“你等等,说相声呵。”马军是无雪城曲艺协会会员,曾经拜无雪城曲艺大师彭七八为师,吴谷生从他手上抢过啤酒瓶,猛喝一口,说,“别再‘虽然’,我肚子笑痛了。”
“这哪是讲相声?我说的全是实话。” 马军也喝了口,依然板着个脸,说:
“但所有动物中,狼最优秀,狼综合素质最高。狼的许多生存理念,我们人类不及它,值得人类借鉴学习。狼有个‘三分之一生活圈’理论。比如两群狼,它们有两个生活圈,这两个生活圈有三分之一相叠。为什么?要是两个生活圈完全相叠,两群狼就会整日厮杀,最终相残而亡;要是两个生活圈完全不相叠,两群狼之间永远就没有争斗,最终会退化而死;只有两个生活圈始终保持三分之一相叠,才是最正确的生存方式。两群狼在三分之一相叠圈里互相拼搏,保持和提升狼的机智勇猛,狼退出相叠圈后,调理身心,养精蓄锐。
“这个‘三分之一生活圈’理论,可以用来处理人类各种复杂关系。比如夫妻之间始终保持三分之一的相叠面,其它时候都是相对独立的,夫妻之间不但会少许多争吵磨擦,感情还会与日俱增。还比如同事之间,朋友之间,上下级之间,亲人之间,情人之间,主客之间,同行之间,部门之间,都可以运用这个理论。
“狼还有个‘走回头路’理论。往往在猎人把狼逼到十字路口时,按说狼应该选择往其它三条路逃跑,狼却选择往猎人来的路上跑。狼知道在其它三条路上,必定有猎人布下的陷阱,而猎人来的路最安全,只要冒死躲过了猎人的枪口,就会平安无事。我们在生活中就经常面临这样的选择。有时正因为我们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才导致自己上当、被骗和受损。狼告诉我们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看上去最危险的,说不定很安全;看上去很安全的,说不定最危险。”
“听上去有点道理。”吴谷生说。
“幽灵也是个好东西,你别看扁它,它跟一般动物不同。地球上越来越拥挤,幽灵不占用我们的空间;幽灵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来无踪去无影,不耽搁我们宝贵的时间;幽灵不吃不喝,不耗费我们越来越稀缺的资源,也不制造垃圾和疾病。更重要的是,幽灵能给我们平庸的生活带来新奇,给我们麻木的神经带来刺激,给我们疲惫的心灵带来惊醒,这三点恰好是开发旅游产业的必备条件。你说,把幽陵县改作幽灵县,在幽灵县境内建一座幽灵城,能不是个好事吗?”
吴谷生笑笑,说:“你干脆写份详尽的建议书,我帮你转交幽陵县领导。”
“行呵。”马军把瓶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完。
“不要光说动物,我们说说何清明这个人,今天该怎么处置他?”吴谷生说。
“何清明也是动物,他是条狗,牛小琴在杂志社喂养的一条走狗!”马军说,“今天我们来,要让何清明这条走狗变成走人!”
“这话有意思。”吴谷生说,“永陵工作站原本是杂志社的下属机构,何清明却据为己有,把这两年的杂志发行款和广告款都装进个人腰包,说明我们对他的管理有问题!今天我们是得叫他走人!但是要他放弃工作站,估计他肯定不会同意,又会当我们面作一番虚假承诺。他要是既不交账,又不放弃工作站,我们该怎么办?”
马军没做声,一看,睡着了。没有酒喝的马军,如同没有及时补气的球。
何清明不在家。他把工作站办公室安在家里。
何清明借口在外面有事,暂时过不来。吴谷生知道他是不想见面,故意找借口,于是在电话里做了一会工作,何清明才答应过来。
在楼下等了好久,何清明还是不来,马军口气很硬地又给他去了个电话,说:“你不会是希望我们去公安报案吧?挪用公款可是要判刑的!你未必不知道?”
吴谷生和马军就近吃了一碗面,又等了一阵,何清明才来,身后跟了个穿制服的年轻人,何清明介绍说:“我侄子,在法院工作。”
估计他是喊来给自己壮胆的,说明他还是有些心虚。
何清明说:“找个茶馆?”
吴谷生说:“就家里谈吧。”
先跟何清明算账:这两年签了多少发行单、广告单,收了多少发行费、广告费,外面还欠着多少发行费、广告费。其实吴谷生来之前了解得很清楚,不过是跟何清明对对数而已。吴谷生让马军具体跟何清明结算,自己在一边跟何清明的侄子闲聊。吴谷生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向他请教,什么叫挪用公款罪?什么样的数字定个什么样的罪?
年轻人自然知道吴谷生的用心。当何清明和马军结清账,年轻人主动问了些情况后,对何清明说:“两位总编亲自来,还是给了叔叔你面子。今天把旧账结清,家里有多少钱交多少,不够的话,打个欠条。以后好好配合吴总编做好工作站工作。”
何清明装出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从里屋拿出来一些钱,余下的大部分欠款打了张欠条。
吴谷生把欠条和工作站的相关资料装进提袋,又收了工作站公章,口头宣布永陵工作站即日起停业整顿,相关文件不日寄达,让马军作了书面记录。
从何清明家里出来,吴谷生松了口气,自己接手杂志社的这两年时间,何清明一直在暗中抵抗,故意给杂志社制造麻烦和混乱,今天算是清除了一个工作隐患。
十三、存折被盗取
周未兵打电话来借钱,吴谷生从车上拿出存折,正准备去银行,发现存折上余额少了,仔细一看,今天上午取过一笔。吴谷生把自己的脑袋摸过来摸过去,越摸越糊涂:今天我什么时候取过钱?
吴谷生把存折交给银行营业员,说明了情况。
营业员说:“别急,我们有录像。”
营业员从录像房出来后,对吴谷生说:“一个女的,瓜子脸,平头,今天上班第一个取钱。”营业员说完,又补了一句:“要不要帮你报案?”
“谢谢,不用。”吴谷生说。
吴谷生现在主要考虑的,不是失了钱,而是王回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自己的。她既然能够从自己车里偷出存折,说明她已经拿了车子备用钥匙,而且晓得自己的藏身之处,甚至对原莹的情况也可能了如指掌。
她教书太屈才了,她应该去开一家私人侦探所,吴谷生心想。
一直以来,吴谷生觉得王回香的智商并不算很高,但在对付丈夫方面,让吴谷生刮目相看。她那种异乎寻常的精明和算计,让吴谷生防不胜防。莫非天下所有的女人在对付丈夫方面都有种天生的本领?吴谷生真是搞不懂。王回香的这种精明,越到后来越发明显,越发叫吴谷生难以忍受。从乡里调到省里,按说吴谷生心情越来越舒畅,结果却越来越烦躁。这种像吞了无数只苍蝇的感觉,到他接手《经济前沿》杂志时,更强烈。吴谷生晚上跟谁在一起吃饭,跟谁在一起喝酒,跟谁在一起喝茶,跟谁在一起唱歌,跟谁在一起洗脚,王回香仿佛长了一双眼睛在吴谷生身上,居然一清二楚。有时半夜里醒过来,吴谷生发现王回香正在翻看自己的提包,查看自己的手机,有时跟朋友们一起喝酒,吴谷生抢着买单,打开钱包才发觉少了钱,弄得一脸的尴尬。纵然现在分居了,王回香仍改不了偷钱的习惯。
吴谷生曾听卜心吟说起,她在无雪城大学认了一名贫困学生,负责这名女学生四年大学的全部费用,头两年这名女学生比较节俭,大三却发生了变化,动不动找卜心吟要钱,经常下馆子,爱穿名贵衣服,到大四,卜心吟中止了对她的资助,跟她说了这么句话:“我愿意负担你,但我不愿意你成为我的负担。”
吴谷生想,当负担成为一种快乐,我心甘情愿,但当负担成为一种痛苦,我必须放弃。
在吴谷生放弃婚姻、与王回香分居的一年半时间里,吴谷生对王回香的心态有所了解。王回香一直想不通吴谷生为什么要舍弃家庭。从此失去依赖的她,感觉突然被人从岸上抛进水里,伤心、愤怒和绝望的情绪,时刻交织在一起,占据了她整个心灵,让她觉得每一个日子都是乌云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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