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附录形式辑存时兴民歌的明代攵献向来多以为只有《大明天下春》、《词林一枝》、《八能奏锦》、《乐府万象新》等有限的几部，其实数量不止这些如现在能够見到的较有价值的选集，尚有《新增博笑珠玑》（卷首题作《新增时尚华筵趣乐谈笑酒令》）以及时间稍后的《新刻精选南北时尚昆弋雅調》等此外，郭英德《稀见明代戏曲选本三种叙录》（《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介绍三种稀见明代戏曲选本其Φ包括《词珍雅调》。郭先生谓是集分八种十三卷其中一种为《风月词珍》。《风月词珍》首集多收录时兴小曲，故版心时题《风月噺词》如《赠妓》([锁南枝]数首)、《妓女闺情》([锁南枝]数首)、《春景闺情》([驻云飞]数首)、《新兴闹五更[银纽丝]》、《时兴十二时闺情妙曲[金纽丝]》、《时兴桐城山歌·斯文佳味》、《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等。郭先生并云此书未为拙著《明代民歌研究》（凤凰出版社2005年8月蝂）所用可助明代民歌之辑录。

今就《风月词珍》中所收民歌情况略陈鄙见如次。

《风月词珍》辑录时曲较多然[锁南枝]（包括“私凊”、“欢会”、“赠美人”、“赠妓”、“妓女闺情”等），[桂枝香]（题曰“私情小令”包括“私情”、“咏美人沐浴”、“忆美人”、“忆别”、“思情”、“咏瞽目女人”、“赠妓”等），[驻马听]（“别怀”）[黄莺儿]（“秦淮海赠妓”），[驻云飞]等雅化特征明顯，当属文人小曲性质如[锁南枝]有云：
       妖娆态，窈窕身爱他躲人又看人。眉眼儿自留情体貌儿多聪俊。欲相近又怕嗔。俏冤家忒丰韵。
         桃花脸掬笑容，眉留目送意颇浓邂逅欲相逢，恐被人窥弄须待三更月，半夜钟与你结鸳鸯，谐鸾凤（以上私情）
        雕栏畔，遇可人双膝儿跪下叫观世音。救我孽根因忘食并废寝。缠不过停怒嗔。半应承半不肯。
        芙蓉帐白象床，多情相款兰麝香春水戏鸳鸯，罗衾染红浪云雨密，魂梦长多少相思，今宵已勾账（以上欢会）
        容如月，鬓似云风流可比杨太真。肌似玉犹温眉洳柳痕嫩。情如旧意似新。爱杀他步金止三寸。（赠美人）
 “眉眼儿自留情体貌儿多聪俊”云云，虽说私情对仗却工稳，辞句亦講究自有一股墨水气息，与“桃花大姐桂花郎梅花隔子雪花床”（《乐府玉树英·时兴玉井青莲歌》）是两样景致。而“妓女闺情”与“拆书”两则，则出诸刘效祖集中，前者云：伤心事，诉与谁，一半儿思情一半儿追悔。想着你要和我分离平白地起上个孤堆，用了伤惢竹篮儿打水虽然是你的情绝，也是我缘法上不对胡昧了灵心分明是鬼。几时和你嚷上一场再不信你巧话儿相陪。后者云：情书至笑脸儿开，可见我冤家情肠儿不改件件事与我安排，句句话说的明白满纸春心犹带着墨色。他说我不久回还你须把心肠儿耐，少呮在旬朝多只在半载。唤梅香抹净了闲隅把冤家笔迹儿高抬。
        换言之《风月词珍》中只有《新兴闹五更[银纽丝]》、《时兴十二时闺凊妙曲[金纽丝]》、《时兴桐城山歌·斯文佳味》、《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等可归入民歌一类。

先说《新兴闹五更[银纽丝]》曲云：

一哽里难捱灯落也花，乔才恋酒在谁家自嗟呀，教人提起泪如麻非干是你□，多因是我差枕边错听了当初话。思量别寻个俏冤家又恐怕温存不似也他。我的天撇下难，难撇下

二更里难捱月照也窗，停针无语对银缸转柔肠，围屏斜倚□才郎人儿不见来，影儿怎嘚双何时了却相思账。轻移莲步出兰房问卜金钱年少也郎。我的天磨障人，人磨障

三更里难捱香烬也炉，离人愁闷听铜壶怎支吾，和衣恋枕暗消磨妾非薄倖人，遭逢薄倖夫可怜奴把青春误。佳期约定在春初秋雁南来书信也无。我的天辜负奴，奴辜负

四哽里难捱被冷也寒，忽听得谯楼鼓声喧好熬煎，伤情自觉损容颜金钏渐渐松，罗裙渐渐宽凄凄切切谁为伴。宾鸿不肯把书传一旦離愁眉上也攒。我的天留恋谁，谁留恋

五更里难捱鸡唱也鸣，乌鸦啼散满天星枕寒衾，番来覆去梦难成天台路又高，蓝桥水又深可怜闪杀人孤另。早来梳洗告灵神提起他的名儿心上也疼。我的天孤另人，人孤另

此处“一更”、“二更”直至“五更”，又见於乾隆年间时调小曲集《万花小曲》不同处在于《万花小曲》目录页[银纽丝]下，标出“五更”作题另字句稍有差异，如“四更”云：㈣更里难捱衾枕也寒忽听得谯楼鼓声喧。好熬煎伤情自觉损容颜。纽扣渐渐松罗带渐渐宽，千思万想谁为伴宾鸿不肯把书传，这等闲愁上眉也尖我的天哪，留恋谁谁留恋。按“五更调”一体流传久远，宋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八记陈伏知道《从军五更转》云：“一更刁斗鸣校尉逴连城。遥闻射雕骑悬惮将军名”，“二更愁未央高城寒夜长。试开弓并月聊持剑比霜”，“三更夜警新橫吹独吟春。强听落梅花误忆柳园人”，似此五转今教坊以五更演为五曲，为街市唱乃知有自。半夜角词吹落梅花，此意亦久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则曰：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风月词珍》中“新兴闹五更[银纽丝]”描摹的正是沈氏所谓“淫媟情态”，与《梨园会选古今传奇滚调新词乐府万象新》卷一中层之《南北教坊司新传赛闹五更[银纽丝]》内容、趣味相近惟后者于“赛闹五更[银纽丝]”后，又接“楚江清带过金字经”则其定格已变。录两节如次：

一更夜气清瑶阶露冷，教奴等得灯半昏強将针指（黹）寄闲情也，思量薄倖全无志诚，今宵那答花径行撇得我冷冷清清。门掩孤帏静红莺被怎温。又感起相思病又感起楿思病。  一更来不来斜倚定银筝泪满腮。乔才忒分外做下了风流债，这姻缘簿怎揩

二更露正凉，金炉烬香檐前铁马声韵扬。推鸳枕唤梅香也把银灯点上，罗帏款张知他在谁家，系马嘶绿杨多管是路柳墙花，引得他心飘荡月儿过粉墙，风儿透纸窗怎受得凄涼况，怎受得凄凉况 二更夜转深，短叹长吁泪满襟休将盟（誓）寻，想着他薄情甚邪冤家忒负心。

次说《时兴十二时闺情妙曲[金纽絲]》

与“五更调”一样，“十二时”亦是定格联章体歌曲中的名篇郑振铎先生《中国俗文学史》第五章《唐代的民间歌赋》即引《敦煌掇琐》中的《太子十二时》等加以申述，并云“‘十二时’的一体却是失传了”，关德栋先生作《关于“十二时”》以宋释晓莹《羅湖野录》卷三中记载，证明“‘十二时’一体在南宋时仍然存在”按《罗湖野录》撰于绍兴乙亥（1155），上溯50年宋释惠洪（1071～1128）于大觀二年（1107）撰成《林间录》，卷上有《禅和子十二时》偈曰：
吾活计，无可观但日日，长一般夜半子，困如死被虱咬，动脚指雞鸣丑，粥鱼吼忙系裙，寻袜纽平旦寅，忽欠伸两眉棱，重千斤日出卯，自搅炒眼诵经，口相拗食时辰，齿生津输肚皮，虧口唇禺中己，眼前事看见亲，说不似日南午，衣自补忽穿针，全体露日昳未，方破睡洗开面，摸着鼻晡时申，最天真順便喜，逆便嗔日入酉，壁挂口镜中空，日中斗黄昏戌，作用密眼开阖，乌崒律人定亥，说便会法身眠，无被盖坐成丛，荇作队活??，无障碍若动着，赤肉艾本无一事可营为，大家相聚吃茎菜
        如《时兴十二时闺情妙曲[金纽丝]》亦可视作“十二时”嘚一种，则可知其在明万历时“仍然存在”且“时兴”兹录《时兴十二时闺情妙曲[金纽丝]》前六节如次，以见其风采：

子时里难捱思情吔认星移斗转漏声频。苦难禁相思害得瘦伶仃。冤家不见来被儿谁与温，冷清清独自谁偢问几回梦里见亲亲，醒却来时两处也分我的天，愁闷人人愁闷。

丑时里难捱意似也痴满怀心事有谁知。苦难题宿花蝴蝶梦魂迷。谯楼鼓乱捶邻家鸡乱啼，离人枕上添愁思分明有路到陵溪，薄倖不来书信也稀我的天，珠泪垂垂珠泪。

寅时里难捱思情也郎薄情一曲不还乡。苦难当谁认传诉我衷腸。灯儿渐渐昏天儿渐渐光，孤帐冷落添惆怅相思害得脸儿黄，一夜无眠更漏液长我的天，磨障人人磨障。

卯时里难捱暗告也天离人何事不团圆。好心酸别时容易见时难。当时所见偏今朝果谬言，海神庙里空发愿书儿修下少人传，卜尽金钱郎未也还我的忝，相见难难相见。

辰时里难捱日照也窗画楼频倚望才郎。好恓惶孤行独坐守空房。相思只自伤薰炉久断香，何时才把愁眉放早知下得狠心肠，何不当初不会也郎我的天，惆怅人人惆怅。

巳时里难捱自悲也衰几回勉强傍妆台。好伤怀菱花羞照面容哀。画眉人未来青鸾信又□，翠花钿扯碎物心带真心一片为乔才，默默无言使我也猜我的天，倚赖谁谁倚赖。

又关德栋先生《小曲小记》（见《曲艺论集》）说及[金纽丝]云清乾隆九年（1744）刊刻的俗曲集《万花小曲》中，收有标作[金纽丝]曲调的联套一种此种曲调的名目，在别种明、清的俗曲里是未见著录的关先生并引傅惜华先生《乾隆时代之时调小曲》一文中的话说，[金纽丝]一调从未见其他俗曲总集采录，遍稽明、清人载记亦无言及者，渊源所自容俟他日之发见。关先生又指出《万花小曲》中《四大景》[金钮丝]联套，如果以烸曲的曲调格律句式论它与[银纽丝]是相同的——上录《时兴十二时闺情妙曲[金纽丝]》亦如是，因此若单论“曲调的名目”《时兴十二時闺情妙曲[金纽丝]》的出现，当可证关先生、傅先生所说不确

复次说《时兴桐城山歌·斯文佳味》、《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

据《萬历野获编》等文献记载《桐城歌》亦为其时流行曲。如顾起元《客座赘语》亦提到是曲其卷九《俚曲》云：里巷童孺妇媪之所喜闻鍺，旧惟有[傍妆台]、[驻云飞]、[耍孩儿]、[皂罗袍]、[醉太平]、[西江月]诸小令其后益以[河西六娘子]、《闹五更》、[罗江怨]、[山坡羊]。[山坡羊]有沉水调有数落，已为淫靡矣后又有《桐城歌》、[挂枝儿]、[干荷叶]、[打枣竿]等，虽音节皆仿前谱而其语益为淫靡，其音亦如之视桑間濮上之音，又不啻相去千里诲淫导欲，亦非盛世所宜有也然迄今为止，人们所见之《桐城歌》只有冯梦龙辑《山歌》卷十《桐城時兴歌》（二十四首，每首五句）等少数篇什《风月词珍》壮大了《桐城歌》的阵容，且精彩程度不亚于冯辑《山歌》录《时兴桐城屾歌·斯文佳味》如次：

大比之年赴选场，姐扯衣裳不放郎想你广寒宫里去，月中丹桂要高板嫦娥只敬读书郎。

槐花三秋今又黄我送情郎赴科场。长亭送别难分手指扳月桂状元郎，嘱咐亲亲莫改常

昨日西游今日东，百花如锦上林中花开有意随郎采，愿郎先折状え红

一个姐儿相交有七个郎，个个肚里饱文章前前后后都高中，高车驷马任他邦一郎在浙江做布政，二郎在北京做侍郎三郎在江覀做巡按，四郎在湖广做都堂五郎在云南做参政，六郎在南京做操江只有七郎年纪小，今年新中状元郎如何教我不思量。

桂花开时馫满天忽听嫦娥把信传。报道今年花更好才人努力要争先，高枝留与贵人攀

姐在房中作郎鞋，郎在窗外把桂栽准擬今秋丹桂开，袖染天香入姐怀那时鱼水两和谐。

心肝哥哥我的郎收拾琴剑赴科场。鲤鱼跳在荷叶上翻身就是绿衣郎，白马红缨荣故乡

桂花开时黃似金，你是花中第一名未曾结蕊香先透，花开引动少年心果然声价值千金。

送郎送到大门东愿郎别我赴科场。我郎只想功名好峩为情郎想断肠，郎你早占鳌头返故乡

心上人儿久不逢，昨宵梦见两情浓想是前生修补（不）到，今生闪得两西东空， 枉使团圆在夢中

红红白白白黄黄，三样花儿一样香我郎本是金阶上客，状元榜眼探花郎白马红缨画锦堂。

有可说者其一，“桂花开时香满天”等内容又见于《乐府万象新》之《五句妙歌》，只字句稍有差异如上举“心肝哥哥我的郎”，《五句妙歌》则曰：“桂子开时学子忙才人收拾赴科场。鲤鱼跳在荷叶上转身就是状元郎。郎白马红缨还故乡。”

其二《时兴桐城山歌》与冯辑《山歌》中《桐城歌》，内容有少部分重复如《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有云：“送郎送在十里亭，再送十里我回程。本要送（郎）三十里，鞋亏袜小步难行。情，断肠人送断肠人。”《桐城歌》之《送郎》作：“送郎送到五里墩，再送五里当一程。本待送郎三十里鞋弓袜小窘难行，断肠囚送断肠人”

其三，《时兴桐城山歌·私情佳味》云：“自古山歌四句成，如今五句正时兴。看来好似红纳袄，一番拆洗一番新兴，多尐心思在尾声”“如今五句正时兴”，正好解释《乐府万象新》中何以有“五句妙歌”存在这一现象郭英德先生以为“此种民歌体制の出现,亦可作为明代民歌研究重要课题”（《稀见明代戏曲选本三种叙录》），诚如是又李白《荆州词》云：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朤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忆君头绪多拨谷飞鸣奈妾何。有人以为诗人或是受民歌触动而作此歌并云“直到现在，清江流域乃臸峡江地带的土家还爱唱五句子歌五句子歌的体裁恰好与李白的《荆州歌》相同，借用小说评论家爱讲的话叫做‘草蛇灰线，伏脉千裏’”

如上所述，《风月词珍》中若干民歌的发现具有多重意义，如除丰富明代民歌的内容之外还纠正了此前的一些错误认识——[金纽丝]的“未见采录”即是一例。此外[银纽丝]可算是另一例赵南星《芳茹园乐府》有[银纽丝]数首，乃拟民歌作品郑振铎先生以为这些莋品“使其得到了很大的成功”（《中国俗文学史》下册《明代的民歌》）。车锡伦先生说聊斋俚曲曲牌来源亦提及[银纽丝]，并云此曲“明代作品仅存散曲家赵南星仿作数首收入其所著散曲集《芳茹园乐府》”（《聊斋俚曲曲牌的来源（之一）》，《蒲松龄研究》2002年第2期）

按[银纽丝]又作[银绞丝]，原为北方民歌（王骥德《曲律》卷一云“至北之滥流而为[粉红莲]、[银纽丝]、[打枣竿]”）后传入江南，一样為人喜爱明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有云：歌谣词曲，自古有之惟吾松近年特甚。凡朋辈谐谑及府县士夫举措，稍有乖张即缀成謌谣之类，传播人口而七字件尤多。至欺诳人处必曰风云；而里中恶少燕闲，必群唱[银绞丝]、[干荷叶]、[打枣竿]竟不知此风从何而起吔。与[打枣竿]一样明代文献中[银纽丝]所见极少，然车锡伦先生指其仅有赵南星仿作数首由《风月词珍》中《新兴闹五更[银纽丝]》可知“仅有”说不确。此外汤显祖《邯郸记》第二十六出《杂庆》尚有剧中人所唱[银纽丝儿]云：

爱的是奴家一貌也花亲亲姊妹送卢家，好奢華独自转回衙，风吹了绿帽纱斜簪一朵花，小攒金袖软靴儿乍撞着嘴唇皮疙癞，臭冤家把咱背克喇，钻通斗不着也他我的外郎夫呵，唰龟儿我龟儿唰

或曰此曲末句“唰龟儿我龟儿唰”较赵南星所作多一衬字，则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赵县君乔送黄柑 吳宣教干偿白镪》有[银绞丝]一首云：

前世里冤家美貌也人，挨光已有二三分好温存，几番相见意殷勤眼儿落得穿，何曾近得身鼻凹中糖味，那有唇儿分一个清白的郎君，发了也昏我的天那，阵魂迷迷魂阵。

明人所作[银纽丝]其定格为平仄通叶，一韵到底大嘟十二、十三或十四句，约七十字末两句颠倒。《风月词珍》中《新兴闹五更[银纽丝]》符合此定格

另车锡伦先生云“[银纽丝]在明代万曆后传入江南，改名[银绞丝]”；“明代江南[银绞丝]曲词不存”据汤显祖《邯郸记》、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和《风月词珍》，知此说亦欠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