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造怨孽子 电视剧心冷似铁为慈母送葬的下一句

【图书专题】张文江:《五灯会元》讲记(转载)
邓州丹霞天然禅师(739—824)
《五灯会元》行文的通例,随后应该列出籍贯和俗家姓,但是已经找不出来了。《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此句之下,有“不知何许人也”,还是保留了一笔。佛教虽然是出世间法,终究脱离不了世间法的基础。邓州在今河南省邓州市,此文见《五灯会元》卷五。丹霞天然事迹,又见《祖堂集》卷四、《联灯会要》卷十九、《宋高僧传》卷十一。
本习儒学,将入长安应举。
他有相当不错的文化基础。入京城应举,是当时一般人正常的发展道路。
方宿于逆旅,忽梦白光满室,占者曰:“解空之祥也。”
一个人在青年时期,身心完全健康,有可能会出现类似的梦。方宿于逆旅,为身心动荡之际,也就是所谓黄粱梦(《太平广记》卷八二《吕翁》)、南柯梦(《太平广记》卷四七五《淳于棼》)的起源。白光满室,是时空数量级中的变化景象,《庄子?人间世》所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然而只能出现在梦中。以丹霞当时的程度,对此梦不能理解,不得不求援于术数。术数之士也可以窥探一二,但是终究掌握不了,只能分析其征兆。如果直接从解空深入,那就走上了修行之路,《金刚经》须菩提为所谓“解空第一”,就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白光满室是非常强的能量,所以相应于最上一乘。如果光色稍微弱一些,也许占者会解为中状元之类吧。
偶禅者问曰:“仁者何往。”曰:“选官去。”禅者曰:“选官何如选佛。”
当时禅宗已相当流行,在社会上到处能遇见,这就是所谓的时代风会。选官何如选佛,是政治和宗教的抗衡,前者走世间法之路,后者走出世间法之路。
曰:“选佛当往何所?”禅者曰:“今江西马大师出世,是选佛之场。仁者可往。”
六祖慧能传法于南岳怀让时曾说:“汝足下生一马驹,踏杀天下人。”(《五灯会元》卷三南岳怀让章次)江西马大师即马祖道一(709—788),南岳怀让弟子,事迹亦见《五灯会元》卷三。出世指出来说法度人,马祖于洪州(今江西省南昌市)传法,门下英才辈出,重要弟子至少有八十四人(参见《五灯会元》卷三归宗智常章次,卷四黄檗希运章次),各为一方宗主,散布天下。
遂直造江西,才见祖,师以手拓幞头额。祖顾视良久,曰:“南岳石头是汝师也。”
“直造江西”,径情直行,走最短、最直接的路线。“才见祖,师以手拓襆头额。”这是丹霞第一个无意间动作,包含了他个人的全部信息。马祖“顾视良久”,是检索其生命信息,好比用X光透视。为什么良久才确定结果?仿佛高速电脑解析较复杂内容,也需要一定的计算时间。马祖能识别何人可为丹霞之师,说明他本人也是师,而这就是入门第一课。《大戴礼记》七十六《少闲》记子曰:“昔尧取人以状,舜取人以色,禹取人以言,汤取人以声,文王取人以度。”马祖顾视良久,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取法吧。
禅宗拒绝既定的思维,其方法永远不一,以后逐步总结出规律来(比如《碧岩录》),其发展也就失去了活力。其方法之一,就是以特殊的人对特殊的人。所以师生之间要看分,才能对症下药,因为师父本身也是药。石头希迁,是青原行思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五。
遽抵石头,还以前意投之。头曰:“著槽厂去!”
从马祖的江西南昌到石头的南岳衡山,大约有七百里之多(参见《祖堂集》卷四)。他一路急行,很快就到达了,可见其旺盛的精力和急切的心情。丹霞告诉石头,自己没有别的目的,是前来参加选佛的。所谓投者,投其机也。谁知石头马上给他一个大钉子,于是无话可说,只能去参加劳动。这就是入门第二课。著是命令词,槽厂是马房,著槽厂应该是不轻的体力活。禅宗修行的特点,在于不脱离生活和劳动。当年五祖弘忍初见六祖慧能,也是让他随众作务,著槽厂去(宗宝本《坛经?行由品》,参见法海本)。
师礼谢,入行者房,随次执爨役,凡三年。
丹霞礼谢,如果他有读书人习气,在这时候采取抗拒态度,那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行者是在寺院服杂役而尚未剃发的出家人。随次执爨役,指按照班次,轮值干活。像石头这样的老师,三年之中,应该是每一刻都在教,《老子》所谓行不言之教(第二章)。对于丹霞来说,所谓的教,就是老师时时刻刻地拒绝,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谓的学,就是时时刻刻观察老师的反应,一点一滴地反思,一点一滴地吸收。
忽一日,石头告众曰:“来日铲佛殿前草。”
出入无疾,即使一般的话,也可能是试探。禅家有语云:“春来草自青。”(《五灯会元》卷六西川灵龛章次,卷十一鲁祖宗教章次,卷十五云门文偃章次)经过了三年,又到了春天,丹霞内在的精神吃饱了,唤醒的时机成熟了。
至来日,大众诸童行各备锹钁铲草,独师以盆盛水,沐头于石头前,胡跪。
“来日铲佛殿前草。”在这句话中,包含时间和空间,宗教和自然,历史和生机,有极其密切的象,可以通往无限。大众还懵然不觉,可丹霞已经苏醒了。他觉得自己够资格了,要剃发出家。胡跪是胡人跪坐之法,其中正仪是左跪。左跪者,右膝著地,竖左膝,以表敬意。
头见而笑之,便与剃发,
明白了他的意思,更不必多言。
又为说戒。师乃掩耳而出,
剃发是形式,说戒是内容。然而对于真正懂内容的人来说,有时也会反过来注意形式。听见说戒,师乃掩耳而出。对核心的内容懂了,具体运用可以自己调节,所以死的戒条不要听了。
再往江西谒马祖。
从湖南原路返回,再接触师承的源头。
未参礼,便入僧堂内,骑圣僧颈而坐。
与第一次来见马祖时比较,丹霞的动作两样了。以手拓襆头额,是参礼前整理身心的小动作,结果给人把象看了去。这次他不再参礼,直接地升堂入室。此时他内在的眼睛已经睁开了,能量必然要表现出来,想压抑也压抑不了。圣僧应该指僧堂内的圣像,也可能指从印度或西域来的和尚。
时大众惊愕,遽报马祖。祖躬入堂,视之曰:“我子天然。”
外面有人进来踢场子,赶快去报告当家人。马祖走出来一看,哦,原来就是你呀。“我子天然”,既是对其他人的解释,指来的不是外人,他天生如此。也是对丹霞的印可,指他已经突破知识障,恢复了天然的视野。
师即下地礼拜曰:“谢师赐法号。”因名天然。
人的取名,往往有其特殊的机。丹霞听懂了马祖的印证,那就用“天然”作为法号吧。丹霞其时接受了六祖以后两大法系的传承,《五灯会元》卷三马祖章次小注云:“(怀)让之(道)一,犹(行)思之(希)迁也,同源而异派。故禅法之盛,始于二师。刘轲云:‘江西主大寂,湖南主石头,往来憧憧,不见二大士为无知矣。’”
祖问:“从甚处来?”师曰:“石头。”祖曰:“石头路滑,还跶倒汝么?”师曰:“若跶倒即不来也。”
你在石头那里没有摔跤么?我已经通过考核了呀!“石头路滑”,马祖亦言于邓隐峰,见《五灯会元》卷三马祖道一章次。邓隐峰事迹,见同卷五台隐峰章次。
学习时代结束,漫游时代开始。
乃杖锡观方,居天台华顶峰三年,往余杭径山礼国一禅师。
于是行脚游历四方,首登天台山华顶峰。华顶峰是天台山的主峰,海拔约1100米。顶峰最高处有拜经台,是隋代智者大师(538—597)求拜《楞严经》的地方。在唐睿宗(710—712在位)时,又有禅者丰干、寒山、拾得于此活动。天台宗是第一个成熟的中国佛教流派,丹霞在此处停留三年,于中国佛教之整体有所参悟,尤其是天台宗和禅宗的联系。径山是天目山的东北高峰,国一禅师即径山道钦,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二。此人出自四祖下牛头山法融禅系,与南阳忠国师为友,他有一句名言传世:“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将相之所能为。”
唐元和中至洛京龙门香山,与伏牛和尚为友。
又由南下转而北上,元和是唐宪宗(806—821在位)年号。洛京,也就是唐代的东都洛阳。伊水西岸是龙门石窟,东岸则是龙门香山。
龙门石窟和敦煌千佛洞、山西云冈石窟齐名,是佛教三大石窟之一。其中奉先寺内报身佛大卢舍那像最著名,相传这尊佛像是按照武则天形象雕刻的。香山寺始建于北魏熙平元年(516),白居易(772—846)晚年在此住了十二年,自号“香山居士”,其地至今有白香山之墓。
伏牛山在洛阳附近,位于今河南嵩县。伏牛和尚即伏牛自在(741-821),事迹见《景德传灯录》卷七,即《五灯会元》卷三伊阙自在章次。径山国一是伏牛和尚最初的老师,推断丹霞与伏牛和尚为友,可能出于国一的介绍。伏牛和尚的得法,先后来自国一、马祖、慧忠国师,可见他们师叔侄、师兄弟之间的彼此砥砺。
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向,院主诃曰:“何得烧我木佛?”
洛阳慧林寺,《高僧传》卷二十释圆观的三生石故事,传说就是发生于此。烧火向是在火上比拟,晃着尝试点燃,上海话所谓“依法依法”。院主看不下去了,就过来制止。
师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
禅宗的人看见一丝缝隙,反应就出来了。
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既无舍利,更取两尊烧。”
院主搞不懂了,木佛只是一块普通木头,哪里来什么舍利呢。既然只是一块普通木头,那么就再拿两尊来烧如何?《祖堂集》卷四引真觉大师评曰:“上座只见佛,丹霞烧木头。”
主自后眉须堕落。
丹霞的用力,还是过猛了。《五灯会元》此节如果和《景德传灯录》卷十四对照,两者在表述上有所不同,《传灯录》朴实得多:“后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师取木佛焚之。”注意不是向,而是已经烧了。“人或讥之”,注意是一般人,而且好像在事后。《五灯会元》改成院主,那是主管人员的当场干涉。“师曰:‘吾烧取舍利。’人曰:‘木头何有。’师曰:‘若尔者,何责我乎。’”注意《传灯录》是自辩,而《五灯会元》成了积极的觉他行动。
后谒忠国师,问侍者:“国师在否?”曰:“在即在,不见客。”师曰:“太深远生!”
南阳慧忠国师(?—775),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二。丹霞谒见慧忠国师,也可能出于国一禅师和伏牛和尚的辗转关系。
对于真正的大师,想见到本人不太容易,何况还是师祖辈之人。先通过侍者探问,以围棋十诀拟之,当所谓“入界宜缓”。“国师在否?”恰似“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在即在,不见客。”你的资格还不够,如果皇帝本人来,或者大德亲自来,也许还可以考虑。“太深远生!”深居简出,藏得太好了呀!言下之意是,藏得还不够好。藏得最好,应该看不出所藏,就在你的面前,《庄子?缮性》所谓“隐故不自隐”,或《五灯会元》卷五船子德诚章次所谓“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而且功成名就,更应该恢复初心,藏得人也见不到,又如何修大乘菩萨行呢。
曰:“佛眼亦观不见。”
就凭你的程度,怎么能知道我老师的藏身处,当年西天来的大耳三藏也看不出来呢(参见《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章次)。
师曰:“龙生龙子,凤生凤儿。”
这句话表面是赞誉,实际上是说,学生如此,老师也不怎么样。隐藏了下一句:“老鼠生儿打地洞。”
国师睡起,侍者以告。国师乃打侍者三十棒,遣出。
国师睡起,午睡起来。你不懂他,刚才来的那个人可是大行家。打侍者三十棒,可以认为是一种教育,只是侍者没有反应过来。参考《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章次:“一日唤侍者,者应诺。如是三召三应。师曰:‘将谓吾孤负汝,却是汝孤负吾?’”
师闻曰:“不谬为南阳国师。”
初步认可,他也是懂的。
明日再往礼拜,见国师便展坐具。
展坐具准备参拜。坐具是坐卧时敷于地上或卧具上的长方形布,丛林以为礼拜用具,于拜佛或礼拜师长时敷用之。
国师曰:“不用!不用!”
你完全有平起平坐的程度。国师当然是谦虚,如果他沉下去,你就腾起来了。
师退后,国师曰:“如是!如是!”
遭遇到阻击,于是借势退后,以消其力。“如是!如是!”是称赞,同时又送出一机。
师却进前。
虽然对了,却不可停下。如果停下,机就滞了。前力已卸,然而得“如是!如是!”之机,又生一力向前。
国师曰:“不是!不是!”
前面又布置阻击。
师绕国师一帀便出。
攻防之间,无隙可乘,只能转弯。一场交锋结束,没有找到任何空档。国师是禅门大德,丹霞绕一帀以尊敬之。
国师曰:“去圣时遥,人多懈怠。三十年后,觅此汉也难得。”
这是有所保留的批评,也是最大的赞誉。禅宗因清除文本污染而兴,但本身也产生新的文本污染(参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诸方广语》)。丹霞走的是直接证悟的路线,懈怠指修持工夫不精进。
访庞居士,见女子灵照洗菜次,师曰:“居士在否?”女子放下菜篮,敛手而立。
庞蕴居士又是一大高手,初参石头,后于马祖处得法。《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与丹霞为友。”《祖堂集》卷四提及两人当年一同上京应试。女子灵照是庞居士的女儿,也是一大高手。放下菜篮,敛手而立,是反应,同时也是等待反应。
师又问:“居士在否?”女子提篮便行。
第二次问,反应由住变为行。
如此强的能量不能直接碰,回也就是解消了行。
须臾居士归,女子乃举前话。士曰:“丹霞在么?”女曰:“去也。”士曰:“赤土涂牛你。”
士曰:“丹霞在么?”女曰:“去也。”那可是个高人哪,不要错过求证机会。“赤土涂牛你。”意义不详,应该是当地的土话,可以当作咒,解消了丹霞的回。语言化作行动,行动化作语言,虚实可以相生。你,通奶。
又一日访庞居士,至门首相见。
第二次访问,又走近了些,见着了本人。门首相见,一进一出,彼此照面,也是心印。
师乃问:“居士在否?”士曰:“饥不择食。
第三次问,这次得到了回应。“饥不择食”,没有遇到好吃的,就拿你将就吧,同时也间接回答了我是谁。
师曰:“庞老在否?”
转变态度,改为尊重。发出第四问。
士曰:“苍天!苍天!”便入宅去。
大反应。天哪,竟然有这等不懂事的人。便入宅去,给一个背影,把气场留下。参见《易?艮》:“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师曰:“苍天!苍天!”便回。
也把气场留下。彼此交流,达成平衡,满意而归。第一次交锋。
师因去马祖处,路逢一老人与一童子。
插入一笔。去马祖处,可见丹霞虽然已懂了,依旧常回师门。
师问:“公住何处?”老人曰:“上是天,下是地。”
遇到了无名高手。上是天,下是地,那么中是人。
师曰:“忽遇天崩地陷,又作么生?”
考验,人怎么反应。
老人曰:“苍天!苍天!”童子嘘一声。
一扬一抑,老人补,童子泻。“苍天!苍天”,呼应庞居士,有音乐性。
师曰:“非父不生其子。”
比较前文“龙生龙子,凤生凤儿”。前文是批评,这里是赞赏,因为他懂得嘘之解消。
老人便与童子入山去。
彼此肯定。入山之象,参考同时代人贾岛(779—843)《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师问庞居士:“昨日相见,何似今日?”
继续深入探讨,议题是时间,昨日、今日,区别在哪里呢。《庄子?齐物论》:“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士曰:“如法举昨日事来作个宗眼。”
如法而言,昨日虚幻不实,故找不到昨日事,《金刚经》所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宗眼是本宗的宗旨奥义,相应于正法眼藏,如果找到,就是禅门的关键。
师曰:“只如宗眼,还著得庞公么?”
如果有这个关键,怎么还容得下你。而这里明明有你,所以你的宗眼是不对的。这句话对庞公是大贬低,所谓目中无人,回应前面的饥不择食。
士曰:“我在你眼里。”
不讨论理论问题,讨论实践问题,所谓的当下。在你的眼里(瞳孔里),不正是我吗?
师曰:“某甲眼窄,何处安身?”
我的眼睛这么小,怎么容得下你的身体呢?再否定。
士曰:“是眼何窄?是身何安?”
眼睛如何窄?身体如何安?再进逼。
虽然也可以回答,但是回答就勉强,力量不足了。于是休去,力量就足了。你够厉害,我承认不及你。这其实是反击,因为是主动认输,那么输也就是赢。
士曰:“更道取一句,便得此话圆。”
不能就这样算了,的确是大行家。
师亦不对。
对了就不圆,不对就圆了。极深极深。
士曰:“就中这一句无人道得。”
赞赏,肯定,结束。
师与庞居士行次,见一泓水。士以手指曰:“便与么也还辨不出?”
起兴。那么明显,你还看不出来?与么,那么。
师曰:“灼然是辨不出。”
确实非常明显,可为什么要看出来。以守带攻,用肯定呼应你的疑问,也否定了你的疑问。
士乃戽水,泼师二掬。
行动。戽(h&),用戽斗汲水。
师曰:“莫与么,莫与么。”士曰:“须与么,须与么。”
不要那样,不要那样。就要那样,就要那样。前者退一步,后者进一步。
师却戽水泼士三掬。
以参天对两地。
师曰:“正与么时,堪作甚么?”士曰:“无外物。”
什么都不堪作,内外已合一。
师曰:“得便宜者少。”士曰:“谁是落便宜者?”
能达到此一境界的人,可谓已至孤峰绝顶。然而人少还是有人,那么此人是谁?有了谁,就四相未除,也就是落不到便宜。丹霞铺成这一台阶,配合庞居士踏了上去。便宜,有方便的意思。
漫游时代结束,为师时代开始。
元和三年,于天津桥横卧,会留守郑公出,呵之不起。吏问其故,师徐曰:“无事僧。”留守异之,奉束素及衣两袭,日给米面,洛下翕然归信。
元和三年(808)入洛阳。天津桥类似于天桥,是那时候的公共空间。当年慧忠国师与大耳三藏斗法,就曾经在天津桥看猢狲(《五灯会元》卷二南阳慧忠章次)。洛阳是陪都,留守相当于市长。呵之不起,可比较古希腊第欧根尼对亚历山大说:“别挡住我的阳光。”(《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页)“无事僧”,参见《四十二章经》:“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奉束素及衣两袭,日给米面”,是供养大德。“洛下翕然归信”,有一定的宗教习俗,有利于当地民风的淳厚。
“无事僧”其实有一大事,《法华经?方便品》所谓“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前云“选官不如选佛”是出世,此云“无事僧”是入世。前者脱离政治乃至经济,此不得不返回,仍然与政治和经济有关。
至十五年春,告门人曰:“吾思林泉终老之所。”时门人齐静卜南阳丹霞山结庵,三年间玄学者至盈三百众,建成大院。
元和十五年(820),由城退向山,由普及而特殊,由群众而玄学者。河南南召县丹霞山,《明嘉靖南阳府志校注》称:“每至旦暮,彩霞赫炽,起自山谷,色若渥丹,灿如明霞。”建成大院,是丹霞寺的开山,而丹霞本人也得法名于此。
上堂:“阿你浑家,切须保护。一灵之物,不是你造作名邈得,更说甚荐与不荐?吾往日见石头,亦只教切须自保护,此事不是你谈话得。
“阿你浑家,切须保护。”人生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必须加以保护,不是你用名相就能摹写或猜度的,更不用说完全掌握要点了。一灵之物,即轮回或修持的主体,如何相应无我,可再参之。“往日见石头,亦只教切须自保护”,这是对师尊当年说法的回向。
阿你浑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甚么?禅可是你解底物?岂有佛可成?佛之一字,永不喜闻。
“阿你浑家,各有一坐具地,更疑甚么?”不必远寻,悟性就在你的脚下。“禅可是你解底物?”禅当然不可解,不必解。然而,讲述大德成长故事,意在言外,仍有可以取鉴之处。“岂有佛可成?”拿出固定形象来就不是,佛的境界一定超越于此。“佛之一字,永不喜闻。”此为丹霞的证悟,振聋发聩,为禅家之千古名言。然而,当初如果没有人说“选官何如选佛”,你又何以到达今天的程度呢。
阿你自看,善巧方便,慈悲喜舍,不从外得,不著方寸。
不在外,不在内。
善巧是文殊,方便是普贤。你更拟趁逐甚么物?不用经求落空去!
《坛经》所谓:“慈悲化为菩萨,智慧化为上界”(法海本)。趁逐谓追逐,经求谓筹划,勉强追求得来的一定落空。
今时学者,纷纷扰扰,皆是参禅问道。吾此间无道可修,无法可证。
当时已经需要破除口头禅了。有道可修,有法可证,即不是。
一饮一啄,各自有分,不用疑虑。
承认,是很深的接受。
在在处处有恁么底。
道在尿溺。
若识得释迦即老凡夫是,阿你须自看取,
“释迦即老凡夫是”,消解对佛祖的神化。“阿你须自看取”,最终必须在自己身上找。
莫一盲引众盲,相将入火坑。夜里暗双陆,赛彩若为生?
双陆是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已失传,据说在日本有保存。人生也好比双陆游戏,其中有几率,怎么可以把它固定下来,还赌上性命呢,那有多么危险。马拉美有诗云,《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无事,珍重!”
“无事”加上“珍重”,已不同于前文“无事汉”。“珍重”原意是再见,这里宣布讲完了。
有僧到参,于山下见师,便问:“丹霞山向甚么处去?”师指山曰:“青黯黯处。”
在山下问路,遇见了高人。“青黯黯处”指东方生气,且深厚有层次。
曰:“莫只这个便是么?”师曰:“真师子儿,一拨便转。”
马上醒悟,这就是直指。“莫只这个便是么?”参考“只这个别更有”(《五灯会元》卷十七兜率从悦章次)?“真师子儿,一拨便转”,大根器人,一点即透。
问僧:“甚么处宿?”曰:“山下宿。”师曰:“甚么处吃饭亐?”曰:“山下吃饭。”师曰:“将饭与阇黎吃底人,还具眼也无?”僧无对。
在《祖堂集》卷四中,这一段和上一段不在同一处,所以应该分开读。前一次是接进门来,这一次是踢出门去。如果把两段连起来,那么此人通过了初试,没有通过复试。“将饭与阇黎吃底人,还具眼也无?”根本不应该供养你,因为你没有证悟,无福消受。
(长庆问保福:“将饭与人吃,感恩有分,为甚么不具眼?”福云:“施者受者,二俱瞎汉。”庆云:“尽其机来还成瞎不?”福云:“道某甲瞎得么。”
这是从其他典籍中辑出来的讨论。长庆指长庆慧棱,保福指保福从展,两人都是雪峰义存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八。“将饭与人吃,感恩有分,为甚么不具眼?”“施者受者,二俱瞎汉。”于世间法没有什么不对,于出世间法不对。“尽其机来还成瞎不?”把这件事完全理解清楚,那施者受者还是瞎的么?换句话说,过去的瞎是否可能改变?“道某甲瞎得么。”如果我不瞎就改变了。
玄觉徵云:“且道长庆明丹霞意,为复自用家财。”)
这是对讨论的讨论,长庆阐明的是丹霞的意思呢,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呢。结论非常清楚,长庆是懂的,保福是懂的,玄觉徵也是懂的。玄觉徵在《五灯会元》评语中屡次出现,具体事迹不详。
长庆四年六月,告门人曰:“备汤沐浴,吾欲行矣。”乃戴笠策杖受屦,垂一足未及地而化。
长庆四年(824)是唐穆宗年号。策杖而行,参考香严《独脚颂》“妙云独脚”。垂一足未及地,参考《斐多》61c-d。又《景德传灯录》云“寿八十六”,据此推断丹霞出生在739年前后,也就是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那正是唐朝的全盛时代。
门人建塔,谥智通禅师,塔曰妙觉。
智通即妙觉,来自佛教思想。天然,来自道教思想。丹霞的灵骨塔保存到了今天。网上有帖云,此塔前几年被小偷砸碎窃盗,其中有价值的文物都偷走了,只留下了几根枯骨。
舒州投子山大同禅师,本州怀宁刘氏子。
投子山位于今安徽省西南长江沿岸,山中有投子寺。传说三国时东吴鲁肃受到曹军张辽的追击,投其子于山中为僧,因此而得名。唐宋时,此地称为舒州。怀宁今属安庆市怀宁县,离开投子山不远。
投子山大同(819—914),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五、《祖堂集》卷六、《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宋高僧传》卷十三。
幼岁依洛下保唐满禅师出家。
洛下保唐满禅师,不详。一般认为此人即洛京佛光如满,马祖道一(709—788)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三。佛光如满和唐顺宗(761—806)以佛偈相问答,可以了解其大致活动时间。
此外,五祖下四世有成都保唐无住(714—774),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二,此人曾开创了保唐宗。有论者认为,《五灯会元》“洛下”的“洛”也同“雒”。《汉书&地理志》广汉郡雒县、《水经注》洛水,都在四川境内,因此洛下的保唐寺,就是无住的保唐寺(道坚《保唐无住的禅学思想探究》,《法源》,2004,总20期)。那么,这位保唐满也可能是保唐宗的传人。
初习安般观,次阅华严教,发明性海。
安般数息,小乘之基础。华严性海,大乘之极诣。
复谒翠微,顿悟宗旨。〔语见翠微章。〕
由教下而上出宗门。翠微无学,丹霞天然(739—824)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五。投子大同悟道因缘,参见本文附录一。
由是放意周游,后旋故土,隐投子山,结茅而居。
游历四方,野而后从,归隐于家乡。
一日赵州和尚至桐城县,师亦出山,途中相遇。乃逆而问曰:“莫是投子山主么?”师曰:“茶盐钱布施我。”
两强相遇,彼此放光。赵州和尚即赵州从谂(778—897),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四。投子山在桐城县西北。逆,迎也。“莫是投子山主么?”试探性询问。“茶盐钱布施我。”出招,掏掏前辈大师的底。
州先归庵中坐,师后携一瓶油归。州曰:“久向投子,及乎到来,只见个卖油翁。”
你不是修行人,因为只见凡性,不见圣性。
师曰:“汝只识卖油翁,且不识投子。”
那是因为你只识凡性,不识圣性。
州曰:“如何是投子?”师提起油瓶曰:“油!油!”
圣性就在凡性之中。
州问:“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师曰:“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大死底人,却活时如何?”脱胎换骨,起死回生,禅者开悟时情形如何?如果没有亲身经历过,肯定道不出。“不许夜行,投明须到。”不可思议,断绝所有的通路,却必须到达目的地。
州曰:“我早侯白,伊更侯黑。”
我阳他阴,我阴他阳。我已经够厉害了,他却更为厉害。云门文偃(864—949)谓“将谓侯白,更有侯黑”,万松《从容庵录》解释道:“言更甚也。”(袁宾、康健主编《禅宗大词典》,崇文书局,、497页)
上堂:“汝诸人来这里,拟觅新鲜语句,攒华四六,图口里有可道。
你们大家寻觅语句,讨口头上生活。四六是骈体文,当时相当流行。
我老儿气力稍劣,唇舌迟钝,亦无闲言语与汝。
我老人歇心。
汝若问我,便随汝答,也无玄妙可及于汝。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寓言》),故别无玄妙。
亦不教汝垛根,终不说向上向下、有佛有法、有凡有圣。亦不存坐系缚。
垛根谓执著于虚妄境界。此从当年的师教而来,翠微无学谓投子曰:“莫垛根。”(《五灯会元》卷五翠微无学章次)又“垛根”犹试图建立太极,上下、佛法、凡圣,皆两仪也。存坐系缚,似指存思和坐禅,普通的修行方法。
汝诸人变现千般,总是汝自生见解,担带将来,自作自受。
不是世界原来是这样的,而是你是这样想的。一切思想和行为,无论看起来有多少变化,最终归结于你自己。程子云:“万变皆在人,其实无一事。”(《河南程氏遗书》卷六)
我这里无可与汝,也无表无里,说似诸人,有疑便问。”
“我这里无可与汝”,此即所谓“密在汝边”(《坛经》)。从某种程度上说,“无表无里,说似诸人”,可以比拟于显白表述(exoteric
teaching)和隐微表述(esoteric
teaching)。“有疑便问”,同时意味着“无疑不问”,此投子之话语方式,不立体也。
僧问:“表里不收时如何?”师曰:“汝拟向这里垛根。”便下座。
“表里不收时如何?”试图再深入一层。“汝拟向这里垛根。”“垛根”犹作根本解决。然而所谓根本解决,就是化去根本解决。你试图执著于此吗?指出此即可下座。
问:“大藏教中还有奇特事也无?”师曰:“演出大藏教。”
奇特事就是演出大藏教。演出,开演出来。演出比大藏教高一维,从无到有,化静为动,密其实就在显之中。
问:“如何是眼未开时事?”师曰:“目净修广如青莲。”
三十二相之一真青眼相,又称目广青莲花相。佛生生世世以慈心慈眼布施众生,所感得之妙相(《大智度论》卷四)。然而如果执著于此,尚是未开眼。
问:“‘一切诸佛及诸佛法,皆从此经出。’如何是此经?”师曰:“以是名字,汝当奉持。”
问和答皆出于《金刚经》。“一切诸佛及诸佛法,皆从此经出。”奉持方可知其实,而此经者,名字也。又“及诸佛法”,鸠摩罗什译本作“及诸佛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法”。
问:“枯木中还有龙吟也无?”师曰:“我道髑髅里有师子吼。”
参见《庄子&在宥》:“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神动而天随。”参见《天运》:“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
问:“一法普润一切群生。如何是一法?”师曰:“雨下也。”
“一法普润一切群生。如何是一法?”参见《维摩诘经&佛国品》:“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易&乾彖》:“云行雨施,天下平也。”“雨下也。”以具体化去抽象,一法即是普润。此“雨下”古今不曾停歇,人自不识耳。
问:“一尘含法界时如何?”师曰:“早是数尘也。”
落于言诠,一尘早已是数尘。参见《庄子&齐物论》:“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问:“金锁未开时如何?”师曰:“开也。”
你再看,它本来就没有锁着你。
问:“学人拟欲修行时如何?”师曰:“虚空不曾烂坏。”
修行直接相应于虚空,又何必趋入小径。
巨荣禅客参次,师曰:“老僧未曾有一言半句挂诸方唇齿,何用要见老僧?”荣曰:“到这里不施三拜,要且不甘。”
我又没有说什么,为什么要来参拜我。正是你没有说什么,所以要来参拜你。
师曰:“出家儿得恁么没碑记。”荣乃绕禅床一匝而去。
如果这样拜来拜去,此生成就不了啦。或者也可以说,无碑可记,正是成就之象。绕禅床一匝而去,乃尊重、礼敬大德。
师曰:“有眼无耳朵,六月火边坐。”
“有眼无耳朵”,为贵耳贱目之反,有亲证之象。“六月火边坐”,不要害怕炎热,借助环境之劫火,炼去身心上杂质。
问:“一切声是佛声,是不?”师曰:“是。”曰:“和尚莫㞘沸碗鸣声。”师便打。
所谓“一切音声皆是陀罗尼”(一行《大日经疏》卷一:“如是音声,无非真言”)。㞘(音dū),亦即䐁(音zhu&),就是臀。“㞘沸”,似指大小便。“碗鸣声”,将碗放在锅中煮沸,会发出相互碰撞的声音,宗门用来比喻无意义的话。
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不?”师曰:“是。”曰:“唤和尚作头驴,得么?”师便打。
“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不?”此问出于自然,故正面回答之。参见南本《大般涅槃经》卷十八《梵行品》:“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唤和尚作头驴,得么?”此问故意挑衅,出于造作,故打之。
问:“如何是十身调御?”师下禅床立。
调御师(调御丈夫)是佛之十号之一。十身有多种说法,《华严经》谓十身为众生身、国土身、业报身、一闻身、独觉身、菩萨身、如来身、智身、法身、虚空身。师下禅床立,谓十身尽在己身,故可调御之。
师指庵前一片石,谓雪峰曰:“三世诸佛总在里许。”峰曰:“须知有不在里许者。”师曰:“不快漆桶!”
雪峰指雪峰义存(822—907),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七。“不快漆桶!”这么笨。
投子和雪峰的年龄相近,关系大致在师友之间。《景德传灯录》卷十五记“雪峰侍立”,可见在两人中,以投子为上手。《五灯会元》卷十五云志逢章次,亦记载此事:“古德为法行脚,不惮勤劳。如云峰三到,投子九上,洞山盘桓往返,尚求个入路不得。”(据中华书局点校本)此处“云峰”疑应作“雪峰”,繁体字“雲”与“雪”,形近致误。文中标点,也应改成“如云峰三到投子,九上洞山,盘桓往返”云云。参见卷十二文公杨亿章次:“重念先德,率多参寻。如雪峰九上洞山,三到投子,遂嗣德山。”卷十六福圣仲易章次:“更问祖师禅,雪峰到投子。”
师与雪峰游龙眠,有两路,峰问:“那个是龙眠路?”师以杖指之。峰曰:“东去西去?”师曰:“不快漆桶!”
投子山是龙眠山余脉,在龙眠山东麓。投子以杖指之,意思已明白。雪峰居然领会不了,故斥之。
问:“一槌便就时如何?”师曰:“不是性燥汉。”曰:“不假一槌时如何?”师曰:“不快漆桶!”
过于强调顿门,或引起躁急之火。本来如此怎么样?不是这么一回事,故斥之。
峰问:“此间还有人参也无?”师将镢头抛向峰面前。峰曰:“恁么则当处掘去也。”师曰:“不快漆桶!”
师将镢头抛向峰面前,这是什么,你试参参看。“恁么则当处掘去也。”请抓住当下呀。“不快漆桶!”你还是在说掘,却没有掘。
峰辞,师送出门。召曰:“道者。”峰回首应诺。师曰:“途中善为。”
两大德交往,锋刃已试,嘱托珍重,彼此印心。
问:“故岁已去,新岁到来,还有不涉二途者也无?”师曰:“有。”曰:“如何是不涉二途者?”师曰:“元正启祚,万物咸新。”
“不涉二途”,既非故岁,又非新岁,不在时间相之中。“元正启祚,万物咸新。”引入人类生物钟的判断标准,见及法界的盎然生机,犹如《春秋》“元年春王正月”。
问:“依俙似半月,仿佛若三星。乾坤收不得,师于何处明?”师曰:“道甚么?”曰:“想师只有湛水之波,且无滔天之浪。”师曰:“闲言语。”
“依俙似半月,仿佛若三星。”中文“心”字之形象。“乾坤收不得”,参见雨果名言:“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七卷,李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73页。)原译文略有不同,参见附录二。“道甚么?”一谈就变小了。“想师只有湛水之波,且无滔天之浪。”问者误以为投子道不出,故批评他器局不够宽广。“闲言语。”说大说小都是小,凡此种种皆属戏论。
问:“类中来时如何?”师曰:“人类中来,马类中来?”
问句或执著于同类,答句以异类回应。曹洞宗“五位君臣”有所谓“正中来”,问者可能模仿其语,故投子反诘之。参见《庄子&至乐》:“马生人。”
问:“祖祖相传,传个甚么?”师曰:“老僧不解妄语。”
以心印心,认为有确定的话可传,即是妄语。
问:“如何是出门不见佛?”师曰:“无所睹。”曰:“如何是入室别爷娘?”师曰:“无所生。”
“如何是出门不见佛?”没有佛这个体,只看见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无所睹。”即使找也找不到,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如何是入室别爷娘?”转识成智,改变习气。“无所生。”由世间法通向出世间法,得无生之理。
问:“如何是火焰里身?”师曰:“有甚么掩处?”曰:“如何是炭库里藏身?”师曰:“我道汝黑似漆。”
“有甚么掩处?”三界唯火宅,昭然若揭,还不明白么?“我道汝黑似漆。”混俗和光之象。参见洞山《宝镜三昧》:“银碗盛雪,明月藏鹭。”(《五灯会元》卷十三洞山良价章次)
问:“的的不明时如何?”师曰:“明也。”
太明显了,你自己去看呀!已作大加持。
问:“如何是末后一句?”师曰:“最初明不得。”
末后句揭示最初的状态。
问:“从苗辨地,因语识人,未审将何辨识?”师曰:“引不著。”
“从苗辨地,因语识人,未审将何辨识?”辨地、识人都可以有征兆,那么,靠什么辨识证悟程度呢。“引不著。”你能够看到的都不是,深不可测,没有可以把握的抓手。当然,如果你的修养足够了,那么处处是征兆,俯拾即是。
问:“院中有三百人,还有不在数者也无?”师曰:“一百年前,五十年后看取。”
一百年前,所有人都不在。五十年后,绝大部分人也不在。扩大时间而观之,生前死后的状况完全变化。以此可以破除对数的执著,也可以破除对我的执著。
问僧:“久向疏山、姜头,莫便是否?”僧无对。〔法眼代云:“向重和尚日久。”〕
疏山匡仁,洞山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姜头”应该是禅宗丛林里的一种职位。“久向疏山、姜头,莫便是否?”原文标点可能有误,其中顿号应删去。“疏山姜头”指疏山的姜头,应该是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人。早就听说你的大名,在眼前的就是你吗?成就证悟之人,说话自有其力量,摄人心魄,此僧气势不敌,被问得楞住了。法眼指清凉文益,雪峰义存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代云,拔刀相助,代为回答。“向重和尚日久。”我一直仰慕的就是你啊。
问:“抱璞投师,请师雕琢。”师曰:“不为栋梁材。”曰:“恁么则卞和无出身处也。”师曰:“担带即竛竮辛苦。”曰:“不担带时如何?”师曰:“不教汝抱璞投师,请师雕琢。”
“抱璞投师,请师雕琢。”此用先秦卞和献玉之典(见《韩非子&和氏》)。请求老师鉴别,我是否值得培养?“不为栋梁材。”你算不上好材料。“恁么则卞和无出身处也。”老师不赏识,那么我的才华就埋没了。“担带即竛竮辛苦。”你有预期就坏了,这就是苦因。担带指承担、牵连,参见《心经》:“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不担带时如何?”怎样才能消除挂碍呢?“不教汝抱璞投师,请师雕琢。”不再把自己当作卞和,消除怀才不遇的思想。
问:“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师放下拂子,叉手。
“那吒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如何是那吒本来身?”如何做到脱胎换骨,返还本来面目?师放下拂子,叉手。此即“入廛垂手”,《牧牛图》之最后景象。
问:“佛法二字,如何辨得清浊?”师曰:“佛法清浊。”曰:“学人不会。”师曰:“汝适来问个甚么?”
答案就在问题之中,但有言说,都无实义。投子点化他,你回头掂量掂量问题本身,就可以明白了。回头呀,回头呀!
问:“一等是水,为甚么海盐河淡?”师曰:“天上星,地下水。”〔法眼别云:“大似相违。”〕
“天上星,地下水。”此涉及宇宙间之自然循环,其变化皆在不可见之处。参见崔公《入药镜》:“天应星,地应潮。”水,一本作木。水生木,木为东方生物之象。法眼别云,另出机杼,领悟后加以赞许。“大似相违。”看上去并不相关呀。
问:“如何是祖师意?”师曰:“弥勒觅个受记处不得。”
超越传统教意,方为祖师意。弥勒是未来佛,觅个受记处不得,盖时间相已消失。
问:“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时如何?”师作色曰:“这个师僧,好发业杀人。”
你为自己事先找好了借口,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问:“和尚自住此山,有何境界?”师曰:“丫角女子白头丝。”
少年子弟江湖老,可对应“丫角女子白头丝”;或者说,“美女变成老太婆”。
参见《楞严经》卷二波斯匿王言:“变化密移,我诚不觉寒暑迁流,渐至于此。……我见密移,虽此殂落,其间流易,且限十年。若复令我微细思惟,其变宁为一纪、二纪?实为年变。岂唯年变?亦兼月化。何直月化?兼又日迁。沉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故知我身,终从变灭。”
问:“如何是无情说法?”师曰:“恶。”
“恶。”《古尊宿语录》卷三十六《投子(大同)语录》此字作“哑”,以方言观之,两字音近。“哑”者,不说说也,此即无情说法。若以“恶”当之,则成忿怒尊,入密教境界。
问:“如何是毗卢?”师曰:“已有名字。”
法身无名。
曰:“如何是毗卢师?”师曰:“未有毗卢时会取。”
由后天入先天,由法身而向上。
问:“历落一句,请师道。”师曰:“好。”
历落指清晰分明。“好。”呈现本地风光。
问:“四山相逼时如何?”师曰:“五蕴皆空。”
“四山相逼”,谓生老病死之四相。南本《大般涅槃经》卷二十九《师子吼菩萨品》:“有四大山,从四方来,欲害人民。”四大山,谓众生之生老病死。“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证得空性,故可透过“四山相逼”。
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三曹山本寂章次,问:“四山相逼时如何?”师曰:“曹山在里许。”曰:“还求出也无?”师曰:“在里许,即求出。”
问:“一念未生时如何?”师曰:“真个谩语。”
你没有实际做工夫,谈此即为脱空妄语。
问:“凡圣相去几何?”师下禅床立。
在行动中泯合凡圣。
问:“学人一问即和尚答,忽若千问万问时如何?”师曰:“如鸡抱卵。”
“如鸡抱卵。”谓虚怀抱一,神游八方。参见《庄子&齐物论》:“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
问:“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如何是我?”师曰:“推倒这老胡,有甚么罪过。”
“推倒这老胡,有甚么罪过。”可谓与云门名言异曲同工:“我当时若见,一棒打杀与狗子吃却,贵图天下太平。”(《五灯会元》卷十五)云门彪炳千古,独步一时。而投子“推倒这老胡”,意在破除我相,着眼有所不同。
问:“如何是和尚师?”师曰:“迎之不见其首,随之罔眺其后。”
用《老子》十四章之语:“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问:“铸像未成,身在甚么处?”师曰:“莫造作。”曰:“争奈现不现何!”师曰:“隐在甚么处?”
“铸像未成,身在甚么处?”“铸像未成”,修行尚未成佛,心中的像没有显出来,此时你是否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莫造作。”不必勉强,本来在哪里就在哪里。时节因缘一到,像就显出来了。“争奈现不现何!”“现不现”(《景德传灯录》同)可解为“欲现不现”,也就是半生不熟状态,《易》所谓“频复”之象,描写心理纠结,惟妙惟肖。《投子(大同)语录》无前一“现”字,意义更为明晰。“隐在甚么处?”不必揠苗助长,回过头来观心,知道无处可藏,就解决了。本节似乎相应达磨启发慧可的“觅心了不可得”(《五灯会元》卷一菩提达磨章次),然而有其深微的推导过程。此涉及观念世界之出入,以及修行用工的口诀。
问:“无目底人如何进步?”师曰:“遍十方。”曰:“无目为甚么遍十方?”师曰:“还更著得目也无?”
“无目底人如何进步?”提出一个基础问题。“遍十方。”回应一个高级答案。“无目为甚么遍十方?”无目不能辨别方向,怎么可能遍十方呢。“还更著得目也无?”因为我就是整体,消除方向,遍十方则无处著目。
参见《五灯会元》卷四长沙景岑章次:“百尺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
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不讳。”
直心是道场。
问:“月未圆时如何?”师曰:“吞却三个四个。”曰:“圆后如何?”师曰:“吐却七个八个。”
“吞却三个四个。”新月至满月。“吐却七个八个。”满月至新月。一天一天地过日子,当观其消息周期。
问:“日月未明,佛与众生在甚么处?”师曰:“见老僧嗔便道嗔,见老僧喜便道喜。”
没有造作的混沌世界,天真未凿。
问僧:“甚么处来?”曰:“东西山礼祖师来。”师曰:“祖师不在东西山。”僧无语。〔法眼代云:“和尚识祖师。”〕
“祖师不在东西山。”禅门在于活的精神,到处参拜有什么用。“和尚识祖师。”眼前这个人就是祖师,赶快参拜呀。
问:“如何是玄中的?”师曰:“不到汝口里道。”
玄中的,临济三玄之一。你没有认识此,纠缠名词概念,有什么益处。
问:“牛头未见四祖时如何?”师曰:“与人为师。”曰:“见后如何?”师曰:“不与人为师。”
“与人为师。”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不与人为师。”和光同尘,返回初心,重新相应生气。
问:“诸佛出世为一大事因缘,和尚出世当为何事?”师曰:“尹司空请老僧开堂。”
我是应尹司空邀请,不得已才出来讲法的。此消除宏大叙事,犹化亢龙为有悔。
问:“如何是佛?”师曰:“幻不可求。”
参见《金刚经》:“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
问:“千里投师,乞师一接。”师曰:“今日老僧腰痛。”
接指接引,不接即接。
菜头请益,师曰:“且去,待无人时来。”头明日伺得无人,又来。师曰:“近前来!”头近前,师曰:“辄不得举似于人。”问:“并却咽喉唇吻,请师道。”师曰:“汝只要我道不得。”问:“达磨未来时如何?”师曰:“遍天遍地。”曰:“来后如何?”师曰:“盖覆不得。”
菜头,寺院中负责菜蔬供应的职事僧。他看见堂上讨论得热闹,心动了,也想获得特殊的教授。“且去,待无人时来。”郑重其事,似乎道不传六耳。“近前来!”促膝谈心,仿佛担心别人听见。“辄不得举似于人。”还需要保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并却咽喉唇吻,请师道。”除去咽喉唇吻,请你讲一句出来。这是禅家常见提问,可见菜头并非完全不知之人,毕竟这是生死大事。“汝只要我道不得。”你提出来的问题,我回答不了。这里的回答不了,其实已经是回答。“遍天遍地。”虽然没有说,但实际都在。“盖覆不得。”虽然说了,但不可能整全。这两个问题其实就是“道得”,前者不言而言,后者言而不言。
参见《五灯会元》卷五药山惟俨章次。问:“达磨未来时,此土还有祖师意否?”师曰:“有。”曰:“既有,祖师又来作甚么?”师曰:“只为有,所以来。”
问:“如何是无情说法?”师曰:“莫恶口。”
“如何是无情说法?”此问题在本文中出现了两次,《投子(大同)语录》相同。上文的“恶”,也有可能涉此而误植。“莫恶口。”不要诽谤,直接静下来听好了。如果由我来讲给你听,就是有情说法。
问:“和尚未见先师时如何?”师曰:“通身不奈何。”曰:“见后如何?”师曰:“通身扑不碎。”
“通身不奈何。”怎么样都不舒服。“通身扑不碎。”已得到整体,犹成锁子骨之象。称先师,问话者可能为投子的师兄弟。
曰:“还从师得也无?”师曰:“终不相孤负。”
“还从师得也无?”推究其来源。“终不相孤负。”既非从师得,也非不从师得。只有对得起老师,对得起自己,才可谈得与不得。
曰:“恁么则从师得也。”师曰:“得个甚么?”
“恁么则从师得也。”想赶快确定下来。“得个甚么?”难道有固定的东西可得吗?从师所得的,决不是封闭,而是向上打开。
曰:“恁么则孤负先师也。”师曰:“非但孤负先师,亦乃孤负老僧。”
“恁么则孤负先师也。”既然你不知道得个什么,那么就是孤负先师。“非但孤负先师,亦乃孤负老僧。”你没有听懂我讲什么,所以不但孤负了先师,而且孤负了对你说话的我。因为老师教会的,不是老师的东西,而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没有明白自己的东西,所以终究是孤负。
问:“七佛是文殊弟子,文殊还有师也无?”师曰:“适来恁么道,也大似屈己推人。”
屈己推人,谓未能反身自知。文殊是否有师,若仅以逻辑推论,则犯“无穷过”者也。
问:“金鸡未鸣时如何?”师曰:“无这个音响。”曰:“鸣后如何?”师曰:“各自知时。”
诸人各自知晓其时,此即达磨来华的作用。
问:“师子是兽中之王,为甚么被六尘吞?”师曰:“不作大,无人我。”
师子化去其体,则可不被六尘吞。六尘,指色、声、香、味、触、法。“不作大,无人我。”不自以为王,而且无我相,无人相。
师居投子山三十余载,往来激发,请益者常盈于室。
彼此反复激发,以世间法而言,犹今之头脑风暴。
纵以无畏之辩,随问遽答,啐啄同时,微言颇多,今录少分而已。
大无畏,师子吼,而且对机以接引人。另有《投子(大同)和尚语录》一卷,见《古尊宿语录》卷三十六。
中和中巢寇暴起,天下丧乱,有狂徒持刃问师曰:“住此何为?”师乃随宜说法,渠魁闻而拜伏,脱身服,施之而去。
中和为唐僖宗年号,当公元881—884年,其时发生了黄巢起义。折服渠魁,乃投子之以德服人。当然也会有不能折服的,否则唐末动乱就消失了。
乾化四年四月六日示微疾,大众请医。师谓众曰:“四大动作,聚散常程,汝等勿虑,吾自保矣。”言讫跏趺而寂,谥慈济大师。
乾化四年为后梁朱温年号,当公元914年,其时投子九十六岁。“四大动作”,谓成住坏空。“聚散常程”,生死这条路无数人走过,已经完全看清。“汝等勿虑,吾自保矣”,大家不用担心,我自己能处理好,保指保任。
附录一:投子大同悟道因缘
一、《五灯会元》卷五翠微无学章次:
投子问:“未审二祖初见达磨,有何所得?”师曰:“汝今见吾,复何所得?”投子顿悟玄旨。
一日,师在法堂内行,投子进前接礼。问曰:“西来密旨,和尚如何示人?”师驻步少时。子曰:“乞师垂示。”师曰:“更要第二杓恶水那?”子便礼谢。师曰:“莫垛根。”子曰:“时至根苗自生。”
二、《古尊宿语录》卷三十六《投子(大同)和尚语录》:
师问翠微:“二祖见达磨,有何所得。”微云:“你今见吾,有何所得。”师又问:“如何是佛理。”微云:“佛即不理。”师云:“莫落空否。”微云:“真空不空。”翠微有颂送师,其有谶矣:
“佛理何曾理,真空有不空。大同居寂住,敷演我师宗。”
附录二:《悲惨世界》原译文:
我们已经向那颗良心的深处探望过,现在是再探望的时刻了。我们这样做,不能没有感动,也不能没有恐惧,因为这种探望比任何事情都更加惊心怵目。精神的眼睛,除了在人的心里,再没有旁的地方可以见到更多的异彩,更多的黑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复杂、更神秘、更变化无穷的东西。世间有一种比海洋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天空;还有一种比天空更大的景象,那便是内心的活动。
(雨果《悲惨世界》,第一部第七卷第三节,李丹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73页。)
第一部 1958年版,1977年印
第二部 1959年版,1977年印
第三部 1980年版,1981年印
第四部 1980年版,1981年印
第五部 1984年版,1984年印
1—4部李丹译,第五部李丹、方于译。根据网上介绍,第三、第四部李丹译,方于校订。
回归大随法真的本脉,考察一下他的谱系。六祖慧能以后,禅宗的发展主要分为两大系,一系是南岳怀让(677—744),一系是青原行思(?—740)。南岳怀让的弟子是马祖道一(709—788),马祖道一的弟子是百丈怀海(720—813)。百丈怀海有两个弟子非常出名,一个是沩山(771—854),以后成立了沩仰宗。一个是黄檗(847—859),有一本《黄檗传心法要》,以后传下来临济宗。这两个弟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弟子长庆大安(793—883)。后世受到他启发的,就是明代的“牧牛图颂”。《五灯会元》卷四本传记载,他有志于参悟玄极之理,最后懂了《遗教经》一段话:“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牛总是想去吃草的,修行就好像拉着牛鼻子,也就是要管住你自己,照顾好你自己。长庆大安的弟子就是大随法真(834—919),算起来是六祖下的第五代。长庆大安在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去世,也就是黄巢(875起兵,884自杀)起义的时候。大随法真的时间再迟一些,从唐末已经进入了五代。唐末五代大动乱,让人容易联想起宇宙大动乱,这就是以上问答的背景。
益州大随法真禅师,梓州王氏子。
益州就是四川一带。唐代的梓州属于剑南道,治所在今四川三台县潼川镇。
妙龄夙悟,
这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有天生的智慧。中国人喜欢强调年轻,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年时代就有非凡的见识,然后在非凡的见识上再发展。“夙悟”来自遗传性,好像他生下来就是懂的。懂什么呢,懂了禅宗的大方向。
决志寻师。
他的大方向是一定要找到好老师,好比考试一定要考哈佛、牛津之类的名校。当然,去名校不一定能找到明师,此绝不可以混淆。然而,对于有大随这样悟性的人来说,普通的老师不见得比他聪明,他要找的是真正能解决自己身心问题的人。所以禅宗厉害的地方,不是老师考学生,而是学生考老师。你够得上资格通过学生的考试,他才肯承认你当老师。为什么决志寻师,也就是以前讲到的,找对某个方向要比朝某个方向努力更重要。
于慧义寺出家,
慧义寺在梓州,南宋易名护圣寺。今名琴泉寺,是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
圆具后南游。
圆具就是受了具足戒。对于出家人来说,有两级基本的戒律。最初接受的是沙弥戒,年满二十岁成为比丘,要接受严格的具足戒。受戒以后,他离开四川,挂单云游天下。中国古代的风水学,一直有这样的传说,天府之国出人才,但是一定要离开四川,否则捂在盆地中会埋没。这样的传说当然不可能有根据,不过看下来却多少有点像,比如中国现代的郭沫若、巴金,还有朱德、刘伯承,此外还有改变时代的邓小平。
初见药山、道吾、云岩、洞山,
这真是禅宗的牛市,大师辈出,每个人都厉害得不得了。大随本人是南岳怀让一系,他遇到的却是青原行思一系。青原行思的弟子是石头希迁(700—790),有名的一句话叫“石头路滑”。石头希迁的弟子是药山惟俨(?—804)和道吾宗智(769—835),两个人是师兄弟。药山惟俨的弟子是云岩昙晟(780—841),云岩昙晟的弟子是洞山良价(807—865)。在禅宗的黄金时代,人才出现的密集程度,有些像物理学全盛时期的哥本哈根。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从实验室中随便走出来一人,就是诺贝尔奖得主。大随遇见的四个人,药山和道吾、云岩、洞山,在传承上是祖孙三代,这一系以后开创了曹洞宗。大随遇到了一系列大师,其他倒也没什么,至少把眼光提上去了。禅宗最要紧的是眼光,所谓“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五灯会元》卷九沩山灵佑章次)。跟这些大师在一起,社会上一些有名的人,给这里的人连提鞋都不配。
前些天有个年轻人来问我,眼高手低怎么办?我的回答是,那是因为你的眼还不够高。要解决其间的矛盾,也可以通过实践把手提高,但是手永远跟不上眼。此外就是你的眼光还有问题,眼高了还要再提高,手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变化。
次至岭外大沩会下。
岭外指五岭之外,在唐代包括湖南的一部分。沩山是衡山山脉的分支,又称大沩山,在长沙宁乡县西。这里的“大沩”,指的应该不是沩山灵佑,而是长庆大安,大安亦称“大沩和尚”(《景德传灯录》卷十一)。《五灯会元》卷四本传称大安:“同参祐禅师,创居沩山,师躬耕助道。及祐归寂,众请接踵住持。”不仅如此,此卷“长庆安法嗣”中提到的沩山、大沩,指的也应该是长庆大安,而不是沩山灵佑。
数载食不至充,卧不求暖。
不求吃得好,穿得好,也不求睡得舒适,走一条苦行路线。
清苦炼行,
清清苦苦地提炼行为。所谓修行,就是修炼你的行为,修炼你的起心动念,把行为炼到纯粹,炼到放出光来。
操履不群。
“操”就是操守,“履”就是践履。他对自己要求非常高,决不混同于普通人。
沩深器之。
沩就是沩山,这里指长庆大安。得到老师的看重,真是不容易。《列子&黄帝》(《仲尼》有相似内容)说,我过去跟老师学的时候,修了三年,“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你在旁边老师连看都不看,看你一眼就算是鼓励了。为什么不敢念是非,因为你的是非标准是错的。要讲谁对谁错,首先要反身掂掂自己的斤两。往往不大敢开口了,那么老师才可能注意你。修了五年,“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五年以后有些把握敢讲了,老师微笑点头,小孩子居然有几句话讲对了。七年以后呢,“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那时候可以随口讲了,而且讲出来就是对的。老师说,你在旁边坐一下吧。到了九年呢,“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九年到达最高境界,老师是师是友,都不谈了。大随此时的程度,可能不止于老师看一眼,大概接近于并席而坐吧。
一日问曰:“阇黎在老僧此间,不曾问一转话?”
有一回老师来问大随,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讨论转话呢。转话就是转语,禅宗的关键。他能引动老师来问,其实就是修行的成果。一般主动去问老师,总是给老师触霉头。“阇黎”的意思是高僧,这里是客气的泛称。老师说,和尚你到我这儿来,又不是为了吃饭睡觉,辛辛苦苦干什么呢,还不是为了把转语搞搞通啊。禅宗所谓的下一转语,就是你自己觉得最对的那一句话,老师给你下一个转语,原来上面还有境界。所谓转语,用现在的话来解释,就是n+1维。你所认识的境界就是n,转语是n+1,禅宗最厉害的就是这个东西。当然,你的n真明白了,才能加上这个1,转语也不是可以随便下的。禅宗有名言云,“直饶得八斛四斗舍利,不如当时下得一转语好”(《五灯会元》卷十三云居道膺章次)。佛教修行成就的标志之一,就是修出舍利,《金光明经&舍身品》所谓“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我们凡夫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可是高僧烧出来却是舍利。舍利是一辈子的修行成果,但是还不及下一转语,不及在境界上突破一层。
师曰:“教某甲向甚么处下口?”
“某甲”就是我,他反问老师,你要我从什么处下口。我看下来到处都是这个东西,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在这里要当心,他的每一句话,出招、拆招,其中都有机关。《五灯会元》没有记载大随什么时候开悟,他其实已经懂了,这句话本身就是转语。
沩曰:“何不道如何是佛?”
当时很多人都在参这个公案:“如何是佛?”如何是佛,你倒试着讲讲看,恐怕没有人讲得出来。拿出本背结论当然不行,一般人大概会被问倒吧。禅宗的人也不会拆穿你,他笑笑就走了,原来你也不懂。
师便作手势掩沩口。
遮去他,这个东西不谈。《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章次,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石头以手掩其口,豁然有省。
沩叹曰:“子真得其髓。”
你真的懂了,就是这个东西。
从此名传四海。
得到当世大师的肯定,于是名扬天下。
尔后还蜀,
在外地获得成就,还乡回报桑梓。
寄锡天彭堋口山龙怀寺,于路旁煎茶普施三年。
布施,修行,做有利于大众的事情。天彭在四川彭县,这个施茶庵后来有点名气,小说《绿牡丹》五十一回写过它。
因往后山,见一古院号大随。
后山有个古院叫大随,就是他的法名的由来。前面是地名或者院名,然后是法号,禅宗行人的名字由此而来。
群峰矗秀,涧水清泠。
风景非常优美。
中有一树,围四丈余。南开一门,中空无碍,不假斤斧,自然一庵。
当中有一棵大树,形成天生的庵堂。
时目为木禅庵,师乃居之十余载。
他在其中住了十几年。
影不出山,声闻于外。
“影不出山”,形容高僧的清苦修行,不染世尘。曾经也有人用来形容庐山慧远法师:“影不出山,迹不入俗”(慧皎《高僧传》卷六),以后陈舜俞《庐山记》卷一有“虎溪三笑”的传说。①
四方玄学,千里趋风。
修习此路学问的人,远道闻风而来。
蜀主钦尚,遣使屡徵,师皆辞以老病,署神照大师。
蜀主是前蜀的王建,根据《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五,此事发生于光天元年(918)。在五代十国的动乱中,前、后蜀政权维护了地方和平,有一定的历史功绩。使者往返来了好多次,他都找理由推辞了。蜀主赐给他一个名号,“神照大师”。“神照”是静定的状态,佛家所谓“寂而常照,照而常寂”,道家所谓“含光敛耀,顺物忘怀”。
上堂:“此性本来清净,具足万德,但以染净二缘,而有差别。故诸圣悟之,一向净用,而成觉道。凡夫迷之,一向染用,没溺轮回。其体不二,故《般若》云:‘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
讲完了生平事迹,记述他上堂说法。此性本来清净,诸圣悟之而净用,成为觉道。凡夫迷之而染用,在轮回中兜不出来。但是觉道和轮回,其体本来不二。《般若》云“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语出《大乘理趣六波罗蜜多经》卷六《安忍波罗蜜多品》。该品谓“当知生死涅槃,悉皆平等以无分别”,讨论“真实忍”、“究竟忍”,反复称引此言。
僧问:“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
这里的问答,就是全篇的关键。五代十国,前、后蜀相对比较安定,整个中原大乱,几十年就换一个政权。后来北宋赵匡胤做了皇帝,华山的陈抟从驴背上颠下来,“天下自此定矣”。如果劫火到了某一个时候,地球都要毁坏,宇宙都要毁坏,你修的那个性的本体,坏还是不坏。问的人其实想说,不修行就坏了,修行就是要保持这个东西不坏。
师曰:“坏。”
为什么这么讲?如果修行要这个东西不坏,就要作意维持,就要加上力量,就要有紧张。紧张就是有待,把有待敲掉,坏和不坏就包容在了性分里边。性分就是大千本身,所谓坏和不坏都是其中的局部。这也就是禅宗深邃的眼光,别人竞争的东西他认为并非是最后,所以说坏无所谓,有待不是待在这个水平上。
曰:“恁么则随他去也。”师曰:“随他去。”
既然是坏,那么我也不要修行,放掉算了。对的,放掉,把有待打破,无待了,全都自由了。《五灯会元》卷一六祖慧能章次记载,卧轮禅师曾作一偈:“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六祖以为未明心地,依而行之,是加束缚,因示一偈:“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对修行的认识完全不同,那么“随他去”是可以的,正是“《易》终未济”之旨。如果没有到这个程度,那么你就要承担因果。禅宗的大勇来自证悟,也不是随便讲的,如果变成口头禅,则害人害己。《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五此句作“随他随他去”,那么已断任病之失。
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因为跟他所学到的佛教观念大相径庭。
后到投子,举前话。
他在几个大师之间走来走去,这里听一句,那里听一句,彼此加以比较。《五灯会元》有好几个人叫投子,这个人应该是卷五的投子大同,他死于后梁乾化四年(914)。
子遂装香遥礼曰:“西川古佛出世。”
投子说,西川诞生了一个古佛,你当面不识。“装香”,点起香来敬拜。
谓其僧曰:“汝速回去忏悔。”
你不同意是你的问题,不是他需要改正,而是你需要改正。唐末五代大师辈出,所以还有明眼人出来裁断。像我们这个时代,如果要找人判断是非,不一定找得到。
僧回,大随师已殁。僧再至投子,子亦迁化。
这个人回到四川彭县,大随法真已经死了。再赶回安徽桐城,投子大同也去世了。这段故事非常动人,是否真实待考。这些大德都不在了,再也找不到人跟你讲了,只留下了关键性的公案。不知道这个僧人当时是什么心情,最后有没有开悟。
问:“如何是大人相?”师曰:“肚上不贴榜。”
写出了大随法真的死,然后再倒叙其他说法。“大人”这个词来自《易经》:“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佛教有三十二大人相。如何是大人相?“肚上不贴榜”。他没有贴上标签:“我是大人。”意大利埃科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卷末有言:“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沈萼梅、刘锡荣译,上海译文出版社,页)可以采摘到玫瑰的人,一定不肯用玫瑰的名字,所以禅宗要破除名相,所谓“佛之一字,吾不喜闻”(《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章次)。肚上一贴榜,你就把泥塑木雕当成了佛。《庄子&应帝王》说:“有莫举名,使物自喜。”不要打出旗号来给人抓住,老百姓自己会高兴的,不要刻意去安排。不是我去做什么事他才高兴,而是他高兴我也高兴,然后大家一起高兴。
问僧:“甚处去?”曰:“西山住庵去。”
西山住庵去,在那里打坐修行。
师曰:“我向东山头唤汝,汝便来得么?”曰:“不然。”
我去东山头叫你,你能过来吗?当然不能过来。
师曰:“汝住庵未得。”
你不知道东山和西山声息相应,就没有资格住庵,修了也是白修。修行是先懂一个东西,然后再加以整理。如果你没有先懂,想把这个东西打坐出来,只能是自欺欺人。
问:“生死到来时如何?”师曰:“遇茶吃茶,遇饭吃饭。”
生死到来不可避免,顺其自然好了。你不用安排,到时候生什么病,你就接受什么病。有病当然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治,但是治不好也就算了,因为终究有治不好的一天。对于我们凡夫来说,这时候有些手忙脚乱,有些难过,有些执著,有些不舍,都是正常的现象,不可能一点没有感觉。但是大方向必须明确,所有人都会走这条路,对此的认识决不能颠倒。
曰:“谁受供养?”师曰:“合取钵盂。”
“谁受供养?”实际上是禅宗式的追问。你说“遇茶吃茶,遇饭吃饭”,足见有个“我”在,那么这个受供养的“我”是谁?然而,这个谁一旦有了实体,执著了就是轮回的根本,所以加以追问:“谁受供养?”
他的回答绝妙:“合取钵盂。”他不回答谁是什么,而是回答谁怎么样,跳过了有谁无谁的问题。任何人的“谁”都是“合取钵盂”,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你的享受超过不了你的福报,而可以取多少茶多少饭,由你的业力所决定。这个钵盂就是你一生的遭遇,你所看到的任何环境就是你自己,所以用不着埋怨环境。每个人都有他相应的谁,用钵盂大小来判定这个谁,凡事可以无所容心。
庵侧有一龟,僧问:“一切众生皮裹骨,这个众生为甚骨裹皮?”
为什么乌龟皮在骨头里?这是尖锐地挑衅。
师拈草履龟背上。僧无语。
他把一只草鞋放在龟背上。我当初讲张商英的时候,提到有人问打地和尚的弟子,你老师到底讲的是什么,弟子从灶下拿一株柴,扔到了锅子里。“师拈草履龟背上”,这个地方你加一维试试,无法加了。他到了孤峰绝顶,你无法再上去了。
他从特殊的角度,用特殊的动作,把能量通过特殊渠道,打入这个人的心里,甚至还可以跨时空打入我们的心里。这个特殊渠道是临时搭起来的,而当下一过,时空隧道就崩掉了,不能再来。如果你我也去学,把鞋子放在龟背上,那没有用。这种直接的能量是真实的,你接收到会有感觉,对人是极大的心理安慰。如果没有吸收到这样的营养,精神会一点点贫薄。这也相通于戏剧的表演。表演的根本就是能量场,演员在其中做动作,如果能量不足就做不好。
问:“如何是诸佛法要?”师举拂子曰:“会么?”曰:“不会。”师曰:“麈尾拂子。”
手中举起麈尾拂子,诸佛法要就在这上面,没有一样东西不在上面。
问:“如何是学人自己?”师曰:“是我自己。”曰:“为甚么却是和尚自己?”师曰:“是汝自己。”
修行就是寻找真正的自己,那什么是自己。老师讲,不是你,是我。这个人不懂,为什么是你呢?因为老师是悟道的人,他懂自己,所以也懂你。你没有懂自己,不懂自己的人,完全是业力操纵的傀儡。我懂我自己,也懂你,所以你就在我身上。但是我不在你身上,因为你不懂自己。除非你也懂了,所谓主看主(参见《五灯会元》卷十一涿州纸衣章次),那么我也在你身上,你也在我身上。
问:“如何是大随一面事?”师曰:“东西南北。”
虽然只在山中的某个角落,东西南北都可以走通,一面就是四面。
问:“佛法遍在一切处,教学人向甚么处驻足?”
“佛法遍在一切处”,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莫非般若”
(《景德传灯录》卷六大珠慧海章次)。然而,既然什么都是佛法,那么我踩在哪儿,才不是踩在佛法上呢。
师曰:“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
文学上有名的对联,原始出处就在这里。这是法界的生机盎然,也就是《易经》的乾象,《中庸》所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大雅&旱麓》),言其上下察也”。《五灯会元》卷四灵云志勤章次:“(雪)峰问曰:‘古人道,前三三后三三,意旨如何?’师曰:‘水中鱼,天上鸟。’”你的思想不要太拘束,还要再想一想,胸襟要完全放开。“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就是在介质中消除束缚,以获得真正的自由。自由是生物的最高境界,怎样才能获得自由呢?就是明白自己的限制所在,在限制之中获得自由。
问:“父子至亲,歧路各别时如何?”师曰:“为有父子。”
此句语出《地藏菩萨本愿经》第五品“地狱名号品”,原文为“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父子关系如此亲密,却还是分道扬镳,各人之业,只能各人自了。“歧路各别”,发生分歧怎么办?他的回答是“为有父子”,把分歧放在父子的框架中把握,很多根本矛盾就化解了。这要比具体的解决方法不知道好多少,但是很少有人能跳过这个层次。
不要单单考虑“歧路各别”,而要考虑整个关系的基础。这个框架可以认识而不能取消,你在其中权衡利弊,不要求究竟的解决,局部的解决就可以了。把本来解不出的题目,用代数的方程解出来,这就是加一维,“为有父子”就是列出代数的式子。禅宗玩弄维数,要么加一维,要么减一维,所谓出入无疾。当然,能够随便加随便减,那就是你的本事。最后的东西都是实质性的,不能空讲。
问:“如何是无缝塔?”师曰:“高五尺。”
禅宗最厉害的就是无缝塔。他在任何地方都找得到缝隙,自己却搞一个无缝塔。他出手就是无招,你怎么找得出他的破绽呢。这个无缝塔你很难描绘出来,因为描绘就有了缝。所以他说,我是直接看到的,“高五尺”。
曰:“学人不会。”师曰:“鹘仑砖。”
问者没有听懂。他再说,“鹘仑砖”。这是电影的镜头,“高五尺”看一个整体,“鹘仑砖”看某个局部的细节。
问:“和尚百年后法付何人?”师曰:“露柱火炉。”曰:“还受也无?”师曰:“火炉露柱。”
露柱指殿堂外的圆柱,与瓦砾、墙壁、灯笼等俱属无生命之物。《五灯会元》卷五石头希迁章次,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问取露柱。”这里的“露柱火炉”或“火炉露柱”,应该指内与外、有生命与无生命之交涉相契。《老子》七十九章:“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法本在天地之间,有德者相应之。如果过于强调某家某派的传承,在器局上首先就小了。禅宗传下来,每一代都有自己的创造力。如果没有看到无字天书,出来的东西终究是死的。
行者领众参,师问:“参得底人唤东作甚么?”曰:“不可唤作东。”
参禅的人把“东”叫做什么。一个人自作聪明地说,“不可唤作东”。禅宗为什么后来衰落了?因为问答的公式知道了。
师咄曰:“臭驴汉!不唤作东唤作甚么?”者无语。
神变无方,这个人讲不出来了。
问:“如何是和尚家风?”师曰:“赤土画簸箕。”
用红土在墙上画簸箕,这本来很平常,然而有极多生发的余地。
曰:“未审此理如何?”师曰:“簸箕有唇,米跳不出。”
“簸箕有唇,米跳不出。”从名又跳到了象上去,破除了名。钱钟书论玄学诗派,把这种手法称为曲喻(Conceits),引《翻译名义集》卷五:“雪山比象,安责尾牙;满月况面,岂有眉目”(《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22页)。钱钟书认为是修辞方法,其实是名和象之间的转换。
画出来的东西有了生命力。簸箕有一条沿边的口子,好像是人的嘴唇,米放进去跳不出来,二维的东西就转到三维来了。《GEB——一条永恒的金带》(道&霍夫斯塔特著,乐秀成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荷兰画家埃舍尔(M.C.
Escher,)创作了很多这样的画,可以看成调换维数。玫瑰是三维以上的植物,玫瑰之名把维数调换到二维以下。他又从二维拉出来,n+1维,拉到三维去,使玫瑰之名又变成了玫瑰。
问僧:“讲甚么教法?”曰:“《百法论》。”
《百法论》,就是《百法明门论》,世亲菩萨造,玄奘译。此论是唯识学的名著,把一切法分为五种,每一种又分为若干种,共百种,故名百法。
师拈杖曰:“从何而起?”曰:“从缘而起。”师曰:“苦哉!苦哉!”
从哪儿开始讲起呢,“从缘而起”。这句话本身并没有错,他却说,“苦哉!苦哉!”因为你去研究学术,那就没有底了。《百法明门论》研究一辈子,如果只知道一大批名相,终究是入海算沙,没有获得解脱。禅宗的《永嘉证道歌》:“直截根源佛所印,寻枝摘叶我不能。”从斩断根本入手,如果关注枝枝叶叶,那就有的是兜圈子了。
问僧:“甚处去?”曰:“峨嵋礼普贤去。”师举拂子曰:“文殊、普贤总在这里。”
你到哪儿去啊,我到峨眉拜佛去,这是宗教徒的做法。但是又何必远行呢,文殊、普贤全在这个拂子上。“总在这里”的“总”,《祖堂集》卷十九写成异体合成字“惣”,心物一体就是“惣”(总)。
僧作圆相抛向后,乃礼拜。师唤侍者:“取一贴茶与这僧。”
这个人倒是懂一点皮毛。他做个圆相的手势,然后抛向身后,并礼拜。他模仿的是仰山烧却九十七圆相(《五灯会元》卷九仰山慧寂章次),但还是脱离不了做作。大随让侍者给了他一贴茶,把这件事熨平。意思是说,你还是喝茶去吧。
众僧参次,师以口作患风势。
大随的嘴巴害风歪掉了。
曰:“还有人医得吾口么?”众僧竞送药以至,俗士闻之,亦多送药。师并不受。
众人想办法弄来各种各样的药。
七日后,师自掴口令正。乃曰:“如许多时鼓这两片皮,至今无人医得。”
最后他自己把嘴巴弄正了。他说这是业力所致,因为讲得太多了。生病自己能医,这是了不起的功夫,不是讲讲法就算了。
即端坐而逝。
这个人的修行程度很深,他坐着去世了。《列子&力命》也讲过一个故事,有个人生病,哪个医生来他都不要,最后自己好了。(原載《上海文化》2010年第6期)
《庐山记》卷一:“流泉臣寺下入虎溪,昔远师送客过此,虎辄号鸣,故名焉。时陶元亮居栗里山南,陆修静亦有道之士,远师尝送此二人,与语道合,不觉过之,因相与大笑。今世传三笑图。”
鼎州德山宣鉴禅师,简州周氏子。
德山宣鉴(782—865),是龙潭崇信弟子,来自石头希迁(一说马祖道一)法系。此文来自《五灯会元》卷七。鼎州是宋代的称呼,唐代称为朗州,治所在今湖南常德。简州,在今四川简阳市一带。德山事迹,亦见《祖堂集》卷五、《景德传灯录》卷十五、《宋高僧传》卷十二。
丱岁出家,依年受具。
丱读ɡu&n,意为幼年。此字象形,为儿童束发成两角的样子,亦即总角之象,可见其聪慧。《诗&齐风&甫田》:“总角丱兮。”注:“幼稚也。”依年是按照正常的途径发展。他在孩童的时候就出家了,随着年龄渐长,完成预定程序,受了具足戒。
精究律藏,于性相诸经,贯通旨趣。
律是行动,经是思想。此人研究戒律非常深透,至于经,则对大乘性相两派之间的矛盾,已经完全贯通。
于汉地佛教,往往重视经与律;于西藏佛教,往往重视论与律。此间的差别,甚有意味。
常讲《金刚般若》,时谓之周金刚。
他的佛教知识很全面,最有心得的是《金刚经》。此经全名《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称为“般若经之胆”。
尝谓同学曰:“一毛吞海,海性无亏。纤芥投锋,锋利不动。学与无学,唯我知焉。”
他掌握了修习佛教的完整阶梯,此言可当其心得。“一毛吞海,海性无亏”,须弥高广纳芥子中,四大海水入一毛孔,参见《维摩诘经&不思议品》。“纤芥投锋”,于几何学为点与线之相遇,犹极微对邻虚,故彼此无损焉。“锋利不动”,永葆其锐气,当刀刃若新发于硎之象。小乘以须陀洹果(入流)、斯陀含果(一往来)、阿那含果(不来)为有学,阿罗汉果为无学;大乘以菩萨之十地为有学,至高无上的佛果为无学。
后闻南方禅席颇盛,师气不平,乃曰:“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然而还有阶梯不能概括的教外别传。这就是六祖慧能传出的禅家南宗,唱导“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其时正在南方流行。佛教修行必须顾及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哪里有捷径可走呢。威仪是行为,行住坐卧为四威仪。细行尤宜注意,今所谓“细节决定成败”,“成功来自细节的叠加”。
这是两种不同的进路,一种由外而内,由身而心;一种由内而外,由心而身。由此产生教下和宗门的冲突。
遂担《青龙疏钞》出蜀。
《青龙疏》即《御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宣演》,凡六卷,今存两卷(见《大正藏》85册)。青龙寺沙门道氤奉玄宗诏,造《金刚经疏》,亦称《青龙疏》。《疏》由青龙寺而得名,该寺位于陕西西安城南郊乐游原上。道氤事迹,见《宋高僧传》卷五。《青龙疏钞》是《疏》的发挥和解释,也是青年德山才学的证明。然而于禅家而言,还必须进一步追问:“钞解疏,疏解经,经解什么?”(《五灯会元》卷六亡名古宿章次)
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甚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婆曰:“讲何经?”师曰:“《金刚经》。”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
澧阳在湖南澧县,今常德市北部。在传统社会中,民间往往隐藏着高人,所谓“赤县神州有大乘气象”(《五灯会元》卷一菩提达磨章次),非虚言也。他挑着一大箩筐书离开四川,虽然年轻力壮,终究需要歇歇脚,喘口气。婆子在他放下担子的时候提问,恰逢其机。“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为《金刚经》之精要,可反复念诵,并深思之。在禅宗灯录中,不知名道婆常常身怀绝艺,这里德山遇到一个,以后他的弟子岩头也遇到一个。
师无语,遂往龙潭。至法堂曰:“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
锐气被小小地挫折了一下,然后再贾余勇,到达了目的地。对于一直向往的地方,往往去了以后,才知道并无什么特别。好比一般的旅游胜地,又好比标题党,有名无实。于是他找借口发难了。
潭引身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
龙潭是否徒有其名,要看主持法堂之人。最美的风景就是人本身,你已经到达此地,就看着我好了。
德山两次受挫,皆无法回应,原先的浮气大幅度下沉,乃至逐步落地。栖止为归依之象,在这里他息心为徒了。
一夕侍立次,潭曰:“更深何不下去?”师珍重便出。
“侍立”一段时间以后,气氛渐渐和谐。某一天更深,环境极度宁静。道一声“珍重”,就是所谓“再见”(沙扬娜拉)。
却回曰:“外面黑。”潭点纸烛度与师。师拟接,潭复吹灭。师于此大悟,便礼拜。
“外面黑”的感觉,来自现量流行,走后却回,即踏入之机。“师拟接,潭复吹灭”,迅雷不及掩耳,打断习惯性思维,也就是业力之流。当纸烛吹灭时,当看见两念缝隙间的一线光明。
潭曰:“子见个甚么?”师曰:“从今向去,更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
原来如此,亲身证明,天下老和尚说得没有错。
至来日,龙潭升座,谓众曰:“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去在!”
承认他已到达最高处,可以传承自己的法。“可中”指此中。“他时向孤峰顶上”云云,禅家所谓“第一楼头”。
师将《疏钞》堆法堂前,举火炬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
与“一毛吞海,海性无亏”云云不同,“穷诸玄辩”云云乃证悟之语。前者为理,后者为事,且相合于大千世界本身,盖已丧我。如果直接修习“太虚”、“巨壑”,那么“玄辩”、“枢机”也就不太重要了。然而就此一烧,不仅此后《青龙疏钞》失传,而且《青龙疏》也若存若亡,不再有人深究其内容。
于是礼辞,直抵沩山。
沩山灵佑(771—853),百丈怀海弟子,开创沩仰宗。事迹见《五灯会元》卷九、《祖堂集》卷十六、《景德传灯录》卷九、《宋高僧传》卷十一。沩山之地在湖南宁乡县,又称大沩山。
挟複子上法堂,从西过东,从东过西,顾视方丈曰:“有么?有么?”
得法之后,体内能量涌现,态度非常积极。此气必往上冲,经活动方散,故应该注意收敛,否则容易出现狂禅。複子,为包物所用之巾。德山来到新地方,挟着包裹直接上法堂,也不放下行李。
山坐次,殊不顾盼。师曰:“无!无!”便出至门首。
沩山不为所动,连正眼也不瞧他。然而你不应战,就是承认自己败了。
乃曰:“虽然如此,也不得草草。”遂具威仪,再入相见。
走到了门口,还是没有反应,那就不能算败。在气场没有破的情况下,轻易认定对方败了,岂非自己失态。必须尊重这里的能量,于是再次进入表敬。
才跨门,提起坐具曰:“和尚!”山拟取拂子。师便喝,拂袖而出。
即使表达敬意,也决不丧失斗志,依然采取进攻姿势。山拟取拂子,与师便喝,彼此两相照应,取得平衡才走。
沩山至晚问首座:“今日新到在否?”座曰:“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山曰:“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
“背却法堂”,与教下走相反相成的道路。著草鞋行脚,否定经院作风,实践不脱离草根的路线。“当时”指当下,“背却法堂”,也指荷担如来家业。“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亦即上文“他时向孤峰顶上立吾道”,然而已有具体的内容。此文屡言“呵佛骂祖”,为当时执著教下的泻药,亦即“德山棒”之精义。然而时势迁移,或亦将产生新的执著。
师住澧阳三十年,属唐武宗废教,避难于独浮山之石室。
隐蔽在王法管不到的地方,潜修默证,深化再深化。唐武宗废教,即会昌法难。
大中初,武陵太守薛廷望再崇德山精舍,号古德禅院。将访求哲匠住持,聆师道行,屡请不下山。廷望乃设诡计,遣吏以茶盐诬之,言犯禁法,取师入州。瞻礼,坚请居之,大阐宗风。
大中(唐宣宗李忱年号,847—859)初,毁佛的风头过去了。武陵在今常德一带,太守所为,是当时的落实政策。然而他不愿意仅仅走形式,不但要造大楼,而且要请大师。设诡计巧取豪夺,是爱才若渴的佳话,有先秦之古风。屡请不下山,因为下山有可能降低自己的程度,而别人也不一定获益。在大众不知名的状态下,修行更容易着力。如果有此段时光,应该倍加珍惜。
上堂:“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何故?毫厘系念,三涂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圣名凡号,尽是虚声。殊相劣形,皆为幻色。汝欲求之,得无累乎?及其厌之,又成大患,终而无益。”
上堂说法,叙述修行指要:勿妄想,耐冷淡,息心为上。此处所言已在三十年后,比起烧经之时更为踏实,且已顾及初学的程度,确实进了一步。“若也于己无事,则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此深入中国学问特色,乃切己之学,反身之学。“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就在事上炼心,达成虚灵空妙。“若毛端许,言之本末者,皆为自欺。”此犹眼中金屑,乃立体之象。
小参示众曰:“今夜不答话,问话者三十棒。”时有僧出礼拜,师便打。僧曰:“某甲话也未问,和尚因甚么打某甲?”师曰:“汝是甚么处人?”曰:“新罗人。”师曰:“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
标举“德山棒”之作风,迫使学人回光反照。“未跨船舷,好与三十棒。”抢先一步,所击处为先天所在。
〔法眼云:“大小德山话作两橛。”玄觉云:“丛林中唤作隔下语,且从只如德山道:问话者三十棒,意作么生?”〕
法眼指法眼文益(885—958),法眼宗的开创者,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宋高僧传》卷十三。话作两橛,指说话自相矛盾。玄觉指玄觉澂,事迹不详。隔下语,亦即话作两橛。又所谓两橛,可看成一橛表、一橛里,亦可看成一橛显、一橛密。
僧参,师问维那:“今日几人新到?”曰:“八人。”师曰:“唤来。一时生按著。”
维那为知事,在寺中统理僧众杂事。新到八人,可见求学者踊跃前来。“一时生按著”,指测验对方程度深浅。先举行摸底考,然后观其反应,再作不同处理,这是德山特殊的教育手段。《祖堂集》此句作:“一时令来,生案过却。”《景德传灯录》此句作:“将来,一时生案著。”《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将双引号仅施于“唤来”,理解可能不准确。
龙牙问:“学人仗镆耶剑,拟取师头时如何?”师引颈近前,曰:“
。”〔法眼别云:“汝向甚么处下手。”〕牙曰:“头落也。”师呵呵大笑。
龙牙并非新进学人,他自以为已明白,德山完全顺应之,丝丝入扣。“
”音hu&,受刃的声音。龙牙,即龙牙居遁(835—923),洞山良价弟子。事迹见《五灯会元》卷十三,《祖堂集》卷八,《景德传灯录》卷十七。
法眼的评语是赞赏,德山已自取其头,别人无从下手。
牙后到洞山,举前话,山曰:“德山道甚么?”牙曰:“德山无语。”洞曰:“莫道无语,且将德山落底头呈似老僧看。”牙方省,便忏谢。
你摆弄个虚头,他还你个虚头,实质性东西还在他那里,动都没有动。故洞山要呈似落底头,龙牙方才醒悟。
有僧举似师,师曰:“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汉死来多少时,救得有甚么用处?”
不救才是真正的救,乃禅宗之大毒辣。
僧问:“如何是菩提?”师打曰:“出去!莫向这里屙。”
执著名相,全为渣滓。
问:“如何是佛?”师曰:“佛是西天老比丘。”
退去神化的光环。然而恰恰平凡至极,才是真正的圣者。
雪峰问:“从上宗乘,学人还有分也无?”师打一棒曰:“道甚么!”曰:“不会。”至明日请益,师曰:“我宗无语句,实无一法与人。”峰因此有省。
所谓向上之事,全在合于现实,但尽凡心,别无圣解。于实践而言,若尚有贪图向上之心,亦为渗漏。此实为不谈之事,反身自知,故师打一棒曰:“道甚么!”
岩头闻之曰:“德山老人一条脊梁骨硬似铁,拗不折。然虽如此,于唱教门中,犹较些子。”
岩头的意思是说,德山对是对的,然而还生硬了一些,百炼钢尚未化为绕指柔。不过即便如此,比起教下终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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