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华a小调华丽圆舞曲双命奇案

乡歌无弹窗全文阅读,无弹窗乡歌5200全文阅读
乡歌全文阅读
乡歌正文阅读
秦岭像一条巨蟒,横卧在苍茫大地上。这条巨蟒的头伸向我国西北,尾巴却搭在中原。尽管它搭在中原大地的部分,属于巨蟒的尾稍,但依然山势险峻,峰峦叠嶂。
在那苍苍茫茫的峰峦深处,有座神姿仙态的山峰鹤立鸡群般地挺立着。这座山叫凤凰山,这凤凰山高耸入云,四周是悬崖峭壁,紫雾白云,常常缠绕山腰漂浮升腾,看上去十分优美;偶尔,那白云紫雾把那随山欲倒的山顶整个都笼罩起来,唯独把山顶上那亭双层楼阁――“凤凰阁”生生地漂浮于半天空中。那白云之上的凤凰阁犹如神楼仙阁一般,在山风中飘飘摇摇,随时都有坍塌坠落之危。然而有惊无险,千百年来,那“神楼仙阁”依然漂浮于白云之上……
景色迷人的凤凰山对面,是一架坡势缓和的土山,这架土山的半山坡,面南背北坐落着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当地人叫它高家坡。别看这个村子不大,只有二百来口人,然而它常常哭哭笑笑,吵吵嚷嚷,显得非常热闹。
高家坡这个风景秀丽的小村庄上,几十所草瓦房屋混杂的农家小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眼下,这个还很贫困的小山村里,尚有相当数量的茅草房,但这些茅草房里外的土墙,大部分都很讲究的用白土泥“绞泥”得又白又光,看上去有一种古朴的美,这些古朴美丽的农家院落,以及村庄里那几棵古老的大皂角树,使这个村庄的景致很有几分古典的味道儿;而在这座小村庄的村头,那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青砖红瓦房,更给这个小山村增添了几分现代化的气息……
初夏,明媚的阳光,普照在凤凰山的岭头、山洼、小河、村庄……
山坡上,那千姿百态的花草树木,正生机勃勃地舒展着它们那嫩绿的枝叶,在夏风中向人们招手致意。
时令已过小满。河沟处,山坡上那一层层人造梯田里,青绿中泛着金色的麦子,早已绣齐了穗。夏风中,一**麦浪,在那层层梯田里汹涌翻滚着;山野里,村庄上,到处都能听到黄鹂、布谷鸟那婉转的叫声……
庄户人家吃过早饭,已是*点钟光景了。眼下,正是农家锄早秋的大忙时节,高家坡的人们,已陆陆续续背上锄头下地去了。这时,从村子里传出几声牛叫,接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赶着几头牛从村子里走了出来。只见她右手拿根放牛棍,左肩上挑着一兑儿大草筐,肩头挑草筐的扁担上还放着一把锄头。看她这阵势,谁也说不清,她究竟去放牛呢?还是去锄地?或是去干另一种行当。说不清也不要紧,这个女人是哑巴吃饺子――自己心中有数。她要先把牛赶到半山腰那漫无边际的荒草坡上,让牛们尽情地去吃那鲜嫩的山草;她自己则见缝插针,到自家的花生或其它秋庄稼地里,抽空去锄大半晌草;临近晌午时,她还得挑上那兑儿大草筐,去采拽一担山杏叶来。唉!实在没办法,圈里的那两头大黑猪,正等着她这个女主人给它们开午饭呢!
将近晌午时分,这个女人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杏树下,猴子一样爬上去,双手利索地捋起鲜嫩的山杏叶来。这时,高家坡村后的梁道上传来一曲男声小调:
咱们老百姓
生来真苦命
夜夜打黄昏
天天起五更
一天三顿糊涂饭
一年四季烂衣裳
肩背担挑运庄稼
几十里路赶集用步行
吃不上馒头肚里饥
娶不起媳妇脚头凉
一分钱掰开几处花
一条被子几辈人用
老百姓啥时才能过上好日子
俺们是天天盼来月月等……
这个女人听出,这是她们村的光棍汉张金成。听着这曲悲苦的豫西小调儿,这个女人的心里也苦辣酸甜起来……
当她把那两个大草筐瓷瓷实实打满后,她又鬼撵着一样,挑着草担子一颠一颠往家跑。这几天,她婆婆病了。晌午,她的男人高银柱老师和老三老四两个闺女,放学后还要准时回来吃饭呢!
她常对人说,自己成天忙得连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很有几分自豪!
这个女人,是高家坡村高银柱的媳妇――李秋菊。她这几年吃的苦头,常人是无法想象的。她吃苦就吃在自己嫁给了民办教师高银柱,而且一连串生了四个孩子。自从农村实行了农业生产责任制,土地一下包产到户后,秋菊嫂家五六口人那劳动和生活的重担,差不多全都落在了她的肩上。然而,秋菊嫂并不认为自己嫁给高老师倒霉,反而很为自己有个当教师的丈夫而自豪地不得了。
她的丈夫高银柱,曾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他在他们的杏花沟行政村(那时叫大队)的初中任教。大集体时,民办教师在当时的农村,是一种既体面又有前途的职业,一个民师很有可能转为公办,吃上商品粮,这是一个农村青年由农民身份变成公家人为数不多的一条出路。当时的农村,社员们是靠工分吃饭的。而在学校教书,享受的是当时农村最高的劳动报酬。民办教师和村里工分最高的掌牛把式一样,每天记的是十二分(而一般的男壮劳力才记十分),且不扣节假日。当然,每逢节假日,高老师就主动参加集体劳动,除了开会或生病,他几乎没旷过工。他的记工本上,年年总是四千多分。而其他的壮劳力,每年再请几天假,也就能挣三千来分。况且,民办教师每月还有七块三毛钱的生活补贴呢!
身为教师媳妇的李秋菊,不但拥有以上缘由引出的种种骄傲,而且她又另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她总觉得当一个教师高人一等,他们十分的了不起,他们所从事的事业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神圣啊!总之,这个曾在十里八村被称为“头枝花” 的李秋菊,对自己的丈夫是一百个称心……
每每想起自己的丈夫高银柱,秋菊的眼里就含满泪水,她太爱她的丈夫了,一想起她们的初恋,她的心就会像触电似的一阵阵颤抖不已……
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全国上下正处在“农业学大寨”的热潮时期。
冬春农闲时,全凤凰山公社十个大队分四个战区,集中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男女劳力全体上阵。高家坡所在的杏花沟大队和南邻的桃花岭大队,分为第四战区。大会战的战场,就设在高家坡村东的山沟底。
这年冬天,这第四战区的任务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的任务是,要在东西两道岭所夹的那条大荒沟的沟口,筑一道土石大坝,然后在坝里边挖坡取土,填沟垫坑,把这条荒芜的大山沟,改造成一大块约七八亩大的平整良田;第二阶段的任务,要在这块改造好的良田的两边,也就是东西两道岭的坡跟儿,相对修两条两米多深的排水渠。以免山洪暴发时,一霎那间就把上千干群一个冬天的劳动果实一口吞掉。
于是,这第四战区那热闹而又紧张的大会战开始了!
那天,工地上高高飘扬着一面红旗,指挥台前左右两边的那两根高高的木杆子上,挂着两个高音大喇叭,大喇叭里不断播放着《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红色歌曲。社员们在嘹亮的歌声中,争先恐后地大干起来。他们谁也不想被抓成黑典型,丢人现眼地站在批斗台上。大冬天里,那些大伯大叔们,都脱掉黑粗布棉袄,把?头举过头顶,拼命地挖土刨石;那些婶子大嫂们,都鼓尖满锨地往架子车上装着土石;那些姑娘小伙子们,推起满满的架子车,更是一路小跑……
每天日头落山时,近处的社员们都要回家吃住,只要赶上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准时上工就行;远处的社员,在工地上起了大灶,吃住在工地附近的几孔旧窑洞里……
六七天后,东西两道大岭,已被社员们挖去了几个大坑。山沟口那道高二十米,坝顶宽七米的大坝,已相对着各垫筑起了二十几米长。
为了提高干劲,多出成绩,在公社指挥部的指示下,两个大队的青年男女集中起来,成立了一个青年男子先锋队,一个青年女子突击队。桃花岭大队的既能干又俊俏的姑娘李秋菊,被任命为青年女子突击队队长。她和平常一样,干起活来那股凶猛劲,简直赛过一个小伙子。女突击队员们就给她送了个“小伙子”的外号。从此,李秋菊那“小伙子”的称号,在全工地上传开了……
为了慰问奋战在大会战工地上的广大干群们,时任杏花沟大队的王支书,以主人公的姿态,给杏花沟中学下达了一项政治任务,让学校编排一些文艺节目,到工地上去演出。当然,演出的那天,还要带上杏花沟中小学的全体师生,让他们给奋战在工地上的干群们,送上一壶壶热气腾腾的茶水,以示慰问……
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开始了。
他们精心排练的各种形式的小节目,尽管短小,但都很精彩。
最后一个节目,是初二学生排演的一场独幕小曲剧《送哥参军》。据说,这幕曲剧小品的编剧、导演,都是高银柱老师。当然,它也是本次演出的压轴戏。
一开始,小演员们还没上场,我们的高银柱老师,就先用曲胡拉奏了一段长长的序曲。那曲调委婉动听,好似一条流淌的小河清澈见底;那调子悠扬婉转,动人心弦。它像一支神曲,霎那间一齐拨动了观众们那根艺术的神经,使观众们的心跟着他的曲调,一齐跳动。不少人的眼里都含满泪水……
紧接着,演员上场。他们的每个动作、每句台词、每段唱腔,都紧紧的吸引着观众,使他们的脉搏跟着剧情的发展,有节奏地跳动着。
参军走时,哥哥前边背着叠得四方四正的军绿色背包,妹妹替哥哥提着行李,她和爹娘一起,一直把哥哥送到了很远很远的岭头。临别时,哥哥含泪说:
“妹妹!我这一走可苦了你啦!你一定要侍候好咱的爹娘啊?”
妹妹那洪亮的嗓音,随着曲胡那极有情调地伴奏唱了起来:
叫哥哥/你不必/挂念爹娘,
在部队/你安心/保卫边疆。
妹妹我已经/十六岁,
白天/我上山/参加劳动
到晚上回家来
我一定侍候好/咱的爹娘……
唱着唱着,那个扮演妹妹的女学生真的哭了,台下的观众也跟着在流眼泪。他们都沉浸在一种神圣的激动中,谁也忘记了拍手……
演出散场时,女子突击队队长李秋菊,猛地闯在了高老师面前:
“高老师,你的坠子拉得真好!”
高老师谦虚地说:
“献丑了。”
“听说〈送哥参军〉这场戏也是你编导的?”
“胡编乱造呗!”高老师的脸早已红到了脖子根儿。
“小伙子”李秋菊却紧追不舍:
“俺们女子突击队,以后也要排演文艺节目,在全公社大会战工地上演出,到时俺也想请你当俺的编剧和导演,帮助俺们排练几个节目。你可不要不给面子呀!”
高老师慌忙说:
“只要你们不嫌咱水平低,我一定随叫随到!”
秋菊这个貌若天仙的大闺女,冲着高老师甜甜地一笑:
“一言为定!”
“说话算数!”
高老师的心里像喝了蜜,他的脸更红了……
后来,高老师提前为女子突击队编好了几个节目,自认为很精彩。其中,有秧歌舞带伴唱,有快板书,有河南坠子唱段,当然也少不了压轴戏――曲剧小品。高老师一有空就跑到工地上,当然大多是在晚上。
经过高老师的精心指导和那群姑娘们的认真排练,这第四战区以青年女子突击队为主的文艺宣传队所排演的文艺节目,在全凤凰山公社四大战区的汇演中,表演非常出色,受到公社赵书记的一直好评。这年年终,在全凤凰山公社的劳模表彰大会上,这第四战区青年女子突击队,一举获得了“劳动先进集体”和“文艺标兵”两项殊荣,并给他们颁发了两个夹着奖状的大镜框。
在女子突击队排练文艺节目时,曾公认为这第四战区大会战工地上的“头枝花”李秋菊,没少和担任编导的帅小伙儿高银柱老师接触,她早被多才多艺的高老师迷住了。一见到高老师,李秋菊的心就砰砰乱跳;而高老师一见到貌若天仙的秋菊姑娘,他的脸就会一下红到脖子根儿……
记得是节目快要排练结束的一天晚上,李秋菊鼓足勇气把高老师约到了窑洞外。那晚,月朗星稀,没有一丝风,让人一点也不感到冷。面对羞涩的高老师,秋菊姑娘风趣地问:
“高老师!嫂子是哪村的?”
“嫂子?谁是嫂子?”
高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秋菊姑娘被逗得哈哈大笑。她笑着说:
“就是你媳妇……”
“我媳妇?唉!我媳妇谁知还在哪个老丈人家里藏着呢!”高老师幽默地打趣道。
“哈……我就不信你没心上人?”
“真的没有!”高老师认真起来。
“那我当媒人给你‘说’一个?”
“那只怕太中啦!”高老师满脸都是笑。
“你说!你想要啥样的闺女?”
高老师不假思索地说:
“能‘说’一个像你这样的闺女,我就称心如意啦!”
说完后,高老师自觉失言,暗自吐了吐舌头。
“看着你挺腼腆,谁知还怪不老实哩!你说说,我有啥好?”
高老师一下子表现的情深意浓:
“你像一轮皎洁的明月,满天的星星也比不上你这一个月亮啊!”
“你把我比作月亮?我有那么金贵吗?”秋菊暗暗高兴。
“唉!就怕咱探不着摘你这轮明月啊……”
高老师叹了口气。
“银柱哥!今晚你就把这颗月亮摘去吧……”
秋菊姑娘那蓄满已久的感情,顿时像开了闸门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忘情地扑进高老师的怀里,高老师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快要飘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秋菊姑娘在高老师的怀抱中喃喃地说:
“银柱哥!也不知是咋回事?自从认识了你,我觉得这个世界好温暖,好明亮……”
高老师把秋菊姑娘抱得更紧了……
从此,他们成了情人。高老师曾悄悄把秋菊姑娘带到他家,他的爹妈个个脸上笑得像朵花。他那四十多岁的妈妈,慌天失地地又是去给秋菊姑娘烫鸡蛋茶,又是去给她做葱花面叶儿。秋菊姑娘赶紧去帮未来的婆婆添水生火……
高老师的家境,虽说和当时中国农村的庄稼人一样,差不多住的有一半是茅草房,但他家里外的土墙,都“绞泥”得又白又光,叫人看了非常舒服。他家上下屋的脚地,更是打扫得青中透亮,秋菊看了非常满意……
一年后,高老师和李秋菊结了婚。当时提倡移风易俗,新婚新办,他们的婚礼举行得非常简单,他们没办一桌酒席。只是,学校赠给高老师新婚夫妇了一个茶壶、一对儿茶缸和一套《**选集》;李秋菊所在的大队,也陪送她了一把?头、一张钢锨,勉励她到婆家后,积极参加生产劳动……
那是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土地包产到户的第三个年头,正当村里人卷胳膊挽袖子,准备大显身手的时候,李秋菊家却像塌了天。
那年,她已生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老大男娃刚过十岁,最小的闺女已经两岁多了。偏偏祸不单行,她的公爹高满仓就是在这年春天病倒的,得的是偏瘫。
高银柱虽说兄弟四个,他的大哥高金柱,工农兵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了伊河县法院,一年也回来不了几回,根本指望不上;老三铜柱,任着杏花沟行政村的村长,为了忙村里的事儿,他整天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跑,况且他早已结婚生子,现在已分家另过了,就连自家的农活,他也几乎顾不上做,全由媳妇王玉梅扛着;老四铁柱,从小就调皮捣蛋不好好学习,初中胡乱混毕业后,就回村修起了地球。本来,家里的农活由公爹和老四弟弟忙活着,把一切事情都干得停停当当,老二媳妇李秋菊啥心也甭操。谁知老公爹这一病倒,紧接着老四铁柱又在外村引回来个如花似玉的花媳妇,一分钱没花就成了亲。这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老四成亲没几个月,他们就分家另过了。
高银柱兄弟三个分开家后,在他们大舅的主持下,随之也把他们二老的后事也说妥了。目前,虽说他们的爹病倒在床,他们的妈身体还算硬实,让他们二老另起炉灶做饭吃,但不能让他们再种地了。每年,他们兄弟三个每人给老人兑三百斤小麦、一百斤玉米和八十块钱。老大金柱在外挣着工资,不让他兑粮食,而让他每年给二老拿五百块花销钱。至于二老以后的医药治疗费,兄弟四个另行平摊……
这年秋罢,高满仓老汉家,算是一下分了四把火,开始自己过自己的光景。这老三老四的日子,都还能过,而老二高银柱家的日子,可就像蚂蚁爬到大河边――实在没法过了。就这样,这一家六口人的劳动和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二十九岁的李秋菊肩上……
住在高家坡,先不说别的,一提起吃水,就叫人心焦发愁。
不知祖先们处于何种考虑,把村子建在这半山坡上,村庄离沟底那口老井,足有一里多。由于村子地势高,而水势又低,村庄附近说啥也找不到水线。上百年来,村里一代代人挖了一个井口又一个井口,结果村里只落下几个黑窟窿,一滴水也没挖出来。实在没办法,高家坡人只得还到北沟底小河边的那口老井里去担水。那口老井离村子很远不说,且一挑起水担子就得爬顶心坡,路又陡又滑,就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挑上一担水,也得一步一步慢慢走,根本不敢急,走得急了就喘不过气来。一路上不歇几回,你甭指望把一担水挑回家。如果女人去担水,那就更难了。她们根本不敢把两个水桶打满,当她们走走歇歇把两半桶水担回家,早已是汗水如雨,气喘如牛了……
一遇上大旱天,小河里的水就干了,老井里的水也少得可怜。高家坡在这十里八村,也算是个大村子,每天担水的人很多。这时节,天不明你就得下沟担水。去的晚里,你只得排在担水队伍的后边。轮到你时,井底里只剩下了浑水汤,还是打不满桶。你只有蹬着井沿上那滑溜溜的石头,小心翼翼地下到井底,一瓢一瓢往桶里去舀那浑水汤。每到这大旱之年,村里人为了争水,吵了一架又一架,有时甚至动起了手……
几年来,每天起五更下沟担水,是秋菊嫂老经常的事儿……
好在秋菊那六十多岁的婆婆,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以替她烧汤做饭或照看孩子,得闲时也下地帮她干点活。其他两个妯娌,也看嫂子的日子艰难,见她们的婆婆只帮扶她们老二家,她们并无一句抱怨,甚至有时她们看到二嫂忙得连饭也吃不到嘴里,就主动去帮她做些关紧的活。
我们知道,秋菊嫂家是一个五六口人的大人口,村民组好赖也给她家分了一二十亩地 。当然,只有六七亩沟坪地,其余的全是些地面陡、土层薄的坡子地。山区农村里的庄稼活又十分繁杂。像割麦、锄地、收花生、拔玉米秆之类的活,秋菊嫂倒也能拿得起放得下,而犁耙耩种这类高难度而又非常费力的活,就不是一个女人家所能干得了的。男人在杏花沟初中任着毕业班的班主任,又不能请假回家干私活。如果高老师继续当教师,那他这一大家子的日子,就简直没法过了……
土地一包产到户,农民们种庄稼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当然啦!村民们如今是呱咯哒鸡上坡――各顾各,谁也没心思再去顾及旁人,他们谁也害怕自家的老小再饿肚子。
刚一开春儿,高家坡的村民们,便男呼女叫地张罗着开始犁耙自家的花生、春玉米地,秋菊嫂是大眼瞪小眼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成天心急火燎,往往急得上火牙疼,唇起燎泡。实在忍耐不住了,她只得翻山越岭跑十几里山路,硬着头皮回娘家搬兵。娘家爹或哥匆匆赶来,犁上三五亩地,就心神不宁地急着回去。你可知道,人家也是凭地吃饭,家里也种着十几亩地哩!秋菊嫂只得跑到大队部代销点,买上几盒简装花城牌香烟,求本村的哪个大叔大哥,或是近处的亲戚,再来犁上三五亩。但这是种庄稼,是长久过日子,又不是三天两后晌的事儿,求人的回数多了,人家不说啥,自己就先不好意思起来。
“男人能干的活,女人为啥就不能干?”在火烧着脚后跟的情况下,秋菊嫂下决心要学犁耙地啦!
这天晌午,秋菊嫂把满满一大碗鸡蛋捞面条,给高家本族的一个拐子叔端过去,这就算她向拐子叔拜过师了。至于秋菊嫂向拐子叔拜师的原因,是因拐子叔单身一人,比较清闲,人也很热心。
拐子叔的拐腿是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留下的。
那年,十八岁的拐子叔在朝鲜战场上,紧挨着打死了十几个侵略者,他正洋洋得意之时,侵略者的一颗子弹,不偏不斜打在了他的左小腿上……一年后,他从朝鲜战场上一回来,就成了拐子。村里人看着他的腿一瘸一拐的,心里都十分难过,而他很为自己的拐腿而骄傲。其中的奥妙,只有拐子叔自己知道。当然,拐子叔自然而然成了二等残废军人,如今上级每年还发给他一千二百多块生活补助金呢……
这天吃罢清早饭,秋菊嫂就和拐子叔一同,赶着一犋大黄牛,背着一张笨木犁,下地学犁地去了。
平时,别看拐子叔的腿拐,可一犁起地来,他的腿就不显得拐了。秋菊嫂紧跟在犁后,竖着耳朵听着拐子叔的每一句话,瞪着眼睛看着拐子叔的每一个动作。拐子叔不厌其烦地教她说,犁地时,“犁身”要扶正。朝下歪会留隔子,向上歪会重墒沟儿,犁不住地。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如果犁得宽了,地就犁不透,“犁身”要稍微向上(没犁过的地为上)扶一点;如果犁得窄了,就会重墒沟犁不出地,那就得把“犁身”向下(已犁过的地为下)扶一点。拐子叔又指着“犁延脖儿”说,犁地时,你看着“犁延脖儿”,这里离墒沟沿儿要保持在一大?的距离,这样犁出的地不粗也不细。
拐子叔特别强调,要想学会犁地,首先得能使唤住牛,让牛听你指挥,这是学犁地的关键。如果使唤不住牛,你让它往东拉,它偏朝西拉,你费再大的劲儿也犁不成地。让牛走、立,你知道咋吆喝的,但你识“咧咧”“哒哒”吗?
秋菊嫂说不大清楚。
拐子叔教她说,让牛向左喊“咧咧”,叫牛向右喊“哒哒”,简称左咧咧,右哒哒。这使唤牛的口令,你可一定要记准。
秋菊嫂在心里默记了几遍,终于记住了。她跟在犁后头学了半晌,看着两头大黄牛,在拐子叔手中那么老实,那么理顺,那么听话,心想:犁地也不过如此!她就对拐子叔说:“叫徒弟我来试试!”
可也真怪,那犋牛比人还精。秋菊嫂刚一捉住“犁管”,那两头牛像“看人下菜碟儿”似的,便不老实起来。它们先是站着不动,无论秋菊嫂咋喊口令,那两头牛像商量好一同气她似的,就是不抬蹄子。秋菊嫂急了,照着牛屁股“唰刷”就是两鞭子。这下可坏了,那两头牛挨了冷鞭,就一齐疯跑起来,秋菊嫂一下没按住犁,铁铧头被拉出了土层,两头牛拉着一张空犁,跑得更快了。秋菊嫂急了,想把犁按死,使铧头重新扎入土层中,可牛跑得太快了,她根本跟不上。两头牛拉着一张空犁,跑进没犁过的地里。秋菊嫂想起了拐子叔说的左咧咧、右哒哒的口令,便急忙喊道:“哒哒哒哒!”本来她是想让牛往左拐,却把口令喊反了,两头牛一个劲儿地往右拐,气得秋菊嫂脸红脖子粗地直喘气。拐子叔急忙拐拐巴巴地跑过去,上前抓住一头牛的鼻桊,才算平息了一场慌乱。
真是牛使人性儿,拐子叔接过犁鞭,厉声地呵斥了几句,又在牛屁股上重重的甩了几响鞭,两头牛这才老实起来。
拐子叔告诉秋菊,在牛受惊或被打怒时,千万不敢卸套,哄着让它们再拉,等拉顺气了再卸。要不,会把牛性子使坏,以后它们拉起犁来,就会调皮捣蛋的不好好干,它们以为自己一捣蛋,就还会卸它们让它们歇哩……
直到快晌午时,秋菊嫂才在拐子叔地“招呼”下,笨手笨脚地犁了几遭地。但这一点点成绩,也是她兴奋和骄傲了好一阵子。
晌午卸犁后回到村里,铜锁、铁旦等几个本家兄弟,正在大皂角树下闲聊,他们一见到秋菊嫂,就开玩笑:“学会戳牛屁股眼儿没有?”秋菊嫂回敬道:“刚学会戳你的嘴!”秋菊嫂那恰到好处的玩笑,引得大皂角树下的村民们一阵哄笑……
人往往都是这样,当你想学一种本领,而又快要学会的时候,你的主观能动性就会特别高。秋菊嫂又跟着拐子叔学犁了一下午地,第二天上午,她就自个背上犁,赶上牛,下地犁地去了。她要趁热打铁。
接着昨天的墒沟儿,她先把犁扎好,套上牛,再给两头牛戴上“笼嘴”,便“咧咧”“哒哒”地犁起来。开始几犁倒也顺当,犁着犁着,她总是把口令喊反。本来她想让牛往左拐,应该喊“咧咧”,慌忙中她总是反应不过来,却喊成了“哒哒”。这下可坏了,那两头大黄牛一直往右拐。当秋菊嫂发现自己的错误,再纠正过来时,那两头牛再也不听她瞎指挥了,胡乱地拉起来。她一急就是一鞭子,那牛挨了冷鞭,一下惊了,拉着犁猛蹿起来。秋菊嫂冷不防备没按住犁,一下脱了手,这下牛拉着空犁跑得更快了,铧头早已被拉出了土层。就这样,两头牛拉着一张空犁,在犁过的地里乱跑起来,秋菊嫂咋撵也撵不上,两头牛一直把那张木犁拉进了一片栎树林。这时,在猛蹿的牛后那“当当”作响的铧头,钩拌在一棵栎树上。秋菊嫂见状,赶紧上前抓住“犁管”。由于牛拉力太猛,铧头已烂成了两瓣,紧挨铧头安着的铁“犁面”,也“啪”地一声打得粉碎。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只见“犁身”和“犁底”也被分了家。与此同时,秋菊嫂觉得自己的手,被猛地撞在一截尖树茬子上,她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一股鲜血从她的手背上流了下来,她定睛一看,自己的手背被树茬子戳了个血窟窿。她急忙掏出小手卷,把伤口缠上……
这时,在不远处撒粪的老三兄弟高铜柱看见了,急忙跑过来逮住了牛,才没酿成什么大祸。然而,秋菊嫂家的一张好端端的木犁,已被弄得四零五散。
铜柱对二嫂说:“嫂子!等我把这块地犁完了,我来给你犁。这犁地的活,可不是你能干得了的。你一个人不能再套犁了!”
秋菊说:“铜柱!你既得干家里的活,又得跑村里的事儿,已经够忙了,不要掂记我们……”
老三铜柱和二嫂,也顾不得拐子叔那“惊牛不敢卸套”地提示,把两头牛卸套后,分别拴在两棵栎树上。铜柱是借人家的牛回来犁地的,他把二嫂家的牛拴好后,就失急慌忙地走了。他想,自家的这块地犁完后,好来给二嫂犁几天,二嫂真是太艰难了。
等老三兄弟走了以后,秋菊嫂找了根擀杖粗的栎木棍子,咬牙切齿地教训起牛来。两头牛因忍受不了‘惩罚’,都挣脱鼻桊落荒而逃。秋菊嫂也不去管它们了,只管自己呼呼地喘粗气。
这时,秋菊嫂又觉得自己的脚脖有些**辣地疼,仔细一看,原来又被挂了一道血口子。可就在这时,她那被扎破的手,也随着脚脖一齐疼痛起来。连疼带气,她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秋菊嫂一屁股坐在地上,天塌下来她也不管了。她暗暗赌气,再也不摸犁管了,种不成地,过不成日子拉倒……
秋菊嫂正低头擦眼泪,忽觉着眼前黑呼呼的像有个什么东西,她抬头一看,见自己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她哩!那笑意里分明带着赞赏。
“嘿!还挺有本事哩?竟然犁起地来了!”
秋菊嫂竟然委屈得高声大哭起来。高老师看见自己媳妇的手脚,都在向外淌血,心疼得一下把媳妇抱在怀里。他忘了他们是在无遮无拦的坡子地里……
秋菊嫂久久地偎依在男人那厚实的胸脯上,止不住还在不停地抽泣。
此刻,只听到高老师的喉咙里咕咚了一下,声音涩涩地说:
“我……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我还是不当教师,回来和你一块种地吧?我教学每月才挣二三十块,又没有其他一点外快,咱这个五六口子的家,没有一个棒劳力咋能中?这半年多来,我一直在发愁……”
“啥呀?!你说啥呀?!”
“我不想再教学啦!想回来和你一块种地……”
秋菊嫂一下把男人推了出去。高老师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上,跌了个仰八叉。
秋菊嫂变脸缩色道:“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看秋菊嫂脸上的表情,仿佛她心灵中的宫殿就要倒塌似的……
高老师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媳妇如此震惊过。他见媳妇动了这么大的气 ,只得厚着脸皮笑道:
“那也不值得你发那么大的火,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吗?”
秋菊嫂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眼泪汪汪地说:
“就是苦死累死,我也认了。你要是真辞职不教学啦,别人都会小看咱的。我知道,你是咱杏花沟学校的顶梁柱,你不教了,咱杏花沟的学校咋办……”
高老师知道妻子真动了怒,他完全理解妻子,她不但坚贞不渝地爱着他,也对他的职业有着宗教般地敬仰。他知道自己的话太伤妻子的心了。高老师何尝不知,自己的话也是违心说出来的。他任教十几年来,一直敬业爱岗,踏实勤奋,始终是全行政村,甚至是全乡的教师骨干,他所教的初中毕业班的语文和政治的成绩,在本乡的八所初中里,一直名列前茅,村里甚至乡里的领导,都对他刮目相看。他对学生娃们,也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每届学生都愿意亲近他,更是敬重他,他也真舍不得离开他们……
“既然夫人不愿让小生辞职,小生遵命便是!”
高老师学着戏台上小生的腔调,这么一说,秋菊嫂这才‘噗嗤“一声笑了。紧接着,她又在男人面前撒起娇来:
“你看我,地没犁成,把咱家好端端的一张犁也弄坏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再请拐子叔给咱做张新的。只要你安然无事就算万幸了。”
这时,秋菊嫂忽然想起那跑得无影无踪的牛,便急忙喊道:
“快!快去寻咱家的牛。它们因忍受不了我的压迫,脱鼻逃跑啦!”
高老师嘿嘿一笑:
“我早已把它们拴在家里啦……”
下午,趁男人过星期天,秋菊嫂又去借了一张犁,他们夫妻双双背上犁耙,又下地犁地去了。
这天下午,日头暖洋洋的,风也特别柔和。套上牛,秋菊嫂执意带伤扶犁,让男人看着牛。大约是这犋牛终于认清,它们的女主人不是好惹的,一个下午都拉得老老实实,别提秋菊嫂多神气了……
日头落山时,秋菊嫂又神气地耙起地来。她威风凛凛地站在飞跑的木耙上,男人在前边牵着牛。有男人在,她又放肆起来,她优美地甩了两个响鞭,牛便顺着耙印不偏不斜地飞跑起来。秋菊嫂得意之余,一脚没站稳,一下掉在了耙中间,幸亏男人及时拢住了牛,才没酿成大祸。但秋菊嫂的一条新“三合一”裤子,被挂破了尺把子长一道口子。她怕人笑话,用葛针把破口子别合起来,坚持着耙完了地,就兴高采烈地随男人赶着牛回家去了。
晚饭后洗刷完毕,秋菊嫂安排老三老四闺女睡下,就脱得*,独自睡在另一张床上,她在温情脉脉地等候着自己的男人……
第二天,秋菊嫂又风风火火地跟着自己的男人学犁耙地去了。两天后,她终于实实在在学会了犁耙地这种农活儿。真是学会武艺不压人。以后,秋菊嫂再也甭为寻人犁耙地而心焦发愁了……
一个女人能犁会耙,别说是在凤凰山,就是在全洛川县也找不出几个。她的举动,一直被凤凰山人传为美谈……
当然,秋菊嫂学犁耙地早已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土地包产到户的四五年来,除了那些二流子、懒汉和伤病残弱的农户,大部分人家都存了不少余粮,但他们的经济收入简直太低了。
虽然村民们每年都能存一些小麦和玉米,但为备荒年他们根本不敢粜,他们饿肚子真是饿怕了。村民们的经济来源又非常贫乏。各家各户虽说都种有几亩花生,但因土地贫瘠,亩产不过二三百斤。这几年,相比而言,农副产品的价格又很低,花生每斤才七八毛钱,每亩收入也就二百多块。一年下来,全家收入也不过一千四五百元。每年除去夏秋两季的化肥、种子、农业税、乡统筹和村提留等,农民们根本落不了几个钱。况且,到了年关,大人们不说了,孩子们总得添件新衣裳,再办些年货,这时,大部分农户的钱包里,几乎都底朝天了。没有大事儿的人家,日子还勉强能过,而那些准备盖房、娶媳妇以及家有病人的农户,日子过得可就熬煎了……
眼下,高家坡村儿秋菊嫂家的东邻居――高进财老汉一家的光景,就叫全家人愁眉不展,焦虑万分。
眼看他的老二娃子高铁锁,今年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虽说媳妇已经定下,可铁锁一家五口人还挤在三间茅草房里。铁锁住了一间,高进财老两口和两个闺女占着两间,高进财和老伴住里间,两个闺女就住在兼着“客厅”的外间里。好在他家没什么东西,要不,根本没处放。可老二铁锁把媳妇娶回来,让人家住在哪里呀?总不能让人家新媳妇儿也挤在那一小间“老鸦窝”里吧?
每当高进财老汉想起,自己老两口和三个儿女被老大媳妇儿杨杏花赶出新宅院一事,他就气得肚子疼。
那是几年前,自己老两口领着两儿三女没日没夜地苦熬了五六年,花费一万二千多块才终于在新宅院内盖起了一座大上房和一匹西厦房,这两座大瓦房的前沿墙都是用清一色的青砖垒砌而成的,远远望去,这两座青砖红瓦房十分美观。为盖这两座大瓦房,高进财老汉家整整欠下了七千块的外债。刚过门不到两年的老大媳妇儿杨杏花,为了独霸新宅院,她三天两头离婚寻死、服毒上吊地和男人高木锁哭闹,老大高木锁生来就是个软骨头,在泼妇和他大吵大闹时,他吓得连个屁也不敢放,他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得硬着头皮去求爹妈弟妹,老二高铁锁先是坚决不同意,可大哥没脸没皮地一回回来求,有一回大哥竟然给他爹妈弟妹跪下了,他哭着说如果新宅院不能给他老大一家,他的媳妇儿就和他离婚,他恳求爹妈弟妹救救他。铁锁不忍心看大哥的可怜样子,再加上他不愿爹妈和大嫂这个母老虎住在一块生气,就勉强答应新宅院的两座新房归大哥一家所有,但这事儿必须经人“说合”。最后,铁锁的大舅等几个主事人经过再三权衡,最终决定让老大高木锁偿还因建新宅院所欠下的七千块钱外债,并再拿出三千块钱让老二高铁锁重新建宅盖房。当时,大哥大嫂满口答应,只不过半年以后才能兑现。高进财老两口只得带着三个儿女重新回到自家老宅的那三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里。
可半年以后,老大高木锁小两口不但给老二铁锁建宅盖房的三千块钱不兑现,就连那七千块的外债也赖着不还。可这些外债差不多都是高进财老汉出面借的,那些债主可不管他家这些,谁借的债自然要找谁讨要。高进财老汉去找大儿木锁,被老大媳妇儿骂了个狗血喷头,为此,高铁锁把大嫂狠狠地揍了一顿。从此后,两家结下了疙瘩,互不说话。没有办法,高进财老汉只得一宗一宗地替老大家还起外债来。
从此,高进财一家一脚跳进了穷坑里,“弹腾”着再也爬不出来了……
老二高铁锁的婚事真是不敢再耽搁了。这年过罢春节,高进财老汉央媒人去桃花岭铁锁的未婚妻家,说合着准备结婚办喜事,铁锁那未来的丈母娘,几句话就把媒人顶了回来。她说:“你想叫俺闺女一过门就住在野地儿不成?你回去跟他家人说,他高家啥时把三间大瓦房盖起来,啥时来说结婚的事儿!”接着,铁锁那伶牙俐齿的丈母娘,又自言自语地嘟囔起来:“眼看俺闺女都二十三四啦!俺也不能等他高家一辈子……”
冲着高进财老汉家那“连个吃盐舀油的钱都没有”的烂包光景,本来桃花岭铁锁的老丈人一家人,非逼着闺女跟铁锁退婚不可,可铁锁的未婚妻秋梅死活不同意。因为那次特殊相遇,秋梅姑娘始终觉得小伙子高铁锁是个勇敢、仗义的男子汉,可以依托终生,她铁了心要死心塌地跟他一辈子。可秋梅姑娘生性腼腆,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对家乡那些陈旧风俗礼仪进行反抗,她只有忍气吞声地把那苦涩的泪水往自己肚里流。
秋梅姑娘不会忘记,自己和亲爱的铁锁哥的那次奇缘。她觉得那好像是老天有意安排的。
那是那年的腊月二十六,凤凰山里的村民们成群结队的前往洛河北岸的洛北镇去赶年集,这是这一年洛北镇的最后一个集日了。
在凤凰山赶集的人群里,当然走着小伙子铁锁和秋梅姑娘,那时他们尽管认识,但还没订婚,只不过是萍水相连的一男一女。到了洛河川的柏油公路上,秋梅姑娘正往前走,冷不防被后边的一辆自行车重重地撞倒在地上。当时,秋梅姑娘口鼻淌血,两只膝盖疼痛的再也从地上爬不起来了。那骑自行车的彪形大汉见状,骑上车子就想溜掉,秋梅姑娘急了,大声喊:“你给我站住!你撞了人还想跑?”那个人一听,“腾“地把车子一支,凶狠地来到秋梅跟前:“你这个山妞,是你自己不长眼撞到了我的车子上,反过来还来讹人,真是欠揍!”那个凶汉一边怒吼着一边握紧了拳头,大有动手打人之意。看着那凶汉的凶恶模样,秋梅姑娘吓得再也不敢吭声了。她满怀希望地看着旁边的未婚夫刘石头,盼望他能挺身而出来保护自己,可刘石头这个“稀屎蛋”吓的连个屁也不敢放。
当时,凤凰山里前来赶集的不少村民都在围着看,但山里人胆小怕事,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大声说句公道话。那个凶汉见那么大一群山憨子没有一个人敢吭一声,就得意洋洋地骑上了自行车准备走掉,“二百五儿”高铁锁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窜上去,死死的抓住那凶汉的自行车的后衣架,怒声吼道:“看你把人家闺女撞伤成啥样了还想溜掉?赶快把人家送到医院去看看!”那个凶汉踉踉跄跄的下了车子,气势汹汹地扭身来到高铁锁面前,一把揪住高铁锁的衣领,照准高铁锁的脸“唰唰”就是两耳光,那凶汉边打边凶巴巴地吼道:“别人都是欠馍欠饭吃,还没见过你这个山憨子欠事儿管,你再多管闲事,看我怎样收拾你?”谁知高铁锁“噌”地挣脱了那个凶汉,反过来一把抓住了凶汉胸前的衣裳,对准那张蛮不讲理的脸“嗵嗵嗵”就是几拳头,他边打边吼:“妈那脚!老子今儿个跟你破上啦(即拼了的意思)!我叫你以强欺弱!我叫你蛮不讲理!凤凰山人,还不快上?”桃花岭和秋梅同村的两个小伙子这才醒了过来,他们迅速窜上去,扭住了那个凶汉的两只胳膊,被铁锁打晕了的凶汉,再也没有力气从三个小伙子那铁钳似的手中挣脱出来。凤凰山里的另一个小伙子机灵地跑上前去,把凶汉的自行车抓在了手中。
在特殊环境下,正义是要用强悍和“拳头”来维护的。
高铁锁紧紧地抓住凶汉的衣裳,高声命令道:走!赶快去给人家闺女治伤!就这样,三个凤凰山的小伙子扭着那个凶汉向五里外的赵村乡卫生院走去,那个抓自行车的小伙子也骑上了自行车,带着秋梅姑娘头前走了。
“二百五儿”高铁锁的这一仗义举动,十分及时的给脆弱的秋梅姑娘送去了几丝温暖,几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坐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秋梅姑娘感动得热泪盈眶……
经赵村乡卫生院检查,秋梅姑娘的头部、膝盖处大面积擦伤,此时已肿胀得十分厉害,但大脑和骨头尚未受损。医生们给她的外伤处擦上了消肿去疼的紫药水,并上了些消炎药粉给包扎好,铁锁问医生用不用住院,医生说不用住院,抓些药回去用慢慢就好了。医生给秋梅抓好了药,那个凶汉乖乖地付了全部医药费。
从卫生院出来,秋梅姑娘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铁锁吩咐秋梅的未婚夫:我看你们也不要去赶集了,你照看着把她发落回去吧!秋梅姑娘用那双美丽的含满泪水的丹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高铁锁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好大一会儿,她才羞涩地低下了头。此时此刻,一种深沉的爱从秋梅姑娘的心头渐渐升起……
后来,铁锁前一个未婚妻私奔,秋梅和刘石头的婚事也发生了变故。当秋梅和铁锁二人都拥有了再次择偶的权利时,秋梅姑娘鼓足勇气给铁锁捎信,让铁锁去她家提亲。一个花容月貌般的大闺女甘愿自投怀抱,别提小伙子高铁锁心里多美气了。
当铁锁家央媒人到秋梅姑娘家提亲时,秋梅的父母一打听,他家五口人如今还挤在三间“老鸦窝”里,高家的光景简直提不起来,就死活不同意。怎奈秋梅姑娘却发誓非铁锁不嫁,父母拗不过她,只得赌气地说:“明明是深沟悬崖,你自己非要往下跳,俺们也没办法。以后你的光景过瞎过好你都不要埋怨……”
铁锁和秋梅订婚后,每逢过年拜节或是割麦收秋的大忙季节,小伙子高铁锁到桃花岭秋梅家去,秋梅的爹妈总是对他冷淡如水,连理不带睬的。可秋梅姑娘总是欢天喜地地把她的新女婿迎到她的闺房里,取出自己珍藏多时的好吃食给他吃,拿出自己精心做成的布鞋叫他试穿。她唯恐铁锁在她家生气,千方百计逗他开心……
铁锁家央媒人到秋梅家说合着娶亲办喜事时,秋梅妈却提出了让高家盖新房的条件,尽管看起来这样的要求似乎并不算高,但对他们高家来说,这已经很苛刻了。秋梅姑娘知道铁锁家就目前的经济状况很难办到,但她的胳膊怎能扭过妈妈的大腿,她那苦涩的泪水只有往肚里流。
媒人从桃花岭回来,把铁锁未来的丈母娘的那番话原原本本的对高进财学说了一遍,这下可难坏了高进财老汉!他扳着指头按当地的行情一宗宗地算开了,盖房子得多少钱,“送好儿”得多少,“行礼”得多少,待客“过事儿”得多少……最后往一块一合计,可让他傻眼了,几大宗儿共得一万三千多块。这么多钱上哪儿抓借呀?
光这还不算,高进财老汉家还暗藏着一场儿麻缠事儿:铁锁的大妹子高秋花,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却对十年前她爹给她寻的那个婆家,始终不称心,成天掷碟子摔碗儿地发脾气。要说,铁锁的这个妹子,不论人品还是长相,在这十里八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她要是真嫁给李家庄那个“豁嘴儿”,也实在委屈了她……
这天,高秋花兴冲冲地闯进家门,看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她要“一举砸碎旧世界,天上人间换新颜”似的。然而,当她看到爹那张老脸,她脸上的兴奋却莫名其妙地抽退了一半。她扭扭捏捏地说:
“爹?俺……俺要退婚……”
“啪!”老头子的饭碗摔碎在地上。他摆起了大家长的架势:
“妈那脚!想吃星星不想?上天摘去!”
秋花姑娘的脸由粉变白,由白到红。突然,不知她从哪儿来的一股牛劲,说话犹如?头刨地:
“爹?这回给你明说了吧!你是要李家庄那门儿亲,还是要闺女?”
仿佛老头子话一出口,她就立刻悬梁跳井一般。二女儿的脾气,老头子是深知的,他傻眼了……
秋花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吵闹声,吓得连哭带喊扑回屋去:
“乖?千万别……你要是有个啥好歹,叫妈可咋活呀?”
老头子高进财也发了慌:
“啥事就不是商量的,光会耍性子!”
别看老头子嘴头子挺硬,可他明显地妥协了。他仰头盘算了一阵,终于很果断地说:
“退婚行!我也看那娃子长的老窝囊。不过……暂不能急……”
稍顿,他干脆说:
“这事儿我给你包啦!保证让你自己再寻一门称心的就是。不过,你得听我安排!”
“如果爹肯同意,一切由您!”
秋花见自己大获全胜,小小不言的事儿,她自是不会放在心上。自己退婚,自然还要退回人家那几千块的彩礼钱,自家老小还得辛辛苦苦白干两年。她自是羞于再和爹得寸进尺地讲什么条件了。
一个口头协定就这样达成了……
高秋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迫不及待地约见了她的心上人。
夏夜,月光皎洁,凉风习习,撩拨得人们春心融动。高家坡村后那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一直向岭头延伸。雪白的月光,把大地照得神秘诱人。月光透过树梢,依稀地投在沙石路面上,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这里偏僻宁静,偶尔传出几声杜鹃的啼鸣。
毫无疑问,这里确实是谈情说爱的理想天地,双双对对的恋人,可以无拘无束,边走边谈。在如此美景中谈情说爱多么富有诗意啊……
高秋花是如约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的,在她那位没来之前,她的思想已脱缰狂奔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秋花心里清楚 ,招工提干及其它像回事儿的工作,是和自己无缘的,那是那些“公子”“小姐”们的事儿。自己的爹爹是个无权无势的庄稼汉,她自不必去操那份闲心。(她却也因此讨厌起了那些贵公子们。)然而,天却赐给她天性的爱,她可从另一方面寻找幸福,这是谁也剥夺不去的。好在那些既潇洒又才华的小伙子,未必都是贵门公子,于是她自个的心里,早已独自幢憬起美好的爱情来。
可谁知道,真正的爱情还没荡起双桨,她的心却冷了一半……
她所见的许多已婚夫妻间,无所谓什么共同志趣,更无爱情可言,就连感情也是浅淡的,她们常因鸡毛蒜皮点小事儿,就会大闹一场。她觉得她们之间的联结土壤,太浅太薄了。她们真像被分到一块儿的二人劳动小组,她们的结合,纯粹是在执行某项使命。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休,男人养活女人孩子,女人给男人生儿育女,其它再没什么了……
秋花常常痛苦地想:难道婚姻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她反复自问:难道世上的万物之灵――人类的爱情,竟然如此淡然无味?如此痛苦地结合,还不如独自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好……
茫然之际,她偶然借到一本文学刊物,上面刊登了一部中篇小说《流泪的红蜡烛》,她是流着眼泪读完的。她深深地被雪花的爱情故事感动着,他们的爱情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坚贞不渝。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一下又有了光彩……
自从她结识了柿树坪村的落第秀才陈雷,她的心便颤抖起来。他拥有一块多么富有生机的生活阵地啊!他那篇《没有仪式的婚礼》的报道,在省电台播出后,使她兴奋了好几天。她忽然觉得,生活是多么神圣,多么富有诗意啊!她的心因忍受不住压迫,便给他写了封信。于是她们是一见钟情。几个月功夫,她们已难舍难分了。自从她们私定终身后,她终于在与爹爹的抗争之下,挣脱了那个令人作呕的“豁嘴儿”。
少女的想象是丰富的。她极力幻想着,幻想着她与雷哥那仙境般的未来。她苛求自己奋勇向上,她坚信她们的理想永远是一致的。她觉得,他们将是世界上最富有情感,最幸福的一对儿……
每每想起这些,她的眼里总含满泪水。
忽然,谁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啊!是他,那白晰的圆脸,那喜人的发型,还有那特有的气息……
她的心一阵狂跳。
“我的从不迟到的好学生!”陈雷扮了个鬼脸。
秋花却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
“……”陈雷不解地张大了嘴巴。
“家里死也不同意,咱们还是算了吧?”
“花?你的勇气哪里去了?你……你是不是也嫌我家太穷……”
她故意低头不语,却用牙齿咬着嘴唇偷偷地笑。好一会儿,她才猛地在他胸脯上捶了一拳,故意尖声尖气地说:
“看把你吓的!告诉你吧书呆子,咱爹同意啦!”
“真的?”
“小狗才骗你!”
“呵!你真有本事!”
“还不是你这个大记者给勾的?”
两个人“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接着,她们说了许多悄悄话……
好一会儿,陈雷才喃喃地说:
“花?你不是说,等咱的事儿有了眉目,你好好给我唱支歌吗?”
“我都高兴得忘乎所以啦!”
于是,一曲动人的家乡情歌飘了起来:
二月里杏花粉红红开,
三月里桃花似火红。
桃花开时想起了我的哥,
叫一声我的哥哥哟!
你在何方?
问一声哥哥
你可曾把小妹忘?
你可知小妹为了你,
茶不甜来饭不香……
深沉的歌声,听起来完全是家乡的乡土小调儿,令人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好久好久,陈雷才从情歌那桂花般的余波中醒来。
“你唱的真好!”
他紧紧地握住了秋花的手。
“雷哥……”
她那甜甜的泪水淌湿了他的肩膀……
秋庄稼收割完毕后,麦子经过千辛万苦总算种上了。这时节,忙碌了一年的庄稼汉们,也该歇口气了。然而,高进财老汉家却忙着盖房,老二铁锁的婚事,一天也不敢再耽搁了……
李家庄的“豁嘴儿”也接到秋花爹的信儿,尽管他听到了一些关于秋花的风言风语,但他还是来了。这两天的任务是砌砖墙,他丢下这活是那活,干得可迈力啦!然而,越是如此,秋花的心里越像多吃了几只苍蝇。
“石桩?你回去吧!眼看砖不够用啦,洋灰板儿还没拉一块。咱乡运输队那汽车的运费,好说歹说先赊着,可人家机砖、预制板厂非要现钱不可。你回去先取八百……”
尽管老头子说得轻巧,可他的脸上还是带上了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李石桩听了未来老丈人的一番吩咐,他那难看的豁子嘴抖抖地咧了两下,但他还是去而复转,他送来的十块头票子没整没零八十张,一张不多,半张不少……
在一个云淡风轻的上午,虽说已是深秋,太阳依旧暖烘烘地照耀着凤凰山的山山岭岭。高家坡这个此时显得非常宁静的小山村里,几头大黑猪,正悠闲自得地睡卧在大门外边的粪坑里,时不时心满意足地哼几声,或扇几下它们那大耳朵。不远处,几只红花大公鸡在极仔细地刨着食儿……
高秋花正在自家大门外满头大汗地和沙灰,忽听见村里的一群媳妇儿正在不远处的大皂角树下议论着什么,她侧耳细听,只听见高双河媳妇儿的尖嗓子压了又压:
“现在的闺女真是疯!还没跟这家退婚呢,就又和那家的男娃子‘糊’上啦!”
高铁旦媳妇儿接嘴说:
“可不是嘛!既然不想跟人家李家庄那头儿亲戚,却叫人家又送钱又干活。一家人也真不算人。”
又一个媳妇儿恐怕话头儿掉在地上,接不上来了,赶忙说:
“不愿跟人家,又没钱和人家那头儿退婚,还一个劲跟人家要彩礼,以后定有好戏看哩!”
高秋花满不在乎:扯?淡!就是“疯”啦?就是“糊”啦?你们还能把我啃两口……
十几天后,高铁锁的新房终于盖起来了。他家盖的是西厦房,又是平房,这样既快又省钱些。他家的平房盖起后,又把里边粉刷了一遍,最后又皂了一层白,这时屋里终于像三间新房了。
高进财老汉和老二铁锁两个人东抓西借,刚给匠人结了工钱打发他们走,他又失急慌忙地开始张罗着给铁锁“娶媳妇儿”了。日子定在这年的十一月二十九。按当地规矩,大腊月是不能定亲结婚的……
日子定下后,高进财老汉又发愁地皱紧了眉头。仅“送好儿”、“行礼”两项,女方就一疙瘩一块向他家要了六千块钱。无奈,老头子在东抓西借还是凑不够的情况下,向“豁嘴儿”李石桩家又“暂借”了四千块。
“豁嘴儿”家的钱,是间隔四天分两期送到的……
高铁锁娶媳妇儿的大喜日子一旦定下,说说话话可就到了。由于高家实在穷的叮当响,喜事办起来未免捉襟见肘,不是赤胳膊就是露大腿。
高铁锁结婚的前几天,亲戚朋友四邻八舍都来“参忙”,而他的大哥高木锁却像老鼠躲猫似的匆匆打了几回照面就溜走了。他的爹妈弟妹都知道他怕媳妇儿,当老大又偷偷摸摸来到他们家时,高进财老汉叹着气说:“你以后不要再到老宅来了,让杏花知道了又该跟你吵闹了。你看咱家‘参忙’人这么多,也不缺你一个,只要你们两口子能和和睦睦就算烧高香了。”老大高木锁揉着一双“红眼子”回家去了。就在弟弟高铁锁大喜的日子,高木锁两口子再也没打个脚踪。
大喜这天清早,高家的迎亲队伍簇拥这一顶花轿早早向十几里外的桃花岭出发了。按照常理,抬着花轿去迎亲各班人马必须齐全,迎亲队伍从前到后依次是贴喜帖的、夹毡的、担盒子的、放铳的、放炮的、敲锣的、打灯笼的、打彩旗的、吹唢呐的、接新娘的,最后边是一顶花轿。可今日高家的迎亲队伍里没有彩旗,唢呐队也不是当地出名的,花轿也是用不太鲜艳的旧被面扎成的。迎亲队伍里一旦缺少了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彩旗,就未免缺少了红火;唢呐队又吹奏的像鬼叫,不但不显得热闹,还让人觉得难听极了;迎亲队伍后边又跟了一顶陈旧的花轿,看上去显得极不排场。
走在路上,男方夹红毡的两个主事人(铁锁的舅舅和叔叔)就有些怯火,他们唯恐到了女方那头儿,人家若争出个醋盐甜咸来,可叫他们下不了台。
果然,迎亲队伍一到桃花岭,就被女方冷却在了大门外,不让他们进大门。只听新媳妇的大姑高声报怨道:
“大家都看看,他们高家像是来办喜事的吗?蒙花轿的被面连人家的擦脚布都不如,人家的擦脚布也比他家的花轿鲜亮;说是大张旗鼓来娶媳妇儿哩,恁大一群迎亲队伍灰溜溜的像个啥,连个打彩旗的都没有,真不知道脚大脸丑……”
就这样,新媳妇儿的大姑二姨?长毛短地一下报怨了一河滩。两个夹毡的主事人陪着笑脸一个劲儿地说好话,两个厉害的女人这才渐渐不言声了。女方的办事人刚要把迎亲队伍往大门里迎,新媳妇儿的二姨掀开轿帘一看,花轿里竟然没带皮袄,她一下又火冒三丈了:
“没见过他们高家人全是猪头,来娶亲的连件皮袄都不带,他们存心不想让孩子们吉祥如意是咋着?难道他们不知道‘裹被子,披皮袄,一年更比一年好’吗?今个儿,他们高家不把皮袄取来,咱王家就不‘发人’(即不放新媳妇儿上轿)……”
男方的两个主事人再三陪着笑脸求人家,新媳妇儿的二姨就是不让步,还日娘骂老子的说了许多带刺儿话。几个轿夫忍不住了,从高家坡出发到现在,轿杆一直压在他们的肩膀上,他们个个都窝着一肚子火。况且,抬轿的都是铁锁的几个表兄弟,他们听到新媳妇儿的大姑二姨那带刺儿的骂人话,几个年轻人心中的火苗“呼”地窜了上来。铁锁的一个表弟怒气冲冲地问:
“还没见过这么‘绞架不贤’的人,你们王家究竟发人不发人?”
“你们高家办事老排场?皮袄拿不来就是不发人!”秋梅的二姨恶声恶气的。
“不发人去?!那就自产自用,留着新媳妇当你们王家自己人的老婆吧!”
铁锁的二杆子表弟这句缺德的骂人话,立即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一直站在大门外的秋梅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听到铁锁的表弟如此出言不损,他们抓起砖头就围了上来,铁锁的几个表兄弟一看不好,随手抓起了几块石头。这时,一块砖头朝铁锁的表弟飞了过来,小伙子躲闪不及,重重的砸在他的脚上。铁锁其他的几个表兄弟正要发作,却被夹毡的两个主事人厉声呵斥住了:“今儿个是啥日子?叫你们来办事的还是来闯祸的?都快把石头放下!”
女方的办事人见状也赶忙出来拦挡,经过好一阵劝解,双方才洗了战火。女方的办事人很大度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啥话都不要再说了,赶快迎接客人进门。”
经过一场虚惊后,女方倒是没再挑剔什么,经过一阵炮铳唢呐的催促,新媳妇儿终于上了花轿,不过,铁锁的表弟一瘸一拐的再也抬不成花轿了,只得另换他人……
高家的迎亲队伍在返回时,倒是一路顺风。一个山区农村穷家薄业的庄户人家,不管办任何红白大事儿,能从简的尽量从简,高铁锁的婚礼办的就非常简单。
拜罢天地,吃罢酒宴,打发女方送客走后,新媳妇儿秋梅即刻满脸乌云了。到了晚饭时,铁锁的妹妹秋花把饭菜端到花嫂子跟前,秋梅依然不吃不喝,铁锁兄妹怎么问她,她仍旧满脸愁云,一言不发。无奈,秋花只得搬来了秋菊嫂、铜锁媳妇等本家的几个嫂子,她想让她们劝一劝花嫂子。
高家的几个媳妇儿进门后,新媳妇秋梅依旧愁眉苦脸的一句话也不说,铁锁的叔伯嫂子――高铜锁媳妇儿红梅见状嬉皮笑脸地搂住了新媳妇儿的脖子:“新婚大喜的日子,那个王八羔子惹俺花弟妹生气啦!你给嫂子说一声,看嫂子不打烂她的屁股!”
新媳妇儿秋梅仍旧一言不发,而且还把身子扭来扭去躲着铜锁媳妇儿。铜锁媳妇儿依旧嬉皮笑脸地看着新媳妇儿的脸:“看俺弟妹长得多?,可就是脾气不好,新婚大喜的日子还怄气哩!赶快给嫂子们笑一笑?”
谁知新媳妇儿不但没笑,反而烦躁的一扭身把红梅甩到了一旁。红梅不气不恼,继续嬉皮笑脸说:
秋梅秋梅你别怪,
嫁给铁锁真不赖。
红被子,绿档头,
拍拍枕头睡这头。
铜锁媳妇儿把满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新媳妇儿秋梅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铜锁媳妇儿喜出望外地说:“看看,看看,谁说新媳妇儿不识耍,她不是给嫂子们笑了?俺就知道俺弟妹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秋梅?你给嫂子们说说,谁惹你生气了,是不是高铁锁那个王八羔子?”
秋菊嫂等几个媳妇也附和着问,新媳妇儿秋梅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可就太不象话了,她这才开了腔:
“嫂子们!不是俺王秋梅不通情达理,俺的心里实在有个疙瘩呀!只从俺跟铁锁订婚俺家大人就不愿意,这两年多来,俺爹妈兄弟没少给铁锁气受。你们不知,就在今天的大喜日子里,俺大姑二姨还一个劲儿地给铁锁家的迎亲人使绊子,为此差一点打出人命。俺知道铁锁脾气暴躁,俺怕他日后把对俺家人的气全都出在俺的身上,你们想,到那时俺还有啥好日子过?”
秋菊嫂却哈哈大笑起来:
“弟妹?要是光因为这,你只管把心放到肚里,你这些嫂子们替你做主,保证叫你受不了他的气。”
说着,秋菊嫂就高声大气地喊铁锁:
“高铁锁?你这个王八羔子赶紧给我爬过来!”
高铁锁嬉皮笑脸地从外边走进屋来:
“弄啥呀嫂子?”
秋菊嫂命令说:“快给我跪下!”
“我犯啥法啦?”铁锁就是不跪。
秋菊嫂一脸严肃地大声训斥道:
“今夜不想和你新媳妇儿搂着睡了是不是?人家秋梅正生你的气哩!你乖乖地给我跪下!”
高铁锁目不转睛地看着秋菊嫂的脸,稀里糊涂地跪在了地上。
秋菊嫂说:“我说一句,你学一句,跟着给我发誓,要不,人家新媳妇儿不好好和你过光景可怨不得别人。听清了吗?”
铁锁嘟囔着:“我又不是聋子。”
“那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发誓。开始!”
小伙子高铁锁真的一句句跟着秋菊嫂发起誓来:
从今后我高铁锁,
像神一样敬老婆。
清早起来倒尿盆,
铁锁学到这一句就是不肯说,秋菊嫂威严地命令道:“快说!”高铁锁这才又极不愿意地继续跟着发起誓来:
一天三顿端吃喝。
到晚上,不用说,
先抻被子后洗脚,
侍候媳妇睡被窝。
媳妇尿尿我点灯,
渴了倒茶喂她喝。
如把媳妇来打骂,
一群嫂子你小心着,
割舌头,剁爪子,
一辈子不得睡老婆……
铁锁正在跪着发誓,高银柱的四弟――“调皮鬼”高铁柱等一群青皮小伙儿前来闹洞房了,刚一进门高铁柱就大声挖苦起本家哥哥来:“这是咋啦?结婚头一天就给媳妇儿跪下啦?”
这时,新媳妇儿秋梅脸上可支架不住了。她边给铁锁使眼色边轻声说:“咋恁没成色,还不快起来?”
铁柱这下可不愿意了:“哎哎哎!这可不中!男人膝下有黄金,既然叫我哥跪下了,就这样打发他起来呀?”
这时,跪在地上的铁锁要起来,“调皮鬼”铁柱使劲儿按住就是不让他起。看着跪在地上的新女婿那骨?如柴的模样,新媳妇儿秋梅忽然心疼起他来,她又想起了几年前赶集路上铁锁哥挺身相救的场景,她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热泪顿时溢满了眼眶,她埋怨自己咋这样不近人情?新婚大喜之日还让自己心爱的铁锁哥丢恁大的人,出恁大的洋相……
铁柱喊问道:“兄弟们说咋办?”
那群青皮小伙儿异口同声地高声喊道:
“叫新媳妇儿把他搀起来!”
不料新媳妇儿变得异常大方:
“搀就搀!俺的女婿你们不心疼俺还心疼哩!”新媳妇儿秋梅眼泪汪汪地来到依然跪在地上的铁锁面前,秋梅看见她那心爱的铁锁哥也满眼含泪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就在她伸出双手情深意厚地去搀扶自己心爱的人时,她却忍不住一下跪在铁锁面前,紧紧搂抱着她的新女婿放声痛哭起来。
一屋子人都惊呆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铁柱机灵,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大家看出门道了吗?感情深,泪纷纷,这才叫真感情呢?以后铁锁哥可有人疼爱啦……”
秋菊嫂慌忙对着秋花的耳朵耳语了片刻,秋花飞快地跑向了上房屋……
这时,红梅、秋菊等几个嫂子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劝解起痛哭的新媳妇儿来:
“秋梅?嫂子们都知道你心里清如水,明如镜,可不是那糊涂麻缠之人,看来你通情达理着哩!”
“嫂子们也清楚你心里一定有不少委屈,但今天是你们的大喜之日,你这样痛哭看别人笑话,再说你要哭出病来咋办?不敢再哭啦……”
在一群嫂子的拉劝下,新媳妇儿终于站了起来。她擦着眼泪把茶盘里的喜糖发给了屋里的所有人,这些人都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时,秋花和妈妈端着新做的饭菜走了进来。红梅、秋菊嫂等劝新媳妇儿赶快吃饭,秋梅也让着嫂子们一起坐下吃,她们都说早吃过了,秋梅就让铁锁和妹妹秋花一起吃,两个人没有推辞就坐了下来,其他人就在新房里说笑着。
饭桌上放了两荤两素四盘菜,秋花慌忙把米汤碗递到花嫂子手里,又给她递过去一个雪白的蒸馍,接着,秋花又不停地把馊肉片往花嫂子面前夹。秋梅温和极了:“秋花?你赶快吃吧,我这里有。”说着,秋梅又把自己跟前的大肉片夹给了心爱的铁锁哥。铁锁知道秋梅好吃鸡蛋,一块块地把鸡蛋夹给他的花媳妇儿,屋里人都羡慕得瞪大了眼睛。
吃过饭后,“调皮鬼”高铁柱又开腔了:
“花嫂子饭也吃饱了,汤也喝足了,接下来我们该干啥啦?”
那群青皮小伙儿又起了哄:
“该闹洞房耍花媳妇儿啦!”
高铁柱又说:
“今夜闹洞房咱来点文明的,举行三个节目。金锁,快去准备一碗玉蜀黍和一根红筷子,再捎一个大苹果。”
不多一时,小伙子金锁就把道具拿了来。铁柱说:“现在我们举行第一个节目,叫插筷子。”
铁柱介绍游戏规则说,新郎新娘不准动手,两人想啥办法只要把那根红筷子插进这碗玉蜀黍里就算过关。“你们俩有办法吗?”
铁锁说:“没有。”
铁柱说:“金锁、铁武,你们先做一遍让新郎新娘学学!”
铁柱把那碗玉蜀黍放在当屋的一条板凳上,手里捏着那根红筷子站在板凳前,金锁、铁武俩小伙儿站在板凳两侧,弯腰相互抱着把铁柱手里的那根红筷子紧紧夹在两人的额头中间,然后又合力把筷子插进玉蜀黍碗里。铁柱说:“就这么简单。”
今天是新婚大喜之日,新郎新娘谁也不能扫大伙儿的兴。铁锁和秋梅乖乖地站在板凳两边,学着两个小伙儿的样子用额头去夹筷子,可铁柱那捏着筷子的手越举越高,新郎新娘只得紧紧搂抱着用力把脚抬起来才夹住了筷子,他们又慢慢地弯下腰把筷子插进了碗里。第一关过关。新房里响起了阵阵掌声……
接下来举行第二个节目,叫啃苹果。
“调皮鬼”铁柱用红线绳儿把一个苹果拴好,吊在浮棚上,还是不准动手,让两个人把这个苹果吃完。看来,不拥抱在一起,他们根本过不了第二关。铁锁只得和花媳妇相互拥抱着,齐心协力把那个荡来荡去的苹果啃掉了大半个。新房里再次响起了欢笑声和喝彩声……
最后一关是过独木桥,新郎新娘各站在那条板凳的一头,然后各自走向板凳的另一头,当两人碰面时,新郎不把新娘抱过去,两人是无法过去的。过第三关时,新郎新娘任何一人掉下板凳都不算数。当铁锁和新媳妇儿秋梅在板凳上走到一块儿时,铁锁抱起心爱的花媳妇儿就把她放在了另一头,这精彩的一幕,引起了阵阵掌声……
三关都顺利过关后,“调皮鬼”高铁柱又高声喊:
“花嫂子长的俏不俏?”
众人呼应:“俏!俏!太俏啦!”
铁柱接着喊:“叫她跟哥抱一抱!”
“喂――”一群青皮小伙儿一哄而上,拉着新郎新娘的四只胳膊,强行让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调皮鬼”接着喊:
“花嫂子长得美不美?”
众人又大声呼应:“美!美!迷人的美!”
“让她跟哥亲亲嘴!”
“喂――”众人又强行把两人的头按在了一起。
新房里正在热闹,铁锁的表哥手托托盘走了进来,只见托盘上放着两杯红葡萄酒。铁柱一见就自告奋勇:“让我安排他们来喝交杯酒!”
铁柱问花嫂子:“你喝过交杯酒吗?”
“你才喝过哩!”新媳妇儿知道是个圈套儿。
“没喝过是吧?金锁、铁武,教教他们!”
两个小伙儿相拥着双臂相交做了示范。
铁锁和秋梅眼里含着泪水相互对望着,慢慢端起了托盘中的红葡萄酒。对这对儿新人来说,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一喝罢交杯酒,他们都要把各自的命运交给对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他们学着那两个小伙儿的样子,紧紧相拥,双臂交缠,慢慢喝下了他们的交杯酒……
夫妻喝罢交杯酒,
睡进被窝摞高楼。
那个东西弄进去,
呼哧呼哧美死了……
高铁柱们那群青皮小伙儿哄笑着回家去了,铜锁媳妇儿、秋菊嫂等一群媳妇儿也说笑恭贺着“祝你们新婚幸福,爱情甜蜜”便告辞了。
这晚,铁锁和秋梅情深意浓、甜甜蜜蜜地度过了他们那洞房花烛之夜……
谢天谢地!高铁锁媳妇儿终于在全家人几个月的日夜煎熬中娶回了家。尽管因为娶她,这个家又背上了上万元的债,但新媳妇儿过门后,一家人还是欢天喜地的。
铁锁的花媳妇儿秋梅看上去既俊俏又腼腆,两个妹妹都很喜欢她。她们一会儿给花嫂子端洗脸水,一会儿又给她端菜端汤,别提有多勤快了。
铁锁那还在上初中的小妹妹菊香,羞答答地站在花嫂子跟前:
“俺花嫂子长得真好看!”
她花嫂子一下把妹妹搂在怀里,亲昵地说:
“俺菊香妹妹长得才俊俏哩……”
记得公社改成乡,大队改成村的那一年,群众们曾议论纷纷,不管公社改成乡,还是乡改成公社,还不都是闺女穿她妈的鞋――老样儿,换汤不换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社员们该穷还穷,人家该抓你的黑典型,还抓你的黑典型,该咋批斗你还咋批斗你……
自从新杏花沟等几个行政村,新凤凰山乡人民政府开了几次群众大会后,村民们才觉得世事真的变了样。
以往,不管是公社还是大队,一开群众大会,干群们全都是提心吊胆的。那时开的群众大会,差不多都是先表彰一批劳动模范,然后是没完没了的阶级斗争批斗会。每次批斗会上,都会在本大队或本公社揪出几个资本主义的黑典型,然后把他们五花大绑推上台子,你推我桑地狠狠批斗一番。譬如说,上一回批的是张三李四,这一次谁也不敢保证批的就不是你赵五。人活在世上,谁也免不了会犯这样或那样的一些‘错误’,你一旦被检举揭发出来,那你就可能成为黑典型了,想躲过几次批斗,那是万万不能的。因此,一开群众大会,任何一个干部群众,嘴上不敢说什么,但个个都是提心吊胆的……
自从公社变成了乡,大队变成了村以后,再开群众大会,批斗会就变成了夸富会。每年过完春节,大概在正月初十左右,乡里都要召开一次群众大会,先是表彰一批上年度各行政村的“冒尖户”,给他们披红挂花,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给他们按等级发上自行车或录音机,羡慕得其他村民直眼红。这样,干群们的心情和以往相比,就大不一样了。即是自己没有成为“冒尖户”,没有发到自行车或录音机,最起码他们心中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尽管有时他们看到,同村或旁村的人成了“冒尖户”,光荣地上台领了奖,他们总有些眼红人家,心里觉得有些不美气,但这总比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强得多吧?
以后再开群众大会,干群们的心里就变成了轻松和愉快,变成了眼红、不服气,甚至雄心勃勃……
接下来,乡里在大会上又大力号召村民们,发展一些经济效益可观的种植和养殖项目,给那些不服气或雄心勃勃的人,立即点亮了心灯,使他们的狂想有了明确的目标,使他们的计划有了具体的行动步骤。他们的心立即不安分起来。
针对乡政府那些表彰致富先进、奖励“冒尖户”,以及为那些敢想敢干的专业户提供大量贷款的行为,立即引起一些人大发慷慨:
“这明明是‘粪往肥地撒’、‘挖坑积鼓堆’。谁富了越扶持人家更富,你要穷了,乡政府就是你的后娘……”
“过不上几年,你清看啦!一定是跟旧社会差不多,穷人更穷,富人更富……”
针对上述言论,也有人立即反驳道:
“这是政府以点带面,引导群众共同致富的一项重大措施,这一点无可非议……”
正当那些村民们各抒其见,议论纷纷的时候,各村那些精能人早就埋着头子,只管发自己的家,致自己的富了……
就在公社改成乡后第二年的那年初秋,新上任的洛川县县委书记赵明军,乘坐一辆军绿色吉普车,沿着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向贫穷、落后、偏僻、闭塞的凤凰山乡开来……
从洛河川的县级柏油公路上,朝南一拐入通往凤凰山的这条沙石公路,路面一下子窄了许多,大部分路段只能通过一辆大汽车。如遇上顶头车,其中较小或较轻的那辆汽车,就得往后倒老远才能错开。
不一会儿,军绿色吉普车已开到大山跟前,眼看就要上山了,赵书记把头伸出车窗,想观赏一下山里的风景。当吉普车喘着粗气爬上一段盘山公路后,赵书记那观赏的心情,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上山的路太险了,路外边的山崖下,雾霭霭的深不见底,路面既窄又坑洼不平。每当汽车旋弯时,赵书记老是感觉着汽车的前轮已掉入路下沿。不一会儿,赵书记已紧张得出了一头汗……
从山跟儿到山顶,赵书记坐在吉普车上仔细地数着,这段盘山公路整整拐了十八道弯,吉普车也整整爬了四十分钟。吉普车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后,终于轻轻松松地行走在了一条长长的岭道上。
啊!这里的天是那样的高,那样的蓝!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轻轻漂浮着。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型,大叫着飞向南方。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在苍穹下被一层薄薄的紫雾笼罩着,它们那高高的山脊,与蔚蓝的天空紧紧挨顶在一起……
吉普车继续在那条长长的岭道上行驶着。赵书记那在繁忙的工作中产生的烦乱思绪,早被凤凰山这洁净优美的大自然,洗礼得荡然无存。上山后,吉普车已行走了约十几里,赵书记只看到路边住着两户人家,且非常贫穷。赵书记忍不住问秘书:
“这里离凤凰山乡政府还有多远?”
“还有四五里路。”
“那为啥不见村庄?这条公路经过几个行政村?”
“只经过半个行政村,当然也捎带了另一个行政村的一个小角儿。因为这条公路修在岭上,而五六个小村庄又在岭两侧的两道山沟里,所以看不见。”
赵书记又问:
“全凤凰山乡共十个行政村,什么位置的村庄比较集中?”
“咱走的是凤凰山的西山,这个乡的东山集中着五个行政村,村庄也比较大。这西山只有两个行政村,南边有两个行政村,再加上中间凤凰山行政村,这就是凤凰山乡十个行政村的分布情况。”
“凤凰山这条公路,为啥修在这孤零零的野岭上?它设计得太不合理了。路是让人走的,又不是藏它。把它孤零零地放在这里,太没价值啦!”
“赵书记?是这样的。凤凰山的西山,探测出了铝矿,蕴藏量还不小,已开采了十几年。它是原凤凰山公社及十个大队唯一的经济来源。再加上凤凰山乡所在地,走这条路下山最近,所以就修了这条路。”
赵书记点了点头……
县委赵书记在凤凰山乡委书记孙利民的陪同下,几乎转遍了凤凰山乡的所有行政村。赵书记心中的大致印象是:凤凰山这个偏僻山乡,总人口虽然只有九千二百多口,而总面积已超过了一百八十平方公里,土地虽然贫瘠,但地面宽阔,平均每人占土地三亩半左右,可发展多项种植业;这里荒山面积更宽阔,适合发展养殖业;这个乡有几个行政村的林木面积极大,可搞林木用材开发。所有这些,都可给贫穷的山里人的发家致富,带来良好的发展前景。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这里地处偏僻,交通阻塞,即使山里有再多的农副产品、木材及矿藏,也很难销售出去。务必再开一条出山的公路……
想到这里,县委赵书记立马给县委县政府及交通局、公路段的几个主要领导打了电话,让他们立即赶到凤凰山,共同研究、规划一下凤凰山东路的开辟问题……
任务布置完毕后,县委书记赵明军的心里这才轻松了下来,他希望多了解一些凤凰山的情况,就驱车赶到了凤凰山脚下。没有想到,凤凰山的美景一下把县委书记给迷住了。
天,那样的蓝,那样的净;几团白云,几缕紫雾,轻轻漂浮于凤凰山间;蓝天下,高高耸立的凤凰山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着银光,岌岌可危的山顶上,那神姿仙态的“凤凰阁”凌空欲飞。眨眼间,几团云雾便笼罩了凤凰山的上半山,唯独把神姿仙态的“凤凰阁”清清亮亮地漂浮于半天云中,真如琼楼玉宇显现在天空一般……
赵书记情不自禁地高声赞叹:“此景只应天上有啊!”
赵书记情趣盎然地问凤凰山的乡党委书记孙利民:
“这座山的名字如此美丽,它有什么来历吗?”
乡委孙书记绘声绘色地给赵书记讲了那个流传在凤凰山里的美丽传说。
相传,这凤凰山以前叫歪头山。很久很久以前,这歪头山上忽然飞来了一对儿五彩撒金的凤凰,据传,这对凤凰是炎帝的女儿精卫和有穷国君主后羿的化身。那时,东海里水妖海怪泛滥成灾,祸及人间。听说西山之石填入海中可以震慑妖怪,女神精卫毅然化作一只神鸟(即凤凰),不畏艰难地从西山移石填海,要镇灭那些水妖海怪,后羿射掉多余的九个太阳,消除了人间的炎热干旱之后,也化作一只凤凰来帮助情人精卫。经过千难万险,他们终于把那些水妖海怪全部镇灭。后来,他们就双双飞到了这风景优美的歪头山上,这里的人们为了颂扬他们的美德,在歪头山顶上建了一座双层楼阁,取名“凤凰阁”以作纪念。从此,人们把歪头山就改名叫凤凰山。这对凤凰十分神奇,十分尊贵,只有在太平盛世时,它们才亮相欢唱几声。据说,历史明君李世民坐着天下的贞观盛世之时,大唐帝国政治稳定,经济繁荣,国家强盛,百姓安居乐业,五谷丰登。在一个阳光明媚,充满祥瑞之气的上午,那对五彩撒金、光芒四射的凤凰,忽然神奇地站立于凤凰山顶的凤凰阁上,十分优美地欢叫了三声。从此以后,祖祖辈辈居住在凤凰山里的人们,虽然有人曾影影绰绰看到过这对神鸟那五彩撒金的影子,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它们那动听的欢叫声。然而,就是那十分迷人的三声欢叫,给祖祖辈辈的凤凰山人留下了一种美好的向往……
秋后,一支公路勘察队进山了。经过三天的实地勘察和测量,终于规划出了一条从凤凰山东边儿出山的公路。县里决定,县里无尝供给爆炸品等全部开路物资,由凤凰山群众出工出力。在明年春、冬农闲季节,把凤凰山东路修开通车……
县里要修凤凰山东路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夜之间传遍了凤凰山的大小村庄,山里人都兴奋得拍着屁股叫好……
刚过罢大年,也就是正月初十这天,凤凰山乡政府召开了乡村组三级干部会议。
会上,乡党委孙书记雷厉风行地布置了开辟凤凰山东路的紧急任务。他号召大家积极努力,为开辟凤凰山东路冲锋陷阵,为我凤凰山的经济腾飞,为村民们早日发家致富起到模范带头作用……
乡委乡政府一号召开辟凤凰山东路,东山几个行政村的大小干部是积极响应,第二天就准备把人马开向修路工地。而西山两个行政村的干部们,对开辟“新东路”很不积极,大有不准备上工之意,孙书记见状非常生气。他把这两个行政村的大小干部集中起来,再次动员:
“包产到户了几天?你们就变得这么自私!这么目无政府,不顾大局!人家东山那几个行政村,当年是怎样把你们西山的公路修通的?
“今天,我把话一竿子插到底,后天上午八点,你们准时带人上工。根据乡里分给你们各行政村的出工人数,后天上午八点半,乡里准时到你们两个行政村的修路工地上集中点名,少一人罚款十元。事儿大事儿小,你们掂量着办吧?散会!”
说完,孙书记自个先“噔噔噔”地走出了会议室,把西山两个行政村的大小干部,全都晾在了那里。他们见孙书记生气了,也都不言声站起来,灰头涨脸地走出了会议室……
第三天清早,西山两个行政村的村干部,各自带领自己的群众,乖乖地上工去了……
正月十二,是凤凰山东路开工的第一天,高家坡的媳妇姑娘们,鸡还没叫就起床了。她们点上昏黄的煤油灯,叮叮当当地做起饭来。高家坡离修路工地,少说也有二十五里。况且,凤凰山东路一修通,对他们的好处真是太大了,以后他们坐车从东路下山,整整比西山近了三十里,他们咋能不积极哩?况且,他们怕自己去的晚了,赶不上上工号令,第一天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地挨乡里批。
高家坡上工的村民们,吃罢饭鸡才叫头遍。在村长高铜柱和组长高铜锁的组织负责下,全村套上了三辆架子车,上边装着米面、灶具、铺盖卷等物品,他们要在工地上起火吃住。这么远的山路,“跑灶”是不行的。
鸡刚叫第二遍,高家坡村后的山梁上就响起了一片人喊牛叫,还不时传出姑娘媳妇们那脆生生的笑声。出工的村民们,已陆陆续续走在了通往工地的山路上。当然,这里边少不了咱们的秋菊嫂子……
此时此刻,天还没亮,月亮早已落山,前边还是漆黑一片,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条白呼呼的路。昏蓝色的天空中,几颗星星在一闪一闪地跳动。山里没有一丝风,村民们黑灯瞎火地走在山路上,一点儿也不感到冷。
今天是上工的第一天,村里所有的男壮劳力,以及年轻的姑娘媳妇们,全都上阵了。他们有的背着尖镐、?头、钢锨,有的背着钢钎、大锤,他们摸着黑一路说笑着。那镐锨锤钎的叮当声,牛拉架子车那“咣当咣当”地磕碰声,还有那“吱纽――吱纽――”的刹车声,和人们的说笑声混合在一起,合奏出了一曲雄壮的乐章……
清早七点多钟,高家坡的修路大军,终于开到了位于龙王庙行政村东北边的野猪坡工地上。
嘿!好热闹呀!这里早已黑压压的来了很多人,已乱哄哄地吵成了一片。在开路工地上边的山顶上,几面红旗在晨风中高高飘扬着……
上午九点左右,县乡两级政府的领导也先后到了,就连县委赵书记也步行亲临现场,可见他对这条公路的重视程度有多高。开工典礼,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拉开序幕。典礼现场选在一片平坦开阔的草地上。
乡委孙书记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宣布:
“凤凰山东路开工典礼,现在开始!”
“……下面请县委赵书记讲话!”
热烈的掌声中,赵书记沉稳地走上主席台。他的嗓音洪亮,底音浑厚:
“凤凰山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你们辛苦啦!为建设家乡,你们没黑没夜,风里来雨里去,不惜出力流汗。在此,我深表感谢!”
讲到这里,赵书记向在场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我们凤凰山东路就要开工了,它的意义非常重大。‘富不富,先修路’,这句当今很流行的话,我认为很好。我们凤凰山有九千多口人,三万五千多亩土地,十几万亩荒山,几万亩树林,还有丰富的矿产资源。我们凤凰山多富有啊!那我们乡亲们为啥现在仍然受穷呢?当我看到,我们有的乡亲们,连称盐舀油的几个钱都没有;有的乡亲们,为了盖几间土瓦房,为了给儿子娶媳妇,他们低三下四、四北八下去抓借钱那熬煎的样子,我的心里就像锥子拧着那样难受。当我看到,我们的父老乡亲们身患重病,却无钱医治,他们咬牙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甚至眼睁睁地看着死神一步步地靠近他们,而家人连一点办法都没有。每当这时,我的心就流血……
“凤凰山的父老乡亲们!你们知道吗?你们是捧着馒头挨饿,端着酒肉忍饥呀?我说这话,你们一定会说,你这个县委书记是胡说八道。你们仔细想想:第一,你们谁家没一二十亩地,虽然土薄了些,但如果能合理利用,发展一些高效益的种植产业,比如种植烟叶、名贵药材什么的,何愁自己不富。但我提醒你们,光靠种几亩不值钱的花生,是不能脱贫的;第二,我们这里有一眼看不到边的荒山,如果我们大搞养殖业,养上成群的牛羊,还怕我们富不起来;第三,我们各家各户,谁家没有几片树林?现在这些树木,绝大部分都有碗口粗了,正是做坑木的好材料,煤矿上眼下正供不应求呢!这些树木采下的坑木,我就不信不能卖钱?当然,采伐树木,是要经过县乡林业主管部门审批的,决不能乱砍滥伐,无证采伐是要犯罪的。
“比如按我说的,我们的种植业丰收了,我们生产出了大堆大堆的优质烟叶、名贵药材,急需出售;我们饲养出了成群的牛羊,急需上市;我们持证采伐下的成垛坑木,急需卖掉,而我们没有路行吗?你又不能把他们一点一点背出去。如果我们这里的交通不方便,公路又陡又窄,路面又坑洼不平,哪个商贩也不会提着脑袋进山拉货。大家说一说,咱这条路不修行吗?
“当然,我们乡亲们受穷,主要的责任在于党和政府,我们没有很好地引导乡亲们去发家致富,现在我们就着手搞这项工作。希望父老乡亲们相信党,相信政府,我更希望我们凤凰山的乡亲们早日脱贫致富。谢谢大家!”
霎时,那些穿得破破旧旧的村民们的心里,立即像点亮了一盏灯。他们用热烈的掌声,‘爱戴’着这位为他们点亮心灯的人……
开工典礼结束后,村民们纷纷来到各自分好的那段工地上。
啊!好壮观的场面呀!几千人的修路工地,一下拉了十几里长。人们喊叫着,询问着。尖镐刨挖山石的“嗵嗵”声,锤钎撞击的“叮当”声,铁锨铲攉石块的“呵啷”声,汇合成一曲人类征服大自然的雄壮乐曲……
由于第一工程非常艰巨,开辟的是全程山崖最高、山石最硬的那段青石路。虽然基本上是照着原来的那条一米多宽的老牛车路修的,但按公路段的要求,凤凰山东路的净路面必须超过九米。所以工程极大。
第一期工程,高家坡村民组也就分了二百五十多米长。介于现状,村民组长高铜锁,与本组临时成立的修路领导小组的四个成员一合计,决定不分到各家各户,全村集体来完成这段工程。
明媚的阳光,照在野猪坡开山辟路的工地上。一丝丝春风,温柔地抚摸着村民们那粗糙的手、黑??的脸和那乱蓬蓬的头发。村民们站在悬崖峭壁上,艰难地刨挖打眼,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老远。山崖上有的地方,连人都站不住,只得在山崖上边的野杏树或山桃树上,拴上粗麻绳,另一头系在半山崖修路人的腰上,这样总会安全些。
野猪坡这一带的岩石,像钢铁铸成的一样,尖镐下去锻十下八下,连一条小石缝儿也不会裂,只留下几个毛咚咚的白点。石头块虽没刨下,却震得村民们的手虎口发麻出血。村民们只得四北八下去寻找石缝儿的痕迹。只有找着了石缝儿口,才有希望刨下几块青石头。打炮眼儿的壮劳力们,也不停地在寻找下钢钎的地方。一路锤钎(一把大锤和一根钢钎为一路),一晌只能打成两个炮眼儿。等第一茬开山炮放过之后,岩石这才被炸碎的炸碎,崩惊的崩惊。这时用尖镐刨挖起来,才松懈得多了。坚硬的岩石就是这样被一点点刨挖下来的。
每天早上八点,工地上的上工号就准时吹响了。那是三声嘹亮的军号声。村民们一个个像怕迟到的学生,慌忙往各自的工地上跑。上午,打炮眼儿的人,继续寻找合适的地方打他们的炮眼儿。由于打炮眼儿的任务太大,每根钢钎都有两把大锤来伺侯。那两个抡大锤的汉子,抡圆膀子,也不看钎头,就准确无误地砸在钎盖儿上。你一下我一下,落锤之快令人乍舌,但两锤从来不会相撞。真是行行出状元啊!
打炮眼儿的只管打炮眼儿,其他男劳力以及那些姑娘媳妇儿们,就把头天放炮炸下来的石块石渣,连滚带溜地往深不见底的山沟里扒攉着,等工作面上一打开场面,那些掂镐的汉子们,就不停地撬别挖刨起来,这样以免造成误工。工地上,时不时有人受伤。有的人砸破了头,有的人碰伤了脚,有的人手上被挂出了一道道血口子……
晌午十一点半,工地上准时响起四声嘹亮的军号声,那是下工的号令。这时,村民们就纷纷背上工具下工。工地上这么多人,半个小时后还要放山炮,不严格号令是容易出事故的。
村民们陆续撤出工地后,每个村民组都要留下两三个炮手,他们一边把装好炸药的炮眼儿?瓷实,一边还要把导火线里的火药剥出来,以便点燃。准时十二点,放炮的号令一吹响,那些炮手们就迅速点燃各自负责的山炮,然后飞快地向预先搭好的避炮洞跑去。早到的钻在里边,晚去的就躲在洞口,有的炮手的屁股还蹶在外边。一时间,全线炮声先后响起,有的沉闷,有的响亮,有的几炮甚至十几炮同时炸响,震得人心都快要蹦出胸膛,整个野猪坡都在颤动……
晌午,大部分村民们都是啃上两个硬馒头,或是两块凉红薯,再喝几口冷开水,就算一顿午饭。在野猪岭修路的两个多月里,凤凰山村民们中午的生活,全都是这样度过的。
下午两点上工,六点下工,然后放炮,村民们每天把石块石渣,扒攉溜入沟底。那些石块,有的小如碗盆,有的大如碌碡,有的甚至比牛还大。大小石块像羊群一样,一齐怪叫着,争先恐后地向沟底直奔而去,山谷里荡起阵阵灰尘……
这天,高家坡的修路工地上出了一起不小的事故。村民高来成在用钢钎撬岩石时,冷不防一块巨石从上边滑下来把他压趴在地上,当人们把那块巨石抬起来扔在一旁,去扶他时,二十八岁的高来成已经不会动弹了,乡里的领导们立即派人把他送到了黄河骨科医院,并让他的媳妇柳梦月在医院伺候他……
集体在一块修路的头几天,高家坡的村民们觉得又像过上了大集体生活,既热闹又开心。没过几天,就有几个人的脸一下子黑丧起来,他们提意见说,某某某干集体活时捣捣鼓鼓,出工不出力,只会“哭棍儿”似的拄张锨站着,一下也不想刨挖;谁谁谁弱不禁风,干起活来没有四两劲儿;谁谁谁家没有一个棒劳力,钢钎大锤不摸着一下……这样在一块大轰大嗡地磨洋工,这期工程猴年马月才能完成等等。这些人扬言,如果还不把工程分到各家各户,他们就卷铺盖走人……
组长高铜锁见状,立即连哄带劝:
“不管吃亏占便宜,集体把‘这一工’干到底,到‘下一工’再说分。人家别的村组,全都是集体在一块干的。谁的十个手指头伸出来,也不会一样长。如果咱村在一块干了半拉子,又分到了各家各户,旁村人一定会笑话咱高家坡人皮薄尖酸,小里小气,没有一点团结友爱的精神。
“我看这样吧?都不要再说啥啦!干活惜力的注意改正,体弱的争取多干点。现在开始干活!”
经组长这么一说,那些有意见的村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捏着鼻子”强忍着干下去……
打这天起,秋菊嫂不是抢着捉钢钎,就是学着抡大锤。别的男人说,有我们这些大男人在,还能轮着你捉钎抡锤,咱恁大一个村,叫个女人干这活,即是旁村人不笑话咱,俺们这些大男人就觉着脸红。秋菊嫂说,俺银柱不能上工地,俺家不能老占别人的光。再说啦,学会武艺不压人,啥时用上了就能自己干。每天,秋菊嫂争抢着捉钎抡锤。开始她还有些害怕,恐怕大锤砸在捉钎人的手上,甚至头上,两天后,她就能运用自如了,抡起的大锤呼呼带风,砸在钢钎上还蛮有劲的。她那“小伙子”的称号,又一次在修路工地上叫响了。
一个多月后,第一期工程基本完成了,野猪坡的半山腰,奇迹般的闪现出了一条宽阔的公路。这条公路像一条巨蟒,横卧在悬崖峭壁上,使人感到十分神奇……
第二期工程开始了。
高家坡村就把这期工程所分路段,分到了各家各户。根据乡里规定,民办教师,乡村干部,连同本人在内,可带三口人不分修路工程,村民组长可带两口人不分。剩下的按人口,按工程难度去分。工程一分到各家各户,可就难坏了秋菊嫂,她家除去高老师带的,也还分了三口半人的工程,算下来所分的这段路也有三十六七米长。秋菊嫂正作难不下,老四铁柱主动找到她说,他愿意和二嫂合伙,把他们两家所分的修路工程一并拿下,秋菊嫂非常高兴。
说干就干,他们叔嫂两个打眼儿的打眼儿,放炮的放炮,出渣的出渣。他们的工程进度不但不落后,反而还走在了同村人的前边。
这天半前晌,高家坡的村民们都各自在自己的工地上歇息,忽听得“大烟虫”高铁柱大高声地唱起来: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谁有纸烟拿来叫我吸。
没有一盒一根也可以,
不够一根半截我也吸!
工地上的人一齐哄笑起来……
他们知道,“大烟虫”高铁柱的烟瘾又犯了。村长高铜柱把自己口袋里的半盒花城牌纸烟,掏出来连盒扔给了他的老四弟弟。他知道老四的烟瘾大,一会儿没烟吸就难受……
这几日秋菊嫂拉肚子,一连拉了几天。害得她身上没有四两劲儿,还不停地心跳出慌汗。秋菊嫂想,自家和老四弟弟合伙干,如果自己因病不上工,四弟一个人就无法干活,他们的修路工程又这么大,乡里又一个劲儿地督促工程进度。他们咋能把活停下来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c小调革命进行曲谱子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