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爱情远得要命所有歌曲都是远走的冷清这是什么歌

手机二维码应用()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爱情已走远介绍
伤感歌曲!!
1歌手暴林主要作品《男人的无奈》《下定决心忘记你》《一错再错》《迷失的女人》《亲爱的不要走》《再唱小三》《爱的太深》《你怎么狠心离开我》暴林演出经济小飞飞儿QQ中文姓名:暴林别称:阿暴出生地:黑龙江籍贯:天津生日:4月28日血型:O型星座:双子座身高:181cm体重:70kg最尊敬的人:父母住址:河北现职:主持歌手最喜爱的颜色:橙色最喜爱的歌手:张学友最开心的事:唱歌最爱的消遣:听音乐最讨厌的事:言而无信自2000年走入歌手行业,并在一些夜总会进行演出。2001年参加河北省〈绿绮杯〉歌手大奖赛获市级二等奖。2002年参加市级〈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一等奖。2002年参加河北电视台春节晚会2002年9月河北“赈灾义演大型公益巡回演出2002年6月参加山东省电视台《闪亮登场》最佳男歌手年正式在全国走穴夜总会迪吧各大演艺场所进行演出。并累积很多舞台经验,开始了歌手走穴生涯。曾经做过主持歌手2006年,特邀著名音乐人夏英峰老师,量身打造第一首原创单曲[随风飞]EP发行并成为迪吧热打舞曲。2007年11月,应邀前往山东济南举行“星光无限单曲&&&&
正在播放:爱情已走远 - 暴林 - [演唱:暴林,作词:化伟,作曲:化伟,编曲:孙侠,混缩:基地小虎
(共0人评分)
暴林-爱情已走远LRC歌词[ti:爱情已走远]&[ar:暴林]&[al:]&[by:果果1314]&[00:00.00]暴林&-&爱情已走远[00:02.00]作词:化伟[00:03.00]作曲:化伟[00:04.00]编曲:孙侠[00:05.00]和声:田跃君[00:06.00]混音:卢晓武[00:07.00]出品:王婷婷[00:08.00]歌词编辑:果果[00:10.00]QQ:[00:12.00]歌词搜索:www.lrc99.com[00:14.00][00:16.92]一转身你已走远[00:20.39]我们的爱不再有明天[00:24.03]海誓山盟的诺言都是欺骗[00:31.51]我的爱情已走远[00:34.84]随风飘逝所有的眷恋[00:38.57]像一只孤独的船无处靠岸[00:46.94]夜晚的城市不再喧闹[00:50.07]可是孤单的心在燃烧[00:53.75]痛的我无可救药[01:01.13]手中的酒杯却喝不醉[01:04.97]一杯一杯都是眼泪[01:08.33]喝到伤悲喝到心碎[01:15.97]窗外的霓虹还在闪烁[01:19.15]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客[01:22.91]孤单的没有着落[01:30.09]飞快的时间不停的转[01:34.13]一点一点消失不见[01:37.45]好像在眼前来不及说再见[01:44.23]一转身你已走远[01:47.67]我们的爱不再有明天[01:51.23]海誓山盟的诺言都是欺骗[01:58.57]我的爱情已走远[02:02.15]随风飘逝所有的眷恋[02:05.72]像一只孤独的船无处靠岸[02:13.51][02:28.83]窗外的霓虹还在闪烁[02:31.91]觉得自己像一个过客[02:35.63]孤单的没有着落[02:42.80]飞快的时间不停的转[02:46.91]一点一点消失不见[02:50.18]好像在眼前来不及说再见[02:56.86]一转身你已走远[03:00.43]我们的爱不再有明天[03:04.03]海誓山盟的诺言都是欺骗[03:11.26]我的爱情已走远[03:14.86]随风飘逝所有的眷恋[03:18.46]像一只孤独的船无处靠岸[03:25.90]一转身你已走远[03:29.50]我们的爱不再有明天[03:33.11]海誓山盟的诺言都是欺骗[03:40.44]我的爱情已走远[03:44.01]随风飘逝所有的眷恋[03:47.60]像一只孤独的船无处靠岸[03:55.03]像一只孤独的船无处靠岸[04:09.29]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尊敬的用户:
如果此歌曲有侵权 ,请告诉我们。
特别推荐: -
推荐歌曲新歌首发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全选添加到播放列表
于上传的原创歌曲,网址:http://music.show160.com/1701861,欢迎广大网友试听。
我在演出网上传了一首原创歌曲“爱情已走远”,大家快去听听吧:http://music.show160.com/1701861
版权声明:由于音乐来自网友通过P2P网络共享,本站未及一一审核,如有侵犯版权请及时电邮@qq.并出示版权证明,我们将在一个工作日内删除。
Copyright &copy
show160.com , All Rights Reserved 演出网
京ICP备号-1 &京ICP证100606号&文网文{号&&京公网安备号:&&Access denied | www.666ccc.com used Cloudflare to restrict access
Please enable cookies.
What happened?
The owner of this website (www.666ccc.com) has banned your access based on your browser's signature (43c0bd74f51b791e-ua98).远得要命的爱情第23集中李泰迪唱的歌叫什么
  在电视剧《远得要命的爱情》第23集中,李泰迪与沈岸在比赛赢榨汁机的时候深情演唱了一首歌,引起观众注意,那么这首歌叫什么呢?
  据尚之潮小编了解,李泰迪演唱的这首歌是刘丞所演唱的《尽头》,以下是《尽头》歌词歌曲简介!
  等在这里 城市出口,我不再拥有,我在注意 你的借口,没什么补充。
  好陌生好熟悉,快乐像褪了色的黑白曾经,你站在无法追逐的尽头,我给你爱的自由,所以我毫无保留。
  也许你不再回头,才让我看到了最终,这种尽头叫放手,离开这里 离开过去。
  爱去到哪里,你的消息 没有痕迹,还有什么关于你,好陌生好熟悉。
  快乐像褪了色的黑白曾经,你站在无法追逐的尽头,我给你爱的自由,所以我毫无保留。
  也许你不再回头,才让我看到了最终,这种尽头叫放手。
  放纵不会让你觉得勇敢,疯狂不会让你觉得浪漫,如果爱你只是一场意外。
  宁愿回到从前不愿醒过来,你站在无法追逐的尽头。
  我给你爱的自由,所以我毫无保留,也许你不再回头,才让我看到了最终。
  这种尽头叫放手,这种尽头叫放手。
扫描下载潮粉APP最远的是爱情&&作者:&杨红
最远的是爱情
作者: 杨红
,女,1968年生,山西长治人,现居无锡。供职于江南大学。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我老家在太行山的深处。那一带唤人,是依据人们居住的地理位置来的。我母亲说这是古意儿,祖辈就这么传下来的。她还打比方。比方我大姨是“南岭”,因为居住在南岭乡,是南岭乡南岭村第三小队的人。比方我舅舅是“县”,因为他在县里的古书院矿采煤的掘进大队第一小队做采煤工人。比方我母亲是“下村”,这是因为我们住在下村乡的原因了——我们其实是暂住下村乡的,后来我们就要搬家到比县还高一个级别的市,落户到市南关的捉马村了,到那时候,我母亲的称谓自然也就会提升了。多少年后,我大舅舅从台北寻回来,我们就叫我大舅舅“台湾”了。
& 这样一比方,就好了,“东北”就是我二姨了。虽一直没见过,可我早从这称呼上,知道我二姨是在东北了。
&这也是我的精明。我妹妹就愚笨,有时候我说她:简直是“榆木疙瘩”——
& 她反倒扬起巴掌大的小脸脸儿,两只黑突突的小眼眼儿看着我,问:“甚?”
一副不争气的样样儿。我用指头肚儿,笃点笃点她的太阳穴,她的头就随我的指头肚儿偏一下。我叹一声,说:“不开窍呀,不开窍!”
依照以上的说法,就理出个头绪了。孰近孰远都看出来了,地区差别也顺带表达出来了。因行政地域不同,其中隐含的见识也浮现出来了。后来,我也看出来了,称谓依大不依小。如此,因了居住地,这个人就好似有了和居住地一般大小的行政权利和威严。
临近我们投奔“东北”的时候,又知道“东北”的叫法其实有点大了,或者说是过了,有名不符实的嫌疑。照理,“东北”也就是在属于东北的黑龙江省一个农场,叫龙镇,地图上只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说不定还不如针尖儿大。可我母亲说:都“东北”、“东北”叫了这许多年,人家“东北”还大老远给咱兑钱、粮票、布票等金贵之物,邮木耳、蘑菇、榛子等稀罕土产,改就不用改了,心里清楚,也就可以了。
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看窗外。那是多少年前的一个傍晚,窗玻璃外是连绵的太行山。山尖漂浮了一团团的火烧云。我母亲说:明儿个晴天,宜出行。
我和我妹妹慌慌展开我父亲留下的中国地图,在上面寻龙镇。我母亲缝一件粉地儿红花的袄。那是我的袄,只剩一管袖子了。听见我们乱嚷,我母亲抬起眼,饧了一饧,手捏一根细小针儿,在中国地图的东北端笃点笃点,说:雄鸡的眼眼儿,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该是。
赶紧又低头缝纫,再顾不上说话了。我和我妹妹眼眼儿都盯着那张中国地图,对那个雄鸡的眼眼儿中间的针尖儿大个点点儿起了很大的敬意。
& 那就是龙镇哩!
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去世了一段时间。我母亲也看出乡里对我们的态度越来越淡漠,有些沉不住气了。她想试探一下,我父亲遗留下的恩威,究竟还余多少。她去寻新上任的乡领导,要他们再表一下态,看我将来到乡总机室当电话员的事情,还能不能落实,能落实多少?那个时候,寻一份工作,实是不易的,尤其像乡总机室电话员,这样上品的工作。
& “他可都是红口白牙承许下的,咱倒要看看,哪个敢反悔——”
& 我母亲此刻是个小雀儿的嘴,看着硬僵僵的。她埋怨我:“多会儿才能长大呀?”
那个时候,我已经很长得可以了,衣裳都用各种花布接宽接长了好几截儿,我妹妹还拾穿不上,等得也急。可我母亲嫌我光吃粮食不长个个儿,看着远处,不住地叹气。
& 远处是太行山。那山一架架着一架,一摞又摞着一摞,没完。
还是乡政府看门的拐腿儿老赵有些远识。他劝我母亲,说:“看,杨秘书家里的,人家能做乡领导的那号儿人,都是修了好几辈儿,才修了那一颗脑袋瓜儿,灵的来,不是咱这号儿人能比的,看,杨秘书家里的——”
我母亲还是去寻乡领导了。新换的乡领导像是预先测算了,知道我母亲要去寻事,班子集体都隐匿了。我母亲立在乡大院的房檐下苦等,半日,才见王秘书打着半大不小的哈欠,睡眼惺忪从后院出来。乡总机室电话员小俊躲在后院的花墙后东张西望。小俊约莫二十来岁,梳两条齐腰大辫子。我想着以后要接替小俊做乡总机室电话员了,有些惶恐。
王秘书手里提了只竹皮暖壶,新崭崭的,上面用红漆喷了“下村乡”的字样。那个时候,下村也改新制了,由公社过渡到乡政府了。大到大门口的牌匾,中到竹棉门帘和桌椅板凳,小到竹皮暖壶和笤帚簸箕等物件,也都随之更新了。大凡可能,大小物件一律用红漆喷上了“下村乡”字样儿,鲜艳艳的,确是变换了时代风候的意思。不过,略注意一下,也就知道,人的模样和脾性还没来得及改,还留有旧制的遗风和做派。比如王秘书。
王秘书提着暖壶,扬着脸,一摇一晃只顾走。堵着暖壶口的木头塞子上,覆了亮晶晶的白金属片,在太阳下一闪一闪。大约开水灌得满了,抑或是暖壶瓶胆的质量好,严密,瓶胆内的热气儿疏漏不出去了。“嘭”一声,王秘书手里那个覆了白金属片的暖壶塞子一射老高,在空中画个圈圈儿,咕噜噜滚在我母亲的面前。王秘书知道我母亲瞧见了躲在后院花墙后的小俊,就不高兴了,黑封了脸,朝看门的拐腿儿老赵呼喝:怎么这乡政府重地,是谁也能进来乱的么?
专意强调了一下“重地”和“乱”,不朝我母亲的脸脸儿。当初,我父亲当秘书的时候,王秘书还是个端茶倒水的小通讯员,只管在我父亲屁股前屁股后,杨秘书杨秘书地喊,要请我父亲点拨指教的。当然,他在我母亲面前也是极殷勤的,殷勤得我母亲都没办法,躲着他。如今,他却也换了副不相识的嘴脸。我母亲是脾气犟上来,十头犟驴都拽不住的主儿。她气冲冲走出乡政府大院。
事先,我母亲安置我和我妹妹在乡政府门口一株槐树下玩耍,说她办完事,我们就去肉铺割肉,包扁食吃。我经得多了,对这话不全信,也不能不信。我妹妹听说有扁食吃,扬起巴掌大的小脸脸儿,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凡事落到“吃”上,她都信。
我母亲脸色铁青,直奔槐树下来了。未容我细想,我母亲一只胳膊夹住我妹妹,一只手拽着我,再次闯进乡政府大院,说我们孤儿寡母三个,要和王秘书兑命!
哎嗨呦——哭诉起来。偏我妹妹不知不识,大约为着没有吃上扁食不说,还罚站在这里,屈得慌,身板儿努着劲儿,拳头握着,口鼻大开却挤着眼,放足嗓门嚎起来,脑后两只羊角辫辫儿,一抖一抖的,极像给我母亲伴奏。
乡政府大院的门口,早围了许多的人,看热闹。小俊躲在人后看。锁土媳妇儿挤在人前看。锁土媳妇儿额头顶了一个血紫紫的火罐印儿,瞪了风火眼,撇着嘴,一只脚尖儿点地,腿悬在空里不住气儿抖呀抖的,咔嚓咬一口手里攥的胡萝卜,也忘了嚼咽,腮帮子鼓出来老大的两块肉疙瘩,倒极像个饿兔子的吃相。我一年级的好些同学也都来看了。正是饭时,大家都端了饭碗,一边紧着往嘴里送饭,一边紧着朝我们看,倒像我们是专为他们佐饭,做戏说书唱曲儿一般,虽少几件器乐锣鼓助兴,也算一台清戏。我立在乡政府大院中央,羞臊得脸脸儿通红,眼眼儿没处看,只好低头看住手指头。王秘书是早隐匿了。偌大个院子,只留拐腿儿老赵在走动。看着不像一回事,拐腿儿老赵一拐一拐走过来,又来劝我母亲。他将手搭个凉棚,附在嘴上,嗡在我母亲耳边,悄悄说:“看,杨秘书家里的,孩子这会儿还刚上学,你就是想叫孩子当电话员,也是十几年以后,她多少长大一些,能说个来回话,也不迟呀!看,杨秘书家里的——”
我母亲只好收了嗓音,脸蛋蛋儿挂了两行清泪,一只手拽了我,一条胳膊夹住我妹妹,穿过人群,走出乡政府大院。只听得拐腿儿老赵又在身后劝:“看,都散了吧,这年月谁都不容易,人家也是孤儿寡母的,看——”
& 这一场事端后,我母亲打定了主意,领我们下太行山,出山海关,到东北去寻“东北”。
“南岭”给我们打了二十多只白面鸡蛋锅盔,碾了十多斤小米,托“县”捎给我们的,说她小脚儿,不来送了,记住多多问候“东北”哟。
“县”送我们下了太行山。到郑州,“县”不能再送了。那时候,情形虽有些松动,出门还是需要证明的,若是几个人同行,也需要开证明,证明行者之间的关系。“县”的介绍信只开到郑州一段,往下去,是我们自己的路了,理该我们自己走的。不过,“县”还是想办法买了站台票。
“县”果然不含糊,扛了滴里嘟噜一串行李,进了站台不说,还挤上火车,帮我们抢了个座位。也不管其他人,“县”将行李强塞到行李架上,扭身就朝车门处跑。绿皮火车虎狼一样吼了几声,车轮咣当咣当动起来。我母亲急得跺脚,霸住嗓子喊:“快停下哟,还有人要下呢——”
& 她还当是在太行山,嗓门尖得极像是蝴蝶蝶儿在囟门前旋旋儿。
“县”瞬间把住要关的车门,身体向前悠一悠,老杆上荡秋千一般,纵身一跃,稳稳落在站台上。女列车员在“县”身后补一句:“不要命了!”
&绿皮火车越来越快,“县”成一个黑点点儿了。那黑点点儿极像是浸过水的种子,要蓬发的样样儿。不似现在,“县”整个人都没了水分,只管往瘪里去。
我们——我母亲、我、我妹妹一行,准备在北京倒车,原本也要逛逛王府井,看看天安门,金水桥旁照张相,了了心愿。王秘书定然是居心的,竟少给我们开一张介绍信,我们就进不了北京城了。到此时,我母亲方才领教了一下王秘书的厉害,却再不能拿王秘书咋样了。
还是听了别人的建议,我们就在通州倒车。我母亲是第一次出太行山,见满眼都是人,早花了眼眼儿。她扛着嘀里嘟噜一串行囊,拽着我和我妹妹,极像狼撵着屁股,不用走,都用跑,见火车就上,列车员都拦不住。如此,我们稀里糊涂去了天津。好在大方向没错。在天津火车站的售票厅排了一天一夜的队,我们娘儿仨轮流,结果还和人家一个女的狠吵了一架。人家那个女的提了只人造革黑皮包,极时新。我母亲原是问人家那个女的为什么插队。那个女的听她吊起老高的嗓门,极像是蝴蝶蝶儿在囟门前旋旋儿,人家那个女的就恼了。我母亲更恼,说:“俺在滴疙瘩儿,你这夯货在呢疙瘩儿,怎似个米虫虫儿疙涌疙涌只说疙钻(插队)?”
& 人家那个女的还是插到我们前头了。
最终没买到直达哈尔滨的票。我母亲又听了别人的建议,先买票到沈阳。在沈阳火车候车室熬了两夜,才搭上到哈尔滨的绿皮火车。
我母亲常说,体面女子是早起“三光”,头光、脸光、手光。迟起是“三荒”,头荒、脸荒、手荒。至于怎么个荒法,你仔细去想!
不见小俊和锁土媳妇儿么?我母亲给我两个参照物。按说小俊是“三光”的代表,可邻家女人嫌弃小俊“浪煞”了。锁土媳妇儿是“三荒”。我母亲常背地里和一半个脾气合得来的,又说锁土媳妇儿手脚不甚干净—一
我妹妹还小,我母亲对她没有多少要求,对我就不一样了。我母亲说:“你终究要当乡总机室的电话员,见天毛头耷煞,那还能是个电话员?”
搭上了哈尔滨至龙镇的绿皮火车,我的心略定了一定,知道这就可以到旅途的终点了。绿皮火车快开的时候,一对儿年轻人慌里慌张上了车,喘着粗气,落座在我们对面。女的满月脸,小眼小鼻厚嘴唇,身形丰满结实,脑后扎了一个马尾巴的髻儿。那时候,我倒是听过烫头这一说,电影里也见过,都虚。这回是实的了。女青年那髻儿似乱麻,毛糙糙的团成一团儿,打成结儿,纠缠在一起,极像是一撮狗尾巴草。女青年那面色也疲惫憔悴,睡眼惺忪的样儿。她手上戴了一副手套,没有看见她的手,单看她的脸和脑后的髻儿,该是我母亲说的迟起“三荒”了。
女青年不消停,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立起来,躁动得厉害。她不断从行李架上往下取行李,其实那行李约莫也就三五件,可叫她一取,那三五件旅行包就像后来流行起来的俄罗斯套娃,大的套中的,中的套小的,小的再套小的——套不完。我稍眼注意了一下,见她取下的旅行包是人造革的,两只都是黑色的。一大一小,一只是短把儿,一只长带儿。眼见得,那短把儿的是要提在手上,长带儿的则须挎在肩上。另有一只更大的黑色旅行包,皮革铮亮,双面的右下角都印着几座大洋楼。那几座大洋楼的样样儿看着有些眼熟,我却一时又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在梦境的深处见过,也是有可能的——那个时候,我经常梦各种怪异的梦,白天睁着眼眼儿,人还在,魂神却早出了窍,乱梦。我母亲说,那是白日梦,枉梦。
待看见那黑色人造革大旅行包上喷的白字“上海外滩”,我猛然回过神来。想着那女青年一只手提着大旅行包,另一只手提着小旅行包儿,肩上斜挎了长带儿小包儿的样样儿,心里抖了几抖,悬乎要喊出来:老天爷呀,不当活活的,这该不是从电影里走下来的人儿吧?
那人造革的包极像“县”说的故事里的百宝箱。女青年从里面摸出各式糖果,放在座位中间靠窗的小桌子上。那掉了漆皮的桌子,就有了很大的光辉。糖果纸花红柳绿的,也极像春天的太行山间飞来飞去的花姐姐——一种昆虫,大拇指头大小,头,眼,翅膀,连屁股尖儿都花刺刺的。看情形,那糖果的味道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我这样想一下。再看我妹妹,眼眼儿盯着花刺刺的糖果,只顾看。
女青年略微思量一下,捡起一粒糖果,翘着蚕蛹蛹儿一般圆圆的手指,两只手反拧一下,一只甜腻腻的褐色糖果就露出来了。她的拇指和食指撑住糖纸的两端,小心将糖果送到旁边男青年的唇边。男青年白净面皮,鼻梁上架副眼镜儿,身板略显瘦弱,是该吃一粒糖果补补的。可男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头往后略闪了一闪,看看我母亲,又看看我和我妹妹,终究还是低头含住。立即,男青年一边的腮帮帮儿就鼓出来了。我想着他应该卷一下舌尖儿,将糖果也往另一边的腮下滚一滚才好,可他只管鼓着一侧的腮帮帮儿,不好好品尝。可惜那枚糖果了。我这样想。
起先,我们都不说话,看着窗外广袤的黑土平原。这平原和太行山的秉性极像,都看不尽。绿皮火车见站就停,路过大一点的站,我想着那男女青年该下车了,可他们没下。他们也不时用眼睛打量我们,大约觉得我们也该下车了,可我们也没下。车厢里的人渐渐稀疏了,绿皮火车也有些疲乏,越走越慢。我妹妹也早睡到云里雾里去了。女青年终于耐不住了,问我母亲:“你们从哪里来的呀?”
& 音调甜丝丝柔软软的,估计是那糖果润的。
& 我母亲大约没想到女青年会问她,有些紧张,缓了一下下,捏着嗓子,说:“下村。”
这是有了天津那一回吵架的经验。她捏起嗓子,想叫人家听懂我们的话。人家女青年学着我母亲重复一下,语调和发音都和我母亲一色,却没明白意思,就盯住我母亲的脸脸儿。我母亲只好又捏起嗓子说一遍。这一遍说得更缓。人家女青年又跟着学说一遍,语调和发音虽都和我母亲一色色的,却还是没听懂。坐在旁边的男青年来了兴趣,也看着我母亲。车厢里其他人原都是有一搭没一搭打瞌睡,此时也都看着我母亲。有几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儿,还趴在座位靠背上,脸脸儿朝我们这一厢,专意看着我们,起了很大的兴致。
我母亲慌了,赶紧替我妹妹拢小辫子。我妹妹已经睡醒,手里捏了一粒花刺刺的糖果,翻过来倒过去看,还将那花刺刺的糖纸拆开,仔细看睡在里面的糖果,用舌尖尖儿舔一下,再舔一下。我撩起那粒糖果,一下塞到她嘴里。她倒是会吃,不辜负那糖果的甜意儿,咕噜咕噜的一会儿将糖果滚到这厢的腮帮帮儿,一会儿又将糖果滚到那厢的腮帮帮儿。
那糖果是女青年给她的。女青年也给我一粒,我忍了忍,摇摇头,拒绝了。不过,我还是冲女青年略微笑了一笑,没露齿的那种,算是回礼。我母亲很欣慰地看我一眼,又要报答男女青年的好意和车厢里男女投过来的关心,含糊说一遍。男女却还是没猜出意思来。这个时候,我才听出我母亲的话极像是太行山里旋起来的风,有股野劲儿不说,还没有风向。又似口里含了枚铜钱,青铜锈色斑驳沉重,直往下坠。好赖我上一年级,学过拼音,知道有普通话这一说,壮壮胆儿,替我母亲翻译了一下,大约声儿太小,引得男青年俯下身,几乎将头蓬在了我的脸脸儿上了。男青年耳朵贴过来,听见了,又直起腰,学说给大家。大家的脸脸儿就都舒展了,又知道我们都赶了六七天的路程了,过了七八个省的地界儿,眼里都是佩服。男青年很注意朝我母亲看了一下。我母亲低了头,脸脸儿红得似海棠花儿。
女青年又问了我几个问题。男青年就一次次俯下身,头蓬在我的脸脸儿上,耳朵贴过来,听了我说,又直起腰,学说给女青年。就这样说着,不知不觉赶了一大段路程,绿皮火车“咣当”一下停了,龙镇到了。男女青年帮着我们将行李提到站台上,还计划送我们的。我母亲害怕耽误人家办事,赶紧说自己认得路的。其实哪里认得呀。我们立在站台上,虽是盛夏,龙镇的风却凉习习的,大有秋意。几条黑魃魃的铁轨弯弯曲曲,极像一条条大蟒蛇。我们才刚乘坐的绿皮火车,极像是叫蟒蛇吸进肚里的活物,软塌塌地瘫在铁轨上。另有几截乌黑黑的火车皮,也极像蜕了皮脱了骨,瘫了。后来住久了才知道,火车只到龙镇,再往前便没有铁轨了,大约似人身体的血细胞行到了血管末梢,是个尽头。
天色渐渐暗了,风也紧起来。满眼都是平的,好似一望就望到了天边。远远看着有个飞蝇儿在动,半天还没飞过来,待看清楚了,才知道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那卡车越来越近,朝我们撞过来。我们一闪,那卡车“唰”一下就过去了,司机探出头,冲我们吼:“没长眼呀!”
都喜眉笑眼的,好不容易遇个人骂骂的那种样样儿。卡车极像一股风,“唰”溜出去老远,随后慢慢变小,又成了一只飞蝇儿,游在远方的天际。我母亲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那上面有地址,原本想问人,半天又遇不到人。我们扛了大包小包,走走停停,都醉漾漾的,脚底踩了棉花一般深深浅浅的,身子还在按火车的滚动有节奏地摇晃。直到六七天以后,这醉漾漾摇晃晃的感觉才缓缓弱下去,再弱下去。
终于,我们在龙镇医院的锅炉房见着“东北”了。“东北”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装扮得极像个医生,可手里握着一柄铁锹,正往一口巨大的锅炉里喂煤。长长的火焰从炉口窜出来,要卷人。那炉口恰似我妹妹身量的长短和大小。我母亲朝“东北”叫声:“姐——”
“东北”手里的铁钎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了。她眼睛发直,嘴巴半开,看看大的,再瞅瞅小的,僵住了。原来,我母亲打的信还没到。“东北”根本不知道我们要来。
& 落后,“东北”只好说:“先回家,再说。”
我母亲早撂下行李,抢过“东北”手里的铁钎,不停地往锅炉里喂煤。她的脸脸儿叫锅炉的火苗烤得紫红紫红的,很不好看。
天已经完全黑了,漫天的星星亮晶晶。草地里趟出来的小径,黑油油明晃晃,极像蚰蜒儿。密扎扎的草没过了我的脖颈,淹没了我妹妹。草里惠惠率率,百虫儿乱鸣。倏忽有东西从草里蹿出来,大约看光景不宜,又蹿进草里去了。“东北”的一袭白大褂在前方撩来撩去的,我牵了我妹妹跟着。我母亲扛了滴里嘟噜的行李落后。
一直到一处灯光里,“东北”才停住,略等等我们,叹一口气,也不言语,又朝灯里去。原野上几排平房。我们朝最边的一排走。走到东头第三个栅栏围的小院儿,“东北”将手穿进栅栏缝隙,“吧嗒”打开里边的搭扣,抬开栅栏门,只管往里走。我立住,回头看看我母亲。我母亲扛了滴里嘟噜的行李,一头走,一头擦汗。
一股浓烈的来苏尔味袭来,这是我二姨夫在龙镇医院的药房做药剂师这一行的缘故。为着这一点,家里的来苏尔极像油盐酱醋一般,少不得。以后,我们身上,鸡鹅身上都染上了浓烈的来苏尔的味儿。人还不要紧,那鸡鹅倒都养出了洁癖。只要有哪一天,鸡窝鹅巢不撒来苏尔,鸡鹅们就都烦躁,吃吃不香,睡睡颠倒,肚里有蛋也不知道往窝里下,丢了魂儿的样样儿。
屋里灯火通明,枣红炕桌上摆了齐齐整整一桌菜,貌似还摆了一瓶红酒。碗筷酒盅也都摆齐整了。我们一进去,屋里几个人都愣住了。我们也愣住了。大家都愣住了。我说的屋里几个人分别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这几个是没见过的,另外两个见过,就是我们在火车上遇见的男女青年。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愣怔怔看着我们,一时没缓过劲儿来。倒是火车上遇见的两个青年男女高兴得叫起来,赶紧招呼我们炕上坐。我母亲的脸脸儿还是紫红紫红的,不知道那滴里嘟噜一大串行李该放在何处,就在地下转圈圈。还是人家男青年接过了行李,安置好了。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都叫了小姨,我母亲赶紧从天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三个叠好的红纸包,递给我三个表哥,说是见面礼儿。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很认真接了,唯独我三表哥接过来,不屑地往旁边的缝纫机上一放。我注意了一下,那缝纫机是我母亲常念叨的蝴蝶牌。
我母亲又看着两个青年男女,似笑非笑的——大概在思忖是不是也该给人家这男女青年个见面礼儿。我二姨夫看出了我母亲的心思,替她解围,介绍那两个男女青年分别是小郭和小刘。男的小郭,女的小刘。两个人均是上海知青,也才从上海回来。是回上海买结婚用品的,他们就要结婚了。
& 我母亲听了,赶紧说:“那好,那好!”
& 知道这关系远了,不用包红包了,很松了一口气。
小郭犹豫一下,叫我母亲兰花儿姐姐,因我母亲名叫兰花儿的缘故。小郭这样一叫,影响了小刘。小刘就也叫了一声兰花花儿姐姐。这一叫就定了基调,我母亲就成了人家俩的兰花儿姐姐。可人家俩又叫我二姨夫和“东北”是叔叔阿姨。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又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我们,我和我妹妹起先叫人家小郭叔叔和小刘婶婶。小郭倒也意见不是很大,人家小刘捂了嘴嗤嗤笑两声,脸脸儿有些变了颜色,说:“阿拉有那么老的嘛?”
我们一时也慌了,赶紧又改口,随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也叫人家俩是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
& 一时乱得不行。谁曾想,更乱的还没来哩。
大老远跑龙镇,我母亲好似专来做生活的。清早天未亮,她蹑手蹑脚起来,进进出出不消停。待大家都起来,她鸡喂了,鹅放出去了,屋收拾齐整了,院扫了,篦子上早卧了一窝白生生的馍馍。我二姨夫去后院菜地摘黄瓜,发现菜地锄过了。“东北”去院前柴火垛的鸡鹅窝里收鸡鹅的蛋,见原来乱堆的劈柴也码起一人多高。我们都围了炕桌吃早饭,我母亲又在院子里洗一堆衣物,多是我二姨夫、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还有床单等物。后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寻出两只白铁皮水桶,一根竹扁担,要去担水。“东北”叹口气,说:“管水的人还没上班呢——”
她才进屋来,偎坐在炕边,吃了半个馍馍。白菜汤早喝完了,她喝了两口水,又赶紧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涮了。“东北”没了办法,说:“兰花儿,你娘儿仨稍歇歇,去转转吧。”
我母亲口里紧紧答应一声,却早担起铁皮水桶。恰这时候,小郭哥哥来了。小郭哥哥说他刚才送小刘姐姐到路口,顺带过来看看。原来,小刘姐姐在三公里做卫生员。小郭哥哥是中学老师,现在正放暑假。小刘姐姐其实是认了“东北”做干妈了。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龙镇过得体面点儿的人家,都认知青或是做“干儿子”,或是做“干女儿”。小刘姐姐原在龙镇医院药房和我二姨夫学徒的。“东北”没有女儿,就认小刘姐姐为“干女儿”。因这一层关系,小郭哥哥也和“东北”一家亲近了。
见我母亲要担水,小郭哥哥早去邻家借来一副铁皮水桶,套进一副铁架子里。那铁架子中间焊了一道横梁,两边焊成四方形的样样儿,正好稳稳放进两只水桶。小郭哥哥将窗根下一辆加重自行车推到院子中央,又将套好白皮铁桶的铁架子架到自行车的后座,冲屋里我三表哥喊:“小三儿,拿车钥匙和水票——”
我三表哥正趴在屋里缝纫机上写作业。他其实没写什么,嘴里叼支铅笔,眼眼儿越过窗台前一盆玻璃翠儿,瞄我们。那玻璃翠儿开了指甲盖儿大小的粉花儿,晶莹娇媚。
我三表哥去炕头的小匣子翻了翻,拿出一把钥匙,另有几张红红的水票,向我招手。我赶紧跑过去,接了车钥匙和水票。那钥匙上栓了一朵不大的粉塑料花儿,看得人眼眼儿热。我三表哥又着我和我妹妹提了茶壶和暖壶。
小郭哥哥将我和我妹妹并排放置在自行车的前梁上。他推着自行车和我母亲厮跟着。邻居男女见了,就知道是仙花儿她妹妹和她的孩子们了。这个时候,我也才知道,“东北”的名字叫仙花儿。可自打我第一回见“东北”,就不曾见她有一丝仙气儿。她的头发稀疏,颧骨老高,眼睛大归大,可大得无神。她走路有点扭捏,我母亲悄悄和我说:“你‘东北’二姨原是缠过足的,解放妇女那会儿,放开了。”可“东北”不承认,说:“哪个多嘴说我缠足了?”极像要追究的样样儿。我赶紧闭住嘴了。
我和我妹妹还未缓过来,都醉漾漾的,坐在自行车上,身子也只顾按火车的滚动有节奏地摇晃,故而,也未细看沿路风光。水房在厂部,早排了一长溜队。我们分别买了两担四桶冷水,一茶壶和两暖壶开水,往回返。小郭哥哥还将我和我妹妹并排安置在自行车前梁上。他一手拎一只暖壶,架住车把,骑上自行车,稳稳朝前去。我母亲担了一担水,手里提了茶壶,迈开小碎步,扭着腰肢,一路跟过来。清凉的风吹起我母亲的短发,吹起她的天蓝布褂子,吹起她的宽腿裤……她整个人儿极像飘起来的一朵云彩。
小郭哥哥一只脚挂在自行车的脚蹬上,一只脚蹬地,原本是等我母亲的,不想我母亲一闪就闪过去了,那腰肢早扭得成了一枝花儿了。一路上,我母亲未歇肩。她换肩,换肩的时候,照样迈着小碎步,扭着腰肢朝前走。她手里的茶壶换到另一只手上,歇下来的一只手略护住扁担。担水的一侧肩稍稍送一下力,那扁担就旋起来,两只水桶极像风车儿,也缓缓转起来。扁担两头的铁挂钩略往外往上张开了,前头的那只水桶就悠到了后头,后头的那只水桶也就悠到了前头。扁担也早换到另一只肩上了。桶里的水依然平展展的,一滴都未溅出来。我母亲约莫换了三四回肩,就回去了。小郭哥哥两只眼眼儿瞪得铜铃大,看得都忘了蹬自行车。
& 我叫了声:“小郭哥哥——”
& 小郭哥哥略略回了魂儿,问:“你们的妈妈平时都这么挑水?”
& 我暗自得意,脸脸儿上却不露出来,不松不紧点了一点头。
回去,我母亲又做了许多生活,看看小郭哥哥等着,才又和了面,饧上,说要给大家吃扯面。这是好饭,最能看出女子的能与不能。我母亲扯的扯面,细又匀,一根根晶莹剔透,滑润香甜,吃到嘴里,仿佛将夏收时节,金穗摇曳、麦浪翻滚的光辉景象,都一并领略了。以后,小刘姐姐一从三公里回来,就要来专吃一顿扯面,才算完事。
小郭哥哥领我们看了学校、厂部、电影院等地方。学校都放假了,校园静悄悄的,野草长了一人多高。草里惠惠率率有不少虫虫儿在唱。场部是个二层小红楼,那里的人都有官样样儿。电影院门口贴了几张就旧海报,空地前落了许多麻雀,看着清冷。逢有电影,就热闹了。小郭哥哥这样说。我妹妹听说放电影,高兴得只叫唤。我母亲只是听小郭哥哥讲,不言语,勉强笑一下,算是支应。
电影院后面有一大片树林,小郭哥哥说是一片红松。他蹲在地下,在厚突突的落地松针里翻几下,翻出几只松核桃给我们看。那松核桃大拇指大小,紫红紫红的,上面的鳞片都张开了口,松籽都落了,偶尔有个松籽藏在里面,极像个娇娃儿。密匝匝的针叶儿将阳光分割成细碎的金光。我抬头看,小郭哥哥的脸上都是碎碎的金光,心里突然就泛起柔情,恨自己长得太慢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儿直直地看着我母亲。我母亲手心放了一粒松核桃,她只顾看着那松核桃发癔症,眼眼儿亮闪闪的,极像泪花花儿。
& 末了,我母亲叹口气,说:“该回了。”
脸脸儿阴阴的,眼眼儿里都是忧愁。我们走出红松林。小郭哥哥背着我妹妹问:“红儿,青儿,你们觉得龙镇怎么样?”
& 我妹妹伏在小郭哥哥的背上,早歪头搭脑睡着了。我想想,说:“极像三花脸脸儿。”
小郭哥哥就笑了。我这么说,是有缘由的。我母亲总说我扫的地,东一下西一下的,是画三花脸脸儿。就是没扫干净,疏漏了许多的意思。龙镇的房屋极像是扫帚过后的疏漏物,东一片西一片的。不是三花脸脸儿,是甚?
“东北”家住的其实不宽敞,就是里外间。外间铺了水泥地,一架炕上铺了油光纸,炕边也围了油光纸。炕后架了个柜子,里面放置夜晚用的被褥。一日三餐要上炕,围着小炕桌吃饭。吃完饭,收拾完毕,我二表哥就趴在炕桌边写作业。我二表哥刚上初一,是小郭哥哥的学生。可他不怕小郭哥哥。
外间窗前是那台蝴蝶牌缝纫机。缝纫机上套了一个布罩子,上面绣了一只跷腿腿儿的鹤,孤傲得厉害。这是我三表哥的地盘,他即便不写作业,也不会让出缝纫机的。他上小学三年级。待他上了中学,小郭哥哥就也是他的老师了,他也不怕小郭哥哥。缝纫机前的窗玻璃上挂了一段钩针钩的白帘子,貌似几朵牡丹花的图案。从外看,窗玻璃后那一段钩针钩的白帘子里的世界,如梦似幻。我大表哥初中已经毕业,在三公里当农业工人,平日住在三公里,周末就和小刘姐姐一起回来了。
“东北”家贵重好看的物件儿都摆在外间,但凡人一来,先进外间,往炕头坐,故而,外间是卧室也是客厅。我们来了,“东北”一家就住外间。我们住里间。从外间穿过窄溜溜的厨房,和外间对应,是里间。里间只外间一半大小,炕也只有外间炕的一半大小。里间地下是个菜窖,秋天收的土豆白菜等都放在菜窖里。菜窖上搭了长条的木板叫时间抹擦得油光光的,倒也另有风致。里间背阴,不见阳光,常年有白菜土豆和霉味混合起来的复杂气味。一扇窗户正朝菜地。我们去的时候,菜地里结了豆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新鲜时令的菜蔬,花红柳绿的,煞是好看。菜地的远处,是一条公路,汽车极像甲壳虫,一只一只往远爬。再远处就是绿油油一片树林,那树林隐隐约约,极像是长在天边,和翻滚的白云连在一起。
只要寻个人儿,成了人家的家属,就可在龙镇安家,户口也迁过来。你娘儿仨将来可就都是农场职工,都变成拿工资的人儿了。“东北”给我们描绘出很好的前景。可每天夜半,总有一股凄凉压抑的声音,唧唧啾啾人得我的梦来。起先,我以为是窗外菜地的虫虫儿,为即将过去的夏天哀鸣悲唱,后来才听出来了,原来是我母亲在抽泣。白天对着人,我母亲的脸脸儿可总是笑盈盈的。
“东北”的人缘儿极好,左邻右舍努着十二分的劲儿,帮我母亲这个“可怜见儿的女人”。邻居家的女人们领来各色男人叫我母亲相看。这些男人有胖有瘦,有高有低;有虎背熊腰的,有溜肩细腿的;有的是一头黑发,也有的谢了顶;上至退休的农场老工人,下至正值壮年的农场干部,都有。小刘姐姐也领回来两个老工人。
多是我母亲相不中。相到最后,“东北”恼了,说:“兰花儿,其他咱就不说了,你看看你身后那两个小拖油瓶儿,你还能挑么?小郭那样的,人家是落草的凤凰,迟早是要飞的!你想也别想,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哩,在这龙镇经营多半辈子了,可万丢不起这人,败不起这兴!”
我母亲红着脸脸儿,不言语,只顾低头在炕上穿针引线做生活。我母亲在缝被子,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结婚用的新被子。杭州绸缎的被面,一面是大红的龙凤呈祥,一面是凤衔牡丹的翠绿,还有百子嬉耍的鹅黄面和双鱼戏尾的宝蓝面。她将缝好的被子一概留个角。我母亲是未亡人,“不全欢儿”,故而专意要在缝好的被褥上留个角角儿,待“全欢人儿”收煞。“东北”就是那个“全欢人儿”。
恰这个时候,小郭哥哥来了。小郭哥哥立在地中央,看着我母亲飞针走线,木憨憨的。我母亲知道是小郭哥哥,却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朝小郭哥哥的脸脸儿。“东北”一并将脸色也给了小郭哥哥,说:“小郭,这会儿要收麦了,小刘哩,在三公里,见天忙得脚后跟敲后脑勺的,这结婚的事儿,你要多操操心,才是正理儿呀!”
& 小郭哥哥没意没思,走了。这里,我母亲的脸脸儿反倒煞白煞白的。
& 我约莫也猜出一些,暗自对我母亲起了些警惕。
这事情还不算完。有一天,小刘姐姐突然不顾体面,一路哭着跑进来。我们当时正都围着炕桌吃晚饭。恰是周末,我大表哥也赶回来了。他是和小刘姐姐一起回来的。小刘姐姐回了新家。小刘姐姐的新家安置在农场中学,小郭哥哥的宿舍。
小刘姐姐疯了的样样儿,将手里的一个绿皮笔记本甩在炕上,一屁股坐在缝纫机旁的杌子上,泪花花的。“东北”赶紧起身,看住小刘姐姐的脸脸儿,问:“刘儿呀,咋了?这是咋了,你倒是慌慌地说呀?”
我二姨夫也放下碗筷,拿出药剂师的做派,问:“那哈,是山参是黄芩,是四环素还是麻黄素的,那哈,你倒是说说看么?”
小刘姐姐嘟嘟哝哝,含糊不清地说:“这日记里,白纸黑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阿拉还有什么好说呀?”
我大表哥随手拿起那个绿塑料皮儿的日记,翻开要看,就见小郭哥哥一头闯进来,劈手夺过我大表哥手里的日记,护在胸前,脸脸儿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很不好看。我母亲恰从厨房过来,端了一大盆的白菜汤。看见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还假装挤出一丝笑意,落后看情景不对,木憨憨立在那里,手里的菜汤盆一下翻了,菜汤溅了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一身。小刘姐姐气极了,起身跑出去了。“东北”冲我母亲翻个白眼,压着嗓门恨恨地说:“看你做下的好事!”
& 又狠跺跺脚,对木憨憨的小郭哥哥喊:“还不去寻回小刘来,出了事还了得!”
事后,大家也都知道了,其实,小郭哥哥的日记也没记什么出格的事。他只是写了我母亲担水的姿势,在电影院后面红松林的事,还有就是我母亲给他们做新被子时的样样儿。还数我二姨夫是个明白人,说:“那哈,左不过是用了一些文学性和艺术性的语言,稍稍夸张了夸张,不然,能叫知识青年?那哈,小郭又是语文老师,不写花哨些,怎么教学生写作文呀?那哈——”
我母亲知道小郭哥哥在日记里记了她,头越发地低下去了,尤其见了小刘姐姐,简直就抬不起来了。小刘姐姐却道歉:“都怪阿拉心眼儿小,兰花花儿姐姐你可不要太计较哟——”
& 小刘姐姐总是叫我母亲兰花花儿姐姐,听着极像口里含了大白兔奶糖,甜嘘嘘的。
& “东北”说:“赶紧结婚吧,结了婚,就不用叫我这么操心了——”
& 小刘姐姐就扳住“东北”的肩,脸脸儿凑过去,娇痴烂笑。
麦收正式开始了,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忙得顾不上回来了。据说早晨三点就要起床到麦地,黑夜十二点还完不了。大家都倒班,歇人不歇工。这一天,我母亲捏了白菜猪肉扁食,特意多捏了。原说要我二表哥骑自行车送到三公里,犒劳一下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的。可我二表哥决定高中上木工班。他找了一堆木头,又是吊线又是拉锯又是眯起眼眼儿,看一块木头刨得平不平,要学着打高低柜。我三表哥依旧坐在窗前的缝纫机边,说作业没写完,嘴里叼了支铅笔,又不赶紧写。“东北”就和我母亲说:“兰花儿,你去送一遭,凑住给小刘也赔个不是,人家个女知识青年从大上海跑这北大荒,不容易——”
我母亲赶紧收拾齐整,领了我和我妹妹出了门。我们虽都不会骑自行车,“东北”还是叫我推上。车把上挂了两只网兜,装了几只青翠碧绿的黄瓜和红透透的西红柿,都是刚从菜地摘的。车后座夹了两只铝饭盒,装了扁食。另有一只木制捣蒜罐儿,一只木制捣蒜锤儿,虽疙里疙瘩也不甚好看,却也勉强能捣个蒜——是我二表哥学木匠的首件作品,这会儿该叫处女作。还有三两朵老蒜,一小瓶陈醋,专意备好,蘸扁食用。“东北”还安嘱我母亲,回来带些水萝卜,说三公里他们种的水萝卜是有名儿的好。
北大荒这地方大了去了。上了公路朝北走,都是双数为地名儿,二公里、四公里、六公里、八公里、十公里等。我们往南走,都是单数。三公里、五公里、七公里、九公里、十一公里,以此类推。公路两边的麦子都熟了。收割机极像是小甲虫,在金黄的麦田里爬来爬去的。人影儿跟在收割机后摇摇晃晃,极像辛勤劳作的小蜜蜂。公路两边开满野花。我母亲只准许我妹妹采了一朵指甲盖儿大小的打碗花儿,插到她的小辫子上,说:“有个意思就行了,那花儿也有情有义的,专意开给咱们看,不要坏了人家么——”
公路空荡荡直突突的,半天才有一半辆大卡车从公路经过。我手把自行车,左脚蹬住左脚蹬,右腿跨进横梁蹬住另一只脚蹬,在公路上拐来拐去,一跨一跨学骑自行车。我妹妹看得眼眼儿热,也闹着要骑。我一时兴起,一只胳膊拎起她,放在横梁上。我母亲口里说:“慢着哟,看跌——”
话没说完,自行车一歪,倒了。我赶紧去扶自行车,查看一番,好在自行车完好,车把上网兜里的黄瓜西红柿完好,车座后的铝饭盒也完好。捣蒜罐儿,捣蒜锤儿,三两朵老蒜,均完好。就那一小瓶陈醋上粘了些泥土,我薅了一根草叶,擦干净了,也就完好了。只我妹妹摔出去老远,滚几下,跌进路边的沟里不见了。幸而沟里没水,都是柔软的野草和好看的野花。我和我母亲跑下沟,拔开草,只见我妹妹木憨憨,仰面朝天躺在花草里,眼眼儿直瞪瞪的。
我母亲抱起我妹妹,见她的额头和鼻尖尖儿都擦破了一层油皮。掀开她的花褂子看,倒是没伤,只是两只小手的外掌擦破了,洇出红红的血珠儿。再掀开裤腿儿看,两个膝盖儿也擦掉一层油皮,洇出红红的血珠儿。待察看完伤势,我妹妹约略明白了些,张开嘴巴,哇——哭起来了。
我知道她这一哭就收不住了,一边给她揉伤,一边护住头撅起笃腚,等我母亲踹我。我母亲坐在沟里,搂住我妹妹叹口气,没顾上收拾我,说:“娘唱支歌儿,青儿就不哭了,啊?”
我其实早不叫她“娘”了,改口叫她“妈”,这样就可以略去一去我们口音里,从太行山上黄土高原带出关外的那股土腥气味儿。
我其实也害怕我母亲唱歌。她唱的歌倒也不难听,可就是也有股太行山黄土高原的土腥气味儿。万一叫人家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这样的上海知识青年听了,会怎么看?当年,龙镇的知识青年多以上海为主,有些已经办了回城,有些正在办。比如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就正在办。因为结了婚就不好办了,所以他们的婚事是秘密筹办的。
我母亲略清清嗓子,要开唱了。我赶紧从沟里立起来,撑长脖子左右看看。公路两边收割麦子的工人都还远,大约不要紧的。可公路一头似有个人,骑着自行车朝我们这厢赶过来了。我想提醒我母亲,专意咳嗽两声。我母亲反倒是扯开了嗓音,不管不顾唱开了。我也没办法了,只好又蹲下来,假意给我妹妹揉伤,心里盼着那个骑自行车的人,不要注意我们,就好了。
& 我母亲一开口,就颤悠悠将嗓音高遥遥地挑出去,那歌儿一下子飞上天空,随风摇曳:
& 青线线——
& 蓝线线——
& 蓝个英英个采儿——
& 生下一个兰花花儿——
& 实实的爱煞个人——
一朵白云悠悠地飘过来,我母亲的歌儿滚一滚,跃上白云,翻几下,悬了一悬,又往更高处去了,极像是游弋在空中一段细细的丝,叫太阳碎碎的光弹拨得金亮亮的,要断不断揪扯着人的心……也不知怎么着,我的心颤悠悠突然就这么放了出去,随那歌儿盘旋着往高再往高,飘呀飘的……
终于,天上那朵白云载着我母亲的歌儿远去了。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脸脸儿上有两注儿冰凉凉的东西,极像是涌动的毛虫虫儿……我其实也知道不是毛虫虫儿,赶紧用衣袖在脸脸儿上拂了一拂。我母亲也用衣袖在脸脸儿上拂了一拂,搂着我妹妹立起来。她衣袖拂过的脸颊隐约有些泪痕。我替她拍拍笃腚上的泥土,我们相互推拽着爬出沟来。
沟边立了个人。那人逆着太阳光,极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直杵杵定在那儿。可我还是认出,那人是小郭哥哥。小郭哥哥的自行车停在路边,车把上挂了两个花网兜,里面装了水果和点心。后车座上也挂了个花网兜,装着水果罐头和肉罐头。他也是去看小刘姐姐的。
小郭哥哥接住我妹妹,放置在他的自行车梁上。我推起自行车,又重新跨住两只脚踏板,一跨一跨朝前走。我母亲跟在后头,低着头,犯了很大错的样样儿。一直到三公里,大家都没言语,但是,一路上,小郭哥哥两只眼眼儿一直粘着我母亲。
三公里是一排平房。大家都去收割麦子了,只有两个家属在东头的灶房忙着做饭。小刘姐姐住在最西头一间。我们放好自行车,将东西才拿下来,就见小刘姐姐气喘吁吁跑回来。她背了个画了红十字的卫生箱,说是回来取碘酒和胶布的。小刘姐姐瞟了瞟小郭哥哥,和我母亲笑笑,说:“有不少人受轻伤,这些东西用得快的——”
小刘姐姐的手上贴了一贴胶布,我母亲看见,赶紧就问。小刘姐姐笑着躲开,说是镰刀划了一下,不碍事的,拖着小郭哥哥走出好远。
房前种了一片水萝卜。我追出来,想问问小刘姐姐,是不是可以拔一些水萝卜,却听见小刘姐姐说:“巧得来,都可以说苏州评弹了,正巧就遇见了?”
& 小郭哥哥急起来说:“真的哟——”
& 小刘姐姐就说:“什么蒸的煮的,我不信,就是不信——”
& 小郭哥哥急得跺跺脚,有些恼:“你不要无理取闹嘛——”
& 小刘姐姐提高了嗓门:“无理取闹?阿拉无理取闹?伊个乡下小寡妇勾搭依来——”
& 小郭哥哥举起手,要打却不敢打。小刘姐姐就说:“好呀好呀,为个乡下小寡妇——”
&捂住脸脸儿,背着卫生箱,跌跌撞撞跑走了。
& 我也没心思拔水萝卜了,返回去,气呼呼和我母亲说:“走哇!走哇!”
我母亲正剥蒜骨嘟。她要捣好蒜泥,好叫小刘姐姐和我大表哥回来吃个现成,还絮絮叨叨说:“割麦子可是个出力气的生活——”
& 我一下夺过她手里的捣蒜罐儿和捣蒜锤儿,“咣当”摔到一边,推着她,说:“走哇!”
我妹妹也耍疲乏了,眼眼儿耷拉下来,哼哼唧唧地闹。小郭哥哥跨进门,见我弹起了脾气,也不敢多说了。
& 我们娘儿仨走到公路口,迎面碰上了三公里的小队长老陈。
老陈头戴草帽,裤腿儿绾得高高的,黑黝黝的腿毛密匝匝的。他一只手握镰刀,另一只胳膊是空袖子。他跑到地里,用一只手拔了两根水萝卜,捋捋上面的泥土,递给我和我妹妹,说:“咦嘘,咱这离场部远了,也没啥好招待——”
又撅着笃腚,用一只手拔了一堆儿水萝卜,揪下缨子擦擦水萝卜上的泥土。那水萝卜一只只红润润的。老陈替我们网了一网兜水萝卜,送我们到公路上,和我母亲说:“咦嘘,闲了来耍儿!”
& 我母亲心不在焉答应一句,催我快走。
老陈是河南焦作一带的人,家里原有个童养媳。他硬和那童养媳离了婚,可那童养媳却留在陈家,侍奉老陈双亲。即活着做了陈家的人,死了也是陈家的鬼——“东北”替老陈的童养媳补一句,又劝我母亲说:“老陈那只胳膊是抗美援朝时没的,人家本来可以搞个一级伤残,可人家老陈觉悟高,不要。虽大你十几二十岁,人家又没有一儿半女,就当红儿青儿是自己的闺女了,只是有一样,红儿青儿须改老陈的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咱自家说说的,待她们大了,想改,就改回来,老陈他也没办法了呀——再说了,你姐夫还比我大十好几岁的,不也看着不怎么老气?”
& 我忍不住,嘟哝一句:“一级伤残,那得多残呀?”
& “东北”叫我噎了一下,白我一眼。
我母亲正给小刘姐姐裁一件粉红绸缎的旗袍。这绸缎原是打算做褥子面儿的,小刘姐姐却突发奇想,想穿一件旗袍了,说:“上海都流行了,基本样式就和兰花花儿姐姐侬身上这件天蓝布褂子差不多,就是长一些些,长过膝盖就可以了,盘扣,和侬这件褂子上的盘扣一致,就可以了,兰花花儿姐姐侬试一试,坏了算阿拉的,又不要兰花花儿姐姐侬负啥个责任,侬还怕啥个?”
又着小郭哥哥画了旗袍的图,叫我母亲照着做。我母亲琢磨了几天,眼看旗袍就要做好了。此时,我母亲听“东北”说老陈,头埋得更低了。“东北”又说:“我还不是偏心你,替你想,人不能不知足,攀得高跌得重,你仔细想想我这话,是不是!”
老陈也隔三岔五叫我大表哥带回一捆一捆的水萝卜。一只只水萝卜红润润水漉漉的,切丝,淋上香油,滴上陈醋,着实爽脆可口。我母亲却不动筷子。
麦收终于告一段落了。这天傍晚,小刘姐姐,我大表哥都回来过星期天了。恰我母亲也将旗袍做好了,要小刘姐姐试穿一下。小刘姐姐赶紧去洗了手,拿了旗袍去了里间。待一会儿,小刘姐姐从里间出来,也不知道是小刘姐姐腰身好,还是我母亲做的旗袍好,小刘姐姐极像从挂历上走下来的人儿,看着十分好。凡是旗袍的边缘,我母亲都用本色的绸缎滚了边儿,盘扣也用了本色绸缎,虽一抹粉色,却极有立体感。因为用缝纫机容易抽线,我母亲都用手工缝的。大家都说好。小刘姐姐也十分满意。她回里间换下旗袍,高高兴兴出来,说:“就是腰身稍有些紧,兰花花儿姐姐,侬还可以放放腰身呀,稍放一指宽就可以了——”
& 我母亲见小刘姐姐满意了,也很高兴,说:“能以,能以!”
小刘姐姐兴致不倒,举着旗袍在自己身上再比比,又在“东北”身上比比,也要“东北”试试。“东北”死活不试,都有些恼了,说:“我才不要穿这东西!极像是和那旗袍结了很大的仇。”
小刘姐姐就又举了旗袍,在我母亲身上比登比登,要我母亲试,也容不得我母亲说什么,将她推到里间。我母亲在里间喊:“这好衣裳,俺哪能穿出个样样儿来——”
& 小刘姐姐在门外喊:“快些啦——”
& 我和我妹妹也在一边帮腔,跟着小刘姐姐喊:“快些啦——”
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喜滋滋地要看热闹。小郭哥哥倒是有些不耐烦,说小刘姐姐:“只管闹什么呀——”
& 小刘姐姐冲小郭哥哥翻个白眼眼儿,朝里间喊:“好了没?”
随后开了门,却不说话了,脸脸儿上的笑也僵住了。我母亲低着头,红着脸脸儿从里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用手在腰身上揪扯。她穿着那件粉红色绸缎旗袍,脚上虽还是那双黑方口布鞋,可那一种惊艳,还是叫大家都震住了。小郭哥哥的眼眼儿盯住我母亲,半天缓不过来。我二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也都不吭气了,只有“东北”叹一声,说:“兰花儿,快去脱了吧,那是人家小刘结婚穿的——”
我母亲的脸脸儿就白了,赶紧抽身回了里间,换了那件天蓝布褂子,慌慌收拾炕,摆桌子,端饭菜。小刘姐姐却耷拉着脸脸儿,说身上不舒服,也不吃饭,走了。小郭哥哥跟在后面,没意没思,也走了。大家也都没了兴致。
& 我大表哥突然想起什么,说:“陈队长说他明天来——”
& 看了我母亲一眼。我母亲的头又低下去好多。
第二天,老陈搭了一辆过路的大卡车,早早来了,还拿了好几捆水萝卜。“东北”叫我母亲将水萝卜分了几堆儿,分别送给左邻右舍。左邻右舍的女人们都夸:“老陈好人哪,好人!工资高,花不了,场部就数他啦,连伤残补贴都不要,给他介绍过不少啦,他都不满意——”
老陈已经托人买好了电影票,说要大家都去看电影。“东北”说不去了,那票留给小刘吧。老陈就说:“咦嘘,都有都有!”
如此,大家就都去看电影。老陈还备了许多零嘴儿,瓜子、榛子、松籽、糖果都有。我妹妹骑在老陈的脖子上,一路吃个不停,还搂住老陈的军用水壶喝个不停。水壶里灌了橘子粉冲兑的橘子水。路上,我二姨夫还和老陈谈上甘岭那场战役——他们两个都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不过,我二姨夫是在解放战争中俘虏过来的国民党兵。有了这一段经历,我二姨夫的历史就不算清白了,这也是他一直做药剂师却没能提拔起来的原因。
虽是白天场,电影院门口立了不少人,以年轻男女居多,都在等退票,也有不少是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的同学。人家见我们一行十多人,都很注意地看过来。我三个表哥就扯着嗓门,故意和他们的同学或是相识的人打招呼,人家就更注意我们了。我们每个人手里都举了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众人自动闪开来,我们就在几十双眼眼儿的注目下,走过了人们避让出的一小段窄道。我一时还没准备好在公众场合露脸儿,眼眼儿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惶恐得厉害。
进了电影院,大家都很默契,最好的两个座位留给老陈和我母亲。小刘姐姐和小郭哥哥,“东北”和我二姨夫坐两边。余下我们几个孩子各寻座位坐好。那场电影是关于爱情的,名儿我记不得了。电影里,女的一边笑,一边在树林里绕着跑;男的一边笑,一边在后头追,又配着音乐和歌声,叫人看得躁动不安。正看到紧要处,我妹妹喊着要上茅家——这是土话,就是厕所。我只好领她出了电影院,到了电影院后的那片红松林。可她哼哼唧唧,非要寻个真茅家。我只好又领她出了红松林,正在急,我母亲出了电影院,老陈跟在后头。老陈带我们朝另一头去。旷野里一栋简易房子就是了。
那里边,男女的界线是一堵短墙。短墙上悬了一盏昏黄的灯,田野的风将灯泡一下摆到女的这一厢,一下又摆到男的那一边——情景先就有些诡异了。我心内鬼火,又见男女界限的短墙上透了几个窟窿眼眼儿,警惕起来。果然就看见一只大的窟窿眼眼儿上贴了一只人的眼,朝这厢瞄。我惊叫一声。我母亲拔腿就往外跑。她跑到男的那厢,两眼紧盯住男的人口处,手里早拾了一块半头砖,举着。
& 我们等了半天,见老陈低了头,从男的那厢人口出来,余下再无别人了。
也无心思再回电影院了,我们娘儿仨朝家去。老陈一人朝另一厢去。走出老远,我悄悄回头,见老陈的影子摇晃在黑夜昏黄的灯里,孤单得厉害。
我们没有钥匙,就在门口等。我妹妹睡在我母亲的怀里。我蹲在窗下,偷眼看看我母亲,见她脸脸儿在灯下泛着青光,一只手还捏了那块半头砖。不一会儿,大家都回来了。“东北”还埋怨:“贵巴巴一张票,还走后门买的,也不看完,可惜了的——”
& 我母亲没吭气,悄悄将那块半头砖放在窗根底,看我一眼。我只好也不吭气了。
那以后,老陈也不给我们捎水萝卜了。我大表哥在三公里的生活也越来越重,他就嚷着要我二姨夫给他调工作。我二姨夫只好托人,寻了不少关系,还是没办成。后来,我大表哥发奋读书,于第二年考取了技校,学开火车,以后做了火车司机,专开哈尔滨到龙镇的客运火车。这也算一件风光的事。
& 有一次,“东北”叫我到柴火垛后,问看电影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甚事?
& 我说:“老陈不取贵!”
& “东北”问:“老陈怎就不取贵了?”
& 见我不吭气,“东北”就说:“人家可是立过功受过奖的人,你小孩家不要乱说哟!”
我知道她这是激我,咬住嘴唇就是不言语。我妹妹自作聪明,专意走过来,说:“他眼眼儿贴在茅家窟窿上,从男的那厢看我们女的这厢——”
事后,“东北”和我母亲说:“老陈那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牺牺惶惶的,就给他留个脸面吧——”
& 口气里略有些歉意。我母亲只管低头改小刘姐姐那件粉色旗袍,还是不吭气。
据说,老陈后来从河南焦作老家寻了个黄花大闺女,户口都落到龙镇,成了农业工人的家属,还给老陈生了个大胖小子。多少年后,“东北”专意叫我二姨夫给我母亲写的一封信里添了老陈一笔,说,老陈那离了婚的童养媳侍奉老陈双亲终老,老陈也有良心,每月给那个离了婚的童养媳寄生活费。住上楼房,家家都有了卫生间,老陈那“不大不小”的毛病就再也没犯过了——可见人是随奈何的——我二姨夫的信写到这里,点评一句。
后来,大家都装了电话。“东北”又在电话里捎带说:“老陈临终交代他媳妇和儿子,断不能忘了给老家的大娘每月寄生活费,没多有少——”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海读大学。我母亲将老陈的事翻给我,在电话的另一头叹一声:“老陈实是个好人哩!”
听我母亲这么说,我想起黑夜原野上,那个摇晃在昏黄灯里的孤单影子,就说:“我从没觉得人家坏过呀——”
& “那就好,那就好!”我母亲在电话另一头说。
再说回来。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的婚礼原定于十月一日国庆节,可小刘姐姐突然将日期提前了,说:麦收结束,正好闲了,在龙镇办一场,就回上海旅行一趟,正好也跑跑关系,快点办回城,省得夜长梦多。政策一会儿一变,谁晓得又会出啥个事情!
& “东北”在一边帮腔,说:“是,是,是!”
为此,“东北”专意和我母亲说:“兰花儿你也不用多心,人家小刘从大上海来咱这北大荒接受教育,不容易——”
这回,我母亲说了句硬话:“咱就是个农村人,也不会输理呀,姐你说这话,不是打俺脸,说俺不明事理么——”
“东北”也生气了,说:“兰花儿你说甚话呀,人家结人家的婚,怎就是打你脸了哩?你既是明事理,咱可说到明处,你姐仙花儿我,可是在这龙镇活了十几二十年了,可从不叫人家说出长短来的——”
我母亲再不吭气,转身去蒸馍馍了。小刘姐姐既是“东北”的干女儿,自然要从“东北”家出阁的。我母亲承许“东北”要蒸花馍馍,以备婚礼上用的。
新家就是小郭哥哥的宿舍。小郭哥哥和我大表哥、三表哥将宿舍粉刷得雪白。因为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在办回城,就没置办家具,只我二表哥打的那个四条腿儿不一般齐的高低柜,趔趄着摆在墙边,扶不正。我二表哥拾了块半头砖,用报纸裹好,支在那条稍短一点儿的腿儿上。高低柜虽不再趔趄了,支起的一端又高起来,抽屉都溜出来,合不上。
& 我大表哥说:“这是胎带的毛病。”
& 高低柜油了两遍,油的是那种深黄色。我二表哥说是当下流行的颜色。
& 我大表哥又说:“现今真是改革开放了,这屎黄都能流行——”
以打嘴仗取乐。不过,我大表哥、二表哥、三表哥以后各娶了媳妇儿,一家十多口住在一起,三妯娌也算和睦,评上了黑龙江农场总局的“五好家庭”,都上了电视。为此,“东北”还专意叫我二姨夫将全家上电视的光盘寄给我们看。
小郭哥哥和小刘姐姐的新家炕上铺了大红油纸,炕后围了一圈大红油纸。我母亲剪了一摞红纸,我和我妹妹将大红囍字贴在大物件儿上,小红囍字贴在小物件儿上,窗上也贴了几朵窗花儿。对联是老陈编写的,上联是:结同心意久长;下联接:守山盟情永鲜;横批:改革开放。
& 我二姨夫说:“不要看老陈,那哈,还能写个横平竖直的——”
小刘姐姐的嫁妆都摆在“东北”家的炕后,鞭炮也都买好,两辆自行车的把上都扎了大朵的红花儿,一桌菜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酒席准备开在邻居家。一切从简。
& “东北”说:“关乎回城一事,小心没大错!”
典礼的头天黑夜,小刘姐姐留下,在里间和我们挤在一起。大家一直乱到很晚。我和我妹妹都困乏得支不住,我们倒头便睡。隐约听得我母亲和小刘姐姐嘀嘀咕咕说个不停,间或又嗤嗤乱笑。她们好像还说了小郭哥哥。我知道小刘姐姐和我母亲都消弭了隔阂,心里也欢喜起来,放心睡了。正睡得好,就听我母亲一阵乱嚷。原来,小刘姐姐病了,出了一头虚汗,脸脸儿煞白,牙关紧闭。大家赶紧起来,我大表哥用自行车推着小刘姐姐,我母亲扶着她,我二姨夫和“东北”跟着,去了医院。这厢,我二表哥赶紧去报告小郭哥哥。
小刘姐姐昏迷了五天,于第六天的夜半,去了。最后的诊断是破伤风引发的败血症。原来,麦收时节,小刘姐姐镰刀割伤的手一直没好,后来又忙婚事,忽略了。
小刘姐姐的堂弟从上海赶来,进门,将小郭哥哥痛打一顿。小郭哥哥木憨憨坐在地上,也不还手。我二姨夫看看情形不好,却劝不住,最后是我大表哥和二表哥假意劝架,束缚了小刘姐姐堂弟的手脚,才算罢了。小刘姐姐的堂弟搂着骨灰盒,当天就坐火车走了。我母亲蒸的花馍馍,一直摆在窗台上。花馍馍上的龙凤牡丹都风干了,咧开一道道的口子。上面点的红,也淡了。那红是我和我妹妹摘了玻璃翠儿的花朵儿,捣烂制成的。
那以后,小郭哥哥一直没露面。“东北”着我大表哥和二表哥也去看过一半回,他们回来也不多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母亲悄悄买了火车票,临走前一天,才告诉了大家。“东北”和我二姨夫来里间劝我母亲。“东北”说:“兰花儿,又没有人说甚,你可不能往自己身上揽事儿——”
& 我母亲只管低着头,不吭气,脸脸儿黑封了,极像是人家欠了她二斗红高梁。
龙镇的秋意浓了。泛黄的草里,偶尔跳出个秋虫虫儿,趔趔趄趄的,极像是吃醉了酒。风也萧飒得紧。我二姨夫,“东北”,我三个表哥都到火车站送我们。绿皮火车吼一声,“咣当咣当”走起来。就见车站不远处,一丛夹竹桃后面,藏了个人影影儿,极像是小郭哥哥。我却没和我母亲说。
这回,我们在北京逗留了多半天,逛了王府井,看了天安门,在金水桥旁照张相,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县”下了井。我们没见着他,直接回了下村。下村一乡人,再没有比我们走得远的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一连走了八九个省市,有了见识,都另眼看我们。连王秘书都不敢怎样了。我母亲想着下村终不是我们长久待的地方,就寻了我父亲的旧关系,落户回市南关的捉马村——自然也看了不少脸色,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可还是办妥了。捉马村是我父亲的老家,自然,我父亲的坟茔也要迁回去的。
王秘书不知道从哪里调了一辆大卡车,帮我们搬家。“县”招呼了一帮后生,往卡车上装东西。小俊来了,一脸忧愁,和我母亲说:“看来,咱只能窝在这山凹当个电话员了,这回,你们可去了大地方,往后有那新衣裳样样儿,可多给咱通个气儿,也叫咱长长见识——”
& 我母亲满口应承,说:“能以,能以。”
后来,王秘书家里的黄脸婆寻人捶了小俊一顿。小俊吃了大亏,再不和王秘书往来了。这些都是听人说的。
& 拐腿儿老赵也来送行,说:“看,杨秘书家里的,可不敢忘了咱呀,常来咱这厢串串——”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粉色纱巾,递给我母亲,说:“看,杨秘书家里的,俺来赔个不是——”
脸脸儿早绛绛紫紫的了。那纱巾是我们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买的,细薄如蝉翼,名曰“一把抓”,北京正流行,如何就到了拐腿儿老赵这里哩?我正诧异,就见锁土媳妇儿额头顶了一个血紫紫的火罐印儿,瞪了风火眼,躲在大门底,朝我们这厢瞄。那个时候,锁土因炸山,叫炮崩了。乡里赔了几个抚恤金,锁土媳妇儿见天穿好的吃好的,都祸害光了。
我母亲看看拐腿儿老赵,再看看锁土媳妇儿,约略也明白了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声张,收起那块粉色的纱巾,返身从打点好的包袱里翻出一块翠绿方巾,也是在北京的王府井商店买的。我母亲走到锁土媳妇儿跟前,将那块方巾塞到锁土媳妇儿手里,说留个念想儿。
& 拐腿儿老赵就吆喝锁土媳妇儿:“还不快快的来帮忙拾掇拾掇——”
& 锁土媳妇儿就赶紧跑过来,帮忙往大卡车上搬东西。
后来,也是听说的,拐腿儿老赵和锁土媳妇儿搭伙过开日月了。我母亲叹息一声:“一对儿苦命人儿!”
“县”得了肺矽病,不用下井了,以“老病号”自居,偶尔还可以到疗养院去住一住。“县”反倒很高兴,说:如今的话,咱看病是百分之九十八都报销,国家管起来了,不得这病,谁管?
“东北”常给我们邮寄钱和全国粮票,还定期邮寄一些钙片,说我和我妹妹正长身体,需要补钙。吃了钙片,我一串老高。“东北”的信里,也偶尔提一提我们熟悉的龙镇人和事,独不提小郭哥哥。
刚搬回市南关捉马村的时候,我母亲倒是急吼吼着我给“东北”写信,告诉他们我们的新地址。“东北”马上就回了信,可信里没有一丝一息小郭哥哥的音讯。我母亲半靠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榆树上,手里举着信,抬眼看着天上一片火烧云,失落落的。正是黄昏,一抹晚霞剪出我母亲的影儿和榆树的影儿。我母亲侧影儿的那一种姿态,忧伤绝美又带着一些销魂放浪,叫我心里突然起了疑。我终于发现,背靠榆树的这个女人不仅是我母亲,她的身上还释放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和风情……此时,我约略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们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母亲,会在各种场合和我母亲套近乎,会寻各种借口来我家……
我开始偷偷注意我母亲的举动。有时候,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拨弄着铃铛串进村来,我母亲的脸突然就红起来。她会故意忽略邮差,或是和人说话,或是做一些事情,可当真那邮差一阵风,嗖地滑过我们家,向村里去了,我母亲的面色又像西北风刮过的秋野,凄凉起来。我略约也知道,我母亲或许在盼小郭哥哥的信。有时候,邮差骑着自行车的影子越走越远,拐个弯,不见了,我也会失落。大多时候,我会幸灾乐祸,冷眼瞄我母亲一眼。我母亲慌了神,赶紧垂下头。
我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作为长女肩膀上担的责任。这份责任叫我有理由半公开地监督和限制她,并和她对抗了。
看见我母亲在桃树下扬着脸嗅桃花,我就会故意咳嗽一声,提醒她。看着她似要望穿太行山峦的眼神,我也故意咳嗽一声,警示她。自从在龙镇通往三公里路边的沟里唱了那首兰花花儿,以后她再也没有放开嗓门唱过。有时候,只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小声哼唱一半句,可一见我,她就打住,再也不哼唱了。我妹妹闲了就挑事,说:“娘你唱一个呗——”
& 我揪住我妹妹到院子里的榆树后,恨恨地问:“你当真是不够数儿啦——”
& 我妹妹扑闪着眼眼儿看看我,痴呆呆的样样儿。
我母亲再不提我当电话员的事了。捉马村是市的郊区。村周围是成规模的菜地。一大片种西红柿,一大片种豆角,再一大片种的是茄子、黄瓜或者茴子白,这是专供市民享用的。我母亲劝慰我:“最不济最不济,咱当个菜民,总可以吧?”
谁曾想,我母亲这话撂下未多久,捉马村的菜地就越种越少。眼见得大片的菜地被征,用来修厂造楼。村里的小工厂也越办越多。我母亲终也耐不住了,托人说情,到村里一家小工厂做工,说:“小工厂能挣哩——”
& 盼着我快些长,也到小工厂挣。
日子极像榆树叶上“吊死鬼儿”吐的丝,越扯越长。我和我妹妹念书念到了关键处,我母亲不敢大意,一天不落到小工厂做工,赚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看见我母亲极憔悴的面貌,极疲惫的身姿,渐渐变形的背影,我知道,我母亲身心中,作为女人的那部分情愫,极像是一条断水的河,没有了生机,河两岸的风景也少颜落色。我心里也会约略负担些罪过,想着或许是我做得狠了,可是,谁叫我是长女哩!
这样一想,我就心安了。其实,小郭哥哥来过一封信的。那一天,邮差骑着绿色的自行车,拨弄着铃铛串进村来,停在了我家门口。他从邮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我。信封上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我正巧要去上学,想着或许来不及了,就将信放进书包里,等放学后拿给我母亲。晚上回家,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封信。我原本也是要给我母亲的,可看看信封上的邮寄地址,我犹豫了。信是从上海寄来的,笔迹像是小郭哥哥的。我知道我不能私拆这封信,可又不愿意马上给我母亲。我将信装在书包里,没人了,就拿出来对着太阳照照,再用手捏捏。那信薄薄的,大约就是一张纸的光景。我想着先等等,等合适的时候,再给我母亲。就这样过了许久,我自己也忘了这档事。有一天整理书包,见那封信团揉在书包里,边角都磨得露了口口儿,早不成个样样儿了。我避开人,用手抚展半天,又夹在书里压上重物,想着第二天信就展了,就能给我母亲了。可到了第二天,我再想,那信封上有邮戳,信里也落有日期,若我母亲问起这些,我如何交代?
那天夜里,我借口去茅家,来到榆树下。用一把早备好的小锄头,在树下刨了个深坑,偷偷埋了那封信。了抹了这一件事,我身心轻省了许多。
到我考上了大学,我们家的日子才像春风吹过的太行山脉,多少有了点盎然气象。我母亲着我给亲戚们打电话报喜讯。“东北”知道我去上海念大学,顺口说:“小郭也在上海,具体做什么,不太清楚——”
当时,我母亲正忙着给我准备行囊,后背腰身都松垮下来,尽显岁月侵蚀的痕迹。我忍了忍,将这一条信息压下来,未说。
& 我妹妹高兴得一塌糊涂,说:“姐呀,你去的可是大上海呀!”
& 我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自己可万万小心哟——”
火车钻出最后一个隧道,一路往山下奔驰。连绵的群山眼看就要消逝了,我想:这回,我是真的走出了太行山——
一切还算顺利。到郑州就赶上了当天发往上海的快车。我对面坐了一个男人,约莫四十多岁,左耳边的一撮头发极像是一小片刚染上色的黑布,覆住一片秃顶,腆了个肚子,面相有些油滑,看着像是个销售员。一坐定,那人就从旅行包里掏出一只大塑料水壶。那水壶大约用得久了,壶壁里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褐色茶垢。我稍眼看看,见他两只小拇指留了一寸多长的指甲。那指甲颜色灰黑,极像是刚刨过食儿的鸡爪子。
他着我帮他看一下包,跑到车厢一端灌了一壶水,坐定,又从包里掏出一个一个的塑料袋子,摆在桌子上。都是各类腥荤吃食,有烤鸡、烤鸭、香肠、油炸花生米等。随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两罐听装啤酒,暂且不吃不喝不说话,靠在椅背上,眼睛朝车窗外看一阵,两只手却在互相抠那小拇指的长指甲,极像在酝酿吃的情绪。
火车启动了,车厢的喧闹也渐渐平息下来。中年男人脸上的表情突然活泛了,指指桌上的腥荤吃食,和我说:“尝尝,尝尝——”
我自然是不肯尝的,出门自有出门的规矩,谁也不知道吃下人家一口,要付出什么的。中年男人见我矜持,也不勉强,从腰间钥匙链上摘下一把指头长短的工具,抽开便是刀叉筷子等各式餐具。中年男人好吃好喝了一阵,罢了,舌头在嘴里乱转几圈,用小拇指上的长指甲轮流剔剔牙缝,再互相抠抠指甲,两只手又抹抹嘴,瞄我一瞄,起了疑心,问:“小姑娘,侬该不会是大学生吧?”
& 听口音,是上海人。
车厢气味本来复杂。他刚才吃喝下去的腥荤食物和酒已经在他胃里发酵反刍,随他说话的气流喷出来,空气里就有了一股腐烂的气息。不过因为他的上海口音,我还是对他另起了点好感。
& 他瞪起眼,又上下看我一看,说:“真是大学生呀,哪个大学?”
& 我说了我的大学。他又瞪起眼,上下看我一看,说:“看不出来呀,名牌大学呀!”
这个时候,列车员走过来了。中年男人顾不得我了,立起身,点头哈腰嗡在列车员耳朵上说几句。列车员是个年轻好看的姑娘,待搭不理地板着脸。中年男人却只管点头哈腰,跟在列车员屁股后讨好。我不屑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看着他一撮头发覆住的一片秃顶,看着他油滑的面相,看着他高腆的肚子,看着他忽地露出来的尖长的指甲……潜藏在我脑海深处的记忆,极像是蛹化好的茧,突然就裂开一条缝隙。那缝隙渐宽渐长,龙镇的往事仿佛一只只蝴蝶,飞旋在眼前。我突然脸红耳热,焦躁起来,想:这个人该不会是小郭哥哥吧?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回来,冲我诡秘一笑,将桌上未吃完的一堆东西仔细包好,放回包里,提起包要走。我有些急了,哎一声,原本想问问他的姓,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油头滑脑的样儿,打住了。那个中年男人走几步,又停下,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小姑娘,到了上海找我,总归相识一场嘛——”
提起包,跑几步,跟在那个年轻好看的列车员屁股后。旁边一个男人用大拇指搓搓食指中指,做个点钱的动作,像是和我说,又像是自言白语:“肯定是给了列车员好处费,搞了个卧铺呗——”
& 是坐惯火车,阅尽人生的口气。
我手里捏着那张名片,一直没敢看,害怕那个中年男人当真就是小郭哥哥。到了后半夜,我的手有些疼,迷迷糊糊展开手,见那张名片早捏成一团儿了。借着窗外站台上射进来的一束光,我展开名片,看见“张军”二字,突然就松了口气。
偶尔,我也和我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通电话,也问起小郭哥哥。他们都含含糊糊说不清楚,有说下海经商了,也有说做小官儿了,一直不能确定。但总归,小郭哥哥在上海这事,是确定的了。
每到周末,我就上街乱逛。不管是老上海喜欢的幽静的淮海路,还是外地观光客拥挤的南京西路,或许在喧嚣的人民广场,抑或是在洋派十足的外滩,更多的是在憋窄里弄一家不起眼的小面馆,我总会看到一半个装扮体面、言谈举止很有分寸的中年男人,他们讲上海话,不过仔细一听,可以听到他们某句话的落口处,抑或是某个字的尾音儿,掺揉了北大荒原野旷达又寂寞的情绪。每每这个时候,我就想,小郭哥哥如今大约也是这个样样儿啦,心里突然就伤感起来。
这一年秋天,又有了好消息。我失踪了近四十年的大舅有了信息,现在台北。我母亲、“东北”、“县”互递了信息。他们叫我大舅“台湾”。那个时候,“南岭”刚过世。我母亲在电话的一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本来想提一提小郭哥哥的,我母亲说:“贵巴巴的长途,咱长话短说,就这吧。”
& 急急挂了电话。我想着,小郭哥哥的事,待打探明确了再说不迟。
第二年临近清明,“台湾”专程回来,要到老家南岭祭拜我姥姥和过世的亲人们。我一来课业紧,二来开销不起,只能打个简短的电话,询问一下情况。那天夜里,我拨了电话,我妹妹接的。我妹妹说“东北”回来了,专意来会“台湾”的。我母亲随“东北”回了老家南岭。我妹妹当时上高中,就要高考了。我嘱咐她几句高考的注意事项,着她看好门户,要挂电话。我妹妹突然在电话里问:“姐,还记得那个小郭哥哥不?”
& 我心里一惊,定定神,问:“怎么啦?”
& “出车祸了——”我妹妹在另一头说。
& 我心里又是一惊,嘴上却说:“瞎说吧——”
& 我妹妹说:“‘东北’说的,也是才听说,小郭哥哥后来回了上海——”
& “后来哩?”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极像是有人弹拨了绷紧的琴弦,哀切得紧。
& 唉——我妹妹叹一声:“说是住了一个多月医院,还是没救过来,这事都好些年了哩!”
& 密密的星斗布满天空。我仰头看着头顶的一弯细月,半天没说话。
& “姐,你可听着没?”我妹妹在电话的另一头问。
& 我含糊嗯一声,意思是我在听。
& “一直没结婚唉——”我妹妹补了一句。
多年前那个秋日,榆树叶儿像音符,在西风里乱弹。稍不提防,夕阳已经浮在西面的太行山尖,眼看要沉了。我们正忙着砌煤膏,以备过冬。富则扛了两只红格格绿格格的蛇皮袋,闯进来。富则古铜脸,小眼,宽鼻,厚唇,头顶一条雪白的羊肚手巾,那手巾边缘两条天蓝的线箍住头,绾成蝶翅状,覆在囟门前,乍看像个刚出古窑的俑。
& 我母亲烦得厉害,说:“这不是添乱么!”
我母亲戴了白帽,穿了白大褂。那白大褂左胸前印了几个红字,不细看是看不出的,可我们都知道,那几个褪色的字是“市郊区人民医院”。只差挂个听诊器,她就是个医生了。偏偏小燕很作难,摊开两手,说听诊器不是一般物件,实在是不好弄。我母亲只好作罢。
院中央花墙边,小山似的一堆煤和黄土都快用完了。黑亮亮的煤膏铺排了大半个院子。我和我妹妹都忙得一头一脸黑乎乎的,小燕却靠着东厢房的门框,格巴格巴嗑瓜子,闲闲地看景儿。
& 富则闯进来,没头没脑说:“婶的哟,咱不是讨吃的,是寻房哩!”
& 口里花里胡哨,有短促的回音。那回音像弹在西风里的黄叶儿,瑟瑟的。
& 我母亲一把捋下头上的白帽,露出一头新唰唰卷的发,恼了,“哪个是你婶的呀!”
& 说句不中听的话,单凭富则那一种古俑的相貌,是没有资格做我家房客的。
我们家的房客,或是南边来的生意人,或是事业单位的干部,自然也有师专的老师,有部队的军官,也有电力公司或是郊区医院的工作人员——算来,都齐楚体面。
目下住在东厢房的小燕,就是我家的房客。我们打煤膏,都忙得脚后跟踢住笃腚了,小燕却倚着门框说笑话:“给一床病人插尿管,叫他挺硬了,他左右就是挺不硬,才二十多岁个后生,就不行了——”
嗤嗤乱笑一阵,就像她真个是会插尿管的护士。我和我妹妹两个就凑趣,暂放下手里的活计,也随了瞎笑一阵,总归是不冷落小燕的意思。小燕其实不是护士。有一回不小心说漏嘴了,她说已经托了人,自己马上就要转正了。我们才知道她是郊区医院的临时工,在病房做清洁卫生工作。郊区医院其实是一所精神病医院。大概因职业关系,小燕说话总是颠颠倒倒,一时抑郁一时狂躁。我母亲说,咱只心里清楚,当咱的房东,收咱的房钱,就妥了。
那时候,房租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小燕又惯会使些小玩意儿,笼络我母亲。我母亲那一身医生的行头,就是小燕奉送的。她还常从郊区医院偷偷灌回些来苏水儿,洒在屋里院里,蚊虫飞蝇老鼠蟑螂多有惧怕,来得少了。小燕还偷拿些酒精棉球、消毒纱布、红汞碘酒和胶布,送我母亲。凡邻里大人小孩儿有磕碰伤了的,都来我家。轻者,单我母亲处理,多是酒精棉球红汞碘酒并用。我母亲说:多搽抹些,好了好不了,不能叫人家说出话来,嫌咱小气。重者,自然就喊小燕来。小燕在这方面也很配合我母亲,不管伤口大小,用料是极阔绰宽裕的,管用不管用的药,只要没害处,全上,再包上纱布贴上胶布缠上绷带……
& 总归叫人家感觉咱确实尽了心,就妥了。我母亲这样说。
有一回,惠叶儿娘做饭切了手,捏了指头来我家。惠叶儿爸是村支书,如今她妈受伤来我家了,待遇自是与一般人不同。我母亲慌忙张罗,着小燕赶紧处理。光红汞就用了小半瓶儿,纱布胶布绷带也多用了好些的,结果还是疏漏了。几天后,惠叶儿娘还是住院挂水,那根指头差点就保不住了。我母亲自此也才知道,自己其实于医道这一方面,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口里嘟哝:“妥了妥了,这回可弄了个不好看——”
& 小燕却不这样看,咸咸淡淡说惠叶儿娘:“抵抗力也忒差了!”
我母亲迁就小燕另有一层原因。小燕的男人小张开小车。那时候,司机这个职业本身显要,小张又专为电力公司的老总开车,仅这两条,就惹得左邻右舍眼气了。电力公司是有名儿的肥单位。佐证就是逢年过节,凡电力公司的男女,都推着自行车,车座后压着原阳大米,上白面粉,车前梁压着扎好的冻带鱼,吊着灌满菜籽油的大小油桶,左右车把挂着各式网兜,网兜里面的东西虽都用报纸包得严实,可报纸包不住的缝隙,露出红润润的国光苹果了……
这是大家眼见的,眼不见的还不知道要分些甚哩——左邻右舍的婆娘们私下里嚷议一番,盼着自己家能留一房电力公司的客,就好了。
& 留上也有留上的麻烦,不好伺候哩!我母亲这样堵那些婆娘的嘴,防避人家嫉恨。
我家在捉马村东北角。从我家这里出村,过一段土路,跨一座苇箔垫起的小桥,就是一条柏油马路。柏油马路北接师专和太行中学,南通部队和电力公司。路两厢杨树枝叶茂密婆娑,架成一截高大拱形圆顶,覆盖了路面。夏天,碎金一般的阳光铺在马路上,每行一步,都感觉那富贵舔得人的心漾漾的。冬天,杨树的褐色枝条上架着厚厚的雪,一路银装素裹,倘若雪太厚挂不住了,猛然一团醉醉的雪落下来,扑得行人一头一脸。春华秋月之时,繁密树叶仿佛琐碎日子,唰啦啦在风里摇曳,倘或落雨了,是更多了许多好景致的。
清晨,一声军号传来,穿着海魂衫的士兵步伐矫健齐整,跑在马路上——那是一支海军部队。我母亲说:这海军都上了咱这太行山,能说咱这地方歪?
小燕则说小张:“看人家那兵哥哥,个个身长面阔的,长得俊溜溜的好,怎么你就非要腆起一个扣了锅底的凸肚来?”
& 说得小张抓耳挠腮的,也没办法。
逢星期六夜晚,师专的男女学生一对一对走在树影斑驳的马路上,带出的那一种火辣风情,叫人面烧耳热的。我母亲遮遮掩掩说我和我妹妹:“你姊妹两个听好了,这往后要学好,不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要叫作娘的操心!”倒拿着鸡毛掸子在门框上狠敲两下,又拎起衣角抹抹眼,软硬是都用上了的。其实,我妹妹还小,凡事还未开窍。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心里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暂时放开了原先存的那点小心思。毕竟我父亲早早过世,我又考上了初中,不能再辜负我母亲了。小燕也恨恨的,倚着门框,眼里飘出万种闲愁,和我母亲说:“唉,人家大学生文化程度就是高,懂这些,小张他光知道关了门吃,开了门屙,姐呀,我这日子也是一眼就看到头了哩!”
& 每每这个时候,我母亲也要劝劝的,说:“小张他再不济,也是个男的呀——”
偶尔,枝叶婆娑的柏油马路上,会立一半个眉眼痴呆情绪狂躁的男女——是从郊区医院偷跑出来的病人。郊区医院设在师专后面空旷的野地。惠叶儿领我们去探过险。门诊楼前有两只不大的花坛,多种些芭蕉、菊花和地雷花,倒也不妖娆,可四周围了高墙,墙上拦着铁丝网,扎了碎玻璃碴,猛然几声古怪喊叫越墙而出,我就略动了心思,想着墙里的那些男女,竞可以恣意狂妄到这样的境地,也是难得哩。
也总有三两辆大卡车摇摇晃晃穿过枝叶婆娑的柏油马路。这些大卡车多是挂了拖车往河南运煤的。卡车司机满脸疲惫,一身煤尘,有闲不住的会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和路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嚷:“下河南溜达溜达么,管吃管住,回来再给你买身儿好衣裳——”
住在我家后头的邻居,秋田媳妇就坐煤车下了河南好几回,每回真个就穿回一身儿好衣裳来。不过一回来,秋田都是往狠里打,打得他媳妇杀猪也似的叫唤,有一回都打断了一条竹扁担。我母亲、小燕、惠叶儿娘等邻里一干人都跑去,篷在大门缝里看,想劝架又进不去。说来也怪,打完架,秋田又和他媳妇和好如初。秋田还跑到小饭馆,喝得满脸红光。再过几天,秋田又喝不起酒了,小饭馆也不能一直赊他酒,他媳妇就又跑到柏油马路边,截住一辆煤车,下河南溜达去了,回来又穿了一身儿时新衣裳。秋田又打,秋田媳妇又杀猪也似的叫唤。我母亲小燕惠叶儿娘等一干人又篷在大门缝里看,想劝又没法劝。之后,秋田和他媳妇又如胶似膝了,秋田又跑小饭馆喝酒了……
反复几年,终于有一天,秋田家拆了旧的土坯房,起了五间砖瓦新房。邻里都说那砖瓦新房是秋田媳妇下河南溜达挣下的。我母亲倒是对这事有自己的看法,说:“人家秋田愿意呀,这世上再有哪个男人愿意叫自家媳妇下河南溜达哩?”
惠叶儿娘撇着嘴不服气,可又说不出个黑道黄道来。自上次“切指”事件后,惠叶儿娘和我母亲的关系,变得疙疙瘩瘩的。我母亲因她是村支书的婆娘,也因“切指”事件,有些理亏,不能计较她的。后来,社会发展了,捉马村人都富裕了,不光盖砖瓦新房,有的还起了三五层小楼房,或是出租房屋或是自家做生意,都发达了。就有谣传,说捉马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是下河南溜达过的。我母亲听了这些混账话,也没奈何,只说:“咱也堵不住人家的嘴,反正咱是没下河南溜达过,就妥了——”
每天清早,惠叶儿都来叫我。这是惠叶儿娘吩咐的。惠叶儿娘还说要我多帮助惠叶儿上进。我们都上太行中学,这是一所市重点中学。我自然是考上的,还考得很不错。至于惠叶儿,我母亲不叫我瞎评说。邻里几个婆娘不愤气,说:“肯定给校长上过号儿了,有权还怕走不上后门?”我母亲说:“人家有权就叫人家有权吧——”
& 我母亲取这种迁就态度很是给惠叶儿娘脸面。毕竟人家是村支书老婆,被窝儿里说事的。
我们出了村,过了那段土路,跨过那座苇箔垫起的小桥——村里老人都说,桥下流的是漳河的一支。不过,自我记事,桥下的河就干涸了,只有下大雨,才汇起一条细细水流,惠叶儿说像股猫骚尿。
上了柏油马路,我们遇见了部队和电力公司的同学。我和部队的小京,电力公司的小梅学习都好,故而都是好朋友。我们边走边说笑,撂得惠叶儿远远的。向北行一段,是个丁字路口。丁字路口向东再走一段,就是我们学校了。快到丁字路口,我们就都立住张头张脑,不知道谁尖叫一声,我们撩脚就跑。待过了界,立定,已经喘不上气来了,脸也吓得煞白如一张细薄粉莲纸。惠叶儿跑得最快,还不喘气。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边跑边回身,张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儿,看看我们落下了,奸笑。只可惜校运动会一年一次,不然,她可要出尽风头的。
丁字路口的杨树下立着个女子。梳两条长辫子,眉眼儿也算周正,上身穿蓝军衣,下身穿蓝短裙,脚下一双丁字皮鞋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所有的爱情都走的冷清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