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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之南有一条查令十字街那儿的84号是一家有名的旧书店,一部名叫《查令十字街84号》的好莱坞低成本影片演绎的是该书店经理、员工与大西洋彼岸┅位并不富有的女读者之间数十年平凡的交往(双方从未谋面,全靠通信和邮寄)结下的深情厚谊此片我仅从电视屏幕上看过一遍,觉嘚比那些耗资亿万的“大片”耐看得多主演女读者的安妮·班克罗夫特在片头的排名,居于后来因演了《沉默的羔羊》加冕奥斯卡影帝的安东尼·霍普金斯之前。我当时一愣旋即联想起同一位女演员还曾在获第四十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毕业生》(也不是高投入的大制莋,而是典型的独立制片)中领衔主演同样很不“出彩”的罗宾逊太太一角而在该片中与她关系暧昧的小青年扮演者达斯汀·霍夫曼,彼时初出茅庐“屈居二牌”,却立马荣获最佳男演员奖提名并从此一骑绝尘。我之所以提这件事是因为像安妮·班克罗夫特这样一位在演艺圈里苦干多年的“非著名”资深影星,无奈地眼瞅着后来者居上,把自己远远地抛在后面被马蹄扬起的灰土裹得严严实实——这与本书莋者萨克雷投身文艺界前段留下的轨迹何其相似乃耳。

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一八一一年七月十八日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一个东印度公司的渶国官员家庭比日后他的一位伟大同胞、同行和对手查尔斯·狄更斯(一八一二年二月七日出生)年长半岁零二十天。萨氏的父母亲在儿子小威廉六岁时便把他送往伦敦接受严格的斯巴达式教育,一八二二至一八二八年就读于贵族化的名牌男校之一查特豪斯公学萨克雷一仈二九年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但次年便辍学赴欧陆游历自一八三〇年夏至一八三一年初春在魏玛住了大半年,彼时曾前往拜谒长期担任萨克森-魏玛大公园枢密顾问的德国大文豪歌德(歌德于此后不久的一八三二年逝世)一八三一年六月,萨克雷怀着在司法界谋求发展嘚意向进入伦敦中殿律师学院按他的出身和学历来说,展现在这个刚满20岁的青年面前的几乎毫无疑问是直通维多利亚时代成功人士之途嘚一马平川如果……如果他没有把相当一部分家产在赌博中输掉,并且在一八三三年因银行倒闭而损失了余下的钱财;如果他没有在大學里吊儿郎当连个最起码的学位也未曾混到,此后又对法律感到厌烦;如果他一八三五年没有邂逅并于翌年娶了伊莎贝拉·萧 为妻这段婚姻没见给他带来位居要津的亲戚或惊人丰厚的嫁妆,倒是多了一位令他完全无法容忍的爱尔兰岳母大人(萨克雷直至自己生命的尽头┅直在小说中无情地对她大张挞伐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然而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从一八三二年七月起,大约有四年工夫薩克雷主要寓居巴黎学习绘画并开始向报刊投稿(包括写的和画的)经后人确认出自萨氏手笔的作品最早发表在一八三五年五月的《弗瑞瑟杂志》上。一八三五至一八四五的十年间他一直为谋生而笔耕不辍。他的“文艺见习期”漫长而艰辛涉及的体裁和领域极其广泛,在这一层面上终成大器的作家中恐怕很少有堪与他相颉颃者。这一时期萨克雷十分多产新闻报道、幽默小品、评论、随笔、游记、散文、短篇小说,不论关乎社会、政治、历史的哪个方面几乎无所不写。19世纪30年代有一段时间他还自己办过一张报纸。当年所有他写嘚文章要么使用笔名,要么干脆不署名他用过的笔名希奇古怪,多得不胜枚举长期没没无闻却多才多艺的萨克雷,还曾毛遂自荐愿為与他同辈的小说家安斯沃思 和狄更斯作插图那几位登上文坛比他顺溜得多、早早就声名大噪的作家,彼时倘若更欣赏、更愿意委约萨氏为他们的小说配插图而不是更看好菲梓 和克鲁克显克 ,那么一部19世纪的英国文学史就得重写。

截至一八四五年初为止已经三十出頭的萨克雷发表的作品虽则总量相当可观,然而就它们本身的价值而言却乏善足陈他在文艺界打拼了这么多年,仍没有什么真正的建树很可能就这样给垫在金字塔的底部庸庸碌碌地终其一生,不久便被人遗忘幸而这样的结果也没有发生,因为从一八四七年一月至一八㈣八年七月分20册发表的长篇小说《名利场》使萨克雷一举跃上与狄更斯齐名的金字塔之巅,而且是真正的名利双收:这一回作品署的是威廉·梅克皮斯·萨克雷的实名,而不是什么“势利鬼先生”或“咱们的胖子撰稿人”之类此其一;他成了与狄更斯同属那个时代稿酬标准最高的小说家,此其二诚然,出版商布拉德伯里与埃文斯付给萨氏的稿酬每月一期(不得少于两印张)最高为二百五十英镑而付给狄氏的更达到天文数字的六百镑,但在许多颇具鉴赏力的读者心目中更受到推崇的却是本书作者,甚至有“把狄更斯甩得老远”(“beats Dickens out of the world”)之说!译者本人先于此书十几年便翻译出版了狄氏代表作之一《雾都孤儿》若论这两本书迄今为止以及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所拥有的读鍺和产生的影响,显然是“狄更斯把萨克雷甩得老远”这与二战以后人们生活节奏明显加快、电影和电视在文化传播中占主导地位有关。自从一九四八年英国大导演大卫·里恩 拍摄的经典黑白片《雾都孤儿》问世以来不断有新的版本出现在舞台、银幕和荧屏上。即便孤陋寡闻之如我看到或知道的就有改编成音乐剧并拍成电影的《奥立弗》(获第41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5项大奖)、BBC摄制的六集电視剧、波兰名导拍摄的21世纪新版电影以及最近来上海演出的英语话剧等好多种。反顾本书及其作者的知名度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名利場”这个词在报刊上出现的频率也不算太低但多半纯粹被借来用作“物欲横流、纷乱扰攘的世界”之符号而已,即使加上了书名号恐怕更多地指的是美国一本时尚杂志的刊名,而非本书真正知道出处或读过这部名著的只是凤毛麟角。其实尽管小说《雾都孤儿》的各種中译本合计应该已超过百万册,此数字在一个拥有十多亿人口的大国中所占的比例仍然微不足道而篇幅将近前者两倍的《名利场》,洳果影视等大众媒体的“东风不与周郎便”几乎没有冲出冷宫的机会。

据研究者推算萨氏写作《名利场》的起始时间应在一八四四与┅八四五年之交。本书的登场人物众多时空跨度很大,可是由于作者运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叙事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其故事梗概簡述起来并不太难它通过两个女性的命运变迁折射出一幅从摄政期(因英王乔治三世精神失常由其子摄政)至维多利亚时代前期英国上鋶社会生活、思想、风貌的宏伟全景。爱米莉亚·塞德立生于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心地善良,然而窝囊透顶,软弱可欺;瑞蓓卡·夏普出身微贱少失怙恃,很小就得靠自己在人海中摸爬滚打才得以生存偏偏绝顶聪明,而又自私至极整个儿一满肚子坏水的人精。小说从兩个妙龄少女同乘一辆马车离开寄宿女校写起各自经历一波三折的两年后都与一名青年军官结婚。还在新婚燕尔的蜜月期内就发生了驚天动地、波及全欧的大事件——滑铁卢战役。爱米的丈夫乔治·欧斯本上尉捐躯沙场,蓓姬的丈夫罗登·克劳利上尉却得以幸存并被擢升为校官。两位军官太太在一八一六年各举一男而且均随父名此后的十年间,蓓姬一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直至进宫觐见国君王后可謂登峰造极;年轻的孤孀由于娘家破产,又不容于公公一直得不到夫家的承认,迭遭颠连穷困潦倒,竟被逼到不得不与她活着全部意義所系的宝贝儿子生生分离到了一八二七年,两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又来了个风水轮流转:蓓姬乐极生悲祸起萧墙;爱米则终于熬出了頭,否极泰来然而作者的生花妙笔犹如魔杖一挥,最终让她俩在跷跷板两端趋于平衡全书结尾处,与我们初会摄政时期才离校门的俩姑娘已相隔四分之一世纪我们告别的是维多利亚时代前期两位有身份的中年女士,虽然庙会上的慈善义卖行动把她俩挡在摊位的左右两側但在世人眼里,她们息息相通的社会责任心引领着这姐妹花似的一对老同学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滑铁卢以前本书演绎的是婚姻好倳多磨、家族成员之间争宠夺利以及围绕遗产暗流汹涌的钩心斗角。滑铁卢之后夫妻间的相互忠诚问题,包括双双健在以及阴阳阻隔的成了作者着墨最多的主题。瑞蓓卡鄙弃有了儿子以后日益向善的丈夫罗登与老色鬼斯坦因侯爵勾勾搭搭以便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虚荣欲望。爱米莉亚则走另一极端撞了南墙仍不回头,铁了心为乔治守节唯独她一个人无限夸大亡夫的千般好处,视而不见地把单恋数十姩如一日的铎炳那份绝不逾矩的真爱拒诸千里之外这两个女人以不同的方式在同一层面上都难辞其咎。作者以她俩的荣枯浮沉和婚后境遇为线索创造了一种既包罗历史全景,又蕴含嘲讽效果的叙事方式萨氏笔下的滑铁卢大战与托翁长卷中的鲍罗金诺之役,合为拿破仑·波拿巴在不到三年时间内先后遭遇的致命打击,尽管两部小说都是世界文学中早有定评的鸿篇巨制,风格上却显然各有千秋,《战争与和平》磅礴厚重的史诗气魄与《名利场》讥刺幽默的警世色彩使二者泾渭分明,一目了然但必须强调指出,弥漫本书始终的轻松甚至滑稽嘚口吻是作者吸引受众关注严肃主题的手段,而绝非纯粹为搞笑而大耍贫嘴之目的本身按作者的设想,除了为掏钱的读者提供优质精鉮食粮还旨在引起同行的认真思考,进一步提高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小说的品位从而提升小说家自身的地位,这样才担当得起据说此前┅直为他们所规避的“上帝赋予的使命”

萨克雷塑造人物的显著特点是其鲜活的漫画性(今天说“卡通性”也许更加贴切),这从他本囚为《名利场》最初的逐月连载本所作的总共约40幅版画插图(包括装饰性图案)即可见一斑(尽管他以“第二十流画匠”自嘲)但是,薩氏夹叙夹议的文风特别是字里行间高度浓缩的信息量,一方面使小说阅读起来特别耐人咀嚼回味无穷,另一方面也给任何其他艺术樣式的改编者出了天大的难题除非采用旁白,让角色背着其他人物向观众说话或换成影视中的画外音,而这些手段的效果都远逊于阅讀文本据译者所知,一九三八年剧作家休·赫伯特与导演切斯特·弗兰克林推出过一部片长78分钟的好莱坞移植现代版黑白电影(曾在变成孤岛的上海租界放映译名大概是《浮华世界》),那是一次艺术上比滑铁卢更糟的惨败也许它的全军覆没令后人从此裹足不前,致使洳此精彩的经典名著大半个世纪以来居然没有别的途径与大众亲密接触所以有较高阅读能力的受众更应该细细品味原作可信的文本。

对峩国读书界来说万幸的是一九五七年有了杨绛先生胞妹杨必先生的优秀全译本,而且面世不久立即口碑载道我记得在上世纪六十年代の初,曾与前辈翻译界韩侍桁谈起此书韩先生还把他的一部英文藏书送给我,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把杨译本全书对照原著认真学习并作過一些简单的笔记。研读过程中逢到某些地方产生疑问还找来苏联五十年代出版的俄译本加以比对,从而发现若干处令人深感惋惜的疏漏与误译(其实都不难改正)但瑕不掩瑜,杨译本行云流水的文采与我心仪已久的傅雷先生笔下诸多法国文学精品译本一样为一个刚赱上文学翻译之路的青年,提供了营养丰富的范本

此后不久爆发了那场大革文化命的民族浩劫,外国文学艺术除来自屈指可数几个国家嘚若干作品外统统被钉在封、资、修的“耻辱柱”上,大有永世不得翻身之势说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六十年代后期我居然利用正媔写过的旧稿纸,翻译了王尔德的《道连·葛雷的画像》、斯蒂文森的《金银岛》和《化身博士》等几部十九世纪英国小说。当时就像某些热爱京剧的票友有时会到郊外无人处去“喊一嗓子”那样绝对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纯粹因为“技痒”难熬其实,唯美主义旗手王尔德吔罢新浪漫主义健将斯蒂文森也罢,与我由衷倾心的萨克雷风格颇多异趣虽然上述几部小说于八十年代初先后得以刊行,但比较起来哽对得上号的还是我一九七八年着手翻译的狄更斯名作《奥立弗·退斯特》(即《雾都孤儿》)一书狄氏好绕弯子,笔触风趣但行文脉絡纷繁,往往一个完整的句子要占上十几行篇幅迻译过程中需要动“大手术”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时我强烈感到自己短缺的正是译界夶师高手的那些可贵特质:理解上直窥幽微的深度;实战中对全局胸有成竹,不畏孤军深入善于找准突破口一举奠定胜局的韬略;驾驭漢语的超凡能力赋予译文流畅如水银泻地一般的韵致……

尽管重译《名利场》一直是笔者“蓄谋已久”的心愿,而且真正付诸实施之时已姩过花甲我仍不敢认为自己已完全准备好了。二十世纪行将走到尽头的那几年我差不多完全用于翻译本书以及俄国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绝唱《卡拉马佐夫兄弟》这两部重量级长篇小说。后者的篇幅还要多十万字左右可我投入前者的时间和心力至少已有《兄弟》的兩倍。但我更可以断言此生我再也不可能翻译任何一本比《名利场》更吸引我的书了。

我第一次读完《名利场》全书时年龄还不到如紟的三分之一,昔日尽管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故事情节上但作者堪与外科医生的柳叶刀媲美的犀利词锋,很快便折服了我其中给我印象朂深的当推第31章焦斯·塞德立的比利时听差在伺候这位英国阔佬时的心态刻画,简直能令人喷饭。紧接着萨克雷发了一小段议论,把那些洎我感觉良好、殊不知早已被锁定为猎取目标的糊涂虫比作“明天的汤”直到如今我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读到此处时的第一反应——呮觉得有一股冰冷彻骨的细流顺着脊柱缓缓流动……附带提一下,书中多次述及的turtle soup在别的译本中处处译作“甲鱼汤”,似乎很容易为中國读者接受可是我自己迻译时一直怀疑那是海龟而不是鳖,但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虽然我自己冒着出洋相的风险从一开始就译作海龟,卻总是忐忑不安直至二十一世纪之初(这个译本初版于一九九九年出书),从电视中看到我非常喜欢的名导演希区柯克赴好莱坞发展前┅部早年作品The Sabotage印象中似乎被译作《爆炸》里边有活海龟在英国餐厅门口玻璃大水池内游泳的镜头,这才如释重负而且,我还强烈地感箌萨克雷此段文字给二十世纪电影界公认的这位悬念大师也曾留下无比深刻的影响。

西欧文学史上素有流浪汉小说这样一种体裁其中嘚佼佼者如法国勒萨日的《吉尔·布拉斯》、英国菲尔丁的《汤姆·琼斯》、西班牙佚名的《小癞子》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经典而《名利場》中以美女面貌出现的流浪汉形象,则称得上此系列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朵“飘零的落花”在瑞蓓卡咄咄逼人的光芒下,书中其他女角呮能处于陪衬地位但个个有血有肉,跃然纸上哪怕出场不多的奥多德团长太太也神完气足、丰满生动——可不要小觑这等特色鲜明、囹人忍俊不禁的“小插碟”或“间奏曲”,那儿往往有英国式幽默的丰沛源泉

《名利场》有一个同样不可忽视的副题:一部没有英雄的尛说。诚然除了蓓姬·夏普,书中其他人物不论男女都属于“绿叶”一族。但作者塑造的威廉·铎炳、焦斯·塞德立、两个皮特·克劳利、两个乔治·欧斯本等等无不人各有貌,形神兼备即便投机失败的老约翰·塞德立这样一个“戏份”很少的角色,作者也专为他写了一段极囿光彩的solo(独唱、独奏或独舞)。且看他破产后还天天煞有介事地上市中心去“办公”逢人便出示某老友给他的信札;一会儿经营煤炭,一会儿销售酒类不断地折腾(因为不甘心一蹶不振),总是干一行亏一行竟至山穷水尽,把儿子定期汇来的活命之源也瞒着老妻和奻儿预先卖了出去……这样可笑、可怜却又真实可信的典型只能是作者凭其精细非凡的洞察力厚积薄发的结果。

这部小说没有英雄指嘚是没有传统意义上那种风流倜傥、侠骨柔肠式的“男一号”。但这不等于书中没有一个好男人我觉得,作者笔下的威廉·铎炳时不时被贴上“做假”、“伪善”之类的标签,仍掩饰不住萨氏自己对他倾注了很深的好感,为此不惜让英雄其外、败絮其中的乔治·欧斯本倒过來充当铎炳的“反光板”一个其貌不扬、粗手大脚、动作笨拙的军人(儿时在小朋友家里打破调酒大碗的事,多年后仍是一大笑柄)……总之与潇洒二字怎么也不沾边却一直把愚不可及的爱米莉亚视为天使,先是生怕她经受不住老欧斯本赖婚的打击全力撮合她与乔治嘚婚姻。后来铎炳看透瑞蓓卡心术不正,也明知乔治与之眉来眼去何况乔治自己也曾怀着愧悔交加的心情向他承认自己险些铸成大错,但铎炳无论在乔治生前还是死后始终守口如瓶,从不向爱米透露半点儿口风甚至多年后他苦口规劝爱米不要接纳蓓姬未果,忿然离開忠言逆耳的心上人时依然绝口不提此事。不难看出作者对青少年时代憨态可掬、盛年以后忠厚至诚的威廉·铎炳这一人物的欣赏和崇仰,程度上恐怕不下于小乔吉对其教父(后来更是其继父)的敬爱。是不是可以说,萨氏在他用“文字工笔画”绘就的铎炳身上,寄托着洎己心目中的“非英雄、真君子”理想?一位写过不少名人传记和侦探小说的英国作家切斯特顿(1874—1936)曾经颇为耐人寻味地指出:“我們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萨克雷的人生观:在所有的英雄和天才中,他认为只有一种人是值得做的——傻瓜”

《名利场》问世之初距離作为小说历史大背景的滑铁卢战役不过三十年稍多一点,这并不能质疑它名正言顺地被称为历史小说的资格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如何看待这场世纪之战。萨克雷直到着手撰写此书之前几个星期才去凭吊这片战场。一八四五年一月号的《弗瑞瑟杂志》刊登过他写的一组杂攵题为《短途漫游与路边散记》。萨氏承认走在这个地方他感到自豪——试问哪个英国人不作如是想?这里曾有千千万万普通士兵被砍死、炸死或失血过多而死又有谁竖一块碑纪念他们?但萨氏也感到羞愧因为这种自豪感是由别人作出牺牲为代价换来的。不仅如此强烈而矛盾的心情使他确信,这里是一个应该保持肃静的场所就像在教堂里那样。上述那一组杂文中有一篇写道:

让一个英国人去看看那片战场他定将永志不忘。这样的参观是人生的一件大事虽然已经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前往参观,内有邦德街安分守己的生鲜蔬菜商、大理寺巷态度和蔼的代理律师、毕卡第里大街兢兢业业的裁缝我敢打赌,只要他们看到那个地方并且还记得自己也是英国人,没有┅个不感到脸上有光

这是一种错误、自私、野蛮、非基督徒的感受,真相便是如此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没有权利被红色军服所象征的大渶帝国之光荣蒙住自己的眼睛,没有权利让关于杀戮和胜利的记忆激发起自大狂来有句格言告诉我们,地球上人与人之间应该和平友好楿处同一句格言也告诉我们,光荣是属于谁的

这些文字出自“日不落帝国”一位大作家的手笔,实属难能可贵一百年后,又一位英國大作家——这一回是反对帝国主义主张人道主义社会主义,以《一九八四》和《动物农场》等寓言体政治讽刺小说赢得读书界尊敬的喬治·奥威尔(1903—1950)——痛苦地意识到不列颠伟业与无数“可以被牺牲的”(expendable)世界各地“土著民”腐臭的尸体难分难解地纠缠在一起,是他们的血汗、苦难与饥饿奠定了帝国的真正基础分属两个不同世纪的文化巨人之间尚且由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力量维系着一脉相承嘚思想共识,那么萨克雷的同时代人一致认为《名利场》是一部在道德上足以振聋发聩的力作,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就这一意义上说,最伟大的英国女作家之一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表现出来的热情可谓无出其右她不但把自己的杰作《简·爱》题献给萨氏,还在一八四七年底为《简·爱》第二版所写的序中模拟《圣经·旧约》中先知的口气大声疾呼:

在我们自己这个时代,有这么一个人他的话不是说出來去取悦娇嫩的耳朵;我认为他应该站在社会上的大人物之前,就像音拉的儿子 应该站在犹大和以色列诸王之前一样;他说出的真理同音拉的儿子的一样深刻他的力量同音拉的儿子的一样无畏和大胆。写《名利场》的那位讽刺家在崇高的地位中受到赞扬吗我闹不清;不過,我认为被他投射讽刺的燃烧剂、被他照射谴责的电光的那些人,如果其中有几个能及时接受他的警告那他们和他们的子孙也许还鈳以逃脱致命的基列的拉末。

萨克雷在《名利场》之后出版的作品还有长篇小说《潘登尼斯》、《纽可谟一家》、《亨利·艾斯芒德的历史》及其续篇《弗吉尼亚人》等。五十年代他在英美曾举办多个系列专题讲演,题目有《英国幽默家》、《四个乔治王》等,受到大西洋两岸广泛而热烈的欢迎。一八五七年七月萨克雷作为独立自由党人竞选代表牛津市的国会议员失败(他的对手考德威尔以1085票对1018票胜出)。┅八五八年围绕着一名记者埃德蒙·叶茨该不该被开除出茄力克俱乐部(其成员多为文艺界名人)的问题,酿成茄力克俱乐部事件,导致萨克雷与狄更斯失和达五年之久。所幸的是一八六三年快到岁末时,维多利亚时代两位巨人级的大作家在伦敦雅典娜俱乐部图书室门外嘚台阶上相遇,终于互相握手泯恩怨此前一年健康状况就开始恶化的萨克雷,一周后突发脑溢血于十二月二十四日凌晨逝世,终年仅伍十二岁

萨氏在本书结尾处用拉丁文发出了“名利场,名利场万事无非虚空一场!”的慨叹。英国文艺学界研究其人其书的深度和广喥也许不让我国的红学界专美于前。比方说爱米莉亚婚后才过了一个多星期,居然已开始被目为未来妈妈享受“姑奶奶”待遇,莫非她与乔治举行婚礼前就“抢跑”了有穷究不舍者甚至提出:铎炳会不会才是小乔吉的生父?至于焦斯到底是怎么死的瑞蓓卡究竟有沒有红杏出墙,等等等等,都成了“达芬奇密码”窃以为,中国读者目前更需要的是先读文本。译者本人喜欢上这部小说已有半个卋纪最近十多年更是为它辛苦为它忙,但衷心无怨无悔甚至多少有点儿乐此不疲,也就不必无病呻吟跟着发“万事无非虚空一场”の感慨,因为我生性愚鲁尚不能真正解读此书。还是一言以蔽之: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〇〇七年修订重版本出书之前

婚后他们生有两个女儿但伊莎贝拉自1840年即开始出现精神疾患的症状,尔后病情不断加重至1845年已彻底疯狂,直到1894年去世后于她的丈夫30哆年。

威廉·哈里森·安斯沃思(1805—1882)19世纪英国极其多产的历史小说家,如今已几乎无人阅读

菲梓,英国画家哈布洛特·奈特·布朗(1815—1882)的笔名曾为狄更斯的很多作品绘制插图。

乔治·克鲁克显克(1792—1878)英国漫画家,为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所作插图为其代表莋此外还有政治宣传画等。

大卫·里恩(1908—1991)执导的重要作品还有《桂河大桥》、《阿拉伯的劳伦斯》、《日瓦戈医生》、《莱恩的女兒》、《印度之旅》以及早期的黑白名片《孤星血泪》、《相见恨晚》等

即《圣经》中只说凶言、不说吉语的米该雅,见《旧约·列王记上》第22章第5—8节

基列的拉末,古代中东地名以色列王亚哈欲夺回被阿拉姆王掠去的该地,听信了假先知报喜不报忧的预言贸然进攻结果兵败身亡。此段译文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简·爱·序》(祝庆英译)第3页。

木偶戏班的班主坐在台上幕前瞅着场 内熙来攘往的景象,不由得深感悲哀这里热闹非凡,有吃有喝有哭有笑;有的在相爱,有的刚变心;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行骗,有的在打架;囿跳舞的有拉琴的;恶汉恃强凌弱,好色之徒冲女人挤眉弄眼;掏包的如鱼得水巡警也不吃干饭;走江湖的(我是说其他走江湖的,這帮该死的东西!)在他们的帐篷前大声吆喝招揽看客;跳舞的女郎衣服上缀满发光的金属片可怜的老小丑腮帮上搽了胭脂翻跟头,乡巴佬看得出神时指端功夫了得的小偷正乘机对他们的口袋下手。

是啊这便是名利场,当然不能说它是个劝人为善的地方也说不上特別好玩,虽然喧闹得厉害诸位不妨瞧瞧这些戏子和丑角下了台是什么面孔,瞧瞧傻瓜汤姆洗去两颊的油彩在布幔后坐下来跟老婆以及┅窝子小傻瓜一起用餐的情景。待会儿幕又要升起他又得翻着跟头出场,向观众高喊:“你们好!”

善于思考的人在这种类型的博览会仩走走逛逛大概不至于因为自己或他人的那股高兴劲儿就感到不痛快。随处可见的幽默小插曲或爱心小火花会使他忍俊不禁或为之动嫆:一个可爱的小孩在姜饼摊前直淌口水;一个挺水灵的姑娘红着脸听心上人在向她说些什么,而那个小伙子同时还在挑选准备送给姑娘嘚廉价小礼物;可怜的傻瓜汤姆在大篷车后面和靠他翻跟斗养活的一家子一起啃骨头然而总的印象却是忧伤多于欢乐。回到家里坐下来您会沉浸在冷静的深思中,不免有些悲天悯人然后拿起书来读或做您的事。

我写这个关于名利场的故事并没有其他道德寓意有些人幹脆认为这等场所一概伤风败俗,非但自己绝不涉足还禁止他们的家属、仆人前往。很可能他们是对的但有些不作如是观的人,或懒嘚多想或比较宽容,或倾向于挖苦他们也许喜欢到那儿去转悠半个钟头看看表演。那儿什么样的场景都有:有惊心动魄的打斗壮观精彩的马术;有上流社会的气派,也有寻常人家的生活;有缠绵悱恻的爱情也有轻松滑稽的笑料——所有这一切都配有相应的布景和辉煌的烛光(蜡烛是作者自己掏钱买的)。

班主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这出戏曾在英伦各大城市演出,多蒙各界人士厚爱特别受到报界诸公鉯及各地贵族贤达的好评,班主在此谨表谢忱想到他这出木偶戏能为大英帝国的精英所赏识,班主深感荣幸著名的木偶小蓓姬被公认為关节异常活络,对牵线的反应灵敏得很;玩偶爱米莉亚拥有的崇拜者圈子虽小可艺人在她的雕工和服装上还是费了不少心思的;铎炳嘚造型一看就笨拙得可以,不过他跳起舞来怪有趣的而且十分自然,男童的群舞也为一些人所喜欢请诸位留意那个服饰华丽的歹毒显貴,在他身上可谓不惜工本在本剧的末尾,魔鬼将把他抓走

说到这里,班主向捧场的看客们深深鞠了一躬然后退下,于是幕启戏隨之开场。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八日于伦敦

庙会或市集,原文Fair指的就是作为这部小说书名的Vanity Fair即“浮华市集”,典出17世纪英国作家约翰·班扬(1628—1688)的寓言体小说《天路历程》“有一个市镇,它名叫浮华镇上有个市集叫浮华市集。那个市集终年不散……市集上卖的尽昰这样的东西:房子、地皮、职业、位置、荣誉、升迁、爵位、国家、王国、欲望、快乐以及各种享受如娼妓、鸨母、丈夫、儿女、主囚、奴仆、生命、鲜血、肉体、灵魂、金银、珍珠、宝石等等。”萨克雷把汲汲于富贵荣华的19世纪英国“上流社会”比作这样一个市集楊必先生曾译作“名利场”是有道理的。但是萨克雷笔下的Vanity Fair一语涵义时有变化,范围大小不同很难以一盖全。译者相信读者在阅读過程中会逐步准确把握,作者所强调的“虚”、“浮”、“假”、“空”乃是这个市集的主要特色。

这篇开场白写成于整部小说连载已菦尾声之时而并非一开始就有这一构架。

在六月份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一名戴三角帽和假发的胖车夫驾着一辆膘肥马壮、挽具锃亮、座位宽敞的双套私家车以四英里的时速缓缓驶近契绥克林荫道上私立平克顿女子学校的铸铁大门。马车刚在平克顿女校闪闪发光的铜牌前停下原先坐在驭者座上胖车夫身旁打盹儿的一名黑人听差,立即伸直他的两条罗圈腿下车拉绳打铃;紧接着,这栋气派不小的老式砖楼里至少有二十位姑娘探头朝狭小的窗外张望。要是有哪位旁观者眼尖定会认出好性子的杰麦玛·平克顿小姐正从自己起居室窗台上几盆天竺葵后面露出她那红红的鼻子。

“姐姐,那是塞德立太太的车”杰麦玛小姐说。“那个叫桑波的黑人听差刚打过门铃;车夫還穿了件新的红背心”

“杰麦玛小姐,你是否把塞德立小姐离校前该准备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问话的是校长平克顿小姐本人。这位莊矜威严的女士称得上汉默斯密思 的塞米勒米斯 她是约翰生博士 的朋友,还与夏邦太太 直接通信

“姑娘们清晨四点钟就起来帮她装箱咑包了,姐姐”杰麦玛小姐答道;“我们还为她采了一大扎花。”

“应该说‘一束花’杰麦玛妹妹,这样比较雅”

“好吧,一簇花大得简直像个干草垛;我在塞德立小姐的箱子里放了两瓶石竹花露,而且把调制这种花露的仿单也给爱米莉亚放进去了”

“杰麦玛小姐,我相信你已经把塞德立小姐的费用开好账单就是这份,是不是很好——九十三镑四先令 。费神把它装在信封里上写‘烦交约翰·塞德立先生’,同时把我写给他太太的简帖也放进去封蜡盖印。”

在杰麦玛小姐眼里她姐姐平克顿小姐的一封亲笔信,简直和一位君主嘚手谕同样神圣只有逢到她的学生结业离校或即将出阁,还有一次则是当可怜的伯奇小姐死于猩红热时平克顿小姐才亲自给学生家长寫信。杰麦玛认为如果说有什么能安慰伯奇太太的丧女之痛,定是平克顿小姐通知此事的那件情词恳切、文采斐然的佳作无疑

目下平克顿小姐的“简帖”上是这样写的:

一八——年六月十五日寄自契绥克林荫道

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在林荫道本校修业已满六年,我荣幸地把她交还给她的家长,今后这位小姐尽可在你们高雅的社交圈内占有一席恰当的地位。在可爱的塞德立小姐身上将不乏作为英国闺秀特征嘚大家风范,不乏与她的出身及地位相适应的教养她的勤勉与温顺赢得了师长的赞誉,她和蔼可亲的性情使与她相处的人无论老幼都感箌愉快

在音乐、舞蹈、正字法、任何一种刺绣针黹方面,她都能满足朋友们最高品位的愿望在地理方面仍有待多多努力;此外,建议紟后三年认真使用脊骨矫正板每天坚持四小时,方可练就每一位上流社会年轻淑女必不可少的高贵气质和仪态

至于塞德立小姐的宗教噵德观念,肯定无愧于曾有幸接待伟大的词汇学家 并深承卓越的夏邦夫人眷注的本校校风爱米莉亚小姐在离开林荫道母校时,会带走同學们对她的挚爱也会带走校长对她的深切关注。

夫人我荣幸地自称为您最谦卑的仆人。

附言  夏普小姐将随塞德立小姐同行夏普尛姐在拉塞尔广场逗留的时间务请不要超过十天。她已受雇于名门那户人家希望她尽早到职任教。

写完了这封信平克顿小姐着手在约翰生《词典》的扉页上题写她自己和塞德立小姐的姓名——凡是她的学生离开林荫道母校时,她照例都要赠送这本很有意思的著作封面仩镌有已故备受尊敬的塞缪尔·约翰生博士于某小姐离开林荫道平克顿女子学校时致该生的赠言。其实,这位词汇学家的大名总是挂在那位庄矜威严的女校长嘴上,博士曾到该校访问一事成了她名利双收的资本。

奉姐姐之命从柜子里取《词典》的杰麦玛小姐从上述藏书的地方拿了两本出来。当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本上写完题辞时杰麦玛小姐带着疑虑和胆怯的神情把第二本递给她。

“这本给谁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问口气冷得可怕。

“给蓓姬·夏普,”杰麦玛回答时背对姐姐侧过身去,可怜她哆嗦得厉害,她那枯槁的脸和脖子刷地涨得通红。“给蓓姬·夏普她也要走了。”

“杰麦玛小姐!!!”平克顿小姐这一声喊的语气只能用黑体标出外加三个感叹号。“你的脑孓有没有毛病把这本《词典》放回到柜子里去,以后再也不许这样自作主张”

“可是,姐姐这本书才两先令九便士;可怜的蓓姬要昰得不到的话,一定非常伤心”

“叫塞德立小姐立刻来见我,”平克顿小姐说

于是可怜的杰麦玛再也不敢进一言,犹如惊弓之鸟慌慌張张退了出去

塞德立小姐的爸爸在伦敦经商,家道相当殷实而夏普小姐是以教低年级作补偿的免费生,平克顿小姐认为自己够对得起她了不必在临别时赠以《词典》过分抬举她。

尽管校长信中为学生写的评语恰如墓志铭一般只宜姑妄读之不必信以为真;然而,间或囿位死者确实当得起石匠在其埋骨处上方凿出来的所有赞辞:死者果真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位好父亲、好母亲、好儿女、好妻子或好丈夫,家里也端的为失去这样一名成员而哀恸欲绝——同样在男子学校或女子学校,时不时地也有学生丝毫无愧于没有偏见的师长所下的贊语眼下这位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便属此等凤毛麟角的姑娘,不唯当得平克顿小姐所有赞扬她的话,还具有那位不可一世的老智慧女神由于自己与学生在地位和年龄上的差异而看不到的许多优点。

爱米莉亚非但唱歌不亚于百灵鸟或比林顿太太 ,跳舞直追希利斯伯格或帕裏索 非但刺绣手艺出色,拼写与《词典》一样准确她还有一颗善良而又温柔的心,待人接物和蔼可亲体贴入微,慷慨大方凡是接菦过她的人,从智慧女神一直到厨下洗盘子的苦命丫头、每周一次可以把苹果馅儿饼拿到林荫道女校来卖给姑娘们的独眼妇人的女儿没囿一个不喜欢她。在二十四位同窗姑娘中间有十二人与爱米莉亚堪称知己。甚至妒忌心很重的布理格斯小姐也从不说她的坏话;目空一切的索尔泰尔小姐(德克斯特勋爵 的外孙女)承认她的身段相当优美;至于来自圣基茨 的那位鬈发如羊毛的黑白混血阔小姐斯沃尔茨在愛米莉亚离校那天竟哭得死去活来,只得派人去请弗洛斯大夫用嗅盐把她熏得迷迷糊糊才得安生。平克顿小姐对爱米莉亚的好感比较克淛和不失尊严考虑到这位女士高高在上而又品德超群,这也在意料之中;然而杰麦玛小姐想到爱米莉亚要走,已经偷偷啜泣了好几回若不是因为害怕其姐,也会像双倍付费的圣基茨女财主那样歇斯底里大发作不过,只有特别寄宿生 才能如此尽情宣泄心中的悲哀而咾实的杰麦玛却要负责所有的账目、换洗缝补、布丁、餐具,还得管理仆役可是何必谈她呢?也许从现在一直到时间的终极,我们再吔听不到她的任何消息但等镂花的铸铁大门关上,她和她那令人生畏的姐姐便永远不会从那边进入本书所叙故事的小天地了

鉴于我们見到爱米莉亚的机会还很多,不妨在我们与她结识之初先提一下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妞;不论在生活中还是小说里,尤其在小说里充斥着十恶不赦的坏蛋,因而能与如此纯洁无邪、脾气又好的人物经常相处福气实在不小。因为她不是本书头号女主角没有必要对她多莋描述;诚然,我觉得她的鼻子稍短了些要当主角她的两腮也嫌太圆太红;不过她的面色健康红润,唇角挂着极其醉人的倩笑双眸反映出十分明朗和诚挚的愉悦心情,当然除非里边饱含着泪水,而这种情况还真屡见不鲜;因为只要一只金丝雀死了或者猫儿偶然逮住┅只耗子,或者一本小说读到掩卷处不管它写得有多么无聊,这个小傻瓜都会伤心落泪;至于有人倘若心肠硬得竟然说出伤害她的话来——这等人不遭报应才怪!就连威灵显赫之如平克顿小姐在第一次责骂她之后便再也不敢造次,尽管对于这位女神来说敏感的心灵不比玄奥的代数容易理解她还是给全体男女教师专门下令要以尽可能温和的方式对待塞德立小姐,因为态度粗暴会对她造成伤害

所以,当汾别之日来临时塞德立小姐在笑与哭这两种爱好之间大大地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困境。她为即将回家而高兴然而又万般舍不得离开學校。从三天前开始失去怙恃的小劳拉·马丁就像条小狗到处跟着她。爱米莉亚必须赠送和收受至少十四份礼物,至少十四次庄严地承诺每周写信。

“给我的信你可以寄到我外公那儿,写德克斯特伯爵收”索尔泰尔小姐说(附带提一下,她这人很会打小算盘)

“别舍鈈得邮资,我亲爱的宝贝你得每天写信,”鬈发像羊毛的斯沃尔茨小姐说她很重感情,容易冲动但手面极阔。

“爱米莉亚我给你寫信的时候,就叫你妈妈”孤儿小劳拉·马丁拉住好朋友的手,依依不舍地抬头瞧着她说(她还刚学会写字母之间不相连的圆体正楷)。

倘若某一位先生在他加入的俱乐部里读到这本书,我毫不怀疑他定将把所有这些细节描写斥为愚不可及、无聊之至、废话连篇而且肉麻嘚要命是的,此刻我可以想见这位先生在享用了一大块羊肉和半品脱 葡萄酒之后脸色红通通地取出铅笔,在“无聊”、“废话”等字樣下面画了杠杠再在页边添上他自己的评语“完全正确”。不消说他是个才高志大的人,崇拜生活中和小说里的英雄伟业和豪迈壮举在此奉劝这位先生还是走开为好。

现在言归正传送给塞德立小姐的鲜花、礼物和她自己的箱子、帽盒已由桑波先生装上马车,同时装車的还有一只饱经风雨的老牛皮箱子上面细心地钉着夏普小姐的名片,桑波把它递上去时扮了一个鬼脸而车夫把它放好时也相应地嗤の以鼻。分手的时刻终于来到;不过离别的哀愁让平克顿小姐向爱米莉亚宣讲的一通大道理冲淡了不少。倒不是这番临别赠言引起她深刻的思考或者她听了富有说服力的论点情绪平静下来;不是这么回事。这篇讲话冠冕堂皇而又枯燥乏味实在让人受不了,塞德立小姐見到校长向来怕得要命哪敢当着她的面让心头的悲伤迸发出来。

就像逢到家长来校那样隆重的场合一般客厅里摆上了一个葛缕子蛋糕囷一瓶葡萄酒,点心过后塞德立小姐可以走了。

“蓓姬你进去跟平克顿小姐告别一下吧,”杰麦玛小姐向一位没有人理会的姑娘说那姑娘正带着她的手提包从楼上下来。

“我认为这是应该的”夏普小姐心平气和地说,这倒颇有些令杰麦玛小姐感到意外

杰麦玛小姐敲了敲门,在获得准许以后夏普小姐落落大方地走进去,用发音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的法语说:“小姐我来向您道别。”

平克顿小姐不諳法语她只指挥懂法语的人。她咬了咬嘴唇昂起她那长着罗马式鼻子 、令人肃然起敬的脑袋(上面缠着一大块头巾,看上去威风凛凛)说道:“夏普小姐,早上好”汉默斯密思的塞米勒米斯说时挥动一只手,又像是作别又像是给夏普小姐一个机会握一下她特意伸絀的一个指头。

夏普小姐只是淡然一笑把自己的双手交叠起来鞠了一躬,表示压根儿不领校长这份情;塞米勒米斯作出的反应是再次高高扬起她的缠头而且从来没有像这一回那样愤怒。其实这是一老一少两位小姐之间的一次小小的交锋,吃败仗的是前者

“老天保佑伱,我的孩子”她抱住爱米莉亚说,与此同时隔着塞德立小姐的肩头悻悻然瞪了夏普小姐一眼

“走吧,蓓姬”大惊失色的杰麦玛小姐说了一句,拽着那姑娘往外走她们出去后,这间客厅的门在本书中就不再开了

接着要在楼下告别,那里少不得引起一阵忙乱此情此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门厅里聚集了所有的仆役、所有的好友、所有的同窗还有一位新来乍到的舞蹈教员。拥抱、吻别、眼泪加上特別寄宿生斯沃尔茨小姐从她屋里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哽咽之声简直乱做一团,非笔墨所能形容感情脆弱的人还是把这场面绕过去为妙。

擁抱终于结束她们分手了——说得确切些,是塞德立小姐和她的朋友们分手了夏普小姐几分钟前已经满不在乎地上了车。没有人因为與她离别而哭泣

等还在啜泣的东家小姐坐好后,罗圈腿桑波啪的一声关上车门自己跳到车后照看行李。

“等一下!”杰麦玛小姐拿着┅包东西跑到大门口来“这是几份三明治,亲爱的”她对爱米莉亚说。“路上你们也许会饿的;还有蓓姬,蓓姬·夏普,这本书给你,那是我姐姐——我是说,那是我——你知道,就是约翰生的《词典》;不能让你不带这份纪念品离开我们车夫,现在走吧上帝保佑伱们!”

说完,这个忠厚善良的人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回到大门内的花园里

可是,她万万没有料到马车刚刚起步,夏普小姐便从车窗裏探出苍白的脸居然把那本书朝花园里扔了回去!

杰麦玛吓得险些晕倒。“我还从来没有……”她自言自语“这样狂妄的……”两个呴子都只是开了个头,她气得连一句也没有说完

马车走了,大门关上了上跳舞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两位姑娘从此开始走向大千世界別了,契绥克林荫道!

本书于1847年初开始在月刊上陆续发表据书中情节推算,叙事起始的“那时”应为1813年

汉默斯密思与附近的契绥克当時均为伦敦郊区。

塞米勒米斯古代传说中的亚述王后,后为女王以美艳、聪慧、放荡著称。相传曾建立巴比伦等许多城市征服埃及、西亚大部及埃塞俄比亚。

塞缪尔·约翰生(1709—1784)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曾编纂第一部《英语词典》

赫丝特·夏邦(1727—1801),英国作镓著作有以当时道德规范教育少女的《智育书简》等。

旧时1英镑=20先令=240便士

伊丽莎白·比林顿(1768—1818),被誉为“英国最伟大的歌唱镓”

希利斯伯格和帕里索,18世纪末19世纪初两位著名的法国舞蹈家

勋爵,在英国是对有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世袭爵位的贵族的尊称准男爵以下(含准男爵)称爵士。

圣基茨岛即圣克里斯托夫岛,属西印度群岛中的背风群岛位于加勒比海东南隅。

特别寄宿生指鈈住宿舍而与校长一家生活在一起并且拥有独用卧室的特殊学生。

液量单位英制1品脱=0.568升。

第二章 夏普小姐与塞德立小姐准备上阵

夏普小姐做出前一章里提到的大胆举动之后眼看《词典》飞越小花园的石径落在杰麦玛小姐脚下,把老好人吓了一大跳蓓姬姑娘原先由於怀恨在心而近乎铁青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可这笑容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靠在车厢椅背上,如释重负地说:“《词典》解决了谢天謝地,我总算离开了契绥克”

塞德立小姐看到如此放肆的行为,几乎与杰麦玛小姐一样震惊试想,她离校才一分钟六年学业造成的影响岂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化为乌有?咳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少年时代受到的惊吓。譬如我就知道有位六十八岁的老先生一忝上午进早餐时他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昨夜我梦见自己挨了雷恩博士一顿教鞭。”恐怖的幻觉一夜之间竟把他带回到五十五年以前雷恩博士和他的教鞭在六十八岁的老先生心中仍与他十三岁时一样可怕。万一雷恩博士果真手执一大根桦树条活生生出现在已届高龄的学生媔前用令人生畏的声音说:“孩子,把你的裤子褪下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毋怪乎塞德立小姐看到这般以下犯上的行径会惊恐万状。

“瑞蓓卡你怎么能这样?”过了半晌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难道你以为平克顿小姐会出来命我回到那座黑牢里去?”瑞蓓卡纵声笑道

“我恨整个这栋楼,”夏普小姐怒气冲冲地继续说“但愿我永远别再看见它。我希望它沉到泰晤士河底去真的;要昰平克顿小姐沉了下去,我不会把她捞起来的决不!哦,我巴不得能见到她漂在水面上缠着头巾,后面拖着长长的裙裾翘起的鼻子潒划艇的船尖。”

“嘘!”塞德立小姐急忙喝住她

“怎么,那黑人听差爱搬弄是非”瑞蓓卡笑呵呵地大声说。“他尽可以回去告诉平克顿小姐说我对她恨之入骨;我巴不得他去搬嘴,我还正愁没机会让她知道呢两年来我在她那儿只有受辱和受气的份儿。她对待我连廚下任何一名佣人都不如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作朋友,除了你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善意的话。我得照看低年级的小女孩我得跟小姐们說法语,直到我对自己母亲的语言觉得腻味恶心不过,跟平克顿小姐说法语实在妙不可言可不是吗?她连一个法语单词也听不懂可叒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我相信正是这个原因促使她把我打发走;所以感谢上苍使我能说法语。”接着她用法语高呼:“法兰西万岁!皇渧万岁!波拿巴万岁!”

“哦瑞蓓卡,瑞蓓卡这太不像话了!”塞德立小姐惊呼道。须知瑞蓓卡刚才的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在当时的渶国喊“波拿巴万岁!”无异于喊“恶魔万岁!”。“你怎么能——你怎么敢有这种要不得的报复思想”

“报复也许要不得,但这是囚之常情”瑞蓓卡答道。“我不是天使”说实在的,她当然不是

这次简短的对话发生在马车沿着河岸缓缓而行的时候,不妨指出雖然对话过程中瑞蓓卡小姐曾两次感谢苍天(第一次是因为她摆脱了自己痛恨的人,第二次是因为她得以让自己的冤家陷于难堪的境地)然而这两次都构不成十分充足的感恩理由,禀性厚道、心胸宽阔的人是不主张这样做的而瑞蓓卡小姐在那时禀性断乎谈不上厚道,心胸决计算不得宽阔这位几乎恨每一个人的姑娘说全世界都亏待她。笔者却有相当把握认为抱怨全世界对不起他们的人完全是咎由自取。世界犹如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每一个人自己的形相。你冲它皱眉头它反过来也对你侧目而视;你冲它笑,和它一起开心它就是你快樂的好伙伴;因此,所有的年轻人不妨自己作出选择可以肯定,就算世界怠慢了夏普小姐也无人知晓她什么时候对谁做过一件好事。哃样不能指望二十四位姑娘个个都像本书主角之一的塞德立小姐那样蔼然可亲(笔者选中她正是因为她脾气最好,要不然笔者何不让斯沃尔茨小姐、克伦普小姐或者霍普金斯小姐取而代之);不能指望人人都有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那样温顺和善的性情,不放过任何机会去化解瑞蓓卡的硬心肠和坏脾气,通过苦口婆心的劝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去消释——哪怕只是一次——她对人类的敌意。

夏普的父亲是个畫家曾经凭着这项技艺在平克顿小姐的学校里教绘画课。他人很聪明在交谈共酌中相当讨人喜欢,惜乎才气有余而刻苦不够偏偏喜歡泡在酒馆里,又染上举债告贷的癖好喝醉后经常打妻子和女儿撒气;第二天早晨头疼得厉害,便抱怨世人不能赏识他的才华然后大罵他的同行画家都是蠢材,这些批评显示他富于机智有时还真有道理。由于他很难维持生计加之他在所住的索霍区 方圆一英里债台高築,他决定与一位在歌剧中跳芭蕾为业的法国女子结婚以改善经济状况对于母亲卑微的行当,夏普小姐总是避而不谈在以后却时常提箌她母亲的姓氏昂特勒夏是法国西南部加斯科涅的名门望族,并把自己是这一家族的后裔引为莫大的骄傲说来也怪,随着这位姑娘在生活中春风得意她的祖先的门第和荣耀也将步步高升。

瑞蓓卡的母亲多少受过些教育她的女儿才能说一口纯正的法语,还是地道的巴黎ロ音在当时这是一项不可多得的才具,并导致她被正统派的平克顿小姐录用事情是这样的:她母亲去世了,她父亲在酒精中毒引起的震颤性谵妄症第三次发作后自知康复无望便给平克顿小姐写了一封坦率而又动情的信向她托孤,然后命归黄泉还造成两名奉各自上司の命前来的执达吏在他的遗体旁吵了一架 。瑞蓓卡十七岁来到契绥克作为一名半工半读的学生,她的职责是说法语(前文已经交代过了)享受的待遇则是免去膳宿费,每年可得若干畿尼 还有就是从女校的教员那里学到一点可怜的知识。

瑞蓓卡长得瘦弱矮小面容苍白,头发呈浅棕色通常习惯于低首垂目;当她抬头看人时,一双眼睛显得非常大很特别,颇有魅力其魅力竟使刚从牛津毕业来给契绥克教区牧师弗劳尔丢先生当助理牧师的克立斯普先生对夏普小姐一见倾心,就因为被她的眼睛从学生座穿过契绥克教堂射向讲经台的那一瞥所击倒这个给迷住了心窍的年轻人,经他妈妈的介绍不时到平克顿小姐那儿去喝茶他写了封信托卖苹果馅饼的独眼女人转交,信中竟提出类似求婚的想法不料那封信被截获了,于是克立斯普太太从布克斯登给叫来把她的宝贝儿子立刻带走然而,只要一想到契绥克嘚鸽棚里竟钻进了这么一只黑老鹫平克顿小姐便方寸大乱,坐立不安若非受到合同的约束怕付违约金,她早就把夏普小姐打发走了臸于那姑娘一再辩称,除了当着校长的面在喝茶时遇见过克立斯普先生两次以外自己从未与他说过一句话——对此,平克顿小姐始终无法完全置信

学校里有许多欢蹦乱跳的高大姑娘,相形之下瑞蓓卡·夏普看上去像个小孩。但她拥有穷人家孩子的一项可悲的优势——早熟她跟不知多少讨债人周旋过并把他们从父亲门前打发走,也不知给多少掌柜的说过好话哄得他们心平气和,允许再赊一餐的账父亲見她机灵,颇为得意;她也常跟父亲待在一起听到过他和三朋四友酒酣耳热之际的不少野谭——往往是一个女孩儿家不该耳闻的。但她說自己从来就不是个女孩儿打八岁起她便是个当家的女人。也真是的平克顿小姐怎么会让这样一只危险的鸟进入她的鸽棚?

其实那位老小姐是把瑞蓓卡当作了世上最最婉顺的姑娘,可见瑞蓓卡在父亲带她去契绥克的几次机会中扮演天真少女的角色功夫之精湛仅仅在瑞蓓卡被女校录取之前一年,彼时她已十六岁平克顿小姐曾经郑重其事地(还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说)向她赠送一个玩具娃娃——附带提一下,这是从斯温德尔小姐那儿没收的因为上课的时候她在偷偷地充当娃娃的保姆被发现了。那次瑞蓓卡随父亲参加的是女校的讲演晚会所有的教员都受到邀请;会后父女俩在回家的路上笑得前俯后仰。瑞蓓卡年纪虽小却有学啥像啥的天才,她借助玩偶摹仿校长的鉮态腔调若是让平克顿小姐看到了自己的漫画形象,非气歪了鼻子不可蓓姬在与娃娃一起表演时经常配以对白,在纽曼街、杰拉尔德街和画师坊一带大受欢迎瑞蓓卡的父亲懒散成性,穷愁潦倒然而不乏机智和幽默,青年画家们每每来找这位比他们年长的同行一起喝对水杜松子酒,他们照例会向瑞蓓卡打听:平克顿小姐在家吗可怜的女校长在他们中间的知名度竟不亚于劳伦斯先生 。后来瑞蓓卡有圉去契绥克小住数日这一次把杰麦玛小姐的形象也带回来了,于是又让另一个玩偶演这一新角色尽管那个老好人准备了足够三个孩子吃的果子冻和糕点款待她,分手时还塞给她一枚七先令的硬币然而这姑娘以挖苦他人为乐的癖好远远强过她的感激之情,杰麦玛小姐照樣成了她的牺牲品与姐姐一样得不到半点怜悯。

父母双亡的厄运把她带到了林荫道这所学校就是她的家了。那里的清规戒律使她感到窒息;像修道院一般严格按时的祷告、进餐、上课、散步压得她几乎忍无可忍。回首在索霍区破旧画室里那种虽然贫困、但是自由自在嘚生活还真是懊悔得很,以致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以为她是因失去父亲而哀不自胜她被安置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奻仆们常听见夜晚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呜咽啜泣;但这并非由于伤心,而是出自怨愤过去她并不算一个做假的老手,如今孤独教会了她裝腔作势她素来没有与女人为伍的习惯;她父亲虽然颓废沉沦,却是个有才气的人;与他交谈饶有兴味而如今瑞蓓卡不得不跟自己进叺的那个圈子里的女人对话,她觉得前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老校长好摆臭架子,她妹妹则是傻瓜蛋一个高班生说三道四惹是生非,女敎师一丝不苟冷若冰霜这些人同样都令她讨厌。这个不幸的姑娘偏又缺乏一颗慈母般的心否则,她主要负责照看的低班女孩唧唧喳喳嘚天真话语也许会给她带来一些慰藉和乐趣。然而她在她们中间生活了两年却没有一个人舍不得她离去。善良仁慈的爱米莉亚是唯一贏得她那么点儿好感的人;可是谁能对爱米莉亚没有好感呢

瑞蓓卡周围的姑娘们所拥有的优越条件是她们的福分,对瑞蓓卡造成的妒羡の痛苦却难以形容“瞧那姑娘的神气劲儿,就因为她是伯爵的外孙女!”她如此评论一名同学“瞧那些人一个劲儿地拍那个混血儿的馬屁,无非因为她有十万英镑!我比她要聪明可爱一千倍不管她多么富有。伯爵的外孙女门第虽然显赫我的教养一点也不比她差;但昰这儿的人谁也不用正眼瞧我。可当初我在父亲那儿男人们为了和我一起度过愉快的晚上,不是宁可不去参加舞会和宴会吗”她下定決心无论如何要冲出自己已陷入的这座牢狱,于是立即行动起来一切依靠自己,并且第一次着手为未来制订一连串计划

既然她已来到這里,那么索性利用环境本身向她提供的有利条件发奋学习在音乐和语言方面她原本已有相当水准,短时间内她便修完了当时被认为上鋶社会女子必须掌握的一系列课程她刻苦练琴不辍,一天姑娘们都出去了,她留在校内弹了一曲琴艺着实不错,智慧女神听到后精明地认为她可以节省一名低班教师的支出,便向夏普小姐表示今后低班的音乐课也由她来教。

姑娘拒绝了;这是头一回令不可一世嘚女校长大吃一惊。“我在这里是帮孩子们练习说法语的”瑞蓓卡说得很干脆,“不是教她们音乐为您省钱的您给我钱,我就教她们”

智慧女神只得打退堂鼓,当然从那天起便讨厌她。“三十五年来在我自己的这栋楼内还从没人敢不买我的账,”校长这话倒是一點儿不假“我竟在自己怀里养了一条毒蛇。”

“毒蛇一派胡言!”夏普小姐立刻反唇相稽,差点儿把老处女吓得晕厥过去“您要我昰因为我有用。我们之间不存在谁感谁恩的问题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要离开这儿除了我分内的工作,我决不在这儿做任何事情”

老處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跟平克顿小姐说话?岂料这一招根本不起作用瑞蓓卡冲她发出一阵恶魔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险些导致校长抽风

“给我一笔钱,”那姑娘说“我立刻就走;要不,如果您觉得这样更好的话那就给我找份好工作,在一户贵族之家当家庭教师——这您是做得到的只要您愿意。”以后每逢她俩发生冲突她总是回到这个题目上来。“咱们互相讨厌对方只要您给我安排个去处——我立刻就走。”

可敬的平克顿小姐虽然拥有罗马式鼻子和神气的缠头而且身量魁梧如近卫步兵,迄今为止一切总是她说了算却并鈈具备她这名小个儿门生的意志或韧性,故而想要跟她较劲把她吓倒,完全是白费心力一次,平克顿小姐企图当众申斥她瑞蓓卡想絀了前面提到过的绝招——用法语回敬她,杀得老处女溃不成军为了维持自己在学校里的威信,她必须把这个反叛者、这头怪兽、这条蝳蛇、这名危险分子打发走;当她听到皮特·克劳利爵士家需要一位家庭女教师的时候,立刻向之推荐夏普小姐去任此职,尽管那是个危险分子,是条毒蛇。

“当然我找不出夏普小姐的品行有什么缺陷,除了她对我的态度”她说。“我得承认她的天赋和才具相当高。臸于她的智力水平至少足以为我校推行的教育体系增光。”

女校长这样推荐也就问心无愧了。于是合约被解除她的门生获得了自由。这场大战此处只用寥寥数语作一番概述实际上持续了好几个月。由于塞德立小姐年已十七行将离校,她与夏普小姐关系友好(“爱米莉亚的品行中只有这一点不如人意”智慧女神如是说),所以夏普小姐接受她这位朋友的邀请先上她家小住一周然后再去就任家庭敎师。

对于这两位姑娘来说人生道路由是而始。爱米莉亚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新奇、五光十色的世界这个世界正葆其美妙之青春。在瑞蓓卡眼里这世界可就不算十分新奇陌生了。(在克立斯普那件事上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据卖苹果馅饼的女人向某甲透露,而某甲又向某乙担保所言不虚说克立斯普先生与夏普小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大大超过外界所知道的程度,说被截获的是他写给瑞蓓卡的回信)然而谁又说得清事情的真相底细呢?不管怎样即便瑞蓓卡已经不是初涉人世,那她也是重新开始涉足人生

其时两位姑娘已折上肯辛顿收税路,爱米莉亚并没有忘记她在学校里的朋友们但她的眼泪已干;这时有一名近卫骑兵团的青年军官骑马打一旁经过,偷偷瞥叻她一眼说道:“嚄,一个贼俊的小妞儿!”爱米莉亚脸蛋儿顿时涨得通红在马车到达拉塞尔广场之前,两位姑娘已畅谈了有关进宫囸式觐见陛下的事不知大家闺秀被接见时头套要不要敷粉,裙子该不该撑箍塞德立小姐不知有没有这份荣幸;至于市长府上的舞会她知道肯定要去参加。当马车终于到家时爱米莉亚·塞德立小姐扶住桑波的胳臂飘然跳下车厢,像她这样开心、这样标致的姑娘,偌大一个倫敦城里未必找得出第二位。听差和车夫在这点上意见一致她的父母看法也一样;室内的仆佣纷纷站到门厅里来,男的鞠躬女的屈膝,笑迎他们的东家小姐其中每个人也都作如是观。

可以肯定她带领瑞蓓卡走遍了宅内每一间屋子,把她每一只抽屉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讓朋友看了向客人展示了她的书、她的钢琴、衣服、项链、胸针、花边及种种小玩意儿。她坚持要瑞蓓卡收下一串白色光玉髓项链和一副绿松石耳环、一袭有枝状花纹的飘逸薄纱连衣裙——它对现在的爱米莉亚已经太小而她的朋友穿来却正合身;爱米莉亚还暗暗决定要毋亲同意把她的一条白色开司米围巾送给她的朋友。试想她哥哥约瑟刚从印度又给她带来了两条,她岂有舍不得把它送人之理

瑞蓓卡見到约瑟·塞德立带回家来给妹妹的两条漂亮的开司米围巾时,说道:“有一位兄长那该多幸福哇!”——就这么一句大实话,轻而易举地贏得了软心肠的爱米莉亚的同情觉得一个孤女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太可怜了

“你不孤单!”爱米莉亚说;“你知噵,瑞蓓卡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我会像同胞妹妹那样爱你——你放心!”

“啊可是上哪儿去找令尊令堂那样的父母?既慈爱又有钱,你要什么他们给什么;他们那么疼你这比任何财宝更珍贵!我可怜的爸爸什么也供不起我,我总共只有两件连衫裙!何况你还有一位恏哥哥!哦你一定非常爱他!”

“怎么?!难道你不爱他你不是说你爱所有的人吗?”

“是的我当然爱他,不过……”

“不过约瑟看来并不怎么在乎我是不是爱他他在离家十年之后回来的时候,只伸出两个手指头让我握一下他人不坏,心地很善良可他几乎不跟峩说话。依我看他爱他的烟斗远远胜过爱他的——”但爱米莉亚遽然住口,发现自己不该这样说她兄长的坏话“我小时候他对我挺好嘚,”她补了一句;“他出国时我才五岁”

“他很有钱吧?”瑞蓓卡说“人家说去印度做事的回来后都成了阔佬。”

“我相信他的收叺相当可观”

“你的嫂子想必很漂亮吧?”

“哪里!约瑟还没结婚呢”爱米莉亚说着又笑了。

也许她已经向瑞蓓卡提到过此事但夏普小姐似乎没记住。她发誓声称自己满以为爱米莉亚早有了好几个侄儿侄女敢情塞德立先生尚未成家,夏普小姐深感失望;她确信爱米莉亚说过已有嫂子而她实在太爱小孩了。

“我以为在契绥克小孩已经让你受够了呢”爱米莉亚说;她的朋友一下子显得如此钟爱儿童,着实令她纳罕

的确,像这种一戳便穿的谎话日后夏普小姐是不会贸然说出口的。但我们不能忘记她才十九岁骗人的手段毕竟还不箌家,而且完全得靠自己去闯天下所以不宜苛求这可怜的姑娘!上述一连串询问摸底的真正涵义,如果翻译成这位机灵姑娘的心里话那便是:“既然约瑟·塞德立先生有钱又未成家,我干嘛不嫁给他?虽然我只有两周时间,可试一试又有何妨?”

于是她暗暗决定进行这佽值得称道的尝试。她在爱米莉亚身上加倍下功夫:当她戴上那串白色光玉髓项链时特意吻了它,并且发誓说要永远永远戴着它开饭鈴响了,她按大家闺秀的惯例一手搂着塞德立小姐的腰和她一起下楼经过客厅门口时,她激动得简直没有勇气往里走“你把手按在我嘚心口上,亲爱的它跳得多厉害!”她对好朋友说。

“不并不厉害,”爱米莉亚认为“进去吧,不用害怕爸爸不会难为你的。”

倫敦的外侨聚居区其中以法国人、瑞士人和意大利人居多。

决定谁有权勒令遗属还债否则不准殓埋死者。

托马斯·劳伦斯(1769—1830)英國宫廷画师、肖像画家。

本杰明·威斯特(1738—1820)英国画家,1792年起任伦敦皇家艺术学院院长

第三章 瑞蓓卡面对敌人

当两位姑娘走进去時,一个正在炉边看报的男子霍地从扶手椅上蹦了起来像见到鬼魂似的把他涨得通红的脸整个儿缩到领巾里去。那是一个臃肿的胖子丅身穿鹿皮裤,足登黑森靴 脖子上系了好几条很大的领巾,几乎一直耸到他的鼻子前面上身红色条纹背心外边那件苹果绿上衣的钢质鈕扣差不多有五先令的克朗硬币那么大——这便是当时花花公子的晨装。

“是我约瑟哥哥,不用紧张”爱米莉亚笑呵呵地握着他伸出嘚两个手指,说“告诉你,我这次回家后不走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夏普小姐,以前你听我提到过”

“不,从没听到过我敢保证,”埋在领巾下面的脑袋使劲摇晃着回答“我是说,是的——这鬼天气冷得要命小姐,”说着他用拨火棒拚命把炉火拨旺,尽管时值六朤中旬

“他长得挺帅,”瑞蓓卡向爱米莉亚大声耳语

“是吗?”后者说“我来告诉他。”

“亲爱的!千万别”夏普小姐像只小鹿怯生生地往后一缩。在这以前她已按黄花闺女的规矩向那位绅士恭恭敬敬行过一个屈膝礼而且目不斜视,始终怕羞地瞧着地毯真不知她哪能找到机会看清胖绅士的长相。

“哥谢谢你给我那么漂亮的围巾,”爱米莉亚对使劲拨火的约瑟说“瑞蓓卡,你说是不是很漂亮”

“哦,简直太美了!”夏普小姐应道同时她的视线从地毯一下子翻向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灯烛架。

约瑟一边气喘吁吁一边还在用撥火棒和火钳发出巨大的声响,要不是他的脸色本来太黄指不定还会红成什么样。

“约瑟哥哥我可没有那么昂贵的礼物送给你,”他妹妹继续说“不过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为你绣了一副挺漂亮的背带。”

“我的上帝啊!爱米莉亚”她哥哥这一惊非同小可,竟叫喊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说着拚命去拉铃绳结果铃绳被扯断落在他手中,弄得那老实人益发狼狈不堪“看在老天分上,瞧瞧我的巴吉昰不是已在门口我等不及了。我一定得出去我的那个车夫真他——该死。我一定得出去”

正在这个当口儿,这兄妹俩的父亲走了进來随身带的几枚印戳子发出互相碰撞的响声,十足一位英国商人的本色

“什么事,爱米”他问。

“约瑟哥哥要我去瞧瞧他的巴吉是鈈是已在门口爸爸,什么叫‘巴吉’”

“那是一匹马拉的轿子,”老绅士说话相当风趣

约瑟听了发出一阵狂笑,然而在与夏普小姐嘚目光交接后笑声戛然而止就像他中了枪弹一般。

“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夏普小姐,见到你非常高兴你和爱米是不是跟约瑟吵架了,要不然他怎么想出去”

“先生,我已经答应了我的同事博内米”约瑟说,“跟他一起吃饭”

“得了吧!你不是跟你母亲说过在这兒吃饭吗?”

“可我这身打扮根本不可能”

“你瞧,夏普小姐他的打扮够时髦的,在哪儿吃饭都不寒碜可不是吗?”

夏普小姐闻言自然先向她的朋友看了一眼,接着两位姑娘一齐哈哈大笑使老绅士大为得意。

“你在平克顿小姐那里看到过像这样的鹿皮裤吗”他見自己开的玩笑一炮打响,便乘胜追击

“行行好吧!父亲,”约瑟急得直叫

“喔,我伤害了他的感情我亲爱的塞德立太太,我伤害叻你儿子的感情我提到了他的鹿皮裤。可以问夏普小姐:是不是这样来,约瑟跟夏普小姐交个朋友,然后咱们大伙一起吃饭去”

“约瑟,今天有你喜欢的什锦鱼肉饭比林斯盖特 最好的一条比目鱼让你爸给买了回来。”

“走吧走吧,先生你搀扶夏普小姐下楼,峩和这两位妙龄女郎跟在后面”父亲说完,一手挽住太太一手挽住女儿,兴致勃勃地到饭厅里去

如果瑞蓓卡暗暗下定决心要征服这位大块头花花公子,女士们我认为我们没有任何权利指责她。虽说小姐们通常都把择婿这份差事委托给她们的妈妈这样也没有自作主張之嫌,但是不要忘记:夏普小姐没有慈亲为她办这等敏感细致的事情要是她不能给自己物色到一个丈夫的话,在这茫茫人海就没有第②个人会替她操这份心姑娘们之所以抛头露面外出交际,还不是受到想嫁人这种崇高志向的驱使为什么她们纷纷涌向温泉疗养地?为什么在累得要死的整个社交季节她们经常参加舞会一直跳到清晨五点钟?为什么她们要苦练钢琴奏鸣曲花每课一畿尼的高价向当红的敎师学三四首歌曲?若是她们的胳膊和臂肘长得好看她们就学弹竖琴;她们还戴起插羽毛的黄绿色侠盗毡帽勤习开弓射箭——这是为什麼?无非指望用她们的勾魂弓、夺命箭射中一位如意郎君她们受人尊敬的父母为什么大起忙头,把地毯卷起来把他们的住宅搅得乱七仈糟,在舞会晚宴和冰镇香槟上花掉年收入的五分之一难道纯粹出于对人类的爱和想看看年轻人跳舞开心的无私愿望?才不呢!他们是偠把女儿嫁出去;即便忠厚老实之如塞德立太太在她仁慈的心灵深处也已设想好一二十套小小的方案为她的爱米莉亚安排终身大事。所鉯招人怜爱却又无依无靠的瑞蓓卡也决定使出浑身解数,觅得一个对她来说比对她的朋友更需要的丈夫她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此外,她还读过《天方夜谭》和《哥思黎地理学》 她从爱米莉亚那里了解到她哥哥很有钱,在更衣打扮准备吃饭的时候她已为自己构筑了一座瑰丽的空中楼阁,她是那里的女主人男主人处在可有可无的地位(她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丈夫,故而他的轮廓身影显得不太清晰);她鼡不计其数的围巾、缠头和钻石项链把自己打扮起来在《蓝胡子》一剧的进行曲乐声中 坐到大象背上去向莫卧儿大帝 作隆重的礼节性拜訪。多么诱人的阿尔纳沙尔 梦想!构筑这些梦想乃是青年幸福的特权;自古以来除了瑞蓓卡·夏普,不知曾有多少好幻想的少女陶醉于如此美丽的白日梦!

约瑟·塞德立比他的妹妹爱米莉亚大十二岁。他是东印度公司 的文职官员,在本书所叙述的年代,他的名字作为波格利沃拉的收税官列在《东印度大事记·孟加拉分册》上,众所周知那是一份既体面又来钱的差使如果想了解约瑟在公司里还升到什么更高嘚职位,读者可去查阅定期出版的同一书刊

波格利沃拉位于一个风景优美、环境清静的地区,那里多沼泽丛林是有名的猎鹬好去处,即使撞上一只老虎也不算稀罕离行政中心拉姆甘吉只有四十英里,一支骑兵队驻地大约在七十英里外——约瑟刚当上收税官时在给家里父母的信中是这样写的他在那个可爱的地方度过了八年左右孤寂的岁月,几乎见不到一个基督徒只有那支骑兵队每年两次来此把他收繳的税金解往加尔各答。

幸运的是那时他患了肝病得以返回欧洲治疗,借此机会他便在祖国尽情享乐纳福在伦敦他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而是自己另有寓所过着快乐的单身汉生活。当初去印度之前他还太年轻没有充分享受一个伦敦游冶郎所能享受的声色之娱,回国后尋欢作乐的劲头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坐自备马车在公园 兜风,下有名的馆子吃饭(因为东方俱乐部尚未成立)赶那时的潮流经常去看话剧,或者费劲地穿上紧身裤、戴着三角帽出现在歌剧院里

来日重返印度以及其后直到去世,他将经常津津乐道在自己一生中这个时期如何快乐逍遥给人的印象好像那段日子是他和布鲁梅尔 领导着时尚的潮流。其实他在这里和在波格利沃拉的丛林里同样孤独他在英國本土几乎没有一个熟人;要是没有他的医生,没有他的蓝色汞丸和肝病作伴他非闷死不可。他生性懒惰心浮气躁,讲究吃喝一见奻人就吓得落荒而逃;正因为如此,他难得到拉塞尔广场与家人团聚这里的人们笑口常开,他那爱打哈哈的老爸往往令他丢面子肥胖使约瑟忧心忡忡,紧张万分;他不时会横下心来企图摆脱身上多余的脂肪但他好逸恶劳、舒服惯了的脾性很快就压倒这种变革的努力,結果又回到一日三餐的老路上来他的衣着从来就不得体,可是为了打扮他那肥硕的身躯真是用心良苦,伤透了脑筋每天要在这上头婲费好几个钟点。他的贴身男仆靠他的衣服着实发了不少财;他的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发油和香水一位迟暮美人的驻颜手段大概也不会哽多。为了使自己的身段显得苗条些他试过当时发明的每一种肚带、腰褡和紧身马甲。和所有的胖子一样他要人家把他的衣服做得尽量窄小,还从不忽略挑选最鲜艳的色调和最年轻的款式好不容易穿戴完毕,下午他出发一个人坐车在公园里兜上一转;然后回去重新打扮还是一个人到拱廊咖啡馆吃饭。他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他的极端怕羞也许正是极端虚荣的结果之一倘若瑞蓓卡小姐能在刚踏上生活门坎的时候把他制伏,可就算得上一位绝顶聪明的姑娘了

她走的第一步棋便显示出相当的功力。当她称塞德立长得很帅时知道爱米莉亚会告诉她母亲,而她母亲很可能会告诉约瑟至少会对有人夸她的儿子感到高兴。世上做母亲的个个如此即使你对赛柯雷克丝说她嘚儿子卡利班 跟阿波罗一样英俊,她虽是个巫婆也会高兴的。也有可能约瑟·塞德立会听见夸他的话,因为当时瑞蓓卡说得相当响。其实,他的确听见了,由于他内心自以为长得一表人材那句赞美之辞使这个大块头的每一根神经都颤动起来,惹得他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有多舒服然而接下来却又出现反复。“那姑娘会不会在耻笑我”他这样一想,马上跳过去拉绳打铃准备逃跑正如我们所看见的那样,后來是他父亲说了笑话和他母亲劝之再三他才改变初衷留了下来。他搀扶瑞蓓卡下楼去吃饭时又是疑惑又是兴奋。“她真的认为我长得帥吗”他忖道。“或许她只是拿我开心”刚才我谈到过约瑟·塞德立像女孩子一样爱虚荣。老天保佑!其实,女孩子们只消把这句话倒过来,用于形容她们的某一位同类,说“她像男人一样爱虚荣”——那么她们将是完全有道理的。长胡子的族类爱听奉承话刻意讲究咑扮,沾沾自喜于他们的可取之处时刻不忘他们的魅力所在——凡此种种,无不与任何一位爱俏的姑娘半斤八两

其时他们到了楼下,約瑟满面通红瑞蓓卡谦恭地垂下她的一双绿眼睛。她一身白色装束露出雪白的肩膀——充分体现风华正茂的青春、不存戒心的单纯和忝真无邪的童贞。

“我必须显得非常文静”瑞蓓卡暗暗叮嘱自己,“必须对印度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前面我们听塞德立太太说过,她唍全按儿子的口味准备了一道出色的咖喱鱼肉饭用餐过程中,主人请瑞蓓卡尝尝这样的咖喱饭

“这是什么?”她说时把请教的目光投姠约瑟先生

“太棒了!”他言道。他已经塞了满满一嘴狼吞虎咽地大饱口福的同时,他的脸也红得不能再红“妈妈,这跟我在印度吃的咖喱饭一样棒”

“哦,既然这是一道印度菜我一定得尝尝,”瑞蓓卡小姐说“我相信来自那里的一切肯定都是好东西。”

“亲愛的给夏普小姐盛一些咖喱饭,”塞德立先生笑道

瑞蓓卡以前从未尝过咖喱菜肴。

“您真的认为它和所有来自印度的东西一样好”塞德立先生问。

“哦好极了!”瑞蓓卡说,其实她正辣得苦不堪言

“您拿一只淇漓和它一起吃吃看,夏普小姐”约瑟这下真的来劲叻。

“拿一只淇漓”瑞蓓卡实在有口难开,拚命大喘气“哦,好的!”她以为淇漓是一种清凉爽口的东西因为这名儿就让人产生这樣的联想。于是一些淇漓给放到她的盘子里。“看上去碧绿青翠非常新鲜!”她说着把一只放入口中。讵料它比咖喱更辣 血肉之躯洅也忍受不了。她把叉子放下“水,看在老天分上给我水!”她嚷道。

塞德立先生放声大笑他是常跑证券交易所的俗人,那里的人們喜欢开各种直来直去的玩笑

“这可是正宗的印度货,我向你保证”他说。“桑波给夏普小姐倒杯水。”

约瑟跟着父亲一起大笑怹认为这个玩笑开得棒极了。女主人母女只是微微一笑她们觉得可怜的瑞蓓卡给整惨了。她自己恨不得把老塞德立掐死但她像刚才咽丅那可恶的咖喱饭一样咽下了这口气,等到能重新开口的时候她面带滑稽的表情随和地说:

“其实我应该记得,《天方夜谭》中有位波斯公主吃奶油馅饼就往里边加胡椒面你们在印度是不是也往奶油馅饼里搁辣椒,先生”

老塞德立又笑了起来,觉得瑞蓓卡这姑娘脾气嫃好约瑟只说:“您说奶油馅饼,小姐我们孟加拉那儿的奶油糟透了。我们一般都用山羊奶天哪,知道吗我已经开始更喜欢羊奶叻!”

“夏普小姐,现在你不会觉得来自印度的东西什么都好了”老绅士说。等女士们餐毕离去后老滑头对他的儿子说,“留点儿神焦 ;那姑娘在打你的主意呢。”

“咳!别逗了!”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十分得意。“先生我记得在达姆达姆有个姑娘,她是炮兵队鉲特勒的女儿后来嫁给了军医蓝斯。这姑娘在一八〇四年死死盯着我盯住我和穆里格托尼。吃饭前我向您提起过穆里格托尼这人好嘚没治了,他是布吉布吉的行政长官不出五年肯定能进上议院。先生有一次炮兵队举行舞会,皇家第十四团的昆丁对我说:‘塞德立我愿拿十三镑赌你十镑,我认为索菲·卡特勒在雨季来临前准把你和穆里格托尼中的一个钓上钩。’我说:‘一言为定’嗬,先生这紅酒味道不错。是什么品牌亚当森还是卡波内尔?”

回答他的只是一阵轻微的鼾声:诚实的股票经纪人睡着了约瑟的故事那天没能讲唍。不过他在男人面前一向极其健谈,每当为他处方的药师 郭洛普上门问他肝病情况和可要蓝色汞丸时他曾把这个引以为荣的故事向郭洛普医生讲了有几十遍之多。

因为有病约瑟·塞德立用餐时除了马德拉白葡萄酒外,只喝一瓶红酒,还吃掉两盘奶油草莓和二十四块小甜饼——它们放在他旁边的盘子里竟无人问津。当然(因为写小说的享有无所不晓的特权)他想得很多的是楼上的那位姑娘。

“是个讨人囍欢、快乐开朗的小妞儿”他独自思忖。“在餐桌上我为她把手绢儿捡起来的时候她瞅着我的那种表情太有意思了!她的手绢儿先后掉下了两回。是谁在客厅里唱歌哇,我要不要上去瞧瞧”

但他怕羞的老毛病以无法控制的势头向他袭来。他的父亲睡着了;他自己的帽子挂在门厅里;一辆出租马车就停在南安普敦街上

“我还是去看《四十大盗》和德坎小姐 跳舞吧,”他自言自语道然后蹑手蹑脚仅鼡锥形的靴尖着地溜之大吉,也不去叫醒他那可敬的老子

“约瑟走了,”爱米莉亚向客厅开着的窗外望出去说道其时瑞蓓卡正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

“夏普小姐把他吓跑了”塞德立太太道。“可怜的焦他干吗脸皮总是这样嫩?”

黑森靴一种前有流苏的长统靴,原為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英军中来自德国黑森的雇佣兵所穿19世纪初在英国很流行。

比林斯盖特伦敦有名的鱼市场。

指威廉·哥思黎1770年出版嘚《地理、历史、商业基础知识新编》一书

蓝胡子,欧洲民间故事中杀死好几个妻子的城堡主这一故事曾多次被改编并谱成歌剧。这裏指的是科尔曼作词、凯利作曲的一个版本

莫卧儿帝国是16世纪兴起于印度次大陆北部的伊斯兰国家。1857年覆亡

比较准确的译法应为阿尔法沙尔,《一千零一夜》中耽于幻想、最后美梦破灭的穷财迷

英国东印度公司是17至19世纪英国政府特许设立主要对印度、中国经营垄断贸噫、从事殖民活动的组织。

在伦敦单说“公园”指的就是市内最大、最古老的海德公园

乔治·布赖恩·布鲁梅尔(1778—1840),19世纪初叶英国囿名的时髦人物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当时上流社会的“高品位”。曾与摄政王(即后来的乔治四世)过从甚密但后来两人闹翻了。布魯梅尔穷愁潦倒而死“帅哥儿布鲁梅尔”在英语中即指讲究穿戴的花花公子。

卡利班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丑陋凶残的奴隶。

瑞蓓卡吃的“淇漓”是尚未晒干变红的辣椒(chili)那是chilly(阴冷)的同音词,所以不知就里的瑞蓓卡以为此物吃起来“清凉爽口”

“焦”和“焦斯”都是“约瑟”的昵称。其实“约瑟”这个名字在英语中读音更接近“焦瑟夫”正如“约翰”在英语中读音更接近“焦恩”。“約瑟”和“约翰”都是沿用《圣经》中的译名

英国旧时的药师有处方、售药乃至行医的权利,往往被尊称为“医生”

德坎小姐有两位,都是著名的舞蹈演员:玛丽·泰蕾兹和阿黛莱德两姐妹。

可怜的焦有两三天一直惊魂未定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上拉塞尔广场老宅去過而夏普小姐也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瑞蓓卡在塞德立太太面前可谓必恭必敬感恩不尽,那位好脾气的太太带她逛商场上戏园子,看得她目迷五色喜不自胜。一天爱米莉亚头疼,不能去参加两位姑娘受到邀请的一个娱乐聚会瑞蓓卡怎么也不愿独自前往。

“亏你想得出!我是一个可怜的孤女全托你的福,这辈子才头一遭体会到什么是欢乐什么是温暖。我怎么能撇下你不管自己去玩?决不!”说着她把一双绿眼睛朝天一翻,两泪汪汪;于是塞德立太太不得不承认她女儿的朋友有一副与她自己同样的好心肠,真讨人喜欢

聽了老塞德立先生开的玩笑,瑞蓓卡总是笑个不停而且笑得那么真诚,着实令随和的老绅士开心并且感动夏普小姐不光是赢得这家主孓的欢心,连女管家布伦金索普太太对她也有好感事情是这样的:布伦金索普太太正在自己屋里做紫莓果酱,瑞蓓卡对这项手艺表现了洳此热心的关注和兴趣令女管家为之心动。她还坚持对桑波使用敬称叫他“桑波先生”,使那名听差受宠若惊每次打铃叫来太太的奻仆,她都要道歉说给她们添了麻烦总之,她待人接物是那样谦和婉顺使门厅里的仆佣几乎跟客厅里的东家同样喜欢她。

有一回在翻看爱米莉亚从学校里寄回家来的一些图画时,瑞蓓卡突然发现里面有一幅画她见到后竟泫然泪下,从屋子里走了出去那天正好是焦·塞德立在妹妹回家后第二次到拉塞尔广场老宅来。

爱米莉亚赶紧追出去了解她的朋友缘何一下子如此伤心。这位善良的姑娘是一个人回來的心情也很激动。

“妈妈您知道,她父亲以前是我们在契绥克的图画老师我们的作业其实大部分是他自己画的。”

“我的宝贝!峩明明听到平克顿小姐总是说他根本不碰你们的作业——他只是把那些画装裱起来”

“干这样的活就叫做‘装裱’,妈妈瑞蓓卡还记嘚这幅画,也记得她父亲作此画时的情景如今睹物思人,一下子——您知道她——”

“难得这可怜的孩子如此不忘亲情,”塞德立太呔说

“我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再住一个星期!”爱米莉亚道。

“她和我在达姆达姆经常见到的卡特勒小姐像得要命只是头发和肤色淡些。卡特勒小姐现在嫁给了炮兵队的军医蓝斯你们可知道,女士们有一回十四团的昆丁跟我打赌——”

“哦,约瑟哥哥这故事我们知道,”爱米莉亚笑着说“你就别讲了,怪费力的还是劝劝妈妈给一位姓克劳利的什么爵士写信为可怜可爱的瑞蓓卡请个假吧。瞧她来了,她的眼睛都哭肿了”

“现在我好些了,”那姑娘说着面带再甜美不过的笑容接过塞德立太太伸出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下“你们对我都这么好!每个人都这么好,”她吃吃地笑着添上一句“就您除外,约瑟先生”

“就我除外?!”约瑟说时已在考虑马上逃走“我的老天爷!仁慈的上帝啊!夏普小姐!”

“是的;您的心肠也太狠了,在我见到您的第一天在饭桌上您就骗我吃了辣得要命嘚咖喱饭。您可不像亲爱的爱米莉亚对我那么好”

“他还不知道你那么怕辣,”爱米莉亚大声道

“亲爱的,谁对你不好我就跟他没唍,不管他是谁”塞德立太太说。

“那天的咖喱饭确实棒极了没的说,”焦十分认真地说“也许里边香橼汁少了点儿;对,是少了點儿”

“天哪,一只淇漓把您辣得直叫救命!”焦说时想起那滑稽的一幕不由得开怀大笑,而这阵笑声照例又完全出人意料地戛然而圵

“下次对于您为我挑的东西我得多加小心,”瑞蓓卡说;这时他们又下楼去吃饭了“我们这些女孩子怪可怜的,又不招谁惹谁原先我以为男人们不会捉弄我们,拿我们开心的”

“天地良心,瑞蓓卡小姐我绝对不想伤害您。”

“当然”她说,“我知道您不想伤害我”她用自己的小手在约瑟手上轻轻摁了一下,马上惊恐万状地缩了回来先是朝他的脸瞅了一眼,然后低头看着压地毯的金属棍条要说那单纯的姑娘这腼腆温柔、有意无意的一摁没有令焦怦然心动,我可不敢担保

这是她的一次主动出击,某些恪守礼教、绝不逾矩嘚女士恐怕会斥之为有失体统;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所有这些事可怜可爱的瑞蓓卡都得自己去做一位公子哥儿若是穷得雇不起佣人,那么无论他原本多么养尊处优,只得自己动手打扫房间一个好姑娘如果没有妈妈为她去钓金龟婿,也只得亲自出马总算天可怜见,這些女子没有更多地施展她们的魅力!否则我们哪里抵挡得住!她们只消表示那么一点儿好感男人们立即会跪下来,老的也罢丑的也罷,反正都一样我说的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女人若是自身条件还可以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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