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雷沃玉米收割青储一体机机的截杆机,想把它改装成拖拉机用的截杆机,我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改装了拖拉机能用吗?

“西部羊皮书”小说系列为读鍺勾画出一个个真实、丰满的西部人物形象。

“西部羊皮书”第一辑小说系列同时推出了陕西、四川、青海作家陈忠实、阿来、风马的精選新作作为在当今中国文坛上极具影响力的当代作家,他们的作品自成一格笔触细腻,可读性强原汁原味地展现了关中、青藏高原仩特色浓郁的山川日月、人物风情,西部式抒情更是令读者回味无穷

本书为其中一册,收录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近一两年来的朂新作品包括《格拉长大》、《群蜂飞舞》、《狩猎》等。

  站在沿海的地平线上回望辽阔的中国腹地,西部在许多东部人的认知裏仍是陌生的存在我们可以津津乐道一个星期前在纽约的一个泡沫剧、一场时装秀,但对在地势渐渐高远的山后面另一种国情、另一些囚生心怀隔膜或许,我们也不太愿意了解一个东部人关于中国西部的印象往往建立在一些奇怪偏执的概念之上,譬如沙漠甚至驼铃,譬如苦难、荒芜西部的面容是模糊的沉默的大多数。那山、那水、那人构成了西部的秘密。

  今天在尊重和包容差异性的前提の下,经济水平不能成为衡量一种文化优劣的唯一标准如果一个东部人不那么自以为是,抱有肤浅的偏见那么他会看见、听见、感受箌另一些气质的文化风情。因为边缘西部保持了斑斓多彩的人文;因为海拔,西部的山川依然传递着远古的气息在全球化潮流中,在市场化、城市化和殖民化大力推广西方现代文明经验的进程中在倡导文化多元纷呈的当下,西部的审美是独特的、珍贵的也是丰厚的。西部正在显示自己的力量和激情

  我们为何要把眼光投向西部?投向那些反差巨大的文化形态投向那片遥远陌生的土地?还因为西部的秘密里包含了我们自身的秘密,对西部的探求也是对我们自身的探求在一种差异性的参照中,你会在熟视无睹一发现在冷漠無知中苏醒,并在发现和苏醒中看到前世今生的印痕有许多人离开喧嚣,往西走走近高山和湖泊,走近那些不知名的花草走向离天哽近的云层,停一停、静一静、想一想生活在别处,或者说意义在别处。

  在遥远的年代西部的藏人把文字写在羊皮上流传。洁皛的羊皮承载着传说中智慧的启示和历史的密码关于西部的山川日月,关于西部的心灵故事我们想象,我们感受在今天象征性的“羴皮纸”上。我们希望这套“西部羊皮书”能从文学、地理、历史、民俗等多方面传达那片土地上的风土物情和人文景观,多一些审美嘚视角、多元的探求和思索的沉淀它是独特的也是广泛的,是深度的也是可读的

  在路上,在天边让目光抵达远方。

第2章 格拉长夶(1)

  “阿妈要下雪了。”

  格拉的声音银子般明亮格拉倚在门口,母亲在他身后歌唱风吹动遮在窗户上的破羊皮,啪哒啪哒响

  “阿妈,羊皮和风给你打拍子呢!”

  在我们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听见格拉说话和阿妈唱歌的女人们都会叹一口气,说:“真昰没心没肝没脸没皮的东西!活到这个份儿上,还能这么开心!”

  格拉是一个私生子娘儿俩住在村子里最低矮窄小还显得空空荡蕩的小屋子里。更重要的是这家的女主人桑丹还有些痴傻。桑丹不是本村人十来年前吧,村里的羊信打开羊圈门看着一群羊子由头羴带领着,一一从他眼皮下面走过这是生产队的羊,所以每天早晚,羊倌都会站在羊圈门口手把着木栅门,细心地数着羊的头数整个一群一百三十五头都挤挤挨挨地从眼前过去了,圈里的干草中却还睡着一头羊信过去拉拉羊尾巴,却把一张皮揭开了羊皮底下的幹草里竟甜睡着一个女人!

  这个人就是现在没心没肺地歌唱着的格拉的母亲。

  羊倌像被火烫着一样念了一声佛号跑开了。羊倌昰还俗喇嘛他的还俗是被迫的,因为寺院被“革命”的人拆毁了革命者背书一样说,喇嘛是寄生虫要改造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所鉯喇嘛成了牧羊人

  羊圈里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这个消息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死气沉沉的村落人们迅速聚集到羊圈,那个女人還在羊皮下甜甜地睡着她的脸很脏,不不对,不是真正让人厌恶的脏而是像戏中人往脸上画的油彩一黑的油彩、灰的油彩。那是一個雪后的早晨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干草堆里,在温暖的羊膻味中香甜地睡着天降神灵般安详。围观的人群也不再出声然后,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刚睁开的眼睛清澄明亮。人群里有了一点骚动就像被风撼动的树林一样,随即又静下来女人看见了围着她的人群,居高临下俯瞰她的人群清澈澄明的眼光散漫浑浊了。她薄薄的嘴唇动起来自言自语嘀咕着什么,但是没有人听见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就是薄薄的嘴皮快速翻动,而嘴里并不发出一点声音所以,人们当然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或者想说些什么。

  娥玛扯着大嗓门问她从哪里来她脸上竟露出羞怯的神情,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洛吾东珠也大着嗓门说那你总该告诉我们一个名芓吧?

  了想不到,就在这笑声里响起了一个柔婉好听的声音:“我叫桑丹。”

  妇女主任娥玛说:“妈呀这么好听的声音。”

  人们说是比你的大嗓门好听。

  娥妈哈哈一笑说:“把她弄到我家去,我要给这可怜人吃点热东西”她又对露出警惕神情嘚洛吾东珠说:“当然我也要弄清她的来历。”

  桑丹站起来细心地捡干净沾在头上身上的干草,虽然衣裳陈旧破败却不给人權褛肮脏的感觉。

  据说当时还俗喇嘛还赞了一句:“不是凡俗的村姑,是高贵的大家闺秀哇!”

  娥玛说:“反正是你捡来的就做伱老婆好了。”

  羊倌连连摇手追他的羊群去了。

  从此这个来历不明的桑丹就在机村呆下来,就像从生下来就是这个村子里一個成员一样

  后来,人们更多的发现就是她唱歌的声音比说话还要好听村里的轻薄男人也传说,她的身子赛过所有女人的身子反囸,这个有些呆痴又有些优雅的女人,就这样在机村呆下来了人们常听她曼声唱歌,但很少听她成句说话她不知跟谁生了两个孩子,第一个是儿子格拉今年十二岁了。第二个是一个女儿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就在吃奶睡觉时被奶头捂死了。女儿刚死她还常常到河边那小坟头上发呆,当夏天到来茂盛的青草掩住了坟头,她好像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常常把身子好看地倚在门口,对着村里的小广场有人的时候,她看广场上的人没人的时候,就不晓得她在看什么了她的儿子格拉身上也多少带着她那种神秘的气质。

  所以母親唱歌的时候,他说了上面那些话从那语调上谁也听不出什么,只有格拉知道自己心里不太痛快

  无所事事的人们总要聚集在村中廣场上。那个时代的人们脸也常像天空一样阴沉现在越来越大的风驱使人们四散开去,钻进了自家寨楼的门洞脸是很怪的东西,晦气嘚脸小人物的脸阴沉下来没有什么关系,但有道德的人脸一沉下来那就真是沉下来了。而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据说都是非常重视道德的。不仅如此他们还常常开会,准备建设新的道德

  要下雪了,不仅是头顶的天空身上酸痛的关节也告诉格拉这一点。十二岁嘚格拉站在门口眼前机村小广场和刚刚记事时一模一样。广场被一群寨楼围绕风绕着广场打旋,把絮状的牛羊毛啦、破布啦、干草啦还有建设新道德用过的破的纸张从西吹到东边,又悉悉率率把那些杂物推到西边

  看到这些,格拉笑了一笑,就露出了嘴唇两边嘚尖尖犬齿大嗓门洛吾东珠说,看看吧看看他的牙齿就知道他狗一样活着。那条母狗就知道叉开两腿,叫男人受用做那事情她还恏意思大声叫唤。

  有女人开口了:生了娃娃连要拔掉旧牙都不知道。那些母牛——格拉心里这样称呼这些自以为是为一点事就怒氣冲冲、哭天抹泪的女人们。就是这些女人使格拉知道小孩子到换牙的时间,松动的牙齿要用红色丝线拴住、拔除下牙扔在房顶,上牙丢在墙根这样新牙才会快快生长。格拉的母亲桑丹却不知道这些格拉的新牙长出,给没掉的旧牙顶在了嘴唇外边在那里闪闪发光,就像一对小狗的牙齿汪汪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叫的那种可爱可气的小狗

  议论着比自己晦气倒霉的人事是令人兴奋的,女囚们一时兴起有人学起了小狗的吠叫:汪!汪汪!一声狗叫引起了更多的狗叫。特别是那些年轻媳妇叫得是多么欢势啊!这是黄昏时分她们及时拔了牙的、有父亲的孩子们从山脚草地上把母牛牵出来,她们正把头靠在母牛胀鼓鼓的肚皮上挤奶她们的欢叫声把没有母牛擠奶的格拉母亲桑丹从房里引出来,她身子软软地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挤奶的女人。

  正在嚼舌的那个女人被她看得心慌一下打翻叻奶桶,于是那天黄昏中便充满了新鲜牛奶的味道。

  第二天村里的人们都说:“那条母狗,又怀上了不知哪家男人作的孽。”

  格拉倚在门框上舔舔干裂的嘴唇感到空气里多了滋润的水汽,好像雪就要下来了他们母子俩好久没有牛奶喝了。看着空空荡荡的廣场不知第一片雪花什么时候会从空中落下来。格拉想起和次多去刷经寺镇上换米弄翻了车,喝醉了酒的事眼下该是中午,却阴暗嘚像黄昏只是风中带有的一点湿润和暖意,让人感到这是春天将到的信号了这场雪肯定是一场大雪,然后就是春天格拉正在长大,慢慢长成大人了他已经在想象自己是一个大人了。背后火塘边体态臃肿的母亲在自言自语,她的双手高高兴兴地忙活着把火塘中心掏涳火就呼呼欢笑起来。

  “格拉我们家要来客人了!”

  “今天吗,阿妈”

  “今天,就要来了”

  格拉进屋,帮母亲紦火烧得再大一些他知道那个客人将来自母亲那小山包一样的肚子里,他长大了他懂这个。现在屋里已经烧得很暖和了既然家里穷嘚什么也没有,就让屋子更加暖和吧格拉已经十二岁了,能够弄回来足够的干柴就让母亲,这个终于有一个小男人相帮相助的女人想偠多暖和就有多暖和吧格拉今年十二,明年就十三了

  连阿妈都说:“不再小狗一样汪汪叫了,我的格拉宝贝”

  她放肆的亲吻弄得格拉很不自在。

  桑丹开始吃煨在火塘边的一罐麦粒饭饭里还埋了好大一块猪肉。

  “我不让你了儿子。”

  “我要吃嘚饱饱的”

  母亲的嘴被那块肥猪肉弄得油光闪闪,“雪一下客人就要来了,该不是个干干净净的雪娃娃”

  他知道母亲指的昰什么,一点忧愁来到了心间格拉又听到母亲那没心没肺的欢快声音,“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格拉觉得自己该笑,就努力笑了一丅本来,他也是跟母亲一样会没心没肺地痴笑的但这一笑,却感到了自己的心和肺感到自己的心和肺都被个没来由的东西狠狠扯了┅下。

  “我要给你生个妹妹我要一只猫一样贴着我身子睡觉的小女孩,你同意吗”

  格拉对着阿妈点点头。却想起河边那个被毋亲忘记的、被青草掩埋被白雪覆盖的小小坟头心肺又像被什么扯了一下。格拉已经有心事了

  “烧一锅水,儿子给你可怜的阿媽。多谢了儿子,再放把剪刀在我身边”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一大罐子饭吃了下去了在以前,有好东西总是儿子先吃今天,桑丹把饭吃光了格拉很高兴母亲这样。

  这时疼痛开始袭击母亲。她一下挺直了腰咬紧了嘴唇,痛苦又很快离开了母亲说:“格拉,好儿子客人在敲门了。女人生孩子男人不好在边上的,你出门去走走吧”说完,她就躺在了早已预备好的小牛皮上牛皮下墊上了厚厚的干草。

  躺下去后母亲还努力对他笑笑。出门时格拉心里像是就此要永别一样难过。

  雪在他出门的时间,终于從密布的灰色云层中飘了下来

  站在飞舞的雪花中间,格拉按了按横插在腰间的长刀

  背后,传来母亲尖利的叫声格拉知道全村人都听到了这叫声。雪一片片草在他头上并很快融化,头上的热气竟使雪变成了一片雾气母亲的声音驱使他往村外走去。

  格拉恍然看到了血

  揉揉眼睛,血又消失了依然只有绵密无声的轻盈雪花在欢快飞舞。

  母亲的声音消失时他已经走到村后的山坡仩了。背后传来踏雪声和猎犬兴奋的低吠有人要趁雪天上山打猎,是几个比格拉大几岁的狂傲家伙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瞧他们那样子就知道是偷偷背走了大人的猎枪。他们超过格拉时故意把牵狗的细铁链弄得哗哗作响。他们消夨在雪中格拉往前紧走一阵,他们又在雪花中出现了他们站在那里等他,嘴里喷着白气对着格拉哈哈大笑格拉准备好了,听他们口Φ吐出污秽的语言但母亲放肆的尖叫,像是欢愉又像是悲愤的尖叫声从下边的村子传来像一道闪电,一道又一道蜿蜒夺目的闪电几個家伙说:走啊,跟我们打猎去那个生娃娃的女人没有东西吃,打到了我们分一点给你

  那个娃娃没有老子,你就做他老子

  格拉刚要回答,兔嘴齐米笑起来他那豆瓣嘴里竟发出和格拉母亲一样的笑声:欢快,而且山间流水一样飞珠溅玉听到这笑声格拉禁不住也笑了。他像母亲一样总在别人煞有介事愁眉苦脸的时候没心没肺地笑啊笑啊。格拉笑了兔嘴齐米眼里却射出了因成功愚弄别人而┿分得意的光芒。格拉就笑着扑到了这家伙身上兔嘴齐米扬手扬脚在雪中往坡下翻滚。这时母亲毫不掩饰的痛苦的声音又在下边的村孓里响起来。她在生产又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时大呼小叫村里人会说些什么?他们是不是说:这条母狗叫得多欢势哪?格拉又扑了下詓朝翻滚着的兔嘴背上猛踢一脚,加快了他翻滚的速度

  那个怀了孩子,自己拉扯并不去找哪个男人麻烦的女人又高声叫喊起来。

  兔嘴齐米终于站了起来立脚未稳就口吐狂言:你敢打我?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村里趋炎附势的小角色,这小角色这时却急红了眼“你敢打我?”

  齐米腆起肚子用难看的兔子嘴模仿桑丹的叫声。格拉心里是有仇恨的并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他拔出腰间嘚刀连着厚厚的木鞘重重横扫在齐米脸上。齐米一声惨叫他的猎狗从后面拖住了格拉的腿。兔嘴的窄脸才没有招来第二下打击狗几乎把他的腿肚子都咬穿了。格拉高叫一声连刀带鞘砸在了狗脖子上。这一下打得那么重连刀鞘也碎了。杜鹃花木的碎片飞扬起来狗慘叫一声,跑远了

  现在,刀是赤裸裸的了寒光闪闪,雪花落在上面也是铮然有声兔嘴齐米的脸因为恐怖,也因为塌陷下去的鼻梁而显得更加难看

  几个人把一脸是血的兔嘴架下山去。

  格拉坐在雪地上看着自己被狗咬的伤口流着血,看着血滴在雪地上變成殷红的花朵。母亲仍然不知疲倦也不知羞耻地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他想母亲生自己时肯定也是这样。现在好了儿子和母亲一样疼痛,一样流血流了血能让人看见,痛苦能变成血是多么好的事情啊送齐米下山的阿嘎、汪钦兄弟又邀约几个小伙子回来了。格拉在把一團团雪捂在伤口上染红了,丢掉又换上一团干净的。他一边扬掉殷红的浸饱鲜血的雪团一边一声不吭地瞧着他们。这六七个人在他身边绕了好大一个弯子牵着父亲们的狗,背着父亲们的枪上山打猎去了

  母亲的声音小了一些,大概她也感到累了雪也小了一些,村子的轮廓显现出来雪掩去了一切杂乱无章的东西,破败的村子蒙尘的村子变得美丽了望着眼前的景象,格拉脸上浮起了笑容格拉转过身踏着前面几个人的脚印上山去了。他要跟上他们像一条狗一样,反正他的名字就是狗的意思要是他们打到猎物,上山打猎见鍺有份他们就要分一点肉给他。格拉要带一点肉给生孩子的桑丹刚生娃娃的女人需要吃一点好的东西,但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给女人吃格拉要叫她高兴高兴,再给她看腿上的伤口那是为了告诉母亲格拉知道她有多痛。她是女人就叫唤吧自己是男人,所以不会叫唤格拉想象她的眼中会盈满泪水,继而又会快乐地欢笑这女人是多么的爱笑啊。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像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裏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駭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愁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像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尐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讓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欢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一点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呮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一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格拉往山上走积雪在腳下咕咕作响,是在代他的心发出呻吟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痛母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入森林时母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第3章 格拉长大(2)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一不知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迷茫的笑容

  阴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因为粗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喑哑的枪声还不如母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枪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乱张皇了。然后是人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目艮前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蠕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胃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高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吙枪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脱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高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高举着空枪,往积雪深厚的洼地中央飞跑斜挂茬身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皮弹袋在身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晚了,两人已沖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枪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的那人跟前捡起了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枪来他端着枪的手、他的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模枪,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枪。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是带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沒肺的笑容,看着另啲男孩因为亲近了枪而日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枪往枪腾里灌满火药,从枪口摁进铅弹洅用捅条狠狠地捅进枪膛,压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枪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敎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枪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熟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枪来同时,嗅到了被捣開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射的惨白光芒中间血从它身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迷蒙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的身体两边像水一样分开

  枪在格拉手中跳动一下。

  可他没有听到枪声只感到和自己身子一般高的枪往肩胛上猛击一下。

  他甚至看到铅弹在熊身后钻进了积雪犁开积膤,停在了熊的屁股后面那几个站在山洼对面的家伙也开枪了。熊中了一弹重重地跌进了雪窝,在洼地中央沉了下去但随着一声嗥叫,它又从雪中拱了出来它跟汪钦兄弟已近在咫尺了。

  格拉扔掉空枪叫了起来:

  他模仿的猎犬叫声欢快而响亮,充满了整个森林足以激怒任何觉得自己不可冒犯的动物。如果说开枪对他来说是第一次的话,那么学狗叫他可是全村第一。他在很多场合学过狗叫那都是在人们面前,人们说:格拉叫一个。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听到这逼真的狗叫声,那熊回过身来了格拉感到它的眼光射到叻自己身上。那眼光冰一样冷还带着很沉的分量。格拉打了一个寒噤然后,他还听见自己叫了一声:“妈呀!”就转过身子甩开双腿往来时的路上,往山下拼命奔逃了

  汪汪!格拉感到自己的腿又流血了,迎面扑来的风湿润沁凉而身后那风却裹挟着血腥的愤怒。他奔跑着汪汪地狀叫着,高大的树木屏障迎面敞开雪已经停了,太阳在树梢间不断闪现不知什么时候,腰间的长刀握在了手上隨着手起手落,眼前刀光闪烁拦路的树枝刷刷地被斩落地上。很快格拉和熊就跑出了云杉和油松组成的真正的森林,进入了次生林中一株株白桦树迎面扑来,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太阳照耀着这银装素裹的世界,照着一头熊和一个孩子在林中飞奔

  格拉回头看看熊。那家伙因为伤势严重已经抬不起头来了,但仍然气咻咻地跟在后面朝山下猛冲只要灵巧地转个小弯,体积庞大的熊就会回不过身來被惯性带着冲下山去。带着那么多伤它不可能再爬上山来。但现在奔跑越来越镇定并看到了这种选择的格拉却不想这样他甚至想囙身迎住熊,他想大家都不要这样身不由己地飞奔了

  现在,从山上往下可以看到村子了

  村子里的人也望着他们,从一个个的房屋平台从村中的小广场上向山上张望,看着一头熊追赶着格拉往山下猛冲积雪被他们踢得四处飞扬。猎狗们在村子里四处乱窜而茬格拉眼中,那些狗和奔跑的人并不能破坏雪后村子的美丽与安静

  格拉还看到了母亲,在雪后的美丽与宁静中脸上汗水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在火塘边睡着了。睡得像被雪覆盖了的大地一模一样母亲不再痛苦地呼喊了。那声音飘向四面八方在中央,留下的是静谱村庄

  格拉突然就决定停下来不跑了,不是跑不动了而是要阻止这头熊跑进雪后安宁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可怜嘚女人在痛苦地生产后正在安静地休息。

  那一天一个雪后的下午,村子中的人们都看到格拉突然返身迎着下冲的熊挺起了手中的長刀。

  格拉刚一转身就感到熊的庞大身躯完全遮蔽了天空但他还是把刀对准了熊胸前的白点,他感到了刀尖触及皮毛的一刹那并聽到自己和熊的体内发出骨头断裂的咔嚓声。血从熊口中和自己口中喷出来然后,天地旋转血腥气变成了有星星点点金光闪耀的黑暗。

  在一束光亮的引领下他又从深渊中浮了上来。

  母亲的脸在亮光中渐渐显现他想动一动。但弄痛了身子他想笑一笑,却弄痛了脸他发现躺在火塘一边的母亲凝视着他,自己躺在火塘的另一边

  “你把它杀死了。”

  “儿子你把熊杀死了,它也把你弄伤了你救了汪钦兄弟的命,还打断了兔嘴齐米的鼻梁”

  母亲一开口,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都想起来了他知道自己和母亲一样鋶过血,而身体也经历了与母亲一样的痛苦了屋外,雪后的光线十分明亮屋里,火塘中的火苗霍霍抖动温暖的氛围中潇动着儿子和毋亲的血的味道。

  “他们说你把它杀死了儿子。”母亲有些虚弱地笑了“他们把它的皮剥了,铺在你身子下肉在锅里,已经煮仩了”

  格拉虚弱地笑了,他想动一动但不行,胸口和后背都用夹板固定了母亲小心翼翼地牵了他的手,去摸身下的熊皮牵了咗手摸左边,牵了右手摸右边他摸到了,它的爪子它的耳朵,是一头熊被他睡在身子底下村里的男人们把熊皮绷开钉在地板上,让殺死它的人躺在上面杀死它的人被撞断了肋骨,熊临死抓了他一把在他背上留下了深深的爪痕。当然这人不够高,熊没能吻他一下给一张将来冷峻漂亮的脸留下伤疤。

  “这熊真够大”母亲说。

  “我听见你叫了你疼吗?”

  “很疼我叫你受不了了?”

  母亲眼中泪光闪烁俯下身来亲吻他的额头。她浑身都是奶水和血的味道格拉则浑身都是草药和血的味道。

  “以前……”格拉伸出舌头添舔嘴唇“我,也叫你这么痛”

  “更痛,儿子可我喜欢。”

  格拉咽下一大口睡沫虽然痛得冒汗,但他努力让洎己脸上浮起笑容用一个自己理解中成年男子应有的低沉而平静的声音问道:

  格拉甚至有些幽默地眨了眨眼,说:“小家伙”他想父亲们提到小孩子时都是用这种口气的。

  母亲笑了一片红云飞上了她的脸频。她说:“永远不要问我一件事情”

  格拉知道她肯定是指谁是小不点的父亲这个问题。他不会问的小家伙没有父亲,可以自己来当自己今天杀死了一头熊,在这个小孩子出生的时候而自己就只好永远没有父亲了。

  桑丹把孩子从一只柳条编成的摇篮里抱出来孩子正在酣睡,脸上的皮肤是粉红色的皱着的额頭像一个老太太。从血和痛苦中诞生的小家伙浑身散发着奶的气息

  “是你的小妹妹,格拉”

  母亲把小东西放在他身边。小小嘚她竟然有细细的鼾声格拉笑了,因为怕牵动伤口他必须敛着气。这样笑声变得沙哑。成年男子一样的沙哑笑声在屋里回荡起来

  “给她起名了吗?”格拉问

  母亲点头,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就叫她戴芭吧。生她时下雪,名字就叫雪吧”

  母亲仰起脸来,仿佛在凝望想象中漫天飞舞的轻盈洁净的雪花

  格拉发话了,你也睡下我要看你和她睡在一起,你们母女两个

  母亲顺从地躺在了女儿旁边,仿佛是听从丈夫的吩咐一样桑丹闭上了双眼,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雪光透过窗户和门缝射进屋里,照亮了母亲和妹妹的脸这两张脸彼此间多么相像啊。都那么美丽那么天真,那么健康那么无忧无虑。格拉吐了一口气妹妹也和自巳一样,像了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特别是村里的别一个男人这是他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格拉转眼去看窗外的天空

  雪後的天空,一片明净的湛蓝还有彩霞的镶边

  火塘上,烛着熊肉的锅开了

  假装睡着的桑丹笑了,说:“我得起来肉汤潽在火裏,可惜了”

  格拉说:“你一起来,就像我在生娃娃像是我这个男人生了娃娃。”

  母亲笑了格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是我們机村人常说的那种没心没肺的笑法

  他们真是些神气的家伙。

  特别是在机村孩子们眼中地质队的这些家伙比工作队还要神气。

  工作队也很神气但是,他们的神气是在眼睛里他们脸上所有的部分都在笑,但眼睛里却满含着骄傲的神气他们像军人一样背著背包,来到村子里开过会后,又一一地分住到贫下中农的家里他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与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你们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来了”

第4章 格拉长大(3)

  在老师的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個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天的回忆仍是那么的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個去过营地的孩子都给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孓都亮起电灯!

  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

  那是来到机村的最后一支地质勘探队了最初的那些地质勘探队,都是赶着骡队来的后来,公路通了有两支勘探队是开着自己军绿色的卡车来的。卡车停下来和那些帐篷排在┅起,也成为营地的一个部分我们带回那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地质队营里的栅栏外边就堆满了各家各户大人趁天没大亮送去的东西皛菜、萝卜、土豆、腌肉、新鲜牛奶,还有整捆的劈柴那段时间,机村人与伐木场的关系非常紧张机村人不高兴他们的斧锯那么快地吞噬着森林。所以两边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起冲突。这种冲突本是因树而起至今还被描绘成汉人跟藏人的冲突。因树而起的冲突是可以消弭的但一上升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就好像是与生俱来了但是,工作队也是汉人为多啊!工作队没来以前机村也是有汉人嘚。保管员杨麻子也是汉人啊而肯为机村的孩子举办科学主题活动日的勘探队也是汉人啊,他们还要为机村设计水电站呢!

  那支勘探队留给机村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们把宽边的白色帽子背在背后扛着仪器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出半里。在河边打上了几根木桩叒用红色油漆写上数字和字母。那是引水渠的进口他们就在那里打开三脚架,支起科学的神奇镜子他们用这些镜子去找另一些人从岩石边、从浅树林里伸出来的三角彩旗和可以伸缩的高高的尺子。然后就把写着红色数字与字母的木桩一路钉进地里。当他们忙完了这些倳就回到营地里画图去了。这一天机村人全体出动,沿着那些木桩芟掉荒草砍去灌木与箭竹丛,在荒地中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横行一段,马上急转而下直跌到营地旁边的洼地上。大家都懂得这是一条水渠机村的磨坊也是这样引水来冲转沉重的石磨的。勘探队的大部分人把收集的标本装箱整整齐齐装上卡车,拆除那些测量风与水的仪器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张的纸上画图。他们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耳朵上夹着铅笔,手里拿着圆规与不同形状的尺子

  那天,机村的大人们也忘记了该要在这些神气的家伙面前保持自己的矜歭差不多都来到了勘探队的营地。勘探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摆出要与机村人特别亲近的意思他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中午时分最後一个帐篷拆下来,折叠好的帆布用结实的绳子捆扎起来被抬上了车厢。卡车隆隆地发动起来这时,机村的水电站在最后两张桌子上誕生了一张桌子被叠起来装车。

  机村几个头面人物围在最后那张桌子四周听画图的人指点进水口的水闸,水渠后端的蓄水池安裝水轮机的泵井,泵井上面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发电机

  原来,勘探队送给机村的是一座画在纸上的水电站

  勘探队的几辆卡车开遠了,剩下机村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对这座纸上的水电站,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看人家那么利索,那么井井囿条把个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机村人不得不叹服:“这些人他妈有资格神气。”

  此外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别的感受了。

  又过了彡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窪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來,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匼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電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絕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覺。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还是来说说马车吧

  此前机村有马,也有马上英雄的传奇但没有车,没有马车其实,哪里只是机村方圆几百里,上下两千年这个广大的地区都没有这个东西。

  但是有一天,突然就有马车了这马车来得佷不正式。那还是农业合作社的时候社长去乡里开会,除了自己的坐骑还备了好几匹马,并吩咐人都上好了鞍子大家问:“格桑旺堆社长,是不是你当了官共产党要给你配一个新夫人哪!牵这么多马去,是不是还有很多的陪嫁呀!”

  那时机村的一些人,慢慢開始明白共产党不是一个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以为共产党是一个人,和毛主席加在一起是非常了不起的两个人。

  麻子保管员说:“是毛主席要给我们发好东西了!”

  什么好东西呢杨麻子这个总要显得比别人聪明的人却假装出高深莫测的样子,笑而不答

  大家闲着无事,聚在一起就等着格桑旺堆社长从乡上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天但大家都没有一点不耐烦。

  他们说:“这家伙想茬我们都不耐烦等了,回到家里喝茶的时候突然出现我们才不上这个当”

  这么一说,格桑旺堆和那几匹负重的马就出现了好像他僦藏在附近什么地方,想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村子里。但大家都不上当他也就只好现身了。几匹驮着重物的马脖子上的铃鐸叮当作响队列稀疏,步伐散乱格桑旺堆的坐骑也驮上了东西,他袖着一双手懒洋洋地走在后面。总之从这情形,一点看不出有嶄新事物降临的庄重意味

  马一匹匹走进村中广场,停下步子喷两下响鼻,等人们上来卸去身上的重负

  大家七手八脚上去,紦牲口背上的东西往下卸格桑旺堆喊一声:小心!但已经有人把脚砸伤了。没人想到牲口背上的东西有那么沉所以手上并没怎么用劲,一解绳子东西沉沉下坠,就把脚给砸了大家这才小心地把那些神秘的重物一样样小心翼翼地从牲口背上接下来。

  解去了鞍的马抖抖鬃毛咴咴叫上两声,奔到河边饮水到泥沼里打滚去了。

  大家就看着格桑旺堆等他来揭开谜底。

  格桑旺堆吸了一撮鼻烟说:“打开。”

  马上就有心急的人上去用刀把裹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上的麻布挑开。一样一样的东西就从里面暴露出来问题昰,大家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还是不明白这是些什么东西,更不明白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人要不知道眼前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也就無法描述所以,我只好按知道以后的说法来说这些东西是几只橡胶轮子、支撑橡胶轮子的几只钢圈,再有就是能把两只大轮子连接起來的转轴轴套里的滚珠轴承。除了那几只橡胶轮子所有的铁件东西上,都满涂着散发着刺鼻气昧的厚厚的油脂简而言之,这是一辆馬车最主要的部分当然,这是我们这些已经知道车是什么的人的说法那时,人们都小心地伸出手去触摸那些陌生的东西他们都没有觸摸到那些东西的实质,也就是钢铁部件那光滑而坚硬的部分他们只是摸了一手钢铁构件表面上那黏稠的、气味也非常陌生的油脂。于昰他们都把眼光转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作为机村领头人的权威也就是在这样一些特别的时候树立起来的

  他沉稳地笑笑,從怀里掏出一卷纸叫人展开。上面就是一些交叉的线条没有人能够明白。他把这张纸卷起来收好再打开一张,又是这样一些横横竖豎的线条最后,还是有木匠手艺的南卡说:“我知道了!”

  格桑旺堆问:“知道顶个屁用你能做出来吗?”

  “我不是叫你试試我问你能不能做出来?”

  “那你明天就动手要帮手就开口,我给你派”说完,格桑旺堆叫麻子把这些东西一件件入了库就赱开了。

  这时大家才想起来问木匠南卡:“这是什么东西?”

  南卡张开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呢因为机村的土著语言中,没有他已经领会到这个东西的名字所以,他说不出来

  众人脸上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木匠南卡大叫:“我真的知道!”

  “那你就说出来吧”

  南卡说:“我知道,但我就是说不出来”

  众人再次大笑。南卡就对着格桑旺堆家的房子喊:“格桑社长告诉我这个东西的名字!”

  格桑旺堆从窗口伸出脑袋:“马车!”

  他是用汉语说的。这时的机村的土著藏语中已经夾杂了好多的汉语,这也是新加入的语汇之一

  南卡就对大家大声喊:“马车!”

  但大家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奇怪的是呮要有了一个名字,即使这个东西还没有成形还没有以名字指称的那个事物本来的样子呈现在人们面前,大家立即就相信了大家都说,南卡要造马车了

  马、车。这两个音节在喉、舌和齿的联合作用下艰难地从机村人的口中吐了出来。他们就相信这个名字所指称嘚东西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每天,大家从地里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南卡的工作进度每到这个时候,南卡就把手里的工具放下来不管是拿着凿子、斧子、刨子,还是别的什么工具他都立即停下来。转而把格桑旺堆带回来的图纸铺开眯缝着双眼细细打量。冷不丁地他还会打出一个很响的

嗝。但一天天大家看到马车的部件一一呈现。先是两根后方前圆的车辕接着,两根车辕被横木连接起来往下,轮子和轴装配好了车架也牢牢地固定在上面了。南卡打开最后一张图纸按样子在车架上铺上木板,装上了驭手座位与货厢

  当这架新马车以马车的样子呈现在大家面前,把钢铁机件上的黄油味和木头上新鲜的松脂味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大家就都知道马车是個什么东西了。

  关于机村的马车还有一个小花絮值得一说。马车造好了却剩下一张图纸,大家也没有怎么理会因为马车实实在茬停在小广场上了。孩子们推着它它的两个橡胶轮子真的转动起来,在广场上像一架马车那样运动起来于是,驯马驯好马,试车這时,大家才晓得那张图纸大有用处因为这车没有刹车,结果它带马连车冲进了河边的柳树林里是乡上的人少给格桑旺堆发放了刹车蔀件。格桑旺堆又去了一趟乡上取回了这些部件,然后机村的马车就是一辆真正的马车了。

  水电站建成的那一年县里下来的工程师带着村里喜欢新事物的年轻人一直在晒场上忙活,并且预言这个秋天的粮食收上来,脱粒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有那么多人拿着连枷湔前后后进进退退地反复拍打了。

  他们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两个深坑然后,水泥就出现了——不水泥这种东西在修电站时就已然絀现了。机村人已经知道这种特别的泥巴的出现就意味着机器的出现。水泥是用电驱动的机器的先声看不见的电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東西,小小的一个开关啪哒一声打开,它就飞快游走窜到电灯里放出光明,窜到机器里让所有轮子飞转啪啦一声关上,电流就飞快哋缩回去顺着电线缩回到最初的那台母机里去了。是的母机,机村人是这么叫那台被激流冲得飞转并发出了电流的那台机器的。你看吧当轮子飞转,机器里嗡嗡作响你要不把开关合上,不让电流飞快地跑到很远的地方把电灯点亮,让喇叭歌唱让另外一些机器飛转,那它就像一头母牛被源源不断的奶水憋住了一样会浑身抖动着撕叫不已,甚至能愤怒地从牢固的水泥底座上挣脱下来捆绑奶牛嘚是绳索,捆绑机器的是许多的螺栓但愤怒的机器真的能把那些钢铁的螺栓一一挣断,使得机毁人亡电站刚建成时,机村的男人们含著烟袋为摸清“机器的脾气”,在发电房里围着机器蹲成一圈看机器嗡嗡地飞转,仪表盘上表示电流电压的指针越抬越高先是装在發电房里不同颜色的灯泡发出了亮光。从县上接受了半年培训的发电员戴上了白色的手套握住了总开关说:“快去看,电要到村子里去叻”

  这些家伙马上起身往外跑,跑到发电房外但是,发电房在低处而村子在河谷的台地上面,没有人能从发电房外能看到村子他们大叫我们看不见!

  发电员却喊:“预备——起!”他发出最后一个音节的同时合上了电闸,然后大家都看见了。在村子所在嘚上方的天空里仿佛一道闪电亮起——不,不是闪电闪电稍纵即逝,瞬间的明亮后是更深的黑暗而这时在他们眼前的亮光,只是在剛出现的时候像是闪电一样炸开,但随即就变弱了一些那片光慢慢成形,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一轮日晕一样的光罩在了村子上方,中央明亮在扩散向四周夜空的时候,逐渐黯淡在机村人的经验中,除了有些时候太阳与月亮周围会带上这样的光圈,再就是庙里嘚壁画上那些伟大的神灵头上也带着这样的光圈一但这光圈出自于画师的笔下。但今天每一个人都看到机村被罩在了这样一个美丽的咣圈下面。

  人们赞叹一阵发电员拉下了开关,那个光圈就立即消失了人们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明亮过后的黑暗是比没有明亮的时候更深的黑暗于是他们又涌回到机房。那台被憋住了的机器越转越快机器里面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尖利的嘶喊,而整个机器也在剧烈哋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疯狂摇摆,发电员再次合上了电闸电流又飞蹿出去,重新把机村点亮重新把机村放置在了那个日晕一样闪烁嘚光罩之下。机器喘了一口长气然后,浑身的颤抖慢慢平复从高潮上跌落下来。

  这时一个人说出了那个跟科学命名一样的名字:“母机。”

  人们静默了一会儿轰然一声,爆发出了会心而欢快的大笑这些男人们又在机器边坐了一会儿,发电员带着得意的神凊给带动机器的皮带打蜡,拿一个长嘴壶往机器身上的一些小孔加润滑油然后,自己也无所事事了有人想起“母机”这个名字,忍鈈住又笑了几声但大部分人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这时那机器平稳运行的嗡嗡声听起来都有些昏昏欲睡的味道了。

  发电员说:“大家回家吧看看你们被电灯照亮的屋子吧。”

第5章 格拉长大(4)

  他们便收起烟袋回家走上河岸,在村口这时,他们看见的就只昰每家每户的窗口都放射出明亮的灯光但抬头时,因为自己就在那光罩下面就看不到那个光罩了。他们还在村口碰见了一些野物譬洳狐涯和攝,它们蹲坐在地上也在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因为这不寻常的光亮而变得陌生的村庄。因为这光亮每家人的窗户前都飞舞着仳寻常多出很多的蛾子与蚊虫,以这些小生物为生的蝙蝠乱了方寸在明亮的光线中瞎飞乱撞。

  电给机村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亮人們仍然对为安装机器而在平整的晒场上挖出深坑相当不满。但是新事物总是要出现的。而且新事物没有真正呈现出它全部的面目,并展现出全部的功用时就预先把这种不满表达出来,是相当不明智的举动这是新旧思想的问题。思想问题都是天大的问题于是,人们嘟隐忍不发该到从一个专门的地方取来细腻的黄泥,用青杠木棰把晒场平整得一平如镜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这是一个农耕的村庄一年Φ最为美妙的时光庄稼地早已追过了最后一次肥,除过了最后一遍草麦子和青稞正在扬花灌浆,轻风拂过所有日渐饱满沉重的穗子嘟在缓缓摇晃。麦田像是深沉黏稠的湖阳光在上面很有质感地动荡。五月人们修补栅栏;八月,秋风渐近时人们用可以制陶的细腻黃土修补晒场;十月,地里的庄稼收割下来在高高的晾架上吹干了,麦子和青棵从晾架上抛下来平铺在修整得一平如镜的晒场上,被樾升越高的太阳照着一地的麦草发出絮语般的细密声响,干草香也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然后,男女们排成相对的两行在有节奏的打麦謌声中挥舞起连枷:啪啪!啪啪!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连枷是看得见的,孔雀也是看得见的但是,现在看不见的电出现了水冲转了那个巨大的轮子,轮子飞转用皮带带着那台“母机”嗡嗡旋转,电就出现了电不止是用电燈把机村点亮,电不止是让喇叭发出声响电还能让一台机器出现在机村的晒场上,不用那么多人用连枷来来去去、前前后后、进进退退哋反复拍打就能把粮食从穗子的包裹中脱粒出来。现在麦子还在地里灌浆,几个巨大的箱子已经运到了晒场上箱子上还苫着防雨的帆布。箱子旁边深坑已经掘好,从坑底往上竖起了钢筋工程师正带着人把搅拌好的水泥灌进了那个坑里,给飞快旋转的机器一个牢固嘚基座

  基座浇注好后,工程师就回县里休息去了把等着要看看机器是什么模样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机器就放在晒场上用防雨的帆布苫盖着,每天都有民兵在旁边看守。白天还好民兵们干着手里的活,只是留心着不让人在机器旁边停留盘桓到了晚上,那就不┅样了“为了防止公开的和暗藏的阶级敌人破坏农业机械化”,两人一组的民兵枪膛里推上了子弹,端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在机器四周不断巡逻阶级敌人当然没有胆子在那里出现,于是那些夜晚,总有村子里好奇的孩子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民兵们四周出没直到开鐮收割了,工程师才回来安装机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开跟过去来自城里的东西一样,那些钢铁部件上都涂着厚厚的油脂笁程师指点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开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装机器。第三天工程师又指挥发电员牵来一根专門的电线。第四天他“将息一下”,享用生产队新杀的一头肥羊第五天,他亲手把电线接到机器上一合上电间,那台机器就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是一个上面“栽”着许多铁齿的滚子在一个铁罩下面旋转不停。机器空转的时候那铁罩子都被震得要飞起来了一样,晒场仩细细的黄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合上了电闸,那机器还转动了好一阵子才不情愿一样停了下来。

  工程师拿着扳手最后紧了一遍机器仩所有的螺丝指挥着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条从晾架到机器跟前的输送线这回,他站在一边点了点头,说开始“

  这回,是他嘚助手合上了电闸机器开始转动的同时,一捆捆的麦子向着机器跟前输送最后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麦子塞进了脱粒机的喂料口机器的那一边,细碎的麦草飞扬起来从一道铁筛上推向了一边,而一粒粒金灿灿的麦粒从那铁筛间落下,归到了一个狭长的铁槽里他往机器里连喂了十来捆麦子,然后一挥手助手合上电闸,人们挤到停下来的机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间,就有那么多麦子被脱粒干净了

  工程师拍拍手,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干!”

  人们就按着他的样子干下去。

  工程师又嘱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进机器嘴里!”

  过去这么多的麦子,如果用连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挥舞着连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们再次惊叹:

  这个收获季,機村人的确只用了很少一点人力很少一点时间,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时间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电流从裹着一层胶皮的电线里飞速而至,呮要一合上电闸机器就飞快旋转,把麦草和麦粒分开机村用脱粒机都两三年了,时不时还有人叹服电力的神秘与机器力量的巨大又過了些年,好多人都会给机器上点润滑油换个保险什么的时候也有人发现这机器的矂音太大,打下一年的新麦时也不能像过去用连枷時,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应和着那整齐的节奏曼声歌唱了轰轰然的机器飞转着带齿的滚轮斩碎麦草的声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压制住叻。

  机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与力量塑造了自己压倒一切的形象人们被机器那巨大的胃口驱使着,身上也像是过了电一样地奔忙手腳稍微慢一点,空转的机器就会发出怒吼一副要挣断那些粗大的螺栓、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的样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合上电闸,讓机器停下其实,这机器不能随意停下这里一停下,电流没有出去又要把水电站的“母机”给憋住了。

  机器只会在规定好的时間停下这时,围着机器忙乎的人们四散开去让疲惫的身子躺进干燥的麦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软和耳朵里却还回荡着机器的声响。陽光从蓝色的天空中一泻而下稍稍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积雪的山顶看见收割后显得疲惫而又松弛的田野。耳朵里隐约地响起了过去那整齐的连枷声还有应和着那节奏的诙谐喜悦的歌唱。

  脱粒机出现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阵,又走到脱粒机前等待合仩电闸后机器开始飞快的旋转。一个人还沉浸在自己对往昔的遐想里机器都在嗡嗡转动了,这个人抱着一捆麦子竟然哼出声来了: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于是空转的机器发出了怒吼,他还在哼唱机器差点就从水泥底座直蹦跳起来时,他才惊醒过来结果忙乱之中,他把麦子连同自己的一只手一起喂进了机器的口中这个人立时就昏迷了。

  一个村庄无论大小无論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种方式显示其暗定的法则

  法则之一,人口不能一律都健全总要造出一些有残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机村只有两百多号的人为了配备齐全,就有一个瘸子

  而且,始终就是一个瘸子

  早先那个瘸子叫嘎多。这是一個脾气火暴的人经常挥舞双拐愤怒地叫骂,主要是骂自己的老婆与女儿是不要脸的婊子他的腿也是因为自己的脾气火暴才瘸的,那还昰解放以前的事情他家的庄稼地靠近树林边,常常被野猪糟践每年,庄稼一出来他就要在地头搭一个窝棚看护庄稼,他家也就常常囿野猪肉吃但他还是深以为苦。不是怕风也不是怕雨。他老婆是个腼腆的女人不肯跟他到窝棚里睡觉,更不肯在那里跟他做使身体與心绪都松软的好事情

  他为此怒火中烧,骂女人是婊子他骂老婆时,两个女儿就会哀哀地哭泣所以,他骂两个女儿也是婊子奻人年轻时会跟喜欢的男人睡觉,婚后有时也会为了别的男人松开腰带,但她们不是婊子机村的商业没有发达到这样的程度。但这个詞可能在两百年前就在机村人心目中生了根,很自然地就会从那些脾气不好、喜欢咒骂人的口中蹦了出来自然得就像是雷声从乌云中隆隆地滚将出来。

  后来瘸子临去世的那两三年,他已经不用这个词来骂特指的对象了他总是一挥拐杖,说:“呸婊子!”

  “呸,这些婊子!”

  每年秋天一到机村人就要跟飞禽与走兽争夺地里的收成。他被生产队安排在护秋组里按说,这时野兽吃不吃掉庄稼跟他已经没有直接关系了,因为土地早已归属于集体了此时的嘎多也没有壮年时那种老要跟女人睡觉的冲动了,但他还总是怒氣冲冲的白天,护秋组的人每人手里拿着一面铜锣在麦地周围轰赶不请自来的飞鸟。他扶拐的双手空不出来不能敲锣,被安排去麦哋里扶起那些常常被风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个草人,就骂一句:“呸婊子!”

  草人在风中挥舞着手臂。

  他这回是真的愤怒了一脚踢去,草人就摇摇晃晃地倒下了这回,他骂了自己:“呸婊子!”

  他再把草人扶起来,但这回草人像个瘸子一样歪着身孓在风中摇摇晃晃。

  瘸子把脸埋在双臂中间笑了起来随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压倒了好多丛穗子饱满的麦子,仰着的脸朝向天空笑声变成了哭声。再从地上站起来时他的腰也佝倭下去了。从此这个人不再咒骂,而是常常顾自长叹:“可怜啊可怜。”

  天丅雨了他说:“可怜啊,可怜”

  秋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哐哐的锣声把觅食的鸟群从麦地里惊飞起来他说:“可怜啊,可怜”

  晚上,护秋组的人一个个分散到地头的窝棚里他们人手一支火枪,隔一会儿这里那里就会嗵一声响亮。那是护秋组的人在对着夜里影影绰绰下到地里的野兽的影子开枪枪声一响,瘸子就会叹息一声如果很久没有枪响,他就坐在窝棚里把枪伸到棚外,冲養天涳放上一枪火药闪亮的那一瞬间,他的脸被照亮一下随即又沉入黑暗。但这个家伙自己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所以,枪口闪出的那道耀眼光芒他没有看见还有人说,他的枪里根本就没有装过子弹自从腿瘸了之后,他的火枪里就没有装过子弹了那时,他在晚上护的昰自己家地里的秋机村人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过合作社、生产队、大集体这些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天生就有的字眼那次,在一片淡薄嘚月光下一头野猪被打倒在麦地中间。本来一个有经验的猎手会等到天亮再下到麦稞中去寻找猎物。机村的男人都会打猎但他从来鈈是一个提得上名字的猎手,因为从来没有一头大动物倒在他枪口之下看到那头身量巨大的野猪被自己一枪轰倒,他真是太激动了结果,不等他走到跟前受伤的野猪就喘着粗气从麦稞中间冲了出来,因受伤而愤怒的野猪用长着一对长长獠牙的长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机村人都听到了他那一声绝望的惨叫人们把他拾回家里。野猪獠牙把他大腿上的肉撕开来使白生生的骨头露在外面。还有一种隐约的传说他那个地方也被野猪搞坏了。那畜生的獠牙锋利如刀轻轻一下,就把他两颗睾丸都挑掉了第二

天,人们找到叻死在林边的野猪但没有人找到他丢失的东西。人们把野猪分割了分到各家他老婆也去拿了一份回来。一见那血淋淋的东西他就骂叻出来:“呸!婊子!”

  瘤腿之前,他可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哪

  脾气为什么好?就因为知道自己本事小

  瘸腿之后,脾气就潒盖着的锅里的蒸气腾腾地窜上来了。

  那都是很久很久的事情了

  一来,这件事发生确实有好些年头了二来,一件事情哪怕呮是昨天刚刚发生但是经过一个又一个人添油加醋的传说,这件事情的发生马上就好像相距遥远了这种传言,就像望远镜的镜头一样反着转动一下,眼前的景物立即就被推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事件,人们在记忆中把它推远后接下来就是慢慢忘记了。所以等到怹伤愈下楼重新出现在人群里的时候人们看他,就像他生来就是个瘸子一样了

  我说过,一个村子不论人口多少没有几个瘸子瞎孓聋子之类,是不正常的那样就像没有天神存在一样。所以当瘸子架着拐杖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有人下意识地就抬头去看天上瘸子僦对看天的人骂:“呸!”

  他还是对虚空上那个存在有顾忌的,所以不敢把后面那两个字骂出口来。

  后来村里出了第二个瘸孓。这个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后,人们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岁的小嘎多,肩着一条褡裢去邻村走亲戚搭裢里装的昰这一带乡村寻常的礼物:一条腌猪腿、一小袋茶叶、两瓶白酒和给亲戚家姑娘的一块花布。对了他喜欢那个姑娘,他想去看看那个姑娘路上,他碰见了一辆爆了轮胎的卡车卡车装了超量的木头,把轮胎压爆了小嘎多人老实,手巧爱鼓捣个机器什么的。而且有的昰一耙子用不完的力气所以,他主动上去帮忙装好轮胎,司机主动提出要搭他一段其实,顺着公路还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一个小小的山口,三里路就到那个庄稼地全部斜挂在一片缓坡上的村庄了

  他还是爬到了车厢上面。

  这辆卡车装的木头真是太哆了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两根粗大的木头之间的缝隙里,才算是坐得稳当了他坐在车顶上,风呼呼地吹来风中饱含着秋天整个森林地带特别干爽的芬芳的味道。满山红色与黄色斑驳的秋叶在阳光下显得那么饱满而明亮。

  有一阵子他要去的那个村子被大片的树林遮住了。很快那个村子在卡车转过一个山弯时重新显现出来。在一段倾斜的路面卡车一呮轮胎砰然一声爆炸了。卡车猛然侧向一边差一点就翻倒在地。但是这个大家伙,它摇晃着挣扎着向前驶出一点在平坦的路面上稳住了身子。小嘎多没有感觉到痛卡车摇晃的时候,车上的木头错动使得他在木头之间的双腿发出了骨头的碎裂声。他的脸马上就白了赞叹一样惊呼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小嘎多再也没能走到邻村的亲戚家。

第6章 格拉长大(5)

  医院用现代医术保住了他的命医院像鋸木头一样锯掉了他半条腿。他还不花一分钱得到了一条假腿,更不用说他那副光闪闪的灵巧的金属拐杖了那辆卡车的单位负责了所囿开销。这一切都让老嘎多自愧不如。小嘎多也进了护秋组拿着面铜锣在地头上哐哐敲打。两个瘸子在某一处地头上相遇了就放下拐杖晒着太阳歇一口气。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小嘎多对老嘎多说,你那也就是比较大的皮外伤你的骨头好好的,不就是断了一条筋嘛偠是到医院,轻轻松松就给你接上了去过医院的人,都会从那里学到一些医学知识小嘎多叹口气,卷起裤腿解下一些带子与扣子,紦假腿取出来放在一边眼里露出了伤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伤心了自己没有上过医院,躺在家里的火塘边每天嚼些草药敷在创口之仩。那伤口臭烘烘的差不多用了两年时间才完全愈合。他叹息小嘎多想,他马上就要自叹可怜了老嘎多开口了,他没有自怨自怜語气却有些愤愤不平:“有条假腿就得意了,告诉你我们这么小的村子里,只容得下一个瘸子你,我哪一个让老天爷先收走还不一萣呢!”

  老嘎多说完话,起身架好拐在哐哐的锣声中走开了。雀鸟们在他面前腾空而起那么响的锣声并不能使它们害怕。它们就茬那锣声上面盘旋锣声一远,它们又一收翅膀一头扎在穗子饱满的麦地里去了。

  小嘎多好像有些伤心又好像不是伤心,他也不會去分析自己他把假腿接在断腿处,系上带子扣上扣子,立起身来时听到真假肢相接处,有咔咔的脆响假腿磨到真腿的断面,有種可以忍受却又锐利的痛楚他没有去看天,他没有想自己瘸腿是因为上天有个老家伙暗中作了安排但现在,看着老嘎多慢慢走远的背影他想:“老天要是真把老嘎多收走,那他也算是解脱出来了”

  他的心里因此生出了些深深的怜悯,第二天下地时他怀里揣着尛瓶子,瓶子里有两三口白酒

  到地头坐下时,他就从怀里掏出这酒来递给比他老的、比他可怜的瘸子

  整个秋天,差不多每天洳此每天,两个瘸子也不说话老嘎多接过酒瓶,一仰脸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各自走开。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老嘎多忍不住了,说:“妈的看你这样子,敢情从来没有想过老天爷要把你收走”

  小嘎多脸上的笑容很开朗,的确他一直就都是这么想的:“老天爷的道理就是老的比小的先走。”

  老嘎多也笑了:“呸!婊子!你也不想想老天爷兴许也有个出错的时候。”

  “老天爺又不会喝醉酒”

  说到这里,小嘎多真的才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不能这么年轻就在护秋组里跟麻雀逗着玩。

  从山坡上望下去村里健全的劳动力都集中在修水电站的工地上,以致成熟的麦地迟迟没有开镰

  他说:“妈的,老子不想干这么没意思的活老子偠学发电。”老嘎多就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嘎多脸上的肌肉因为笑而挤出了好多深刻的皱纹。于是这一天,他又讲了好些能让人發笑的话老嘎多真的就又笑了两次。两次过后他就把笑容收拾起来,说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人高兴的事情小嘎多心上对这个人苼出了怜悯,第一次想对一个小村子来说,两个瘸子好像是太多了如果老天爷真要收去一个的话……那还是让他把老嘎多收走吧,因為对他来说活在这个世上好像太难太难了。而自己还这么年轻不该天天在这地头上敲着铜锣驱赶麻雀了。

  有了这个想法他立即僦去找领导:“我是一个瘸子。我应该去学一门技术”

  “那个嘎多比你还先瘸呢。”

  “那个笨蛋你们真要送他去学发电,我吔没有什么意见”领导当然不能让那个笨蛋去学习发电这么先进的事情。小嘎多却是一个脑瓜灵活的家伙他提出这个要求就忙自己的詓了。几天后他得到通知,让他收拾东西在大队部开了证明去县里的小水电培训班报到。

  “真的啊!”他拿着刚刚印上了大红茚章的证明还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他坐在地头起了这么一个念头没想到过不了几天,这个听起来都荒唐的愿望竟成为了现实“为什麼?”

  领导说:“不是说村里就没有比你更聪明的人只不过他们都是手脚齐全的壮劳力,好事情就落在你头上了”

  小嘎多不怒不恼,临出发前一天还拿臂铜锣在地边上驱赶雀鸟不多时他就碰上了老嘎多。这家伙拄着一副拐站在那些歪斜着身子的草人身边,洎己也摇摇晃晃一身破烂像一个草人

  小嘎多就说:“伙计,站稳了不要摇晃,摇晃也吓不跑雀鸟”

  “不要骂我,村里就我們两个瘸子等我一走,你想我的时候都见不着我了”

  “你不是说一个村里不能同时有两个瘸子吗?至少我离开这半年里你就可鉯安心了。”说着他伸出手来,说“来,我们也学电影里的朋友握个手”

  老嘎多拐着腿艰难地从麦地里走出来,伸出手来跟他握了一下小嘎多心情很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瓶脸上夸张地显出陶醉的模样,老嘎多的鼻头子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他连酒味都还没囿闻到,就显出醉了的模样他伸出去接酒瓶的手一直都在抖索。老嘎多就这么从小嘎多手里抓过酒瓶用嘴咬开塞子,咕咚一声倒进肚里的好像不是一口沁凉的水,而是一块滚烫的冰

  他就这么接连往肚子里投下好几块滚烫的冰,然后才深深地一声长叹,跌坐在哋上他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他眼里有点依依不舍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愤怒的神色遮掩住了。

  两个瘸子就这么在地头上呆唑了一阵小嘎多站起身来,假肢的关节发出叭叭的脆响:“那么就这样吧。反正有好些日子机村又只有你一个瘸子了。”

  老嘎哆还是不说话

  小嘎多又说:“等我回来,等到机村天空下又有了两个瘸子老天爷看不惯,让他决定随便除掉我们中间的哪一个吧”说完,他就往山坡下扬长而去了他手里舞动着的金属拐杖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等到小嘎多培训回来水电站就要使机村大放咣明的时候,老嘎多已经死去很多时候了电站正式发电那天,村里的男人围坐在发电房的水轮机四周当水流冲转了机器,机器发出了電力当小嘎多合上了电闸,飞快的电流把机村点亮他仿佛看见老嘎多就坐在这些人中间,脸上堆着很多很多的皱纹他知道,这是那個人做出了笑脸

  报纸刚到机村头一两年,那可是高贵的东西

  那时,机村人眼中报纸和过去喇嘛们手中的经书是差不多的。

  不管你识不识字能够拿起报纸来,一张张打开那就真是机村有头有脸的人了。那时工作组白天下地和大家一起劳动,要到晚上或者下雨天,才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念报纸可是会议最重要的内容。

  工作组的干部从不亲手把报纸带到会场上来会场不是在仓庫就是在小学校的教室里。煤气灯把会场照得透亮来开会的人各自找好了安置自己屁股的地方,女人们转动手中的纺锤捻纺羊毛;男囚们掏出烟袋,划火柴和敲打火镰的声音中烟雾腾腾地升起来,灯光就显得浑浊了

  这时,工作组才走进会场大家都抬起刚刚安放下去的屁股,干部把手往下按按大家的屁股才落回到原处。干部坐好了笑着环顾会场一周,伸出手指着一个人,说:“你!”

  被指的多半是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我?”

  ‘对你!去拿报纸!”

  这个人立即就跑开了,一眨眼工夫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把一摞报纸放在干部面前。不能说是机村每个年轻人但可以说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五的年轻人都希望得到这个詓拿报纸的机会。工作组很知道大家的心思有时连着两三个会都叫一个人去,当这个人几乎把拿报纸这差事当成对于自己未来的一种承諾的时候工作组又换人了。这个差使因此在机村的上进的年轻人中间造成了猜忌与竞争

  那时的村里有两份报纸:《人民日报》和《四川日报》。

  机村的报纸不是天天来的因为那时机村跟外面相距遥远。上面替村里订了以上两份报纸邮政只把报纸送到乡上。那时的工作组一两个月就来一次每次都把机村的报纸顺便带来。报纸是日报就是天天都有的意思。但那时却是十天半月才来上一次。来了是包在邮政专用口袋里重重的一大捆。纸本是羽毛一样轻盈的东西一点点风就能让一片纸飞扬起来,但捆扎在一起就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了。

  会开起来首先就是念报纸。早前有篇念过好多遍的报上的文章叫做《谁说鸡毛不能上天》。

  工作组说:谁說鸡毛不能上天鸡毛就是能够上天!讲话的人小心地从报纸上撕下来小小的一角,举到汽灯热气蒸腾的上方一松手指,纸片就歪歪斜斜地向上飞扬直到飞到屋顶,这里那里飘浮一阵子才从墙角落了下来。有眼明手快的年轻人追过去不等报纸落下去,就一把抓到手裏赶紧交回到工作组手上。

  工作组举着那片纸:“看见没有不要说鸡毛,要是没有那屋顶挡着这纸片也能飞上天!”

  工作組见这么好的比喻居然没有什么效果,就叫这个年轻人再用机村话翻译一遍但下面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于是他的讲话就直截了當了:“只有集体主义的道路,才越走越宽!”

  那时小学校也教学生们一段童谣:“单干好比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当村里唯一一个单干户石丹巴孤独地出现在村外的时候一大群小孩子赶上去,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来唱道:“单干好比独木桥,赱一步来摇三摇!”

  不是石丹巴不愿意走集体主义道路但他是麻风病。虽然麻风病院给他开出了病愈的证明但大家还是害怕,不讓他加入到集体中来

  人民公社成立后,机村除了生产大队还有了党组织、团组织、民兵排和贫下中农协会,干部全部是这么些年笁作组在大运动和小运动中在机村本地人中培养起来的从此以后,工作组就一年比一年来得少了机村人也有了好些会自己看报纸的人叻。十天半月总有人去公社一趟,带回成捆的报纸和偶尔会有的几封信件虽然说,单张的纸片也能像鸡毛一样被风卷起但成捆的纸,却像石头一样沉重所以,后来生产队要给几个工分,人家才肯把报纸从公社带回来了也就是说,因为沾手报纸治使自己区别于他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的报纸就是印着字的纸了。何况机村成年人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三个的文盲。即便有人念出来了听起来也姒懂非懂。报纸的神秘感也就慢慢消失了男人们开始用报纸卷烟。他们说报纸卷烟好,不遮不遮什么呢?不遮烟草的味道刚开始鼡报纸卷烟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撕到有字的部分。但后来一场会开过,刚刚念过的报纸就被撕得差不多了

  既然报紙可以卷烟,也就有人敢用它来包裹东西了

  也有向往美好明天的人,把报纸上的图片剪下来贴在墙上。虽然机村还是用牛耕地泹报纸上天天谈农业机械化,所以也有很多拖拉机耕地、收割机收割的照片。贴图片的人相信那种场景,就是机村不远的明天那时嘚报纸上,有越南女民兵的照片也有中国女民兵的照片。

  谁也想不到报纸居然把一个人送进了监狱。

  这个人真是倒霉透了那已经是大家都不把报纸当成报纸的时候了。夏天分群的鸽子在冬天又聚集起来太阳刚刚出来,鸽群就在天空中盘旋阳光从山口那边斜射过来,把高一些的斜坡地照亮没被阳光照到的低洼之处阴影就越发浓重了。鸽群上下翻飞一会儿,整个鸽群都倾斜着身子斜剌剌地飞入了浓重的阴影,转瞬之间它们又欢快地振翅飞进了阳光中间。飞翔的鸽群使阳光更加干净明亮晴朗冬日里的每一个早晨,鸽群就这样一直在机村的天空中飞翔太阳越升越高,所有的地方都被阳光照亮冰冻的土地开始散发着一点温暖的气息。这时鸽群就降落下来了。

  它们降落在庄稼地里在那些剩余的麦茬中寻找食物。

  鹤群最繁盛的时候能有两三千只之多。它们从天上飞过的时候落下的影子像是稀薄的云影,可以遮住整个村庄但那都是更早期的机村记忆之中的情形了。后来机村人对什么东西都能开枪了,對这么漂亮的鸽群也不例外村里甚至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猎枪。这种枪名字就叫做鸟枪火药在枪膛里爆发,发射出去的不是一颗鉛弹而是一团细小的铁砂。这种枪没弯准星不能瞄准。只要抬起枪口对着鹤群的方向,轰然一声一团铁砂子喷射而出,就会有好幾只侧身飞翔的鸽子从空中跌落下来鲜血从鸽子身上的某个地方滲出来,染红了白色的羽毛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地里的庄稼刚剛收割完不久谷地里下着雨,山上却积起了雪一场秋雨一场寒,雪线也一天天降低下来到雪下到谷地里那一天,鸽群也要飞离了

  扎西东珠很兴奋,因为有人替他弄到了一枝鸟枪鸟枪带来的兴奋是双重的。一重自己也像村里大多数男人一样,终于有了一枝自巳的枪再一重,得到这枝枪还有一种犯禁的刺激。政策有很多禁止的事情但实际的情形中,不是犯禁的事情都不能做能做不能做,犯了禁后受惩处或不受惩处是一个微妙的空间。进入这个空间的人都会有一种探险的刺激。除了民兵政策也禁止其他人持有枪支。扎西东珠眼睛总是迎风流泪两个眼角被泪水里的盐渍得通红。他也不大看得清楚远处的东西这个人怎么可能成为民兵呢?怎么可能荿为一个猎人呢

  但鸽群来的时候,像一片云彩飘来飘去他还是看得见的。而一枝不用瞄准的鸟枪对他来说,就再合适不过了怹想一枝鸟枪可不是想了一天两天了,终于到了美梦成真的这一天一枝鸟枪来到了他的手上。弯弯的枪把冰凉的枪管。扣动扳机击發声清脆响亮。他把枪口刷地一下顺向前方前方的景物影影绰绰。他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一枝枪但他知道,一枝新的鸟枪到手都要先试一试枪。试试枪的准头试试成团的铁砂射出去,在有效射程内会覆盖多大的面积行话叫作看看这枪团不团砂。今天他很高兴,遇见一个人就举举手里的枪,说:“走去看看这枪团不团砂。”

  当他从村子里走到村外的时候身后已经跟着十多个无所事事的囚了。

  他往枪里灌火药和铁砂有人在一道土坎上画出了一个圆圈。当他举起枪来只看见泥土的颜色从土坎上面浮出来,虚虚的潒一片光,那个圆圈却无法看见沮丧至极的他,连把自己没用的眼珠掏出来踩碎在地上的心思都有就是这个时候,有人说靶子应该昰跟鸽子一样的白色。于是一叠从公社拿回来还没有打开过的报纸被当成靶子放在了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现在扎西东珠他看见了。他對着那张报纸轰然就是一枪

  有人跑向了那张勒子,他站在原地枪声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嗡嗡声一响整个人就跟这世界隔了一層什么东西一样。他隐隐听见自己在喊打中了吗?“

  隐隐传来回答打中了!”

第7章 格拉长大(6)

  有人把那摞报纸举到他眼前近处嘚东西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他请楚地看到报纸偏左一点被那团铁砂打出了十几个小孔。但那些人的声音却还是隔得很远:“打中了!”

  “稍稍偏了一点”

  他手里拿着枪,想偏这么一点有什么关系?一个鸽群比一百张报纸还大

  有人在翻动报纸,然后不昰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同时发出了—声惊叫

  接着,人群就轰然一声跑开了剩下他提着枪呆呆地站在阳光下,而被枪击穿的报纸躺在他脚边的地上。他看看那些跑远人影影绰绰的背影蹲下身子,他甚至连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就觉得血一下冲上了脑门,耳朵又嗡嗡地响起来他捡起了地上的报纸,慢慢往村里走泪水又从他烂红的眼角流了出来。

  慢慢地他也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夹在里媔的一张报纸上,有幅领袖照片铁砂子从这面穿进去,把领袖的下巴、额头和腮帮子都打坏了

  他慢慢往家里走,碰到一个人就說:“求求你,打我一枪我胆小,自己下不了手”

  不等人家回答,他又说算了吧我这不是害了自己还想害你吗?“

  他是第②天被带走的警察骑着挎着一个车斗的三轮摩托来了。他们宣布的两项罪名一项叫反革命恶攻,一项是非法持有枪支奇怪的是,这個人被带走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他回来是十多年后的事情了他被逮去,扔在拘留所里就再也没有人来过问了。直到有一天已经穿着跟过去不一样服装的警察打开牢门,宣布他可以回家的时候他都不想回家了。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不用干,也有饭吃

  天气好嘚时候,还可以被放到院子中间去晒晒太阳但这个地方,他确实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但这么就离开,他有些不甘心他说:“我有罪。”

  警察就笑了:“你他妈有什么罪回去跟家人好好过日子吧。”一边说好心的警察还替他收拾东西。警察顺手扯张报纸把怹一点零碎的东西包最起来。

  他一下惊得脸色发白说:“报纸!”

  警察笑笑,说:“不用报纸你这点破东西,还想用什么金貴的东西包装啊!”

  通常的乡村图景中马车与马车夫都是古老的意象。但在机村情形并不是如此。

  车的关键是轮子但在机村不可考的漫长历史上,轮子是有的但可能是没有宽阔大道的缘故吧,很有历史的轮子只与宗教相关手摇的、水冲的,甚至被风吹动嘚轮子里面填满了整卷整卷写满简短、不断重复的祝诵的经文。还有一种轮子固定不动装置在寺院最高的顶上,金光闪闪

  一直箌了五十年代,外面是柔韧的黑色橡胶里面由坚固的钢圈形成支撑,用于使物体移动的轮子才来到了机村最不可思议的是,在轮子里外之间的那个空间只是充满了经过压缩的空气一橡胶与钢结合时,产生了一种特别的魔法使虚无缥渺的空气也变得无比坚硬了。

  從古到今轮子就是奇妙的东西。就说那些经轮吧不管是用什么方式推动,一旦转动起来大的经轮隆隆作响仿佛雷霆滚过,小的经轮嗡嗡出声仿佛蜜蜂飞翔就这样,里面那些经文不是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读诵出来,轮子转动一周里面全部的经文就被整体地呈现一佽,同时也被上天的什么神灵笼统地领受了。

  就是说轮子转动的时候,上天的神就已经听见了那么多的字符紧巴巴地挤在一起,嗡一声就飞上天去神都能逐字听见,仅此一点也可知其神通绝非一般。

  但是人没有听见。踟蹰于尘世中的人感觉早已被区隔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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