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四字成语的谜语谜语:诗仙差点遭雨淋

差点被腰斩的李白
【李白作为唐朝“政治犯”流放夜郎?李白作为唐朝“政治犯”差点被腰斩。他参予了唐朝高层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而且站错队了。站在了失败者一边。这下可惨了。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打着靖难的旗号,招兵买马,挥师东下,其实是趁机扩大地盘,想借乱世当皇帝。兵过九江时碰见自助旅行的李白,觉得他的品牌可以利用,便征召他为幕僚。怀才不遇的李白以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不分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因此而卷入皇权争夺战的漩涡里。随着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即位,以正宗的政府军恢复国家秩序,“假冒伪劣”的李璘兵败被杀,李白的从政梦再次破产,以附逆罪而被逮捕。原本要腰斩的,幸亏郭子仪在唐肃宗面前替李白说许多好话,才改判为流放。】
唐朝为何要把李白“流放夜郎”?
我最早对作为古地名的“夜郎”印象深刻,一是因为“夜郎自大”这个成语,二是因为李白。少小时偶然翻阅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一书,读到李白因罪被判“流放夜郎”,知道古夜郎国在今贵州一带,搁在唐朝,那是很偏远的蛮荒之地,用来发配劳改犯正合适。因为李白的缘故,夜郎这个听起来有点狰狞的地名,在我心目中就和诗人产生了冥冥之中的联系。似乎那是一个能给狂热的诗人泼一盆凉水,甚至一棒子打醒的地方。我估计夜郎就这样歪打正着地进入了诗歌史。
重温诗歌史,我们怎么能够剔除唐朝?浏览唐诗,我们怎么能够忽略李白?而谈论李白,又怎么能够回避他晚年被判“流放夜郎”的厄运,那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挫败。想当年在金銮殿上,唐玄宗亲手为李白调羹,杨贵妃也斟酒请李白为自己题诗,古今中外又有几位诗人能享受到这种“皇家”待遇,李白也就真把自个儿当作大唐帝国“第一诗人”了。谁料爬得有多高,跌得就有多重,若干年后居然成为阶下囚,不仅首都没法再去了,连内地的省城或小县城都呆不住了,要被一扫帚给打发到落后边区的劳改农场。这已不算一般的悲剧了,命运简直开了个特大的玩笑。要把咱们自视甚高的浪漫主义诗人给捉弄死啊?也太离谱了吧。
我就这样记住李白一生中最重要,也最有戏剧性的两个地名。一个是长安,一个是夜郎,如同冰火两重天。一个是他仕途的最高峰,一个是他命运的最低谷,说白了,一个是他的天堂,一个是他的地狱。
李白曾平步青云,讨得龙颜大悦,贵妃青睐。作为首屈一指的文坛大腕,在长安城里偶尔对帝王都能摆摆谱:“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即使后来失宠,被赐金还山,也还是名人啊,到外省走走穴,去州官县令那儿蹭吃蹭喝,再赚点润笔费,不成问题的。游山玩水闯江湖,到处都有追星族,过得也还潇洒。可这次不是从天上回到人间,而是要打进十八层地狱;不小心成为特大政治犯(相当于国家公敌?)不仅披枷戴锁,还要被押送到夜郎那样的边远山区,这可不像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么简单,分明是任其自生自灭。夜郎什么都缺,就不缺埋人的地方。
李白毕竟也一大把年纪了,想一想都哆嗦:夜郎多远啊,一路上山高水险,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再经不起大的折腾了,能否走到那里都难说。可别半道上就散架了。即使真走到那里,谁知道要呆多久啊。没准朝廷转眼就把自己给忘了。总之,别指望再走回来了。
要说起来,全怪公元755年爆发的安史之乱。玄宗第十六子永王李璘打着靖难的旗号,招兵买马,挥师东下,其实是趁机扩大地盘,想借乱世当皇帝。兵过九江时碰见自助旅行的李白,觉得他的品牌可以利用,便征召他为幕僚。怀才不遇的李白以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不分青红皂白就答应了,因此而卷入皇权争夺战的漩涡里。随着玄宗第三子、太子李亨即位,以正宗的政府军恢复国家秩序,“假冒伪劣”的李璘兵败被杀,李白的从政梦再次破产,以附逆罪而被逮捕。原本要腰斩的,幸亏郭子仪在唐肃宗面前替李白说许多好话,才改判为流放。夜郎对于李白,是一个仅比死稍为好一点的处分,用苦难来赎罪吧。
李白作为唐朝“政治犯”流放夜郎?他参予了唐朝高层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而且站错队了。站在了失败者一边。这下可惨了。李白,这回够倒霉的。真要追究,也不能完全怪安史之乱。杜甫不也赶上了嘛,也没多大事嘛。怎么偏偏李白差点丢了性命?说到底,还得怪自己,怪自己官迷心窍,见到委任状就乐坏了,根本没看清是否有后患。初听要腰斩,李白以为满腹锦绣文章就此断送,后听改判流放,说不上来该伤心呢,还是该侥幸?所以夜郎,是一个让李白心里五味俱全的地名。他说不请是死里逃生了,还是去那里慢慢地死,甚至生不如死?
在此之前,李白对夜郎不是一无所知的,也不是没有一点想像。他想像中的夜郎纵然荒天野地,但也不乏苍凉的诗意。他的一首很著名的诗,《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就提到夜郎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原是安慰被贬官远徙的好友王昌龄,表示无论天涯海角,我的思念都伴随头顶的一轮明月与你同在。夜郎虽远,毕竟还有清风,还有月光。现在想想,这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唉,如今,自己落得比王昌龄还惨,也比他更需要安慰。可谁能像自己安慰他那样来安慰自己呢?
走在通向夜郎的路上,李白心如死灰,身影显得格外孤单。仰望明月,诗意全无。远处,远处的远处,更远处的更远处,夜郎像噩梦一样等待着遭受灾难性打击的诗人。这个词本身似乎就代表了世间的全部黑暗。李白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也走了这条道了。
其实,仍然有挂念李白的人,譬如杜甫。杜甫有好几首诗,都是因为听说李白流放夜郎而写的。有什么办法呢,诗人永远只能以写诗来安慰别的诗人,同时安慰被思念折磨的自己。李白流放夜郎的坏消息,不知隔了多久才传入杜甫耳中,可他肯定是在当天晚上就做梦了,梦见李白了。醒来后写下《梦李白二首》。“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夜郎离李白很远了,他对李白的吉凶生死充满担忧,连梦中的相见都浸透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写着写着,一向温和的杜甫也忍不住为李白的不幸遭际而鸣不平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偌大的长安,车水马龙,居然容不下一个诗人,难道只能到边缘化的夜郎寻找葬身之地吗?就不怕后人笑话我们这个时代吗?要知道,这位被放逐的诗人,跟屈原一样,虽然生前坎坷,但死后必将比长安城里那些速朽的权贵名流拥有恒久得多的荣誉。
李白是否知道杜甫在挂念他?杜甫也把一颗愁心寄予明月,指望它能陪伴落难的老朋友一路走到夜郎西,而牵扯不断。诗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情谊通过清风与浮云传达,令一部多灾多难的诗歌史也散发出浓浓的人情味。
李白原来准备去夜郎报到了,取道四川赴贬地,走到半路上,大概是在巫山——梦一样的山啊,传来唐肃宗对李白改流放为赦免的消息。自以为已走上不归路的李白,重获自由,内心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他连忙自白帝城放舟东下江陵,去老丈人家探望悲伤欲绝的妻子,让她放心:九死一生的老公又回来了,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在船上口吟的一首《早发白帝城》,有一种如释重负,顺流而下的轻快:“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夜郎这个地名这些天一直像山一样压在李白心头,想不到轻而易举地掀开了——如压顶的飞来峰,做了个鬼脸,又飞去了。命运真像一场恶作剧。
死里逃生的李白,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痛,幻想朝廷能不计前嫌起用他,《江夏赠韦南陵冰》,借私人书信而对新政大加歌颂:“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莫非指望它能通过各级官员传入帝王耳中?既然走进了使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新时代,大家伙可别忘了我这个幸免于难的诗人,正闲着没事干呢,有用得着的地方招呼一声啊。在江夏活动了一段时间,四处托关系找工作,毫无结果。李白觉得不能再守株待兔地坐等下去,就去湖南碰碰运气。
在岳阳碰到时由刑部侍郎贬官岭南的族叔李晔,两个官场失意的人同游洞庭湖,还是只有借酒浇愁。李白酒后写下一大堆诗,如“划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岂止是醉杀,简直是愁杀啊,李白恨不得把一路上挡道的山全他妈地给铲平了。又如“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夜郎是不用去了,可长安也回不去了,李白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回天。
流放夜郎一事,确实使李白受惊了,虽然遇赦幸免,还是让他很窝火。他岂止是看着君山不顺眼,想想自己,磕磕碰碰的这大半辈子,真够憋屈的。借酒浇心中块垒,还嫌不够意思,只好又靠写诗来渲泄胸中不平之气。此次磨难之后,李白的诗风才真正成熟了。不时还有点“犯浑”或浑不吝的架式。李白终于成了真正的李白。
所以说夜郎这个普通的地名,在李白一生的履历中至关重要。正是它使李白受了大刺激。又正是它,使李白在受了大刺激之后,诗反倒写得更好了。那是因为他经历了大喜大悲,对人生看得更透了,对自己也看得更透了,也许自己根本就不是当官的料,仕途凶险,比蜀道难多了,弄不好会丢了性命;不如彻底死了这条心,在江湖上做无牵无挂的赤脚大仙,快活一天是一天……夜郎这个地名,把李白从升官发财梦中一巴掌给拍醒了。
经受了命运的大起大落,李白的诗更大气了,也更有煽动性,像小广告一样在知识分子群落流传,唤起更多失意的人的共鸣。譬如他遇赦放还后游湘中的那些诗,没多久就传到正客居秦州(今甘肃天水)的杜甫那里。杜甫原以为李白已长流夜郎了,读诗才知道老朋友已幸免于难,正在江湘一带散心呢,那可是被谗放逐的屈原含恨自沉的地方啊。这么一想,杜甫又心酸了,写下《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不只是祝贺李白逢凶化吉,更是隐喻李白获罪远谪夜郎是遭人诬陷,呼吁大家还李白以清白,免得当代又多了一个像屈原那样的冤魂。
李白一生中有很多转折点,其诗篇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其履历也如黄河九曲十八弯。在我眼中,以附逆罪流放夜郎这一冤案,是李白生活与创作最重要的转折点。甚至可以说是他命运的最低点。落差真是太大了。生活中的这一大不幸,却给他的创作带来大幸运:李白真正地看破红尘了(“赐金放还”时他仍然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诗篇中的人生境界开始朝向大彻大悟,视名利富贵如浮云。尤其重要的,是多了份悲伤。“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看来悲愤出诗人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夜郎这个地名,就这样跟唐朝最伟大的诗人结下不解之缘(甚至还间接地影响了第二伟大的诗人杜甫),就这样跟如长江奔流入海的中国诗歌史结下不解之缘。它影响了李白,李白又影响了杜甫,李白与杜甫又影响了后世的无数诗人。夜郎之于李白,正如汨罗江之于屈原,使中国诗人的集体命运乃至中国诗歌的宿命,无形中增添了一抹悲剧的色彩。写诗,不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做个诗人,首先要做好承受任何苦难的准备。反过来,如果没有悲剧,没有苦难,一帆风顺的诗人绝对写不出跌岩起伏的优秀诗篇。这也是每个诗人都将面临的快择:是做一个圆滑的人,写圆滑的诗,还是做一个有棱角的人,写有棱角的诗?也许这种棱角会使你在世俗中遍体鳞伤,可好诗偏偏只能是从伤口中流出来的。
李白没去夜郎。可他在想像中,分明已去了。他绝对已想像出了古夜郎国的野蛮与荒凉。偏偏在我想像中,李白跟夜郎还真是有缘,李白就属于夜郎。属于夜郎,对于诗人并不是一种耻辱,这恰恰证明他的那份原始的单纯,与尔虞我诈的官场,与追名逐利的社会,是多么无法调和。我并不是说李白的性格与自大的夜郎何其相似,我是说原生态的诗人,他的那颗原生态的心灵,与原生态的夜郎,原生态的山水,最容易成为朋友的。在我眼中李白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下海做生意,甚至还不适合从事文秘、教育、朝九晚五的坐班,干体力活可能也不怎么行,酒量倒可以,可惜陪酒的都是小姐,大老爷们干不了……
李白整个就不适合这个社会,可是他却适合去天高皇帝远的古夜郎国,去古夜郎国竞选国王。李白,就该是夜郎国的国王,就该是理想国的国王,就该是自由王国的国王。李白如果真去了那里,没准能活得更自由一些,更轻松一些,也更开心一些。李白如果真去了那里,古夜郎国没准就变成桃花源一样的传奇。
我跟李白一样地爱幻想。甚至幻想,假若李白不曾遇赦放还,真的风餐露宿走到夜郎,一路上没准会为许多无名山水写出有名的诗篇,这些山水也就名扬四海,成为新的名山大川了。假若李白真到达目的地,在古夜郎国的废墟上安营扎寨,刀耕火种,与当地的土著喝酒,肯定很投缘,以酒量决胜负的话,他绝对可以当上酋长。夜郎的人民一定喜欢他这样的性情中人。相反,大唐帝国的那些大小官吏,真去夜郎,说不定还不受待见。
李白祖籍陇西(今甘肃一带),出生于中亚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坦的托克马克城附近),五岁后随父迁居蜀州,在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度过少年时代,二十五岁后就出岷山,沿着长江漂流,几年后在江陵娶妻,成为湖北安陆的女婿。婚姻并未拴住他的心,他头脑里尽惦念着长安,直到在首都混不下去了,才又过州走府,漫游五湖四海。李白绝对属于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流浪汉,不管是西域还是中原,河北还是江南,荆楚还是吴越,都曾留下李白或深或浅的脚印。
大唐帝国的版图,如果还有什么地方李白不曾去过,恐怕就算夜郎了。这个地方,他差点就去了——不管是否情愿。夜郎是他人生中的一种可能性(哪怕是悲剧的可能性),虽然没有兑现,也使他的命运更富有戏剧性。一种惊险的戏剧性。仅仅这个没有实现的旅程,就使他有那么多感慨,假若他真去了夜郎,或许能写出更多新风格,新境界的作品,或许能活出一个全新的李白?
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残酷的。和命运一样残酷。为了读到新鲜的诗篇,居然暗地里期望诗人遇到更多的磨难,并因之而触发更多的灵感。我没有像杜甫那样感同身受地怜恤多灾多难的李白,为他免于流放而庆幸、而祝贺,却希望他的阅历别留下任何空白,希望他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诗人之上的诗人)。为了欣赏海燕的奋飞与悲鸣,我就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李白为未去夜郎而庆幸,我却为他未去成夜郎而遗憾,这是否属于太热爱看悲剧,太热爱看热闹的看客心理?不,那只能说是我太爱看李白的诗,太爱看诗人在作品中的各种造型(包括痛苦的造型),以至忘了那扭曲的造型是以巨大痛苦为代价才形成的。
李白,你没去成夜郎,就让我替你去吧。如果同时还能能替你写诗,替你写出有可能写出而最终未能写出的诗,去一趟还是值得的。诗人容易有这种尝试的心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去夜郎,谁去夜郎?”诗人即使去地狱里走一回,像但丁那样,也不会白去,返回时也将带来一支经历了千锤百炼的神曲。神曲,就是这样炼成的。
李白与杜甫
【古龙曾经写过七种武器,信心是其要表达的最后决心,如果我们把文学比作一个武库,诗歌绝对是至高的一种武器,自由,不按常理,有悖于时间,有悖于常情,究其内在的本质,那就是文者有其心,信心!在李白的笔下,就没有束缚二字,他打破了框架的束缚;而在洪烛这篇2600行《李白》长诗中,作者也将信心发挥到极致,口语不是口水,换一个名字的诗者傲然而立于文字之上,情理的转换,文笔的浪漫,情怀的放纵,就是一轮明月也要黯然无色。诗酒言江湖,大气磅礴,大爱伴诗语无疆
——剑东】
李白(2600行长诗)
李白属于最典型的美声唱法
所以他名列唐朝的“三大男高音”之首
另两位是杜甫与白居易
李白是“青春期写作”
杜甫是“中年写作”
陶渊明,是离退休老干部的写作
跟种花、钓鱼、下棋没什么区别
但他自以为已提前活在来世了
李白不相信来世,不如陶渊明得意
却比我还要年轻
有诗为证:李白曾出现在杜甫梦中
这是两位大诗人相互弥补的方式
我读李白,读到的是杜甫
梦见过的李白。我读杜甫读到的
是梦见过李白的杜甫
你说鲁迅更像李白还是杜甫呢?
也许他谁也不像。也许他把俩人的
某些部分合并在一块了
李白是酒,鲁迅是药
鲁迅的药在中国的坛坛罐罐里
熬了数十年,还那么苦
有些人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
这是一位比李时珍重要得多的“老中医”
李白的酒熬了一千多年
无法治病,却让人忘掉痛
李白的伟大在于超越了万有引力
杜甫的伟大在于体现了万有引力
前者的飘逸,后者的稳重
都出自这一原因
万有引力并非仅指地心引力
还包括许多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譬如道德,譬如传统,譬如体制……
如果李白与杜甫生活在当代
他们会打架的
他们会有各自的流派
李白,不管你跟皇帝打起来
还是跟杜甫打起来
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李白,你并不是孤儿
你有一个孪生兄弟叫影子
他总在你需要时出现在身边
你们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祖国
许多诗篇都在其默默陪伴下写出——
你从来不担心没有读者
李白:和影子跳舞的人
最后居然被影子绊倒了
你们虽然在共舞
其实还是迈着不同的舞步
每个时代都有一个李白
只不过生于唐朝的那一个
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时代
他活了下来!
其余的时代没准也有类似的人物
身不逢时而夭折,或被埋没
说到底,中国有一个李白就够了
他不需要更多的替身
你可以模仿他,你的时代
无法模仿唐朝
想像不出李白怎样谈恋爱
因为李白很少写爱情诗
只写过屈指可数的几首
也是献给杨贵妃的
顶多算一场精神恋爱
连手都不敢拉一下
读李白的诗:我发现自己在出生之前
已经生活过一次了
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
对于我一点也不陌生……
多么奇妙:“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是诗人
我仅仅是自己的作品!”
杜甫死于湖南的一条小船上
李白直接死于水中,为了捞月亮
不,他死于沉在水底的月亮上
那长满水草的月亮
构成诗人的墓地
李白不断在告别
告别蜀道,告别长安,告别黄鹤楼……
告别皇帝,告别杨贵妃
也告别杜甫或汪伦
当他的手实在挥不动了
脚实在走不动了,知道该要告别自己
他在体内完成一次艰难的转身
这一切,仅仅因为一枚水中的月亮
或远或近诱惑着他:“只要再有
更大的一点力气,就能够得着!”
李白的月亮和博尔赫斯的月亮
是不一样的,水中的月亮
和纸上的月亮是不一样的
古典主义的月亮和现代派的月亮
是不一样的……
仿佛拥有过不止一个月亮
为了制造更多的奔月者,更多的自己
李白跟嫦娥一样,偷吃了灵药
无法自控地向着月亮私奔
嫦娥至少还穿着连衣裙
李白彻底是裸奔,披头散发……
他和她,分别成为两性的奔月者
捷足先登,后人难以仿效
看见月亮我就想起李白
月亮是李白的遗孀
唐朝诗人中惟一出生在中亚的一个
李白喝马奶、吃羊肉长大的?
唐诗的造山运动
顶峰属于一个有胡人血统的诗人
岑参、高适,你们这些假冒的
边塞诗人,怎能跟李白比呢?
李白很少写边塞诗
他本身就是诗的边塞了
有谪仙之称
李白是被发配到现实之中
怎么可能属于唐朝呢?
仙境才是他真正的祖国
屈原才是真正的老诗人
跟他相比,李白与杜甫
都算年轻的
李白才是永远的新青年
跟他相比,胡适与郭沫若
都已经老朽了
屈原官场失意之后如果不死
有可能变成李白,或李白的先驱
他还是扛不住
选择了自沉
李白也是跳水溺死的
他喝醉了,为了捞月亮
他其实不想死,他更热爱生
如果不是意外事故,还准备
无限期地活下去
像理想中的神仙一样
李白喝酒,我喝西北风
我喝西北风照样能写出好诗
李白,我比你节约能源
李白的师傅不是陶渊明,是嵇康
拿酒来,拿琴来,拿五花马千金裘
甚至拿命来,换一曲《广陵散》……
不可能做成的交易
但李白是愿意的
他的诗也就沾上点《广陵散》的仙气
酒:李白写诗的成本
产生的利润颇为可观
唐朝若有稿费,李白会成富翁
只是他这样的人,拿到稿费
也会悉数用来换酒喝
不可能存在银行里吃利息
酒馆才是他最信得过的银行
白发三千丈是最酷的发型
我愿意做你的理发师
用一只梳子,一把电动的推子
修剪飞流直下的月光
(谁能把一根月光给用力折断?)
天堂在哪里?在你
隔壁的发廊,发廊隔壁的酒馆
酒馆隔壁,就是我家啊
我是李白,你是李白,他是李白
诗人谁不想当李白呀
李白是我,李白是你,李白是他
李白其实是我们大家
父亲、祖父、曾祖父
曾祖父的曾祖父……
在中国写诗,管你姓什么呢
谁敢否认自己与李白有一种
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
女诗人就算了,变性很困难
做不了李白。做李白的表妹吧
不是出过个李清照嘛
一千多年过去,诗人没啥新花样
都在抄(抄袭)他八辈子的祖宗?
清明时节,来到安徽的马鞍山
给李白扫墓。其实是衣冠冢
我怀疑埋在里面的衣裤是假的
历史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只有诗是真的
诗人总能夺得文学史里
花样跳水的冠军
继屈原之后,李白又打破了纪录
金牌浮在水面:一枚月亮
既然无法打捞上岸,索性
抱着它一起沉到底
李白登舟,明明是一艘小舢舨
在我眼中不逊色于屈原的龙舟
他的早点:几只粽子,一壶热酒
没吃饱。还想创造另一个节日
三闾大夫的“离骚”,比不上李白的“闷骚”
更对现代人的胃口
谁的酒精度数高,喝一口就明白了
不在于酿制时间的长短
李白没醉,我醉了。他一次次回头
我一遍遍招手:“哥们,慢走!”
桃花潭涨潮了,诗人的行情见涨
我当不了诗人,就当诗人的铁杆粉丝
李白会有一首诗是给我的(别抢啊)
我不是别人,我的名字叫汪伦
李白很穷,喝劣质酒时
只好拿几个汉字作下酒菜
汉字,比花生豆经得起咀嚼
李白在长安城下岗了
才去走江湖,成为一个体制外的诗人
他没见过比杨贵妃更美的女人
他还是比白居易强:白居易见到琵琶女
白居易没亲眼见到杨贵妃
却写出《长恨歌》,真有两下子……
李白走出大明宫,丢了魂似的
写不出更多的赞美诗:美,离得越近
越使人哑口无言
两位大诗人不约而同地
对帝国的第一夫人产生了单相思
他们都不算白活了
李白如果不曾被国家元首接见
不曾与杨贵妃闹过绯闻
不曾跟高力士争风吃醋,仗着醉意
逼其给自己脱靴子……
能成为名人吗?纯属炒作!
李白跟陶渊明两码事
他投奔长安,原本想走上层路线
去给唐玄宗系鞋带的(最好弄个文化部长干干)
不料,仕途比蜀道还难!
天子呼来不上船,做秀吧?
明摆着是被赶下船的
原谅他吧——那可怜的自尊心
诗人常常比烈士更爱面子
李白不见得多瞧得起杜甫
他只佩服一个人:崔颢
他兴冲冲地登上黄鹤楼
又灰溜溜地爬下来
全因崔颢的几句诗挡了道
如果没有李白认输的段子
崔颢是否就名不见经传?
至少说明一个道理:大诗人
向大诗人学习是无意义的
大诗人要学会向小诗人学习!
李白是唐朝的愤青
写垮掉派诗歌
不,他没有垮掉,只是快垮掉了
离垮掉还差一点点
李白不属于古典,属于后现代
他解构了月亮乃至自身
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一点吗?
狂傲后面藏着掖着的颓废
连你本人都被蒙蔽了
真以为自个儿信心十足呢
李白必须喝点酒
才能醒来。酒是他的小闹钟
此前或此后,作为一个诗人
他在自己体内沉睡着
“这就是李白啊?多么平庸的
外省小男人,总没睡醒的样子……”
“那你给点酒试试?让你见见真正的我!”
李白老嚷着要归隐(唐诗里最流行的口号)
其实做不了隐士,比谁都怕寂寞
借酒浇愁,除了跟影子自恋
还把月亮当成三陪小姐
卡拉OK一番,就要Kiss
月亮急了,扇了他一耳光……
倒刺激他写出一首好诗
作为给月亮的小费
李白在长安,算外地人
李白在长安,给皇帝打短工
李白在长安,没有私家车
李白在长安,才发现酒是好东西
诗写得少了,酒喝得多了
经常因为迟到早退被扣工资
李白在长安,越来越觉得这地方陌生
李白在长安,交了几个好朋友
也得罪不少人
李白在长安总是迷路(红绿灯太多了?)
今天横穿长安街,迎头撞见想当官的自己
互相瞧不起地对视一眼,然后就分手了
李白从来不写朦胧诗
把这项任务交给李商隐了
——“年轻人才喜欢故弄玄虚……”
读得懂的诗其实比读不懂的诗
更难写,更难写得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该评为最受老百姓欢迎的一首诗?
李白的创作从儿歌起步
却征服了所有成年人
月亮有多厚,或有多薄?
李白想摘下来
摸一摸,而从悬崖坠落
月亮也掉下来了,掉进水里
却淹不死。它不会为自己的牺牲品
月亮有多胖,或有多瘦?
诗人啊,当你仰望满月或弦月
总觉得自己会飞,总觉得自己
离它很近……心有点痒!
其实,月亮离你
比杨贵妃要远得多
所以我宁愿看女人也不看月亮
女人不会使我想到死,只想
能够再活一次……
李白,你要像我这样就好了
就一直活到今天,爱过
一茬又一茬女人。“老月亮
一点也不性感,滚一边去吧。”
李白,把你的酒杯借我一下
幽深如黄河入海口
斟酌了多少月光
把你的韵脚借我一下
多么大的靴子!别说我了
即使杜甫穿上也不合脚
把你的忧愁借我一下
一把古老的梳子
梳理白发三千丈,绰绰有余
把你的明镜借我一下
照一照我长得是否像你?
别担心,不会失手打碎
把你的故乡借我一下
不是我想有两个故乡,而是故乡
想有两个你
把你的大嗓门借我一下
唤醒入土的父母,失传的鬼神
“我们不怕死亡,怕的是寂静……”
把你的剑借我一下、敌人借我一下
你悲哀地摊开手:“谁也借不走
这找不到敌人的仇恨。时刻在折磨我!”
那么索性把你的名字借我一下
我不怕在瞬间变老,只要你愿意
找到新的替身
跟李白相比,杜甫太“知识分子”
王维有点“小资”,白居易过于“民间”
李商隐只会写朦胧诗
跟李白相比,王勃底气不足
李贺装神弄鬼,郊寒岛瘦
都缺少点男人味
李白在世,娘娘腔可以休矣
跟李白相比,高适、岑参的军旅诗
又太靠近主旋律。假大空蔚然成风
抵不上一句“明月出天山”
跟李白相比,韩愈散文化
柳宗元小儿科,杜牧脱口秀
缺乏大师气象
跟李白相比,初唐太嫩
晚唐太老,新乐府相当于一场民歌运动
口水诗泛滥……
在李白与杜甫之间,第三条道路很难走
学杜甫易,学李白难上加难
上上下下数个遍
真正跟李白有一拼的只剩陈子昂
可惜他代表作只有一首
算不上高产作家
唐诗到宋词,渐呈颓势
到了元曲彻底完蛋
明清再无诗人
诗到了词、曲,整个一出变形记
诗人改行进了演艺圈,摇身
变作歌词作家,为流行音乐作嫁衣裳
看来词构成诗的分水岭
李白正是词的开国皇帝
弘扬了诗又终结了诗,在某个
颓废的瞬间,写出一首《菩萨蛮》
又写出一首《忆秦娥》
够了!他再不愿多写了
后代的词人都读李白长大的
却无法把李白的骨头移植进词里
他的前面有诗经、楚辞、汉乐府
他的后面有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管不了那么多
只顾走自己的路:前面有蜀道、长安
后面有庐山、敬亭山、天门山……
数不清的山哟,在挡他的道
希望他留下别走了。谈何容易?
“我愿意自主地选择流浪,却不得不被动地接受了流放!”
此行目的地:夜郎,天高皇帝远
今天,他是一位被发配的诗人
连韵脚都变成刻骨铭心的镣铐
为神仙所不容,为科举所不容
为朝廷所不容,为幕府所不容
为庙堂所不容,为权贵所不容
在贬谪人间之后再次遭到放逐
李白只能投靠山水了
一气之下,成为诗江湖的老大
即使为山水所不容,他还有诗
即使为诗坛所不容,他还有酒
即使为酒馆所不容,他还有梦
作为借宿的别墅
别小瞧李白,他的出路多着呢
后半夜,他离家出走,直奔天姥山……
李白渺视花鸟、轻视草木、无视人物
独钟情于山水
很少用工笔勾勒仕女
偏爱在山水之间泼墨,泼出倾盆大雨
白发三千丈被墨汁染黑,被夜色染黑
摇头晃脑:好一杆如椽大笔!
李白也写风花雪月
却把风花雪月放大若干倍
看他怎么写风:“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写花:“花间一壶酒”
写雪:“燕山雪花大如席”
写月:“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其实都在写自己:大写的我
再没人能这么想入非非
再没人敢这么写诗
李白胜在超凡脱俗的想像力
醒着时所做的梦:宽银幕立体声
天地万物尽入胸怀,仍装不满……
一尊想像的大力神
千里眼,顺风耳,无限的肺活量
这就是所谓的绝唱吧
谁能为李白的绝唱续弦?
李白绝种了
杜甫则有无数后裔
诗仙居于海市蜃楼,高处不胜寒
诗圣人丁兴旺
李白的源头是楚辞,屈原死了
李白随后也死了,巫鬼诗情终结了
杜甫的故乡是诗经的诞生地
有孔夫子给他撑腰呢
李白是长江,杜甫是黄河
李白与杜甫各领风骚
李白像《离骚》里的屈原爱发牢骚
杜甫说到底是比较高明地附庸风雅
李白名义上是诗仙其实已成为诗神
神是计划生育的,几百年出不了一个
杜甫名义上是诗圣其实不过是诗儒
跟腾云驾雾的李白相比
更像平原上的私塾先生
只不过多收了几位得意门生
从白居易到韩愈,都在学杜甫
没啥了不起。有本事你们就向李白看齐
是否能学到一两手?
学李白难啊,难上加难,既需要才气
又需要力气;既需要勇气
更需要运气……
天宝三年,李白被赐金还山
四十四岁就退休,被三瓜俩枣
给打发的。看来唐朝并不真的需要诗人
视之为另一种形式的乞丐——
乞怜、乞巧、乞爱、乞恩……
连一官半职都靠求来,饭碗随时会打碎
死皮赖脸呆在长安有什么意思?
还嫌这里的叫花子不够多吗?
哥们走了!李白一转身
改变形象:一个乞美的诗丐
托钵云游于名山大川,沿途乞讨虚无
并不见得很容易。至少更有尊严……
“美是一种虚无,对于我却更实在。”
李白除了赞美过杨贵妃,再没有
什么风流韵事。不像个花花公子
连他的婚姻都显得很神秘
你能否说得出李白夫人是谁?
李白的夫人不是陆小曼、林徽因
也不是李清照。李白夫人不会写诗
甚至不见得是他的读者
她却嫁给诗歌史了!
好不容易在一本古书里找到
李白夫人的脚印:“太白娶江陵许氏,
以江陵为还,盖室家所在。”
湖北女人的面孔一闪而逝
李白没留下什么家信,那首《早发白帝城》
是探望分别五载的妻子时所写
“千里江陵一日还……”诗人身轻如燕
一路呢喃,放大了一封快乐的情书
李白的夫人即使不识字又何妨
读不懂诗,却读得懂归来的诗人
“越是大诗人,越像小孩子
走得越远,越惦记着永远敞开的家门!”
谁也无法遮蔽李白
李白生来就是遮蔽别人的
没有把杜甫也给遮蔽了
算是客气的
李白诞生,亮得有点刺眼,取消了
多少小诗人进入诗歌史的权利?
即使王维、李贺这样的大诗人
因为李白的存在,也变得小了一号
盛唐以后的诗歌史是杜甫
拉着一大帮人,跟孤独的李白拔河
骑马、坐船、搭乘牛车……可供选择的
交通工具只有这么几种
作为自助旅行者,他更喜欢步行
爬山、涉水,确实感到冷或热
“仅靠两条腿从长安走回家
是不可能的。一下子想不起
家在哪里,似乎有更多的可能?”
有些地方去过一遍是不够的
还可以去第二遍、第三遍……
有些地方一遍也没有去过
或者将要去,他可以想像出那里的情景
估计不会有太大的差异
“想像,其实更为省力。如果
你有这样的本事!”
只有夜郎国是他无法想像的
即将出现在行程安排之中
但今天他还不知道。可见这是
由别人安排的:为诗人预设的流放地
若干年后,抱着不归的念头动身前往
走到中途,由别人设计的旅程
又被别人纂改:算了,只是吓唬吓唬你的!
夜郎真有那么可怕吗?感到可怕的
是命运的荒诞:天啊,他自始至终
都是无辜的
据猜测李白一生的诗篇在万首以上
《全唐诗》收录七、八百首,不足十分之一
你所了解的仅是十分之一的李白
还自以为很了解。差得远呢
也许李白根本就不是我们熟知的形象
更想读到李白佚亡了的诗稿——
《全唐诗》过滤掉的那部分,才是
真正的李白:被皇帝拒绝之后
又遭到历史拒绝……
被接纳的李白肯定打了很大的折扣
我的野心:凭借想像替李白补写
那些连他自己都记不住的半成品!
杜甫是,陈子昂是燕山
王维是终南山,王昌龄是阴山
高适、岑参合起来成为昆仑山
韩愈是华山,柳宗元是衡山
白居易是黄山
李贺是巫山,杜牧是庐山
李商隐是夜雨巴山……
降生在西域的李白不喜欢扎堆
遗世独立,如同明月出天山
唐诗的造山运动
又是一场造神运动:李白一跃而起
摆脱所有同类,占据半神的位置
他还在使劲啊,若不是生命戛然而止
还将超越自身,成为顶峰中的顶峰
给杜甫打电话,号码是两个黄鹂鸣翠柳
给李白打电话,号码是白发三千丈
总算有人接听,一个不耐烦的男中音——
“嫌电话线还不够长是不是?打到
我这里来了。让不让人睡觉啊?”
“李白别挂,我也写诗,算你的远房亲戚
想讨教个问题:怎样才能成为你?”
“想不到后现代还有比我更疯的诗人
实话告诉你:你已经超过我了!”
李白嘟嚷一句,把话筒挂下
我耳畔又传来蛐蛐叫般的盲音
那是李白坟头的蛐蛐在叫?
我跟几个写诗的哥们商量好了
今晚凑份子请李白喝酒
争取把这老家伙给灌醉
免得他总挡咱们的道
泸州老窖、剑南春、茅台、五粮液……
唐玄宗已请过他一遍,别上了
要来就来点玄乎的:什么印象派
达达主义、意识流……什么XO
威士忌、人头马、路易十三
剂量不够的话,再搭上俩洋妞
不信这爷们不晕!
猜拳喝令闹一晚上
李白把这些舶来的玩意儿全喝了
说不如宣城纪叟酿的黄泉老春口感好
李白没趴下,我们全趴桌子底下了
吐了一地的朦胧诗
“明朝散发弄扁舟……”那可是三千丈白发啊
遮天蔽日,古诗的码头
又一位披头士出现了
能怪谁呢?中国诗歌的祖师爷
屈原,也曾披头散发行吟泽畔
诗人总是像模特一样
以古怪的发型、夸张的服饰、冷傲的表情
行走在历史的T型台。真他妈的酷!
李白厌弃宫体诗,也不看重七律五绝之类格律诗
更擅长不羁的长歌
擅长古风,老而又老的“自由体”
唐朝的口语诗大师横空出世
赤脚大仙,瞧不起满地的三寸金莲
“噫吁戏,危乎高哉!”听一听
连感叹词都能砸死人
别学李白,弄不好你就把口语变成“口水”
李白同样不喜欢慢条斯理或“零度写作”
他的诗有体温,而且发着高烧
摸一下都烫手
在四川,以及别的地方
多次见到李白的塑像
没有一尊像他!虽然我
也不曾见过他本人
什么原因使我觉得塑像不像呢?
难道雕刻家没把握住李白的特征?
李白的特征又是什么?
说不清楚,但脑海里有模糊的形象
越模糊反而越真实
仅仅端着酒杯,作仰天长啸状……
这样的塑像太像在做秀
即使派一个真人,站在那儿也会有点假
李白这个人一次性完成的
我见过太多模仿李白的诗人
学着学着,全变成了四不像
我托梦给天姥山了
天姥山托梦给李白了
李白托梦给我了,正如他
也曾托梦给杜甫
李白的梦,窗户纸一样薄
一捅就破。可难得的是
捅破了还会恢复
蜀道在你笔下出现,其险无比
而又荡气回肠
难于上青天,难不倒
随时准备下地狱的你
诗江湖的第一个大佬
至今仍在外省的黑道上
大步流星地走着
稍不留神,一个错别字
硌疼了赤裸的韵脚
“错就错到底吧。”索性连韵也不押了
“我写的照样是诗。而你们的不是……”
断肠人,别人的满腹诗书
哪比得上你满腹的蜀道
愁肠百结。下一场瓢泼大雨吧
浇开心中的块垒
蜀道最终变得刀刃一样窄
虽然我系着安全带,暗自
替你捏一把汗
拔剑四顾心茫然。剑已经锈了
找不到对手的人啊
斗酒诗百篇,自酌自饮
被最后一杯酒打倒,被最后一首诗打倒
“他找到了虚无并且被虚无打倒……”
他重新站起来:明明是战败者
却挂着胜利的微笑。如果你领教过虚无
就会跟他一样骄傲
我肉体里有一小块干渴的土地
只有酒才能滋润它
就在胸膛最深处,巴掌大一块农田
仿佛经历烈日暴晒,咧开枯焦的嘴唇——
“渴!渴!”怎能拒绝黑暗中的请求?
满足它等于满足了世界
身体里永难磨灭的伤口
构成一场看不见的内战,我不得不
对自己妥协:借助古老的药剂获得陶醉
内心的田亩乌云密布
以祈雨的心情守望:节日的冰山
漂浮在杯中。我振臂高呼我望风披靡
将进酒,杯莫停,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渴!永远地渴!”
我的阵痛,我的心病。谁能替我
把月亮背面的皱纹抚平?
血浓于水,酒又使热血沸腾
掌心上的盛宴,血管里的火刑
使我重于,或者轻于鸿毛
酒杯是上游,两岸猿声啼不住
“我渴!我要!”将进酒,杯莫停
推金山,倒玉柱,疑是银河落九天……
梦乡里的造反,醒来后被招安——
“没有酒壮胆,你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实人
见到杨贵妃都不敢多看一眼!”
《全唐诗》若剔除李白的作品
会打多大的折扣?
诗歌史若少了李白这个人
会打多大的折扣?
李白若没写出《梦游天姥吟留别》
他自己会打多大的折扣?
“你最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
好让人为难的问题。有人会在
《将进酒》与《月下独酌》之间犹豫
有人会在《秋浦歌》与《行路难》之间徘徊……
对于我别无选择:永远是
《梦游天姥吟留别》。它简直比李白本人
还像李白:一个刑满释放的谪仙
穿着拖鞋,迫不及待地冲出世俗的牢狱
大门口有人来接:他的哥哥青山
他的妹妹绿水,等他快等白了头……
我眼前的天姥山跟李白的梦境相比
会打多大的折扣?对于李白
梦境就是打了点折扣的仙境
在风雅颂之间行路,在楚辞
与汉乐府之间行路,在诗与生活
之间行路,在黄河与太行之间行路
在青丝与白发之间行路,在权贵
与草根之间行路,在走与留
之间行路,在父母与儿女之间行路
在蜀道与仕途之间行路
在多与少之间行路,在醉与醒
之间行路,在圣贤与饮者之间行路
在歌与哭之间行路,在五花马
与千金裘之间行路,在路与无路
之间行路,在难与不难之间行路
在我与非我之间行路……直到自己
彻底变成陌生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什么叫作诗人?就是在纸上尽快地
把自己走丢。只留下文字:假设的路标……”
杜甫给李白写过十四首诗
李白只回赠过三首
其实很正常:李白成为大腕时
杜甫尚是文学青年,且小十四岁
李白不仅是我的偶像,还曾是
杜甫的偶像,瞧他在《饮中八仙歌》里
把李白给夸的,飘飘欲仙
李白、高适、杜甫曾结伴游洛阳
是否对杜甫成为未来的大诗人
产生了影响?他暗自使劲呀
免得自己太像李白的跟班
李白很年轻就像大师,一出道就像!
杜甫写到老,都像老文学青年
谦虚、谨慎,因为他见过天才啥样的
我可没有贬低杜甫的意思
甚至觉得:李白最可以骄傲之处
除了自己的才华,还在于拥有过杜甫
这样的高级粉丝。杜甫的粉丝
并不比李白少啊
千金散尽,李白没成为大款
一饮三百杯,酒仙与酒鬼一纸之隔
在天子脚下呆一会儿又卷铺盖离开
看来也不是当官的料
想当畅销书作家,可惜搞不了通俗文学
玩高雅吧?先锋艺术没多少人买账
索性去做隐士!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吗?
老婆孩子热炕头,拴不住爷们的野心
粘花惹草婚外恋,他天生就不是情种
只掂记着跟酒杯亲嘴、与文字做爱……
惟一的出路就是四处走穴,赚不到啥出场费
到附庸风雅的地方官那儿蹭顿饭吃
还是绰绰有余,大不了留着诗呗
还你一个真实的李白:什么都想什么都要
什么都要不到。一生中空欢喜还少吗?
他从天上来,已失去天上的记忆
享过啥福,犯过啥事?天不容地容
地不容人容,人不容我容
他知道该怎样对自己好一点:宠坏了算!
大家称之为谪仙:一个被发配的外星人
一个神出鬼没的空降兵
诗是他的降落伞,打开了就收不拢
李白,你本该上前线的,却被一阵风
吹落到敌人后方。只好乔装打扮、醉生梦死
“对自己好一点,意味着要装得坏一点……”
建功立业?下辈子再说吧
食无鱼,有酒无菜
出无车,踏破铁鞋
长铗归去,去而复来:来了别白来
玩剑不成,咱就耍耍笔杆子
非把你首都的软文人们震住不可
知道我姓什么了吧?早干嘛呢?
初入长安,到处找关系,无人理睬
玉真公主喜欢王维,不爱李白
视之为外地打工仔。盘缠耗尽
一气之下小爷走了:“等着瞧吧!”
九年后杀个回马枪,直登上唐玄宗的黄金台
两旁的文武百官看好了:什么叫大诗人?
就是连皇帝老儿都亲自动手为他调羹……
杨贵妃,不对我笑别指望我写诗
难道我还比不上远道而来的荔枝?
只要哥们高兴,诗照样能甜到你心里去
笑一个呀,一笑抵千金,稿费免了吧
给点阳光我就灿烂:诗出来了,接着……
高力士,傻站着干嘛,吃醋
也轮不到你啊。脱靴子的干活!
金樽清酒全摆开,山珍海味挨个来
怎么,皇宫里不兴点菜的?
我还就这么点了。管你怎么想呢
谁乱说饿死诗人?饿死事小,掉架子事大
我今天吃得有点撑了,有一半
为了给所有的诗人露露脸,出出风头
我像变了个人似的
金玉良言,张口就来
吹天大的牛皮不用打草稿:燕山雪花
大如席,大如波音747,大如天安门广场……
爱信不信!我敢想敢说,而你们不敢
李白借我一颗斗大的胆,斗胆诗百篇
不,我甚至希望比李白多写那么一首
胆量远远比酒量更重要。胆大包天
今天晚上走在十里长安街,车轮滚滚
一抬头看见雪花飞扬:都是
来自唐朝的诗传单?从天而降
你可要接住了
打老远我就能分辨出:哪些
是李白写的,哪些是别人写的
雪花永远只有这么两种
雪下了大半夜。该叫停了:唐诗再多
有完没完啊?下面该看我的了!
把写诗的时间用来喝酒了
他永远是业余诗人:诗是喝酒之余的事
如果少喝酒,或许能写更多的诗?
五万多首的《全唐诗》,交给他一人完成得了
也有另一种可能:李白不喝酒
写出的诗是白开水。你希望多读
几首口水诗,还是品味一个
浓缩到极致的诗人?“总有些生命
要浪费掉的。浪费就浪费吧
黄河总要流进大海,何必把它找补回来?”
他以豁达的态度对待时间、金钱
对待错过的女人,乃至脑海里闪过
而懒得写出来的诗……见鬼去吧!
此刻,再没什么可挥霍的了
他发现自己囊空如洗地来到入海口
杜甫盖了一座草堂,李白什么都没有
要想找到李白的故居比登天还难
杜甫跟孔子长得太像了
属于儒家的圈养动物?李白啥都信
啥都不信,彻底是杂食的野生动物
瞧他的胡须,快翘到天上去了
李白没留下房地产,很正常
他降生于西域,算得上游牧民族的后裔
一生都在下意识地迁徙:出蜀道、入长安
过中原、访齐鲁、游荆楚、隐吴越……
夜郎差点成为终点站,走到中途
又临时取消。他最终在安徽被水葬了
而杜甫肯定选择传统的土葬
如果生命无限,李白还会
不懈地走下去,哪怕把两条腿磨短了
把一杆笔磨秃了,想停也停不下来呀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老人家哭了
李白走的是另一路:自己把屋顶给掀掉
“要那玩意儿干嘛?天地这么宽!
如果你觉得不够狠,我还可以把脸皮撕破……”
“在成都,我向当地居民打听一个人
以及去他家怎么走
几乎没有谁不知道
看来他比市长更有名
地图、路标、公共汽车站牌
都印有他的名字
就这样,我根据别人的指点
从全唐诗里,找到杜甫的草堂
草堂的门敞开着
可惜杜甫不在家——
那一首首诗,是临行前的留言
他让客人多等他一会儿
我不禁想:自己如果冒充李白
杜甫是否回来得快一点?”
以上是我参观杜甫草堂写的诗
李白,你太牛了!即使在杜甫家里
我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你
杜甫草堂,分明又是李白的别墅
主人的梦都对李白敞开着……
杜甫可别嫉妒呀。在李白之后
诞生的每一个诗人,都很委屈的——
再怎么努力,也像别人的影子
譬如我,写来写去,其实在拾捡
李白用剩的边角料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杜甫的《梦李白二首》,多像一封情书啊
即使宋玉梦见屈原、屈原梦见楚怀王
也不可能如此频繁。这下你该知道
谁是杜甫梦中的男主角?他其实也是
中国诗歌史的男主角。我等都是配角呀
为了衬托他的伟大
我还关心:李白经常梦见谁?
难道他总是梦见自己?
李白,昨夜你梦见黄鹤楼
旁边新架起的电视发射塔,是否
也逃不过你的千里眼?
李白,今夜你又梦见天姥山
是否同时梦见正走在盘山公路上的我?
对,就是那个跟在旅游团后面
因为想入非非而掉队的小小身影!
我知道自己来到李白的眼皮底下了……
这是我的一千零一夜。而你
已记不清做过多少梦,包括死后的
包括梦中的梦……“相信吧,梦做得多了
就变成真的!”
下午的三里屯酒吧,比较清静
看见李白正坐在角落里
一边猛灌扎啤,一边用随身携带的
手提电脑打字:“在天子脚下写诗
明明是自由诗,却受缚于一种
看不见的格律……挺别扭的!”
李白又发牢骚了?从屈原的离骚里
遗传下来的牢骚?
骚客嘛,大抵如此。再看下面几行——
“他有啥了不起?总像高考作文
拿这样那样的题目为难我
昨天让我讴歌边防军,今天让我赞美女人
不就是想给小蜜杨贵妃写情书嘛
有本事自己写呀……老子还偏不
当这文科状元了。找别人去吧!”
他刚刚三分醉,就准备炒皇帝的鱿鱼?
照这样喝到晚上,还不得跟宋江一样
醉醺醺地在墙壁上写“反诗”?
哥们,打住!
也许我看见的不是在翰林院工作的李白
而是一个长得像李白的人,或者
一个以为自己是李白的人
也许我看见的是教育部的小科长鲁迅
以及准备放弃文学改行研究服装的沈从文
也许,我看见的是想像中的自己?
条条大路通长安,最想走的是仕途
哪怕仕途比蜀道更难……
李白想当诗人,更想当官
李白热爱文学,更热爱政治
李白写的说到底都是政治抒情诗
或者说是政治失意之后的抒情诗
(不管对什么,有失落感
才可能成为优秀的抒情诗人)
又岂止李白如此,唐代的诗人
哪个不这样想啊?
又岂止唐诗如此,从孔子的论语
到屈原的离骚,都他妈的一回事——
弥漫着政治的得意或失意
从一生中一万首诗里面,他请求时间帮忙
把风格相近的删得只剩下一首
把内容重复的删得只剩下一首
把形式雷同的删得只剩下一首……
跟他想像的一样:时间下手真狠!
该删的删了,该抹的抹了,该撕的撕了
即使这样,他还是留下七百七十六首诗
把时间都弄得卷刃了
到了今天,你想删一个字都困难!
想改一句话?马上就变味了
这个人早已失传,我们见到的
只是他身上很小的一部分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完美吧
建立在删节基础上的完美:如同雕像
需要凿去多余的部分
跟完美的作品相比,他的生活
注定是一件半成品。李白不是个完人
幸好他的所有错误,都将被凿去……
我多想搜集到:他成为自身的过程中
所制造的碎屑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李白的标志性建筑
李白是中国诗歌史的标志性建筑
唐诗是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标志性建筑
我左手地图古手诗集,到处找谢灵运故居
“谢公宿处今尚在”,李白找到了
我没有找到。只找到县城里一家鞋店
可惜里面没有谢公屐出售
这就是广告效应:李白读了谢灵运的诗
而来天姥山,我读了李白的诗
而来天姥山。天姥山不识字
同时代的人又不识货,“诗都是
留给后人读的,哪怕只有一个读者……”
来到你梦游过的地方
把曲折的诗行重走一遍
你押的韵太陡峭了,差点崴了我的脚
趁着月亮没老,尽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你
或你的替身,把这首诗当成自己写的
“听,哥们就要朗诵了……”
可惜历史不允许第二个李白诞生
它说:“有一个就够了!”
我只精神了那么一小会儿
又恢复成一个俗人
别看我写了这么多年诗,跟你相比
其实离俗人很近离诗人很远
即使我相信自己就是李白
天姥山也不相信
诗人大于诗的传统,从屈原开始的
又在李白那儿得到最充分的体现
古代的大诗人都是偶像派
谁认真读完过《天问》、《九歌》?太难懂了
但屈原的生死甚至成为端午节的起因
即使你没碰过《李太白全集》
李白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仍然很完整——
美髯飘飘、衣袂飘飘,才华如酒香四溢
左手持杯、右手揽月,有点像行为艺术家
尽做普通人想都没想过
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李白本人
远远比自己的任何一篇作品更有感染力!”
你没见过他也可以为他写真
给诗人画肖像最容易了,尤其给李白
这样的大诗人……常常只需要几根线条
“诗人在作品中怎么说的固然重要
更有诗意的是:他在生活中怎么想的!”
领风骚者,也为风骚所领
国风掀动他的长袖,不舞也不行
离骚在挠他的痒痒,痒到心里去
“我就不客气了,来一首吧,大家听好了——”
关键是先来哪一首呢?《将进酒》最合适
给诸位上一碟开胃的凉菜
别着急,大菜还在后面呢
菜谱上共有七百七十六道,随你挑
干切的天门山,蜜贱的月
醋溜的庐山瀑布,麻辣的秋浦歌
水煮乌夜啼,拔丝玉阶怨
铁板烧的凤凰台,烤几串蓬莱文章
建安骨就炖汤吧……
黄鹤楼支起火锅,炉火照天地
粉丝三千丈,青崖白鹿肉,加上竹马青梅
可以慢慢涮
黄河是高度酒,桃花潭水是软饮料
还有燕山雪花冰淇淋
梦游天姥啥时上呢?最后吧
临别前再尝一口:渌水荡漾,还挺烫的
天姥山是睡着的,敬亭山是醒着的
两座山之间,隔着一个诗人
他背靠天姥山,凝视敬亭山
他以黑夜垫背,跟白昼打个照面
仿佛一觉醒来,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刚刚分别没多久,你就显老了……”
他太孤独了,找到一个伙伴还不够
还要为自己的梦,预备另外一个
他的一生靠大大小小的山来记数的
数过来、数过去,越数越少
最后只剩下真真假假这么两座
天姥山是他的枕头,敬亭山是梳妆台
他要揽镜自照,拔掉新长出来的几根白发
看来再没有别人能帮他这个忙了
用庐山瀑布淋浴,抹上松香味的香皂
用日照香炉桑拿,天地之间烟雾弥漫
他蒸出一身的汗,好痛快哟
他不断往炉子里泼去一勺勺鸟鸣
爱听那哧的一声,火没灭
反而更旺了。他觉得体内也有一只炉子
在喊着热,喊着渴
“伙计,有酒吗?拿一罐来!”
忘了带钱?没关系。趁着酒劲
趁着日光浴后的热呼劲儿,留一首诗吧
就当买单了。“虽然我没亏什么
庐山,你可是赚大方了……”
年轻时就要做李白,不任性就没机会了
等老了再去做杜甫
等到老了,六十岁以后,也许更需要
做李白。替李白体验他那因为中途落水
而没来得及过完的晚年
替老掉牙的李白写他留在岸上的诗歌
这正是他交给我的一项任务?
要让大家看一看:六十岁
以后的李白,仍然活得很精神
诗写得更好了。只是不喜欢拿出来罢了
一旦拿出来,照样吓你们一大跳
李白像一个胡子拉碴的水手
总做着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梦
脏兮兮的海魂衫蹭破了,打上补丁
酒葫芦如同沉甸甸的锚,挂在身后
有它垫底心里就踏实了
天生是缺少方向感的人,别说出海
即使在陆地上,也找不到岸
偏偏要四海为家,自以为很爷们
“长安、洛阳、金陵、瀛洲……哪里
是我的入海口?风啊快吹起来
我等不及了!”有着水手的命
很不幸搁浅在沙漠里
不幸中的万幸:骨子里的漂泊感使他
比别的诗人多一份与生俱来的沧桑
“诗,是他的纸船。一捅就破……”
他作为多余的人,离开长安
还将写出更多无用的诗
“当诗人是多余的,诗就无用
当诗是无用的,诗人就多余……”
帝国不需要李白,需要李白的
是帝国尚未写出的历史
而历史暂时与现实无关,被拒之门外
多余的李白只属于未来
带着一套换洗衣服就上路了
即使唐明皇,也不配作他的读者!
“把这些诗当作空头支票,当作
一百年、一千年的定期存款吧
让自己死去后的幽魂,等着吃利息……”
诗人,你也要学会等待:总有一天
长安会后悔的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
“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
“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
他用了多少回“君不见”啊
让你觉得写给你的,让我觉得写给我
李白太孤单了,需要一个抒情的对象
哪怕此人尚未诞生
李白不孤单,他心目中有一个
属于未知数的读者
今夜,又一次成为我梦的导游
“哪里有明镜?哪里有白发?”我下意识地
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请你用一个字来形容李白——”
每个人心里有不同的答案
我提供的是:狂!
狂得简直能飞起来,体内有一股大风
席卷万物也席卷自己。还有谁比他
更配称作形而上?形而上、而上,再而上……
“欲上青天揽明月”,明月吃得消吗?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不是他
太轻了,而是风太大了
“龙卷风自丹田升起,我要写诗!”
李白写的哪算诗?分明是《狂人日记》
即使用蝇头小楷抄录也属于狂草
拿作镇纸也压不住:想飞的愿望
他找到一个替罪羊:月亮
他的所有错误都与月亮有关
因而是美丽的错误:今夜多喝两杯
想泡妞了;明天顶撞上司
丢掉饭碗;后天居然在山中裸奔……
能怪谁呢?要怪就怪月亮吧
要怪就怪:他眼里只有月亮
要怪就怪:月光使他心乱如麻
不是自恋狂不要写诗
不是梦游者不要写诗
不是情圣不要写诗
不是花痴不要写诗
不是酒仙不要写诗
不是才子不要写诗
不是一根筋不要写诗
没有洁癖不要写诗
没有好动症不要写诗
没有胡思乱想不要写诗
没有感觉不要写诗……
即使写,你也写不出李白的那种味道
趁早住手,该干嘛干嘛去吧
没有读过李白的诗不要写诗
读过李白的诗终于可以写诗了
不是为了成为第二个李白
纯粹希望李白有更多的化身
“诗仙轮流做,今天到我家……”
事实上是把李白当作潜在的读者
后来者啊,永远在为李白唱和
李白让我明白一个硬道理:“不要写诗
要让诗来写你。不要崇拜偶像
要让偶像崇拜你……”
李白之所以成为巨人
在于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把陶渊明踩在脚下了,登峰然后造极
博尔赫斯说过类似的话:“伟大的作家
不仅影响后人,还能创造自己的先驱——
他创造了先驱,并且证明他们的正确……”
通过陶渊明,诗歌已提前进入李白的时代
当时谁也不知道李白是谁
但感受到一种后来以李白命名的精神
唐诗之所以构成巅峰
要知道,是以魏晋南北朝作为基座
魏晋风度、建安风骨,托起了李白
和他的兄弟们
大师也会遮蔽自己的先驱
李白就把陶渊明给比下去了
是否证明:陶渊明作为先驱的力量
没有发挥到极限,有待李白完成致命一击?
在李白之后诗就写完了?
还要我们干嘛?我们还能干嘛?
杜甫不如改行去当老学究
白居易适合在长安街头卖唱
苏东坡、陆游,趁早别出生……
应该说在李白之后,诗就写不完了
他提供了新的可能性:原来诗
还可以这样写,还可以那样写……
带来的是一次解放:把诗人
从《诗经》里救出来了
贺知章,为什么一见面就喊我“谪仙人”?
你暴露了我的身份。而它
甚至连我自己都遗忘了:莫非我
对那一段生活患了失忆症?
你问我:“哪来那么多的诗?”
我想问的是:“哪来那么多的忧愁?”
只是不知该去问谁
诗人都是谪仙,被发配到人间
受苦、受难、受穷、受罪……想不开啊!
诗与忧愁,原本就一回事:诗是
写在纸上的愁,愁是长在心头的诗
解药已预备好了,在酒葫芦里
百试不爽。我替忧愁找到它的敌人
笔墨已预备好了,在八仙桌上
我替自己开一张处方:流萤三钱
秋霜二两,青梅几粒,浮云若干
长安一片月,加上万户捣衣声
以桃花潭水冲服
剂量若不够,改用白发三千丈这味猛药
吃得消吗?
不用怕,影子是我的医生
举杯邀明月:“愿意给我做一回小护士吗?”
饮中八仙,以我为大:名人效应嘛!
饮中八仙,都病得不轻,数我最重
宫廷诗人不好当,在这方面
只有歌德是成功的,既扮演着自己
又偷偷做着浮士德的梦
李白不行,他只有一张面孔
歌功颂德非其强项,喝酒不脸红
说假话却会脸红的
宫廷诗人当不好
要么成为弄臣,要么成为逐臣
李白重蹈屈原的覆辙
被皇帝一脚给踢开了,远离长安
并未远离是非,他站错了队
投身永王幕府,而遭到第二次放逐
目的地是夜郎
太巧了:写诗的李白固然伟大
想从政的李白,实在像夜郎一样自大
“最适合你的归宿:去夜郎国
做虚拟的国王吧……”
这就是所谓的唐朝:诗人如果不被
驯化成弄臣,则被当成未开化的夜郎来嘲笑
他把水当成天空
又把天空当成水
他把倒影当成月亮
又把月亮当成倒影
这应该算单相思吧?追求一个
不可能追求到的东西
他丝毫没觉得危险:把自己当成
另一个人,又把另一个人当成自己
悲剧的起因:把坠落当成飞翔
他确实在飞翔,只不过向低处飞翔
就让他在上升的错觉中沉到底吧
心情原本沉甸甸的,可在这一瞬间
他觉得轻飘飘的。明明是一面镜子
被他的头颅撞破,水花四溅
他却认为自己帮助镜子获得完整
“我是住进镜子里的第一个人……”
一千多年后,终于有人
在月亮上留下脚印
圆了李白的梦。可惜不是我!
几个穿宇航服的美国人,用星条旗
证明月球成为被占领土
要是中国人就好了
可以把登月飞船命名为李白号
而不是阿波罗号
把飘扬的唐诗插在月球上
唐诗是我梦中的国旗
向杜甫致敬,不如向李白致敬过瘾
杜甫感激涕零,而李白根本不领情
觉得所有荣誉都是应该的:“你们
欠我多少版税?到我坟头洒一杯酒吧……”
仿佛全中国人都欠他的
作为读李白长大的诗人,我承认
欠他一份情:如果不曾遇见他
自己恐怕会变成另一个人?
一个把诗当成病的俗人?杜甫
不怕落俗套,他在世俗中忍受病痛
李白以病为美,偏偏对俗忍无可忍
爱上诗就像生一场相思病
病中的你没有耻辱感,只有满足感
“别人很空虚,而我的心是满的……”
李白比杜甫更容易改变
一个人的世界观:这种病是他传染给我的
西域,只属于我五岁以前的记忆
五岁以前有记忆吗?如果有
也将被丢失。我忘掉骑骆驼的父亲
挤羊奶的母亲,只记住自己
从胡杨林里一闪即逝的眼睛
“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充满恐惧?
这个悬念,埋下我成为诗人的伏笔——
令自己惊恐的是无法扼制的好奇心……”
那才是属于我的马匹!胸膛里
总有异物冲撞:哦,轻一点……
别以为我喜欢流浪,其实更需要安静
需要,却做不到。只好用无休止的诗句
搓一根企图拴牢虚无的缰绳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雪是假的
天山纯粹靠追忆出来的,只有马蹄
踏过冰河时彻骨的寒冷,是真的
知道我为啥总想喝一口?暖暖身子
把骨头缝隙残存的记忆赶得远远的
五岁那一年,提前举行内心的成人礼——
读懂了比文字更古老的诗。五岁以后
我才回到人群里
从来没有过的,我离李白这么近
站在新疆吐尔尕特口岸
向太阳落下的西方眺望
远处是吉尔吉斯斯坦,有一座碎叶城
又叫托克马克,是李白的故乡
我来自安徽马鞍山,从你的墓地出发
一直走到你的摇篮,比风更大的
来自时间的阻力,快压垮一个旅人
“马鞍山,你劳累后卸下的马鞍?”
从来没有过的,李白离我这么远
站在马鞍山像站在天山
站在天山像站在马鞍山,踮起脚
望呀望,望你出生的地方:“你能
为我再诞生一次吗?就像每天
都会升起的太阳一样……”
“我简直分不清:哪些诗
是我写的,哪些是李白写的……”
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说得出口?
也许李白是两个人,也许李白和我
是同一个人?“让我们彼此
为对方而骄傲吧。如果你愿意
由我接替你活下去……”
在李白坟前,除此之外
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跟唐朝的皇室同姓,是否
有着更为接近的血统?而你分明在
一步步远去啊,远离长安
远离大明宫,远离那想像中
应该属于你的妃子
诗是你的背影。“这条路
走到夜郎,也就到头了……”
你原本也准备一直走下去
“江山交给他们,江湖留给自己
总算找到比政治更有意思的事情……”
其实你把诗当成另一种权柄
“我去做夜郎国的帝王,不跟你们玩了!”
同样能证明自己伟大的姓氏
记不清唐朝多少个皇帝,但它
一定有着更多的诗人,他们的名字
是我忘不掉的。譬如李白
在我内心的天平上,大于李世民……
一块碑,跟纸一样薄
上面刻写着你的诗。用的印刷体
伸手摸得出字里行间的凸凹起伏,一如
你当年的心绪:“路永远是不平的……”
一张纸,因为印刷着你的诗
变得沉甸甸的,带有纪念碑的性质
放心吧,碑文已镌刻进我体内的墙壁
譬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还是文言文啊?却连傻瓜都读得懂
“这样的诗不是你写的,只不过由你
替我们大家说出口了。”还没有谁
能把最高的话语权从你手中夺走
你握得太牢了。大理石把刻刀紧紧卡住
每一个笔划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
“他的诗是对自己最好的纪念……”
翻过去吧。另一块碑出现了
刻有另一首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再翻,再读。你总共有多少张牌呀
怎么跟出不完似的?翻阅你的诗集
纸很轻,字很重,累得我手都酸了
长安不需要诗人,只需要兵马俑
李白,要么加入沉默的队列
成为没有主见的百夫长,要么
勇敢地做一回逃兵
大醉一场,五脏六肺像在搅拌混凝土
地下水就要漫到喉咙
趁着手脚还能动弹,赶紧跑吧
离皇帝越远越好。“他不需要预言家
只需要听话的殉葬品……”
从秦俑里跑出来,从汉画里跑出来
从大唐的翰林院跑出来,从自己险些
成为的尸体里跑出来,抹去满脸尘灰
“不领那以沉默为代价的军饷了
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诗人不需要长安,他知道哪些地方
更需要自己。“到需要你的人那儿去……”
李白:一个逃脱了宫刑的诗人
从他开始,宫体诗才变成自由诗
洞庭湖涨潮了,淹没过行吟的屈原
又溅湿刚刚解除流放的我
“总算从乱世里捡回一条命……”
在我之后,还有个叫杜甫的人更惨
将病死在湖上。船都是租的
诗人有什么罪?洞庭湖啊
你就不能对他们好一点吗?
把君山给劈开!在诗人的一生中
难道障碍还少吗?
他从来不为写诗感到头疼
感到头疼的是写诗之外的所有事情
当然,除了喝酒
喝酒为了治头疼的。总也治不好
但不得不治:“至少可以减缓
那种想死的感觉。毕竟我还年轻……”
譬如今天,他为皇帝交待的一道算术题
头疼得不得了:“权力加上美等于几?”
他想说等于零,“因为权力会扼杀美……”
但又不敢说。只好借助于黑市
勾兑的麻醉剂,把自己放倒在考场上
“美惹不起权力,难道还躲不起吗?”
这种不愿被御用的文人,装疯卖傻
最让皇帝感到头疼。龙颜大怒
在他递交的白卷上狠狠打一个叉
没有办法,诗人最好的朋友
都是诗人,很难跟不写诗的人交朋友
不写诗的人要么瞧不起诗人
要么读不懂诗人,躲得远远的
除了汪伦。李白的铁哥们里面
只有汪伦不写诗,也不读诗
他不读李白的诗,只读李白的人
“这是个赤子啊。他一喝酒
我就想唱歌,想拉他一块钓鱼去……”
诗在唐朝,恐怕也算小众
那些附庸风雅的官员,属于
假冒伪劣的读者:只想往脸上贴金呢
李白在民间,在不识字的老百姓中间
真正的知音只有一个
汪伦不写诗,却能感动诗人
能够感动诗人,本身就是诗了——
他在桃花潭边依依惜别的身影
成为全唐诗的外一首
黄鹤楼使我沉默无言
想说的,崔颢都已替我说了
狂歌一生,公认的大嗓门
只有这一个时辰患了失语症
“你怎么了?准备绕过去吗?”
不,我在把机会匀给别人
总不能好处全让我一个人得了
黄鹤楼的尖顶卡住我的喉咙
下去吧,风景等于白看了
爬这么高,只为读一首别人的诗?
你们以为我空手而返
不那么一回事。惟独这一次
心里有诗,却不说出来
感觉也挺好。“诗是一种秘密
干嘛总要告诉别人?”
来到采石矶,寻找李白站立过的位置
应该与月亮构成最佳角度?
我发现悬崖边缘,有一处散布着
细碎的瓷片,在月光下闪烁其词
是哪位游客失手打碎的?
不禁猜测:李白跳水捞月之前
一定摔了手中的杯子:“它还有什么用?
留下诗就可以……”
他把酒杯先给摔碎,然后
才有勇气摔碎自己
在黄河源头,想请李白来喝青稞酒
这种牌子是他没有尝过的
纯粹靠想像写出“黄河之水天上来”
仅凭这句诗,就该敬他一大杯
黄河是青稞喂大的,青稞酒
是黄河水酿制的。李白的遗憾
是没喝过青稞酒,青稞酒的遗憾
是尚未遇见一位伟大的诗人
如果李白不来,这项任务
只能交给我了!虽然我知道,除了李白
青稞酒不见得还能看得起谁
想请李白来青海
往返的机票我出了。能来吗?
高原缺氧,并不缺酒
当他跟我碰杯,黄河之水
趁机流进他的衣袖
如果你是李白
我就做杜甫
如果你是杜甫
我就做李白
如果你当了李白还想当杜甫
我就让一让,去做小杜牧
如果你先成杜甫接着又成李白
我也不怕,还有李商隐呢
你总不可能独自
把唐朝的诗人全演完吧?
兄弟,不是我想跟你划清界限
恰恰因为咱们太像了——
都不是当配角的料!
我宁愿做一个没有配角的主角
即使某一天你也如此,变成我了
我不是还可以变成你嘛
不管李白还是杜甫,在同一个时代
都不需要第二个……
你已找到入海口
我就做一条内陆河:自己是自己的源头
自己是自己的下游
把整座大海都留给你,我要找一片
能够被我淹死的沙漠
唐朝的“三大男高音”:李杜
坐稳了交椅,白居易稍有点争议
因为他需要面对王维这个竞争对手
其实王维比李白与杜甫低调得多
李杜往高处走,王维往低外走
直至退回自己的内心:独坐幽篁里……
在男高音为主旋律的时代,王维
低吟着非主流的小夜曲,却获得韧性
与李白的刚性相映成趣——
李白恨不得拥有弱水三千
王维只取一瓢饮,照样能解渴
谁是最伟大的抒情诗人?
欧洲十九世纪,由歌德、拜伦、雪莱
以及普希金分享的所谓浪漫主义
早在中国的唐朝,就由李白
一个人完成了!
李白决定着东方诗歌抒情的品质
和浪漫主义倾向。他是黄皮肤的诗神
一辈子都在抒情中生活
在生活中抒情,仿佛长有无数颗心
“借我一颗,就能成为诗人中的诗人……”
李白不会哭。李白只会仰天大笑
笑着出门去,笑着自称酒中仙
笑着离开长安,笑着捞水底的月亮
估计他死时都笑着的
李白不会哭。李白长歌当哭
李白花钱买酒买歌笑
笑比哭好。只是李白那夸张的笑
有时比哭都难看:“你发现了吗?
他的笑里都藏着深深的忧愁……
想写诗?忧愁才是内心的煤矿!”
我吃过太多的苦,幸好酒是甜的
我做过太多的梦,幸好诗是真的
我走过太多的地方,遇见太多的人
最后发现:只有故乡最遥远
只有自己最陌生。“再喝一杯
就分不清我是谁了……”
把李白当成自己,把自己
当成另一个人,用力推开
“一边呆着去吧。忘掉了自我
照样能扶着墙走,扶着树喘口气
或者把新写出的诗句当成拐棍
支撑住全部的体重……”
醉比醒要近一些,死
比故乡要近一些,诗写得越多
越觉得这条路走到头了
“即使李白又怎样呢?最后
还不是走进一条死胡同!”
轻点翻,轻点读,诗是我的伤口
一碰就疼。你可要轻拿轻放啊……
杜甫比李白慢半拍
中唐比盛唐慢半拍,宋词
又比唐诗慢半拍……直至今天
新诗比古诗慢半拍
“慢其实比快要累!”我恨自己
生错了时代,“文学史在逐渐减速……”
李白,即使我加快步伐
也赶不上你呀。我阅读到的所有经典
都是背影,可李白的背影
有丰富的表情
想知道我为什么写这部长诗吗?
我可不是高力士,不是在给
李白脱靴子。我要让他
换上一双新的高跟鞋
“对于李白张扬了的自我,仍然有
继续放大的可能,直至读者相信
诗人注定就是巨人……
我给李白加了一把劲!”
李白必须背叛皇帝
才能忠诚于自己,必须背叛长安
才能忠诚于江湖,必须背叛神仙
才能忠诚于人间,必须背叛现实
才能忠诚于诗与酒
《梦游天姥吟留别》是一次美丽的哗变
他是被逼上天姥山的
凡俗的重重阻挠使诗人喘不过气来
只能把世外桃源当成自己的氧吧
好舒服啊:诗来自于深呼吸
杜甫长着一颗悲悯的心
悲悯众生同时也悲悯自己
说到底,他缺少李白身上那一点自信
李白的目光仰望天上,总昂着头
杜甫则努力向地平线看齐
李白有一个放大了的自我
杜甫,长着一颗对人间冷暖
体察入微的心
李白像个大力神
叫卖诗的大力丸。他招呼大家
“写诗吧,你就能一言九鼎……”
力拔山兮气盖世,诗坛偏偏缺少
这样的人物?到了今天仍然如此
诗人大多练轻功,缺少举重运动员
要像李白那样举重若轻该多好
他的大力丸刚从炼丹炉取出
还挺烫手。赶紧吃一颗
“欲上青天揽明月”,需要长力气
不是把月亮举过头顶
而是将其拉入怀中。“跟月亮比一比
看谁更有吸引力……”
小小舴艋舟的时代
李白就是万吨轮了。能载动更多忧愁
吃水线为什么这样深?
那是额头的皱纹!
压舱之物:除了忧愁,还是忧愁……
再多的忧愁也抵不过他自身的浮力
摇摇晃晃航行,迈着醉汉的步子
毕竟没有下沉。“只要再灌一杯酒
我就该垮掉了……”先垮掉的
总是那些想灌醉他的人
最后,要不是月亮来添乱
李白不会趴下的。“水中的月亮
像鱼雷一样击沉了诗人……”
年代久远,看见的只是李白的背影
背影也比旁人清晰,以至于我们
觉得这就是他的标准像
李白经得起误读,每一种误读
同样能产生正确的效果
“背影都比某些诗人的面孔有个性
全身无一处不是自己的标志!”
我是喝白开水也会醉的李白
我是用白话也能写诗的李白
我是总想亲月亮一口又总亲不着的李白
我是不出门照样梦见千山万水的李白
我是把死当成假寐的李白
我是一直活到当代的李白,还可以活到未来
我是众多李白中的李白
我是长得比李白还像李白的李白
“如果我真的是李白那么李白又是谁?
李白真的是我吗?是否把我当成他自己?”
唐朝诗人里,李白是一匹汗血马
汗毛孔乃至泪腺都连接血管
他的诗有体温,甚至不乏血腥味狐臭味
杜甫之流全是汉文化的纯种马
李白最另类:这个来自西域的杂种!
李白怎样的血统呢?他是唐诗“老大”
或称“一把手”,也算“法人代表”
李白怎样的性格呢?从写诗那一天起
就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
果然越玩越大:超越唐朝
成为中国诗歌史的老大。绝对性格使然
杜甫少了点霸气,只能做老二
再看白居易、李贺、李商隐
都不是做一把手的料
并非才力不足,而是雄心不足
李白“凤歌笑孔丘”时野心勃勃的样子
赤膊上阵的诗歌大仙呀!
灵魂也赤裸裸的,仿佛挑战未来的
所有诗人:有本事就冲我来吧
有胆量就颠覆我呀!
李白是有代表作的,远远不止一两首
每首诗都堪称自己的代表作
或者说在互相代表?
到了最后,他本人成了自己所有作品的代表
而且足以代表整个唐诗
杜甫同样如此
挨个数下去:白居易、王维、杜牧……
无不以代表作强行进入我们的记忆
我们说得出唐朝那么多诗人的名字
因为有那么多的经典作品
难以辨别:他们的名字给人印像更深刻
还是他们的代表作更让人难忘?
分不清啊:我们更爱这些人
还是更爱那些诗?
你怕冷一样怕着窗外的现实
说它不适宜诗歌生长
我说李白没准也觉得唐朝不是好时代
更羡慕魏晋南北朝的名士
诗人容易对环境不满。这样有用吗?
把现在当作最好的文学时代
才能表现出最好的竞技状态
既然我选择这个时代,必须认定
这个时代也选择了我
从来不想回到唐朝:唐朝有诗
却没有互联网,李白的诗靠手抄本来传播
他要活到今天,肯定在新浪开博客……
你悲叹自己属于被遮蔽的诗人
先是被官刊遮蔽,接着被民刊遮蔽
现在又被网络上众多流派遮蔽
我说我就不信这个邪,只有自己
能遮蔽自己。我就是要使遮蔽失效
把那些企图遮蔽我的势力全给遮蔽了
“李白从来不怕遮蔽,生来就是遮蔽别人的
没把杜甫给遮蔽了都算客气的!”
我以此安慰你:何必像祥林嫂那样幽怨呢?
其实我也不是真李白,没准只是阿Q
做阿Q比做祥林嫂痛快一些
诗属于精神胜利法,离祥林嫂很远
离阿Q很近。不是说阿Q有李白的影子
李白身上还真有几分阿Q的气质——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即使所有人不买自己的账
他也不买任何人的账。“皇帝?一边呆着去吧。”
这个唐朝的诗歌阿Q
谁能挡住他的道呢?
李白在天姥山,找到谢灵运的木屐
我在天姥山,找到李白的大脚印
李白在我想像中是赤脚的诗仙
他的诗是裸体的
他的人是透明的
你看见了吗?李白的大脚印
给天姥山盖上最好的图章
从山阴到剡中,车轮是卷轴
殷勤地滚动,祖传的山水画铺开了一半
另一半隐藏在云雾深处
想念着尚未画出的花鸟
迎面而来的泼墨,将我淋湿
我快成为画家笔下的人物
夜色降临,车灯照不到路的尽头
只把眼前的景物给放大
让人误以为这就是全部
“路的尽头还是路。”司机随口说道
“李白当年就从这里走来……”
他是骑马还是坐轿?够快的
为什么至今赶不上他?
神情恍惚,不知该怎么下笔——
“千山万水,哪里有给我留的空白?”
加把劲儿,再往前该是天姥山
正需要这么一大块镇纸
把被风掀起的画卷摁住
沃洲湖,我把你当成西湖的姐姐,也就等于
把你当成西施的姐姐
流落民间,荆钗布裙
只被几位老而又老的诗人赞叹过
很难说:他们的吟咏使你更美了
还是你的美使他们变得年轻了?
深山里的美人,知道李白怎么说你吗
知道杜甫泛舟湖上怎么想的吗
知道今天来的是谁吗?
是我呀。这个无名的小诗人
对你一见钟情
梦想写出仙乐飘飘的诗篇
成为李白与杜甫的第三者
“啥文学史啊,除了李白就是杜甫
老百姓已不知道还有
第三位诗人。下面该看我的了!”
瞧我腾云驾雾时说的狂话
这种力量是你带给我的
乘机械船周游沃洲湖
船舱里第十排座位,你坐在我身旁
听我指手划脚谈论江山
同行的美国留学生艾美丽
你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
接触中国诗人吧?
我说的汉语好听吗?那是我亲爱的母语
你也愿意把它认作干妈
金发女郎,使舷窗外的阳光黯淡了
哎,有你照明就足够了!
让太阳歇一边去吧
上次李白来剡中
也没有我这样的眼福
他惟一的艳遇发生在遥远的长安城
杨贵妃千金一笑,请他写诗
对我笑一下吧,我也可以
给你写一首
沃洲湖很大,船行半小时
才找到李白上岸的码头
沃洲湖在瞬间又变小了
因为我从你眼睛里,读到太平洋的蔚蓝
美国人不见得知道李白是谁
就像中国人不见得知道惠特曼是谁
你汉语说得好,并且在天姥山
朗诵李白的诗。李白会很高兴!
我也对得起你的国家
因为我读过惠特曼的《草叶集》
喜欢李白,同时又认识了
他活着的一个小徒弟
艾美丽,你算是中国通了
想了解李白长什么样?太简单了
你就看看我吧
到你们那儿,可以不读惠特曼
但没谁不知道美国总统是谁
在中国的情况则相反
不会背几句李白的诗就白活了
中国历史是这样的:诗人比政治家
更受崇拜,诗歌才是最大的政治……
水陆两栖的月亮,一定姓李
它是李白喂养过的宠物
把诗人从绍兴一路送到剡溪
它哪里知道,自己迎送的只是一个影子
“诗人与你我有什么不同?
他的影子都会制造更多的影子……”
今天,在李白面前,我不算诗人
仅仅作为诗人的影子,尾随而来
“李白的影子都有骨头的。信不信?”
镜湖又叫鉴湖。很久以后
或很久以前,一位叫秋瑾的女侠
把磨快了的月牙从刀鞘里拔出
“秋风秋雨愁煞人……”她写下这句
很对得起李白的诗
从南京方向飞来两只燕子
一只姓王,一只姓谢
至今仍穿着六朝的旧衣裳
比夜色还要黑
在剡溪的垂柳上并肩呢喃一会儿
它们就各奔东西
一只飞进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一只飞进谢灵运的山水诗
谢灵运在我梦中,是个穿燕尾服的诗人
连李白都是他的粉丝
李白,你该住在这里
你该住下不走了
走了,还会再回来
从会稽到剡中,幻灯片般的景物
跟你的山水诗一模一样
弹琴复长啸,每喘一口气
月光就旧了一点
你从哪里走来?我就向哪里走去
一步步倒退,回到唐朝,也停不住
回到唐诗还没有诞生的年代
做一回古越国的国王
“好!江山已掌握在我手中
李白,我命令你歌唱……”
简直不敢从你面前走过
因为你对一切知道得太清楚
好想找到你目光的死角
静静站一会儿
我能看见你,你却看不见我
有这样的地方吗?
在那里,我照样烧香、礼拜、写诗
却不是做给你看的
观众是另一个我
比感动你更重要的,是感动自己
难道不是吗?
如果李白有一千个故乡
我有一千零一个。他的故乡
都是我的故乡,再加上我的出生地
李白没有来过的地方
天姥山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呢?
算我的第几个呢?
醉意还未消散,晨雾弥漫
我是进入他梦中的人
梦这玩意儿,其实我也会
向李白学习,把梦做强做大
杜甫梦见李白,像副手梦见主帅
我梦见李白:剡中的弯弯山道
等待我搀扶的醉哥哥
“有我呢,不用怕!”我的酒量
想来该比李白大一点吧
否则怎么去救他?
每一个故乡,都有一个我
蜜蜂是乡村的李白,只喝甜酒
醉醺醺地飞,哼着催眠曲
醉醺醺地采花,绑腿上沾满花粉
醉醺醺地写一些
别人看不懂的朦胧诗
很少拿出来发表。我们喝的蜜
都是偷来的
今天晚上,我笔记本上画的一只蜜蜂
假如说蜜蜂是李白
谁是杜甫呢?蝴蝶不算
蝴蝶是柳三变,专门写一些艳词
布谷鸟呢,是白居易……
蜜蜂不属于宫廷诗人。只喝一点点
胆子就大了
连皇帝都敢讽刺
蜜蜂的一生
醒的时候少,醉的时候多
蜜蜂的作品
经常遭到剽窃
蜜蜂只喝甜酒,然而蜜蜂的命
李白来了杜甫来了王维来了……
诗人们排着队来了,互相提携
天姥山装得满满的
我到处找哪里有给我留的座位
小板凳也行啊。可惜全唐诗里
连条缝也没有,想挤也挤不进去
李白走了杜甫走了王维走了……
只留下遍地落花,以及流水
天姥山又变成一座空山
我像个打扫战场的人,用秋风的扫帚
把残缺的脚印归拢在一起
是装订成册呢,还是点把火烧掉?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饕餮的时代
已终结,诗不再有号召力……”
我也要走了,却很不甘心——
我算老几?我走之后,空山会变得更空
还是丝毫不受影响?
黄河是李白的情人
你最好别碰她
除非,除非你拿出一首更棒的诗
来跟李白决斗
否则黄河理都不理你
头也不回地奔向入海口
到目前为止
只有那位唐朝的诗人,曾经使她
在纸上停顿了几分钟!
搭乘的灾区救援车
经过江油的青莲镇
看见李白故里的门楼了
却没下车去看一看
采访团要赶赴平武县
拍摄一所掩埋了许多孩子的幼儿园
下午接着奔北川,那里的中学
变成血淋淋的墓地……
李白故里算得上中国诗人的老家
飘逸的诗仙呀,原谅我过家门而不入
因为今天,诗人再也潇洒不起来
在灾难面前诗是无力的
只有哭的份儿
听当地诗友雨田介绍:5月12日
特大地震中,李白塑像的上半身
都垮掉了,变成一地碎片
下半身还在,可你实在无从判断
他就是李白
在灾难面前诗人是无能的
连诗仙都难以幸免
李白,摔倒的仅仅是你的塑像
你还是比活在今天的诗人幸福
譬如说我吧:身体毫发未损
心却受了重伤
今夜,泥石流堵塞了蜀道
唐诗里也有余震
李白有家难归
今夜,自江油至北川这一段
山体滑坡,高速公路的收费站
似乎比玉门关还远
据说已被滚石掩埋
今夜,别提春风翻脸、杨柳失色了
连比怨妇还怨的羌笛
都无迹可寻
我曾为蜀道摇身变作国道
而欣喜,可今夜的月亮开了个玩笑
国道伤痕累累:护拦扭曲、斑马线错位
水泥路面四分五裂,沿途还看见
被砸扁的汽车——驾驶员不知去了哪里?
简直比唐朝的蜀道还难,难上加难……
李白,别写诗了,咱们一起修路吧
黄鹤已飞走,白云还在
云变成雨了,人还在
那流泪的人也消失了,楼还在
楼还在,被雨水冲洗了一千遍
被泪水冲洗了一千遍
被江水冲洗了一千遍
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
崔颢已走了,李白还在
李白也走了,杜甫还在
杜甫老得不能再老了,我想说:我还在!
可是黄鹤楼,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也在问自己:谁是我呢?
我只想作为李白的替身
在淋湿的台阶上站一会儿
并不企望替他写出那没法写出的诗
纯粹为了在古迹面前,做一回古人。
让我成为古人中
最年轻的一位吧:长着现代的面孔
却意外地获得一颗古老的心
诗人骑着黄鹤飞走,诗篇还在
诗篇会有被遗忘的时候,诗意还在
即使在没有诗意的日子
我也安慰自己:往事还在!
还在继续生长。往事也有漫长的未来……
黄鹤楼还在,还在证明:
人可以飞起来的
翻开诗歌史,就能看见:
他们是怎样一个接一个飞来
又一个接一个飞走
我把诗篇当成遗落的羽毛来对待
不,它比羽毛还轻,又比黄鹤楼还重
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
我看见了李白,却看不清
谁坐在他对面?
我.看见李白的两袖清风
却看不见他的脸
我看见李白的的手,手上端着杯子
却看不清是一瓣落花还是一缕月光
慢悠悠飘到酒杯里面
我看见这座快要醉倒的亭子
却看不清亭子里坐的人,除了李白
是否还包括滴酒未沾的我呢?
我看见了自己,却看不清
是否还有别人,坐在李白和我之间?
今年的山花开了。去年的山花
却无法被我看见,哪怕它们长的一模一样.
我看见自己的前世。前世的我
却难以看见自己的明天
李白,我远道而来,本想陪你坐一会
却听见有人喊我——用一个
不该属于我的名字
既然你已经醉得忘掉了自己
我该怎么办呢?只能把自己当成你……
安徽宿松,一座小县城
却让人不敢小看,离长江不远
离大别山不远、离唐诗不远
也离我不远,似乎伸手就能够着它
我不知道宿松算李白的第几个故乡?
李白的故乡太多了,他到哪里
就把哪里认作故乡
受当时县令邀请,李白两次来宿松
喝酒、吟诗、爱上本地的野花
醉倒的次数无法统计了。
我不知道李白现在是否还想念宿松?
我只知道,宿松一直在等待
等待着第二个李白;等了这么久
他为什么还没有来?
我想说宿松我让你久等了
又怕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长江停止流动在等我
等我翻山越岭回到它身边
等我用静止的江水洗一把脸
等我在江岸树桩上坐成一尊雕塑
它接着还要等,等我眨一下眼睛
再眨一下眼睛……
长江屏住呼吸,在等我
为它写出一首诗
它怎么知道我就是它要等的人?
我怎么知道它等的是我?
“李白来过,苏东坡来过,陆游也来过……
今天该轮到你了!”
长江恐怕不知道:为了等这一天
我比它有更大的耐心
诗人通常如此:人们不是通过他记住长江
而是通过长江记住他
仅仅因为他的诗句曾使江水忘记了流动
秋浦是一条河,你为这条河
唱了十七首歌
黄昏,唱的是“炉火照天地,红星生紫烟”
早晨,唱的是“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
整整唱了一夜啊
如果天亮得慢一些
你还准备继续唱下去
可惜,天还是跟你的头发一样白了
第十八首《秋浦歌》,藏在空气中
只好由我替你写了
秋浦河是流入长江的,你就是长江
长江是通向大海的,你就是大海
沧海会变成桑田的,你也渴望摇身一变
可就在变与不变之间
用完了最后的力气……
如今,河还在,岸还在
歌还在,唱歌的人却不在了
不,你在“在与不在”之间
在自己与别人之间
我借助一艘小舢舨
从秋浦河的源头顺流而下
一点点地丈量你波浪般的白发
以及没完没了的忧愁
这柄祖传的梳子,刚把月光给理顺了
又被清风给弄乱了
瞧我模仿你唱歌的样子,你的心里
是否也有一点点痒?
在秋浦河上,即使唱忧愁的歌
也是很舒服的。唱着唱着
就像变了一个人
九华山原名九子山
是李白给它改了名字
李白看出了山顶九峰,像莲花盛开: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
九华山就这样出名的
李白来的时候,九华山还没有
缆车、停车场、带抽水马桶的公共厕所
还没有收门票的管理处……
我来的时候,这一切都有了
一切都有了,只是没有了李白
在不收门票的时代,李白留下他的诗
再多的钱也换不来的啊
李白没想那么多,他写诗
纯粹为了纪念到此一游。
迎面就是山门。我想说:
“我来给九华山写诗的,是否不用
买门票了?哪怕看在李白的面子上?”
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很明显,管理处不会答应的
没准九华山是愿意的?
李白活着的时候,也没几个人
知道他是李白。没几个人
知道李白是谁
可李白却让中国人知道了九华山
好多人来九华山是烧香的
看见九华山,我却首先想到:
“这是李白来过的地方
它的名字还是李白给起的……”
应该额外给诗仙烧一炷香的
听说九华山风景区要建飞机场了
但愿李白会成为第一批乘客
要知道:在没有飞机的唐朝
李白已体会到坐飞机的感觉
他在天姥山就飞过一回
青衣江,第一次见到你
就像第一千次见到你
你在峡谷间拐的那个弯
都跟我想的一样
你是李白写过的一条河流
也跟李白一样让人看不够
第一千次读李白
就像第一次读李白
请原谅,看见你我就想起李白
他把你叫作平羌江
不知你是否还收藏着他送的礼物——
一轮从峨嵋山上采来的月亮?
我尝试着站在李白的角度看你
用李白的眼睛看你
看着看着,你就变年轻了
我,却老成了古人
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你
就像第一千次见到你
你在李白的诗里拐了一个弯
整整用了一千年
“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我看见披星戴月的青春版李白
我看见李白年轻时的月亮
李白初离蜀地,没忘掉向的月亮告别
——最舍不得的就是它了!
聊以自慰的是:在前方,三峡等着他
在前方,另外一轮月亮
渝州的月亮,等着他
告别故乡之后,第二故乡
新的故乡,等着他
李白一路上怎能少了月亮的陪伴?
只要有月亮,异乡也会变作故乡
不管平羌江(即今青衣江),清溪
还是长江,都会有月亮的投影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影子
就像有不同的月亮?
为追求不同的月亮而出走
李白本人,何尝不是月亮的影子?
不同的月亮照着同一个李白
还是不同的李白望着同一个月亮?
或者说,同一个月亮照着不同的李白
还是同一个李白望着不同的月亮?
李白第一次离家出走,首先为了看三峡
正如我是李白的粉丝
李白是三峡的粉丝
三峡的月亮,跟李白提了一回迷藏
若干年后,我到
还能望见李白望过的那个月亮吗?
若干年后,我到重庆
还能找到李白找过的那个月亮吗?
没准我头顶的月亮也在找呢
不是找我,是找李白
假如李白来到这里
会忘掉长安
正如他当初醉倒在长安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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