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抬死人出殡车前插红旗

             “文革”距离今天并不遥远,但“文革”中发生的一切,正渐行渐远,对于后来人,也许有一天,它会成为一个“故事”,甚至一个“笑话”。这是“文革”亲历者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于是,以《死亡行军》《原谅,但不能忘记》《在特殊监狱里》《大荒原》等十余部长篇巨作蜚声文坛的于艾平强忍撕疤切齿之痛,和血蘸泪,呕心五年,奉献上《白土地》这部四十余万字的力作。 这是一部自传体纪实文学作品,真实记录了十年文革期间,作者及其家人所经历的非人磨难,今天回忆起来,依然“满目都是赤祼的血腥,满耳都是恶毒的斥骂,满心都是屈辱和悲愤”,致使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然社会之责任历史之使命,重锤响鼓,鞭辟入里,欲罢不能,终为“文革”竖立起一根历史的耻辱柱。    《白土地》同其它涉及“文革”的作品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的“真实”,甚至真实到残酷,真实到令人发指。作品中的人物全部真姓真名,此举就是为了真实地记录历史,于艾平认为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也没有权力隐瞒历史,伪造历史,扭曲历史。所以,他力图把已经歪曲的历史抻直,再抻直。这是为中国的明天负责,为历史和后代负责,更是为人类的文明负责。 对“文革”的记录与反思,于艾平的创作计划为三部曲《原谅,但不能忘记》共120万字,《白土地》为其第一部。后两部作品《车前草》、《大荒原》也将面世,有兴趣的出版社和出版人,可与作者直接联系洽谈。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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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晴天霹雳                    
 一        1966年6月,我还不满13岁,刚刚参加过小学毕业考试,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我们家的劫难也降临了。    我所在的齐齐哈尔糖厂子弟学校还很平静,一般说来,北京发起什么运动,波及到遥远的黑龙江边陲小城尚须一段时间,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宁静。我的母亲孙志刚时任糖厂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她对我的期望值非常高,希望我考上齐齐哈尔市实验中学。考试那一天早晨是艳阳天,朝阳把稀疏的云朵映得通红,仿佛燃起了大火。我进考场没多久刮起湿漉漉的风,晴转多云,室内变得幽暗闷热,我很快就汗水涔涔了。监考老师打亮所有的电灯,我烦躁不安地答着试题,心里犯起嘀咕,今天的天气可能预示什么……好在试题都在复习范围之内,我胸有成竹地答完考卷,第一个离开严肃的考场。天空下起牛毛细雨,母亲正打着雨伞守在教室门外。她一边为我遮雨一边掏出手帕擦我脖颈上的汗水,温和地责怪:    “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一半时间……再仔细检查一遍试题也不迟嘛。”    我嫌母亲磨叨,市里出的统一考题我都会,核对过一遍没发现错误还在里面耗什么时间。站在母亲身旁的算术老师董振清不放心,询问起考题内容,我如数家珍,对答如流。董老师长长舒了口气转向母亲说:    “孙书记,于艾平确实考得不错,他准能考上实验中学。”    母亲心里高兴,脸上依然绷着:    “那也不能翘尾巴!”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强中自有强中手,母亲总叮咛我不要飘飘然,翘尾巴。我就是要翘尾巴,凭我的小聪明自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考上实验中学手拿把掐。不是吗?学校从小就给了我骄傲和自信。我跟父亲从哈尔滨流放到喇嘛甸上小学一年级,没几天老师就教不了啦,我净在下面扮鬼脸、出洋相影响其他小朋友们上课。我在省直机关幼儿园学过大部分一年级课程,老师怎么能让我多费脑细胞呢。校长找来母亲说:“于艾平不用上一年级了,我们建议他直接跳到二年级……”我可不是吹大牛,无论在喇嘛甸小学还是糖厂子弟小学我都是年级的尖子,并有充足的精力担任少先队大队长。我那时满脑子都是伟大理想,总是拿新的计划替换老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都很认真。一阵子想学苏联的加加林叔叔当科学家,驾驶宇宙飞船登上月球。一阵子想学米丘林爷爷当园艺家,实验出的苹果比西瓜大。没过几天想法又变了,还是学高玉宝叔叔当作家吧,写出篇“半夜鸡叫”的故事折腾折腾老地主玩……    我一直对语文课有特殊的兴趣。    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学校搞征文,题目是“同学之间要团结”。我应征的一篇寓言叫“笤帚和拖把的故事”。大意是每当教室打扫卫生,拖把见笤帚总在它前面出头露面很不服气,非要抢在笤帚前面风光一回。结果灰尘和纸屑都湿淋淋的粘到地板上,笤帚怎么扫都扫不干净。从此拖把再不闹情绪了,与笤帚一起配合得恰到好处……由此我得出结论,同学之间要像笤帚和拖把那样团结才能共同进步……文章写得有点牵强,也不算优秀,大概评奖的老师觉得寓意不错,矬子里面拔大个儿,让我侥幸荣获全校征文第一名。学校初中语文教师侯字典不相信这篇文章出自10岁孩子之手,来我家家访了。他一进门,就文质彬彬地用手指撮撮鼻梁上的眼镜,将腋下夹的《新华字典》放在写字台上,里面还带着一些小纸条条。莫名其妙的父亲以为他来切磋学问,有些惶惶然了。侯字典清清嗓子,婉转地恭维父亲养个有“才气”的孩子之后,流露出对这篇作文的不安,若是家长出的构思,将不利于学生的独立思考和发展……我的父亲于渭生是齐齐哈尔糖长副厂长,侯字典给他面子不好明说。父亲弄明白这个戴深度近视镜小伙子的来意,笑了一笑。他指着书架上的文学书籍对侯字典说:    “你就是那个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的侯字典……哦,小侯老师。多虑了,多虑了,厂里工作忙,我整天不着家,哪有时间帮他构思作文……”    “于厂长,您过去不也写作么?”侯字典问。他说话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推敲,从容不迫。    “那是业余爱好,只是喜欢……不是我夸自己的儿子,小侯老师,艾平早就读过大部分中国古典名著。我怕他看坏眼睛,才撵他多出去玩玩,你有时间可以考考他《水浒》的内容……”    是的,父亲说得不错,我从小就酷喜读书。他书架上那几本中国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西游记》、《红楼梦》,我翻得滚瓜烂熟,时常给小朋友讲读过的故事。我不喜欢父亲,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驴脸,大眼梢子上的眉毛一挑很凶,仿佛我生来就欠他八百吊钱,一脸严峻,不苟言笑。他管教儿子的方式非常严厉,我动辄得咎挨他痛打。我看父亲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净拣好听的话对侯字典说,才不会撵我出去玩呢。他说人要脸,树要皮,字写的好不好是关系到一个人“门面”的大事,规定我每天必须写5页毛笔楷书。为让我练好“门面”几乎不近人情,完不成“作业”可要倒大霉了……父亲写一手遒劲的毛笔字,逢年过节四处帮邻居写春联、对子,赚回一片廉价的赞美。凭什么非逼我和你一样呢?我可不想哗众取宠。好在父亲很少待在家里,经常出差不能每天检查作业,不出差也是很晚下班,我的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有一次放寒假他去广东出差,我脱缰野马般玩疯了,10多天没练一个大字,母亲谈起父亲明天回来,问我完成任务没有?我一听差点晕过去,天哪,就是浑身是手也补不上那60多页的正楷字!不过我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对付父亲的“高招儿”,拿出毛笔和大楷字帖一页写上一个大字,好歹填满那个60多页的练习本,内容如下:      “爸爸你不公平,怎么能叫儿子心服口服呢。为什么你不要求我姐姐和妹妹也练5页字?你教育我不能打别人,你为什么动不动打我?你的儿子于艾平。”    
我准备挨揍了,一听见父亲走进家门的脚步声就躲得老远,绝对老鼠见了猫,唯恐避之不及。吃饭时我借口不舒服,拿个馒头躲进里屋躺在被窝里,耳朵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父亲喝着母亲温好的茅台酒,兴致勃勃地讲起广东见闻,一点都没留意我在不在他的身边。使我感兴趣的是他带回来个小小的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南京无线电厂产的,不用接电线就能收听到广播节目,神奇极了!一家人轮番欣赏半导体收音机,谁也顾不上屋里的我。母亲一个劲儿不许妹妹乱动父亲带回的宝贝,我心痒难挠,真怕自己也忍不住出去摆弄摆弄那玩意儿……   
父亲不抽烟,酷喜喝酒,兴致盎然时也逗我喝一盅,见酒辣得我直吐舌头咧开大嘴哈哈傻笑。我最烦父亲喝多横挑鼻子竖挑眼,看我什么都别扭,有一百个该打的理由。我敢还嘴他就一巴掌打来,说我活脱脱一个我爷爷,天生的犟种!你说冤枉不冤枉,我没出生前祖父就去世了,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像他老人家?倒是祖母经常做我的保护神,她是个慈祥的农村老太太,有她在,我惹祸也不用害怕。父亲一想教训儿子,祖母就搂着我不让打,惹急她还会脱下鞋底打他两下子。这个时候父亲便老实了,怒气全消,像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一样陪着笑脸……母亲告诉过我,父亲喝酒的历史始自抗日战争,那年月打胜仗免不了要喝酒,到东北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情好的时候喝,心情不好的时候喝,母亲哪里管得住,反正不管怎样他都有喝酒的理由。我多次见父亲酒醉说胡话、呕吐,一吐一地臭气熏天,酩酊大醉必定犯下巴颏脱节的毛病,说话呜呜噜噜谁也听不清楚讲的是什么。害得母亲每次哄父亲睡下,还得帮他把下巴颏重新推上去……我唯一喜欢父亲喝酒时就是他的老战友们来我家欢聚一堂,趁机听听他们回忆战争。听到令人激动的地方,我的血流得飞快,仿佛那场战争就是我自己打的,尽管我还不太明白他们讲的内容,那些故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情况下……父亲亢奋时滔滔不绝,情不自禁地大手一挥,指挥大伙一起唱起战歌,母亲也打着拍子跟着小声合唱起来。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又变成战士,重新回到年轻的时代: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抗战的日子来到了。    前边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边有全国的老百姓……      我瞧不起父亲当兵的经历,他当年干的是土八路、游击队,手中举着长矛大刀红缨枪,半夜三更放两响土炮骚扰一下日本人的据点,敌人追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解放战争中才加入正规军。看人家理琨叔叔多威风,一参军就加入正规部队敢跟敌人刺刀见红,一仗能歼灭鬼子一个大队!父亲一喝多就讲那个老掉牙的故事:有一次,游击队截击鬼子征粮小队,缴获一挺歪把子机枪,跑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把酒相庆。那时候土八路缴获一挺机枪无疑是场伟大的胜利,高兴的心情可想而知。小小的部队打个“大大的胜仗”,且游击队长又是父亲的叔伯哥哥,队员都是同族兄弟,自然不会亏待手下,非要一醉方休庆贺鸟枪换炮不可。浓烈的地瓜干烧酒刚过三巡,大部分绿林好汉都醉眼迷离了,村头响起密集的枪声。队长让我的父亲看看出了什么鸟事情,父亲回来报告说:    “大哥,不好了,鬼子大部队打过来啦!”    “怕什么,不是有机枪嘛,”队长只管往嘴里灌酒,醉醺醺大喝。“揍他个狗日的!”    “不行啊,顶不住,鬼子有掷弹筒。”    父亲话音未落,一颗炮弹落在院子里,把队长手里的酒碗都震掉了。炮声使队长清醒过来,他撕开衣襟大吼:“给我机枪,撤。”可是已经晚了,鬼子冲进村里团团包围住他们。队长抱着机枪带头冲开鬼子的包围圈,自己却身负重伤倒在地上,直至牺牲前还叮嘱父亲,说什么也要保住机枪,它可是咱们的命根子……父亲一讲起来就遗憾:“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要是我们队长活着该多好,喝茅台也请得起!”    
  父亲过来看我了,吓得我把脸转向里面,装作沉沉熟睡的样子一动不动,心怦怦乱跳。    他摸摸我的额头,掖掖被角走了出去。一连几天我都忐忑不安,父亲照例早出晚归,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凭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好像事情过去了。现在想来,以一个孩子的心理揣度大人的动向何等幼稚可笑,父亲出差回来家里家外需要处理多少事情,哪有时间顾得上一个孩子。星期六晚上,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翻阅《参考消息》,决定收拾我了。母亲在厨房忙碌着炒菜做饭,我在里屋装着写作业,看上去非常认真。父亲紧绷着脸,不露一丝表情喊我:    “艾平,你过来。”    “爸爸,我写作业呢。”我语气含糊地搪塞。    “让你过来你就过来。我叫你哪,听见没有?”    我慢慢腾腾走出里屋,向他走去,两肩垂下,笨拙地掩饰内心的慌乱,离他老远就收住脚步。    “你小子学会应付差事啦!”父亲从写字台抽屉拿出那本大字,把两只胳膊肘放在桌面上,翻阅着,经过长时间的沉默,拉长吓人的驴脸神情骤变。“我对你不公平,就是不公平,没出息,和你姐姐妹妹比什么劲儿,我要你和那些写字好的孩子比。”    “能认出来就行呗。”我壮着胆子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屋子当中,低低顶了一句。    “你顶嘴。”    “我没。”    “你站过来。”    我一点点往前挪动,眼睛转向窗户,恨不能躲他越远越好。    “给我重写,”他把本子扔给我,“一个字都不能偷懒。”    “我要开学了……”    “我不管。”他加重语气。    我又一点点向后挪动脚步,随时准备举起肘子,以防他的巴掌落下来:    “我写不完。”    “你敢?”    直到那一刹那,我的犟劲儿也冲上来:    “就是写不完。”    他一巴掌打过来,我“哇”地一声大哭,为的是惊动厨房里的母亲,让她劝阻父亲。我转身就往外跑,父亲早已察觉起身挡住门口,顺手插上屋门让母亲进不来了。他抓住脖领将我摔倒,踢起我的屁股,母亲在门外使劲儿敲门道:    “渭生,开门……孩子他爸,不能这样……开门。”    “让你顶嘴,大人说话不老老实实听着……”父亲一脚不罢一脚地踢着我,“我打死这个犟眼子!”    “妈呀,疼死我了!”我满地翻滚哭叫,“妈呀,你快来呀!”    “于渭生,别打啦,求求你……”母亲喊道,“于渭声,你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就撞啦。”    父亲对我拳脚并用了。母亲真地撞起门板,“咚咚”直响:    “小艾平,往床底下钻。”    母亲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爬起来一头撞向父亲,他显然没有料到我敢反抗,趁他惊愕之际一个鱼跃钻进双人床下。父亲反应过来,伸手抓我的双脚想拖出我,我奋力一蹬踢开他爬进最里面的墙角。真得感谢这张加宽的铁双人床,四面带铁棱的床底特别低,父亲高大的身躯钻不进来,每每成为我的保护伞。父亲气急败坏地找把笤帚往床底乱捅,他捅东边,我躲向西边,他捅西边,我躲向东边。小小的身躯像老鼠钻进地洞里一样游刃有余,笤帚头怎么都差一点点捅不到我。父亲狂怒地拉开屋门插销跑到走廊里拿拖把,企图用它捅我。    母亲抓住拖把与父亲争夺起来,火了:    “于渭生,你干什么……冷静点!”    “你放手……我治治他的毛病。”父亲气呼呼道。    “教育教育就行了,你真跟孩子治气吗?”    母亲夺下拖把,将父亲推进屋里坐在床上,我看到两双脚各踩在床头的一边。    “我一打他,你就护着。”父亲说,“还怎么教育孩子?下次我不管了……你来管。”    “我不是不让你管,你手太重。”母亲气得直掉眼泪。    “不打掉他的犟脾气,这孩子将来准吃大亏。”    “那也得一点点来,他还太小……打也不是教育的好办法。”    出去玩的姐姐妹妹回来了,姐姐一进门就说:    “妈,吃饭吧,我饿了。”    响起放桌子、摆碗筷的声音。    妹妹问父亲:“爸,我哥呢?”    母亲说:“让他出来吧。”    父亲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默许了,母亲俯下身子叫我:    “艾平,出来吧,向你爸爸认个错,吃饭。”    “不。”我嗓子哭哑了,舔着从嘴角上流下的泪水抽泣。“妈,我渴……”    我不出来,怕余怒未消的父亲看我哪儿不顺眼,又得生气。我躺在床下哭着,用肮脏的手擦着眼睛,弄得脸上乱七八糟。母亲叹了口气,倒满一杯温开水放在床下,拿出一块凉席塞进来,她的声音仍然带着那种亲切的温柔:“铺在身下,儿子,水泥地凉。”我喝过水,听着饭桌旁的说话声迷迷糊糊睡过去,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母亲又要和父亲忙活着搬被褥,掀床板,把睡成死狗的我抱进里屋……  
  考完实验中学,我彻底放松了。    为准备考试,母亲督促我用功都快把耳朵磨出老茧了,一放学就不准离开家门一步突击复习算术,足足关了我一个月。我记得很清楚,算术一直是我的弱项,天知道董老师从哪儿找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算术题,即使我对那些阿拉伯数字毫无兴趣,也得耐着性子吃他加的“小灶”。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那一个月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用我自己的话讲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核对过考题,我有底了,一股脑儿将讨厌的阿拉伯数字还给创造它的上帝,跑出家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期间母亲要去黑龙江省党校学习,她也想让我考完试后放松放松,临走前叮嘱我不要离开糖厂大院玩耍,听爸爸的话别找挨揍,再没说别的。      我的小小天地里充满无限的乐趣,童年的光阴流水般匆匆而过,多么无忧无虑,充满幻想。我那时认为糖厂大院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在这里度过两年,其乐无穷,其乐融融。    齐齐哈尔糖厂,坐落在城市最南边的黄沙滩,距火车站20里,嫩江3里之遥。厂区大约方圆五六里地,两条铁道专用线横贯大院。它的北边是造纸厂,东面是木器家具厂,西面是菜社和一条长长的水泡子,大片大片的菜地那边便是嫩江和无边无际的大草甸子了。我不明白黑龙江的地名为什么如此绕口,越往北走就越蹊跷。什么昂昂溪、呼伦贝尔、额尔古纳、陈巴尔虎……叫你很难一下子记住。以后我才知道,齐齐哈尔属冻土地带大陆性季风气候,一年四季均刮大风,地名源于满语“刮大风的地方”。明末的时候这里是屯兵戍边的兵站,叫卜奎城,到了清朝就变成犯人的流放地。当地人常说:“风刮卜奎,狗咬奉天,火烧船场”。我没查过地方志,只知道齐齐哈尔一度为黑龙江省会,是中国最北边的一座工业重镇,有全中国最大的机械厂和军工厂,号称八大厂。    文化大革命前,齐齐哈尔远没有省会哈尔滨那样高楼林立,繁华热闹。当地人戏称齐齐哈尔是个“大屯子”。它由市内的龙沙、铁锋、建华3个区以及市外的碾子山和富拉尔基区组成,据说有一百多万人口。偶尔,母亲带我们去城里逛逛,市内只有一个公园,两条繁华的大街,两路无轨电车,两座大百货商店,两个副食品市场。其他的街面一律都是小平房,这都是我小时候留下的印象,怨不得说它是大屯子呢!我最感兴趣的是去第一百货商店旁的新华书店,那是一座日式的两层建筑物,里面的书籍令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我的那套儿童读物《十万个为什么》,就是母亲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在那里买的。要说童年印象深的莫过于联营商店对面的百花园副食品市场了,各式各样的小吃使我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父亲带我去吃过一次“吊炉饼”,做饼的师傅把面团擀得比纸还薄,涂上一层油卷在一起,抡在脑门前耍魔术般甩来转去,“啪”地一下拍在案上压成圆圆的形状,放在平底锅上烙成金灿灿的饼。你拿在手上随便一抖,准会散成一绺绺的饼丝,咬上一口外酥里软,别提多么香脆可口,要上一碗豆腐脑喝就更美了!我一次吃两个吊炉饼还觉不够,父亲怕我撑坏胃,又买了一个给我带走,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百花园市场。    我们住的糖厂大院,是典型的“托拉斯”式企业。    齐齐哈尔糖厂是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业建设项目,由前苏联援建的一座大型的现代化企业,年加工甜菜量40万吨,砂糖总产量5万吨左右。厂区就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社会,2千多人的工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巨大的制糖车间与石灰锻烧窑、锅炉车间的厂房连在一起,孤零零建在火车专用线边,与家属区拉开两三里远的距离,车间周围全是光秃秃的甜菜储存场。冬天,灰黏土的地面上铺满石灰,堆着一垛又一垛盖着草帘的甜菜。夏天,若成垛的砂糖能及时运往全国各地,家属服务站便把储存场地利用起来种上蔬菜卖给职工。整个大院内有一座二层楼是办公室,一座三层楼做单身宿舍,其余的建筑全是小平房。食堂、俱乐部、家属宿舍、子弟学校、运动场统统混杂在一起。孩子们除制糖车间不能进外,任何地方都可以随便出入。  
  制糖工业是生产白色砂糖的甜蜜事业,一切相应配套设施都跟着建成白色。白色的厂房,白色的办公楼,白色的单身宿舍,连土地也是白色的,如同大医院那样一片肃穆洁白。石灰是制糖工艺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说通俗点,就是要把红糊糊的糖稀漂白加工成洁白的颗粒。石灰锻烧窑旁堆满小山似的石灰石,一刮大风石灰就四下飘散,再加上甜菜储存场冬天铺满石灰消毒,到了夏天地面也残留一层薄薄淡淡的白色。不熟悉糖厂环境的人,一踏上生产区的白土地,准有一种身临银色世界的感觉。只是那绿树红花点缀其间才叫你似有所悟,自己此刻并非身处大雪铺地的冬天!所以,一般院外的人都说糖厂人是“白土地的”,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我们自己也说自己是“白土地的”,就和现在说你是天津或北京人一样自然而然。  
糖厂大院内能玩的花样繁多,我们地处市郊,是城市和农村的结合部,玩的方式也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城里的孩子放假多半参加少年宫的活动,学学文艺表演搞搞体育运动。企业的孩子没那么洋气,玩起来却别有洞天。扇“啪唧”、捉迷藏、弹玻璃球、扔口袋、踢毽子……弹玻璃球我不灵,人家潇洒地将球夹在食指尖和拇指节之间,一米远近弹无虚发,我只能将球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挤屁眼子”,近在咫尺命不中目标。踢毽子也没戏,别人把那毽子踢出花来,我踢第二下子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扔口袋玩有点女孩子气,真正的男子汉是不屑一顾的。    我尤其喜欢扇“啪唧”。    我至今也没有在词典里找出这两个字,所谓的“啪唧”,就是关内孩子玩的那种圆纸壳上贴着帝王将相头像的画片。男孩子用力摔下去鼓翻另一张纸板,那张纸板就属于你赢的了。我想“啪唧”很可能源于纸板扇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孩子们就用谐音给这种玩具起个形象的名字。我扇“啪唧”的小伙伴常常是刘文彬、郭春节、张铁南、李朋久、杨明利,大家相互叫着对方的绰号,干什么都在一块。我那时个头很矮,一双眼睛瞪得小小的,鼻头朝上翘翘,身材瘦成个细细的麻杆,极喜欢和高年级的孩子玩。伙伴们都比我年龄大,叫我于瘦子。我的铁哥们儿是高我一届的刘文彬,大眼睛,黄眼珠,卷头发,人长得像混血儿,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大家都叫他彬子。他可是我们这些小伙伴中最强壮、最勇敢和最漂亮的一个,但愿我也能成为这样的孩子!糖厂孩子玩的“啪唧”不是纸板,我们买不起画片,大都用捡来的烟盒叠成三角形状扇着玩的。我收集的烟盒档次较低,常见的有“握手”、“蝶花”、“向阳”、“迎春”、“哈尔滨”牌香烟。偶尔得到一两个“中华”牌如获至宝,那是舍不得扇的,必定用作王牌和小伙伴们相互交换,一张王牌能换回10张普通的牌子。我扇“啪唧”很内行,先把它的三个边用牙齿咬得细细的窝成凸形,选一处有细沙的地方放下,踩上两脚后再等彬子来扇。彬子比我个头大,他常常大力摔下掀翻我的“啪唧”,而我则靠巧劲钻他的“啪唧”。我们总是大战数个回合才能见出分晓,往往等我赢得彬子两手空空,他才摇晃着脑袋,一脸沮丧地再去寻找新的烟盒……    那些日子,父亲总是坐立不安,闷闷不乐,下班后给我们做好饭菜就独自喝酒,一个人守在家中听那台德国造的收音机,整整一晚上都不说话。    东北人管收音机叫电匣子,父亲的那台德国造电匣子今天看来绝对是古董,那时候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令我的同学都羡慕至极。他们一放学就找个借口到我家来转转,无非想央求我打开收音机听听音乐。糖厂职工绝大部分都买不起收音机,外界的消息一般都通过俱乐部门前的大喇叭传进大院。孩子们若想收听广播电台播放的长篇小说,得赶快吃上几口午饭聚集在喇叭底下抢占有利位置,一站就是仰脸朝上待半个钟点,等听完小说连播节目再回家填饱肚子……我这里特别强调一下糖厂俱乐部——那座像大仓库一样的一层建筑物,它是白土地人的娱乐中心,是“大道小道”消息的传播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舞台。日后我一家人与众多走资派的悲剧以及造反派的丑剧、闹剧、荒诞剧,无不在这里一幕又一幕轮番上演,既令人惨不忍睹又啼笑皆非。父亲的额头上满是刀刻般的皱纹,眉宇聚成深深的“川”字,困惑不解地听着晚间新闻。广播里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什么“工作组进驻清华大学校园……彻底批判‘三家村’……我的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是何等好哇!”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都是一场大政治运动即将爆发的信号,宣传的目的意在制造革命舆论,让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种看不见的威胁。我希望听点别的新闻节目,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这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劲儿极了。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忧心忡忡,北京发生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的反常使人奇怪,连督促我练字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我哪里知道,全国范围内已涌起一场新的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小小糖厂绝非世外桃源,无一例外难已幸免。  
  父亲心事重重,脸上的神情惴惴不安,好像预感到某种威胁正逼近身边,却不知如何保护自己。他对我“撒手放鹰掌”了,这对他的儿子反倒最好不过,我受宠若惊,心花怒放,母亲在家是决不会允许我整天在外面疯玩的。    糖厂是季节性生产的企业,夏天甜菜无法储存,入冬才能开机,化冻时节就停机检修设备了,一到夏天大部分厂区人影稀疏。那年6月间厂里发生一件怪事——锅炉车间经过检修试炉串水串气时,大烟囱里冒出来的竟是白色烟雾!那烟雾化作白茫茫的粉尘飘落下来,初雪一样覆盖大地,之后便再不融化了。一夜之间,无论生产区还是家属区都变成白土地,一片耀眼的洁白纯净,人们走出家门跟踩在大雪地上似的,一步一个黑白相间的脚印。说也邪了,那烟雾落下的地方全是厂区,一墙之隔却泾渭分明——院里的厂区是白土地,院外的菜社依旧是黑土地。于是,迷信的老辈子暗地里议论纷纷:“三伏天见雪是极为不详的预兆,恐怕要有祸事了……”好在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将地面上的白霜冲洗得干干净净,白土地又变回为黑土地,这件怪事才告一段落……    
  二        我们玩耍的花样翻新了。    从造纸厂到糖厂的铁道专用线分岔处,白土地人称作道北的地方,有一段路基下积满雨水,形成一个两亩地大小的泡子。随着时间推移,周围长满密集的芦苇和菖蒲,里面漂着几根被大水冲倒的电线杆。我的身高顶多一米四,水深刚好没及胸脯,这里就成为糖厂大院孩子们的探险乐园了。    我邻居家的郭春节,一个瘦得像一副骨头架子的男孩,首先发现了那个乐园,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兴奋。还有更让人无比刺激的是,孩子们可以像铁道游击队那样扒火车去泡子玩。糖厂大院的铁道专用线南面是一个江岸造纸厂的原料堆置场,经常有火车运送造纸的稻草和破衣烂鞋等原料。一般货车驶进院内都喷出一团团蒸汽减速慢行,驶出大院才吐出浓浓的烟柱提起车速。我们全都埋伏在路基下齐腰高的狗尾巴草里,猫腰屏息地躲避着司机锐利的眼睛,准备伺机扒上货车的车厢。你可千万别露头让司机看见你的身影,否则就搭不成车了,遇上脾气暴躁的司机说不定会为安全起见停下车头,逮住我们之中的一两个淘气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下路基……孩子们专等火车头带着一股钢铁和焦煤的气味缓缓开来,拖着一串长长的车厢一节节驶过,一声口哨争先恐后冲出草丛,像铁道游击队员那样身手敏捷地抓住货车厢上的铁梯,一个拉着一个地挂在梯子上。等司机发现我们时,滚滚的车轮早已快驶到道北了。司机无奈,怕孩子摔伤只得减速,我们便“扑通扑通”跳进碧波粼粼的泡子里,尽情地朝司机挥手喊叫:    “谢谢司机叔叔,请我们免费乘车!”    我们把裤衩背心扔到岸边上,任衣服滑落水里也无所谓,赤条条地开始戏水玩耍。我喝下不少泡子里的浑水,总算能用“狗刨”的姿势凫水了。那正是黑龙江最热的时候,赤日炎炎,骄阳似火,反正等我们玩够穿在身上,没走到家门口湿衣服就干透了。我和彬子、春节一伙骑在漂浮的电线杆上划水前进,击起水花和其他孩子们打水仗,电线杆是一艘威武的战舰,大家都像电影《甲午海战》中的英雄邓世昌那样在弹尽的情况下,悲壮地冒着炮弹撞向敌人的旗舰。孩子们在心里发挥着这个新念头,越来越兴高采烈。你看吧,一丝不挂的“战士们”混战在一起,击起一阵阵水浪猛击敌人的“军舰”。炮火连天中有人大声喊道:“同志们,党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冲啊——冲啊——”,双方都双手拼命划水进行最后的决战,闭紧眼睛撞向对方。结果不亦乐乎,2根或3根原木上的孩子们撞在一起,无不撅着白花花的屁股滚下水去……我几乎变成母亲心目中的野孩子!    暑假天堂般的生活结束得非常突然。    一天下午,我照例和孩子们扒上过路的火车去戏水,司机没发现有人扒车,火车行至道北也没减速。彬子和春节跳下去踉跄几步站住了,我奋力向前跳去,惯性太大没稳住身子。我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脸颊,一下子仆倒在地,脑子“轰”的一声天晕地转。我懵懵懂懂爬起来,这一跤摔得不轻,一个胳膊肘蹭去一大块皮,火辣辣疼痛。    “哎呀,于瘦子……你的腿!”彬子看着我惊叫。    “怎么啦?”我揉着胳膊肘说。    “流血了!”    “没事。”我故意满不在乎,以免他们说我是厂长的公子,娇生惯养。    春节跑过来吓坏了:“不行,于瘦子,快去卫生所。”    我为他的惊吓而惊吓,试图弄清他惊吓的原因,往下一看也有点害怕——膝盖上磕开一个两指长的大口子,皮肉朝两边翻着,露出白生生的骨头,血喷泉般流淌。我试了试还能走动,赶紧脱下背心包住伤口。彬子和春节架起我就跑向卫生所,一路上我只觉得腿部有些麻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卫生所长董大夫是个笑口常开的叔叔,他解开浸透鲜血的背心,检查过伤口,决定给我做一次简单的缝合手术。我尽量在伙伴们面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没打麻药就缝了3针。董大夫拍拍我的脑袋说:“这小子,一滴眼泪没掉,够‘尿性’!”其实我早已疼得大汗淋漓,母亲在身边准会瘫倒……此刻担心的倒是父亲知道了可怎么办,他会不会又收拾我一顿?    我“光荣负伤”了,第一天晚上没敢暴露伤口,趁父亲下班之前洗了洗背心,怎么也洗不净上面的血迹,干脆藏到床底下得过且过。父亲回来后我推说头疼,强挺着在他面前走上几步,没吃晚饭就上床歇息了。夜里,膝盖疼得钻心刺骨,想哭又不敢出声,整整一晚上我都憋气加窝火,翻来复去睡不着觉。天愈来愈热,风声愈来愈紧。父亲照例喝闷酒,听电匣子,听完中央听地方的节目,忧国忧民地关注着文化大革命的进展情况。电匣子里的革命歌曲如急风暴雨,现场直播“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实况录音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闲来无事,我发现父亲常常一个人凭窗眺望,他久久地站在那儿,两眼望着外面沉思着,一动不动。脸上的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了,仿佛不知道怎样才好。我觉得,不管怎么说,总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头……糖厂党委书记冯燕川到我家来串门了,屋子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挤,冯叔叔长得心宽体胖,人高马大,说话粗声粗气,行动大大咧咧,是和父亲当年一列火车北上支援东北建设的山东人。两个老搭档添酒回灯重开宴,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断断续续听到外屋传进来的声音。这是一场奇怪的不可理解的谈话,中间穿插着长时间沉默,还说了一些没有说完的有时是听不明白的话。  
  “老冯,这次运动是怎么搞的,”父亲惶惑地问,“连清华大学党委都靠边站了,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老于,我也摸不透精神,《十六条》上不是这么说的!”    “我的思想觉悟不高,认识水平也提不上去,有些事都把我弄糊涂了。国家主席刘少奇都不对了……你我撵走化工学校来煽风点火的学生,是不是也错了?”    “我们能让几个毛孩子牵着鼻子走!”冯叔叔的大嗓门震得屋顶轰轰响,他以一种领导者的腔调坚决地说道。“照市委的指示办,厂党委领导运动没错。”    “你没听省里的新闻,省委书记和省长都揪出来了……”    “还能糟到哪儿去,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地顶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党干,咱们经历的还少么。”    “‘四清’运动还没搞完,文化大革命又接上了。”父亲激动地低声说,“我真不理解……毛主席他怎么了,今天打倒这个,明天又揪出那个,就不能让老百姓过几天安生日子……下一步厂里的运动怎么搞?”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恐怕连市委书记也不知道,目前谁也吃不准……”冯叔叔回答说,看样子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但不管怎么样,我可不那么容易被吓倒!”    沉默片刻,父亲又说:“我们是在一条船上……看来大家都得承受同样的命运了!”    两个人重重地叹口气,谈起厂里别的工作。父亲问锅炉车间冒白烟灰的原因找到没有?冯叔叔说技术科正在组织力量搞会战,市里的专家也来帮忙了……遗憾的是,当他们聊天的时候,一举一动都保持着一种尊严,完全不知道灾难不久就会猛地落在头上,自己也将不可避免地被打倒,失去一切权威。      我的膝盖摔坏了,躺在床上盼着母亲快点从省党校回来。    粗心的父亲终于发现我的伤口了。    我没想到,头一天晚上我还能挺住下床撒尿,早晨膝盖却肿得像个小馒头,疼得我把头埋在两只手里,大声号叫起来。姐姐发现了我的秘密,吓得够呛,她一溜烟跑到办公室叫回父亲。我满头大汗地咬紧牙关,面对父亲严厉的审视。    “怎么搞的?”父亲掀开被子问。    “和同学赛跑,”我撒谎道,“不小心,摔倒在一块石头上了。”    “男孩子,擦破点皮,哼哼什么!”    “缝了3针……”    “在哪儿缝的?”    “卫生所。”    父亲再没问什么,转身走出家门。我松了一口气,“妈呀妈呀”喊着疼痛,埋怨姐姐不该打小报告告密。父亲很快返了回来,满脸乌云地背起我向外走去。我的神经又紧张起来,原来他去卫生所了,董大夫建议去市第一医院拍张X光片子,看孩子伤没伤着骨头?  
  那时候市里的2路无轨电车只通到造纸厂,从家属区到糖厂东大门有两里地,而从东大门到造纸厂车站也有两里地,父亲背着我走4里地才能搭上电车。我趴在他宽大的脊背上一摇一晃地走着,感觉视野那么宽阔,我变得高大无比,身边的景物都随之矮小,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喜欢我的妹妹于爱华,女孩子听话,乖巧,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撒娇……父亲要求男孩子就不一样了,总是要我跌倒自己爬起来,我和别的孩子打架,他不管有没有道理准先揍我一顿……父亲闲暇时背妹妹出去遛遛弯倒是常有的事,从没背过我玩。母亲说父亲背过我,那是生我妹妹的时候,母亲躺在产房里,透过屋门玻璃看到父亲背着我高高兴兴走来,一边对我说:“咱们看弟弟来喽!”一个护士在走廊碰着父亲说:“恭喜你,于处长,又添个千金。”父亲闻声脸色一沉,连产房屋门都没进就转身回去了。气得母亲哭了一场,说父亲是重男轻女的“大男子主义”!我才不信他们这一套呢,父亲若真的重男轻女,干吗喜欢妹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   
我趴在父亲的脊背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背着走向2路电车站。父爱的感觉那么真切,永远铭刻在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我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腿搭拉在他腰间,脑袋伏在他肩头上,胳膊肘碰到他的络腮胡茬痒酥酥的。火辣辣的太阳晒蔫周围杨树的叶子,新铺的柏油马路变得软绵绵的,偶尔留下一个不清晰的脚印。父亲的脚步放得很轻,以免颠疼我的伤口,没走多远脊背就汗津津的了。我的膝盖摇晃得隐隐作痛,迷迷糊糊打起瞌睡……父亲往上顿了顿我,轻轻地问:    “疼么?”    当他的面,疼,也不能说。    “疼,你就哼哼两声,忍着干什么。”    我不吭气。路过糖厂二楼办公室,有人看到父亲赶快跑过来问长问短,甚至要背我一段送到电车站,均被父亲婉言谢绝。    “于厂长,干吗这么认真,”一位阿姨追着我们说,“从厂里要辆车送到医院不就得啦!”    “这是私事,”父亲淡淡一笑,“我怎么能带头违犯制度。”  走出糖厂东大门,父亲又讲起战争时期的故事,分散我的疼痛:    “还记得爸爸常讲的夺机枪的故事吗?”    “都快背下来了。”    “……那时候情况危急,我们队长在掩护队伍冲出包围圈时被炸断一条腿,我用他的裤子包扎一下就背着他往外跑。鬼子追得紧,救人要紧,我无法连枪带人一起背出来,只得将机枪藏在一个草垛里。我钻进高粱地,上气不接下气跑了一段甩掉鬼子,放下队长喘口气,他流血过多人快不行了,我想给他找点水喝。队长醒了,说:‘他妈的,我的腿没啦!’我说:‘没关系,大哥,我背着你走。’队长想起什么:‘机枪呢?’‘我没带出来。’‘操你姥姥的……你给我回去……把它扛来。’我刚要解释,庄稼地里传来狗吠声,鬼子循着哩哩啦啦的血迹搜过来。我准备背起他接着撤退,没料到队长一把推我个跟头,拔出盒子炮吼叫:‘保住你的脑袋,快把机枪找回来……它比我的命重要!’鬼子的狼狗已离我们不远,我怎么能丢下队长不管。我火蹿三丈,说什么也得把人救走,等我再弯下身子要背队长逃跑时,他却掉过枪口给了自己胸口一枪……我对不起他呀,没把他背出来!”    父亲和我一阵沉默。    “机枪找到没?”我问。    “找到了。”    “爸……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爸爸是不是对你过于严厉?”    “有点。”    “你还不懂事,男孩子,我要对你不严格要求,将来怎么安身立命。”    “什么叫安身立命?”    “坚强地生存下去……有一天我不在了,”父亲颇为伤感地回过头,微笑中闪出一种严酷的神情。“你也要保住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次男人对男人的谈话,我皱着眉头仔细倾听,竭力想理解其中的意义,让自己的脑子全部记住,觉得非常吃力。我还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却能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回味终生。我是在父亲遇难之后才明白这番良苦用心的,以他当时的处境,这是唯一能靠自己的努力为儿子做的事。我不知道冥冥中是否有神灵启示,还是人之将死先有预感。我的父亲一个月后蒙冤遇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拍过X光片子,医生告诉父亲放心,孩子没伤着骨头。他给我打过一剂止疼针,又开了些消炎药,等拆过线就没事了。  
  神州大地黑云压城,恶浪翻滚,形势愈加扑朔迷离。    糖厂大院表面上保持着平静,也风声紧,雨意浓了。省里模仿首都上行下效,教育战线的领导统统被揪出来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像土改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戴上高帽满哈尔滨游街。北京的红卫兵浩浩荡荡北上齐齐哈尔革命大串联,发动当地的同学冲击市委。越来越多的人戴上红袖章,“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的标语铺天盖地,口号声甚嚣尘上。东北重机学院、齐齐哈尔师范学院的学生纷纷行动起来,大字报一夜之间贴满校园内外,到处都是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父亲的不安和忧虑与日俱增,他下班回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给我做饭洗衣换药端屎端尿,酒也不怎么喝了,家里笼罩着一种沉重的气氛。我不能动弹,唯一的乐趣是读书。父亲用他的借书证从厂图书室借来大量小说,我每日躺在床上沉浸在书的世界里。我看不懂外国小说,那里面的故事离一个孩子太遥远,只喜欢看中国战斗的小说。这期间我走马观花地读遍到手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苦菜花》、《平原枪声》、《红旗谱》、《青春之歌》等作品对我的印象尤其之深。我恨不能早生几十年,也像书中的英雄人物那样叱咤风云,活的轰轰烈烈,死的英勇悲壮,不枉来人世走过一遭……父亲年轻时曾经是文学爱好者,也有几篇“豆腐块”见诸报刊。我见过他发表的几首小诗,那是他从报纸上剪下来珍藏在写字台中文件夹里的,由于时间的久远纸张变得又黄又脆。我一时难以读懂诗中的含义,它对一个孩子未免过于朦胧抽象,只记得其中有一首诗歌的名字,叫《红红的山楂树》:      再见你竟如此憔悴    依然静静微笑    莫不是历经风霜雨雪    才发现爱你的人    再远也看得到……      我原想永远掩埋分手的悲伤    它却不断生长    默默地枝繁叶茂    又落叶般的无可奈何    在透明的秋天飘摇      那么就允许我爱    直至占据你心中每一个角落    像那沉甸甸的果实    与其在枝头烂掉    不如在风中燃烧……      父亲在日记中记载了打麻雀的日子里,自己去医院开张病假条躲在家里写长篇小说的情景。他要写出游击队长的英雄事迹,了却一点心意。大热天,开着窗户通风,城里城外漫山遍野撵麻雀的锣声、盆声,“呜呜嗷嗷”喊叫声震耳欲聋。父亲索性关死窗扇,脖子上搭条凉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挥笔疾书,闷头苦干了3个月才写出初稿。母亲怕父亲惹麻烦,趁他出差时将小说手稿做了点炉子的引火纸,说他是记“生死簿子”,净没事找事瞎扯淡。父亲回来后痛心疾首,但泼出的水收不回来,母亲已经即成事实,他大醉一场不了了之。反右运动开展之后,父亲反倒感谢母亲的英明决断,多亏老婆有先见之明,要再把小说抛出去,不知道要多流放几年呢,后悔都来不及!我为母亲烧毁父亲的手稿扼腕惋惜,留在家里没准现在真能出版……转念一想或许母亲做得不错,“文革”期间我家多次被抄,不销毁手稿也不会幸存的。  
  母亲归心似箭,来信说就要结业了。这些日子里,我除读书无所事事,连拉屎撒尿都得父亲侍候。盼星星盼月亮,我盼望着母亲赶快归来,无聊透顶时研究起父亲刮胡子……父亲出去时总是保持着军人的作风,脸刮得青虚虚光溜溜的一根毛都不剩。他往脖子上围起一条小孩布兜兜似的手巾,在胡子上抹一层肥皂沫儿,龇牙咧嘴地对着镜子刮起嘴巴,时而鼓起腮帮,抬起一根手指一点点甩掉上面的肥皂沫儿,那神态非常滑稽。我偷偷模仿他的样子用剃须刀刮过一次脸,一点都不好玩,一不留神儿将下巴拉开一道口子,火辣辣疼痛。倒是那薄薄的刀片异常锋利,削起铅笔不费吹灰之力。我开始收集他淘汰的刀片玩了,父亲察觉后不准我用它削铅笔,还将废刀片全都扔进垃圾堆里。说小孩子玩什么不好,偏偏玩这东西,割破手指可不是好玩的事!      一个星期之后,我膝盖上的伤口拆线了,走起路来还是不大方便,膝盖一打弯就疼,有副双拐支撑着出去散散心就好了。我想个办法,双手扶着个凳子当作拐杖走来走去,这样既不用膝盖打弯,累了还能坐在上面休息。我竟为自己的“发明创造”得意洋洋,整天拖着凳子到处乱走。    母亲神色严峻地从哈尔滨赶回来了,一进家门就和父亲嘀咕:    “渭生,这次运动来势不同寻常,形势比五七年反右那阵子还厉害……哈尔滨闹得挺凶,齐齐哈尔怎么样?”    “也闹起来了。”父亲的脸色焦虑而阴沉,“也是从教育口开始的。”    “我们学校有动静么?”    “有人给你贴大字报了。”    “谁?”    “我怎么好去看,反正不少……”    说到这里他们不作声了,沉默片刻,母亲头也不抬地说:    “看样子我得经受考验了……不过你放心,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父亲的忧虑不无道理,身为子弟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母亲,首当来势凶猛的运动其冲。母亲刚刚上班,大字报就贴满教室走廊,批判她是旧十七年教育路线的代理人,一贯执行刘少奇的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引导学生走“白专道路”。市里派来“文革”工作组进驻糖厂,勒令母亲停职反省交代罪行。一时间学生、教师、工人、干部都争先恐后的大揭发、大批判,办公楼走廊里贴满针对母亲的大字报。工作组的目的很明显,发动群众集中火力进攻母亲寻找突破口,进而揪出我的父亲,扳倒以厂党委书记冯燕川为首的领导班子。     “渭生,你可得沉住气,看苗头工作组是冲着党委来的。”母亲看过大字报说。    “我百思不解,你怎么能反党反社会主义,成了人民的敌人?”父亲愤懑地涨红了脸,眼窝深陷,眼皮沉重,背着手在写字台前走来走去,从屋里的这头走到那头。他猛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子一只手按在写字台上。“荒唐啊……你是地道的苦出身么!”    “群众运动,我们应该正确理解。”    “那也得实事求是,不能随便往人身上泼污水。”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是执行过旧十七年教育路线,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硬要当作把柄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准备承受吧。” 又是一阵沉默,母亲绝望地继续说。“要紧的是管住嘴巴,不管他们怎样激怒咱们,于渭生,你千万别跳出来引火烧身。”  
  父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大不情愿地“哼哈”答应着,朝窗外望了望,脸色愈发阴沉。最后也只好安于这个事实,以不变应万变……可怜的是他们虽预感到危险即将到来,却鸵鸟一样把头藏进翅膀里,似乎认为自己不愿看到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这也是当时中国人应付政治运动最无奈的办法。    母亲停职反省了,整天憋在家里写检查。她看上去也为我的淘气摔坏腿而后怕,但什么都没说。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什么把自己的错误看得那么严重,她坐在写字台前苦思冥想,朝前俯着身子,低着头,神情委屈茫然。写满一张纸,手托腮帮歪着脑袋仔细研究一阵子,一会儿这改一个字,一会儿那加一句话,又撕掉放在手心里揉成一团扔掉了,扔得满地都是小纸团团。似乎要写出令革命群众满意的检查,是一件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困难的事情!显而易见,她不知道该写些什么,自己又究竟错在哪里?    办公楼里贴不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字报了,从一楼到二楼的走廊都贴得满满当当。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写大字报,谁写得越多就表明他革命的热情就越大。工作组在俱乐部门前的篮球场上搭起一座一层半楼高的帆布大棚,拉起一道道铁丝专供挂大字报用。我趁母亲写检查之际,扶着凳子一瘸一拐溜出家门去看热闹。大棚里挂满一溜溜大字报,犹如纸张的甬道,形形色色的大字报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我发现这里不仅有批判母亲的大字报,还有批判副校长赵关键以及他们的黑后台厂党委书记冯燕川的……其中的一张大字报倒挺有意思,说我们家5口人住两间大房,而工人一家三代10口人只能住一间半房,孙志刚要真革命就拿出实际行动滚出大房子,让工人阶级住进去……我可真心支持这张大字报的观点,希望能搬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现在我住的是里间,父亲住外间,我要出去玩时必须经过外间,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皮,没准他一不高兴就会问你到哪去,或者干脆就不准你出去……我企盼父亲能看到这张大字报,换到一间半的房子里去住。那样一来外屋小间放不下父亲那张大写字台,他只能住里屋大间,我和姐姐住外屋小间。再出去玩就自由多了,起码不必经过父亲的审视,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都不敢喘!    渐渐地,我看出些门道,所有大字报的结尾一律无限上纲上线,不管被批判的对象是谁,归根到底都是自上到下一条黑线上的人。而糖厂党委最大的总后台一定是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赫鲁晓夫是何许人我不得而知,刘少奇我可熟悉,凡重要场所都有他和毛主席肩并肩挂着的巨幅画像,我举手宣誓加入少先队时就面对着他们两个伟人……不过我迷惑不解的是,既然刘少奇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隐藏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颗定时炸弹?公安局过去怎么没能发现?为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也一点都没有察觉?真是不可思议!    我挪动着凳子,一张张往下看。    突然,发现了一张父亲写的大字报。      
          
   三        父亲的这张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字报,堂而皇之地贴在大棚中间,3张粘在一起的大块白纸从棚顶一直拖到地面。他的落名于渭生3个大字分外潇洒,我那么熟悉。大字报好像刚刚挂在铁丝上的,我注意到糨糊还没有干。大棚里静悄悄的,没到午休时间,很少有闲人来看大字报,只有看棚的叔叔守在门口,他的目光时而向我投来,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眼又转向别处。    父亲的大字报题目是:“孙志刚同志苦大仇深,是个好党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父亲起这个题目时一定煞费苦心,46岁的人,饱经沧桑,遇到事情却孩子一般六神无主。他急来抱佛脚,竟相信“苦大仇深”也是一把镀金的保护伞,能帮助妻子遮风挡雨渡过难关。    我理解他们那代人心情,上级党组织一律被冲垮砸烂,还有什么主心骨可依靠。长年的宣传、教育、熏陶,使他们像避雷针把雷电引入地下一样,导入俯首听命的深渊,坚信不疑党就是组织,组织就是党。党可以指挥枪,就可以指挥政策、法律、工作和生活,况且他们也无不认为自己就是党的儿女。连一个小学生做作文都明白“党”这个字的重要性,不管写什么题材一定要在结尾写上:“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共产党走。”语文老师准给你打高分。党高于一切,是大脑,神经中枢,你是她的四肢、手臂和腿脚的延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必劳神动脑执行就是了,否则为什么人人都“狠斗灵魂中的私字一闪念”。设想一个人心灵中连私字的闪念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悲可叹的是,人的脑袋明明长在自己肩膀上,却从没有独立思想过。许多像我父亲那样能以血肉之躯反抗那场浩劫的老战士,临死之前还留下血书发誓自己绝没有过半点私心……    母亲向来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从不多说一句,不像父亲喝多酒,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母亲常常总结经验:“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历次政治运动挨整的,都是些直来直去的炮筒子。言多语失……你把话憋在肚子里烂掉,实在憋不住就放个屁,别人还能扒开你的心看看是红还是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都像你这样,人不就憋死啦!”    父亲的大字报大意是:孙志刚是从小讨饭长大的贫雇农女儿,我和她从战火中走过来,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作为丈夫我最了解她。20年来孙志刚一贯忠于党和人民,我相信她是好同志。如果她执行了错误教育路线,请大家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孙志刚理应诚恳接受。奉劝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上纲上线,甚至进行人身攻击。我们可以通过同志式的批评帮助给她个机会改正错误,以便她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父亲的观点有理有节,一个人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自由,父亲也有阐明自己观点的权利。但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没人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他的心声。父亲无异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他的大字报一下子变成引爆群众积怨的导火索,直接造成自己的死因。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为父亲喝彩,他真是个敢仗义直言的丈夫,使人感动,讲得痛快淋漓。我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凭什么污蔑她是坏蛋。她曾是个战士,可平常连鸡都不愿杀,遇到要饭的人总留下他来吃一顿饱饭,吃过饭再给人家带上点东西……接着我又想起母亲劝过父亲,千万不要跳出来引火烧身,父亲却公开出面为母亲辩解了。我本能地感到他这张大字报要出问题,闪过个主意,要把大字报带回家去向母亲报功……大棚里只有我一个人了,我贼溜溜地扫视周围一眼,想趁机撕下大字报。看棚人似乎注意我了,我挪动凳子朝里面走去,隐藏在两排大字报中间,扒开道缝隙窥探看棚人的举动,好有机会下手。午休就要到了,我急得汗流满面,还是耐着性子一动不动。外面有人喊看棚人,他到门口去和熟人聊天了。我搬着凳子凑到父亲那张大字报前刚要动手,又进来一个女人,我缩回手,沮丧得要命。那女人专心致志看大字报,根本没注意一个孩子干什么。外面刮起大风,风钻进大棚吹得大字报“哗啦哗啦”响。我用凳腿压住大字报的一角一蹭,“哧啦”一声头顶上的纸张撕裂开来,整条铁丝的大字报都摇摆晃动。大字报如愿落在脚下,遗憾的是还有一块纸头留在上面。我摆出无意间刮掉大字报的假相,捡起揉作一团揣进怀里,肚子鼓鼓胀胀像个小小的孕妇。我抱起凳子顶着肚皮朝外走去,迎面碰上看棚人,他擦肩而过时颇为疑惑地看我一眼。我做贼心虚地加快脚步,见看棚人走进棚内撒腿就跑,没想到膝盖疼痛难忍,只得又扶着凳子一点点挪动。    “小孩,站住。”    看棚人大踏步地追出门口,扒开我的衣襟,展开揉成一团的大字报,抬起眼睛狠狠地盯着我。一个孩子玩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成人的眼睛,他看到父亲的大字报被偷,立即断定是我干的,厉声问道:    “偷大字报干啥?”    我被钉住一样,脸上露出很不自然的表情,图穷匕见了。    “说。”    “玩……”长这么大头一次偷东西,我羞愧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吭吭哧哧地说。“好……玩呗……”    “不对吧?”我的解释不能让他满意,“捣什么乱,你说实话。”    “想卖废纸……”    “那也不能撕大字报呀,”第二个借口有点谱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习惯撒谎,脱口而出:    “于渭生家的。”    他恍然大悟地举起拳头,再不仅仅是严厉,几乎是怒气冲冲吓唬我道:    “好啊,小兔崽子,我告你爸去!”    我如遇大赦,落荒而逃……    
一个孩子闯了祸,唯一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装病。    我弄巧成拙,一回到家里就像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躲进里屋装起病来。母亲以为我不舒服,摸摸额头不热也没在意,她整天心事重重地写检查,顾不上我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以后将会发生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知道看棚人会告父亲的。那个年代是一个告密的年代,人人都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立场去告发他人,我偷大字报的行为比淘气闯下大祸还厉害。我陷入深深的烦恼之中,同时又感到束手无策,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件的爆发。第一天晚上没有动静,父亲下班只字没提他贴大字报的事,只对母亲说,那批被他们撵走的化工学校实习生又杀了回来,看情况要掀起运动新高潮……他和后勤科谈过主动换房的事,准备从前院搬到后院的一间半房住,腾出大房子给人口多的工人家。母亲认为父亲做得对,一家人安安生生,房子大点小点算不了什么。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躲在家里不敢出去,空气里弥漫着危机和隐密的冲突。母亲下午去办公室交检讨书,回来时神色大变,做饭时手都有点颤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紧张,但感到发生不幸了。父亲铁青着脸走进家门,气氛很沉重,母亲默默地在厨房里炖上菜,到小卖店为父亲打酒去了。父亲没鼻子没脸地冲里屋喊道:    “艾平,你过来。”    我一听他叫腿都软了,慢腾腾地走到外屋,装傻卖呆:    “爸,干什么?”    “你把脊背转过来,你干的好事……    “我咋的啦?”    我垂下眼睛,又抬起头来,一面应付他,一面准备往床底下钻。父亲勃然大怒,一把将我夹在胳肢窝里大头冲下摁住,没命地抡起巴掌打我的屁股。我在他铁钳子般的臂膀中动弹不得,大声哭叫:    “你凭什么打人?”    “你……给我丢人!”    父亲从没有过这么震怒,这么不要命地打我,那股子狠劲儿不把我打死就不肯罢休。现在我还记得,他分明是在发泄某种情绪。我被打急了,小狼一样张开牙齿咬住他小腿肚子,死死不松口。父亲狂怒地把我一脚踢到床边,我就势往床底爬去,动作还是稍稍慢了一步,他抢上前来抬脚踩住我的腿部,拳头雨点般落在儿子身上。姐姐妹妹吓傻了,从里屋跑出来抱住爸爸的腿哀求:    “爸爸,别打啦!”    父亲甩开女儿,没头没脑地继续痛打我。  姐姐把住父亲的胳膊大喊:    “妹,快去喊妈回来。”    妹妹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竟失去理智地回手给了女儿两巴掌。我结结实实挨了父亲一顿胖打,这是他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直到死我都不原谅他。母亲气喘吁吁地冲进家门,放下酒瓶一把推开父亲:    “你疯了……下这么重的手……艾平怎么啦?”    “你别管……他惹了祸,还装病……气死我了。”父亲仍不住手,“打死他……也不能留下个犟种!”    母亲抬起胳膊护住我,父亲的拳头重重地落在她的手臂上。    “疼死啦……于渭生!”母亲素以善于克制为荣,是爱与慈悲的化身,极少发火,这下按捺不住喊叫起来。“你打吧……打吧……于渭生,你打死他好了,我走。”    “你说什么?”父亲一下被镇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你再打……咱们就不过了,”母亲坚决地说,“我领儿子走。”    “你这是为什么……去哪儿?”。    “你管不着……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吗?”    父亲一下子抱住脑袋,坐在床上,半晌才哼哼唧唧说:    “你不能走,我是教育孩子……”    “那好,我不走可以。”母亲揉着胳膊上被打疼的地方,压制住激动缓和道。“我问你,为什么打他……净拿孩子出气?”    “他偷……”    “大字报是不是?”母亲平静地接上话头,“我在二楼的大字报上看到了……孩子是好心,你委屈他了!”    “妈,我不是偷……”我爬起来,扑在母亲的怀里抽泣。“爸不听你的话……”  
一石击起千层浪,母亲的担忧不幸言中,我们的生活上空笼罩起阴云,一场杀身之祸已暗暗逼近父亲。造反派意在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父亲一时感情冲动,自投罗网。他那张保老婆的大字报招来横祸,两天之内办公楼里又换上一批矛头直指父亲的大字报:保臭老婆抵制文化大革命,指使儿子偷大字报破坏群众运动。工作组勒令父亲停职反省,数不清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等着看一出好戏,这就使他处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父亲心里不痛快,回家“窝里斗”,拿儿子撒气……那天晚上,一家人谁也没有吃好饭。父亲把我打得半死,母亲的胳膊打青一大块,我咬破他的小腿肚子……父亲喝掉整整一瓶60度老白干,母亲没和往常那样劝他少喝酒,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斟酒,有意让他借酒消愁。父亲酩酊大醉,吐了一桌一地,他的下巴颏又一次脱落了。    
  父亲离过一次婚,留下老家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    当年的老干部不少都这样过来的。土八路进城了,老婆土气了,城里的女人令他们眼花缭乱,心猿意马,于是便离婚娶个洋气的姑娘。父亲的好多战友进城后又重新组成家庭,结果前一窝后一窝麻烦不断。我的父亲没有找城里女人,而是找了他的战友——我年轻美丽的土八路母亲孙志刚。我的二哥于成奉那时谈起来耿耿于怀,说父亲进城后生活变质,喜新厌旧,我的母亲是第三者插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无怪他从北京石油学院专程跑到齐齐哈尔糖厂批判父亲……接下去父母不再理睬我们,两人又谈起厂里运动的形势。办公楼和大棚里贴满揪出父亲的大字报,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常见的大帽子之外,罪状由保老婆升级为叛徒、特务,说他是一只混进革命队伍里披着羊皮的狼!    污蔑父亲是叛徒、特务,是因为他在上海做过地下工作。    那时候部队急需军火和药品。为打破日本人的封锁,党利用一位上海进步资本家的关系购进大批军火和药品,打着青岛丝绸公司的旗号贿赂海关,秘密装船运出上海,半途再转向山东抗日根据地卸载。父亲曾在大连的商行学徒,有做买卖经验,上级派他潜入上海执行这项特殊任务,公开身份是青岛丝绸公司驻沪分公司二掌柜。一次,日军巡逻艇在海上截获公司偷运军火的船只,船老大架不住严刑拷打叛变了,日本宪兵立即根据叛徒提供的情况包围父亲的公司,将大部分员工都逮进监狱杀害了。我的大哥和二哥当时正和他们的母亲去上海看望父亲,匆匆见过父亲一面就失掉联系。公司仅有几个人死里逃生,其中之一就有父亲。    那天夜晚,警笛声惊醒正在宿舍睡觉的父亲,他扒着窗口往楼下一看,日本宪兵的警车已封锁住公司大门口。父亲顿觉形势不妙,当机立断将床单、被套撕成长条连在一起抛出后窗,迅速滑到楼下,借着夜幕掩护溜出包围圈……党千辛万苦建立起的秘密机构被破坏了,一时又查不出谁是叛徒,父亲只身逃出虎口,辗转十几天才逃回解放区,自然受到组织上的审查。上级不再安排父亲在后方工作,派他上前线去经受战火的考验。父亲凭白无故蒙冤,浑身是嘴说不清,且人家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别人都已牺牲,为什么单单他能活着回来?又有谁证明他没有问题?父亲的心情非常苦闷,打起仗来没死没活不管不顾,说好听点叫勇敢,说不好听的是莽撞。其实,他是想以战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父亲的入党介绍人苏一萍伯伯时任行署专员,听说过父亲的情况拍案而起:“我相信于渭生,你们不要他,我要!”一直到查出叛徒水落石出,父亲再也没离开苏伯伯一步,跟着他转战山东各地……1954年,华东局派出大批转业干部支援东北,“背靠沙发”建设祖国重工业基地(“沙发”,是前苏联援建我们的代名词)。父亲那一代人热血沸腾,纷纷报名奔赴东北参加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父亲的一个同事说:“于渭生,咱们不都梦想建立苏联式的大工业么,再不报名,过这村就没那店啦!”父亲这才告别苏伯伯北上来到黑龙江省……      
  四        文化大革命洪流来势汹汹,棍子帽子满天横飞,糖厂党委风雨飘摇,危如垒卵。    父亲审时度势,怕孩子受运动的冲击影响学习,送我和姐姐回山东老家上学,等避过风头再回来。母亲虽舍不得,还是着手为孩子打点行装了。她唯恐农村医疗条件差,给我们带上一大包药品,好头疼脑热时自己照顾自己。千叮咛万嘱咐我到老家后要听姐姐的话,不许满山乱跑,庄稼地里有蛇,一不小心咬着就没命了。父亲买好火车票仍不放心,又详细画出一张旅行路线图——让我们先到沈阳,再倒车到大连,然后换海轮驶至烟台,搭长途汽车回文登故乡。临出发前,母亲忽然想到学校就要开学了,她要和工作组说一声,以免领导脸面上不好看。可悲的是母亲已是靠边站的人,组织纪律性还那么强,这也是她多年受党教育的结果,有事不能欺瞒组织,连孩子回老家这么点小事都要向上级请示汇报。工作组头头冷冰冰地答复母亲:“不行,孩子也要参加运动,接受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母亲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告诉父亲赶快去火车站退票……    我的父亲虽有预感,怎么也想不到一场政治风暴能牵扯孩子,不让走就随遇而安吧。他想工作又不能工作,在等待事态发展的时间里,率领家人搞起园田建设。半个篮球场大的院落除留一条通向院门的小道,其余的空间都在我们手下变成菜地。看得出母亲是农民的女儿,种地是行家里手,她计划一多半地方种上大葱,一少半地方种小白菜。父亲一边用铁锹翻土,连同一些小草翻到下面,一边和母亲开起玩笑:“让我说这片住宅区哪儿是制高点,哪儿架机关枪没问题。种地不行,甘愿听首长指挥!”我的父母是地道的山东人,特别喜欢吃生葱。有人糟蹋山东人爱吃大葱的习惯:“山东棒子脾气倔,一杆子插到底都不回头。碰到山东人打架,可千万别去拉……搞不好连拉架的人都打了。只要你拿出根大葱一晃,打架的双方准住手。你问这是为什么?大伙都忙着抢大葱吃,谁也顾不上再打架了!”我们种的是带须的小葱,我用剪子贴根剪短葱须,父亲抡起镢头刨出一溜垄沟,母亲将小葱捋成一排栽在垄沟里,用脚拨下周围泥土轻轻踩平,我和姐姐抬来几桶水浇在地里。等浇透所有的垄沟,母亲笑着说:“用不几天小葱就会缓过来,变成绿油油的菜地了。”种小白菜就简单得多,父亲用镢头划出浅浅的垄沟,母亲撒上一溜菜籽,埋上层浮土就算完活。我问母亲为什么种大葱要深埋,种白菜不浇水?母亲解释说,栽大葱埋得深是让它长葱白……刚撒下白菜籽就浇水,种子容易腐烂,一场小雨后它们就会发芽破土。母亲不许我出去玩了,怕非常时期惹是生非,小小的菜园便成为我的乐园。    我天天盼着阴天下雨。    偏偏天公不作美,一连几天烈日晴空,连片云彩的影子都看不见,父亲一早一晚都忙着挑水浇向日葵和大葱,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大葱活过来了,小白菜却没发芽,我性急起来,偷偷给一垄白菜浇了桶水。又过两天,夜里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垄沟里大部分的菜苗都破土而出,我浇的那垄却什么也没长……经雨水一催,向日葵的长势茁壮旺盛,一棵长出两三个脑袋,有如金黄色的茶盘悬挂在空中。我觉得它真奇妙,脖子会自动跟着太阳转,早晨向东,晚上朝西,脸盘一直对着太阳从不嫌刺眼。我可不敢看太阳,想看一眼太阳是什么样子,必须找块碎啤酒瓶片挡住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看也没多大意思,它顶多像一轮白天的月亮!    父亲天天闷在家里写检查,听广播,喝酒,吃大葱,以前那种沉着自信的神态消失了。他如履薄冰,惶惶然不可终日,不知厄运何时降临头顶。这个军阀式的领导一大杯酒喝下去就感叹命运蹉跎,潸然泪下,但“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母亲心情沉重地领着我们侍弄菜园,拔垄沟里的小草,给向日葵打杈,只留下它上面的叶子和一个最大的花盘。母亲发现我捣的鬼了,扒开垄沟给我看不听话的结果——烈日下贸然浇水,表面的浮土板结,发芽的菜籽钻不出来全烂在土里,怨不得大人非要一早一晚浇地!我求她千万不要告诉父亲,免得又遭一顿训斥。父亲顾不得管我了,他去厂里交过检查书,那原本忧郁的眼睛更加阴暗,额头上的皱纹更加密集,连脊背都变驼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神情严峻地买回两条鳌花鱼,打发我和姐姐带上鱼去市里理琨叔叔家串门,嘱咐我们下午再回家。  
  父亲和理叔叔是从山东坐一列火车来东北的老战友,两个人交情甚笃,喝起酒有说不尽的知心话。每每喝到没尽兴时,就命令我去小卖店再买两瓶白酒,我便能趁父亲高兴时用找回的零钱买几块糖吃……理叔叔是齐齐哈尔市轻化工业局局长,父亲说他搞工业很有一套办法,是个“大拿”。他的爱人伊茂琳是城建局的组织科长,我叫她伊阿姨,只要一去他家串门,伊阿姨准拿出好东西招待我们。理叔叔一家人住在第一百货商店后面的平房里,他还没靠边站,两口子每天按时上下班。我觉得大人之间有着某种心灵的默契,理叔叔一见到我们就知道父亲遇到困难了,让孩子们先陪小客人玩,等他们两口子中午回来再招待我们。理叔叔家有3女1男4个孩子,我们小小的岁数便泾渭分明,一般男孩找男孩玩,女孩找女孩玩,若男孩往女孩堆里扎同学们准说他“骚干”。我不知道“骚干”什么意思,反正觉得不是好事,再说男孩和女孩也玩不到一起。理叔叔的儿子大庆带我去逛龙沙公园,姐姐和女孩们唱着歌儿跳起橡皮筋:      橡皮筋,架脚踢,    马莲开花二十一。    二五六,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龙沙公园是齐齐哈尔唯一的公园,它由假山、望江亭、小树林、劳动湖、儿童乐园和动物园组成,大人孩子只要买一张5分钱门票,都可以随便游玩里面的设施。    我和大庆为省一角钱买冰棍吃,从公园铁栅栏的缝里钻了进去。劳动湖是一条堵死的江汊,里面荡漾着绿色的湖水,和我们家门口西下洼差不多。望江亭更没意思,只是一个建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古不古今不今的八角楼亭。我们用省下的门票钱各买一支冰棍吸吮着逛开动物园。臭味扑鼻的笼子里饲养着老虎、狗熊、野猪、狼和猴子等动物。我头一回见狼,觉得平常碰到它不过是一只狗,怎么都不能想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它们无精打采耷拉着舌头蜷伏在铁栅栏里面,只有那双眼睛偶尔闪过冷森森的寒光。我们恰巧遇到一大帮人在围观两只老虎交配,我钻进人群,看到一只雌虎后腿趴在地上,前腿支撑住身子,雄虎威风凛凛地跃起骑上雌虎的后背,颈毛倒竖发出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虎啸。我担心雄虎压死雌虎,捡块石子扔过去叫道:“快打它,它欺负人!”没想到一个孩子的恶作剧竟搅了虎的好事,雄虎不再“欺负”雌虎下来了,我败了周围看热闹人的兴致,一个没尽兴的大人迁怒于我:    “去去,小孩子家,看什么不好,看这个玩意儿,别学坏啦!”    “为什么你能看,不许我们看?”我说。    那人不由分说将我们推走:    “回去告诉家长,让他们好好教育教育……”    一听告诉家长我胆怯了,他这么理直气壮,小孩子看老虎交配肯定有不对的地方,可究竟错在哪儿?我和大庆绞尽脑汁也没搞明白。我们悻悻地离开虎山,又来到儿童乐园打了半天秋千,才恋恋不舍地走出公园。    中午,理叔叔和伊阿姨赶回来请我们吃三鲜馅饺子,饺子是专门从饭店买回家招待小客人的。看得出理叔叔的心情不好,神情特别严肃。可能转业军人都生性耿直,从不肯违背良心说话办事,历次运动都是“运动员”,可想而知他的处境了。往常兴致好,理叔叔一喝酒便给孩子们讲战争故事。抗战时期他是许世友将军的机要员,知道的战役讲也讲不完,仗打得比我父亲精彩多了。今天他只是间或打听一下父亲的情况,很少说话。糖厂是省直属企业,市里只进行党政领导,理叔叔对糖厂的运动进展不太了解,况且运动已经触及轻化工业局,他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和姐姐临走的时候,理叔叔回送两瓶北大仓白酒,让我们转告父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管遇到什么事千万别钻死牛角尖,喝几杯酒就过去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定要保重身体……    下午两点,我和姐姐乘2路无轨电车在造纸厂下车,拎着两瓶北大仓酒快步走向糖厂东大门。远处传来什么声响,隐约而阴沉,似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声,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震动。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起来,一天的愉快一扫而光。我竖起耳朵倾听远处的声音,想弄清楚它究竟来自哪里,但那沉雷般的声音若隐若现,一时无法断定它的出处。今天一整天我都好像有一种预感,家里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否则大人绝不肯让孩子独自上街。平常都是由母亲领我们去市里串门的,今天为什么早早就打发我们出去呢?这事着实有点蹊跷,肯定是出事了,但我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天高云淡,烈日当头,空气燃烧一样灼热,我汗流浃背,衬衣里面的小背心都湿透了。我和姐姐步履蹒跚地走进糖厂东大门,沿着水泥路面向铁道专用线走去,那是一道缓缓的上坡,走过道口又变成缓缓的下坡。我听到远处的响声越来越大,变成隐隐的口号,在打倒什么人?接着看到无数杆红旗冒出头来,慢慢地变大走上铁道口。红旗在风中行驶,抖动的旗帜犹如涌动的波涛。有两排戴着红袖章的人贴着路边开道,气势汹汹地撵开路上稀疏的行人。几十杆红旗后面,是举着无数支小红旗的游行队伍和排山倒海般的怒吼:    “革命造反精神万岁!”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前进着的喊声越来越响,可以辨别喊的口号声了。红旗的河流簇拥着一个戴高帽,挂大牌子的人,我的胸口紧缩起来,心狂跳着问自己:“他是谁?他是谁?”但我和姐姐被撵到行道树旁的树荫下,大人挡着我的视线,一时看不清楚。我听到口号的间歇中响起微弱的铜锣声,而在这些声音中间,有我熟悉的山东口音喊着什么。    姐姐突然带着哭腔低低地说:    “弟,咱爸……”    
  我不敢看他,我不敢看他。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爆炸了,大地在脚下摇晃。    我低下头抬起,抬起头又低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姐对我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见她说的话,我完全呆住了,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我问自己,他就是我当过土八路团长的父亲么?他就是我当厂长的父亲么?怎么变成这副模样?在我的印象里,糖厂每年去市里开职工春季运动会或参加国庆游行,父亲都穿着风衣站在俱乐部旁操场的水泥讲台上,潇洒地讲几句话,将军一样大手一挥威风凛凛地宣布队伍出发。我觉得他真伟大,无愧于战士的称号,那么与众不同。可他现在却是个小丑,甚至连小丑都不如。这对我来说反差太大,对比太强烈,我接受不了,根本无法承受,心中的偶像雪崩般轰然坍塌……父亲穿着一身米黄色的中山制服,白衬衣领口雪白,脚上的黑皮鞋依然锃亮,他是不是以为出席什么活动,仍旧像往常一样衣冠楚楚地走出家门?他头上戴的不是毛呢解放帽,而是一顶一米多的白纸尖顶高帽,胸前挂块三合板牌子,上面写着:反党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于渭生,名字上打着大大的红叉。这表明他已被宣布为敌人,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的脸上泼满墨水,一只手拎着一面铜锣,另一只手举着小槌,每走一步就敲一下,嘴里喊着:    “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    我抓住窒息的胸口,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蒙上一层颤抖的迷雾,一股凉气从头顶冷到脚底,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喉头发堵。这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是无法想象的事,那种惊骇已超过了我承受的限度……但在此刻,但在此刻,他不管离我多远,我也无疑能够看得清楚,而且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这一切都是在电影上看到过的斗争土豪劣绅的场面,如今却变成父亲的悲剧!我的父亲向我走来,红色的洪流向我涌来,小旗忽起忽落,口号声真切地响起在我的耳边,此起彼伏:    “打倒走资派于渭生!”    “打倒反革命分子于渭生!”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我见过当地大户人家的送葬队伍,前边几个人举着长长的灵幡,犹如随风飘扬的白色旗帜,后面的人身着白色衣裤,抬着朱红色棺材,沉痛地跟着灵幡走着,再后面是头上带着白帽子、腰间扎着白腰带的遗属,哭声比口号还要响亮。亲朋好友们胳膊上佩戴着黑纱,胸前别着一朵朵小白花,排成络绎不绝的送葬队伍,一路上煞是威风,煞是热闹,和我现在看到的情形别无二致。一瞬间,我觉得这一切多么相似,只不过白色换作红色而已。我确信他们是在给自己的亲人送葬,后来的结果也确实如此。我的父亲于渭生曾出生入死打下江山让无产阶级过上幸福日子,换来的却是一场红色的葬礼。遗憾的是他所拯救的人,不是因为父亲寿终正寝庄严地抬进公墓,而是将他一步步推向红色深渊,摔得粉身碎骨……父亲抬起头来无意中看到我们,脸颊也跟着转过,眼睛直勾勾地盯起我,忘记敲打手中的铜锣。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是黑色的,盯住我们的眼睛却是亮亮的。也许他看到孩子脸上的屈辱与迷惑,感到自己的样子给儿子丢脸,无地自容,众目睽睽之下,竟然站住不动也不说话了。长长的队伍因为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停顿下来,有人命令他继续敲锣喊叫不要停顿,父亲的身子没动,却从容地扔掉铜锣和小槌,莫非是想证实什么?我看见他在努力地朝我微笑,那是胜利的笑容,也是绝望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硬邦邦的勉强,我却没法儿以微笑回报他,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整个游行队伍都站住了,仿佛受到了强大的冲击,黑压压挤满大道。前面的人停下来,后面的队伍有点乱了,所有的人都看着父亲和我。我站在阴影里仰脸望着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人大喊大叫:    “于渭生抵抗运动就砸烂他!”    “打呀,对反革命分子决不留情!”    “看他走不走……打他个狗娘养的!”    愤怒的人们举着拳头喊起口号,围住父亲一阵拳打脚踢,父亲的高帽被打歪,牌子被打掉,他支持不住倒下去了。我吓得倒退两步,又哭叫着冲过去,被人粗暴地拉住推到一边去。围打的人越来越多,我离父亲就越来越远。“你们不能打我爸爸!”大人们痛打父亲的叫嚣淹没我的吼声,没有谁出面说句公道话制止暴行。姐姐泪流满面地拉住我的胳膊往回扯我:“弟,咱们回家……听话。”我不走,觉得我的舌头给钳住了,我的眼睛模糊了,身体里有一种猛烈的东西不断在膨胀,我知道那是什么——仇恨!我慢慢地举起手里的酒瓶,恨不得它是颗手榴弹,拉响导火索与殴打父亲的暴徒们同归于尽……一阵混乱之后,父亲被人拖了起来,满脸血污,眼睛青肿,一只皮鞋也被打掉。又有几个红袖章狂暴地推他搡他,催他快走,父亲不得不努力摆动身体勉强站稳脚跟。有一个戴红袖章的斜眼跑过来,冲我摆手叫我走开,样子很激动地威胁姐姐:    “你,赶快带他回家,要不造反派就不客气啦!”    我认识他,他是糖厂党委办公室主任,过去也是我家的常客。斜眼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的两只分离性的眼睛有些古怪,总是一只眼睛看着这边,一只眼睛看着那边。侧过脸去也有一只眼睛盯着你,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为掩饰自己的缺陷,斜眼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来我家串门,跑前跑后一个劲儿忙活。父亲很欣赏他,多次跟冯叔叔说他是个有“眼力见”的好同志,应该提拔进厂领导班子……可是现在斜眼却连眼镜都不戴了,赤膊上阵狠狠地杀了父亲一个回马枪,摇身一变成为造反派的急先锋。“别吓着孩子!”父亲冷冷地对斜眼喝道,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嘴角因愤怒的痛苦吐着泡沫。他转向我们。“爱丽,领你弟弟回家!”之后又看了我一眼,俯身捡起铜锣和小槌,重新戴正高帽挂上牌子,昏昏沉沉地向前走去。在一片喧嚣声里,造反派押着父亲向前走去,红色的送葬队伍又缓缓出发了。我的父亲义无反顾地走上文化大革命祭坛,走完他一生中最后一段革命旅程。口号声又震天动地响起: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誓死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父亲又敲起那面铜锣,走几步喊一声:    “我是走资派于渭生,我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该万死!”    我手中的酒瓶子落在地上摔碎了。    造反派没有够功夫再理睬两个孩子。    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父亲的眼神和他敲锣的姿势,这种遭遇对我无疑是强烈的打击与震撼。我看不见街道,看不见树木,也看不见游行的人们,他们像一群魔鬼似的在我周围来来去去,或是一串模糊的事物,一个个相互融混……我使起性子,发疯般跟着队伍后面走了几步,姐姐哭着求我听话,拼命拉我一同回家。    母亲听了姐姐的哭诉,低下脑袋捂住脸颊,木雕泥塑般久久不语。    
  黄昏,父亲挂着牌子,满身灰尘,步履踉跄走进家门。他摘下牌子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母亲赶快用毛巾给他擦洗脸上的墨汁,父亲的身子弯曲起来,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如土,一副痛苦不堪的神色。母亲端出一碗鸡蛋汤,父亲摇了摇头,连喝水和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母亲乞求道:    “渭生,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父亲推开汤碗,微微睁开眼睛,迷茫的目光使人吃惊。    “说什么也得喝口汤。”母亲舀起一勺汤送到他唇边。  “让孩子们吃吧,”父亲伸直双腿哼了几声,“我咽不下去……”    “也不光是你,省长怎么样,市长怎么样,不都被揪出来游街示众了么?”    “那也得讲道理……我怎么突然什么都不是了?他们这么干,怎么能不叫人齿寒心冷,起码我还是个人吧……士可杀,不可辱!”父亲的情绪异常激动,眼里蹿出怒火。“大不了一死,要我的头可以,侮辱人格不行……你领着孩子过吧!”    “熊蛋包,”母亲激动了,她知道丈夫尽管胆大包天,又非常脆弱。“死算啥本事,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当年我们是怎么斗地主老财的,他们怎么都活下来了!”    “报应啊报应……”父亲的脸颊扭向墙壁,用一种痛感绝望的低沉声音说。“那时我们太年轻!”    “群众运动,轮到你就受不了啦?”    “自做自受啊,我以前不相信什么命运……”    “起来,于渭生,还是个男子汉呢。”母亲用痛苦的目光盯着他,厉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受得了,你也受得了……把汤给我喝下去!”    父亲被镇住了,乖乖坐起来,接过碗一点点喝下去。    母亲把头发往后掠了一下,去厨房换盆水,回来后忙着给父亲擦身子、洗脚。她想让父亲多休息一会儿,打发我们早早睡觉,自己在厨房里忙活一家人第二天的早饭。我迷迷糊糊合上眼皮,刚睡不大一会儿就被惊醒。母亲叫醒姐姐,她要和父亲去参加会议,叮嘱姐姐看住我不许出门,匆匆走了。我看看闹钟,刚好晚上10点整,爬起来扒着后窗户望去,朦胧的月光下,有两个红袖章正押着父母朝俱乐部走去,街上时而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话语。我和姐姐都睡不着了,坐在炕上发呆,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样的噩运。夜深了,月亮躲进云朵里,窗外传来西下洼的阵阵蛙鼓。我抱着被子靠墙坐着,想等姐姐睡着出去看看。姐姐也打着哈欠靠墙坐着,忠实地执行着职责,我不睡她也不会睡。屋里闷热难耐,闹钟滴滴答答地响着,灯光射出无数支尖刺刺痛我的眼睛。我关死电灯,打开后窗躺下,姐姐也跟着躺在枕头上。后窗户斜对着不远处的俱乐部,大喇叭隐隐传来批斗大会的实况,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一阵阵口号声搞得我坐立不安。“父母都在那里,说什么也得去看个究竟……”心里想着翻了个身,姐姐也翻个身,之后再没动静了。我摸索起衣服穿在身上,提上鞋子,蹑手蹑脚走向门口,开门声还是惊醒姐姐:    “弟,你到哪去?”    我灵机一动:“撒尿。”    “等等。”    “等什么,撒尿也不行么?”    我跑出门口,站在小白菜地里撒了泡尿,见姐姐没出来,撒腿就往俱乐部方向跑。俱乐部门前的大灯泡老远就把我的眼睛晃花了,身后响起脚步声,我回过头去发现坏了,姐姐妹妹都追出门来。女孩小时候比男孩长得高大,我没有姐姐跑得快,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说:    “弟弟,不能出去。”    “哥,听妈……的话。”妹妹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帮腔,“不许……出去。”    “我要去看看。”    “去哪儿?”姐姐问。    “俱乐部。”    “求求你了,不能啊……弟弟。”    “放开我!”我火了。    姐姐死死拽住我的胳膊不放,妹妹也扯起我的衣襟拖我回家。我火了,挥拳打向姐姐,转身甩开妹妹的纠缠。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姐姐的脸上,她下意识地把两手放在胸前,捂着脸颊哭了,我趁机跑进黑暗深处,躲在操场旁的一棵大树后面。    “弟——”    “哥——”    “你在哪里……听妈的话,回来!”    姐姐妹妹徒劳地喊着,我猫在大树后面无动于衷,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我知道她们胆小不敢到黑暗的地方来找我。一直等她们白喊过一大阵子,无可奈何地返回家去,我才得意洋洋地跑向俱乐部……      
  “事情是这样的,”母亲迟疑了几秒钟,重又抬起头,她的山东口音在麦克风里分外浓重。“我们在哈尔滨工作的时候,于渭生在省劳动局干计划处长,工资组组长是他过去的同事……于渭生去省里开会,听说此事专门做过老同事的工作,所以省劳动局才把工资改革的试点选在糖厂……”    “谁让你为狗丈夫歌功颂德了,”主席台上有人叫,“简明扼要。”    “简单地说,于渭生要为低工资的大多数人长工资,王厂长要为高工资的少数人长工资。工资组倾向头一种方案,征求厂里的意见……他,王厂长,在厂党委会上固执已见,人家才换了试点。”    “孙志刚,你闭嘴……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你是个党员,还有没有一点组织原则的观念……”王厂长忽地站起身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跺着脚叫道。“再说,你不是厂党委委员,怎么能知道党委会上的事?”    “我不是,于渭生是……他亲口告诉过我,当时你还和于渭生在会上将了起来……你说,王厂长,这是不是事实?”    王厂长一时语塞。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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