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伴剑三剑歌江湖数字版行打一个数字

徐訏小说代表作之《江湖行》(二十)
从桂林到阳朔,有公路车可搭,也有木船可雇,我们想一程走水路,一程走陆路。陆路,公路车大概一天可达;水路,则因为水流的关系,上行只要三天,下行可要六天,所以我们打算搭船去,搭车子回来。
这条水路几乎全部是湍急的水滩,清澈见底,船完全靠杆子撑的,舟子三四人,撑的时候,唱着一种特别的歌曲。两岸的风景奇秀,河流曲折,随地是奇峰险岩。在桂林所见到的山崖都没有树木,所以山色都呈黄灰,这里则是有些山竟碧绿如江南,有的则呈红呈紫,有的则似黄似赭,在云起雾开,日落月升中,时时变幻成瑰丽无比的是真是幻的色泽。
在这奇美的风景中,我坐在木船上,时时想我童年时与舵伯在船上生活的日子,我自然也想到我的初恋。我非常感谢韩涛寿,促我来阳朔旅行。与大自然接近正如灵魂的沐浴,这对于失恋的心情不能说是解救,也可说是一种消遣。特别是同行的那群朋友,他们唱歌、下棋、喝酒、欢笑……种种的欢欣正像新鲜的空气流进闷浊的房间一样,我的心境也自然的开朗了许多。
韩涛寿认识阳朔的一个国民学校,他们拨了两间房间给我们住,我们在那面住了十天。这十天中,我很有机会一个人在大自然中反省,我常常于清晨深夜趁别人尚未起身或已睡时出来散步,望着山,望着云,望着星月,有时就痴坐在石岩上忘了时间的过去。在这静思默想的生活中,我虽然仍不能忘怀容裳,但好像已不是以前单纯失恋的痛苦而是在摸索一种新的境界。我开始对生命怀疑,对命运恐惧。我想到我一生的际通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摆布一样,而我的脆弱的性格正好像为配合这命运而存在,我不但毫无能力超越命运可怕的安排,反而处处凑合着命运完成了它所望的结果。
我很奇怪我在衡阳碰见阿清,我也不了解为什么我当时竟要认她,救助她,甚至还想娶她,后来为什么我又发现不爱她了。以后我也实在没有理由不去告诉昙姨。如果我早告诉昙姨,她会很早使容裳对我有谅解也说不定的。
且不说这些,吕频原的出现也真是想不到的事情。阿清的自杀尤其蹊跷,如果我不写那封信给姚翠君,早听韩涛寿的话,来一趟桂林,当面慢慢的同阿清解释也许可以使她谅解,即使也难免痛苦,总不至自杀。
阿清自杀,我来桂林也救不了她;等她葬好,我本来可以马上回重庆的;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有那么一个去湘西的团体使我不但没有去重庆,而且也离开了桂林。倘若我在桂林,容裳的信不会压了两个礼拜,那么我于接信后就去重庆,向她解释恳求,那时她一定还没有与吕频原接近,自然仍是很容易挽回的。
这一切一切,大小因素的复射,凑成了这样一个结局,不正是命运的摆布吗?而我的个性不正是逐步的在做事件演变的配角吗?
于是我想到了昙姨。
如果当初在 C
城不碰到昙姨,我的命运又是怎么样呢?我想很可能我会把阿清接到 C
城,而与她成家的。我当时虽时时想到上海,但是并没有勇气,也没有钱,一拖两拖,我很可能会回到阿清心上去的。
倘若我在衡阳碰到阿清换为我在 C 城碰到阿清,如果我在 C
城碰到昙姨换成碰到阿清,这又是怎么样呢?
许多许多偶然的机遇变成必然的因果,而我竟像永无勇气与能力与这些机遇反抗一样,一步一步陷入于最苦恼最悲惨的情境,这是多么可怕的人生呢?
如今我想我不但与容裳关系完了,就是与昙姨及舵伯的关系,也一定很难与以前相同了。我不知道现在昙姨对我的想法是怎么样,是不是在看到了那篇萧某的文章以后,也像容裳一样,觉得我是太卑鄙无耻了呢?还是对我可以有一种了解?如果有一种了解,为什么她没有为我向容裳解释呢?容裳于读到萧某那篇文章到她与吕频原结婚的决定,其中只有几星期的工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没有昙姨在促成那件婚事?
不知怎么,那时候我忽然想到昙姨,她是容裳的母亲,但也是我的好友,是不是因为我与容裳的破裂而她也同我疏远了呢?如果她是我的朋友,她在发觉这件事时总应该先有信给我,或者我可以早赶回去挽回这个局面。
我作这些思索,事实上正是为未能把容裳忘怀。爱情本身也许就是一种痛苦。我在衣情身上受过很多痛苦,但衣情也正为我受到苦难。紫裳也是,我在听到她结婚时几乎自杀,可是她在听到我与衣情有孩子时也一定有晴天霹雳之感。我也无法知道容裳读到那篇萧君的文章时所受的气恨比她给我的气恨是多是少?至于阿清,那更不必说了,我给她的打击不正是她自杀的动机么?
一个情人在受到打击后的变化,不是自毁自杀,就会是不择对象的同人结婚,事实上这种结婚也正是自杀一样,好像是不把自己当一件事情来处理了。我也曾细细分析自己,觉得我虽也使我所爱的人痛哭,但是我都出发于爱。我总是想使每一个人都快乐而结果则是使每个人都痛苦,包括自己在内。如果人没有爱情,只有肉欲,那也许就没有这些痛苦,只是同禽兽没有分别了。我越是有这许多思想,也越是使我未能忘怀于这个纷乱的环境。我不能够跳出红尘,但是我至少可以不再去重庆。我可以在桂林找一个职业,一面好好写作,安定下来,忘却过去。重新做人。
当时我曾把我的打算告诉韩涛寿,他很赞成。因此我回到桂林后,就打算找两三间房子安定下来。我写信给余子聪把我的计划告诉他,我还想写一封信告诉舵伯与昙姨。但是我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我回到桂林是五月六日,容裳婚期早已过了。我很希望我可以先接到昙姨一封信,让我知道她对我们事变的感想,可使我容易措辞写信给她。但她竟没有来信。
倒是唐默蕾写了一封信给我,她说自从我来桂林后,她很少碰见吕频原,也没有同昙姨及容裳来往。想不到短短的时日有这许多变化。她说到自从萧君的文章在重庆出现,我已变成重庆人们谈论的题材,这大概也是所谓盛名之累了。她是听到别人谈起才去找来看的,看了那篇文章就去找昙姨,昙姨正在劝容裳。但那时她知道吕频原已经同容裳好了。她一想到吕频原是她介绍给我,感到很难过。她说容裳似乎也太脆弱一点,那篇萧君的文章虽然不能毫无根据,但是了解我的人都不会完全相信。昙姨也不相信,不过我一直没有同她谈起过那个女子,觉得有点蹊跷。容裳怎么就会完全当作事实不加调查就如此轻信了呢?默蕾又说她参加他们的婚礼,知道他们于五月底就要出国。最后她劝我能达观一点,不要想不开。男女的事情完全是机,夫妻则是缘,冥冥之中有命运的安排的,正如她自己,当初在上海,怎么会想到嫁给
S 司令长官;而现在居然也很幸福。所以还是听其自然最好。
默蕾的信给我许多慰藉,最重要的是让我知道昙姨他们都不相信那篇萧某的文章。当时我还想到昙姨没有来信的缘故,一定是忙于容裳的出国的种种。那么我也索性等过了五月底后再写信给她好了。
桂林当时房屋很困难,找房子很不容易,后来还是姚翠君给我找到了两间房子,那是她的朋友的。那个朋友要去重庆,所以房子空出来,可是他并不放弃,说随时回来随时要收回,所以房金不贵,而家具齐备,因此我就暂时安顿下来。我预备多写点东西,读点书。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六月中的时候,我接到昙姨一封信。她的信并不长,但是太感动我了。我少说也读了二三十遍,它是这样写的:
“野壮子:今天我方才安静一点,可以写这封信给你,我知道你也许会怪我,但我也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正如我很怪你,你没有告诉我你还有一个爱你的女人,而我仍是原谅你的一样。
当我发现容裳移爱于吕频原,当我看到那篇关于你在桂林的报导,我心里非常难过,一时我几乎不知所措,想写信给你也不知该怎么措辞。但是现在我已经平静下来,我想你也可以静一点了。所以现在写信给你也许比较是较好的时间。
容裳已经于六月二日与吕频原去加拿大。我们都不怪容裳作这个选择,你要知道现在的学生们都想出国,容裳不能例外。我们不怪吕频原,他真的很爱容裳,对你也很尊敬,我们有时候想想,容裳真是很幸运,有你这样一个情人,而有吕频原这样一个丈夫;作为情人而论吕频原没有你可爱,可是作为丈夫而论,你就不如吕频原了。
舵伯对于你的失败,正如我一样感到失望,但是他认为你对婚姻本来就少诚意,也许是为桂林那个女人,也许还是怕安定下来。你一个人流浪久了,对结婚成家有一种下意识的害怕,只是在你失去了情人以后,才觉得你也是需要结婚的。
你暂时不来重庆,我想是对的;不过等你心情好转时,希望你会早点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舵伯需要你,我于容裳走后,自然更需要你。
倘若你会带一个女孩子来做我的女儿,我们的空气还是同以前一样,决不会有什么改变。这一点你总可以信托我的。
永远是你的朋友
昙姨六月十四日”
一切风浪就是这样过去!
这就是人间。人间无不醒的梦,人间无不谢的花,人间无常新的记忆,人间无不散的筵席。
我很感激昙姨,她的信给我很大的安慰,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回重庆,舵园里有太多与容裳的回忆,我怕已旧的记忆复活,我没有勇气去重临旧地。
我在桂林住了四个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这一段时间我与黄文娟通信较多,我很想念小壮子。衣情的神经病越来越深,五月底的时候,她被送进曹河泾一家天主教的神经病院里,六月中,文娟来信,说她的下肢有点麻木。七月中,黄文娟说她已经完全认不出人了。不知怎么,我很想回去看看衣情。那时候,桂林有许多商人回上海看看家眷再出来,顺便做点生意的很多,我很想结伴回去一趟,但是文娟来信劝阻了我,她说如果我想念衣情,衣情已经不能再认识我了,我去对她没有帮助,还不如保留一个较美的印象;如果我想念小壮子,她可以托人带来给我;不过她认为留在她那里一定比我这里好,等我成了家,则随时可以把小壮子接过来的。她说我已经是一个有盛名的人,去上海一定会被别人扣留利用的。所以不能同别人一样的随便。文娟的信自然很有道理,韩涛寿也反对我回去,所以我就放弃这个念头。七月底我生了一场病。病刚好,我突然接到了昙姨的一个电报,说是舵伯中风,已进医院,叫我马上飞去。
我很难叙述我当时的心情,但是我预感舵伯一定是不救了。昙姨很周到,已经设法通知了桂林航空检查处,我一去就为我安排一个最近的机位。
我于第二天八月四日中午到了重庆,但舵伯已经于清晨七点钟的时候逝世。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下午两时,紫裳自昆明飞来,是一个人,这是我在她婚后第一次见她,我们表面上客气得像是陌生人一样,但是我看出她心里的波动。我自然更有说不出的感慨,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表示,我们跟着就忙于舵伯的丧事了。
当时治丧委员会决定第二天在殡仪馆入殓,入殓后再运柩到法华寺举行公祭,以后再办佛事。所以场面相当庞大。
入殓的时候,在舵伯的遗容前,我与紫裳都哭了起来,不知怎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突然接近起来,我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她一手用手帕掩着泪眼,于是一阵呜咽,她突然靠在我身上晕了过去。
把紫裳安顿在后面榻上,舵伯也已经入殓。
那天舵伯入殓,来送丧的人就有七八百人。许多人都是很久没有来往的旧友,看了报上的讣告来的,其中就有陆梦标的一些朋友,他们刚刚从贵阳回来。四天后在法华寺举行公祭,来吊奠的人至少也有八九千,虽说治丧委员会有人帮忙,我们眷属的送迎应酬也实在够忙了。
我从这些来吊奠的人们,才知道舵伯交友的广泛了。那些当初在上海不知道舵伯结婚没有来道喜的,现在,凡是到重庆的人好像都来了。我也开始知道舵伯来内地后还创办了四个孤儿院与两家小学校,其他捐房屋及现金给慈善机关的更是不胜枚举,那四个孤儿院同小学校的全体学生都来祭奠,其他的也都派了代表。
舵伯丧事场面的盛大,使我联想到何老归天时的凄寂。我与舵伯的关系自然深于我与何老的关系,但我竟觉得我于何老之死所感到的哀伤,竟有过于舵老之死。这原因是何老死时,我守在旁边;舵伯临终,我竟没有赶到。还有何老死后,一切丧事都是我一手经办,简单凄凉,现在则是热闹拥挤,我们忙于应对照料,倒把心头的哀伤冲淡了。
丧事过后,舵伯灵奠仍供祭在法华寺,待找到墓地后再行迁葬。我们在法华寺住了五天,就回到舵园。那时候,我们三个人——昙姨紫裳与我——像同时重新发现失去了舵伯一样,一进客厅都倒在沙发上哭了。
胡嬷打来手巾,我们都劝昙姨在房内休息,她已经有七八天没有好好睡眠了。
紫裳楞坐在那里,不断地用手帕揩她发红的眼睛。我说:
“你也去休息一回吧?”
“我现在不想睡。”她说。
紫裳全身缟素,一点没有化妆,眼睛有点浮肿,我突然发现她像是瘦了许多。
接着,我们就再没有话说。我吸了一支烟,紫裳站起来走到舵伯的书房里去,一面说:
“你自己去休息一回吧。”
我的房间仍没有变动,但是我发现空气竟完全同以前两样了。我自下了飞机后,除了偶而瞌睡一下以外,还没有睡过,而那时候我躺在床上竟无法入睡。我全身热燥,头脑昏重。于是我问胡嬷要了些热水,我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我回到房内,才开始有了睡意。我很快的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看表是四点半。我想到大概因为我睡得很甜,她们没有叫我吃饭。我并没有饿,只是感到口渴。
我正想起身找点水喝时候,忽然我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我想一定是昙姨或是紫裳。
我披衣出去,在饭厅里看见昙姨坐在椅子上,凝视着舵伯的照相在啜泣。
“昙姨。”
她抬起头看我。忽然放声哭了出来。
“昙姨,你不要再伤心了。死的已经死了。哭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是不?”
“真的,他实在去得太快了。”昙姨揩着眼泪,说:“那天早晨还是好好的,下午午睡起来,说有点不舒服,吃晚饭的时候,就往椅子滑下去,说话已经不很清楚了。我们马上送他到重庆医院,他从此就不能说话,可是他神志非常清楚,医生替他打针,我同他说话,他都知道。”昙姨说着又哭起来。
“他身体素来强健,真是谁也想不到。我真不该不早点回来。”我说。
“这也是命定的,你在桂林,紫裳在昆明,容裳刚刚出国了。”
“但是有你在旁边。”我说:“舵伯一生总算是很有福气的。”
“他后来真希望你可以同容裳结合。”
“这也是命运。”
“到底是怎么回事,野壮子?”
“我总希望使每个人都快活,结果总是使每个人都痛苦。”
“你是不是也爱那个女孩子呢?”
“没有,我想我只是可怜她。”我说:“不过,后来我发现,作为我太太的话,也许她比容裳会合适的。”
“你太多情了,野壮子。”昙姨忽然说:“可是你并没有真正的爱。”
“也许是的。”我说:“我实在没有想到那个女孩子是那么痴情。”
“作为一个女人的话,我觉得做你的太太,不如做你的情人,做你的情人,不如做你的知友。”
“那么你是说没有人肯做我的太太了。”
“除非她是最聪敏的人或者最笨的人。”
“这是怎么说呢?”
“最聪敏的会知道如何同丈夫保持情人的距离。最笨的当然根本不会想到这些的。”
“为什么要考虑到这些,而不说‘爱’呢?”我说:“难道一个女孩子就不能因‘爱’而信托一个男人么?”
“我知道那个自杀的女孩子是太信托你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我们什么都谈,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我会一直没有把这事情详细告诉你。如果你愿意听,我现在告诉你好么?”
“你讲吧。我叫胡嬷弄点心来。我们都没有吃过晚饭,你也该饿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白了,风瑟瑟地打着树叶,园后响起了鸡啼。这使我回忆到我与昙姨在 C
城她家里的那些日子。我望昙姨的后影,发觉得这些年来,她真也老了不少。
自从那天以后,紫裳与我间的隔膜总算泯除,我们的感情是已枯的花草发了新芽,但是这并不是以前感情复活,而是我们有了新的呼应。我们一时竟成了舵伯与昙姨的子女。我们完全像自己同胞的兄妹了。
这原因也许应该归功于昙姨,她对我的尊敬与信托,真是使我觉得是一个承继舵伯的长子,而我应当保护寡母与弱妹一样。
当时昙姨竟要我承受所有的财产,她把舵伯所有的地契屋契股票公债现金什么都交给我,还把与舵伯经济有关系的人都介绍我。她自己完全不想保留一文半文,她只是想依靠我生活。我起初再三推却说这些财产都是她的。她就说:
“野壮子,这些财产都是舵伯的,他一直当你是儿子,你是长子,你应当来承受。我是一个寡妇,也算是你后母,我也不怕你不养我。”
后来真无法推却,我说:
“但是你知道我是不会理财的。你这些年来同舵伯一起,总比较熟手。”
“可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昙姨忽然很严肃地说:“舵伯已经死了,你也不应该再流浪,无论如何应当慢慢成家立业。现在我还可以帮你,慢慢我也老了,还不是要靠你自己。
真的,昙姨以后真是照她所说的做,她事事都同我商量,什么事要我一起处置。她还要把银行的户头转我,把保险箱的锁匙交给我。我说就是要我管理,也何必那么急。尤其银行的几个户头,舵伯用的是图章,我觉暂时根本不必去改动它。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们也已经为舵伯找好了墓地,并且开始找了石工修筑。紫裳本来想过了五虞就回昆明去,现在则决定了等舵伯迁葬了再走。
紫裳与昙姨虽是母女,可是从小就分离了,重聚后也一直没有住在一起。现在这几个星期,竟是最长的一次团聚,母女两个人似乎越来越接近起来,这一半可以说是他们天性的复活,另一半则仍是昙姨性格的吸引人。紫裳很快的就当她是亲密的朋友一样。那些日子,昙姨晚上都失眠,我与紫裳常常在她房内谈得很晚。昙姨从来没有机会同紫裳谈她以前离家的种种,现在则一一诉述起来。我们自然也谈到我认识昙姨时每晚在鸦片榻上谈话的生活以及李白飞陆梦标与那个放印子钱老板娘一类的人物,这使紫裳听来都觉得非常新奇。
就在这些亲切的夜晚里,紫裳与昙姨才成了真正的朋友。有一天,紫裳忽然同我说:
“野壮子,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于舵伯迁葬后,接母亲到昆明去住些时候,你觉得怎么样?”
“你为什么问我呢?”
“也是你的母亲,是不?”
“紫裳,我很高兴你能够真正了解你母亲与爱你母亲。你只要记住你们的母女重聚是我的功劳,我就很光荣了。”我说:“你知道,我还曾使老耿的父子团聚,结果他们并没有和睦相处,我对那件事一直很惆怅。”
“我想,你也许要母亲同你住在一起,帮你管家;或者至少等你结婚以后。”
“我不会这样自私的。”我说:“我觉得昙姨住在这房子,可以回忆的事情太多,实在应该换换空气。前几天我正在想,等葬好舵伯你回昆明以后,我陪她到峨嵋山去玩一趟,让她散散心换换空气。”
“这计划很好啊,你不要我同你们一起去吗?”
“你不是急于回昆明么?”我说:“逸尘……”
“啊,他不会不肯的。”紫裳忽然笑了:“他很相信我的。”
“可惜他要教书,不然约他一起去倒好。”
“他要有空,自然也同我一起来重庆了。”紫裳说:“我想这样,我们一起游峨嵋,以后到成都去玩玩。我们就从成都去昆明了,你一个人回来。”
“我为什么回来?”
“你也跟我去昆明么?”紫裳笑着说。
“我没有这样好的福气。”我说。
紫裳忽然若有感触似的不作声了,我当时开玩笑说:
“我也许不陪你们到成都,就在峨嵋山做和尚了。”
夜里,我们把我们谈过的意思告诉昙姨,昙姨很高兴,但是她不愿意马上去昆明。她说:
“我住在这里,自然天天有很多回忆,但是把舵园交给野壮子一个人,他一定会有更多感触,说不定他就把它卖了。”她说:“我想为舵伯保留这个房子,住在这里;至少我要等野壮子结婚了。”
“如果你在昆明,我相信一定暂时不会回来的,这房子自然不要保留了,租掉也好,卖掉也好。”我说:“我一个人还是在市区找一间房子住住方便多了。”
“你看,我知道你的想法。”昙姨笑着说。
“我的想法也许同你不同。但是保留这房子干么?说到纪念舵伯,在我们心里也就够了。你不去昆明,同我住在一起,为我管家,可是我常常出去,你一个人在这里东摸西摸,触景生情,又凄凉又寂寞,这决不是办法。”我说:“你去昆明,换一个新的环境,每天有紫裳陪你,明年也许还可以抱孙子。死的已经过去,活的只好向前期望;守在这个旧地方,没有什么意义的。”我说:“而且我的生活也不一定,这些天我常常想到,当初舵伯叫我出国,我没有去,现在如果可能,我很想到世界各国去跑跑。老实说,我现在不但不想结婚,连交女朋友的兴趣都没有。”
“野壮子,你看,你总是没有改变。这可见你一直怕成家。你下意识始终并没有想娶一个太太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意思。”
“也许是的,但是奇怪的是当初带我出来流浪的是舵伯。我的父亲是一个农夫,只想耽在一个地方过日子。可是舵伯带我出来,使我变成了一个流浪汉。舵伯自己出狱后就买房子,安定下来,而我则好像前面总有什么人等我似的,我耽不下来。一直到上次回到上海后,我看到几个成家立业的朋友,觉得我年纪也已经不小,不想流浪了,可是又逢了打仗。自己又失恋又受伤,现在我真是没有成家立业的心情,我想也许我到了舵伯当初回到上海时的年龄,我才会想安定下来也说不定。”
“那么你要我去昆明。”
“是的,昙姨,我要你快活,你到了昆明,就会知道我的意见是对的,还有,你还不熟识你的女婿——宋逸尘。他是一个家庭的男子。你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样也好。不过你可不要忘了我,无论你在哪里,至少每个月给我一封信,你肯答应我吗?”
“这我自然可以答应你。”我说:“而且如果方便,我也随时会来看你们的。”
当我与昙姨这样谈话的时候,紫裳一直坐在较远的一个沙发上,这时候她突然哭了出来,我吃了一惊,我说:
“紫裳,怎么啦?”
她只是唏嘘地哭着。
昙姨这时候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问她,可是紫裳竟倒在昙姨的身上嚎哭起来。
“紫裳,怎么回事,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我说。
紫裳没有理我。
昙姨这时候暗示我出去。
我走出外面,到我自己的房内。我一直没有再去看她们,但是我听到她们出来进去的有两三次,最后才听她们熄了灯。窗外的虫声掩去了所有的静寂。
夜,长长的夜里,我一直张着毫无倦意的眼睛。
在生命之海中,人类所占的大概不会超过万分之一吧?然而人类的生命仍是生命之主流,一切禽兽昆虫植物的生命不过是依附在人类的生命的存在而已;这因为人类的生命中,个人自然只是沧海的一粟。但是因其贡献创造或发明之不同,对于人类社会与世界的影响,每一个生命在比重上往往是异殊的。
舵伯的一生虽是渺小的一生,但是也改变了不少人的世界,在他死去以后,他仍将永久地活在许多人的心中,这是毫无异疑的。尤其是我们与他接近的人们,觉得他始终是我们一群人生命之主流,我们一直是围绕他活着的,他一死,我们就像失去了重心,也许就各自分散,被吸收在其他不同的主流之中了。
在舵伯的坟墓上,我写篇纪念的文章,刻在另外一篇墓铭的旁边。上面就是那篇文章的大意。舵伯的坟基相当宽大讲究,基前设了石栏祭坛,旁边还立了一个小小像纪念碑似的三角形的石塔,三面都刻着纪念的文字,他在上海时的文友来重庆的也不少,除了我的那篇文章以外,有一篇桐城派的墓志铭,其余是几首很好的挽诗。
墓地在一个山坡上,面对着溪流与原野,从法华寺到那边,也有七八里路,移葬的那天,来送葬的朋友也竟有一百几十个人。而我们除了登报外,也并没有普遍的通知。
等送葬的人一一散后,我们又盘桓了很久才回到家里。现在才真觉得舵伯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舵伯之葬于重庆,完全是舵伯自己的意思,是他平时常常谈到的,所以当时并没有人有等抗战胜利后运柩去江南下葬的想法,因此昙姨特别觉得安心。从坟场回来,昙姨倒没有再哭。当天她清理舵伯遗物,她又检出那一对玉镯,我说:
“这一对玉镯,有太多历史了。我们倒没有想到给舵伯随葬。”
“他是故意要留给你们的,他生前说过,一只给你,一只给紫裳。要你们永久的保留它。”
当时我重新看这一对玉镯,我已经分辨不出哪一只是何老交我的,哪一只是昙姨交我的。昙姨则认得两者的区别,她说这一对玉镯有雌雄之别,她所保留的一只是雌的,何老保留的则是雄镯。当时她则把雄镯交给我,把雌镯交给紫裳说:
“你们把它戴在手上吧。那么虽是不在一起,也像同在一起一样了。”
昙姨这句话很出我意外,紫裳似乎也马上感觉到,她接了玉镯,红了一阵脸,但随即镇静下来,笑着说:
“我们自然会像兄妹一样在一起的。”
紫裳是演过许多戏的人,但在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仍是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
我知道紫裳仍是爱我的。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勇气说明我们的感觉。
中秋节以后,天气一天天凉下来了。我们已经把舵园租给舵伯的朋友,但是昙姨留了一间寄存什物的房间。
当时我们计划先游峨嵋,再到成都;成都住几天后,她们就直接飞昆明,我则回重庆。因此昙姨与紫裳的行李什物大部分都是直接运往昆明,随身只带很轻便的必需品。昙姨现在也不希望我马上成家安居,她反鼓励我明年出国去看看世界,多读点书。所以对于一切的安排都像是不拟在重庆长住的打算,有许多事情都要交割安顿,因此我们足足忙了十来天,接着就有许多朋友为我们饯行。唐默蕾那时常来帮忙,她觉得我们离开了,她会少了好几个朋友;余子聪现在已经负文学杂志的全责,他希望我仍把它当作一个事业,常常为他写稿拉稿;陆梦标从贵阳回来,参加了舵伯的丧礼后,常有来往。他对于没有参加小凤凰的婚礼,觉得非常遗憾。他在重庆要耽半年,半年后要去成都。人生会聚无常,乱世生命,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变化。
在这些零乱烦杂的日子中,我们仍是接到许多亲友的来信。容裳在加拿大很幸福快乐,获知舵伯的噩耗,她很悔恨不能够回来;她信中对我则一字不提,倒是提到紫裳。希望紫裳会多安慰昙姨。
韩涛寿也有信来,他说他碰见了那位写那篇毁谤我通讯的萧君,他告诉了因那篇通讯我所受到的打击。这使萧君感到非常的惭愧与悔恨,希望韩涛寿转告他衷心的歉意。
韩涛寿还附来了黄文娟的信,她告诉我衣情的情形没有变化,在神经病院里,亲友们她都不认识了,半身不遂。小壮子则甚是顽健,叫我放心。小江湖收入不错,老江湖也很清健,都问我好。
这些消息对于我是一个讽刺也是一个打击。不知怎么,我当时忽然感到我是一个欠负衣情的人。不管衣情的性格如何,人品如何,但是她是爱我的。她为我还生了一个孩子。她的病虽是因潘宗岳被刺而起,但不能说我对她离弃是没有关系的。
当我反省这些时,我对于自己真是觉得可憎可怕起来,阿清为爱我而死,衣情为爱我而疯。那么我何怪容裳与紫裳对我离弃,否则她们不是也会遭遇到什么不幸了么?
但是这些都是暂时的自怨自艾,当纷纭的杂务需要料理安排时,我就把它忘去了。这也可以说,我为要把这些痛苦忘去,我才急切地找点杂务来忙。我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爱欲,面对着紫裳,我下意识的竟时时想对紫裳表明我爱的是她,而一直是她。
就在我们要离重庆前的一些日子,舵园里的情形真是象被轰炸后的城市,凄凉而零乱。佣人们都已遣散了,胡嬷则时时哭泣。昙姨本来要带胡嬷去昆明,但胡嬷不愿离开翠妹,翠妹也不愿胡嬷离开她。翠妹的丈夫收入不错,也很欢迎胡嬷去住。昙姨因此给了胡嬷一笔养老金,这原是很幸福的结局。可是胡嬷偏也离不开昙姨,她一定要伴到昙姨动身为止,看着舵园里凄凉的情形,想到要与昙姨分手了,竟时时哭泣。人生的矛盾真是不可理喻。爱情这东西到处似乎都在自杀生命。我很想劝劝胡嬷,但是竟想不出什么话。倘若胡嬷决定随昙姨去昆明,那么她想到要离开翠妹,不也是要哭得不知怎么样才好么?
昙姨本来就有许多感触,胡嬷一哭,自然也心酸不已。最后还是我请了翠妹先把胡嬷接回去。免得大家太伤心。
就在我们为碎屑的杂务烦恼与忙碌的时候,日子悄悄的过去。我们于十月中旬离开重庆,那已是秋凉的气候了。
从重庆到嘉义,如果走公路的话,那就要经过内江。我自然想到穆胡子。穆胡子去内江以后,一封信也没有来过;我于决定游峨嵋前,曾经写了一封信给他,但没有他的回信。后来我们决定不走陆路,所以我想也不会有机会碰见他了。
昙姨坐了一架滑竿。我们的行李与冬衣则都放在滑竿上。我与紫裳,则轻装便服,步行上山,我们约定第一天到报国寺投宿。昙姨就到那面等我们。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天气,我们出峨嵋县南门,过儒林桥到圣积寺,丛林原野山光水色,我们一面走着,一面浏览着风景,一点也没有疲倦。我那天的感觉很奇怪,好像紫裳是我新交的情人,忽然允许我同游峨嵋一样,我非常兴奋,并且相信她内心也已经对我暗诺,而她终于全是我的了。
紫裳那天穿着黑裤,上身是深蓝的绒线衫,披着一件短外袄。她的头上包一块蓝底红花的花绸。不知怎么,这使我想到她在劳军的戏剧队里时的装束。我说:
“你在演剧队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打扮的?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同你一同到香港进内地。我虽不会演戏,但是我有领导剧团的天才的。”我又说:
“登山正像恋爱一样,起初我们轻轻便便的走着,慢慢我们就吃力起来。可是走不动想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我们的四周的风景都时时变换,我们享受到各种美丽,但是我们竟感到困累得悔有此举。等游山回来,正像结了婚一样,什么都平平凡凡,回想山上的各种感觉,又觉得真是值得回味与珍贵。”我说:
“我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我的生命是平凡的生命。我没有勇敢地恨一个人,也没有坚贞地爱一个人。”我说。
“我到现在不了解女人。女人到底在什么时候会爱,什么时候会恨?如果我不能使我所爱的女人爱我,我一定要使她恨我,我不愿意她轻视我,或者随随便便忘掉我。”
我慢慢发现紫裳真像我新交的情人一样了,因为她的确已不是以前的紫裳。她有奇怪的进步,内地的生活与她的结婚,以及移居在大学的环境中想于她是很有关系的。
在圣积寺,我们逗留了好一会,那里有两株绝大的黄桷树,我说:
“倘若我们能像那两株树一样,我们会是多么幸福呢?”
离开保宁院经万行庄到双河口。那里溪涧盘旋,流水清澈,白石青苔,潺潺有声。
紫裳开始谈到宋逸尘。她说:
“我一直当他是我的老师,他为我编剧,教我演戏。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嫁给他的。”她说。
“宋逸尘有未婚妻在美国,我也看过她的照相。”她说:
“你为什么把我的头发还给我呢。至少我过去是你的,你知道离开上海后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时时感到孤零无依。我精神一切依靠着你,可是你竟又同衣情在一起,我就觉得我真是太孤苦伶仃了。宋逸尘给我一种有依靠的感觉,同你在一起好像永远是独立的,你只是鼓励我督促我独立。同逸尘在一起,他只是鼓励我依靠他。你是一个很好的情人,逸尘则是好的丈夫。”她又说:
“逸尘很看重你,也很尊敬你。他说你很有天才。你与衣情的事情可太使他失望。他说你负了我,正如他的未婚妻负了他一样的。他为了我不想再做你的朋友了。”
这样我们就走到报国寺。昙姨已经早到,在那面等我们。报国寺很宏伟,我们当天就住宿在那里。在山林中生活一天,心境显得非常宽敞。那一夜我们都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晨上山,在对峙的碧岩间前进,到了龙门洞,流水飞瀑,幽邃清澈。那里有铁索桥架在两面对峙的山石上,走在上面,晃晃荡荡,吱吱作响,我们在上面站立很久。我说:
“要是我在初初听到你结婚的消息时,要是在这里碰见你,我一定要抱着你往下跳了。”
“你现在为什么不抱我往下跳呢?”
“如果我这样做,你母亲会怎么样呢?”
“你没有勇气!”
“死的勇气只需要一次,活的勇气可需要几千万次。”我说。
出龙门过广福寺,茂林古木中,泉声澎湃。我们手携手的默默地走着,到双飞桥,我们站了好一回。那里两峰相对,各引一溪至桥下,名为白水黑水,汇聚一起,直冲牛心石。我说:
“站在这个桥上,看我们水里的影子。使我想到了当年在紫云庵石阶上我们坐在一起的情形,那时候……”
“不要提这个了,我们走吧。”紫裳一面走一面说。
我们出牛心寺,涉黑龙江,上洪椿坪。气候好像冷了许多。我们在洪椿坪会齐昙姨,在那里用饭。饭后我们休息了好一回,加了一点衣服,再出发前进。一路清幽静寂,回旋曲折的山径中,除一二飞禽悉索外,只有我们呼吸的声音。
当夜我们投宿在仙峰寺。寺舍宽大整洁,招待也甚好。我们在那里住了三天。昙姨兴趣很好,三天里几乎走尽了附近许多地方,我们探过九老洞,登过轩皇台。我们看到猴子群在树上穿梭,不知怎么,我竟联想到穆胡子的猴子戏,同他指使猴子行窃的勾当。
这些日子里,昙姨很高兴同我们谈舵伯。我们三个人,像是静静的对舵伯作一个周详的追思,我们真觉得他活在我们中间一样。
别了仙峰寺再前进,过莲花寺,上攒天坡,气候越来越冷,到洗象池上大乘寺,真是冷得牙齿打战。我对紫裳说:
“我觉得我一生最成功的事情,莫过于使你们母女重会,使舵伯与你母亲结合。最失败的事情则是使老耿的父子团聚。所以一个人善行与恶行,真是难讲。”紫裳忽然说:“这些只是你偶然的行为,分什么善恶?善行必须牺牲自己。你不牺牲自己,就无所谓善行。”
“那么现在让我把我围巾围在你的颈上,总该算是善行了吧?”我开玩笑似的说。
我把围巾为紫裳围好了,离了大乘寺,走白云寺,过了许多悬崖峭壁的洞窟,那里云雾弥漫,阴森萧瑟。紫裳偎依在我的身旁,我在流云雾里不禁吻了她的嘴唇。她突然推开了我说:
“你不许这样。现在我们只是……”
“可是你并不爱逸尘,你爱的是我。”
“他是我的丈夫。”她说:“你知道他是多么信任我么?”
紫裳说着就一个人往前走,我跟在后面,以后就彼此沉默了。
我们在永庆寺吃中饭,饭后上天门寺。这里苍凉落寞,花木全无,地高气寒,生物如已绝迹。我们默默地走了许久,我说:
“紫裳,还生我气吗?”
“我没有生气,我只觉得你应该想到逸尘,他是你的朋友是不?”
“正如他想到我是他的朋友一样。”我冷笑地说。
紫裳没有再说什么,好像越走越快的一直向上走。
过七天桥普贤塔,太阳已经西斜。走过锡瓦殿,前面就是峨嵋山最高的金顶寺了。
我们本打算在金顶寺住三四天,可是实在太冷。我们看到了“万盏明灯朝金顶”,又看到了奇迹的佛光。住了两天就预备下来。
那两天我情绪起伏不安,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没有紫裳。这与其说是旧情复燃,不如说是新入情网。与其说是我爱紫裳,不如说是我在爱宋逸尘的太太。但是我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者说什么。紫裳似乎怕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一直远避着我。
我们离开了金顶寺,走向千佛顶,那里峰腰回旋,云海泛澜,人站在那里就如拥在云中。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拥住了紫裳。我吻着她的嘴唇,我大声的告诉她我在爱她。她吃了一惊,像是被野兽所困,害怕地用力挣扎,但是我竟像已经疯狂一样,紧紧握着她的两臂,我带着泪,哭号似的求她说:
“紫裳,紫裳,你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了。”
紫裳一面推开我,一面喊叫起来。
这时云像是渐渐的开了些,忽然有只巨大的手抓住了我,我放松了紫裳。回头看那个抓我的人,原来是一个高大的和尚,我挣扎着把他推开,正要说什么时,对方忽然嚷了出来:
“野壮子。”这声音我是认识的。我楞了一回,一时我又窘又惊,而我也发现他是谁了。
紫裳见有人救助她,站住了惊异望着那个高大的和尚,我已经冷静下来,喘息着说:
“紫裳,请你原谅。”
紫裳忽然抱歉似的看了我一眼,走过来到我的身旁。
“他是穆胡子,是我常常同你谈起的穆胡子。”我替他们介绍说:“这位是紫裳。”
“我知道,是活观音。”穆胡子说。
这时候我才发现穆胡子变了,他戴了一顶黑色僧帽,胡子短了些,修得很整齐,面色红润,比以前胖了一点,穿一件很干净灰色的僧袄,黑布的裤子绑着灰色的腿带,白色的布袜,麻绳编的皂鞋。他真是又健康,又干净。
“怎么,你在这里?什么时候出家的。”我问。
“我在内江,耽了三个月,同人打架。打伤了人,我就逃跑了在各处混日子,后来碰到一个和尚,他带我到这里出家。”穆胡子说:“前面就是我们小庵,去喝一杯茶吧。”
紫裳这时候在我的身边,已经平静下来,温柔地看看我,又看看穆胡子。我很后悔我刚才的孟浪,低下头,对穆胡子说:
“离这里很远?”
“很近很近。”
穆胡子走在前面,我与紫裳跟在后面,下了坡大概走了一刻钟的路,从石岩中转入小径,我看到许多古杉青松,围着一个小小的庵堂,上面有斑剥的“望月庵”的匾额,庵门前溪流潺潺。过了石桥,跨进门阶,是一个不大的院落,前面就是大殿。穿过大殿,穆胡子邀我们到了右首的客室。他泡了两杯茶给我们,于是出来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和尚,穆胡子向我介绍是他的师父。
那个和尚比穆胡子稍矮,面目端正清秀。他穿一件灰色的袈裟,手里拿着念珠,见了我,面露笑容的说:
“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请坐请坐。”
我愣了一下,觉得非常奇怪,细认好一回,还是想不出什么地方见过他。他忽然说:
“你记不起来了吧?我们在摩星岭。”
“摩星岭?”我不解地问。
“你在我们破庵里住了一宵。我在你临行时送了点薯干给你的,你忘记了?”
啊,真的,是他,就是他!我想起来了。
那是从共区出来,被土匪所劫,饥寒交迫,投奔到岭上破庵里投宿了一宵,第二天发现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和尚。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岭叫摩星岭,也没有问过那个救助我和尚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师父的名字,我当时问他的去处,他曾经说:“有缘,我们哪里都会见面的。”
现在我们真是见面了。我说:
“我记得,我自然记得,你是我的恩人。但是我始终没有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识空。你还记得我的师父么?他叫原相和尚。他在里面,回头我带你去看看他。”
“还有一位你的师祖呢?”
“他在后山,回头你可以参拜一下。”
当时我们谈了好一回。
原来穆胡子的经验同我是一样的。他离开内江后,到处流浪,后来在乡间经过一个庵堂,他饥寒交迫,就进去抢劫,恰巧识空和尚那天在那面挂单,识空精于拳击,很快就把穆胡子制服。当时识空和尚不但不惩罚他,还给他一小筐薯干,这感动了穆胡子,他就此皈依了佛法,拜识空为师,剃度为僧了。
当时我想到我当年不正是同穆胡子一样。不过我是行乞,而他是行劫,如果我也是行劫的话,是不是也会被原相和尚制服而使我皈依佛门了呢?
识空当时带我到了那里,原相和尚在那里打坐,他对我合掌为礼,张开眼睛,看看我说:
“久违了,你也变了不少。”
“想不到在这里又碰见了师父。”
“我们是有缘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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