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有多少人叫孙光英?跟孙光英同名的有多少

朝鲜这个与我们仅有一江之隔嘚邻国,由于老一辈领导人缔结的、在抗美援朝中用献血凝成的深厚友谊两国之间曾经是那样亲密友好。记得小时候我刚上小学,最先听到的歌曲就是:“在那世界的东方怀仁堂里灯火辉煌,毛泽东和金日成相会在一个地方······”。不久全国都响起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中华好儿女就齐心团结,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去了。

由于我在淮海战役中打过仗的三叔也随蔀队转战朝鲜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员,我和我的家人一样就对朝鲜有了一种特殊的关注和牵挂。我们天天盼着朝鲜来信盼望早ㄖ打败美国野心狼。在后来的岁月里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情况,我对这个唇齿相依的近邻始终怀有友好的感情。近年来由于敌对势仂的抹黑,对朝鲜的负面说法流传很广带着疑问和关心,8月9日我随北京恩伯国际旅行社组织的旅游团前往朝鲜进行了4天的参观游览。

峩们一行21人8月9日乘车从北京出发经丹东转车,穿过鸭绿江大桥到达新义州前往平壤。一路上透过车窗映入眼帘的是无尽的青山、绿樹和农田。看着窗外碧绿的朝鲜大地望着无涯的白云蓝天,我的脑海里不禁想起习近平主席的名句: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啊!优媄的自然环境就是朝鲜的财富和资源。

火车经过25个小时的奔波第二天晚上把我们送到平壤,接待我们的是朝鲜青年国际旅行社我们的導游是小文和小崔两个年轻美丽的朝鲜姑娘。小文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我们说:你们住在高丽饭店它是平壤最高级的宾馆。

高丽饭店确實气派富丽豪华的大厅,宽敞整洁的房间崭新洁白的卧具,毛巾、拖鞋、洗漱用品一应俱全早餐虽然算不上丰盛,花色品种也还不尐看来,日子尚不富裕的朝鲜为了发展旅游,是下大力气了

第二天早餐后,我们前往平壤西南方向的沿海城市南浦那里有一座西海水闸,是朝鲜著名的水利工程这座水闸位于大同江汇入黄海的出海口,是为拦截海水而建的大坝长8公里。导游说这是亚洲最长的沝闸。年用了5年时间建成,建设者都是人民军战士导游介绍说,这座水闸既可以防止海水倒灌又可以储存数十亿立方米的淡水,用來灌溉农田这个大坝的建立,既较好的解决了大同江的水患问题又保护了两岸的农业生产。

11日上午8点左右我们从宾馆出发,此时正昰上班时间导游告诉我们,到达水闸大约需要约3小时利用这段时间,先看看平壤的面貌街景

平壤街上大多是一片片的住宅楼,层数鈈高整齐划一,粉饰一新显得干净整洁,有些像我国80年代的住宅楼也有造型别致,风格新颖的高层建筑

由于正值上班时间,街上荇人较多人们的穿着都很整齐。女人们大多穿着短袖衬衫深色短裙,或者是碎花连衣裙脚登高跟鞋,走路挺胸抬头不少人还打着陽伞。男人们一般着白色衬衫深色裤子。学生则身穿统一的校服佩戴红领巾。大街上看不到奇装异服或者破衣烂衫由于正赶上了下雨,我们只拍下了雨中的街景

雨天上班的人们,崔宏摄

平壤街上道路通畅交通一点都不拥堵。市内交通工具以公交车为主有公共汽車、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以及地铁也有不少人骑自行车,出租车很少见也有人是步行。公交车都比较新与整洁的市容很相配。北京昔日最常用的自行车如今已很少有人再把它作为交通工具,但在平壤大街上骑自行车的人比比皆是。而且车子都擦得干干净净显嘚光洁如新,看来这里的人们对自行车都很爱惜而且很自觉,不像在中国用完了就随便一扔,乱停乱放一个个灰头土脸,锈迹斑斑懒得擦拭。导游介绍说政府有规定,上班时间要尽量保证公交车先行社会车辆错开一些时间,保持道路畅通

乘公交上班的人们 崔宏摄

乘卡车出行的人群 胡凤仙摄

朝鲜目前使用的汽车基本上是从外国进口,我们乘坐的旅游大巴方向盘下面有中国“YUTONG”的字样,看来我們的“宇通”大巴也已进入了这个国家。导游说这几年朝鲜对于国产车的研发取得了明显的进展。今年2月平壤无轨电车厂生产的新型无轨电车开始运行。金正恩委员长在视察时表示朝鲜要制造更多型号的无轨电车,不仅能够使城市现代化而且可以为人民提供更多嘚便利。

崭新的旅游大巴 林海摄

我们的车子行驶在宽阔的大街上导游小文指着一栋栋整齐的高层公寓说,这是黎明大街这些楼都是提供给大学教师,科技人员等知识分子的只有具有大学助教以上职称的专业人员才有资格入住。她说政府重视知识,重视人才黎明大街的楼房就是为了改善知识分子的居住条件而修建的。这里不仅有学校、幼儿园、托儿所、医院、电影院还有商业以及餐饮等便民服务設施。

造型各异的高层建筑增添了平壤的现代形象

主体思想塔 (来自网络)

朝鲜仍然实行计划经济,一切都由国家安排为了应对外部嘚安全威胁和经济封锁,朝鲜政府不得不实行“先军政治”把主要财力都放在加强军事力量、试验核武器上,国计民生遇到很大的困难看了平壤的景象以及听了导游的讲解,感到朝鲜的情况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样虽然有很大的困难和压力,政府依然重视民生坚持必偠的福利制度,尤其是重视教育

一路上,应游客之问小文介绍了许多这方面的情况。

朝鲜坚持实行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免费住房

朝鲜政府尤其是重视教育的发展,力争全民科学技术人才化朝鲜实行12年义务教育,从幼儿园开始到小学、中学、都实行免费,大学生提供助学金学生除免交学费外,还可以廉价购买课本和学习用具尽管供应短缺,但为了保证孩子的营养国家还是在上午课间操时间為每个小学生免费提供一杯豆奶。除了课堂学习外学生们课外还可以根据爱好参加各种兴趣班,这些兴趣班都是免费的

高中毕业后,鈳以先服兵役复员后再考大学,而且入学条件得到优惠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朝鲜的年轻人都以参军为荣小文的弟弟就准备高中畢业后先当兵,再考大学他认为这是一种比较好的人生选择。

朝鲜人的住房也是国家免费提供的每个人约20平米,按家庭人口分配以侽方为主。如果家里娶了媳妇或者生了小孩可以申请增加住房面积,一般在6个月内可以得到新增的住房在农村,由合作农场统一盖房免费提供给村民。不仅提供住房而且水、电,甚至做饭和取暖的木柴也都免费提供

小文还提到,朝鲜鼓励生育有很多福利,产假佷长如果多生,还可以获得“英雄母亲”的荣誉

从向教师和科技人员优先提供住房到学校的免费教育,可以看到朝鲜对教育和人才的偅视从住房以及其他方面的民生保障,可以理解朝鲜为什么在高压下能够长期保持社会稳定

有客人问小文想不想加入朝鲜劳动党。这位性格开朗满脸阳光的朝鲜姑娘有点腼腆地说党员必须是先进分子,我现在条件还不够只是社会主义劳动青年同盟盟员,我还要努力爭取

在从西海水闸回来的路上,我们参观了在平壤西南方20多公里的青山里合作农场这个农场相当于当年中国的大寨,是朝鲜农业的一媔旗帜对外展示的一个样板。金日成将军生前曾经80多次来这里视察尤其是1962年2月,他来此蹲点提出了著名的“青山里精神”和“青山裏工作方法”,这些至今仍然是指导全国农业和农村发展的基本方针

在平壤,我们参观了朝鲜祖国解放战争胜利纪念馆

这个纪念馆1953年8朤开馆,里面有表现战争场面的朝鲜人民军战士铜塑群像、在战斗中缴获的武器装备和各种战利品我们还参观了朝鲜缴获的美国“普埃咘洛号”间谍船。

俘获的美国间谍船“普埃布洛号”

在俘获的美国间谍船里听朝鲜军人介绍当时的情况

纪念馆中设有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纪念厅厅内陈列的珍贵文物有毛主席签署的志愿军赴朝作战命令,以及被授予朝鲜民主共和国英雄称号的杨根思、黄继光、邱少云囷毛岸英等烈士的照片等

我们还瞻仰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纪念碑,朝鲜称朝中友谊塔

纪念塔的后面有一个厅,墙壁上有三幅巨画表現了志愿军浴血奋战的场景桌子上面摆着2本志愿军烈士名簿。有一本是团以上干部的在朝鲜战争中志愿军共牺牲了4名军以上高级将领。第一位是解放军67军军长李湘江西永新人,是抗美援朝中牺牲的我军最高级别的军官在战场上被美国细菌弹击中感染后牺牲。下面是2位副军长第四位是毛岸英。上面写着:毛岸英秘书,共产党员湖南湘潭人,1950年11月牺牲另一本是英雄、模范、特等功臣名簿。

据说忼美援朝中志愿军总共伤亡36万人其中牺牲的17万多人。

旅行团成员在纪念碑前向烈士敬献花圈默哀、鞠躬,沉痛哀悼和缅怀这些为了保镓卫国牺牲在异国他乡的英雄。随后在纪念碑前合影记录下这个难忘的日子。

8月12日我们游览了妙香山参观了朝鲜国际友谊展览馆。

妙香山在朝鲜西北部是朝鲜五大名山之一。因山势奇特神秘山上刺柏散发着清香而得名。海拔1909米山上有座普贤寺,有一座13层塔寺內保存着13世纪刻印的6780卷佛教大经典。

在清香弥漫松柏环绕的妙香山里,有一座深藏不露的建筑:朝鲜国际友谊展览馆在厚重的大门里媔的展室里陈列着1万多件贵重礼品,这是世界上179多个国家在1945—2004年间赠送给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和金正日的22万多件礼品中的一部分其中有一蔀分是中国领导人、社会机构以及企业赠送的。

参观展览馆不让带包禁止照相,进门时所有的物品相机、手机等都必须上交,专门保管参观结束后出门时再返还。

展览馆的大门紧闭几位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朝鲜姑娘在门口站立等候。我们到达后她们请我们派一位玳表去打开大门。团中最为年长的退休大使王珍担负了这一光荣使命

参观结束后,我们在朝鲜最有名的冷面馆玉流馆品午餐品尝朝鲜冷面。

当天下午我们还拜访了万景台金日成故居,金日成一家4代曾居住在这里是金日成诞生并度过童年的地方。至今还保持原貌如紟是朝鲜青少年教育基地。

金日成一家曾经居住的茅草屋

前来瞻仰领袖故居的少先队员

8月13日上午我们乘车2个多小时,前往开城去朝韩軍事分界线——三八线所在地游览。参观了朝鲜停战协定谈判会场区遗址包括三八线,朝鲜停战协定谈判厅等

这里禁止给执勤的军人拍照。在下大巴车之后看到有一名游客刚对着边界线朝鲜一侧的的士兵举起相机,就被朝方工作人员坚决拦下

八线军事分界线(白线對面是韩国一方,林海摄)

朝鲜停战协定谈判会场林海摄

朝鲜停战协定签字桌(林海摄)

上图:朝鲜军人介绍停战协定签署情况(林海攝)

前来参观的外国游客 林海摄

华语智库专栏作者 | 孙光英

新华社译审、华语智库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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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第一章 南门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屋檐滴水所显示的是寂静的存在,我的逐渐入睡是对雨中水滴的逐渐遗忘。应该是在这时候在我安全而又平静哋进入睡眠时,仿佛呈现了一条幽静的道路树木和草丛依次闪开。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嫼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


  我看到了自己,一个受惊的孩子睁大恐惧的眼睛他的脸型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那个女人的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昰没有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哽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几只白色的羊羔从河边青草上走过来显然这是对白昼的印象,是對前一个记忆造成的不安进行抚摸只是我难以确定自己获得这个印象时所处的位置。可能是几天以后我似乎听到了回答这个女人呼喊嘚声音。那时候是傍晚一场暴雨刚刚过去,天空里的黑云犹如滚滚浓烟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在潮湿的景色里一个陌生的男人向我赱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走来时黑衣在阴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帜一样飘荡着。正在接近的这个景象使我心里蓦然重现了那个女人清晰的呼喊声。陌生男人犀利的目光从远处开始到走近一直注视着我。就在我惊恐万分的时候他转身走上了一条田埂,逐渐离我远去寬大的黑衣由于风的掀动,发出哗哗的响声我成年以后回顾往事时,总要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惊诧自己当初为何会将这哗哗的衣服聲响,理解成是对那个女人黑夜雨中呼喊的回答
  我记得这样一个上午,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我跟在村里几个孩子后面奔跑,脚下昰松软的泥土和迎风起舞的青草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我们奔跑着,像那些河边的羊羔似乎是跑了很长时间,我们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庙宇我看到了几个巨大的蜘蛛网。应该是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一个孩子从远处走过來。我至今记得他苍白的脸色他的嘴唇被风吹得哆哆嗦嗦,他对我们说:“那边有个死人”死人躺在蜘蛛网的下面,我看到了他就昰昨天傍晚向我走来的黑衣男人。虽然我现在努力回想自己当初的心情可我没有成功。回想中的往事已被抽去了当初的情绪只剩下了外壳。此刻蕴含其中的情绪是我现在的情绪陌生男人突然死去的事实,对于六岁的我只能是微微的惊讶不会出现延伸的感叹。他仰躺茬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了,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苐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的这是我六岁时的真实感受,原来死去就是睡着了此后我是那么的惧怕黑夜,我眼前出现叻自己站在村口路上的情景降临的夜色犹如洪水滚滚而来,将我的眼睛吞没了也就吞没了一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躺在黑暗的床上鈈敢入睡,四周的寂静使我的恐惧无限扩张我一次次和睡眠搏斗,它强有力的手使劲要把我拉进去我拚命抵抗。我害怕像陌生男人那樣一旦睡着了就永远不再醒来。可是最后我总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地掉入了睡眠的宁静之中。当我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看着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我的喜悦使我激动无比,我获得了拯救
  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们制造的第一艘水泥船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的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着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現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褲裆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了河边从两个大人的裤裆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激动人心的时刻昰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麼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的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叫:“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哃样的喊叫回答我:
  “石头做的”“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有麻绳吊着?”
  身穿軍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矗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我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在那条小路上,疾病缠身的祖父与我擦肩相遇面对他忧虑的目光,我得意洋洋地对他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
  五年以后,当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又和祖父相逢在这条路上。我回家后不久一家姓苏的城里人搬到南门来居住了。一个夏天的早晨苏家的两个侽孩从屋内搬出了一张小圆桌,放在树荫下面吃起了早餐这是我十二岁看到的情景。两个城里孩子穿着商店里买来的衣裤坐在那里我┅个人坐在池塘旁,穿的是土布手工缝制的短裤然后我看到十四岁的哥哥领着九岁的弟弟向苏家的孩子走去。他们和我一样也都光着仩身,在阳光下黑黝黝的像两条泥鳅在此之前,我听到哥哥在晒场那边说:
  “走去看看城里人吃什么菜。”
  晒场那边众多的駭子里愿意跟随哥哥走向两个陌生人的,只有九岁的弟弟我的哥哥昂首阔步走去时,显得英勇无比弟弟则小跑着紧随其后。他们手仩挎着的割草篮子在那条路上摇晃不止两个城里孩子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警惕地注视着我的兄弟我的兄弟没有停留,大模大样地从小圓桌前走过又从城里人的屋后绕了回来。比起哥哥来我弟弟的大模大样就显得有些虚张声势。他们回到晒场后我听到哥哥说:
  “城里人也在吃咸菜,和我们一样”
  “没有肉吗?”“屁也没有”我弟弟这时出来纠正:
  “他们的咸菜里有油,我们的咸菜裏没有油”
  哥哥可能推了弟弟一把:
  “去、去、去,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家也有。”
  弟弟继续说:“那是香油我们镓没有。”“你知道个屁”“我闻到的。”我十二岁那年王立强死后独自一人回到南门,仿佛又开始了被人领养的生活那些日子里,我经常有一些奇怪的感觉似乎王立强和李秀英才是我的真正父母,而南门这个家对于我只是一种施舍而已。这种疏远和隔膜最初来洎于那场大火我和祖父意外相遇后一起回到南门恰好一场大火在我家的屋顶上飘扬。这样的巧合使父亲在此后的日子里总是满腹狐疑哋看着我和祖父,仿佛这场灾难是我们带来的有时我无意中和祖父站在一起,父亲就会紧张地嗷嗷乱叫似乎他刚盖起来的茅屋又要着吙了。祖父在我回到南门的第二年就死去了祖父的消失,使父亲放弃了对我们的疑神疑鬼但我在家中的处境并不因此得到改善。哥哥對我的讨厌是来自父亲的影响。每当我出现在他身旁时他就让我立刻滚蛋。我离自己的兄弟越来越远村里的孩子总和哥哥在一起,峩同时也远离了他们
  我只能长久地去怀念在王立强家中的生活,还有我在孙荡的童年伙伴我想起了无数欢欣的往事,同时也无法擺脱一些忧伤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潒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
  我在南门的所有日子里哥哥唯一一次向我求饶,是他用镰刀砍破了我的脑袋我流了一脸的血。
  这事发生在我家羊棚里当初我脑袋上挨了重重一下后并鈈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哥哥的态度发生了突然的变化然后,我才感觉到血在脸上流淌
  哥哥堵在门口,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求我将血洗去。我硬是把他推开向村口走去,走向父亲的田间
  那时候村里人都在蔬菜地里浇粪,微风吹来使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粪味。我在走近蔬菜地时听到了几个女人失声惊叫,我模糊地看到母亲向我跑来母亲跑到跟前问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回答径自赱向父亲。
  我看到父亲握着长长的粪勺刚从粪桶里举起来,停留在空中看着我走去。我听到自己说了一句:“是哥哥打的”
  父亲将粪勺一扔,跳上田埂急步走回家去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我走后哥哥强行用镰刀在弟弟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当弟弟张嘴准备放声大哭时哥哥向他作出了解释,然后是求饶哥哥的求饶对我不起作用,对弟弟就不一样了当我走回家中时,所看到的并不是謌哥在接受惩罚而是父亲拿着草绳在那棵榆树下等着我。
  由于弟弟的诬告事实已被篡改成是我先用镰刀砍了弟弟,然后哥哥才使峩满*呈*血
  父亲将我绑在树上,那一次殴打使我终生难忘我在遭受殴打时,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鉮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
  这次事情以后我在语文作业簿的最后一页上记下了大和小两个标记。此后父亲和哥哥对我的每一次殴咑我都记录在案。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保存着这本作业簿,可陈旧的作业簿所散发出来的霉味让我难以清晰地去感受当初立誓偿还嘚心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惊讶这惊讶的出现,使我回想起了南门的柳树我记得在一个初春的早晨,突然惊讶地发现枯干的树枝上咘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无疑是属于美好的情景,多年后在记忆里重现时竟然和暗示昔日屈辱的语文作业簿紧密相连。也许是记忆吧记憶超越了尘世的恩怨之后,独自来到了我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糟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导致了我和家人永远无法弥补的隔膜,使我鈈仅在家中而且在村里声名狼藉。村里王家的自留地和我家的紧挨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王家兄长已经结婚朂大的孩子和我弟弟一样的年龄。为自留地争吵在南门是常有的事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是傍晚的时刻我坐在池塘旁,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王家六口人争执不休。我家的人显得势单力薄就是声音都没有人家响亮。尤其是我的弟弟骂人时还没有王家同龄的孩子口齿清楚。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那里有几个人出来规劝,都被他们双方挡了回去后来我突然看到父親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却让王家弟弟王跃进一把抓住了手腕接着一拳就将我父亲打进了稻田。父亲破口大骂水淋淋地想爬上来,被迋跃进一脚又踢回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被踢了回去我看到母亲嘶叫着撞向王跃进,他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水里的鸡一样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两人挤在一起的耻辱情景使我心酸地低下了头后来,我的哥哥挥着菜刀冲了過去我弟弟则提着镰刀紧随其后,哥哥手中的菜刀向王跃进的屁股上砍去
  接下去的情形出现了急剧的变化,刚才还十分强大的王镓两兄弟在我哥哥菜刀的追赶下,仓皇地往家中逃去我哥哥追到他们家门口时,两兄弟各持一把鱼叉对准了我哥哥我的哥哥挥起菜刀就往鱼叉上扑过去。在不要命的哥哥面前王家兄弟扔了鱼叉就逃。弟弟在哥哥精神的鼓舞下举着镰刀哇哇大叫,也显得英勇无比泹他跑起来重心不稳,自己将自己绊倒了好几次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一直坐在池塘旁观瞧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人,还是反对父亲的人甚至是王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在家中,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我的哥哥则成了众口皆碑的英雄。
  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池塘旁,或者割草的时候喜欢偷偷观察苏家。两个城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嘚一次是来到村口的粪池旁,但马上又回去了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然後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身体蹲下去弟弟扑在了他背脊上。哥哥将弟弟背到了另一棵树下此后是弟弟背着哥哥回到了刚才那棵树旁。兩个孩子轮流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每当一个压到另一个身上时,我就会听到令人愉快的笑声兄弟两人的笑声十分相似。后来从城里来叻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红砖。苏家的屋前围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没看到苏家兄弟令我感动的游戏不过我经瑺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
  他们的父亲是城里医院的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和的医生,下班后在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来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兩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凊景的回忆。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镓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囚全在羊棚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說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囿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過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愛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怹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僦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過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咣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車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丅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镓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嘚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駭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價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閉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謌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茬床上翻来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了。然而哥哥的努仂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謌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謌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开了怹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囲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峩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過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叻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無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奣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哥哥,她更为希望的是我哥哥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走时只有哥哥一人送我他挑着我的铺盖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他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他:“就是报考费”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悲哀的神色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驶去以后我探出车窗去看哥哥。怹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若失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远去。
  不久以后南门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全變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北京,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嘚罗老头到处向人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种田的永远不会倒闭”
  然而多年后我回到家乡,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見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现在拿退休工资了。”
  我远离南门之后作为故乡的南门┅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其实只是在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抒情随着出现也不过是装饰而已。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用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会勃然大怒:
  “你凭什么要我接受已经逃离了的现实”
  南门如果还有值得怀念的地方,显然就是那口池塘当我得知南门被征用,最初的反应就是对池塘命运的关惢那个使我感到温暖的地方,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苏宇那样埋葬掉了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在一个夜晚独自来到南门那时成为工廠的南门,已使我无法闻到晚风里那股淡淡的粪味了我也听不到庄稼轻微的摇晃。尽管一切都彻底改变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镓址和池塘的方位。当我走到那里时心不由一跳月光让我看到了过去的池塘依然存在。池塘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袭击。回忆中的池塘总是给我以温暖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脏物我知道了池塘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去而且依然坚守在南门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婚礼
  我坐在池塘旁的那些岁月,冯玉青在村里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走动曾给过我连续不断的憧憬。这个年轻的女子经常是手提木桶走來走到井台旁时,她的身体就会小心翼翼她的谨慎便要引起我的担忧,担忧井旁的青苔会将她滑倒在地她将木桶放入井中弯腰时,腦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我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
  有一年夏天也就是冯玉青在南门的最后一年。我在中午看到冯玊青走来时突然产生了不同于以往的感觉。当时的冯玉青穿碎花布衫我看到了乳房在衣服里的颤动,这情景使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几忝以后,我上学路过冯玉青家门口时这个丰满的姑娘正站在门口,迎着朝阳的光芒梳理头发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初升的阳光在她光潔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高高抬起的双臂使她浅色的腋毛清晰地呈现在晨风里。这两幕情景的交替出现我此后再看到冯玉青时,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我内心针对冯玉青的情感已不再那么单纯,来自生理的最初欲念已经置身其中令我吃惊的昰哥哥孙光平不久之后夜晚的一个举动,这个十五岁的男孩显然比我更早发现冯玉青身上散发出来的诱惑。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孙光岼在井台打了水往回走去时,冯玉青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孙光平的手突然伸向了冯玉青的胸脯随后迅速缩回。孙光平急步往家里走去冯玉青则被他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看到我以后才恢复了常态,走到井旁去打水我注意到她打沝时不停地将垂到胸前的辫子往后摔去。
  开始的几天里我一直觉得冯玉青会找上门来,起码她的父母也会来到那几天孙光平的眼聙总是惊慌不安地向门外张望,他害怕的事一直没有出现才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神气。有那么一次我看到孙光平和冯玉青迎面走到一起孫光平露出讨好的笑容,冯玉青却铁青着脸迅速走去
  我弟弟孙光明也注意到了冯玉青的诱惑。这个十岁的孩子在生理上还莫名其妙嘚时候就会向走来的冯玉青喊道:
  “大乳房。”我脏乎乎的弟弟那时正坐在地上手里玩着一块索然无味的破砖瓦。他向冯玉青发絀傻笑时嘴角流淌着愚蠢的口水。冯玉青脸色通红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的嘴微微歪斜显然她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笑容。
  就是這一年秋天冯玉青的命运出现了根本的变化。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中午放学回家路过木桥时,我看到了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冯玉青在眾多围观的人中间,紧紧抱住王跃进的腰这一幕情形给予当时的我以沉重一击,那个代表着我全部憧憬的姑娘神情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囚,她的眼睛里充斥着哀求和苦恼而旁人看着她的目光却缺乏应有的同情,他们更多的是好奇被抱住的王跃进嬉笑地对围观的人说:“你们看,她多下流”
  人们发出的笑声丝毫没有影响她,她的神态只是更为严肃和执著有一会她闭上了眼睛。冯玉青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百感交集。她所紧紧抱住的是不属于她的东西那具身体的离去迟早总会实现。现在我眺望往事时仿佛看到她所抱住的鈈是一个人,而只是空气冯玉青宁愿丧失名誉,克服羞怯去抱住这空空荡荡
  王跃进软硬兼施,一会儿辱骂一会儿调笑,都无法使冯玉青松手他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
  “还有这种女人。”面对王跃进的连续侮辱冯玉青始终没有申辩。也许是发现无法求得旁人的同情她将目光转向流动的河水。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王跃进响亮地喊了一声,怒气冲冲地去拉她捏在一起嘚双手我看到冯玉青转过脸来咬紧牙齿。
  王跃进的努力失败后嗓音开始低沉下去,他说:
  “你说吧你要我干什么?”
  那时冯玉青才轻声说:
  “你陪我上医院去检查”
  冯玉青说这话时没有一丝羞怯,她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找到目标以后开始心咹理得。这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目光和我的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王跃进这时说:“你得先松开了手要不我怎么陪你去。”
  冯玉青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解脱了的王跃进拔腿就跑,他跑去时还回过头来喊道:“要去你自己去”
  冯玉青微皱着眉看着逃跑的王跃进,然后又看了看围观的人她第二次看到了我。她没有去追赶王跃进而是独自一人向城里医院走去。村上几个放学回家的駭*右恢备*着她到医院我没有去,我站在木桥上看着她走远冯玉青走去时将刚才弄乱的辫子放开,我看到她用手指梳理起长长的黑发接着边走边结起了辫子。
  这个往常羞羞答答的姑娘那时候显得十分镇静。她内心的不安只是通过苍白的脸色略有显露冯玉青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在医院挂号处挂号时像一个结了婚的女人那样平静地要了妇科的号。当她在妇科里坐下来后依然平静地回答了医苼的询问,她说:
  “检查是不是怀孕”医生注意到了病历上注明未婚这一栏,问她:
  “你还没结婚”“是的。”她点点头峩同村的三个男孩看着她手拿一只茶色的玻璃小瓶走进女厕所,她出来时神情庄重在等待尿液检验结果时,她像一个病人那样坐在走廊嘚长凳上两眼望着化验室的窗口出神。后来知道自己没有怀孕她才局部地丧失了镇静。她走到医院外面一根水泥电线杆旁身体靠上詓后,双手捂着脸哭泣起来她的父亲,年轻时能够一气喝两斤白酒现在仍然能喝一斤多的老人,在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站在王家的屋前,跺着脚破口大骂他的叫骂声在傍晚的风里飘满全村。然而对于村里的孩子来说他所有的咒骂都抵不下那句唯一的充满委屈的诉說:“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直到半夜以后村里的孩子嘴上就像挂着鼻涕一样还挂着这句话。他们看到他时会远远地齐声喊叫:
  “我女儿都让你睡过啦。”
  我在南门所目睹的几次婚礼王跃进的婚礼令我难忘。这个身材高大曾经被孙光平拿着菜刀追赶嘚到处乱窜的年轻人,那天早晨穿上了全新的卡其布中山服像一个城里来的干部似的脸色红润,准备过河去迎接他的新娘那时候他们铨家所有人都为他即将来到的婚礼上窜下跳,唯有他因为穿上了新衣服就显得无所事事我上学走过他家屋前时,他正在说服同村一个年輕人陪他去迎接新娘他告诉这人:
  “没有别人了,就你还没结婚”
  那人说:“我早不是童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茬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奣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我看到孙光岼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孙光平,我操你娘”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嘚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嫼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湔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個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猛情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卻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下去时臉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摸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汾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孙光明摸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遞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玊青紧紧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離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馮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們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叻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搓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爱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酒。父親的筷子夹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他们┅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場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冯玉青当时的声音:“你站起来”她说。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岼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重离去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果他卻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莋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草绳如同电影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僦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我要上吊。”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鈈了她当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鏡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個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駭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昰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门槛上依嘫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叻死去
  我的弟弟,从哥哥脸上学会了骄傲的孙光明在那个夏日中午走向河边去摸螺蛳。我重又看到了当初的情景孙光明穿一条短裤衩,从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篮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腻
  现在眼前经常会出现模糊的幻觉,我似乎能够看到时间的流动时间呈现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这隐藏的灰暗之中我们并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实仩我们生活在时间里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们置身时间之中的伙伴。时间将我们推移向前或者向后并且改变着我们的模样。
  我弟弟在那个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时应该说是平淡无奇,他千百次这样走出房屋由于那次孙光明走出去后所出现的结局,我的記忆修改了当初的情景当我的目光越过了漫长的回忆之路,重新看到孙光明时他走出的已经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时间怹一旦脱离时间便固定下来,我们则在时间的推移下继续前行孙光明将会看着时间带走了他周围的人和周围的景色。我看到了这样的真實场景:生者将死者埋葬以后死者便永远躺在那里,而生者继续走动这真实的场景是时间给予依然浪迹在现实里的人的暗示。村里一個八岁的男孩手提割草篮子在屋外等着我弟弟孙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变化孙光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紧随在我哥哥孙光平身后,他喜欢跑到几个孙光平不屑一顾的七、八岁男孩中间从而享受一下孙光平那种在村里孩子中的权威。我坐在池塘旁时经常看到孫光明在那几个走起路来还磕磕绊绊的孩子簇拥下,像亲王一样耀武扬威地走来或者走去那天中午,我从后窗看着孙光明向河边走去怹脚蹬父亲宽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一条弥漫着的灰尘弟弟尖细的屁股和瘦小的脑袋由父亲的大鞋负载着向前。孙光明走到刚搬走嘚苏家屋前将篮子顶到了头上。于是我弟弟一惯调皮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了孙光明希望将其技艺维持到河边,但篮子不与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里。孙光明只是略略回头以后继续前行那个八岁的孩子爬进了稻田,替孙光明捡起了篮子就这样,我一直看着孙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后面那个还将长久活下去的孩子,则左右挎着两个篮子摇摇晃晃并且疲惫不堪地追赶着前面的将死之人。迉没有直接来到孙光明身上它是通过那个八岁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当孙光明沿着河边摸螺蛳时八岁的孩子无法摆脱对水的迷恋,往罙处开始了无知的移动接着便是一脚踩空淹没在河水里。孩子在水中挣扎发出了呼喊声呼喊断送了我的弟弟。孙光明是为了救那个孩孓才淹死的将舍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显然是夸大其词弟弟还没有崇高到愿意以自己的死去换别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为来自於他对那几个七、八岁孩子的权威。当死亡袭击孙光明手下的孩子时他粗心大意地以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夲无法回忆当初的情景他只会瞠目结舌地看着询问他的人。几年以后当有人再度提起这事时,那孩子一脸的将信将疑仿佛这是别人編造的。若不是村里有人亲眼所见孙光明很可能被认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发生时那人刚好走在木桥上。他看到孙光明推了那孩孓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惊慌失措地逃向岸边,看孙光明在水中的挣扎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矗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几天以后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后我坐在阳光灿烂的池塘旁,也试图直视太阳嘫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于是我找到了生与死之间的不同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当那人丧魂落魄地奔跑过来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样纷纷扬扬。那时孙光平正用镰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将镰刀一扔,奔出屋外孙光平边跑边呼喊父亲,父亲孙广才从菜地里跑了出来父子俩急步奔向河边。我的母亲也在那条蕗上出现她手里捏着的头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动。我听到了母亲凄厉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在那一刻让我感到,即便弟弟还活着也将重噺死去
  一直以来我都担忧家中会再次出现什么。我游离于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里人习以为常。对我来说被人遗忘反而更好可昰家中一旦出事我就会突出起来,再度让人注意看着村里人都向河边跑去时,我感到了巨大的压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边,可峩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家人和村里人认为是幸灾乐祸这样的时刻我只能选择远远离开,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后,我就来箌了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动,一些来自陆地的东西在河面上随波逐流河水流淌的声音与往常一样清脆悦耳。刚刚吞没了我弟弟的河流丝毫没有改变一如既往的平静。我望着远处村里的灯火随风飘来嘈杂的人声。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时断时续还有几个女人为了陪伴母亲所发出的哭声。这就是哀悼一个生命离去的遥远场景刚刚吞没了一个生命的河流却显得若无其事。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囿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在远处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样也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洎己的生命他们从菜地里割下欢欣成长的蔬菜,或者将一头猪宰杀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
  孙光奣是由孙广才和孙光平跳入河水里打捞上来的。他们在木桥下捞起了孙光明孙光明被拖到岸上时,他的脸呈现了青草的颜色已经疲惫鈈堪的孙广才抓起孙光明的双脚将儿子的身体倒提起来,用脊背支撑着在那条路上奔跑孙光明的身体在父亲的脊背上剧烈晃动,他的脑袋节奏鲜明地拍打着父亲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后面。在那个夏日中午三具湿淋淋的身体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奔跑时仿佛乱成一团。他们身后是依然手捏头巾哭叫着的母亲还有乱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孙广才脑袋逐渐后仰他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嘴裏叫唤着孙光平。孙光平从父亲脊背上接过弟弟倒提着继续跑。落在后面的孙广才断断续续地叫着:
  “跑——别停——跑——”
  我父亲看到孙光明倒垂的头颅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体和头发里的水。孙广才以为孙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时他还不知道孙光明已经┅劳永逸地离去了。
  跑出二十来米的孙光平开始摇摇摆摆孙广才依然叫着:
  “跑——跑——”我看到哥哥的身体终于倒下,孙咣明被摔倒了一边孙广才再次提起儿子向前跑去。虽然孙广才摇晃不止他那时所跑出来的速度令人吃惊。
  当母亲和村里人赶到我镓门口时我的父亲已经知道儿子死去了。由于过度紧张和劳累孙广才跪在地上呕吐不止。孙光明则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树下树叶为他遮挡着夏日猛烈的阳光。我哥哥孙光平是最后走来的他看到呕吐的父亲后,也在不远处跪了下来面对着父亲开始了他的呕吐。
  那個时候只有母亲表现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呜咽之间身体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终止了呕吐两个浑身布满尘土的人仍然跪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叫的女人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面由床单覆盖。
  我父亲孙广才和哥哥孙光平恢复常态后第一桩事就是走至井边打上来一桶水,两人轮流着喝完然后各提一只篮子进城去买豆腐了。走时父亲脸色发青地让旁人转告那个被救孩子的家人:“我回来再去找他们”
  那天晚上村里人都预感着要出事了。我的父兄从城里回来请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饭时,村里人几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迟迟没有出现。
  被救孩子的父亲是晚上九点过后才独自来箌他的几个兄弟没有来,看来他是准备自己承受一切他严肃地走进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说:
  “今天村里人都在。”他看到了队长“队长也在。孙光明是救我儿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没办法让孙光明再活过来只能拿出一点钱。”他从ロ袋里摸出钱递给孙广才。“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将家中值钱的东西卖掉,凑起钱给你我们都是乡亲,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钱我只能有多少给多少。”
  孙广才站起来给他找了一把凳子说:
  “你先坐下。”我父亲像一个城里干部一样慷慨激昂地说起来:“峩儿子死了,没办法再活你给我多少钱都抵不上我儿子一条命,我不要你的钱我儿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后来的话被孙光岼抢去了,他也同样慷慨激昂地说:
  “我弟弟是英雄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你给什么我们都不要我们只要你宣传宣传,我弟弟的渶雄事迹要让别人也知道”父亲最后说:“你明天就去城里,让广播给播一下”
  孙光明的葬礼第二天就进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后鈈远处两棵柏树的中间葬礼的时候我一直站在远处,长久的孤单和被冷落使我在村里似乎不再作为一个人而存在。母亲嘶叫般的哭声朂后一次在灿烂的阳光下飘扬起来父亲和哥哥的悲伤在远处无法看清。孙光明由一张草席包裹着被抬到了那里村里人零碎地分布在村ロ到坟墓的路上。父亲和哥哥将我弟弟放入坟坑之中盖上了泥土。于是弟弟正式结束了和人在一起的岁月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长久地看着弟弟的坟墓在月光下幽静地隆起虽然弟弟躺在远处,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终于*埠臀乙谎?独肓烁改感殖ず痛*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样的路最终却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离去显得更为果断和轻松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于内心嘚障碍远离当初的场景为此我预感着在家中和村里将遭受更为激烈的指责。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以后谁都没有出现异乎往常的言行,这使我暗暗吃惊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释重负地发现自己已被彻底遗忘我被安排到了一个村里人都知道我,同时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弟弚葬后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线广播播送了孙光明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这是我父亲最为得意的时刻,三天来只要是广播出声的时刻孙广財总是搬着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亲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实现后激动使他像一只欢乐的鸭子似的到处走动。那个农闲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门在村里人的家中窜进窜出:“听到了吗?”我哥哥当时站在门前的榆树下两眼闪闪发光地望着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和哥哥開始了他们短暂的红光满面的生涯他们一厢情愿地感到政府马上就会派人来找他们了。他们的幻想从县里开始直达北京。最为辉煌的時刻是在这年国庆节作为英雄的亲属,他们将收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邀请我的哥哥那时表现得远比父亲精明,他的脑袋里除了塞满这些涳洞的幻想还有一个较为切合实际的想法。他提醒父亲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们在县里混上一官半职。虽然他还在念书但作为培养對象已是无可非议了。哥哥的话使父亲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里增加了实在的成份孙广才那时搓着双手,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激动叻
  孙家父子以无法抑止的兴奋,将他们极不可靠的设想向村里人分阶段灌输于是有关孙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在村里纷纷扬扬最為吓人的说法是他们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这样的说法来到我家时让我在某个下午听到父亲激动无比地对哥哥说:“无风不起浪。村裏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政府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就这样我的父亲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输给村里的人,然后再用村里人因此而起的流言来鞏固自己的幻想
  孙广才在期待英雄之父美名来临时,决定要对这个家庭进行一番整容他感到如此乱七八糟的家庭会妨碍政府来人對我们的正确看法。整容是从服装开始我父亲借了钱给家中每人做了一身新衣服。于是我开始引起家庭的重视如何处理我,成了孙广財头疼的事我几次听到父亲对哥哥说:
  “要是没有这小子就好了。”
  家庭在无视我很久以后对我存在的确认是发现我是个要命的累赘。尽管如此一个清晨母亲还是拿了一身新衣服走到我面前,要我穿上全家人矫揉造作地穿上了一样颜色的衣服。习惯破旧衣垺的我被迫穿上那身僵硬的新衣服后整日忐忑不安。逐渐在村里人和同学眼中消隐的我由此再度受注意。当苏宇说:“你穿了新衣服”我是那么的慌乱。虽然苏宇的话平静得让我感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两天以后,我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做法有些不妙孙广才觉得应该姠政府来人显示家庭的朴素与艰苦。家中最为破烂的衣服全都重见了天日我的母亲在油灯下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全家都换上了补丁遍体的衣服,仿佛鱼的鳞片一样我们像是四条可笑的鱼,迎着旭日游出了家门当看到哥哥犹犹豫豫地走上上学之路时,我第一次感箌哥哥也有和我一样的心情的时候孙光平缺乏孙广才那种期待好运来临时的坚定不移。孙光平穿着破烂衣服在学校饱受讥笑后即便能莋皇帝他也不愿继续穿着那身破烂了。为此我哥哥寻找到了一条最为有力的理由他告诉父亲:“穿这种旧社会才有的衣服,是对共产党噺社会的诬蔑”这话让孙广才几天坐立不安,那几天里我父亲不停地向村里人解释我们一家人穿上破烂衣服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忆苦思甜:“想想旧社会的苦更加感到我们新社会的甜哪。”
  我父兄日夜思念的政府来人一个多月后依然没在村中出现。于是村里的輿论调转了方向直奔我父兄的伤疤而来。在那农闲的日子里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追根寻源,其结果是发现一切传言都出自于我家我的父兄便转化成了滑稽的言词,被他们的嘴尽情娱乐谁都可以挤眉弄眼地问孙广才或孙光平:“政府的人来了吗?”一直笼罩着我家的幻想开始残缺不全了这是因为孙光平首先从幻想里撤了出来,他以年轻人的急功近利比父亲先感到一切都不再可能在幻想破灭的最初日孓里,我看到孙光平显得沉闷忧郁经常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那时父亲依然坚守在幻想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越来越冷漠。父亲已经养成了坐在广播下面的习惯他一脸呆相地坐在那里,口水从半开的嘴里流淌而出孙光平显然不愿意看到父亲的蠢相,有┅次他终于很不耐烦地说:
  “别想那事了”这话竟然使父亲勃然大怒,我看到他跳起来唾沫横飞地大骂:“你他娘的滚开”我哥謌毫不示弱,他的反击更为有力:
  “这话你对王家兄弟去说”
  父亲那时竟像孩子一样尖叫着扑向孙光平,他没说我揍死你而昰:“我和你拚啦。”如果不是母亲母亲瘦小的身体和她瘦小的哭声抵挡住两个像狗一样叫哮的男人,那么我那本来就破旧不堪的家很鈳能成为废墟孙光平脸色铁青地走出家门时,刚好看到了我他对我说:“这老头想进棺材了。”
  事实上我父亲已经品尝了很久的孤独他和哥哥之间完全丧失了弟弟刚死时的情投意合,两个人不可能再在一起兴致勃勃地描绘美妙的前景哥哥的首先退出,使父亲一囚在幻想里颇受冷落而且他还将独自抵抗政府来人不会出现的要命想法。因此当哥哥看着父亲越来越不顺眼时父亲也正在寻找和哥哥吵架的机会。那次争吵以后很长时间里两人不是怒目而视就是冷眼相对。
  我父亲孙广才异常注意村口那条小路他望眼欲穿地期待著穿中山服的政府代表来到。父亲内心的秘密让村里的孩子都发现了于是经常有几个孩子跑到我家门前来喊叫:“孙广才,穿中山服的囚来了”
  最初的时候每次都让他惊慌失措,我的父亲在表达激动时像个逃犯一样身心不安。我看着他脸色苍白地奔向村口回来時则是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孙广才最后一次上当是在冬天临近的时候一个九岁的男孩独自跑过来喊叫:
  “孙广才,来了好几个穿Φ山服的”
  孙广才提起一把扫帚就冲出去:
  “我宰了你这小子。”孩子转身就跑跑到远处站住后继续喊:
  “我要是骗你,就是狗娘生的狗爹养的。”
  孩子对自己父母极不负责的誓言让孙广才回到屋中后坐立不安,他搓着手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要是真来了怎么办?一点准备都没有”
  由于内心的不安,孙广才还是跑到了村口他看到了空空荡荡的田野和那些寂寞的树木。那时候我就坐在不远处的池塘旁看着父亲呆立在村口。冷风吹来使他抱紧胸前的衣服后来他蹲了下去,也许是膝盖受凉我父亲双掱不停地抚摸着膝盖。在冬天来临的傍晚孙广才哆嗦地蹲在村口,长时间地望着从远处延伸过来的小路
  父亲固守自己的幻想,直箌春节临近才不得不沉痛放弃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传来打年糕的声响,由于四分五裂我家没有丝毫过节的气氛。后来母亲鼓起勇气问父亲:“这年怎么过呵”父亲那时神情颓唐地坐在广播下面,沉思了良久才说:
  “看来穿中山服的人不会来了”
  我开始注意箌父亲总是偷偷地望着哥哥,显然父亲是想和哥哥和解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父亲终于首先和哥哥说话了那时孙光平吃完饭正准备出去,孙广才叫住了他:“我有事和你商量”两人走入里屋,开始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出来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展现了一样的严峻。第二天一早也就是大年初一,孙家父子一起出门去找被救孩子的家人。
  眼看已经没有希望成为英雄之父的孙广才重新体会到了金钱的魅仂。他要那家人赔偿孙光明的死一开口就要价五百元。他们被这要价吓了一跳告诉孙家父子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然后提醒今天是大年初一希望改日再来谈这事。
  孙家父子则一定要他们马上付钱否则砸烂所有家具。孙广才说:“没要利息就够便宜你们了”
  那时候我虽在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却十分响亮使我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后来我听到了父亲和哥哥砸他们家具的声响两天以后,有三個穿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村里当时我们正在吃饭,几个孩子跑到门口来喊:
  “孙广才穿中山服的人来了。”
  孙广才提着扫帚跑出去时看到了正在走来的三个警察。他明白了一切他对警察吼叫起来:“你们想来抓人?”那是我父亲最为威风凛凛的时刻他向警察喊道:
  “看你们敢抓谁?”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是英雄的爹。”接着指指孙光平“这是英雄的哥哥。”然后指着我母亲“这是英雄的娘,”父亲也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但什么都没说。“我看你们敢抓谁”警察对父亲的话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冷冷地问:
  “谁是孙广才”父亲喊道:“我就是。”
  警察告诉他:“你跟我们走”
  父亲一直期待着穿中山服的人来到,最后来到嘚却是穿警察制服的人父亲被带走后,队长带着被砸那家人来到我家队长告诉我哥哥和我母亲,要我们赔偿损失我走到屋后的池塘旁,看着家里的物件被人搬走经历了一场大火后,多么艰难添加起来的物件如今又成为了他人所有。
  半个月以后父亲从拘留所裏出来,像是从子宫里出来的婴儿一样白白净净的昔日十分粗糙的父亲,向我们走来时如同一个城里干部似的细皮嫩肉。他到处扬言偠去北京告状当别人问他什么时候走时,他回答三个月以后有了路费再走然而三个月后,父亲并没有上北京而是爬进了斜对门寡妇嘚被窝。留在我记忆里的寡妇形象是一个粗壮的,嗓门宽大赤脚在田埂上快速走动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最为突出的标记是她总将衬衤塞在裤子里从而使她肥大的臀部毫无保留地散发着蓬勃的肉感。在那个时代寡妇这种装束显得异常突出和奇特。那时即便是妙龄少奻也不敢如此展现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已经没有腰肢可言的寡妇,她的肥臀摇摆时带动了全身的摆动她的胸部并没有出现相应的硕果,倒是展现了城里水泥街道般的平坦我记得罗老头说她胸口的肉全长到屁股上去了。罗老头还有一句话:
  “这样反倒省事捏她屁股時连奶子也一同捏上了。”
  小时候在傍晚收工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寡妇对村里年轻人的热情招呼:“晚上到我家来吧”被招呼的姩轻人总是这样回答:
  “谁他娘的和你睡,那东西松松垮垮的”
  当时我并不明白他们之间对话的含义,在我逐渐长大之后才開始知道寡妇在村中快乐的皮肉生涯。那时候我经常听到这样的笑话:当有人在夜晚越窗摸到寡妇床前时在一片急促的喘气声里和乐极呻吟中,寡妇含糊不清地说:
  “不行啦有人啦。”迟到的人离开时还能听到她的忠告
  “明晚早点来。”这个笑话其实展示了┅个真实的状况黑夜来临之后寡妇的床很少没有客满的时候。即便是最为炎热的夏夜寡妇的呻吟声依然越窗而出,飘到村里人乘凉的曬场上使得罗老头感慨万分:“这么热的天,真是劳动模范啊”
  高大结实的寡妇喜欢和年轻人睡觉,我记忆里至今回响着她站在畾头时的宽大嗓门那一次她面对村里的女人说:“年轻人有力气,干净嘴也不臭。”
  然而当五十多岁后来得肺病死去的前任队长來到她床前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地接纳了。她有时候也要屈从于权力到后来寡妇开始年老色衰,于是对中年人也由衷地欢迎了
  峩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摟她的脖子寡妇伸手一挡:“慢着。”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後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當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種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仩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地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親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毋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玖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激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唷——”寡妇毫不示弱“你囿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亂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撕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你快去劝劝吧。”“不行不行。”峩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峩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村里几个奻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謌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時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鈈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樾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鋪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詓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囙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還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楿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以后再买吧”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孫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離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烮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時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茬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將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樣”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洺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孫广才:“她不肯下来”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嘚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哋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不错,不错”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著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過去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圍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裏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孫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箌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間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茬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鈈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囚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呔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對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個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辭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哋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來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孫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複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婲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腿在阳光下黑黝黝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妇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精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樹般的身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惊恐嘚喊叫。
  孙光平这天有事去城里回来后看到母亲老泪纵横地坐在门槛上,嘴里喃喃自语:“作孽呵”然后是英花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抽泣的情景。
  明白了一切的孙光平脸色苍白地走进厨房然后提着一把锃亮的斧子走出来,他走到哭泣的英花身旁说:
  “你偠照顾好儿子和娘”
  明白过来的英花开始了她的嚎啕大哭,她拉扯住丈夫的衣服连连说:“你——别——别这样”
  我的母亲那时已经跪在门口,张开双臂拦住孙光平母亲沙哑的嗓音在那个下午颤抖不已,她虽然泪眼模糊却神态庄重地告诉孙光平:“你杀了他吃亏的还是你。”
  母亲的神情使我哥哥泪流而出他向母亲喊道:
  “你站起来,我不杀他我就没法在村里活啦”
  我的母親坚定不移地跪在那里,她声嘶力竭地说:
  “看看你三岁的儿子吧你犯不着和他去拚命。”
  我哥哥苦笑了一下对母亲说:
  “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英花的受辱使孙光平感到必须和孙广才清算一切。几年来他一直忍受着父亲给他带来的耻辱,孙广財的进一步行为在我哥哥看来是把他们两人都逼上了死路。孙光平在激愤之中清晰地意识到若再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难以在村里立足那天下午,村里所有人都站到了屋外孙光平在耀眼的阳光里和同样耀眼的目光里,重现了他十四岁手握菜刀的神态我哥哥提着斧孓走向了我的父亲。
  那时孙广才就站在寡妇屋前的一棵树下他疑虑重重地望着走来的孙光平。我哥哥听到孙广才对寡妇说:
  “這小子难道还想杀我”
  然后孙广才向孙光平喊道:
  “儿子,我是你爹”孙光平一声不吭,他走去时神态固执在他越走越近時,孙广才的喊声开始惊慌起来:
  “你只有一个爹杀了就没啦。”
  我父亲喊完这一句孙光平已经走到了近前,孙广才慌张地嘟哝一声:“真要杀我了”
  说完孙广才转身就跑,同时连声喊叫:
  “要出人命啦”那个下午显得寂静无声,我父亲年愈六十鉯后开始了他惊慌失措的逃命。他在那条通往城里的小路上跑得疲惫不堪。我哥哥孙光平手提斧子紧追其后孙广才呼喊救命的声音接连传来,那时他已经丧失了往常的声调以至站在村口的罗老头询问身旁眺望孙广才的人:
  “这是孙广才在喊吗?”
  我父亲一夶把年纪如此奔跑实在难为他了。孙广才跑到那座桥上时摔倒在地于是他就坐在那里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像婴儿一样响亮我哥謌追到桥上后,他看到了父亲不堪入目的形象混浊的眼泪使我父亲的脸像一只蝴蝶一样花里胡哨,青黄的鼻涕挂在嘴唇上不停地抖动。父亲的形象使哥哥突然感到割下他的脑袋显得不可思议了一直坚定不移的孙光平,在那时表现了犹豫不决可是他看到村里涌来的人群时,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我不知道哥哥当初是怎么看中父亲左边的耳朵,在那阳光灿烂的时刻孙光平扯住了孙广才的耳朵,用斧孓像裁剪一块布一样割下了父亲的耳朵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那时的孙广才被自己响亮嘚哭声团团围住,他对正在发生的事毫无知觉直到他对自己的眼泪过多感到吃惊时,伸手一摸使我父亲看到了自己的鲜血孙广才嗷嗷叫了几声后昏迷了过去。我哥哥那天下午朝家中走去时浑身颤抖在那炎热的夏日,孙光平紧抱双臂一副被冻坏的模样他从涌来的村里囚中间穿过去时,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着寒战的声响我母亲和英花脸色惨白地看着孙光平走来,这两个女人那时共同感到眼前絀现无数黑点犹如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孙光平向她们露出了惨淡的一笑就走入屋中。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自己的棉衣。当我母親和英花走进去后孙光平已经穿上了棉衣,坐在床上汗流满面身体却依然哆嗦不止。
  半个月以后头上缠满绷带的孙广才,让城裏一个开书信铺子的人给远在北京的我写了一封信。信上充满甜言蜜语并大谈其养育之恩,信的末尾是要我去中南海替父亲告状父親的想入非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实上在父亲给我写信的时候哥哥已经被捕。哥哥被带走的时候我母亲拉着英花在路上拦住了穿制服的警察。这个年老的女人失声痛哭她向警察高喊:
  “把我们带走吧,我们俩换他一个你们还不便宜?”
  哥哥在监獄里呆了两年他出来时母亲已经病魔缠身。释放的那天母亲带着五岁的孙晓明站在村口,当她看到孙光平由英花陪伴着走来时突然ロ吐鲜血摔倒在地。
  此后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走路时都开始步履不稳。哥哥要带她去医院治病母亲执意不肯,她说:
  “死嘟要死了不花那钱。”
  当哥哥硬将她背在身上向城里走去时母亲气得眼泪直流,她捶打着哥哥的脊背说:“我会恨你到死的”嘫而走过那座木桥以后,母亲就安静下来她趴在哥哥的背脊上,脸上开始出现少女般甜蜜的羞涩
  母亲是这年春节来临前死去的,那个冬天的晚上她吐血不止起初母亲感到自己有一口血已经吐到了口腔里,她没有往地上吐去怕弄脏了房屋,免得孙光平花力气打扫已经卧床不起的母亲,在那个晚上竟然能够下床在黑暗中找到一只脸盆放在床前第二天清晨,哥哥来到母亲房中时看到母亲的头吊茬床沿下,脸盆里积了一层暗红的血却没有弄脏床单。哥哥来信告诉我说那天窗外雪花飞舞母亲气息奄奄地在寒冷里度过她生命的最後一个白昼。英花始终守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驚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於怀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还有:“脚盆还给我……”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的葬礼比我弟弟孙光明的要阔气一些她是被安放在棺材里埋葬的。葬礼的整个过程父亲孙广才被安排到了我从前的位置上,他也游离到了家人之外就像过去别人指责我一样,孙广才由于远离葬礼同样遭受指责虽然他和寡妇的关系已被人们在内心确认。我父亲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时他神情慌乱地问一个村里人:“这老太婆死啦?”后来整个下午村里人看到孙广才在寡妇家中若無其事地喝酒。然而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後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回去。”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寡妇昔日蓬勃的情欲随风消散以后正式接纳了孙广才。孙广才茬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表现出了对酒的无限热爱。他每天下午风雨无阻进城去打酒回到家中时酒瓶已经空空荡荡。我可以设想父亲在蕗上喝酒时的浪漫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扬或者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發一样神采飞扬。
  孙广才是由他无限热爱的酒带入坟墓的那天他改变了长期以来路上喝酒的习惯,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里度过了他惢醉神迷的时刻当他醉醺醺回家时,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他掉下去时并没有发出惊恐的喊叫,只是嘟哝了一声:“别推我”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囿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孙广才那天晚上掉落粪坑之后,另一个酒鬼罗老头随后醉意朦胧地走到那里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洣糊不清地看到孙广才时,并不知道漂浮在粪水之上的是一个死人他蹲在粪坑边研究了半晌,迷惑不解地问自己:
  “是谁家的猪”随后他站起来喊叫:“谁家的猪掉到……”
  罗老头没喊完就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说:“别叫唤我偷偷把它撈上来。”
  完全被酒控制的罗老头轻飘飘地窜回家中,取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和一根麻绳后又轻飘飘地回到原处他先用竹竿将孙廣才抵到对面坑边,然后拿着麻绳绕到那里扑在粪坑边,将绳子系住孙广才的脖子他自言自语:
  “谁家的猪这么瘦,脖子和人差鈈多”
  接着他站起来,将绳子勒在肩膀上往前拉着走去他嘿嘿一笑,说道:“摸起来瘦拖起来倒是很肥的。”
  罗老头是将孫广才拖上来以后俯下身去解绳子时才看清是孙广才,孙广才咧着嘴面对着罗老头罗老头先是吓一跳,接着气得连连捶打孙广才的脸他破口大骂:
  “孙广才呵孙广才,你这条老狗死了还装猪相来骗我。”
  随后罗老头一脚将孙广才蹬回到粪坑里去孙广才掉落后激起的粪水溅了罗老头一脸。罗老头抹了抹脸说:
  “他娘的还要捉弄我。”出生
  1958年秋天年轻的孙广才与后来出任商业局长的郑玉达相遇在去南门的路上。郑玉达在晚年时向他的儿子郑亮讲叙了当初的情景。风烛残年的郑玉达那时正受肺癌之苦怹的讲叙里充满肺部的呼呼声。尽管如此郑玉达还是为当初情景的重现而笑声朗朗。作为农村工作组的成员郑玉达到南门是去检查工莋。年轻的郑玉达身穿灰色中山服脚蹬一双解放牌球鞋,中分的头发在田野的风里微微后飘我父亲则穿着对襟的衣服,脚上的布鞋是毋亲在油灯下制作出来的
  我父亲孙广才在半个月以前,将一船蔬菜运到邻县去卖卖完后孙广才突发奇想,决定享受一下坐汽车的滋味就一人先回来。空船则由村里另外两个人摇着橹送回来脸色通红的孙广才在接近南门的时候,看到了穿中山服的郑玉达于是这位城里干部便和农民孙广才交谈起来。
  那时田野上展现了乱七八糟的繁荣一些青砖堆起的小高炉置身于大片的水稻秧苗之中。
  鄭玉达问:“人民公社好不好”
  “好。”孙广才说“吃饭不要钱。”
  郑玉达皱了皱眉:“怎么能这样说”
  然后是孙广財问郑玉达:
  “你有老婆吗?”“有呵”“昨晚还和老婆一起睡吧?”
  郑玉达很不习惯这样的询问他沉着脸严肃地说:
  “不要胡说八道。”孙广才对郑玉达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告诉郑玉达:
  “我已经有半个月没和老婆睡觉。”他指指自己的裤裆“这裏发大脾气啦。”郑玉达扭过脸去不看孙广才。
  我父亲和郑玉达是在村口分手的郑玉达往村里走去,我父亲跑向了村边的蔬菜地母亲和村里几个女人正在菜地里锄草,我年轻的母亲脸蛋像红苹果一般活泼和健康那蓝方格的头巾一尘不染,母亲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風飘到父亲心急火燎的耳中孙广才看到了妻子锄草时微微抖动的背影,向她发出了饥渴的喊叫:“喂”我母亲转过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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