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果味果真鲜宁可三年无肉味的下联联

跟着。老师的脸像你的脸,老师在讲课像是你跟我讲悄悄话……”
听了如此自相矛盾的倾诉,他像当头泼了瓢冷水,热劲儿消退,头脑豁然清醒。这样交往下去,将是吃不完的苦果啊!他决定当机立断,好聚好散,就此终局。他试图从拥抱中挣脱出来,而她却搂得更紧、更紧,生怕一撒手就失掉了什么宝贝似的。
他说不清自己是被这疯狂劲又给弄糊涂了,还是不忍强行散伙刺伤她,他“环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怎么你们这半拉宿舍整个儿没有电呀?”
“大概又是谁烧电炉,烧了保险丝呗。这是常有的事,管他呢。”
“有蜡烛吗?”
“有……嗯……”她亲了亲他鼻子,“你是跑步来的吧,汗还没干。就这么静静地坐一会儿,不点蜡烛了。”
“黑灯瞎火的,你那些同学要是进来了,好吗?”
“下晚自习还有会儿哩,”她松开搂着他的手,“再不,这样吧,上你家去。”
不知是暗处呆久了眼睛增强了适应性从而能够依稀看出某些亮体,还是房门顶上的玻璃窗透进走廊的灯光产生了效应,她见她那双眼睛像两颗黑珍珠正朝他闪光,心头不禁一阵紧缩,像遭电击火烧。因为他独身多年,好久没有接近芳泽了。
“那……那……”他结结巴巴,不知道咋说才是。
“那怕什么,反正你单身汉一个。”
“那明天,你们学校……”
“学校好对付。碰巧,我父亲从县里来往医院,我就说上医院去看我爸,不就得了。”
“这样做,好吗?”
“看你,一点男子汉的勇气都没有。我都不怕,你还犹豫什么。不瞒你说,我早准备好一套新睡衣,专为去那里过夜。”
他散伙的念头无影无踪。
她跟着他到了他的家……
从这以后,他犹如丢魂落魄,三天两头往她宿舍里跑。
今天是星期天,他起床洗漱过后,就着隔夜茶水,啃了隔天从食堂买来的馍馍,即去她宿舍赴约。不过这次赴约不完全是为了幽会,可以说是办事与幽会兼顾。
她父亲到省城里来住院治病,他本已让她捎去了两袋从新西兰进口的安乃奶粉。恰巧这时这座城市奶粉短缺,她跑了几家副食品商店都没买到,而他来了个雪里送炭,不用说她很是高兴。他却觉得仅仅这点表示还不尽心意,就约定这个星期天下午,再买些营养品跟她一起去看她爸爸。她也想一举两得,借这个机会让她在他爸爸面前亮亮相,留下个好印象。这就是他为啥这样迫不及待,本是相约下午见面,而一大早就往她那里跑。
他急匆匆,走捷径,想横穿文化大街的集贸市场去搭电车。他忽然在提菜蓝的人丛听到有人议论::“这还差不多,漫天要价的风总算有所抑制。”“是啊,这次市里大概下了狠心,不然像前段那样暴涨下去,普通老百姓怎么承受得了。”他凭着职业养成的敏感,立刻改变搭车的主意,走访了这个地区的工商管理所,挥笔写了有效控制集贸市场哄抬蔬菜价格的新闻。马不停蹄,送到主编家里。主编当场过目,说马上打电话给值班编辑,拿去明天见报,作为头条新闻。主编高兴之下,硬留他喝酒。他有些酒量,但不贪杯,特别是又怕耽误事,让她在宿舍里干等着急,便推托他吃过了午饭,还要去办些杂事。主编不容他说,硬把他拖上席,他就一口干一杯,干一杯吃颗花生米,连干五杯,吃了五颗花生米,表示领了情,即起身告辞,快步下楼,挤进了电车。
808室的房门又是敞着的。她又不在。
跟她课桌挨着课桌、床对床的那个女郎抬起白净的脸,见站在门口是他,立刻站起来打招呼,请他进屋。
“方妮一早就去医院了,留下话了的,让我替她候你,她怕你扑空……”
这么说,这位白净女郎是她的好友了。
他连声“谢”过之后,犹如老马识途,在以往多次坐过、那天晚上还疯狂亲热地的那个下铺坐下了。
“你这里能抽烟吗?”
“邹老师当然例外……”
他从港式黑西服的暗袋里掏出一盒长嘴红塔山,抽出一根放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又从裤兜里掏出透明塑料打火机。
“星期天你还忙着做功课……”他见白净女郎面前摆着几本敞开的书,礼貌地找着话儿,顺手把烟点燃了。
“唉!临老修行,只得赶呀!”
他注视到了,这位白净女郎大不了刚到而立之年,说不上“老”的。当然明显地比方妮要大好几岁。方妮好像说过,这位是她这个宿舍的大姐。
“有一段新闻工作实践的经历,再到高校进修,说不定比我当初从高中直接考上大学新闻系学习效果要好,而且我进校第二年就‘停课闹革命’……”
“你等好一会儿了吧!”他话说到半截,方妮就连人带声音一同进屋了。
“刚到,刚到,烟刚点着。”他微微动了动拿烟的手,以作佐证。
白净女郎立刻收拾东西放进书包,站了起来,显然是在让路,边说边往外走:“我只顾向邹老师请教,都忘了泡茶。小方,我抽屉里有茶叶,还有麦乳精……”
他十几年的新闻工作,训练出了敏锐的观察力。他一眼发现方妮今天的脸色有些异样,眼神也有些惶惑,显然是由于某种尖锐的内心矛盾导致的、无法强行掩饰的精神紧张与心绪紊乱,完全不像因为家里有病人带来的那种忧愁。他不知道此刻说什么才好。而他生来又不爱应付,边“令尊”或者“你爸爸”的“情况怎样”一类现成话都不说了。
“我刚才忘记给你介绍,代我候你的这位叫白薇,我们小班的班长,一直待我很好。”她突然提出这样的话头,很明显是说明她们之间友谊很深,不分彼此,你用我的,我用你的,谁都不介意。她果然打开了白薇的抽屉,“你是喝茶,还是喝麦乳精?”
“就喝茶吧!”他见她很疲劳,接着说,“你累了,我来泡。”
“你不知道哪个瓶的开水是用电炉烧来专门泡茶的,还是我来……”她先倒点开水涮了涮带柄的白搪瓷茶杯,然后放进茶叶,加上水,盖上盖,搁在他面前的课桌上,瞅着他眼睛,“你喝酒了吧?”
“脸红了吗?”
“脸倒不红,但酒气薰人,喝得不少吧?”
“不多,五杯,杯子不大。”
“这还少,上馆子喝的吗?”
“不,主编家里。”
“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上人家家里吃喝的吗?”
“他硬把我朝席上拉……盛情难却……”
“我看,还是你掌握不住自己,不然,再盛情又怎么样。”
“今天确实有点例外……”他心想,她今天脸色异样,眼神惶惑,是否因为一进门就嗅出他有酒气呢。为了证实他今天在主编家喝酒确实是事出有因,他一反自己不愿谈自己的工作成绩和秉性,说:“上午抢了个有利治理经济环境的头条新闻,主编很高兴,自己也……”
“哦,”她背靠窗户,在课桌的旁边坐下了,跟他构成一个曲尺形的角度,“不为别的,我对酗酒有一种天然的反感,更考虑到你经常熬夜,又常常饱一顿饿一顿,如果再过量饮酒,会伤身子。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的话,更会坏事。相信你会自我的约束,现在不谈这个了。”
他见她如此坦率,对他如此体贴,又宽容了她,但她异样的脸色、惶惑的眼神丝毫没有改变,便担心起她父亲的病情来,莫不是老人的情况有些不妙。他拿起提包,离开了座位。
“那你抓紧休息一下,我出去转一转,买点东西,回头我们一起医院去。”
“你最好不要去了。”
“那为啥,不是早说好了的吗?”
她抬起那双大眼睛,但失去了光,失去了神,像两个充满恐怖的黑洞口,动也不动向着他。
她半响无语。
他心里涌出一个非常不祥的念头:是不是她父亲……他又怕没说准,遭禁忌,不便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很不安。
她鼻翼翕动了两下。
“白薇打电话到医院,说‘他’来了,已经去医院。‘他’在哪里没见我,会很快赶转来。”
她脸色异样,眼神惶惑的谜,终于揭开了。
他脑子一轰,颓然坐了下去,坐在他陶醉过、期待过的位子上。
他明白她用逻辑重音说出的那个“他”是谁。“他”是她合法丈夫。她说过要跟“他”离婚,但还没有履行手续就在感情上背叛了“他”,心已经跟另一个男人私奔了。而这“另一个男人”就是他邹彤。现在,“他”和他——这两个男人将在这间宿舍,这个女人面前相遇,那会是个什么的局面……
他打算逃出宿舍,又立刻否定了刚刚萌生的这个念头。
她既没有明说,也没有暗示他回避一下,他为啥要逃。逃了,她往后又会奚落他没有男子汉的勇气。
他更不想让她的同学白薇她们掌握“那个来了,这个就溜了”的事实,过早看出她和他非同一般的关系,从而产生不利于她的枝节。
他抱着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概,硬挺在原先陶醉过、期待过、目下却如针毡一般的位子上。他胸中总觉有些纳闷,有些心虚,且不说你和她有没有同居,你毕竟在感情上占有人家的老波。
他在反思,已逾不惑之年的新闻工作者,究竟是什么迷惑了心窍,居然跟一个年轻的有夫之妇热起来,而且那样丧魂落魄,如醉如痴,甚至答应她去他那儿过夜……
他和她认识,纯属偶然。
她中学时代一位要好的女友,24岁生日那天举行一个隆重的宴会,借张扬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爷爷从大洋彼岸回国定居以提高自我的地位。
这个回国定居的老人,在省内是个颇有影响的人物。他专程从省城撰写《壮年侨居异国,暮岁时落叶归根》的报道,碰巧遇到了这个宴会,碰巧他和她被安排在一桌。这在男女社会公开而又平常的今天,本来算不了什么。然而,她时不时冲他绽露的两个小酒窝和传情的流盼,在他沉寂多年的心灵的死海激起微澜不说,席后小憩时,她主动而热情地挨着他坐了下来,一股不经脂粉矫饰、年轻女人特有的青春气息款款袭人。
她落落大方,如同一个评论家,说他被指名代表来宾讲话,不假思索,即席赋的那首诗,如何简洁、明快、切情,难怪博得全厅那样热烈的掌声。她说她早在读中学时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县报崭露头角、颇有点名气的记者,后来也听说他去了离县城不远的石油报,不久又被省报看中,从石油报调到省里。言下之意,相见恨晚。她还向他提出了几个说是请教实则像是让他答辩、颇有见地的问题。临别时,她给他留了在省城某高校新闻班进修的住址,请他多写信指教,更欢迎他有空去她学校走走。
她与他在沙发上并坐长谈的镜头,被县报摄影记者认为是省报名记者对县里新闻界后起之秀的关注,抓拍了几张。
他回省城不久。被邀到她就读的那个新闻系作学术报告。不消说,她带他去809室坐了坐,将县报摄影记者抓拍的那些彩照也给他一张。
“明天是星期天,恰好我25岁生日,”她送他下楼时,脸上挂着两个小酒窝,“生命过程四分之一世纪的大庆呢。邹老师有兴趣跟你的学生一起去植物园走走吗?”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没有突击性任务,就去。”
次日,天气欠佳,乌云密布,春寒料峭,他几乎经过一夜去与不去的反复考虑,终于去的欲望占了上风,这天早晨如约准时到达植物园门口。
她快步迎了上来,高兴而娇嗔地说:“我怕你忙什么突击性任务去了呢,足足等你一个小时了。”
“那是你的表快了吧。”
“也许是渴望快点见到老师……”她说这话时已经走到售票口,掏出了钱包。
他抢先一步:“我来买……”
进园后,他第一次趁她不易察觉的机会正目朝她盯了一阵,“这浅浅的酒窝……”他心里叨吟着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时觉得倒回了十五年,倒回了十五年前的那些岁月,见到了阔别十五年的那个人。
他仿佛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像十五年前那样年轻,那样充满青春活力。他游兴勃勃,成了她的最佳导游。他对这个植物园的一切是这样了如指掌,而她虽慕名已久,但这是首次观光。他即使信口讲些林木科属,花卉特性,园艺常识,她都求知若渴地侧耳倾听。
她对虬枝错节的根雕的评价,在亭亭竹林面前的沉吟,观赏梅园冰肌玉骨、俏也不争春的梅花而流露的流连忘返,参观园中画展显示的艺术鉴赏能力,一一引起他的注意,从心底滋生了联想,像是找回了失去的那个世界。他有意在游览过程跟她保持一定距离的矜持意识,不知不觉淡化、直至消失。
他和她从茂密的松林下山。她的高跟鞋踩在石级上差点打滑,犹如风雏展翅,本能地把胳膊伸给了他。
他挽上了这胳膊,但心在怦怦地跳,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与其说此刻是挽着一个年轻女郎,还不如说是搀扶着一位步履艰难的老妇,那样虔诚,那样尽着义务。
好一会才走出丛林面前豁然开朗,他如释重负,向嫩绿微黄的草坪跑去。
“要不要休息一会呀,老师?”
他听到这含笑的声音,已经可以想象出,她面颊又出现了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却不好意思回头去看,去证实。他指了指草坪边缘的柏油马路,说马路那边有野味餐馆,去那里边品尝边休息。
餐馆的冷落气氛,实在有些大煞风景,餐厅很大,桌椅很多,但顾客寥寥,只一桌有人在吃喝谈笑。
顾客为什么这样少呢,是菜肴太贵,是上海蔓延甲肝的传闻把人们吓倒不敢在公共场所就餐,还是他和她来得太晚,游客就餐的高峰已过?
该死的新闻职业病,管这些做甚!只要人家没有关门,有东西买就行。
他让她去挑个座位,他径直来到服务台。
她随后赶来,掏出两张大团结:“我生日,该我请你。”
他伸胳膊,挡住她的手:“你负责点菜,钱我来付。”另一只手从夹克上口袋掏出两张票面50元的钞票。
服务员喜形于色,冲着厨房响起女高音:“来顾客了!……”一面回过头盯着他手里的钞票,窝起嘴怂恿她,“除豹肉缺货,野兔、雉鸠、鲜鱼……你随便点。”
她朝菜谱浏览了一遍,又去厨房看了看,转来点了一中盘红烧野兔,一中盘炒鳝鱼丝,和一碗猪肝菠菜汤。
女服务员瞥了她一眼,“只要这么一点?”
他立刻插话:“不够再加,不够再加……有易拉罐啤酒的话,先给我来两听……”
她要了两只玻璃杯,掏出纸巾仔细擦了擦。先给他倒了满杯,自己只倒半杯。
“余下的,都是你的了。”
他举杯向她祝福:“生活永远伴着微笑!”她应声露出了两个小酒窝:“这是我最有诗意的一个生日,真不知道该不该说致谢……”
他俩碰了杯。
她抿了一口,他也就不好意思一饮而尽。
“看样子你很有些酒量,常喝吗?”
“除了宴会,应酬,我很少动杯。”
“三朋四友请你呢?”
“我一般是不喜欢在人家吃饭,更别说是去喝酒了。”
“哦……”她有所思地:“也许这是文化素养高的人的一种表现……”
他俩几乎忘记了吃喝,这呀那呀的聊起生活琐事和家常来。
“听说你还是一个人生活,是吗?”
“不,我有个15岁的女儿。”
“读高中还是初中?”
“不,大学一年级。”
她由衷赞叹:“教女有方……”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弄得她也无话可说了。
两人各自随意端杯举筷,沉默了好一阵。
他忽然涨红着脸,讷讷地问:“你,你呢?”
她似乎早料到他会反问她个人的事,坦然答道:“我来进修之前结了婚,我中学的同学,在县文化馆工作。听过你的报告,你可能不认识‘他’,‘他’肯定认识你。”
他见她说这番话时令人骇异的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手里的筷子差点滑落。我的老天,今天昏了头。一个老单身跟一个年轻、漂亮的有夫之妇跑来逛植物园,吃馆子,这叫同事知道了,人家会怎么说,怎么看。十五年的素白吃了,最后落个舀尽东海的水都洗不干净的脏名声。这是何苦来哉。而且,还会破坏人家年轻夫妇的幸福——如果她的夫妻生活是幸福的话。
他端起酒杯一口干了,显然要立刻拔腿开溜。
她毫不掩饰地轻蔑地一笑:“请原谅我说句冒犯的话,你原来是个双重人格的人,文章写得那么洒脱,那么有现代意识,而跟一个有丈夫的女性交交朋友却那么胆怯,这么孔夫子。其实,这有什么呢,今天你陪我过生日的事,我可以写信告诉‘他’。”
她把“他”说得震天响……
他脑子里一个劲围绕着植物园打旋,像迷了路,转来转去,转不到出口,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此刻,809室门口出现个长发触肩,穿一套牛仔服的瘦高个青年。
凭这位不打招呼就迳直进女生宿舍的傲气,即可以断定是她刚才说的“会很快赶转来”的“他”。
不错,真的是“他”
“他”果然认识他。
“噢,”“他”语气带意外的口气,“邹老师在这里。”
“嗯……”
“邹老师也刚来。”
“邹老师是贵客嘛,快给泡茶!”
“不,不要客气。在……这里,我是主人,你,你才是客。”
我的上帝,他写的文章是那么严密,点滴不漏,眼下却错了个不该错的字,竟把“省”错成“这”,把“在‘省’里”说成‘这’里”。他一向口齿伶俐,而今天变得这样结结巴巴。这岂不等于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他偷了“他”的老婆。“他”是傻猫,也会闻出腥味儿。至少,“他”会怀疑他跟“他”的老婆有某些瓜葛,甚至有不可告人的勾当。然而,“他”沉得住气的,并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几分弄姿作态地问:“邹老师,你在这学校兼课了吗?”
他听了这声“老师”,像挨了一软刀。我的老天爷,一个与人家老婆幽会的家伙,还配这个崇高的称呼!他无地自容,万分惭愧,更加口吃:“没……没……没有。”
她兴许是看准了这局面不妙,但面不改色,站了起来,不慌不忙,走向“他”身边,指着自己西装套服,讨好地说:“你寄来的钱买的,你看合身不合身?”
“他”漫不经心瞥了一眼:“怎么买这种样子,颜色也不咋的。”
“……”她薄薄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从那口形看得出,她是想夸口“这是今天的国际流行色”。她显然转念想了想,不愿在这种时刻否定“他“的否定,以致造成触怒”他“、惹得”他“爆发的着火点。于是,欲言又止,勾头打开抽屉,卖起乖来,“对了,我俩暑假一起拍的彩照都扩印好了。”
“他“接过照片,不在乎地翻了翻。
他见一谄一傲,表演着双簧,自己完全成了个多余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柳央,我们也走吧。我带你上我姨妈家去,免得住旅社,好吗?”
他,“他”、她一起离开了809室,在女生宿舍大楼门口遇上白薇拎着书包过来。白薇热情地打着招呼:“你们仨吃了饭再走不好吗?”
“不啦,不啦,”方妮跟白薇拉了拉手,“我姨妈家房子很宽敞,又方便,我带柳央赶快去洗个澡,看‘他’,满身尘土……”
白薇转向他;“邹老师,我看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有几个问题想顺便请教你呢。”
“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得赶回去,等你以后准备好吃的,我再来。”他故作轻松地信口说。
方妮斜了邹彤一眼。
他、“他”、她一字儿走出了学校大门,不一会到了街口。趁挤车人乱的时候,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跟他耳语:“别吃醋,‘他’只有四天假……这四天,你也不要背着我去找白薇,听清了吗……”
西行的车靠站了,在人挤人时,她扬手把“他”推上了车,自己随后蹦了上去。
他茫然若失。他目睹着她和“他”同车西行,去洗澡,去过夜……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两个男人像是她手里玩的两张牌,爱拿哪一张就拿哪一张,爱放下哪一张就放下哪一张。她可以随心所欲,却不许人家跟别的女性接触,这公平吗?
要不是怕堕落,他真要马上转头去找白薇献殷勤,或者随便找个“马路天使”,挽着手从她面前走过,狠狠地报复她一下。
不行啊!不行!这是堕落!
她已经掉在一个不对任何一个有肉的接触的男人负责的、不讲道德的粪坑里,难道也跟着她掉下去!
白薇是个庄重的女性,不能给她泼污。
自己已经沾了污,要赶快清洗。
他低着头穿过路,去搭东行的车。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和衣倒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没入眠。
他几次暗下决心,这辈子不再见她了。
他那“说话算数”的信条却不停地折磨他,动摇他。
“明确地说过,要跟她一起去看她爸爸的呀……讲话怎么能够不讲信用……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啦……”
他心里嘀咕着,屈指算了算,已是跟她在公共汽车站分手的第五天,她的丈夫该在这头一天回县城去了。她讲过的:“他”只有四天假。
午后的两点,他来到809室门口,轻轻地、轻轻地叩了叩门,叩到第二下,门半开了,是她开的。她穿着一身粉红泡泡睡衣,堵在门口,指了指有人正蒙着头睡觉的几张床。他识相地朝后退,轻轻地、轻轻地说了一句:“那我在传达室门口等你。”
不多久,她走过来了,走过来了。她穿着那天晚上到她家里去穿的那套靛青运动服,袖管、裤脚印着白间红的长条。她一手提着一网兜广桔,一手拎着一只鼓囊囊的小提包。
“这就去医院?”他凑上去问。
“唔。”她脸上挂霜,挤出点鼻音。
“医院门口有卖东西的吗?”
“嗯……”她眼也不抬,“你不要去。”
“前几天说好一起去,由你出点子买些合你父亲胃口的东西的。你现在不让我去,这不是诚心让我说话不算数吗,我还没有过说了不作的啊。”
“你说话算数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火气十足,“你认为你说的都很正确怎么的!你说得好!你那句‘我是主人’,给我捅了大漏子。‘他’在我姨妈借给我长住的那间房子,紧闭房门拷问我,要我正眼看‘他’的眼睛,我一看到那双凶光毕露的金鱼眼睛,心就打颤,什么都招了,‘他’一蹦,说要去找在省里进修的几个哥们帮忙,用刀子捅断你几根肋骨。我跪下求饶,才……才……”
他呆若木鸡。
“你不快走,还愣着干什么!”
“那我送你去车站。”
“谁要你送?!从此不许你跟我一块儿走了!”
天哪!这是从她口里喷出的?是那个牢牢勾住他的脖子,脸紧紧贴着他的脸,向他喃喃倾诉“我爱你的一切”的人说的话?
是她,是那个人。
啊,这是怎样的羞辱。恨你的人羞你辱你,你有思想准备,想必当然,不会当作一回事。而“爱你的一切”的种种诉说,言犹在耳,“爱你的一切”的种种爱抚,记忆犹新,却转眼反目为仇,厉声向你下逐客令,你怎样承受。就算她已经向丈夫忏悔,她也该换一种你能接受的方式拒绝你的啊。
她正在大学校园受着薰陶,应该有点素养,懂得怎么妥善处理这样的事儿。而她给你的是当头一闷棍!还有什么比这更羞人、辱人、恼人?
他恼羞成怒。他在她面前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勇敢与坚定。
“好!这场戏就此终幕!”他扭头即走。
她追了过来。
“你在家等着,我从医院转来就上你那里去。”
他头也没有回。
他跌跌撞撞,被人流拥进了归家的电车。
他思维领域的一切:愤恨、心虚、反思、追悔、失落感……全部失去。
电车到了终点,女售票员一声尖叫,赶他下车。这声尖叫,犹如走调的、刺耳的“笛鸣”,深化了他的烦恼,惊醒了他的残梦,唤起了他的记忆:“再不,这样吧,上你家去……”她在809室那个无灯的夜晚,松开搂着他的手时说。
他真的把她带到了家。
她一进门,就兴致勃勃看他的书房、卧室和他独养女儿放寒暑假回家住的卧室兼书房。转到客厅时,朝厅里的布置扫了一眼,却撇开豪华型单人、三人沙发,一屁股坐在唯一的一把木框竹芯旧靠背椅上。兴许,是这把椅子恰好放在一个可以环视客厅一切的地方。她落座无心。他却因之肠回意转。
她哪知道这椅子的来历。这是他母亲从他祖母那里继承过来又传给了他亡妻,是他的一个传家宝,他还打算在适当的机会传给他独养女儿……
他对祖母已经没什么印象,他大约只有两岁多,祖母辞世。而母亲却是终身难忘的了。他最难忘而又十分悲痛的,是吃尽人间苦楚守寡抚养他和姐姐长大成人的母亲,刚刚能够从儿女这里得到一点报偿时,却因心肌梗塞病发,坐在这把木竹结构的椅子上突然与世长辞。母亲走得这样匆匆,以致来不及留给儿女一言半语,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啊。母亲生前曾多次讲过,女儿远在国外,媳妇做了只有女儿才做得到的事,过世后无论如何要把这把靠背椅留给媳妇做个纪念。
他常常站在这椅前发愣,妻子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把椅子。妻子生前曾多次坐在这椅子上边干女红伴着他熬过不眠的写作之夜,坐在这椅子上一针一线为将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服。然而,这位善良的女性正在坐月子时都免不了“红色风暴”无情的摧残,一再拖去批斗,硬说“资产阶级臭小组”窝藏了“每个毛孔都是工人的血”的资本家老子多少、多少黄金,限期如数交出。天知道啊,她除了一副金项链,一只宝石金戒指,再没有接受过父亲任何金银首饰。解放那年才开始上小学,从小学、中学一直读到大学,长期过着学生生活,家里的事从来不闻不问,父亲也无意告诉埋头在书堆里的女儿,女儿哪儿知道父亲究竟有多少财产,有多少黄金,这是无法瞎编的啊。项链抄走了,戒指抄走了。抄走的这两样,都是父亲给女儿20岁生日的礼物,父亲对女儿的祝福。亲人的礼物、祝福全抄走了,而留下的是抄家的人对物主一次比一次更“触及灵魂”的拳打脚踢,恶言秽语。冤日重,辱难忍,月中的产妇就默默地坐在这椅子上悄悄吞了老鼠药。弥留时刻,月婆儿紧紧抓住他的手。
“为……为了莹……莹,你……你要活……活下去。日……日后,有……有真心爱……爱你的,你……你就……就……”
啊!妻子就这样丢下了丈夫,丢下没有满月的婴儿,不甘瞑目地走了!走了十五年了。
妻子今晚是否从黄泉之下返回来了,复活了。妻子是复活了。过去,多次出现过妻子坐在这椅子上的幻觉,但定睛一看,椅上空无人影,满目凄凉。今晚却不然,你越盯着眼睛看,越相信椅上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人正是妻子。瞧那洒窝,那酒窝……妻子就是这样的酒窝。还有年龄,年龄,妻子最后一次坐在这椅子上,正好是这么个年纪。不错,妻子是复活了。
他已经迷乱,忘了初衷,忘了带这个酷似亡妻的美人到家里来,是想问个究竟,她背着丈夫去拥抱一个女儿仅比她小十岁的男人,是出于真心的爱,还是……
他头颅象裂开了,神情恍惚。他记不清跟她说了句什么,或许是“对不起”,或许是“我有点儿头痛”。他摇摇晃晃进了卧室,和衣倒在床上。
他似梦非梦,有人在帮他脱鞋宽衣,妻子就曾经这样做过,那是他愧于无力保护善良的妻子,眼睁睁地看着心疼的人儿一次又一次被揪挨斗痛苦难言,一口气灌了一瓶烈性白酒,当场醉倒在小得可怜的又破又矮的平房砖地上。
隐隐约约有人轻手轻脚上了床,静悄悄地睡在身边。这人伸过手轻轻地抚摸他。这手是这么柔软。只有妻子才有这柔软的手,只接受过妻子这样的抚摸。这手在板他的身躯,妻子曾经这样扳过……
上帝啊,十五年鳏居生活的性抑制,性衰弱,眼下被激扬,正亢奋。而她,已宽衣以待……
他一阵震颤,一阵迷醉,迅即被一阵暴风雨般的狂吻冲醒。
明朗的月光,透过铝合金的玻璃窗洒到这女人的脸上,啊,是她,不是妻子。妻子的眉宇间有颗美人痣的呀,类似印度女人着意描绘的那种美人痣,只是比较小些、淡些而且是天生的美人痣。
他的心顿时被一种堕落的痛苦啃啮着。唉!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快躲开她,或者赶她走。然而,却又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潜意识在怂恿他,想从爱情的魔力、神秘与圣洁求得精神解脱和慰藉。
“你这是爱,还是……”他忍着不好意思说出难堪的下文。
“我不爱你……”
“那你?”
“不要拦话嘛,我不爱你,会主动送上门吗?”
“我一个老单身,有啥值得你爱呢?”
她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把隆起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含香的嘴牢牢封住他有点儿干渴感的双唇。一只手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从头发开始顺着一直往下、往下抚摸。
“我爱你的一切。真的,我爱你的一切。我劝你,别自惭形秽,别以为年纪比‘他’大就好像矮了半截。要知道男人在你这个年龄正是体魄、性格、事业都已走向成熟因此也最讨我们女人喜欢的年华。瞧你的头发就比‘他’的软,肌肉也比‘他’壮实,而你的文化素养更是‘他’望尘莫及的了……”她忽然转话头,“嗯,这么宽的席梦思,真是女人的福音,你原先准备让哪位有福气的女人陪你的?”
“我四十多了,买这套家具的时候根本没有想那些。只是买东西我喜欢要么买整套,要么一样不买。买书也一样。这床,是这套家具七大件之一,当然我不会撇开这一大件。加上,我考虑这大的房间放个单人床也不象个家庭。我睡相又不好,常蹬被子。床窄子,被子往往免不了要掉到地上。”
“嘿嘿,”她乐了,“想不到你还这么细致,挺懂生活的。没有这样的床,是不象个家。不过话说回来,东西要有人用,象不象个家,关键要看有没有女人。女人是家庭的内阁总理呢。你有这么大的家室,成天又要忙事业,不感到缺少个内阁而带来孤寂和生活不便吗?”
“我那个女儿很懂事,又好学,是我有力的精神支柱。加上我的爱好比较广泛,很少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小圆圈里。所以一点也不感觉到孤单,更不觉着寂寞。生活方面我向来要求不高,孩子不在家,家里就很少开伙,食堂我也不常去,买一次馍馍可以混上几天。”
“哟,”她惊异而又无限体贴地,“这样下去,日子长了,你会把身体搞垮的。再说女儿毕竟是女儿,一年也只回来那么两次,长大成人了还会成立自己小家庭。你总得从长远考虑。”
“这……”他显然被说动了心,至少是有所思考了。
“你是不是担心找不到合适的?”
“也许是原因之一吧。”
“讲一讲你的条件听听。”
“条件?我还没有考虑过。”
“你写新闻报道,即席赋诗,脑子转得那么快,现在不妨现买现卖,考虑几条嘛。”
“我想,有一条就够了。”
“嗬,跟你吃饭一样,要求单一,哪一条?”
“就是你方才说的,那种内阁总理型。”
“这好说,我给你推荐一个。”
“怎么不说话,你相信吗?”
“说起来只一条,但这一条包含多么丰富的内容,是多方位、多侧面的综合体,这样的内阁难寻啦。”
她“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当我推荐谁?我的现代孔子。”同时用食指轻轻地点了他的鼻尖,又朝那点过的地方温柔地一吻。
“天知道。”
“近在你身边哩,”她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你实说,觉得我达标不?”
“你?”他似乎直到这时才如梦方醒,他必须明确他和她的关系,他必须用是否合适和能否做他的妻子的尺度来衡量她,“你别的方面我还不大了解,首先你有丈夫……”
“咳!丈夫算什么,离婚又不是我方妮的独创。只要你喜欢我,只要你耐心,还有半年多我就毕业了,等本科毕业文凭拿到手,我就去办离婚手续。万一遇到什么阻力,一年半截,甚至十年八年办不妥,只要到时候你不嫌我老了,我50岁都心甘情愿上你这儿来。”
这一切,她真的都向“他”招供了的话,“他”为啥只要通断他几根肋骨?“他”就没想一想“他”应该负什么责任?“他”怎么不考虑自己为什么掌握不住老婆的心灵?
这一切,她倘若不是逢场作戏,在远离丈夫时寻找感情慰藉,为啥今天变得这样绝情,再不允许他跟她走在一起?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女人今晚又要上他家来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串串疑问化作一条皮鞭,一根钢棍,在抽他,打他,拷问他:你清清白白鳏居了十五个春秋,如今已逾不惑之年,到底是会么原因驱使你竟跟这个女人沾上了。
他被看不见的皮鞭、钢棍赶到了家,颓然等着她的再次光临。
时间冻住了。心冻住了。
“叮铃”——门铃轻轻地响了一声。“叮铃”——又轻轻地、轻轻地响了一声。
只有她才这样轻轻地按铃。
他想从门镜去证实自己的判断,而外面一片漆黑,门镜失去了作用,什么也没看见。管谁在按门铃呢,开门就是了。
“你来了……”
“嗯……”
她有几分仿佛自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又好象不是。说是吧,有点怯生生。说不是吧,这儿的一切又是那么熟悉。她没等吩咐,径直走到客厅,心事重重地坐在她曾坐过的那把木框竹芯靠背椅。那神情好似一个孩子在外面打架打输了,满腹委屈回到家里,还不知道家长怎样对待这种事。
他将开水瓶里的开水倒进脸盆,掺了点凉水,放进一条没有用过的新毛巾,盆边摆着香皂。
“先洗个脸吧。”
她痴呆地望着他:“不想洗。”
他拧了一把毛巾,伸到她面前:‘那就揩个手。”
她依旧望着他,接过毛巾,两手下意识地、象征性地揩了揩。
“茶几上有水果,你自己动手。我炒两个菜,回头一起吃晚饭,好吗?”
她扫了茶几一眼,香蕉、苹果、广柑分别装在工艺品一般的竹制盘里。
“什么我都不想吃,我是来取两样东西……”
“哪两样?”
“我给你的那些信,还有那张合影。”
“你今晚到这里来,就为了这?”
她抚摸着搁在膝头上的提包:“你给我的信全部在这里,当然我也会还给你。”
他注意到她膝头上的那只包,正是他今天午后两点多在她的学校门口见到的。这么说,她今晚的行动,是她早计划好了的,她是有计划的找上门跟他散伙。
“我年纪不轻了,你也不是孩子,对这样严肃的事,怎么跟小孩玩积木一样。”
“正因为严肃,我不能不这样。你我的事除全部告诉了‘他’,还向‘他’做了保证,按‘他’的要求,把我给你的信和那张合影都收回给‘他’,表示我跟你断绝关系,重新回到‘他’身边的诚意。”
“你真的一点没有保留,连那一夜……”
“我才不那么傻,只是被‘他’逼不过,真真假假编了一通。你可没见到那副凶相,谁见了都会胆颤心惊。他把水果刀的刀尖直对着我的脸,说是不如实招来,就破我的相,我就说了有一天下课以后到你那里去借书,多呆了一会,‘他’把刀子一扬,‘还有什么?’我说,互相写了一些信,还合过影。正好,你给我的信,都锁在姨妈给我那间房的写字台里,我都拿出来交给‘他’了,每封‘他’都抽出来瞄了一眼,因为看不懂英文,随手都给扔了。‘他’又拿起刀扬了扬,‘还有什么?’我说,如果有半点隐瞒,那就宰了我好了。‘他’把水果刀向桌上一扔,‘限你一周,取回你的信和那张可耻的照片回县去,我才饶你这一次’……”
他勾着脑袋听到这里,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怜悯“他”徒有威逼人的凶狠手段,而脑子里却缺一根弦,竟不了解妻子的为人。咳!头等傻瓜。难怪“他”只拥有一躯失去灵魂、失去真诚、走尸般的肉体。没有真诚,还有什么爱。无爱的夫妻,纵然保持永久,保持到白头,保持到双双去会见上帝,上帝以他的全知全能和博爱,准要摸着两个白发老者叹息:可怜的孩子,你们都在自我欺骗、自我嘲弄中了结了悲剧的一生。
那么自己呢。他在自我审判。他反躬自问,是否由于他的出现,致使“他”的妻子背叛了“他”,直到“他”持刀逼供,她也没有向“他”道出真情。相反,倒在他面前说了些实话。这么说,是他制作了“他”与她的无爱的悲剧啊。
他内疚,懊恼,追悔。她生日那天,他不该陪她去逛植物园,不该送他一本英人彭妮·朱娜写的Margaret
ThatcherWife·
Mather·politician。赠一本书还不打紧,千不该万不该舞文弄墨,在扉页上题那首小诗:
你是否喜欢白云的舒卷
你是否喜欢绿叶的春意
你是否喜欢智慧的火花
将那人世的俗念置替……
唉!这也罢了。偏偏还赠她一张洋娃娃笑着给小洋狗顺着毛儿的生日卡,偏偏那样珍视她在接受生日卡时说的那些话,“洋娃娃笑得真可爱,要是捧着一束茉莉花那就比玩小洋狗更好了,因为我最喜欢茉莉。你在上面题几句诗,好吗?”他灵感勃发,应命挥笔而就:
你看他笑得多么天真
你看这两个精灵多么亲蜜
可惜他不解大朋友的心
没有捧出色丽香清的茉莉
这灵机一动的小玩艺儿,不料打动了她的芳心。她又薄又小的樱唇微微向两旁一展,绽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一双眼睛十分热情地望着他,柔声称赞:“真是倚马可待,才思敏捷……”
她身子也朝他倾了过来,她的樱唇都快要触及他的脸。他要不是不多年养成的矜持,让他本能地闪开了,那天就出现了男女之间常见的那种倾心的场面:拥包或者热吻……
“说不清呀,说不清,究竟是谁诱惑了谁……”他心里在叫苦。
“你怎么半响不说话,那些信和那张照片,还不还给我呀?”
他心情沉重,一步一揶地走到书房,打开写字台的抽屈,从日记本里取出那照片交给她。
“信我随看随放,可能都夹在我收信时正在看的书里面了,等明天一一清出来以后还给你吧。”
“那怎么行,说好明天上午给‘他’挂长途电话,约定我回县去的时间的。”
他立刻动手翻书。她也跟着翻。翻了两个书柜,没有发现一封信。她找遍了书柜、写字台所有的抽屈,才找到三封信。她颇有愠色:“哪只这几封,至少比这多好几倍,你究竟放到哪儿去了,赶快拿出来嘛。你们这里十点就没有交通车了,我得赶回学校去。”
“照片我每天写日记要看的,现在都还给你了,你那些信我保存起来还有什么意义。待我今晚把余下的几架书再好好清一清,明天一定都还给你。推迟一天半天打电话也是可以的嘛。”
“那不行!”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这样逼人,好吗?”
“谁逼你?”她拿起提包往外走,“那好吧,最迟明天上午要把所有的信都还给我。”
“行。”他跟上一步,“你不是说把我给你的都还给我的吗?”
“现在不能给,”她已经开门到门外,“等你把我那些信全部还给我了再说。”
他挑起浓黑的双眉,眼睛射出两道冷冷的光:“你这样做太差劲了。不信任别个不说,还跟做买卖似的,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旋风似地回到室内,随手带上门,啜泣开了。边淌泪边从包里掏出一迭信,另一只手扶着过道的墙壁,象是怕栽倒。她越哭越伤心。
“我不是诚心要这样做。真没想到,从这……这房子开始,又这么快在这房子结束……”
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未必是所有男人的生活定律。真是那样的话,枭雄霸王岂肯别姬。英雄经不住美人的泪,兴许是男性的常情。她拉长的脸,皱在一起的眉头,使她失去了青春的魅力,一下子变老了,犹如一个哭丧的老妇。她这一瞬间的老化过程,使他对她产生了怜悯,因她绝情而变硬了的心也顿时软化。她顺手把退还的一迭信朝写字台一撂,向她走去,想宽慰她几句。
她手一挥,象是自卫,防止他有什么亲热主动。
他犹如面临一堵破败的墙垣突然倾倒,生怕砸伤什么,迅速倒退,哗地窝进了沙发里,勾下了头。
她止住哭:“我走了。”
他没有言语。但不知是没有听清她说什么,还是有意不理睬。
“我走了。”她稍微提高嗓子,又重复了一句。
“走吧。”他没精打采地起身去开门,垂手站在门外,等她出了房门,毫无表情地说,“我送你去车站。”
“谁要你送!”
他懵了。懵到家了。他本是想马上进屋去把门紧紧关上,不料失了手。“乓”地一声把自己也关在门外了。
她刷地拉亮走廊上的灯,瞪大眼睛,盯着他:
“你把门打开!”
他犹豫了一下。
“你开门呀!”
他无可奈何地掏出了钥匙,开了门。
她闪身进屋,用背抵着门。
“你把门关得这样响,说明你恨我。”她又哭了,边哭边诉,“我没想到会让你看到我的眼泪,我恨不得去投河,一死了之。”
“你真有这个勇气,我愿奉陪。”
“你,你这是……”
“这是我的心里话。照我看,投河需要勇气,这勇气来自执著与真诚。你的行动证明了你既不执著,又不真诚。那么,哪儿来的勇气呢。我还可以坦率奉告,我原来眼里的女性,在我最最崇敬的母亲、最最怀念的亡妻、最最心爱的女儿的行列里,增加了一个你。但是,从今天开始,世界上不会有第四个我愿瞧她一眼的女性了。倘有我愿意正目相看的,那也决不会是你方妮。”
“你……”
“赶快回校吧。倘不愿把事做绝,该让我送到车站。这完全是为了安全,因为从这里去车站,必须穿过一条黑古隆咚的小巷。”他有意从话里省略了“你”这个人称代词。
她显然没有觉察出这个省略,兴许由于女性多半生来胆小,为了自身的安全,只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那就一起走吧!”
走出新闻大院的门口,她扭头瞅着他,十分冷静地提醒:“你的邻居如果问你,谁在你家里哭闹,你就说有个疯子找你……”
他一语不发,只顾朝前走。
走不多远,果然到了一条又黑又窄的泥泞小巷。
他遇到一洼闪着亮光的水,从旁边绕了过去,回过头,停住步,想伸手去牵她,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跟这个女人不能再有任何肉的接触了。他指着水洼旁边干一点的地方,叫她小心从那里通过。
穿过小巷,到了新修的、宽阔的水泥马路,他如释重负,长长嘘了一口气。
“从今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我信得过的男人……”她无限感慨地提起了话头。
他只顾保持一定距离,勾着头走路。
“一个打我,一个骂我。”女的又说。
他依然保持着距离,勾着头走路。
“人家打我,你听见了吗?”
他的心弦震动了一下,步子也有点儿乱,但马上镇静下来,装着什么都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
“‘他’真的打我了,用皮带狠狠地往我臀部抽,抽得我火辣辣的疼,还不许我吭声。如果光拿刀,我相信‘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的。‘他’又不是头一次动刀,我才不怕‘他’吓唬。‘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常动刀。”
“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人那么讨厌喝酒,对我那次在主编家里喝了点酒唠叨了半天,人家打人是真是假,我没法知道,可我从来没骂过任何人。”他终于开了口,但照旧脚不停步,同时依然避免说个“你”字。
我的老天爷,这位身为大记者的男人耍的这个孩子赌气似的小心眼,看来还没有被这位象是聪明、敏感的女人注意到。
“没骂?今天可骂了。你说你除了你母亲、你亡妻、你女儿,世界上没有第四个女人你愿瞧一眼,你一口一个女人,这能说不是骂人?”
“可惜有一字之差,我说的是第四个女性……”
“咬文嚼字有什么意义,管你说的女人还是女性,但我听得出,你很恨我。”
“恨别人干吗,只恨我自己晕了头,竟跟一个有夫之妇……”
“有丈夫又怎么样,只要我爱你,你也爱我……”
“算了吧,说得怪好听。如果这样出尔反尔,抹面无情,也配叫作爱,那爱情这个字眼最好从词典上删掉。”他加快了步伐,催促着,“还是快去赶车吧。”
“就算我不该反悔,那你也该记住前段时间的亲密交往。‘他’正是因为我跟你来往才狠狠地揍我,你就一点也不同情?”
“因我的插足挨了打,我当然会从内心向挨打者表示歉意。但我觉得奇怪,当初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只知道用皮带管教老婆而缺乏现代意识的男人结合。这种男人也实在太可怜。要是我,大不了离婚,打人,哼,是能把失去的心打回来的吗?”
“跟你实说了吧,我当初跟‘他’结合,完全是出于矮子挑将军,认为‘他’在那个小城镇算是有点儿男子气概的。‘他’对我也表现得相当体贴、顺从。后来,我才知道,‘他’常酗酒,还跟哥们一起打架斗殴受过处分,性生活又是那样说不出口的粗暴,就意识到自己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的手掌心,后悔也来不及了,曾经多次暗暗地哭过。所以,当我那天遇上你,见你果然名不虚传,才华出众,待人又这样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我就动了心,连你抽烟的姿态都很欣赏,认为显示了文人的潇洒风度……”
“我可没有这么出色,可能又是拿矮子当将军吧。”他干笑了一声。“我无法理解的是,既为貌合神离的婚姻后悔过、哭过,又曾多次说过要离婚,现在到了看来非离不可的时候了,反而要给对方送去写给另一个男人的情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唉!我还说这些干啥……这样吧,那些信,今晚我一宿不睡也要找出来,明天一定完璧归赵。最后,请方女士想一想,从家里出来我谈了这许多话,为啥一直回避说及那个与英语you同义的汉字,也许方女士还没觉察我这样的回避吧。”
她身子一颤,象打摆子,或许感到了比丈夫用皮带猛增抽臀部还要痛楚。因为皮带只是触及皮肉,而情人的恨则真正用得上前流行的那句话:狠狠地触及灵魂了。
两人无语。她跟着他走到了车站。
本班车来了,夜行人在纷纷下车。
她忽然抬起头来,以惊人的平静瞅着他,情意绵绵地吩咐:
“你再不要买一次馍馍吃几天了。也不要洗冷水澡,冷天洗冷水,久了会伤筋骨。回去烧点水洗洗,早点休息,啊!”
他没言语。他心底不但没有因为她这几句体贴的话语引起相应的、热情的反响,反而产生一种逆反心理。心想,她那天带着丈夫在宿舍门口遇到白薇,不是也讲过类似的话,说要带“他”去她姨妈家先洗个澡吗?兴许,她有洁癖,喜欢关心男人的清洁卫生。因而,他没有任何表情或动作表示从命或“谢谢好意”。
他目送她上了电车,望着电车载着她慢悠悠地驶去。
他回味着刚才听她历数他“才华”、“风度”时心底涌起的反感,认为她在遮掩一个不愿告人的动机:她主动上门找他,只能说有欣赏他本人的一定因素,但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在远离丈夫时寻他解决性饥渴,特别是还看中了他的海外关系,他那个侨居美国的姐姐!
他寻到了蛛丝蚂迹。前不久,她说她妹妹要出嫁,想去友谊商店或华侨商店买进口彩电、冰箱、洗衣机,在他手上拿去一把侨汇券,还以银行的平价从他手里换去两千美元。她索取照片,索取信件,退信,都如此认真,而对白拿的券证,平价换去的美元,更别说是可以视作信物的Margaret了,她都只字不提。这怎能叫人不怀疑她疯狂地“爱你的一切”的那个时候就隐藏着无爱的心机,隐藏着与爱的崇高相悖的卑劣。
他后悔跟这样的女人来往的心情远远超越了跟一个有夫之妇关系暧昧的堕落感。因此,他不单不向她忏悔,反而对她冷漠,冷到忌讳向她称个“你”字,而且最后向她一语点破。
他注视到她对这句“一语破的”的话的反应,注视到她的不能自持。然而,在最后分手的时刻,她又如此平静,如此表露女性的细心、温情、体贴,如此关注他的生活……
人说女人是一部不易读懂的书。上帝啊,全知能的主,你放在你儿子面前的,究竟是部怎样的书呢?
她,夹在两个男人的中间,在两个男人之间游离,说不清究竟要把哪一个视作自己的最终归宿。她如此处理自己的人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是有了良知,还是良知早已泯灭,压根儿失去重心……
唉!女人啊,女人!
半年之后,方妮这个新闻进修班35名男女学员全都毕业了,全都拿到了本科毕业文凭。除一人向送培单位赔了两千元培训费,自己去海南谋职以外,其余都回到了原单位。方妮也不倒外,回到了县报社。这家报社恰好跟她丈夫工作的文化馆斜对过,打开窗户时,彼此都可以望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她不怎么瞩望丈夫,而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丈夫监视。
再过三个月,邹彤所在的省报,以义务在实际工作中代培一名经济版的编辑为交换条
扬,免去白薇退赔训费,将白薇调进了省报。因为31岁的大女白薇在毕业以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与该报财经部的骨干记者、43岁的邹彤缔结了秦晋之好。他俩的认识,是在邹彤和方妮过从甚密、常常进出809室的时候;他俩发生真挚的爱,确定互许终身,是在邹彤跟方妮的关系破裂、断绝四个月以后;他俩的结合,不是从热烈的异性相引开端,而是在磋商学问、探索人生的过程中相互冷静观察的结果。白薇还以庄重的气质、文静的举止、素雅的穿着和很好的烹调手艺,博得邹彤独养女儿的莹莹的好感。
“爸爸,我很喜欢白阿姨,您呢?请她住到咱们家来不好吗?”
“你小小年纪,懂啥?你只管读你的书。”
“正因为我年纪小,又要读书,不能照顾您,所以希望有个妈妈……”
“我的好女儿……”爸爸含着泪花亲了亲掌上明珠扎着橡皮筋的羊角辫子,“你可要知道后妈难当哟……”
“爸,您放心吧,我保证会象尊敬您一样尊敬白阿姨。”莹莹诡秘地一笑,“不对,不对,应该称呼妈妈……”
又当父亲、又当母亲的邹彤,深知女儿一向不苟言笑,眼下的保证不会是信口而出,他心里的一块石头下了地,不担心女儿跟后妈相处不好了。至于白薇的大度和善于为人处世,他早已印象很深。他相信白薇会爱他的宝贝女儿莹莹。于是,在女儿放暑假的时候,将白薇接到家来了。
白薇调到省报以后一个多月,有的说是两个多月,先是传说方妮已有四个月身孕,还有鼻有眼描述她毕业以后这块怀孕的良好愿望,“我已经为‘他’(当然指柳央)取得了比‘他’文化层次高的文凭,再给‘他’添个胖儿子,我们小家庭就更美满更幸福,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了。”
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是个把月,白薇接到曾在809室同过宿舍的同学来信,报告了一个坏信息,说是传闻方妮陡然疯了。信里还说到人们对方妮疯的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她曾向丈夫坦白有过情人,并把这个情人写给他的英文情书交给了丈夫,丈夫复印下来拿去请陌生人翻译,知道了全部细节,也译出了她给情人的英文信件,了解她对丈夫不忠实的心理活动,就抓住这些把柄用钝刀杀人的办法天天折磨她。她挺着肚子还要她跟牛马一样干家务劳动,还百般挑剔。比如饭煮早了冷了点,茶泡迟了,茶味没泡出来,就甩桌打椅,叱三骂四。倘若还嘴,则少不了挨掌嘴,常常被打得满嘴流血。有的说她是嫉妒白薇,恼恨白薇,在梦里骂白薇不讲友谊,抢去了她的位置,不料把丈夫惊醒了,丈夫全听了去,本已原谅了她的,又被激怒,抓起她的长发往床头拦板撞她的头,随后猛地朝她小腹重重一拳。她一声惨叫,当场小产……
白薇泪如雨点,眼睛昏花,信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颤抖阒把信放进床头柜,等外出采访的丈夫归来商量,看如何去了解事情的真相。倘这些传闻有一点属实,那又该如何对待。
白薇默默反思,自问于心无愧,自己没有从好友方妮手中夺走了什么,没有去抢她的位置。同时也没有理由责备丈夫,尽管自己在进修那时就看出他跟方妮的交往超出了朋友的正常范畴,对他们有过看法,但这些都出现在自己和邹彤结婚之前。而且根据自己将近两年的观察,邹彤并不属于那种见花爱花的花花公子,他的最大错误,是在多年鳏居之后,一旦与异性过于亲密接触,从而失去了自控能力,当了感情的俘虏。他跌了一跤,但已经从中吸取了教训,及时了结了跟方妮的瓜葛。没有根据认为他会重蹈覆辙,所以在他孤苦伶仃时经常跟他交往,加深了对他的了解,爱上了他,毅然嫁给他了。从携手进入洞房那时刻起,自己即抱定决心,此后要跟丈夫合计一切,共同承担一切……
“你回的正是时候……”白薇料理采访归来的丈夫吃好睡好之后,次日早晨才取出那封同学来信交给丈夫。
邹彤见妻子面有愁容,边展开信笺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看信就明白了。”
白薇静静地在一旁呆着,眼睛机警地望着丈夫,注意到丈夫时而双眉紧锁,时而脸部肌肉抽搐,时而稍稍抬起眼睛在思考什么。待丈夫慢慢折起信笺时,说:“你看怎么对待?”
“我想或许有些讹传,但无风不起浪,至少可以看出,方妮目前的处境不太好。传闻中提到你,但我可以做证,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放在心里,生方妮的气。对我来说,我确实感到内疚。我和方妮,不管谁是主动,谁是被动,我毕竟跟她有过那种关系,给她丈夫造成一再虐待她的口实。对她的处境我不能以早已断绝来往为理由而袖手旁观。如果我这些想法能够得到你的理解,我看最佳方案是你亲自去一趟,等弄清了事情的真相,我俩再商量如何具体对待,认真处理。”
“我想也是。”
邹彤马上动手帮妻子收拾行装,给她提包里还放进了些在途中吃的东西:夹心面包和新鲜水果。
他刚送白薇出门,白薇差点跟跑到门口的一个女人撞个满怀。
这位正是给白薇来信的那个同学。白薇把老同学迎进客厅。宾主刚落座,老同学即嘶哑着嗓子诉说起来:
“我听到那些传闻,放心不下,把赶写给你的信一丢进邮筒,就跑去看方妮。她那个男人也真狠毒,果真打得她小产,大出血不止。我赶到时,她已经被报社送到医院。她拉住我的手,让我从她忱下取出她和邹老师的合影,叫我代她还给邹老师,同时请白薇姐不要介意,她诚心祝愿白姐姐和邹老师永远幸福。她只有一个要求,在她生日那天,请姐姐和老师盛碗饭放在桌上,说是留给坏妹妹、坏学生的。因为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活在人世上真正掏过心的,只是在白姐姐和邹老师面前……她嘱咐了这些,不到半天工夫,她……就,就……”
“她到底怎么了?”邹彤、白薇同声问。
“她就不能说话了,永远、永远不能说话了……”
白薇犹如火山口突然爆发的呼啸,骤喊一声:“方妮啊,方妮……”
邹彤颓然坐在沙发,肘撑沙发扶手,掌心托着腮帮,目光痴呆地停滞在那把木框竹芯靠背椅。我的天爷,她第一次来家就坐在这把靠椅。那时,她恰如生命的绿叶,正当春意盎然。为何转眼就枯了,凋零了呢。而且,连同生命的胚胎也跟着早凋的绿叶凄惨死去。这致命的,到底是什么呢?仅仅是看得见、击中她小腹的那一重拳吗?是否因为我们这个老大的国家,在人们的潜意识里,残存的封建尘埃还比较多,以致不能正确掌握生的权利?!
他直到这时才仿佛感觉到,脑子里一直有一股潜流在悄悄地流动。他和她即使在分手以后,而彼此的心灵深处似乎还经常沉吟一首传统的诗:“东边日出西边雨……”
神秘的狂喜
她过惯了戈壁,过惯了单身,也长期习惯过寂寞。烟花的烂漫,相声的诙谐,男人的殷勤,都很难调动她的情绪,激发她的兴趣,更甭说是那些无聊的小品和乏味的连续剧。舞会呢,更与她无缘。不过,她作为一个基层单位的领导人,还不曾因为个人的好恶干预过她单位里的文娱活动,有几分“拜佛求道,各有所好”的豁达。
然而,她调到四珠新油区的第二天,在元旦她主持的安全生产会上,她凸起的颧骨如同挂着冰霜的山峰,目光犀利地朝所有与会的人们一扫,断然宣布:我看是跳邪了!今日起,至少一年内不许举办舞会。
参加会的班长们回到各人的班上一传达,像花鞭点燃了引子,工人一个个“炸”开了。
“亏老光婆想得出,硬把事故跟跳舞搅在一起。”
“瞧着吧,让这样的老光婆当队长,我们四珠准会变成死猪,本来单调透了的戈壁滩,不变成埋葬我们青春的坟场才怪。”
“你们瞎嚷嚷个屁。我看早该禁舞了。昨晚在15井值班的那个小娘们,如果不是魂不附体,一心想着上舞厅抱抱搂搂,保温瓶咋会烧炸?”
“说的是嘛,若不是新来的女队长指挥得力,说不定酿成了一场大火,整个油区早报销了。“
各说各有理,针锋相对,越争肝火越旺,差点儿动起拳头。
打心眼里拥女队长禁舞的人,意见也不完全一致,有的主张去找长期在油区蹲点的一位调研员,请他出面为女队长撑腰,说话;有的则鼻子一“哼”,找调研员?!你让良好愿望蒙住眼睛了吧,至今还没认清这个太岁爷是啥人。
这个被看作有“良好愿望的,外号赫铁拐,是位免上小班只上大班的工人。(顺便交代几句,所谓的“小班”“大班”是石油勘探开发部门的行业用语。上小班需要24小时3班倒,上大班则只上白班。上白班在这里是打杂的同义语。干杂活的多半是年纪比较大或者身残体弱的工人,是带有照顾性质的工种。)
赫铁拐这老兄没有被说服,他的良好愿望促使他采取了良好行动,到四珠宾馆求见人称“太岁爷“的那位调研员。
“好嘛,有想法找组织谈对的嘛,唉!”太岁爷眼睛眯成一条线,瞅着赫铁拐那条瘸腿,俨然把自己当做组织的化身慢条斯理地说。“等我调查调查再说吧,唉!”
赫铁拐摸了摸着脑勺,忽然领悟到“再说”的含意是提醒他不要在领导住的地方泡蘑菇,不要再说什么了,他识相地离开了宾馆。
老头儿忘了不成,两个星期都过去了,没有听说他搞啥调查,也不见他出面说什么话。赫铁拐反复琢磨,这到底是咋回事。他决定去找老头儿问个究竟。
他路过关闭了半个多月的舞厅,见锁着的大门上贴着几张废报纸。上面写着:
快滚吧,老光婆!最好带着你那瘸子一起滚!滚!滚!!滚!!!滚!!!!
妈的,惊叹号还不断加码儿,从1个加到4个,而且都是斜着写的,像一根根棒球棍正在击球。要我老百姓滚那就滚呗,可人家队长,大小是个领导,上头一定有红头文件的,没那么容易,不是谁随便叫滚就滚得了的。这样污蔑、咒骂,不但要影响她名誉、威信,使她不好开展工作,连做人都难了。这到底是哪些黑着良心的干的。
郝铁拐气得青筋直暴,几步拐上前,“哗”地把写在废报纸上的标语撕了。
“谁请你撕的?”
“老子自个儿决定的!”郝铁拐头也不回,把撕下的废报纸揉成一团,边掏打火机,“老子还要亲手把它烧成灰。”
他冷不防在他身后说话的人上前一把抓住他拿打火机的手:
“不许烧!你给我重新贴上!”
郝铁拐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女队长面前称老子,同时又见她左手拿着照相机,又尴尬,又有所彻悟:
“队,队长,我,我,我是不是给你帮倒忙了。”
“少噜嗦,快回你宿舍休息去吧,哎!”
她话一出口,心里不由吃了一惊。因为她说话两头带棱儿惯了的,而此刻虽然不失本性,一开口就带着训斥口吻,但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女性常有的温柔、体贴语调。当她望着他顺从地一走一瘸离开舞厅门口的背影,全身一颤。她心里在咒诅自己:你疯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似乎忘了身在何处,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她这是头一次萌发这种感情的躁动啊。
郝铁拐更暗暗叫苦不迭。
他真的回到了男单身宿舍,回到了他拥有的唯一天地——一张占地不超过3平方米的单人铁床。他和衣躺在上头,呆呆望着天花板,望着天花板无声无息地变着色调,从灰白、浅灰,一直到黑乎乎一片模糊。他的情感也在不知不觉地变着色彩;但这色彩不像天花板的色调那样明晰,那样可用语言表达。
他反复回味那句话,:“回你宿舍休息去吧,哎!”他反复品尝这一声“哎”,越品越觉着“哎”里藏着深情厚意,藏着女人对男人的那从甜蜜。你老郝都年近40了,还过着“年过三十五,衣破无人补”的孤苦日子,今儿个是头一次听到女人这样甜丝丝地跟你说话啊。特别是这个女人是全公司有名的哪个男人见了都怕她三分的老单身呀,她为什么对你老郝讲话还挺有女人味的呢?女人,女人,呸!对你这光棍汉,想女人想得走火入了邪是不?!算了吧,还是自尊自爱一点儿。你忘了,你年轻力壮那时,谁不夸你是钻井队里数得上的棒极了的小伙子,那个长相并不咋的女采集员曾主动想招儿根你接近,但当他知道你是个父母弟妹都死于饥荒的穷光蛋,从甘肃逃到新疆的“盲流”,就啥话不说离你远远的,见了你就像见了瘟神躲都嫌来不及。眼下年纪一大把,腿又瘸了,从劳动强度大的钻井队调到劳动强度较小的采油队,凑合着上大白班混日子,这还有谁瞧得起,别说是老处女,就是“二锅头”也不一定把你放在眼里。
他不禁泪如泉眼,仿佛看见房门开了,太岁爷进来了,太岁爷的眼睛跟他在宾馆那次见到的一样,眯成一条线,瞅着他那只瘸腿,训斥道:“我总算调查清楚了,好啊,你这个跛子,不辞辛苦到处替严重脱离群众的老光婆说情,原来你是她的……”
这下文不用说,谁都听得出,跟废报纸上写的是一样的货色,废报纸上那些斜着写的如同棒球棍似的惊叹号突然飞舞起来,犹如一阵乱棍向郝铁拐的脸上猛劈。他本能地抬手招架乱棍,同时一蹦而起。
“妈的,咋做这怪梦!”郝铁拐摸着火辣辣的脸,喃喃自语;他顺眼瞅了瞅床上的闹钟,埋怨着自己,“都闹过了,咋没听见,赶紧上班去!”
他顾不上洗漱,就去食堂买了两个3两一个的大白面馍馍,边啃边小跑似地向井场奔。
冤家路窄。
打除夕晚上发生保温炉烧爆事故后,郝铁拐就一直对造成这起事故的“小舞后”很不满,想找个机会教训教训她,不料今天上15井检修保温炉正好碰上她在15
井场值小班。他见她在采油树跟前看压力表,即静静站在一旁,待她记录完油压、回压、套压数据以后,拦住她问:
“那天晚上,到底是咋回事?就算你不珍惜我们大班工人的劳动,也该为整个油区考虑,那么结实的保温炉,咋给烧爆了?”
小舞后用跳舞的碎步后退一步,偏着头反问:
“你还算什么老账,我一季度的奖金要扣光,你知道不知道?”
“扣你一个季度的奖金算轻的,由你这个事故造成的经济损失和恶劣影响不是你的一点奖金可以抵销得了的,现在你还不觉得惭愧?”
“惭愧?你是说,只有砸掉我的饭碗,把我开除了,我才不惭愧,是吗?”
“我没这么狠心,我只想以一个老工人的名义提醒你,年轻人在业余时间跳跳舞没什么,但在上夜班的时候,总不该呆在值班室抱着管钳跳,连按时巡回检查井场的起码规程都不遵守。”
“我不遵守规程已经罚了,这不就得了,还想把我咋的?”
“你是受了罚,但你没有接受教训。”
“你咋知道我没有接受教训?”
“你接受教训,就会理解女队长,她为什么关闭舞厅。可你,还跟着别人瞎起哄,说女队长这呀那的。”
“哟,难怪呢,”小舞后拖着长调,“你叨叨半天,原来是为了那个老光婆说话,怪不得人家说你们……”
郝铁拐听了这半截话,如同咋天见了舞厅门口的大字报一样反感,这等于说他跟女队长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啊。心想,他一个男人受了污蔑还不打紧,让一个女领导无端遭这诽谤,那等于向她脸上泼滚烫的原油,把她的脸全给毁了。这怎么行。他气得发抖,忽然朝前一窜,伸出当年在钻井队打大钳练就的铁掌,一把抓住小舞后冒出棉工作服的红毛线衣高领子,厉声骂道:
“放你的狗屁,你跟我讲清楚,我跟队长究竟咋啦!”
“抓流氓呀,抓流氓,青天白日,郝铁拐强奸……强奸妇女……”
“哼,你血口喷人。你躺在戈壁滩上,狗都嫌臭。”郝铁拐越攥越紧,“你不说清楚,不管你咋撒泼,耍无赖,也救不了你。”
“抓……抓……流……流氓……”小舞后的毛衣领勒住了脖子,她没法喊成句的话了。
正在清蜡房照看电动绞车清蜡的“红辣椒”,听到凄厉的呼喊声,走到小窗前往外张望,望见15井井场上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她马上拉了电闸,待电动绞车停止转动即冲出清蜡房。
她跑得过急,踩着雪下的硬冰失脚摔了一跤。她爬起来又跑,跑到15井井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呼出的气流化成一股股冷雾。她等喘过气来,定眼一看,小舞后和郝铁拐像两只斗鸡,谁不肯让谁地对峙着。她凭年轻女性的敏感,一眼看出这一男一女是在吵架,男的不像有强奸的企图。她立刻醒悟过来,这个以撒泼、耍无赖在四珠出了名的小舞后,此刻准是理亏,吵不过郝铁拐,即掏出女人的刹手锏,反“咬”老郝一口。她顿时感到上了小舞后的圈套,受了欺骗和愚弄,满肚子窝起火来,没好口气地冲着小舞后吼叫:
“你吃撑了是吧,你胡喊乱嚷啥!”
“好呀,你不问青红皂白,一跑来就长这老跛子的威风。”
“我爹妈给我这双眼睛是看人看事的,我啥都不用问郝师傅,要是换成我,你只要信口污蔑半句,非把你这张嘴撕到耳朵根去不可。”
小舞后翻了翻白眼。她自知不是红辣椒的对手,与其站在这里吃败仗,不如走为上策。她嘴巴不干净,嘟嘟哝哝,离开了井场。
郝铁拐木桩儿似地站在雪地里纹丝不动。
红辣椒走上前,叫了声“郝师傅”,问了问刚才发生的事儿的来龙去脉,随后如此这般给他出了些主意。
“谁?”正在寝室用热水泡脚的女队长,听到敲门声,连忙问。
“我。”男人的嘶哑声音。
“你是谁?”
“我,我,我老、老郝。”
没出息,女队长心里骂道。大男子汉一个,回答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却结结巴巴,没一点儿男人味。
“你是有急事,还是串门?”
“有……有事,不……不很……很急。”
“那改一个时间不行吗?”
“最……最……最好是……是……现在。”
“那你就在门口等一会吧。”女队长的一双大脚丫还浸泡在热水里呢。
用热水泡脚,是这位新来的女队长的一个习惯,一种享受,也是她多年如一日的健身方法。
她每天晚上泡过脚过后,犹如脚夫卸下肩头重担一样轻松,清静、安逸地上床就寝。眼下,却来了个不速之客。还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光棍汉,而且人们正飞短流长,说三道四,传着他俩的闲话。他却不迟不早,偏偏在这样敏感时刻,又是个晚上到她单身住的宿舍来敲门,咳!这简直是头笨驴。唔,笨是笨到家了,但这种笨恰好证明他是个没有歪心眼的堂正男子汉。这样的男子汉显然不会随便上女人单住的房间串门的。那就这样吧:坚持过去的老规矩,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接待任何独个进来的男人。她主意一定,迅速穿好鞋袜,然后把灰毛线方头巾叠成三角,往头上一盖,将左右两只角朝颈下交叉再绕到后颈打了个结,又照了照镜子,即打开房门,堵在门口上说:
“老郝,让你久等了,有什么事,我们上办公室去谈。”
“队长。”郝铁拐见队长不像众人传说的那样可怕,胆子壮了,说话不再结巴了。“我看就在这里说,总共只有几句话。”
“行,那你快讲。”
“事情是这样的,一个外号‘红辣椒’的小姑娘,说她满肚子的话憋不住了,今晚要找你倒一倒,但怕你不接见,让她下不来台,所以叫我先来听听你的意见。”
“噢,没想到你还会充当马前卒,”女队长的双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人呢?”
“约好在我宿舍里等回音。”
“那你快去叫她来。”
“好嘞!”郝铁拐身子一歪一歪地走了。
“老郝,”女队长叫住郝铁拐,“你是我们队上唯一的老工人,又是大班班长,我也很想听你聊聊队上的情况……”
郝铁拐回头看了一眼女队长,什么也没说,一步高一步低地下楼去了。
“这好的汉子,腿究竟是怎么瘸了的呢?”女队长望着郝铁拐艰难地走出女单身宿舍楼的身影,轻声地自叹自问。
女队长背倚走廊上的栏杆,想让自己平静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飞出一个念头:做单身女人难,做老单身女人更难。做单身女人怕的是野草一般的可怕的流言蜚语,做老单身女人,除怕这个,更怕自己的弱点,更怕自身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心理的日趋老化,以致难以抵抗那份无名孤独感的反复冲击。任务饱满,工作顺心,忙了累了之后,洗个热水脚,上床一觉睡去,这样的生活还算充实,心境也很宁静。但当棘手的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下子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弄得心情烦躁,思维困惑,下班回到寝室,又没有倾吐对象,所有的烦恼全部沤在心里,这时就往往感到寂寞、孤独。这种寂寞与孤独的反复出现,加速了身理、心理老化的进程,同时造成性格的变态,比如孤僻、急躁、冷漠。为了抵制会导致衰老与变态的寂寞、孤独的同步袭击,她试着喝酒,吸烟,已有5年酒龄和烟龄了。不过无论是酒还是烟,她只在只身独处时才沾。她对烟酒的选择几乎程式化了。一成不变,酒是伊犁特曲,上床以后喝,从不超过一杯;烟是雪莲,一天不超过3支,烟灰缸用过以后,总是放在床下不显眼的地方。
她回到寝室关起房门,突然感到一种无名的空虚。伴着空虚而来的是寂寞、孤独。她习惯地从枕下摸出雪莲,点燃了,仅吸了一口,就摁灭,向床下的烟灰缸扔去。红辣椒马上要来,让这样年轻的部下在她房间里闻到烟味,那影响多不好呀。上行下效,队上100多号小姑娘,如果都吸烟,那还了得。为了驱散烟味,她敞开房门。
她完成一系列消灭吸烟痕迹的动作不久,红辣椒就闯了进来。
“队长,您这个老新疆不懂得‘冬天不关门,不是新疆人’?”红辣椒还没坐下来,就朝女队长笑着问。
“嗬,名不虚传。”女队长随手带上门,指着两屉桌前一把折迭椅示意红辣椒坐下,自己坐在床沿。
“传我什么?”
“衣着红,嘴巴辣。”
红辣椒水灵灵的眼睛飞快地朝挂在墙上的穿衣镜一扫,自己果然一身红:桔红毛线帽,粉红膨体纱围巾,大红登山服,枣红呢裤,此刻,连脸蛋儿也红扑扑的。
“队长,您不喜欢?”
“喜欢不喜欢,不能取决穿什么,说什么,关键要看工作。当然。我来四珠的头天晚上,就注意到你风风火火,主动帮郝师傅抢修保温炉。不过,好的表现,贵在坚持。”
“队长,不瞒您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您的。从我参加工作那天起,父母亲都再三嘱咐我要好好干。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环境,那也白搭。比如郝师傅修的保温炉,质量在全公司都是上等的,还不是让人家爆了一个,他的汗水也等于白流了。”
“小姑娘,你说的很在理。你分析过没有,我们四珠的工作环境不理想,更确切地说,是风气不好,人心不齐。那么,造成这个局面的症结在哪儿呢?”
“我看生产区4幢房都带‘珠’字太牵强附会……”
“嗬,这里面也有文章?”
“您呆久了就会听到工人怎么说。许多工人都把郝师傅他们住的那幢男单身宿舍‘汉珠大楼’叫‘牛郎客舍’,把我们住的这幢女单身宿舍‘帼珠大楼’叫‘织女公寓’把‘明珠舞厅’叫‘公共汽车站’,把‘聚珠宾馆’叫‘戈壁肿溜’。”红辣椒一口气反映了工人私下的议论,接着讲她自己的看法,“对前两珠的议论,反映了两地分居的青壮年工人的情绪,但大家意见最大的是后两珠,许多乌烟瘴气都与舞厅有关,每晚举行舞会确实不是个事。至于戈壁滩上一个采油队,也盖一幢豪华宾馆,这不单是脱裤放屁,没有必要,更为个别要人搞腐败提供了方便。“
“小姑娘,你的意思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这里的大部分工人不但不赞成我滚出四珠,还希望我能够改变一下这里风气,是吗?”
“对,对。不过……”红辣椒欲言又止。
女队长等着红辣椒说出下文,但等了好一会儿,见她面有难色。便说:
“你怎么不说下去呀。这好像不符合你的性格。你大概是碍着我的面子,不愿说出有人讲我跟郝师傅的闲话,对不?”
红辣椒此刻对女队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瞧!她几句话就点破了我噜嗦了好一阵的中心意思,我没说出口的她也判断出来了。特别是她如此光明磊落,在一个青年徒工面前也不讳言人们说的那些难听的话,这里分明含着母亲对女儿的那种信任啊。在这样的领导面前,何必绕弯子。
“队长,是有这些流言蜚语。不过,我不相信。我担心的是这里太复杂。前三任队长一个个不明不白地撵走了,生产上的问题越来越多,好几年都没有完成采油任务,我们也没资格得超产奖了。”红辣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瞧我扯远了,扯到钱去了,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女的,遭到这些流言蜚语,问题就会搞得很复杂,怕你比前几任队长受更大的委屈。”
“放心吧,丫头,我早听说四珠是个火山口,来这里是有思想准备的。你该听说过‘火中凤凰’的故事吧。”
可惜没听说过,知识太乏,见闻太少了。但从女队长说这句话时的眼神看得出,那里流露着经受得住火的考验并在这种考验中得到升华的自信。这就不需要我红辣椒再在这里唠叨而影响女队长的休息了。
“拜!”红辣椒调皮地把的一挥。
四珠的舞迷们奔走相告,“老光婆大发慈悲,亲自打开舞厅的大门……”
脚发痒的,想看个究竟的,从“牛郎客舍”、“织女公寓”、一窝蜂似的涌了出来,一窝蜂似的涌进了舞厅。
在前推后搡,蜂拥的人流里,有小舞后、红辣椒、郝铁拐,还有外号“闷葫芦”、“瓷洋娃”等活跃人物。
“好现象嘛,不要我发通知,看样子除了当班的都来了。”女队长站在舞台上以往常常放定音鼓的地方,发话了,“既来之,则安之,大家就地坐下好不好?如果有事非办不可的,或者说没兴趣在这里奉陪到底的,现在可以离开。”
听女队长这么一讲,有些已看出不是举行舞会本想走开的也不好意思走了,一个个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大家唱个《头戴铝盔走天涯》怎么样?”女队长不失时机地提议。
没人响应。
“不会,是吗?那就唱《勘探队员之歌》吧!”
坐在地板上的人们,不像刚刚坐下来那会儿神情紧张了,大伙相互瞟了瞟,但依然没有人吭声。
“也不会,是吗?这不奇怪,在场的百分之九十九都很年轻,的年又很少有人再唱这些老歌了。”
“那就请百分之一的带个头,独唱一个吧。”小舞后低声嘟哝。
在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的场合里,大伙都听清了小舞后噜哝的是什么,于是不约而同地拿目光“搜索”这百分之一,搜来索去,目光聚集到郝铁拐的头上了。
郝铁拐受不住这聚光灯一般的目光的投射,很不自在地沙哑着嗓子说:
“歌词我差不离都记得,可我嗓子像破……破锣。”
“破锣就破锣,只要能敲响就行啦。”又是小舞后在起哄,全场被逗得“哗”地笑开了。
郝铁拐以为大家是笑他笨。他最怕的又是这个。这么多人公认你笨,那你准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好啊,小舞后,凭你有张漂亮的脸蛋,凭你会在舞会上扭一扭屁股,就跟我这个半老不老的男人过不去,在女人成堆的地方扫我的脸,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因为我在井场上批评了你,想报一箭之仇。他越想越气,想大吼一声,“你这只会卖俏的小娘们,有啥资格讥笑我老郝!”但转念一想,这么一闹,那就把女队长召集的这个会给砸了。自己是个老工人,老工人总得有老工人的度量嘛,跟一个自己都生得出来的黄毛丫头计较啥呢。他气平了,琢磨着如何有理有利有节应付小舞后引起的哄笑。
女队长注意到了郝铁拐脸色、神情的急剧变化和不知是如何是好的窘态,马上从舞台上下来,轻捷地走到郝铁拐跟前:
“郝师傅,刚才那个小姑娘说的百分之一。当然也包括我。我的嗓子更不咋的,不过,在场的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多半跟你我的年纪不相上下,在这些孩子面前,我可不怕丢丑,你我合唱一支《头戴铝盔走天涯》,怎么样?”
女队长这一意外举动,激起了全场叫好和鼓掌。
这些叫好和鼓掌的年轻人,当采油工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们受石油工人的影响大都比较深远,因为他们多半是石油战线老职工的子女。他们从小就或多或少听过父母哼过早些年流行于石油部门的老歌,熟悉那些歌曲的旋律。所以尽管女队长,郝铁拐一开口就跑了调,音色也不怎么美,但大伙都情不自禁地击掌打拍,跟着哼了起来。
红辣椒更是活跃。她迅速找了几个搭挡,待女队长、郝铁拐歌声一落,即自告奋勇表演小合唱:
人关起会细小如尘,
不可以载起旁人,麻木一生。
人海内有亿万人,
其实都可拉近,
如人类不自困,
人心张开会有光无限。
张开有暖火熊熊,
红日那般高温,
如果可让每颗心联盟,
无论遇多少厄困,也可冲出迷阵。
齐心唤配心中那红太阳,
去将四海黑暗变明亮……
人们的心,被这热烈的歌声“张开”,私情公事冻士般的“厄困”,仿佛遇着熊熊暖火……
女队长常常如同挂着冰霜的山峰似的颧骨,此刻也泛着艳阳一般的红光。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哎!自己是一队之长呀,千万不能让年轻人看见他们的队长在流着眼泪。她趁背对众人走上舞台的机会。飞快地用衣袖拭了一下脸,然后调过头,面向情绪昂扬的采油工们:
“你们唱得很好,真的唱得很好,给我也是个教育。看来你们都很聪明,用不着我多唠叨。我只说明一件事,我到队上的第二天,曾宣布一年内不许举办舞会,我当时的心情相信大家能够理解,大家都知道我到任的第一个晚上正好是除夕,就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一起责任事故。但我不请求大家原谅作为队长的我,当时那样宣布的绝对性。现在,我重申,在我们采油队的工作还没有理顺,生产还没有搞上去之前,我不赞成举办舞会。工作理顺、生产上去之后,可以有节制地举办舞会和开展其他文体活动。我想,只要全队两百来号人像你们刚才唱的‘齐心唤醒心中那红太阳’,要不了一年时间,就会在工作、生产上打个翻身仗。我们力争在今年国庆前夕,提前完成我们队全年的原油生产任务,这个目标实现了,我们就在这里举办一个盛大的舞会。”
全场站了起来,一片欢呼。
坐在后面的瓷洋娃、闷葫芦虽然也随大流站了起来,但没有随着大家欢呼。这两位都对女队长两次提到“理顺”很敏感,都以为“理顺”是“治理整顿”的同义语,不管是整顿纪律,还是整顿作风,他俩都逃不脱……
“难怪上头派她到这个连续3年没有完成原油生产任务的‘火山口’来的,从她今天这一招看,这老光婆确实不能等闲视之。”在人们纷纷离开舞厅时,瓷洋娃跟闷葫芦耳语。
闷葫芦像躲避艾滋病人似的闪开了。
瓷洋娃不识相地又凑上去:
“我的意思是,你我都得有思想准备,想法对付,不要成了老光婆抓‘理顺’的开刀对象。”
闷葫芦打了个冷颤,马上又闪开了。
瓷洋娃紧靠上去,嘴巴贴着闷葫芦的耳朵:
“我决不是瞎说,你知道,叫老光婆带着瘸子滚的特大字报是我写的,但张贴是你、‘戈壁鼠’和小舞后仨人干的。而且……而且你没有结婚,肚子已……”
闷葫芦如遭炸雷轰顶,一阵晕眩,“卟通”一声,倒在舞厅门前的雪地,前额又正好碰着石头,鲜血淋淋,白雪一片殷红。
人们一阵骚乱。
女队长迅速解下灰毛线头巾,给闷葫芦包扎了伤口,同时吩咐围观的两个小伙子把她背到卫生所,然后喊各班班长,叫他们组织好夜班的交接班。
人们纷纷离开了。
红辣椒依然站在闷葫芦摔破头的地方,望着那滩鲜血渐渐变成暗红,她的思维也跟着沉重起来。
女队长走过来,问:
“你上什么班?”
“晚上和明、后两天都没有我的班,因为我正倒班休息。”
“那你要不要回家办啥事?”
“如果队长有什么吩咐,我就不回去了。”红辣椒机灵而又实在地回答,“因为上次轮休,我回过家了的。我父母还叫我不要把倒班休息的时间都浪费在来回跑的路上,要趁年轻利用业余多学点文化,两个月回家看他们一次,他们就很高兴了。”
“看来你父母都很有见识,他们都做什么工作?”
“父亲是我们油田勘探开发研究院的工程师,母亲在油田技校教数学。”
“这么说,他们也都是老石油了,嗯,这些以后再聊吧。我想,这两天你牺牲一下休息,去护理这个摔破头的小姑娘。今晚,你跟我一起到卫生所值半夜班,如有可能,我们两个还可以顺便谈谈心。”
红辣椒满口答应了。
她吃罢饭,回宿舍梳洗更衣过后,按女队长说的时间准时到了卫生所。
红辣椒走进急诊室,见女队长正背对着门面向闷葫芦静坐着,闷葫芦平卧在病床上,头部裹着绷带,脸像残雪一样惨白,眼睛紧闭。
她蹑手蹑脚走到女队长跟前。女队长马上指着旁边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接着介绍闷葫芦的医疗情况,额头上的伤口缝了九针,血已止住,预计最多十天就可以拆线。伤脑筋的是,脑震荡导致的昏迷,还没有缓解。
她听女队长介绍后,又瞅了瞅平卧着的闷葫芦,瞅了瞅闷葫芦那副近似死亡的惨白面孔,不由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带着同情和惋惜的口吻叙说他所了解的闷葫芦。
闷葫芦只比她大两岁,今年刚刚二十。她俩在同一天当的采油学徒工。闷葫芦初来四珠那阵子,不像现在这样整天愁眉苦脸,一声不响。闷葫芦这个外号,是最近两三个月才叫开的。刚刚到队上来的那段时间,既能歌善舞,又有说有笑,跟任何人都是见面熟。据闷葫芦自己讲,她的性格主要继承了母亲的基因。母亲是摆小摊的,比父亲要小一、二十岁,父亲常叫母亲“万能胶”,说是被母亲胶住的。父亲原来在新疆长运公司开大卡车,经常在他外婆当招待员的一家戈壁旅社打尖歇夜,花钱很大方,得到外婆的赏识,把女儿许给她。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下了她。父母都很爱她,培养她从小学读到初中。初中刚毕业,父亲翻车折断了右胳膊,住了半年医院出来就改行当门卫。那时,父母亲的心情都不好,她也受了影响,没考上高中就在家里待业。后来,见四珠招工,就由母亲认识的一位油田小车司机牵线,报名考上了。
女队长听到这里,敏感地打断了红辣椒的话,轻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司机跟这个小姑娘有什么瓜葛?”
“是这个意思,跟她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在我们四珠这里最少有两个。”
“尽是谁?”
“我只是听说的,您可千万不要随便公开啊!”
“你放心吧,小姑娘。”
红辣椒手做话筒对着女队长的耳朵:
“有人看见她跟瓷洋娃都光着身子在戈壁滩上胡来,还有人发现她常去宾馆里跟太岁爷过夜……”
女队长气懵了,重重地把红辣椒的手一拨:
“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会弄清楚的。”
红辣椒吓了一跳,“队长,我以共青团员的名义保证,我决没有瞎编。”
“这个我相信。我恼的是那几个披着人皮的家伙,看他们把我们四珠搞成什么样子。”女队长抑制着愤怒,怜悯地瞅了昏迷中的闷葫芦一眼,“这丫头也成了那些家伙的牺牲品。”随后,顺了顺红辣椒披撒着的乌发,爱抚地说,“丫头,我非常感谢你,给我提供了很好的线索。回头我找值班医生打个招呼,你在那张空床上躺一躺吧。下半夜,由我跟护士照看就行了。”
待红辣椒和衣在急诊室另一头一张空床上躺下以后,女队长走到窗前,望着黑压压的戈壁汉,望着星星点点的井场灯火。
“啊,夜再暗,也吞噬不了最最微弱的灯光。”女队长喃喃自语。
午夜时分。女队长被一阵强烈的睡意困扰着,上下眼皮在打着架儿。
急诊室虚掩着门“咿呀”一声,郝铁拐闯了进来,奔到女队长面前,伸出粘着血迹的手掌,投案自首似地哭丧着脸:
“队长,处分我吧!”
女队长骇异地盯着郝铁拐的脸和手,盯着他那双在日光灯的映衬下显得疯人一般的目光:
“你,你到底怎么啦?”
“我收拾了那两个鸟男女,一个打掉一颗牙,一个被打翻在地爬不起来了。”
女队长一听,顾不上问郝铁拐打了谁,即把红辣椒推醒吩咐她密切注意闷葫芦的病情变化,及时跟医务人员联系,然后转过头推了郝铁拐一掌,让他赶快带她去现场。
他们小跑着。郝铁拐的身子颠跛得更厉害了。女队长一面叫郝铁拐注意不要摔跤,一面问及到底是怎么回事,打了谁,为什么打人。
郝铁拐气喘嘘嘘,一一道来。
事情发生在瓷洋娃的宿舍里。
这个宿舍正好跟郝铁拐的寝室门对门。郝铁拐发现闷葫芦摔破头以后,瓷洋娃行动反常。过去他常常是关起门来放流行歌曲,从吃晚饭一直放到深更半夜,吵得左右不得安宁,大伙再三喝斥,他才关掉。今晚,他一是不放歌曲,二是一会进一会出,像丢了魂落魄,闹腾到12点多,把小舞后带进了房间。开始虚掩着门,只传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当然,也没有理由偷听别人私下谈话,那不道德,也不合法。后来,不知他们两人当中是哪一个把房门关严了,还有反扣的声响。这时,郝铁拐坐不住了。这还了得,胆敢在我老郝的眼皮底下搞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站了起来,想去敲对门的门,但又怕不妥,又坐在床上了。这样站起坐下,坐下站起,反复了好多遍,终于被一股“捉奸拿双”的念头所冲动,像弹簧一样把他弹出了寝室。他跑到对门,一个侧身,用右胳膊肘猛地一撞,门“嗄吱”一声被撞开了。他妈的,这两个家伙并没有干那种事,只是面对面坐在一只床头柜的两边,见郝铁拐突然闯进去,都慌了神。瓷洋娃颤抖着手把纸包里黄哈哈的粉末往杯里倒,举起往口里送。郝铁拐恍然大悟,这两个家伙是在这里喝洒服毒自杀!他老郝来不及多想,箭步上前,左右开弓,左手打掉了瓷洋娃手里的杯子,落地粉碎,毒酒四溅,右手狠狠给了一巴掌,“妈的,奶臭还没有干,就活够了!”咳,没想到用力过猛,这伙也太娇嫩,难怪叫他“瓷洋娃”的,顿时满嘴流血,当场掉了一颗门牙。女的稍稍愣了一下,忽然从梦里醒来一样,匆匆忙忙地往酒里倒黄粉末。郝铁拐抓住她的手像提小鸡似地提起来,再重重往地上一摔,她惨叫一声,趴在地上了。左右房间的人被惊动了,纷纷跑了过来。郝铁拐让几个信得过的小哥们守住这两个家伙,就跑去报告队长……
“祸不单行啦,老郝,等我看了现场以后再说吧。”女队长听郝铁拐已经大体说清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就截断了郝铁拐的话,加快了去男单身宿舍的脚步。
围住瓷洋娃和小舞后的人们,见女队长、郝铁拐来了,闪开一条路。
治保委员先到一步,正在照相,接着又收集现场实物。
女队长见有人命事件,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
“这事由我们两个来处理,”女队长指了指治保委员,“除了有关的三个人留下来,就是说打人的和被打的留下来,其余的都回去。”
人们三三两两,七嘴八舌散去以后,女队长指着瓷洋娃、小舞后问:
“深更半夜,你们两个混在一起,究竟想干什么?”
瓷洋娃瞟了小舞后一眼,小舞后仍然低着头。两人都不语。
“你们说呀!”女队长吼了一声。
瓷洋娃吓了一跳,扔掉捂嘴的毛巾:
“队长,我说,我说。”
这家伙本想守口如瓶,设起一道防线,他这防线不料经不住女队长一声喝斥,就像三、四十分钟前他手中那只酒杯经不住郝铁拐一巴掌一样,眨眼之间粉碎瓦解。
以前,他跟小舞后只是舞场上跳得比较默契的舞伴,场外没有什么交往。后来随着一起跳舞的频繁,边舞边聊的增多,俩人开始热火起来,什么都依着小舞后,成了她手里一张黑桃J,任她支配。她虽然刚刚二十冒头,但像一个玩牌高手那样,精于支配、驾驭形形色色的男人。为了保护伞,她经常出入宾馆,拜长住宾馆的那个老家伙为干爹。不过,她最多只陪他跳几圈舞,再大不了则让他吃点“豆腐”,比如捏捏她的小手,摸摸她的脸蛋,若老家伙有进一步要求,她就巧妙地避开,但也不让老家伙失望,会准时送上替身。闷葫芦就是在她撮合之下成了老家伙渲泻兽欲的小绵羊。她这一撮合,等于为老家伙立了一大功,更受到老家伙的宠爱,老家伙也就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王牌。她想上哪儿玩,只要对小车司机说一声,“我干爹叫我去办点事”,小车司机跑都跑不迭,乖乖地听她使唤,叫开到哪儿就开到哪儿。由于她有这张王牌,前几任队长都对她无可奈何,她常常上班溜号、旷工,队长要处罚她,她就说,“你去处罚宾馆的老领导吧,老领导叫我办点事,我能不办。”
她玩瓷洋娃这张黑桃J,等于玩玩鱼钩一类小工具。一是利用他去钩闷葫芦,因为闷葫芦的肚子被老家伙搞大了,事情一旦败露,老家伙必然身败名裂,她的保护伞也就没了,再不能为所欲为了。于是鼓动他去跟闷葫芦谈“恋爱”,怂恿他先同居后再结婚,让他这个笨蛋来承担闷葫芦怀孕的责任。二是利用他来满足她本人的感官的需要,她觉得老跟那个老家伙交往没意思,也压根儿没有考虑要嫁给瓷洋娃这样没主心骨的男人,但他毕竟在四珠是为数不多的小白脸,跟他搂腰拾肩,耳鬓厮磨,比起给老家伙陪舞够味得多。为了不让老家伙吃醋,找瓷洋娃的麻烦,甚至连同她本人也一起被踢开,她索性把瓷洋娃带到宾馆去,夸他聪明,有文化,会办事,特别是很崇拜、尊敬老领导,建议老领导在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物无定味适口者珍下联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