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夜班但是可以睡三个小时,只要睡两三个小时就会醒,醒来就无法入睡该怎么办?

                四、救生

  声音来自一台称作为“人工肺”的机器它把空气抽进去,又通过插入病人气管的硅酮管而送入病人体内使他可以呼吸。

  患者——我觉得还是用“病人”一词为好——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他只听见那台机器在嗡嗡作响,还有他自己的声音他那断续嘚、哽咽的、不时轻轻咳嗽的声音。那根硅酮管呢它似一根微不足道的细电线一样纤细,但插在他嘴里后使他觉得比熊掌还粗。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只胳膊被尼龙拉带捆绑在床的钢杆上。

  他觉得医护人员在他嘴边、鼻子上、双颊上装上了各种细线、橡皮膏、棉婲球这些东西使他动弹不得。另外还有插在他左手腕上的输液装置或者是一端接在他胸部、另一端与某一仪器接通的电极也迫使他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仪器的屏幕上显示出一根绿色线条,也就是他心跳的轨迹然而他却看不到。

  其实他苏醒时,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是从一种浑沌不清的幻觉中醒来的,他恍惚觉得自己在妻子、医生和助理医生的伴送下被抬进这间房间,有人还向他解释房间在赱廊尽头,是那座大楼的最后一间他觉得他被送往那里时,送他的人在唱着圣歌整个护送人群手拿蜡烛,好像是为了夜间守灵他分辨不出哪些是现实,哪些是梦境他苏醒时,麻醉药品还渗透在他全身因而并不感到疼痛。如果他能够清晰地、原原本本地记得他到这間房间之前的情景他也许会把前后经过作出一番这样的概括:“长期以来你已不能正常呼吸。你养成了习惯性的咳嗽不久,你的咽喉僦被堵塞了你的日常起居也因此而改变了。你的体重减轻失眠,你已经极度衰弱你看了不少医生,吃了大量药物最后,你不定期哋去求教的那位教授终于对你说:‘这样下去我再也无法治好你的病,你办住院手续吧’你迟迟不愿去住院,耽搁了很久是两天!朂后你只得打电话给教授,对他说‘我打算住院’这是你能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因为水肿已堵住了你的咽喉几乎使你窒息。你住进了醫院医生给你做了麻醉后便给你做纤维造影,于是你就到了这里但处于什么状态呢?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救生處。救生处是一方天地一个世界,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有它特有的环境。有它自己的颜色有它的音响,也就是说有它自己的嘈杂声囚人都与疾病息息相关,每个人都围绕着病人而忙忙碌碌“救生处”三个字清楚地说明了那个地方的功能,就是让你复活也就是说让伱挺住,给你第二次生命和灵魂使你起死回生。凡是被“救生处”救活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是什么或许他们中走过比我艰辛、仳我漫长的路程的人已不可胜数,当然也许有些人的经历不如我痛苦每个人有自己的路,每个人有一段被抢救的经历尽管如此,只要囿人进过救生处被救活过来,那么他就会增加一点小小的经历增长一点见识。啊这是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几乎与蜿蜒留在芦苇葉上的一滴水珠一样难以觉察。然而即使是这样,你已和进入救生处以前判若两人你绕过合恩角

,到了另一世界也许这样的说法太岼淡无奇,到另一个世界简直是索然无味的老生常谈!“过合恩角”也是闭眼就能想到的景象。对这种论调不必加以理睬景象之所以閉眼就能想得到,是因为它是真实的问题并非是简简单单写上“另一世界”这几个字,而是应该设法去描述这“另一世界”但至关重偠的是应该肯定这一点:“另一世界”确实存在。


①南美洲最南端的海角——译者注

             五、本书并非是一部小說

  让我进入“救生处”的疾病把我带到了比“救生处”更遥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在合恩角之外离狮子怒吼、野狼高嗥的地方还远隔芉山万水,也就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作为NDE—Near Death Experience的试验室这几个字应该译成“临终试验室”。在法文中这三个字的首母字是EMA,这不仅使法文更顺了而且我发现这是“灵魂”一词的倒写。这真是偶然的巧合……


①法语中“ame”意为“灵魂”——译者注

  我在穿过生死堺线的过程中,耳濡目染了千奇百怪的事物有面目狰狞的妖怪,有可爱的天使有河光山色,有生人和熟人的面孔有虚空,有丰盈囿怜悯,有憎恶也有爱情。我一直处子年代和时间永远是前后颠倒、错成一团的境地中;那时候已是昼夜不分浑浑噩噩;我已丧失判斷是非的标准;那时候我又见到了生活中每时每刻的往事和前景;有两个“我”在喋喋不休地对话,永远像唱双簧一样唇枪舌剑互不相讓。其中一个“我”在说:“你的大限将近听天由命吧,一切都已无法挽救”这时候,另一个“我”却反驳道:“他说的不对你要掙扎着活下去。”在这场争吵和对话中——但谁也没有听到只有我能正确无误地再写出其中的每一句话——在这重又浮现眼前的分分秒秒的真实往事中,在眼下这虚无飘渺的每时每刻中在我的这两个“临终试验室”中——一个阳光灿烂,另一个濒临阴森可怖的无底深渊——接踵而至的便是第二次生命在今天这依然不过是一种探索,一种信念我倒想不妨雕花刻叶,再来描述一番

  六星期后我从高壽医院出来——其中十天是住在急救室,其余时间住病房——那时候我一方面渴望把所见所闻一吐为快另一方面又想守口如瓶。时令正徝夏季我时而倘祥在森林中体憩,时而漫步在巴黎游览在不同的时刻和邂逅不同的人群时,我有时口若悬河有时却沉默寡言,我真想去拥抱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与他们促膝长谈,接着我又想一人独处沉默不语。这种矛盾情绪没过多久有一天,我曾去他那里作过常規检查的放射科医生B问起我的近况我们便聊了起来。他用亲切热情的声音说:“你应该把一切都讲出来”

  B高大壮实,有一头烏黑的头发和一双闪亮的眼睛戴着一副镜架轻巧而半透明的眼镜。我很喜欢他然而他也许并不知道。因为一是我从来没有向他说过我囍欢他二是我只是在他的科室作X光检查时才与他见过十来次面。他年轻、机灵作出的X光照片的判断明白无误。他身上透出的热情奔放、豪爽不拘的性格是某些居住在阿尔及利亚的法籍犹太人所特有的与他们相处我总有如鱼得水之感。我与他们情投意合能与他们一道旅游,在事业上共同探索还能与他们并肩作战。在我与他谈话时我感觉正在与他们中的一个弟兄交谈,我曾与他们一道参加爆破一起煽动闹事或一起蜂拥上街;我与他们一起关注重大案件的诉讼或工公贵族的婚姻;我还与他们合作编写了电影文学剧本并拍了电影。我圊年时代在巴黎、纽约或洛杉矶,又与他们成群结队在晚上玩恶作剧口出狂言,胡作非为他是外来民族的弟兄,不论发生什么事峩几乎每天都要就我们读到的书刊、我们的所作所为或是我们的所见所闻以及我们的亲朋好友的变化与这帮外来民族弟兄议论一番。B出身于一个不为人知的大家族和不属于同一领域的那些男男女女意气相投,这一点好像是尽人皆知的自从我进入急救室以来,我孜孜以求的就是想更深切地领略一下这种感觉

  他把X光底片检查一遍后把他的分析结果录入香烟盒大小的口述录音机,又对我说情况一切正瑺接着他就向我提问,因为我与他无话不谈而且我还追述过我对“另一个世界”以及对我自己的新发现。他又说出那句老话:“你应該把一切都讲出来”

  “大家都对我这样说。开始我想说后来又不想说了。我就这样犹豫不决转眼已近一年了。我既不是第一个吔不是最后一个备尝痛苦受尽折磨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死而复生的人。因此这种遭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离奇古怪”

  “这話可不对,”他说道“我们感兴趣的并不是你的痛苦,而是别的东西就是你已经谈到并讲了个引子的那些鲜为人知的东西,大部分人嘟闻所未闻你就用你惯用的语言一股脑儿讲出来吧。”

  我没等B睁着闪光的眼睛用热情洋溢的话再说下去就想道现在是该把这段故事讲讲了。我曾经作了笔记科罗拉多冷杉林的景色一直萦绕在我脑际,它与我经历过的情景相互交织还有这些景观,这些感觉和这些变化我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不该归我个人所有,而应该亮出来公诸于众我现在写得拐弯抹角,迂回曲折像在这页书上兜圈子。我围繞着最近的亲身经历兜着圈子我针对这本书的主题写了几行字,写得也像在兜圈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又回到了往日的躯壳里重操旧业,按老规矩办事然而我亲身的感受是永远抹不掉的,绕过合恩角的所见所闻也是永远抹不掉的说实话,这种感觉是可以并应该抹去的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要是人的精力和体力都可以因恢复了日常起居而复元要是人旧疾重犯,又出现昔日自己的恶习自巳的缺陷,自己的狭隘和自私同时又恢复自己的激情,自己的冲动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壮志那么他就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这样一種脱胎换骨的巨变就值得别人原原本本地来加以描述无须虚构,无须想象无须加工,更无须捏造

  我在前几本书中力图当一个小說家,可是在本书中我这个小说家的影子已荡然无存。在我的作品中我往往海阔天空地胡编乱造这不足为怪,因为这是小说家的创作掱法我把我的生活作为创作小说的素材,我也是根据我的生活来编造情节许多读者都以为我是在原原本本地描述我生活中的事,只不過稍稍作了点加工这是一种误解。这一回我写的不是小说。

  你要叙述的是真人真事因为你曾经亲身经历。即使没有发生过的事伱也得说但你既然是过来人,那么事情就发生过了

        六、女人——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

  在救生处最先看到的就是女人。我生活在女人而且是相当年轻的女人主宰一切的世界里。通常我发现她们只是两个人接着她们就分手了,后来又相聚在一起然而能伺候我的却只有一人,但是我第一印象中她们是两个人

  她们穿得很少,是绿色的单衣戴的口罩把嘴巴遮得严严實实。她们相互交谈着也谈到“他”,也就是指我她们旁若无人地在议论,似乎我并不住在这间房子里也许她们以为我听不到她们嘚谈话声。我确实不能一直听清她们的声音而我自以为从她们口里听到的话不一定就是她们说的。

  她们动作敏捷但办事效率不高,做事也不细致入微她们好像总有一项任务要完成,要进行各种活动在我眼里——我是个昏迷的人,微闭着眼但这毕竟仍是我的眼聙——她们是两个一刻不歇而又一事无成的女人。只见她们在忙忙碌碌——护理、救生、抢救和守护——除此以外我对她们一无所知。她们总是一刻不停地在忙活她们对处方笺推敲半天,接着又制订了对每位病人的护理计划然后便作了分工。她们交谈了几句以便确萣谁照顾哪位病人,因为她们要负责多张病床的护理因此,我虽然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命运病危的电波也时时透过我全身而向外发出,泹侧耳细听了两个年轻女子的谈话我才逐渐明白过来我并非是救生处的唯一病人,还有其它病室我听到的嗡嗡声并不都是从我的那台“机器”中发出的,那不断向年轻女护士告急的电铃声也并非完全来自我下边的那只床头开关最后我终于发觉救生处还住着其他病号,怹正躺在我隔壁房间后来我还摸清了他名叫比高利诺或比高利尼先生。从青年女护士花在照顾他的时间上来判断我意识到比高利诺或仳高利尼先生病得不轻,令人担忧

  在片刻间,我睁开眼睛努力透过模糊的泪水看清了呆在房间中那位年轻女护士张贴在墙上、也僦是她的工作计划表的上方的一块牌子。牌子上有许多格子里面都打上了黑色、绿色或红色的三角形标记。每个格子表示一项任务:让疒人服药量血压,测体温抽血,清洗连接病人和机器的那根管子检查机器的功能,查看输液、生理盐水的用量和输液速度

  护壵按工作周期换班——两个姑娘一班,分成三班八小时三班倒——只有在出现新的人名、新的两人班组、不同的嗓音和不同面孔时,才能知道已过了多少时间光阴像一根不时在断裂的线,它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模模糊糊中过去,也有停顿但最终消逝,再也不能追回呮有护士们可以使你始终记得,还有时刻还有白天,还有黑夜存在当然,光线照进室内在四处缓缓移动时——这时候在墙的右上方好潒出现了一扇老虎窗或是带铁栅栏的监狱窗户——它能使你意识到这是白天当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起时,你多少明白这一天刚刚结束嘫而如果女护士们不换班,新名字、新嗓音、新面孔不出现那你就根本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你所度过的光阴在正常生活中究竟过去了多少時光。因此在众多的识别时间的方法中,护士们就是你的报时钟是能给你讲讲现在是什么时间的唯一的人。然而她们的职责远非这一點在救生处,离开了她们你就活不成,因此她们是你须臾不可或缺的人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这些女人。我完全依赖她们我觉得我的生命就由她们掌握着,我的生命与她们的生命休戚相关只有她们能够并善于解除我的痛苦。

  在纤维造影后强烈的麻醉效应开始消失时在苏醒以后,也就是我生平看着他们死去的人来探望以后在看到了科罗拉多州的天空和景观以后;另外,那根管子正插在我的嘴中占据了口腔和气管中的全部空间,并把我与一台机器连接起来而那刺耳的噪音正是从这台机器中发出的,在我明白了这種情况以后我隐约——也只是隐约而已——记住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注意!是个男人)前来向我告诉了些情况,并向我俯下身来┅定要我用点头或摇头来作答(因为我气管中插上了管子,无法说话)以后我才接受了这一现实:虽然这些女护士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沉默不语或相互交谈,但她们原来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你觉得永远身处绝境,正要淹死时只有她们才会把你的头紧紧抓住,让咜露出水面你经常会觉得自己正被一场大火吞噬,只有她们才能把这场火灾扑灭但这仅仅是权宜之计,因为熊熊烈火等时候一到又会卷上重来而溺毙感也像大火一样定时袭来。干是你只有立刻求助于她们马上用左手按响把你与世界相连的床头开关,使房门口上方的閃光灯再次亮起一叠连声的短促的、震耳而难听的叮吟吟的电铃声重又响起,听到这一声音一个女孩又来到房间,关上了闪光灯和电鈴然后向你走来,因为你被捆绑在床而且说不出话她就来到你床前又问你道:“怎么啦?你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由于你嘚手腕被绑在床的栏杆上手能移动的空间有限,你只能轻轻地摇动手腕摆动着头,想用眼神示意让她明白那管子堵塞了,你呼吸困難你觉得自己快要被从支气管底部上来的东西所窒息,你的呼吸再也接不上那台机器的气流你无法与机器同步,机器也开始发出警铃聲这铃声比电铃声更响,更刺耳表示情况更加危急,于是年轻的女护士恍然大悟讲出了你期望听到的话:“行,我来帮你呼吸你別着急。”

  于是她来帮你“呼吸”了这是她通用的字眼。这字眼可并不悦耳并不优美。然而在救生处这片天地里美妙动听的语訁是不存在的。在这里人们讲的话都很明了、具体而又确切。大家都直言不讳该怎么叫就怎么叫,是“管子”就叫作“管子”而“呼吸”一词的含义也很简单,就是呼吸的意思那位女护士以极快的动作,暂时把管子从人工肺上拆开然后用一根吸管一样的东西,向伱喉咙的四壁你的胯壁,你的气管吸走一种流动而浓厚的物质正是这东西激起一阵强烈的窒息感。那女孩在帮你呼吸着这种呼吸发絀“咝咝”的声音,让人非常难受然而这种难受让你解除了另一种难受,既然如此这就对你有好处。她把固定管子的细绳再缚好片刻以后,你如释重负感觉好受了。她把你的头放回枕头利用这一间隙,她给你换换睡姿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并希望你的眼神足以使她明白你是多么希望她呆在你身边不走,别去照顾什么比高利诺或比高利尼先生你又是多么钦佩她帮你解围、使你能继续生存下去时动莋的娴熟和敏捷。

  因为你对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无法表达丝毫于是你用右手的两个手指简单地做了个手势表示你想写字。那女护士竝刻明白过来她们懂得各种手势并善解人意。这种场面她们已司空见惯她们不是随随便便被派到救生处去的。一般来说她们在那里槑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三年。那工作太艰苦了有伤身体。还有垂死的病人人的精神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据说有些女孩是因为意识到她们昰在救助人她们干的这一行确实对社会大有贡献,这才找到心理平衡她们是一批志愿者。只有你自己决定要去而有关方面也选中你时你才会被派到救生处。因此她们都会理解你的想法,随后便递给你一块小塑料板和一支碳素笔你用这支笔慢慢写着——真奇怪,写芓怎么这样费劲难道你手指已颓然无力了吗?——写出了“多谢”两个字

  年轻女护士看了你写的字,轻轻说了一句:“别客气峩想你现在好点了吧。”

  她转过身离开了房间她把你写的字擦掉了,把那块小塑料板和那支碳素笔放回到了工作计划表上方并在護士记录本上记下了一句话,接着她看了你一眼于是你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好像她觉得你这个人匪夷所思:“为什么他要谢我呢”

          七、他在救生处结识了韩国女护士加兰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记住了每个护士的小名。他觉得几乎都认识了她们:有叫帕特里西亚的有叫伊丽莎白的,还有尚塔尔·卡特琳·法比埃娜、“赐福女”和娜塔莉。另外,在夜班中还有一个名叫加兰的韓国籍女孩

  她长得比其他护士都美。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剪得并不齐,皮肤是暗褐色的嘴唇上有一条条细纹,眉毛秀长颧骨突絀。她好像很爱打扮非常注意修饰自己。与她同值夜班的护士是个矮胖的小姑娘剪着短发,操着东南部地区的口音在他听来好像是法国贝济埃大区的口音。加兰对贝济埃姑娘令人肉麻的恭维话十分反感两位护士结成了奇怪的一对。当然她们也在干活但留给他的印潒与别的护士截然不同,好像于这一行并不是她们的初衷她们在喋喋不休地神聊,讲着各自的私房话其中外貌差的那一位比较浅薄,她饶有兴致地听着另一位——韩国籍女护士加兰的失恋之苦还告诉她,她错就错在去物色了男人女人要比男人好。

  他觉得加兰并鈈怎么心灵手巧业务也不熟。当她第一次在晚上走进房间来接班并开始翻阅那一大叠处方笺时他就听到她对未来八小时中她要遵守的操作规程大声叫起了苦:“啊哟哟,有那么多事要干!啊哟哟!这么多事我可干不了”

  他觉得她的嗓音俗不可耐,与她那亚洲小明煋般的外貌格格不入这时那个贝济埃姑娘插了进来:“加兰,别担心有我在呢。我会给你解释的我还会帮助你。那些最难的活由我來做这一件件的事都由我来管,然后我们就有空休息一会你再给我讲讲你的那些卿卿我我的恋爱史。你会觉得这会过得很开心我们偠熬一个通宵呢,我们会好好安排怎么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一夜,别让‘他’来扫我们的兴你觉得怎么样,嗯”

  “他”正在痛苦中挣扎着,嘴中插着管子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机器的嗡嗡声,又忍不住发出阵阵咳嗽他一边经受着这些折磨,一边倾听着她们的谈話忧心忡忡,做声不得从两个女孩的对话中,他依稀觉察出在救生处的深夜里她们有可能玩什么花招,也许她们会没完没了地胡闹丅去她们竟敢在救生处旁若无人地只顾她们自己,而躺在那里的他却成了无足轻重、有名无实的病人加兰突然赌气说道:“问题我自巳会解决。再说我平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做什么得由我自己来决定”

  那位贝济埃姑娘似乎大失所望,那神态就像那些喜欢茬女人面前巴结讨好、大献殷勤的男人被拒之于千里之外以后十分沮丧和无奈的样子于是便以冷淡的口吻说:“随你的便,加兰随你嘚便。”

  加兰便转身不去理睬贝济埃姑娘她似乎想再看一下那叠处方,看看如何配药如何安排工作时间,什么时候更换输液这時候,他又听到她在自言自语:“这小婊子哼!这小婊子,我可不吃她那一套我的招数高着呢!

  病人自从在救生处苏醒后一直惴惴不安,这时候就更加诚惶诚恐了两个女护士闹脾气,他岂不要成为她们之间争吵的受害者了吗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要是这場闹剧真的发生,她们怎么还会有心思来照顾他他挣扎着,觉得胸闷全身烦躁不安,更加难受了他想道,他不应该入睡他觉得夜間他能入睡,其实不过是时断时续零零星星地眯盹儿一小会儿而已他心里思量,这是他到这里来以后最惶惶不安也是最使他感到精疲仂竭的一个夜晚。

  然而韩国籍女护士加兰的私生活并非是使他越来越忧心如焚的唯一原因其实,几乎在同一时间里他终于意识到┿有八九他会死去。

            八、探望重危病人的头条要领

  直到现在还无人正确诊断出你所患的病也没有人能找到使你从无底深渊中解脱出来的药物,而你自己却已对身患的绝症了如指掌那么你就会明白你必死无疑。你对这个无底洞一目了然这是┅个没有任何标记的无底深渊,世间万物都难以与它相比这是个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从中出来的深洞。你平生经历的种种痛苦中没有一种痛苦可与它相提并论。每当你的呼吸反常你的阵阵咳嗽干扰了机器的正常运转时,这个洞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于是鈴声四起,房门大开护士们闻声赶来,偶尔也有值班的实习医生

  “你要学会与这台机器相配合,先生这可是一台上等机器。你偠学会适应它与它相配合。”

  “与这台机器相配合!”你却厌恶这台机器但你不知道,离开了它你早就窒息而死,医生只有给伱施行气管切开术你才能起死回生这台机器,这个深洞这些空幻的感觉都表明情况不妙、病情危急。接着出现了几张陌生面孔,他們给你说明和你谈话,说正在设法验证大家所设想的一种异乎寻常的罕见的病菌是它损害了你的呼吸系统。正因为这样护士才给你抽了那么多的血。为寻找到病源菌并作血液细菌培养一天至少要抽六次血。虽说是六次但你却觉得血在无休止地被抽掉。时间就是在鈈断地从你的静脉里抽血的过程中一分一秒地过去你觉得护士一刻不停地在抽你的血,你的全部时间就耗费在这上面:听见别人扎针紦血抽干。最可怕的是他们又对你说起这样的话:“我们要抽取你血液中的气体”你觉得不可理解。你那惶惑的目光表示想知道个究竟有人就向你解释:“这是为了测定血流中氧气和二氧化碳的压力和质量,目的是要判断肺部病变的严重程度同时也可以检测肺气泡换氣功能是否健全。”

  抽取血液中的气体不像普通抽血时那样在前臂扎针而是在面积更小、位置更确切的地方,也就是在下腕后部的動脉上进行这针扎得更猛、更疼、更深。为避免发生血肿穿刺完毕后,护士立刻用大拇指紧紧接住这根动脉抽“血气”,那可真痛实在疼痛难忍。于是你不禁纳闷:“这样扎针要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结束”,什么结束另外一张女人的脸使我明白了也许箌时候会结束的。但在“结束”以前我一直被麻醉后那浓重难闻的气体所包围,发现自己已动弹不得(管子、机器、不断地输液)与那台机器和它那周而复始的循环相依相伴,还要接触蜂拥而至的各种景象这时候,我只见一张张女人的面孔当然是陌生女人的面孔。這些面孔使我如释重负因为从她们的脸上我看得出她们善于替病人排忧解难,照顾他们帮助他们。这些面孔当然也使我增加了安全感因为她们总是在我耳边反复说着这两句朴实无华的话:“我们会好好照顾您的,您放心”

  从这些陌生女人的眼神、笑容和手势里,我看到的只是这种使你安心的暗示但是在与我靠得最近的那个女人的脸上我读到了另一种表情。因为这时候终于出现了我企盼已久的妻子的脸她是第一次来看望我。她对我说了几句作为妻子要说的话是我们两人间的悄悄话。她说的话情意绵绵她对我唧唧哝哝说了恏半天,我却不能回答她半个字我对这张脸要比俯身对着我的脸讲话的所有人都要熟悉,因此我觉得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另外一种东西。我首先注意到那种柔情蜜意、亲切体贴、关怀备至、相儒以沫的情愫我什么都看到了:我们伉俪情深的往事,绕膝承欢的儿女夫唱婦随,心心相印达到琴瑟和谐的程度。无论何时何事两人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由于她的到来,我尝到了一种热烈的情感这可不是萣时传遍我全身的那种灼人的大火的热浪,而是一股抚慰心灵的暖流转瞬间,自从我进入救生处以来我最向往的东西又失而复得这就昰欢乐。

  医生曾对她打过招呼:“你可以和他谈谈但他大概听不懂你的话。他不大能听清别人讲些什么”

  但她对医生的话置若罔闻。任何人都有自己心爱的人如今面对心爱的人(不论是“他”还是“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总要与“他”或“她”一诉衷腸我妻子也不例外。她想道:“他会听清我的话的在我所说的每句话中,总有一点情感哪怕是一丁点儿情感总会打动他的心弦,他吔就知道了我在他身边”

  我听到了声音。那是一个女人我的妻子的声音。是的是女人的声音。也就是说如同朦胧时代以来所囿女人一样,也就是像所有女护士和修女——把修女称作“嬷嬷”可不完全是偶然的——一样她知道善良和爱心会穿透化学药剂的迷雾,打破机械的障碍有可能她不知道这一点,但至少她想做到这一点

  我接受了这份爱心。这是一种短暂的安乐剂然而无论怎样短暫,效果却近乎凶猛我立刻觉得有一种压抑感,一种胀闷感我轻轻作了个手势,表示我受不了这样的过分冲动会把我葬送。我身体衰弱难以品尝这片刻的幸福。使我感到震惊的是她猛然省悟到我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透过各种管子和细绳她觉察出了我的压抑感?她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我走是吗?你要我离开你”

  我点了点头。我真想喊出声来:“并不是我不想见到你而是见到了你会使我过分激动。这并非是我不爱你而是因为我太爱你了。而在此时此刻爱得过深会使我喘不过气来。正是因为我爱你才应该避免看箌这种爱的象征,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脸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在我眼前消失,因为我就是无法承受我不想让你走,可你却必须走”

  然而我已经丧失运用语言的能力,无法表达涌动在我心头而我又不能一吐为快的千言万语我只能点头示意。她的下向我的下伸来我努力让下指作出类似的动作以便让她感到我想抓住她。她俯身在我的手上吻了一下就走了

  在病人在鬼门关上挣扎的此时此刻,囿必要讲一讲你探望他时需掌握的头条要领:应该和病人谈心对科学界、技术界、权威部门、主管部门、知识界等方面的人士所说的话,尽可不予理睬因为他们的学识在感情的闸门前无能为力,他们所谈的“合理性”限制了他们与生命和人类的接近有些人会对你说,疒人、昏迷的人——甚至是垂死的人或死人——都听不到你说的话但你别听他们那一套。应该和那些被认为只言片语都听不到的人谈谈惢因为正是这时候,这只言片语会被他听到只要是款款情话。

           九、时间是一个无法计算的概念

  弗朗索瓦茲不但对我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喁喁情话而且还把医生在我第一次苏醒后、第二次苏醒后以及在第三次苏醒后早就向我反复说过的话又對我重复了一遍。我曾用那支碳素笔把问题写在一小块塑料板上问护士,她们也证实了医生的话:“你的病还没有确诊你的血样已被抽取,并送到了病理解剖实验室——细菌培养实验室去作化验了一经查出你的病症,就会采取治疗措施使你的水肿缓解和减轻。如果經过大约一个星期能将你的症状减轻,并且炎症也缓解了那么我们会设法把管子拆下。”于是弗朗索瓦兹把护士的这些话在我耳边又說了一遍

  我知道,我至少还要等八天八夜在这段时间里,我仍然必须全身被捆绑要不断输液,嘴中插满管子受阵阵咳嗽和高燒的折磨,看到的只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但我却无能为力。至少还得坚持八天八夜我还应该想出一种计算这八个日日夜夜的办法。如果我也能把这八天八夜算出来像囚徒那样在墙上划直杠,最后在我自己的这间“牢房”里算出我将要得到释放的那一刻那么一切也许會有转机。当病人经受这样强烈的治疗反应受到如此剧烈痛苦的折磨时,时间概念已消失得荡然无存一种景象也许只停留了几秒钟,泹你却以为它停留了一天或一小时这时候,时间就无法推算了

  于是我觉得我需要为自己设计出一套了解时间概念的方法,我得设法算出时间来:算出护士们交接班的次数、人员更迭的趟数我紧紧盯住一切交替更迭的现象:灯光、日光、清晨救生处走廊里的嘈杂声、夜间的阒无声息、我的邻居比高利诺先生的吵闹声以及他那台机器发出的铃声,这声音比我那台机器发出的铃声更令人胆战心惊更响煷,就像战争警报船上的紧急警报一样。所有这一切也许有助于我判断出时间来——这一切中还要加上历次探望和会面其中首要的是峩最近经历的,也就是看到了我妻子的脸一张透着亲情的脸。

  然而在这张脸上我不仅看到了亲情还看到了恐惧。

              十、第二种内心独白

  我看到了恐惧因为我太熟悉我妻子的脸了,所以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其它表情

  我们的会面使峩精疲力尽,好像进行了漫长的体育锻炼如同完成了几小时的超常的苦工,还似乎是在烈日下举起了数以吨计的铅天黑了。弗朗索瓦茲的脸又在我眼前晃动我在想:“她一定很害怕,我当时一定把她吓坏了”

  到现在为止,当我在内心自言自语时只有一种声音茬表达,方法简单明了:而且在我的一生中就是这样过来的从我幼年时代起,就只有一种内心独白然而现在竟出现了一种新现象,一種反常的意外现象发生了现在竞听到了第二种内心独白,前来与我往常的第一种内心独白对答第二种内心独白与第一种迥然不同,他說道:“喂你之所以让她吓了一跳,是因为你也许快要死了”

  我答道:“也许是这样。”

  正是在这两个“我”开始对话的时候我却进入了在生死界穿行的新旅程。此后两种内心独白在不断地对答,正如汹涌的大海中浪潮相互拍击一样两种声音都发自我内惢,都是我的心声然而在唇枪舌剑的短兵相接中,在这场斗法中我是唯一的演员和观众。一个是劝人撒手人寰的声音另一个是为生命抗争的声音。

          十一、应该允许孩子们与父母随意逗乐

  天黑了我非常害怕黑夜,因此一当护士护理完毕准备熄燈时我就挣扎着想让她明白我希望房间中一直亮着灯。她就让灯亮着然后走掉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撒在这里。我很害怕我害怕一切。一种巨大的、笼罩全室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恐惧再加上生理上的痛苦,两种消极的力量打开大门迎来了“消极太太”这就是那让我唑以待毙的声音。它又老调重弹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无论如何,你正在奄奄待毙”

  听到这句话,我的另一个内心独白也僦是我平时的心声——我敢这样说——竟然无言以对。这是认输、投降在事实面前屈服。我的第一个心声也就是我那熟悉的、听惯了嘚心声之所以听了第二个心声回答不出,是因为在我感到疼痛的同时发生了一件什么事。第二个心声依然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它的声音楿当亲切可爱,从容不迫也彬彬有礼,但总是居高临下带点教训人的口吻,似乎还露出保护神的腔调大有那种“我的消息比你灵通嘚多”的架势。它就这样低声细语地唠叨开了:“是的”它又搬出这句老话,“无论如何事实也许就是这样。当然啰你可没料到事凊会发展到这一步,你总以为还可活好几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阳寿,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固然是始料不及的,但事态却在进展着你镓有四个弟兄,你也许是弟兄中走得最早的一个但是你不是老大,也不是老二但并没有迹象表明,也没有人说过人都是按先来后到嘚出生顺序离开人世的。没有这回事!这里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书面依据。应该接受这一事实你将第一个去与你父亲重逢。”

  讲到这里第二个心声住嘴了。它的话一直纠缠着我使我不得安宁。我只听到它的话在我胸中、口中回荡翻腾而且是随着那台抽气機每分钟十二转的速度在那里复述。它的话与机器声和我的疼痛融合为一就在这时候,我又见到了那批冥世来客

  现在这些人就在房间里。奇怪的是天已不再漆黑一片。难道时间已是早晨这批人排着队沿墙壁站着,他们站在护士们通常前来张贴护理记录并看看中間有什么“联系”的地方

  他们穿着便服,笑容可掬木然不动,悄无声息地排成一行站着我真纳闷他们怎么会走进这间病房而我竟浑然不知。也许正是我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的那瞬间——无法测定这一时间的长短——也就是我进入了半昏迷的无底深渊的那一刻,怹们溜了进来为什么这些人既不穿工作服,也不戴下套更不戴探望者必须戴的小口罩,也没有得到护理员的允许就到这里来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们安分守纪地站在那里望着我那种不急不躁、慈悲为怀的姿态我真想用笔把它描绘一番。他们那神情好像在说:“看怹的模样他还不急于到我们这里来。看来他还没有明白他已别无选择但这种情况不会拖得很久,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他最后还会箌这里来与我们相聚,我们还是再给他一点时间吧”

  所谓时间,也许是我把他们一一辨认出来的时间

  这并不难,转眼间我嘟认出他们来了,这些人我已熟记在心都是我生平看着他们死去的人。其中有瓦尔多他是在巴黎自杀的。在我的一本书里把他写成茬二十岁那年开车死于车祸,带点浪漫色彩而在实际生活中,他是在六十来岁时自缢身亡的死得很壮烈。还有让·皮埃尔·梅维尔,他是在餐馆中吃饭时因动脉瘤破裂,死在我的怀抱中对于他的谢世,我当时实在难以接受再说,我难道代替得了他他是我的朋友,又昰我的电影界导师还有梅,她自杀在马里兰州还有让·弗朗索瓦,他是在阿尔及尔遇刺身亡的。当然其中有我父亲,他是在我面前寿终正寝的,当时是在尼斯,与我一起守护在他床前的还有我的母亲和我的一个兄弟。还有于德她也是在四十岁时在纽约自杀的,一想到她偠步入不惑之年她就不堪忍受,她大量吸毒觉得寂寞空虚。另外还有迪克他驾车自杀在密西西比河里。博比死于贝藏松的一家医院裏他在医院里一直表现得无畏无惧,脸上挂着笑容不急不躁,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留给他的几个女儿——其中一个是我的妻子——的是一张可亲可爱的脸。还有另外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小女孩,另一个是矮矮胖胖的秃顶男子总共大约有十二人,由于我的第二个內心独白说过“你父亲”三个字(“你将第一个去与你父亲重逢”)因此我的目光自然首先转向了我父亲。

  他穿着那件显眼的、滑稽可笑的室内上衣下摆拖到大腿中间,同他的一件室内便袍是同一种衣料上衣上有红绿相间的方块图案,缝着大口袋还系上一根宽夶的腰带。他在办公室上班时一直穿着这件上衣我之所以说这件上衣是“滑稽可笑”的,是因为我的弟兄和我在背地里都把它当作笑料我们对父亲都怀着几分敬畏的感觉。在他面前或当着母亲的面,我们谁也不敢开一句有损于他尊严的玩笑然而应该让孩子们敢开父毋的玩笑——应该很早就慢慢培养孩子们认清家长真实面貌的习惯。这是孩子们成长过程中不可缺少的而家长也应该有乐意接受的习惯。我们觉得父亲的形象太庄重了有必要把它淡化一下,于是就在这位如此威严的男子身上寻找一点细枝末节来拼凑一场喜剧与他那凛嘫不可侵犯的形象相映成趣。这件室内上衣就成了这场喜剧的素材一想到他为省钱,竟把一件室内便袍改剪成了一件室内上衣我们都忍俊不禁。他那神气活像一位英国绅士式的土财主就只差没有从那件袍料上剪下一段来做拖鞋了。还有为什么不可以用这点料子再做┅顶睡帽呢?他是不是戴这顶帽子睡觉呢外出旅行时他也带上这顶帽子吗?想到这里我们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件室内上衣代表了一个滑稽可笑、不合时尚、食占不化、囿于成见的老头形象一提起这件上衣,我们便放声大笑笑得捧腹,笑得喷饭真是一件古怪的上衣。

  然而在眼下,这件室内上衣却使我笑不出来倒是我父亲在这间房里冲着我笑。在他那一贯不苟言笑的嘴角间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他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他沿着医院病房的墙壁一动不动但在说着话,反复讲了五六遍:“来吧瞧你,还不快来你还等什么呢?”

           十二、肯尼迪之谜:一种爱的信念

  为什么父亲来到病房引发出来的却只有这样的一种形象为什么留给我的唯一回忆只是一场嘲笑?爸爸和他那件室内便装!除了依稀记得孩子们的哄笑难道再也想不起别的?这是发生在四十年代的一场哄笑┅场无缘无故的哄笑,一场童趣洋溢的哄笑记得那几天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花园,从泰斯库河谷从塔尔纳方向吹来的阵阵微风使满园的皛杨树叶飒飒作响……回想起来这是多么轻率,多么浅薄的玩笑带给人的只是瞬息即逝、现已荡然无存的轰动效果,正像一只蝴蝶的翅膀在岁月的拨弄了零落成泥

  父亲对我说:“来啊。”

  我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对他的催促充耳不闻这是怎么啦?这是深爱過我也被我深爱的父亲,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真的站在那里。自从十年前他在尼斯病故以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十年前母亲把他的眼睛合上,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亲爱的我最亲的亲人。”现在他却在和我说话向我微笑,我能置之不理吗

  这時我听到有人对我说:“别到那里去。”

  这是我平时的心声那第一个心声,它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这可不是那个陌生的、讨好人的、以保护神自居的声音,它对我说:“你已无力回天一切都完了。”不不是这种声音,现在是另外一个心声是那熟悉的“我”,是峩的生命那个要我为生命抗争的声音终于打破沉默讲开了:“你瞧瞧他们,”它对我说“他们在嘲笑你呢。你没有见到你的样子让他們捧腹大笑吗”

  经它一提醒,我确实觉得他们带几分嘲弄的神情这些人装出一副如此亲切可爱的样子,原来都戴着假面具我开始对他们存有戒心了。我为什么要去与他们重逢这时那个让我坐以待毙的声音又插话了:“别犯傻了,他们之所以向你微笑是因为他們爱着你,他们是来欢迎你呢他们只不过要你不要再在这场败局已定的无谓搏斗中挣扎了。瞧瞧他们的笑容这里面哪有丝毫的恶意和嘲弄?有什么地方引起你的不快呢”

  这一长列男人和女人确实没有使我感到丝毫的不快,他们耐心亲切地前来探望我虽然来得不昰时候,这里又是救生处一般不接待任何外人,但我并不觉得讨厌梅总是那么美丽,还有那位让·皮埃尔·梅维尔,他戴着一顶白帽子囷他戴惯的雷芒墨镜墨镜遮住了他那双大眼,因为他不喜欢自己那双眼睛的色彩但他依然像以前那样仪表堂堂、魅力无穷。

  梅那嫼皮肤的脸蛋上有一双扑闪闪的黄眼睛她依然那样楚楚动人,身穿一件浅色平纹布连衣裙一排钮扣紧扣着上身。她的嘴唇似乎想要我洅次偷尝禁果想让我重温一回沉醉甜蜜的旧梦。记得我当年是在向一位比我有钱的大学生借来的汽车后座上胆怯而手忙脚乱地抱住了她,偷尝了这甜蜜的禁果的

  在他来这里居留的第二年,在这座美丽沉静的校园里他常常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惆怅。为了解闷也为叻满足好奇心,他又兴致勃勃地试图在这座城市的黑人区寻找她的踪影因为他是个中老手,在编造谎言、弄虚作假甚至贿赂别人方面善於略施小计最后他终于获得了信息。有人向他证实梅已离开家庭和那个地区而到马里兰州恢复学业。于是他觉得事情已真的毫无指望发誓不再去想它,便和那些品行端正的美国白人女大学生厮混但她们缺乏性感,也没有多少奥妙之处但他永远忘不了这样的私下偷凊和那个让他发现了她的性感魅力的少妇,她让他尝到了乐趣在此之前,在少年时代他一直以手淫取乐,但如今的乐趣与手淫迥然不哃八年以后,他来到了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为的是对肯尼迪之死的真相进行旷日持久的调查。他为这一课题与他的老板——一个矮个孓男子

签订了一项协议一天,他正准备第十五次去达拉斯作个往返采访矮个子男子约他到雷奥米尔街三楼的报社办公室与他见面,用┅口含糊不清的巴黎音对他说:“听我说伙计,这段故事永远不会完结这是二十世纪后半叶最大、也最扣人心弦的秘密,这宗秘密使公众震惊特别是法国人更是倍感兴趣。因此你要打消一切顾虑。你要记住我的话每当你掌握到某种情报,某种线索某种证据,或鍺某点蛛丝马迹需要你立刻出差到美国,不管到美国任何地方你应该毫不犹豫地立即出发,你有全权自由决定凡是有关肯尼迪遇刺嘚任何情况,你都应该弄个水落石出”他的记者生涯中大约有三年是花在这上面的。他了解了此事的全部真相但也等于一无所知。越調查越糊涂他对城市街道的交通图,单位的上下班时间和单位名称都了如指掌他成了1963年11月23日达拉斯事件的活字典。当时他与大学教師、图书馆馆员、记者、研究员、侦探、犯罪学家、政治家结成了一张关系网,他们多数是美国人相互不断地交流论据、信息和新发现。他在业务上的心腹至交名叫马丁·沃德伦,他为《纽约时报》采访,足迹遍及美国南方。通过沃德伦的帮忙,他掌握了新奥尔良地方法院检察官的第一手资料检察官名叫吉姆·加里森,他声称已完全解开了肯尼迪之谜。调查加里森的一条路线是马里兰州的巴尔的摩,于是他便去了那里


①这里是指皮尔·拉扎雷夫,在六十年代曾与作者在《法兰西晚报》合作共事。——译者注

  马丁·沃德伦告诉他:“要是你想会见桑托斯,你得呆在旅馆里等着别人给你传消息。别离开旅馆”

  他等了两天,他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城市正是梅完成学业的地方她还住在这里吗?在等待中他觉得无聊为了解闷,他开始按姓氏顺序翻阅巴尔的摩及其郊区的电话号码本他找出了十二个人,他們的姓氏与梅的姓氏相同他先后拨通了电话。

  “晚安我能与梅通话吗?”

  “我们这里没有叫梅的人你打错了。”

  打到苐八次他觉得已听出了她那南方口音,那种喉音那种嗓子中的沙哑声、碎裂声,那种嗓音会对你轻言细语软语温香,但也有满腹委屈只听她说道:“你是谁?谁要和梅通话”

  一听到话筒中传来这么一句简单的话,他的神情高度紧张他又感觉到那种同样的欲朢,同样的饥渴传遍了全身正如在十八岁时,他们在别克轿车的后座上短暂的偷情一样

  “你是谁?”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昰她的一个朋友,一个老朋友法国人。”

  他很想做到不为人知谨慎行事。她是否还是单身女子还是已有丈夫,儿女绕膝亲人團聚?对方沉默不语他又讲了一句:“喂,是梅吗”

  她终于桑声地开口了,话说得很慢她压低嗓门,轻声问:“你是哪一位”

  他似乎觉得她的那句“Who are you(你是哪一位)”包含着千言万语,包含着惊讶和怀疑一种含蓄的催促,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种近乎粗俗的声气。这时他发觉他闹了场误会他当初以为已听出了心上人的声音,因为他希望是她在和他通话然而那一声“Who areyou”告诉怹,他确实认错了突然那个女孩在电话中笑开了。一种苦涩冷漠的笑他觉得当时他那一阵阵性欲冲动消退了。那女孩说:“你要找梅可惜她已不在人世了。我是她的一个表妹梅已走了。你要知道全部真相吗那么我告诉你:她去年已经轻生了。”

  美国人喜欢用“She took her life”这种令人费解的词句以免说出最使他们毛骨悚然的话。他们不说“She killed herself(她自杀了)”或“She is dead(她死了)”而宁愿说这句晦涩难懂、富囿诗意而莫测高深的话:“她轻生了。”

  他含糊不清地道了几声歉难以再提什么问题,但到后来他又追悔莫及。他挂断了电话茬晚上,他打电话认错人、听错声音等行为有如芒刺在背使他久久不得安宁。他离开了巴尔的摩还和那个黑手党介绍人桑托斯接上了頭,他向他证实在达拉斯暗杀事件以前几个月,他就曾经当着证人的面说过:“肯尼迪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使在这以后他那種不快的感觉仍然久久无法消失。

  无论如何围绕达拉斯事件,他有一种爱的信念

  他爱好旅行,而且像他这样的年纪也爱读侦探小说丛书《祸不单行》他常想,探索某一事件的真相可以使他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起《祸不单行》中侦探的角色;他还喜欢猎取抢先刊出的独家新闻,对某种秘密他也爱追根溯源寻踪觅迹。他还喜欢像考古学者那样把已不能恢复本来面目的难解之谜一段一段地弄个水落石出因此他决定装模作样,虚与委蛇他乐意扮演与其他所有调查者一样的角色,手头的课题不是弄清一个情节而是要澄清所有细節。然而每当他想严肃认真地推敲搜集到的文献时每当他苦思冥想、仔细回忆时,那爱的信念又浮现在脑际当时,几乎就他一人有这種念头这近乎于一种谩骂,但他不想大声讲出来也不想写在纸上只要他一想到达拉斯“警察分局”五楼走廊里李·哈维·奥斯瓦尔德那满脸堆笑的怪相——那是离他只有一米远,从那靠得很近的脸上他看出的怪相只要一想起这种怪相,那爱的信念重又萌生了

  他的調查在巴尔的摩略有进展,但是在马里兰州的这个海港夜晚只听见船舶汽笛的长鸣声与巡逻车的尖叫声交相呼应,加上清晨海鸥的鸣叫聲与海港的这种“交响乐”混成了一片好不热闹。在这个港口逗留期间他只记住了梅的死讯:“她轻生了。”当他还是个情场新手时他爱过的就是梅这位黑人少妇。

  而现在在救生处病房里,梅却排在其他冥世来客中间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梅在我眼里显得既柔弱叒刚强,一双前臂交叉在胸前她也在微笑。但她的笑容与父亲的笑容不同在她的笑容里,当年那种快乐的挑逗眼神已不复存在回想㈣十年前在美国南部的弗吉尼亚,在冬季凛然的寒风中我们呆在别克车上偷情时我就看到她双眼射出欢乐的挑逗目光那时候我们既爱说款款情话,又沉溺于做爱的乐趣中做爱后又窃窃私语,然后再次做爱然而当美国南部又重演南北战争时期拥护南部同盟的悲剧时,谁膽敢违背习俗跨越种族界限,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在梅的笑容里我看到的只是一种宽容和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我在想她の所以前来探望,是要使我得到一个问题的答复那就是对某天晚上在巴尔的摩我向她的那位所谓表妹想提而又不敢提的那个问题的答复。那个问题是:“请告诉我为什么梅轻生了?”

  然而当我的目光转向第三位来客时梅突然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这时我听到我那熟悉的心声讲话了:“忘掉这些人别理他们,别去管他们别再看他们了。忘掉死神你要用力把你的目光转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就這么干一不中用的东西否则你就无法脱身了。别受他们的诱惑看别的地方。”

  我用了力我觉得费了极大的力气。我的目光终于從那一排沿墙站着的人群身上移开了而且还发现了房间中的一块空间,空空荡荡没有冥世来客。在这块空间只见科罗拉多州那瓦蓝嘚冷杉林涛滚滚卷来。我被这片瓦蓝色所笼罩所淹没了。

  我看到了十八岁那年当我还是个不谙世情的少年时那片令我神往的纯净的藍绿黄黑的色彩我躺在岩石上,呼呼的冷风贴着我的身钻进我的衣服我几乎无法转过头来看上一眼,瞧瞧和我一样仰躺在“老鹰岩”仩的朋友们是否也像我一样为这一景观而着迷奇怪的是,当我们不久后从山上下来回到宿营地时我们并没有对这一景象高谈阔论。在峩们合住的帐篷里我们围着火炉,只是对攀登“老鹰岩”的壮举和欣赏到的风光相互交谈了几句也许因为我们词汇贫乏,找不到合适嘚语句来评价我们的所见所闻我的旅伴是一伙粗鲁之辈,我也并非是教养有素的人我还有我的弱点,缺乏起码的人生阅历

           十三、“爹爹,爹爹在哪里”

  如果有人向你讲起,经过了一场事故一次溺水,一场手术或是一次死里逃生的旅行“又见生命在眼前展现”,你得要求他们讲话要注意分寸或者说为人要诚实厚道。虽说任何经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各不相同独┅无二的,因此这些人所讲的也许有几分可信之处然而我却不相信。

  我再也不相信了我相信——因为我了解——人当然能看到自巳的生命活动,但我却认为人无法看到按时间先后井然有序地发生的一串串事件他能看到的只是一鳞半爪、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断以及纷亂无序的生活场景。这是一场混乱一场喧闹,一个漩涡这也好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万花筒,任何一只手也休想刹住它使景观定格这昰一些残片,一些碎屑一些雾滴,好像你置身在一个全方位旋转的小镯或管子中从中就会溢出生活或梦想的泡沫。

  你似乎置身于┅场动乱中心你自己也在烦躁不安,激烈动荡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你重见的各个生活片断、零散的生活场景不一定是最刻骨铭心的。

  景象在变幻往事在叠印。

  一架小飞机从安曼机场起飞随着飞机的逐渐爬高,赭石色的飞砂被长发浓须遮得模糊不清的脸庞,白蒙蒙的建筑也就慢慢在视野中消失了飞机上搭载的是一批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他们身穿战服荷枪实弹。他们中有的是杀手和雇傭军有的是逃兵,有的是双重间谍搭乘这一飞机的都是一伙胡作非为、唯恐天下不乱的滋事者。我已想不起来我们是怎样获准登上飞機的只知道那是这个小国的国王对西方新闻界发布全面封锁令之前最后一班飞往贝鲁特的班机。但现在已是五十年代末了在飞到约旦與黎巴嫩分界线上的山脉上空时,一个强大的气潭、一阵阵猛烈的气漩使飞机失去了平衡机上的一切在摇晃。我们已飞临俄国的山脉上涳大家心凉肉跳,恶心反胃连平时最敢于铤而走险的硬汉此刻也吓得面如死灰。乘客无一不在呕吐只听见小孩的哭喊声、猫的尖叫聲。然而飞机上既没有孩子也没有猫。原来是这帮“丘八”在哼哼唧唧长吁短叹。一些奇怪的物质沿着中间小道在流淌淌出一条条沝迹。天空一片漆黑难道我们被一股沙暴吞噬了?一个身带冲锋枪的家伙在呜咽着唱圣诗我听到和我形影不离的普拉达斯——一个手歭相机敢于闯遍天下的摄影记者在我身边嚷开了:“这是魔鬼三角区!我们快看到魔鬼三角区啦!

  看来这个“远景头”使他振奋不已。飞机似乎要螺旋式地滚落下去我惊恐万状,看到我的提包、我的证件和我的笔记本在我眼前飞过我们都在翻着倒飞筋斗。耳朵在发脹我们什么也听不清了。忽然我们看到眼前一亮大家都安静一下来,飞机又平稳飞行了我们已在降落。在机舱里这些“爷们”一個个都露出可怜巴巴的样子,用印着红白两色方块图案的阿拉伯头巾擦着呕吐物心有余悸的普拉达斯不无惋惜地说道:“我们没有看到魔鬼三角区,我们没有看到我们和它擦肩而过,但我们毕竟没有看到”

  机舱外是贝鲁特,凉风习习我们脚踩着陆地,但我在想峩当时没有一刻想到过死亡我才二十一岁。死亡离我太遥远了我可不会死。

  景象在变幻往事在叠印。

  我终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小教堂门口找到了那位修道院院长他的目光中透着善良和厚道。当我对他说我长途跋涉,行程一万公里是专门来采访他让怹讲讲如何从一条遇难的马德普拉塔河冰冻河水中的渡船上拯救了二十条生命的壮举,这时他眼神中的善良和厚道闪着快乐的光彩这位修道院院长对他的这一英勇壮举只字不提,只是对我说:“我当时并不害怕我等待着拯救,我期待上帝把我带回天国”

  景象在变幻,往事又再现——孩提时的景象童年时的乐曲。

  小哥儿们骑着自行车顺着大街飞驰而下直奔蒙托中学。一切都是既明净又欢乐既恬静又清朗。童年的最深印象就是带辐条的车轮的辚辚声随着坡度的逐渐陡峭,那辚辚的乐曲也越来越响

  六十年代末,深夜裏在托潘加的山岗上传来了加利福尼亚一群吸毒的瘾君子的嘲笑声,他们瞪着桔黄色的眼珠披散着头发,目中无人心灵空虚,读着通篇都充斥着狂妄自大、言之无物的字句的神学祷文期期艾艾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一定要我分享他们那个迷幻世界为了摆脱他们嘚纠缠,我只好沿着一个游泳池匍匐而行,落荒而逃最后爬到了已变成一片荒芜的灌木丛和荆棘林中。中间的过程我已记不清了那忝夜里我整整走了八个小时才等到一辆车愿意停下来让我上去。大概我当时的狼狈相使司机们吓了一跳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狗。这使我终于大彻大悟从被嬉皮士的蛊惑中清醒过来:从“和平”、“爱心”和一切被歪曲原意的字眼中清醒过来。然而在最初这原本是┅场纯洁无害的运动。

  一些片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在一幢大宅子里欢庆圣诞节,听到妈妈唱起“圣婴诞生了”的歌声

  茬一条瑞士与意大利边境的山间公路上,“阿尔法·罗密欧”汽车翻了三个横滚。车上只有我一人但我却安然无恙地脱了身。过路的农民咑量着我惊喊了起来:“真了不起,你本应是困在车里死定的人了!

  离婚后的不眠之夜医院的走廊。盖·拉萨克大街的路面。可恶的催泪弹的催泪瓦斯弥漫在四周。在离巴黎四十公里远的一条高速公路加油站的停车道上一个小女孩坐在车里默默地流泪,抽噎着说道:“我不想回家”在阿尔及利亚的卡斯巴街区上空响起了迫击炮声。伊兹拉居民区的妇女惨遭杀戮一个电影女明星在使着性子大发雷霆,她拳打脚踢砸烂了布景转过身来冲着我和呆若木鸡的整个摄制组人员怒吼:“特写镜头对着我,就对着我一个人!”我没有回答泹心里想:“这难道也算拍戏?”

  在瓦兹拉克孩子们顶着科斯高原的大太阳,光着脚在酿酒槽里踩碎麝香葡萄;我大步流星地想去趕乘火车;一个枕头我却再也找不到了;在达拉斯的一家旅馆里我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时竟惊恐得无以名状对方用德克萨斯的地方口音对峩说:“离开这座城市,别再呆下去”;一群小嘴乌鸦在维也纳精神病医院的花园上空盘旋

  我又记起了一段比利中斯山区的往事。茬丰罗默有一个寒冷、天蓝、冰冻而平静的湖泊,那里停泊着一艘小艇我当时只有八岁。我得了胸痛病被人送到那里疗养。在紧靠瑞士山区木屋式的大别墅旁也有一个湖泊,别墅里住着与我一样孱弱的孩子我听到诗人唱起了这样的歌声:

    就在爬山越岭中喥过

  等我在医院救生处的病房中清醒过来后,我在想我活着时经历过的一切,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死么时的所见所闻是否与这段童姩插曲毫无关系一是否在那里这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于是我又心乱如麻了

  纷繁复杂的思绪又出现了,我心潮澎湃从我自己的孩提时代又突然想到我儿女的童年。在寒拉利昂我正在茅屋中撰写《在西部的一个盛夏》一书、只听见屋外小约翰在惊呼。原来他看见一呮大蜥蜴从乡间小道穿过他就嚷开了:“爹爹,爹爹在哪里

  他那清脆而奇怪的喊声在我耳边回荡了许久:“爹爹,爹爹在哪里”接着我看到他姐姐克拉里斯的一双小了与他的小子拍打着有板有眼地击起掌来。现在他们已移居别国到了肯尼亚,坐在乡下那一条长著小草、布满泥土的跑道边等着一架小飞机他们玩着大人个懂的游戏,唱着童谣:

    佩岁托是船长

    他是海轮的船长,

    佩岁托是船长

    他是航船的船长。

  我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们母亲那闪耀着无限温情的脸和藏在一顶上黄色卡其布帽子丅那一双浅褐灰绿的眼睛她在默默地微笑。我不觉心旌摇曳起来

  如云的往事在脑海中叠印出来并不一定是刺骨痛心的。当然疼痛茬不断向我袭来那是身体的疼痛。但是我想把痛苦按下不表因为痛苦是难以言喻的。无论怎样我总觉得我既无才气也无能力来加以描述。这样反复袭来的痛苦都是惊人地相似而且从不停止,仅此而已该讲的也就是这些。这种痛苦不断地向你胸部、喉部、你的整个肌体袭来这种万箭攒心的痛苦使你迁怒于整个世界,迁怒于护士迂怒于管子和那台机器。然而你最后痛得麻木了也就忍受了。人可鉯忍受一切连不能忍受的也可以忍受人来。记得陀思妥也夫斯基曾经说过人的确切定义是这样:“一种能适应一切的动物”。既然我適应了这样的痛苦我就是人了?

  我不停地喃喃自语:“痛苦的‘首都’”这是艾吕雅的一首诗还是一本诗集的题名?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种想象用到我身上却恰如其分,真是一语破的:你住在痛苦的“首都”“死人”大道,“满嘴插上管子的病人”街“半昏迷病人‘死胡同’”,喉头被堵塞病员“交叉路口”“未知和不明病菌”楼,“输液病人”套房“被抢救病人”房间。街区名叫“焦虑不安者”街区

  我之所以能忍受痛苦,是因为出乎我的意料疼痛并不是连续不断地向我袭来。医生给我开的药品当然能使我的疼痛有片刻的缓解让我在半昏迷状态下休憩,使我进入似睡非睡的梦乡进入另一种状态。难道我是在进入这种状态后又见到那蓝色的林海的难道我的人生的各个片断、大动荡的历次骚乱正是在这一站路中冤家路窄、狭路相逢的?有些事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有些情景卻不时在脑际萦回,纠缠不清就这样我不断看到这些景观在驱散了其它景象后独占了地盘,那就是“老鹰岩”、安肯帕格里森林

  景色优美,如澎湃的大海、细腻的丝绸使我心醉神迷,喜不自胜我忘却了墙前那一排人,也忘却了机器、管子和输液我甚至再也不需要去按那传呼电铃请求帮助。而那一块镶有金属的橡胶制品也就是那只所谓测氧计,它接在我左手食指指尖不停地记录着血液中的氧气饱和度,以前我对它十分重视现在却觉得它无足轻重了。

  然而这只测氧计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使我终于知道了我身体内蔀的几项参数。在我左手食指指尖测氧计发出一小点桔红色的光。这是一台给人以安全感的仪器我很快了解了它的功能。如果要作一番比较的话这台仪器使我油然想起电影中外星人的指尖。当女护理员们给我梳洗替我转身,帮我整理把我那没有肌肉没有份量(我嘚体重不知减少了多少公斤)的身子翻转过来时,我确实意识到这只测氧计的重要护理员们动作敏捷,以免测氧计脱离我的手指时间过玖由这种护理方式中便可看出这小小的仪器举足轻重。我注意到她们把我一梳洗完毕就立刻完成的第一个动作——急忙把测氧计套在我嘚食指尖上看到她们这样做,我意识到我离不开它而且我尝到了它的甜头。只要我还能感觉到那个橡胶物品套在我的下指上我就会想,我还不是无药可救

  而今既然在我的眼前、我的脑海中和整间病房里笼罩着这片蓝色,那么这只小小的测氧计已显得微不足道峩仿佛与这片滚滚袭来、起伏不定的冷杉林涛铸成了一体。眼前的情景是:我躺在“老鹰岩”上天气虽然很冷,但我仍感到无比舒畅峩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的伙伴们的想法,然而瓦蓝的林海确实具有传说中的那种诱惑力我在想,如果我一跃而入跳进了这片林海,那我僦会安然无恙地到达彼岸我会发现我懵然无知的事物。

  但是我那时才十八岁我的伙伴们与我同龄。我们没有纵身跳过这片半空之Φ没有在这片美国黄松的树顶摔得粉身碎骨。我们纷纷下山向宿营地进发我们只字不提我们受到的诱惑。诚然我的伙伴都不是饶舌之輩帕舍科·布朗奇和那位瑞典人都不是学富五车的名流,也不是口若悬河、爱耍贫嘴的人,然而现在,在眼下,在这间救生处病房,为什麼这片冷杉林海又重新卷来,展示在我眼前这种呼唤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能抽空去观赏那片瓦蓝的冷杉林那个叫我坐以待毙的死亡心声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了。这时在病房里冷杉林、排成一行的人群都突然消逝了。冥世来客们离开了救生处他们难道到食堂去吃东覀了,然后再回来那个死亡的心声抢着要回答我。听起来它是那么和善随时打算为我效劳。它说:“你放心他们答应会回来再探望伱。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回来”

  我讨厌听到这个心声,希望听到我自己的那个心声这两个在我耳边交替着响起的心声,到底哪个聲音会占上风一场决斗开始了。

             十四、讥笑与吟诗的力量

  这又是一个夜晚我总是那样胆战心惊。我还覺得自己在衰弱下去那死亡的心声却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你就死了心吧!”它对我说,“医生们始终无法确诊否则他们会前来對你说明的。他们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不管了你看不出来吗?”今晚在救生处万籁俱寂,走廊里也寂然无声——当然可怜的比高利诺先生按动的电铃声却时断时续地响着“你大概捱过了第三或第四个夜晚吧。你的体力在衰竭下去你真的以为你又能熬过一夜?这囙你可要开始过一个漫漫长夜了你感觉不到吗?”

  这个声音我难以驱散总在我耳边饶舌。“你瞧”它继续说道,“这不那位韓国女护士加兰来了。过一会儿她要吃力地为你换细绳挂上新的输液瓶,为你量体温特别是要抽取你血液中的气体,这一关可不好过她又会给你苦头吃!她那大拇指按住你的动脉时会像石头一样又硬又重。她会提前给你打招呼:‘我这一针扎下去你会觉得有点疼的’她说话时嗓音又尖又俗。她真的会把你扎得很疼她并不希望你病好。她一心牵挂着她父亲她打电话到汉城,但没有能找到他她花叻整整半天,希望能和他通话向他致以节日的问候——令天是父亲节。她和她母亲的情夫关系越来越僵昨天,在来医院值班以前他们還吵了一架她向和她一起当班的小姐妹——那个嗓音难听、身材矮胖的贝济埃姑娘倾诉了一切。今晚是这两个女孩值班你还得受一场折磨。你不相信吗”

  我真想找一件武器,找出十八般武器来赶走这个邪恶的死亡心声然而我除了用嗓子说话外没有别的武器。我需要冥思苦想找到最简洁的字眼,最明朗的语言最有力的辩驳词。于是我用自己的声音那个为生命抗争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不偠说胡话了,振作起来镇静下来。你也应针锋相对嘲笑它一番。对总是拿死来吓唬你的这只臭嘴乌鸦你不要客气,回敬它几句你討厌它,要它走开可现在还没到时候,时机还不成熟你只要反驳它几句,对它说:再见了你滚吧!快滚!可现在还不是说这些话的時候,你决不要中了这个混蛋的圈套你就是要比它高明,不是吗这些你都司空见惯了!

  这可说得不对,我对这些可没有“司空见慣”对这一点我还没有思想准备。谁对这一点有思想准备呢但是我猛地像电感应一样精神抖擞起来,自责着怒斥着自己,辱骂自己蔑视自己,申斥自己告诫自己。我忍气吞声听着这些独断专横、神气活现的教训。但我终于打定主意要在心里暗笑这是一种狞笑,好像一个彪形大汉知道站在他对面的这个蠢货不堪一击而这个对手却想在一场拳击赛中一拳就把他的脑袋打昏,于是这位大汉不觉哈囧大笑又好像一名在前线战壕里的士兵,在敌人向他炮轰两小时后仍巍然屹立这时他发出了胜利的欢笑。在他四周只是一个个弹坑和┅株株烧焦了的树木他挎着枪,戴着钢盔单膝跪在战壕里躲着周围是尘土飞扬,灰烬满地泥泞不堪,烟雾笼罩但是他头脑清醒,處变不惊他对自己说:“得顶住,得顶住这一切马上会平静V来,你立刻就能自卫甚至能反击了。振作起来伙计,再使把劲振作起来,伙计这一仗并没有打输。”我并不因为说了这么几句简单的话有这么肤浅的想法来为自己壮胆而感到奇怪。这还算不上什么成熟的想法而只不过是几句话,几句空洞的话平平常常的话。再说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胆敢不自量力地评价我的那段空话有多少份量,有多少独到之处我的朋友都是一批聪明人,他们往往会说我只不过是在搞‘小儿科’在玩小儿斗嘴,真不能登大雅之堂他们会说:“这都是少见多怪,不值一提”但是我所说的究竟是哪些朋友?他们在哪里他们中没有一个在我身旁能帮我一把。我只是孤零零地┅个人举目无亲。于是我心里暗暗好笑不断地自言自语:“讥笑它,对它嗤之以鼻你会脱险的。你会使死神退避三舍你会啐它一ロ唾沫。不是有一群歌手名叫“操你娘”歌咏队

吗?那么你就叫‘嘲笑死亡’歌下”


①这是指一群流氓阿飞组成的法国摇滚乐歌咏队,唱的都是污言秽语、淫猥下流的歌曲——译者注

  我发现,辱骂一番死神倒使我平添了一股活力讲了这些粗话后,好像在军队里、在战场上、在体育比赛中那样使我如虎添翼,勇往直前羞辱了它一番后增强了我对死亡的战斗力,磨练了我活下去的意志不让我嘚身子听凭死神摆布。

  “你当面耻笑这个蠢货吧好好戏弄她一番,这个臭婊子她马上就会哑口无言的。”

  我对自己反复讲了這一铁的事实使另一个声音无法开口,也使自己摆脱了孤寂空虚的境地

  我现在竭尽全力来制止那个让我等死的心声再次向我袭来,不让它来盖过我自己的心声我得时刻防范着,把它挡在我的身躯之外决不给它以半点机会溜进我的嗓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来老调偅弹于是我又开始冥思苦想来自我保护,这可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因为我正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踽踽独行。我开始在心头分秒不停、没唍没了地复述着那些字眼和语句如果我能冷静地分析一下我正在设计的那套应付的策略,我会得出结论那无异于佛教徒的“吠檀多经”。

  一经自我克制、专心致志地复诵一句或几句口诀就能抑制浮现的景象来扰乱我的心境使它休想让我陷入万念俱灰的境地。我下意识地在心中反复念起了宗教圣歌这使我不会认命,不会气馁打消了我的空幻虚无之感,也阻止我堕入梦幻光影的世界那梦幻泡影卋界,我已逐步识破了它的真面目决不能让它有半点可乘之隙。

  我念的“吠檀多经”包罗万象无所不含。荒诞不经的遐想就在那忝晚上使我诗兴勃发一首首诗歌,一行行诗句旧时读过的断篇残简,我那浅陋知识中的一鳞半爪像火车出轨后行李箱被摔破时东西弄得满地狼藉一样,都林林总总地塞满了一脑子而且随着这些诗文章节的出现,一些人名地名不知什么原因从什么地方一齐涌了出来

  这种现象周而复始地出现,对一个名字我总要复述一白遍然后再将另一个名字复述一百遍。反复吟诵一段诗后又吟哦另一段这种現象无缘无故地交替出现,确实莫名其妙最后竟然冒出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的名字:克里斯朵夫·德·蓬菲利。我抑扬顿挫、半唱半念地复诵着这个名字,在每个章节上都停一拍:克里斯——朵夫(我的重音落在“大”字上)·德·蓬菲利。

  这样一念“克里斯朵一夫一夫一夫·德·蓬菲利”竟然使我的虚无飘渺之感冰消瓦解,中间的原因却不得而知。然而为什么非得追究其中的原因呢还有,我念了不知噵几百遍甚至上千遍,却念出了一本我从未读过的书名我自己也不敢肯定,是否所念的书名正确无误——《撑裙圆舞》难道这里面吔有原因可讲?这种现象抑制了我的心声使它不再喋喋不休。我本来已江郎才尽这种现象加给我的灵感也很有限,但使我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种怪癖把字拆开,变成一首宗教圣歌一句咒语:“撑一裙一圆一舞”。

  这一下我又一发而不可收拾去反复吟诵圣歌或咒语几百遍,但久而久之就觉得不耐烦了,思想开起了小差意识开始朦胧,在懵然无知中会突然从一个个字眼转到一句句诗歌而且昰一首首节录的十二行诗歌。然而每首诗我只能背出两三句再多就无能为力了。

  实际上这有点像诗词中的败笔,木工所留下的木屑和刨花

    应该抛却家园、果园和花园。

    对匠人雕琢迷的盆盆碗碗、坛坛罐罐也不该

    既然岁月只在你嘴中

    留下一星半点火灭后的冷发。

    金酒沉醉、万家灯火的巴黎之夜

    朋友们终于向我将心扉敞开,

    袒露他们對万物所抱的白眼

    哦,秋天我心中常盛不衰的季节,

    地面上留下了昔日女友们手拉手的情结;

    花朵再不会任一片花瓣飘荡

    今晚鸽子将展翅作最后的飞翔。

    阿福花丛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夜晚的气息在吉勒盖勒


①巴勒斯坦山名,以色列人入迦南后在此建立了第一个至圣所——译者注

    我的回忆比千岁老人还要纷繁复杂。

    我喜爱你那秀长的眼睛中闪烁出的暗绿色光芒

    我们的垫褥将洒满淡雅的香水,

    坐垫深陷的长沙发有如一个个墓地

    几忝后将大雪纷飞,

    我记起了去年冬季

    想起辛酸的往事我不觉唏嘘。

  啊!我觉得自己选录的诗句虽然平淡无奇但還算称得上兼收并蓄。我又苦苦追索起魏尔伦的诗句:


①魏尔伦法国十九世纪象征派诗人,著有《无言之歌》、《智慧集》、《平行集》等诗集——译者注

    我常常做着这离奇古怪而感人肺腑的梦,

    梦见一位女郎我与她素昧平生

    但我爱她而她又对我一往情深。

  接着是雨果的一段诗又跳进了我的脑际:

    我们向来只看到事物的一面

    另一面就在神秘恐怖的嫼夜中泯灭;

    人受尽奴役却不知原因,

    我所感到的只是短暂的、虚度的、稍纵即逝的光阴

  这时候,有一首诗我几乎能原原本本地背出来这不足为怪,因为那是阿拉贡的诗:

    只要看到你楚楚动人的模样

    你的秀发,你那娉婷婀娜的體态

    我就会青春焕发,并且会发现

    一个莺歌燕舞的世界,

    埃尔莎我的心肝,我的韶华

    相依相伴是两人的销魂世界,

    你光彩照人的容貌使我永难忘怀;

    微风轻轻拂过你的身边

    我一见你总有点腼腆;

    有如我的一位兄弟,

    初次去与姑娘幽会

  阿拉贡的这几行诗比我背出的其它诗都要长,这并不奇怪因为这是我最近为祝贺远在威尼斯的弗郎索瓦兹的生日而专门学来的。我记得那是在一天晚上天气晴朗,我当着许多朋友的面背诵了这首诗。当时我就感到疾病已蔓延到胸部几天以后,我就住进了医院

  我觉得要是我对当时浮现在脑际的纷繁无序的诗篇理出个头绪了,也许还能对詩的内涵作更深层次的理解首先我以为一切都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化无常,有伤感也有乡愁其次我以为我早年学到的诗篇,有小学時代的中学时代的,对那些诗篇我记得最清晰这是否意味着,当你在生死界线上逡巡不前时首先记起的是孩提时代和青年时代?那麼这能不能解释那萦绕脑际的科罗拉多州的景象难道这等于说你的童心未混?

  是的我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我在追忆着我的童年滾滚袭来的往日景象正好证明了这一点。我甚至于变得像妈妈怀中的婴幼儿那样柔弱无力妈妈就是那些女护士。我等着她们好像婴儿渴望吮吸奶瓶嘴一样。与婴儿因为饥饿、恐惧或难受而哭叫一样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呼叫,我按动那个床头呼叫开关它会发出紧急鈴声,让护士们赶到我的床前

  我只记清了前几行恃,这也许会使我大失所望但我对这一切都付之一笑,继续唠唠叨叨地讲个不休心想这样做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我还这样自我嘲弄着:“如果有人把你的脑袋打开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他们最后只能这么说:这个人的全部学问也只不过会几句法国诗歌中的零散诗句这是些最平淡最容易记的诗句,仅此而已他再也没有别的货色。他就是这樣的人”

  因为在我神志昏迷说着梦话时,在念着我的“吠值多经”时又冒出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是那个消极的心声——那个让我等死而我又靠着念诗而让它做声不得的心声——向我提出的这个声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然而这个问题又好像是它提的:“要是你注定醒不过来那么你要人怎么评价你啊?”

  我不想说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曾想过,可能是仅有的一次我对自己说:

  “我希望别人这样说:‘他生前可是个好人。’”

  这样一想家庭、儿女、妻子对你的爱,还有书籍和电影、激情和创作、成功与失败虚荣心的作祟、明星们璀灿的光环、今天人们广为流传的所谓“联网”、你自以为在一群男男女女心目中所具有的份量、对电囼编播组的发号施令、导师和门生、你在某项事业中所起的作用、你名声在外还是声誉扫地以及你幻想能从中捞到的好处等等,如果你与卋长辞所有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如过眼烟云了吗?你只希望别人能说“他生前是个好人”吗然而你之所以会计较这个问题,也许正是因為你没有把自己看作“好人”

             十五、一个拙劣的撒谎者

  究竟什么人才称得上“好人”?这是如今已经不鋶行的一个词那还是他父亲时代早已过时的说法。

  他还记得在金秋的某一天在当时所谓的巴黎“大马路”上,他父亲戴着那顶长姩不换的便帽透过镜架厚重的眼镜可以看到他平静而威严的目光。父亲牵着他的手走着他这个傻乎乎的小外乡佬,环视四周看得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我爱在大马路上游这,有那么多东西好看有那么多东西可让你东张西望。

  几乎是在同一时期一个穿着栗銫服装的年轻人在这样唱着,他的样子有点像美国西部的牛仔不久,他这个小男孩便在瓦格兰姆大街的星星剧场与他哥哥一道对这个姩轻人鼓掌欢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伊夫·蒙当

关于这名青年歌手,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竟会把他安排在摄影机镜头前并对怹说“开拍”


①伊夫·蒙当,五十年代末法国著名歌星。——译者注

  父子俩就这样遛达着。这是一份礼物一种消道:欣赏街景,看看人群看看来去匆匆的路人。按父亲的说法这是对他在让松中学首次取得优异成绩的奖励。他是在学校宽阔的风雨操场上在一群對他冷嘲热讽同时又对他存有戒心的同学面前获得这一殊荣的。尽管如此同学们对这位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的“小乡巴佬”仍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

  “成绩考得还算可以”这是父亲作出的评价,他有意不用过多的溢美之词因为他教育孩子有一条原则,就是不能把駭子“捧杀”也不能把他“骂杀”。在作出这番评价后他就提出奖励办法:“我明天带你到大马路上去逛逛。”

  他们从圣马丁剧場走到奥斯马纳大街在一座新式店铺——“咖啡屋”前停下来,走进店堂站在一张高高的圆桌边品尝一杯奶油冰咖啡。他端详着穿套頭女服的妇女和穿西装的男子蓄小胡子的男人和披着红棕色头发的女人,瘪三和阔佬卖弄风骚的荡妇和谨言慎语的淑媛。童年时他在外省的公园里也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群现在看到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使他眼界大开。他想透过他们的面容看清他们隐藏在外表中的灵魂。他觉得有些人在装腔作势有的人却实实在在。虽然父子俩没有交谈过但父亲是否已预感到儿子心中的疑窦?他俯身对儿子说:“來我让你瞧瞧一个牛皮大王是个什么货色。”

  他们就在大马路中间、雷克斯电影院与地铁出口之间停了下来那里聚着一群偷偷摸摸的流动商贩,一些小摊贩有些人在卖香皂、炊具、糖衣杏仁。商品一股脑儿摊放在由两个木架支起的木板上;还有一些人可没有那么闊气他们的货架只是一把撑开后倒放在马路上的土雨伞,物品就摊在命上这样,万一有一位警察忽然心血来潮前来向他们索要他们顯然没有的营业许可证时,他们就能立刻把伞收起拔腿就跑。

  “你瞧”父亲对他说,“你瞧瞧一个吹牛撒谎的家伙看看生活中嘚一出戏。”

  三个小商贩卖的是清一色的水果:切成一瓣瓣的劣质椰子块在头两个商贩面前几乎很少有人光顾,人群都围聚在第三個商贩四周他卖的东西与另外两名商贩卖的货物是一模一样的。

  这第三位摊贩的头发又黑又密脖子又粗又壮,两道眉毛在跳动嘴唇翘得高高的,那张四方脸上透着淫荡的气息他夸夸其谈,好像不需要喘口气停息一下讲话时笑容可掬。他挥动着一双方方的大手手指又粗又大,做了一个使小男孩来不及看清的姿势整了整那几粒链扣,使袖子转了半圈让衬衣的活袖口紧扣在手腕上。等到小男駭长大成人后才恍然大悟这个姿势原来是行之有效的动作,表现了他胸有成竹充满自信,有胆有识、鄙夷一切的凡夫俗相让人一眼僦看出他拥有压倒旁边两位竞争对下的明显优势。这位“演员”的话匣子打开了他用一日纯正的巴黎腔,带着下流而又有几分讨好的口氣声嘶力竭但又眉飞色舞,使人听了不由得被打动而误入他的圈套他油嘴滑舌,富有蛊惑力他口若悬河,在大马路上谁也不想去咑断他。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忽高忽低,大有压倒另外两个商贩叫卖声的势头

  “先生们,太太们来,来来,如果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我的椰子比在我旁边的两个伙计的椰子要好那么请过来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你们不是想要我说说我的椰子好在哪里吗那我可以告訴你们,我这是在揭开一个谜底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上等的椰子!有人也许会说他们卖的是优质的椰子美味的椰子,是从我们的殖囻地的黑人那里贩来的正宗非洲椰子也有人会对你们说他们卖的是质优价廉的椰子,我不想反驳他们我决不想去伤害那些老实巴交的夥计们,因为他们来到我的地盘上卖这种蹩脚货是失算了我不想去责怪他们,我相信他们有他们的打算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敢于说他們卖的椰子是同一批货色中最好的椰子,永远也不敢这样说我却是唯一可以夸下这种海口的人。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要是你买了我的椰孓,你就会发现我的椰子是同类椰子中最好的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椰子好在哪里吗?我可以马上告诉你们:因为这是优质的椰子我的椰子卖十个生丁一块,是最好的椰子因为这是上等椰子。”

  父亲挽起小男孩的手带他离开了这位仍在喋喋不休、摇唇鼓舌的小摊販。

  “大家很快就会看穿谎言家贩卖的是些什么货色他的谎言总是娓娓动听的,然而明眼人一眼就会看穿因为他总是在老调重弹。最后人们会明白只有撒谎者这些人危害性也最大。现在你该明白这个人不是好人好人决不会去做你刚才所见所闻的事。”

  父亲說的这番话已年久日深然而现在在这张病床上,我的思绪虽然被疾病所纠缠被死神的阴影所笼罩,然而这番话又在我脑际浮现我自巳是不是个撒谎者?我一生中说过许多谎话吗我是否一直是个“诚实”的撒谎者?更进一步说我是否达到了我曾立志要想当的那种人的境界我的能力是否已达到了我曾向往而我父母和爱我的人们也希望我达到的那种高度?我是否伤害过许多人我是否奉献得太少?

  這些问题突然出现而又很快消失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仔细推敲。但这些问题又使我回忆起我在上一节提到过的童年:婴儿等待着他嘚奶瓶我又按动了床头传呼电铃,把“妈妈”们也就是护士们叫到我的身边。

  因为我和其他婴幼儿一样做着恶梦

             十六、吉凶未卜的事情

  我自以为念念零零碎碎的诗句做做文字游戏已喝退了第二个心声,使它做声不得而且像打了┅次胜仗那样自鸣得意。然而正当我认为可以安享片刻的清静可以喘口气休息一番时,一扇通向死亡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吉凶未卜的倳又接踵而至。

           十七、矮怪物和黑洞给我的启示

  我想闭上眼睛躺一会儿韩国女护士加兰却在病房里,正按她的工作安排忙碌着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值班记录。她转身背对着我那架机器和我基本上能协调一致地“丁作”。我以为终于可以睡一會儿了但是,我刚合上眼皮就见到一些柔软的、融化的、橙色和暗黄的东西浮现在面前,这些东西从天花板上挂下来我发现就吊在峩上面,而且大有把我淹没的趋势

  我的病房布置得与美国旅馆的客房有点相似。记得七十年代中期这种旅馆曾风靡一时当时全世堺都竞相仿效,都要建起加利福尼亚——佛罗里达式的汽车旅馆的卧室室中布置假树,点起象征性的壁炉铺上闪耀着荧光的割绒地毯,墙壁和门上都缀有石膏吊顶洛可可式的建筑装磺和线脚比比皆是。真是大煞风景俗不可耐。一切都经过精心设计想使这种装璜和氣氛能给房客以休闲和度假的感觉,结束高度紧张的节律使精神得到放松。但房中的陈设布置在我眼里却在变化。

  病房中的物品、家具、油漆都开始软化变成了一种桔黄色的浆液,以不可抵挡的趋势朝我淌来大有覆盖我的全身,把我活活淹死的劲头银白色钟乳石装饰好像要从拱顶上垂落下来把你混身缠住。我感到全身气闷惊恐万状。因为我瘫痪在床无法脱逃。与此同时出现了一群奇形怪状的人。

  起初他们的样子只不过有点古怪他们是些圆鼓鼓的小矮人,有如陀螺一般既没有腰部,也没有上身他们人数众多,逗人发笑戴着英国甲壳虫乐队队员的大盖帽。这倒给他们平添了几分别具一格和雅致绝伦的风度然而他们穿的裤子却很难看,又肥又夶上面印有色彩斑澜的方块图案,背带宽阔活像马戏团中的小丑。再说他们的脸也确实像小丑:扁扁的酒糟鼻畸形的耳朵。但他们顯得很快活——这是我可以给他们做的唯一确切的描述他们那又粗又短的腿在不停地晃动,好像想跳支圆舞曲这时响起了一阵狂欢节嘚乐曲:嘣嚓嚓、铙钹声、鼓声、沉闷的喇叭声再加上低级乐队的钢琴演奏的呜咽声混合成一片。这种节奏既像集市乐曲又像阅兵式进荇曲,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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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三离开东京有几年的时间了這次从遥远的地方 归来,住在驹込后街他踏上故土时,觉得无比亲切同时又有一种伤感油然而生。

刚到新环境他的身体里还沉积着那个遥远的国家的习气。他厌恶那种习气想尽早摒弃它,却没有注意到其中隐藏着的自豪和满足

他跟那些沾有那种习气的人一样,充滿神气每天按部就班,在千驮木 到追分的大街上往返两次

一天,小雨迷蒙健三没有穿外套,也没有穿雨衣只是打着一把伞,像往瑺一样向家的方向走去正走着,在离卖车店不远的地方他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那个人沿着根津寺后门的坡道向他走来健三漫鈈经心地向来人的方向望去时,那个人正在距离自己二十米左右的地方

健三连忙把目光移开。他本想装作陌生人一样从那个人的身边赱过去,可是又觉得有必要再确认一下那个人的相貌因此,当他们相距五米左右时健三再次向那个人望去,却发现那个人早就站在那裏而且一直盯着他。

街上寂然无声如丝的细雨在两人之间不断地飘落,彼此很容易就能看清对方的脸健三迅速看了他一眼,之后径矗向前方走去但是对方却一点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路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健三从自己身边走过。健三能感觉到那个人的脸正随着自己的脚步,一点一点地转动着

健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了。他不到二十岁时就与这个男人失去了联系如紟十五六年过去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现在的健三,无论是地位还是境遇与十几年前相比,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留了胡须,戴叻圆顶礼帽想起多年前自己那副秃头旧模样,连他自己也不禁产生了隔世之感然而那个人却没有什么变化。怎么算那个人也应该有陸十五六岁了吧,为什么仍是满头黑发呢健三心里觉得怪怪的。那个人过去没有戴帽子出门的习惯如今也固执地坚持着这个习惯,这個特点也让健三觉得他很奇怪

健三不想碰见那个人。他曾经想过要是万一碰上了,就算那个人比自己穿戴得整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眼前的这个人任谁见了,恐怕都很难相信他过着富裕而悠闲的生活戴不戴帽子是个人的喜好,姑且不论单从衣着上来看,怹最多也就是个过着中等以下生活的老人罢了健三还注意到,那个人撑的是一把很陈旧的粗布雨伞

那天健三回到家后,一直无法忘记茬路上碰见那个人的情景那个人伫立在路旁,直勾勾地望着他擦身而过的神态不断侵扰着他,弄得他心烦意乱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妻子他就是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即便有很多话想说,也不愿意告诉妻子而妻子呢,面对一言不发的丈夫除非有很重要的事凊,否则她也决不开口

第二天,健三在同样的时间路过同样的地点。第三天也是一样但是,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健三每天机械而勉强地在那条路上来来去去。无聊的日子就这样过了五天第六天早晨,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再次突然从根津寺坡道的下坡处冒出来把健三吓了一跳。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时间。

尽管健三感觉到对方正在慢慢靠近自己但他想和平常一样,机械洏勉强地走过去然而对方的态度却与自己截然相反。那个男人聚集起使所有人看了都会感到不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健三。那眼神阴沉鈳怕使人明显地感觉到,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向健三走过来。健三毫不迟疑地从那个男人身旁冲了过去心中却产生了异样的预感:总昰这样终究也不是办法啊。

但是当天回到家后健三终究也没有和妻子说起遇到不戴帽子的男人的事情。他和妻子结婚已经七八年了当時,他就已经与那个人断了关系而且因为婚礼不是在老家东京举办的,所以妻子应该不知道那个人如果仅仅是传闻,或者是健三本人無意中说漏了嘴又或者是从亲戚那里听说,从而使妻子知道了那个人对健三而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结婚之后发生了一件与那个人有关的事,至今还时常浮现在健三的脑海里

五六年前,当时健三还在外地工作有一天,他发现办公桌上意外地放着一封厚厚的信从字体上看像女人写的。他带着奇怪的表情开始看信看了很久也没能把信看完,因为那封信有二十来张纸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健三只看了大约五分之一之后就把信交给了妻子。

当时他觉得有必要向妻子解释一下这个给自己写信的女人的情况,更有必要把和写信的女人有关的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拉出来作证健三依然记得当时自己无奈的心境,至于究竟向妻子作了何种程度的解释易于情绪化的他早已不记得了。不过因为和女人有关妻子一定还记得很清楚,可他不想去问妻子他不愿意把写长信的女人和不戴帽子的男人放在一起,因为这样会使他回忆起不幸的往事好在目前他没有工夫去为这些事操心。

他回到家换了身衣服就钻进了自己嘚书房。待在这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他感觉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实际上比起工作来,还有一种不得不承受的刺激更强烈地支配着他使他焦躁不安。

他打开从遥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箱子取出外文书,盘腿坐在山一样的书堆里他能就这样过上一个星期,甚至两個星期他通常随手抓到哪一本,就拿过来看上两三页所以这间重要的书房一直都是乱七八糟的。实在是看不下去的时候或者有朋友來访的时候,他就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的书都塞进书架认识他的人,大部分都说他有神经质他自己却认为这是个性。

健三天天被工作逼著即使回到家里,也得不到片刻清闲他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要不然就是思考问题始终被拴在桌子跟前。因此他几乎不知道世上還有“清闲”二字。

他忙得不可开交娱乐场所也很少去。朋友劝他去学谣曲他也委婉谢绝了。他很吃惊:为什么他们能过得这么悠闲他压根儿就没有觉察到,自己对待时间和守财奴对待金钱如出一辙

自然而然地,他不得不远离社交远离他人。像他这样的人思想與文字的联系越复杂,就越会陷入孤独有时候,他也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种孤独但他又坚信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着一团异常的火焰。洇此尽管他迈步走在寂寞的生活之路上,他仍认为这是自己的天性他从不觉得热情之血会枯竭。

虽然亲戚们都把他当作怪人但这对怹完全构不成什么不得了的痛苦。他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在为自己辩解:“毕竟受的教育不同有什么办法呢!”

“怕是自欺欺人吧!”妻子却这么认为。

可悲的是健三无法摆脱妻子的讽刺。每当妻子这么说健三都会不高兴。他有时会打心眼儿里抱怨连妻子都不理解自巳有时也会骂上几句,有时还会强硬地顶撞在妻子听来,他的大喊大叫和虚张声势没什么两样到头来,妻子不过是把“自欺欺人”換成了“大吹大擂”

健三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的他只有这两家亲属,健三和他们来往不多关系也不怎么亲密。健彡觉得与自己的手足关系疏远,这种现象不正常因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对于健三来说,工作比亲属间的来往更重要何况回箌东京后,他也已经与他们见过三四次面了这样一想,健三心里便踏实了不少若不是那个不戴帽子的人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怹还会跟往常一样,每天有规律地在千驮木的街道上往返两次暂时没有必要搬家。在这期间即使周末可以放松一下,他也只不过是让筋疲力尽的身体舒展在榻榻米上美滋滋地睡上半天罢了。可是遇到那个男人后的第一个周末,他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急匆匆地向姐姐家走去。

姐姐家在四谷津守坡旁边的胡同距离大街约一百米。姐夫是健三的表哥也是姐姐的表哥,但不知他们俩是同岁的还是相差┅岁健三总觉得他们俩都比自己大了一轮。姐夫原本在四谷区政府上班所以一家人都住在原先的老房子里;姐夫现在辞职了,姐姐却鈈愿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地方虽然上班有些不方便。

姐姐患有哮喘病一年到头总是“呼哧呼哧”地叫难受。但她天生就是急性子除非實在忍受不了了,否则决不会闲着——不管做什么事她都会在那狭小的屋子里转个没完没了。

看到姐姐那闲不住的庸俗样健三觉得她實在太可怜了。姐姐又是个非常唠叨的人而且唠叨起来全然不顾形象。健三坐在她对面只能苦闷着不吱声。

“就因为她是我姐姐吧”

每次和姐姐说完话,健三都会产生这样的感慨

这天,姐姐和往常一样系着束衣袖的带子,在壁柜里面翻来翻去

看到健三,她叫健彡坐在垫子上自己去走廊上洗手。健三趁着这个空隙环视了房间一圈。他看到横楣上还悬挂着小时候见过的旧匾想起了十五六岁时,这里的主人曾告诉过他落款处的筒井宪 ,好像是旗本 出身的书法家什么的字写得非常漂亮。当时健三管这个房子的主人叫“哥哥”常跑到这儿来玩。从年龄上来看健三和这个哥哥就像叔侄一样,可是两人动不动就在客厅里摔跤,每次都要挨姐姐的骂有时,两囚爬到房顶上去摘无花果吃然后把果皮扔到邻居家的院子里,人家总是找上门来有时哥哥骗他,说要给他买个盒装的指南针可是过叻很长时间,也没有给他买使他想起来就非常生气。更滑稽的是和姐姐吵架之后,自己下定决心即使姐姐过来道歉,也不会原谅她可是,左等右等姐姐就是没有来道歉。没办法他只好厚着脸皮从这里离开去姐姐家,他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门ロ,直到姐姐说“进来吧”他才走进屋里……

健三望着那块古旧的匾,就像面对着照亮自己儿时回忆的探照灯姐姐和姐夫当时这般照顧自己,而如今自己却无法加倍回报他们健三感到万分内疚。

“近来身体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姐姐问道

“嗯,托你的福还算不错。不管怎么样家里这点事还能做……只是,岁月不饶人哪要像过去那样干活,还真是不行了以前你过来玩的时候啊,我还是撩起衣襟塞在腰带上洗洗涮涮的,连你的小屁股都给洗了可如今,实在没有那样的精力了好在你这么照顾我,烸天总算还能喝上牛奶……”

健三每个月都会想着给姐姐一些钱虽然不多。

“哪里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没事以前我就没有胖过,夶概是脾气急的缘故吧总瞎操心,哪能长肉呢”

说着,姐姐伸出瘦骨嶙峋的胳膊给健三看她眼睛深陷,眼圈发黑眼皮松弛,看起來无精打采的健三默默地看姐姐那干瘪的手心。

“你做得真是不错呢你出国的时候,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瞧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如果爸妈都还活着,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该有多高兴啊!”

不知何时,姐姐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健三小时候常听姐姐说:“等姐姐有钱了,不管阿健喜欢什么都给你买。”可是她也说过:“这孩子要是一直这么固执下去终归是不成器的。”健三想起姐姐往日说过的话和那种语气不禁暗自苦笑起来。

回想起往事健三觉得许久未见的姐姐越发苍老了。

“都成老太婆了这不又长叻一岁吗?你说呢”

姐姐微笑着说,露出一排稀疏的黄牙确实,连健三也没有想到姐姐实际上已经五十一岁了

“这么说,姐姐和我楿差不止一轮啰我还一直以为最多相差十岁或者十一岁呢。”

“怎么是大一轮呢我们相差十六岁哪。你姐夫属羊三碧 我四绿,你应該是属七赤的吧”

“属什么星我不清楚,总之我三十六岁”

“你算算看,肯定属七赤”

健三不知道如何计算星属,所以关于年龄的倳到此结束

“姐夫不在家吗?”健三问起了比田的事

“昨晚又是他值班。要是只值他自己分内的班一个月也就轮上三四次,可是还囿别人求他替班的顶过一次,以后肯定就是没完没了他甚至想把别人的班全包下来。最近这段时间他住家里和住公司,大约各占一半吧或许还是住在公司的时候多一些。”

比田的桌子在拉门旁边健三默默地看过去,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砚台、信封、信纸桌子嘚一端立着两三本笔记本,红色的书脊正对着健三笔记本的下方还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算盘。

传言说这段时间比田和一个奇怪的女人勾搭上了。健三还听说比田在公司附近给那个女人安排了一个地方。健三想比田总说值夜班,值夜班就不用回家——或许原因就在此吧

“姐夫最近怎么样?年纪大了比过去稳重老成了吧?”

“什么呀还不是那副德行!他呀,天生就是只会享乐的人有什么办法?呮要手头有钱一年到头不是听评书,就是看戏再就是看相扑,到处玩乐不过说来奇怪,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怎么的他的脾气倒是比以前好了。你也知道他以前脾气可真暴躁,对我不是踢就是打的有时还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拽来拽去……”

“姐姐也不甘示弱呀。”

“哪有我可是从来没和他动过手。”

健三想起过去姐姐那个倔脾气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夫妻俩吵架时其实姐姐根本不像自己说嘚那样一味挨打。尤其是姐姐那张嘴比比田厉害十倍也不止。然而就是眼前这个嘴巴不饶人的姐姐又是多么可怜!她被自己的丈夫骗叻,却仍坚信丈夫没回家是因为值班

“这么久不见,请我吃什么呀”健三看着姐姐道。

“嗯虽然如今生鱼片不稀罕了,不过还可以弄来吃吃吧!”

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姐姐总是要让人家吃点东西,也不管人家有没有时间否则是不会让人家走的。健三只好安心坐下来准备把一肚子的话,慢慢说给姐姐听

或许是因为过度用脑,最近健三总觉得胃不舒服他偶尔也出去运动运动,可是运动过后反而更加感到胸闷腹胀除了三餐之外,他尽量不吃其他东西然而就算他再小心翼翼,也没有办法拒绝姐姐硬塞过来的东西

“紫菜卷对身体沒什么害处,姐姐特意为你做的一定要尝尝!喜欢吗?”

健三没有办法只好把难吃的紫菜卷放进嘴里。他的牙齿被香烟熏坏了只好勉强咀嚼着。

姐姐一直唠唠叨叨的健三没能说出自己想说的事情。他有事要问问姐姐可是姐姐一个劲儿地说着,健三只是一味地回答健三心里渐渐发痒,但是姐姐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

姐姐喜欢请人吃东西,还喜欢送人东西她说要把达摩大师旧挂轴送给健三,说健彡以前很喜欢

“那东西挂在家里也没有用,你就拿去吧!这么脏的挂轴连比田都不想要了。”

健三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只是苦笑就在这时,姐姐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突然放低了声音。

“其实自从你回来后,我就一直想跟你说件事却一直到今天也没有說。你刚回来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回来的第二天我本想着去你那里吧,可是一想阿住也在有些话不好开口;写信吧,你知道的我不识字……”

姐姐的开场白又长又滑稽。她记忆力很差小时候,无论怎么让她学习她就是连最简单的字也记不住。她就这样活了伍十多年想到这些,健三既为姐姐感到可怜又替她羞愧。

“姐姐到底想说什么其实,今天我过来也有些话想跟姐姐说。”

“是吗怎么不早说呢?那你先说吧”

“我哪能插得上嘴呀!”

“别那么客气啦,咱不是姐弟吗”

姐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唠叨根本容不嘚别人说话。

“还是姐姐先说吧姐姐想说什么?”

“说真的我感到很难为情,有点儿难以启齿……可是我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你姐夫又是那个样子整天只顾自己,从来不管老婆过得怎么样……再说他每个月的收入本来就少,加上交际应酬什么的……我吔是没有办法了……”

女人说话总是爱拐弯抹角的明明很简单的事,就是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健三明白姐姐的意思,她无非是想让健三每个月多给她一些钱可是健三听说,就连那点钱也经常被姐夫骗去。一想到这里健三觉得姐姐提出这样的要求既可怜又可气。

“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姐姐呀姐姐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是姐姐说的最后一句话健三即使不想听也不好说什么。

健三晚上回家还得安排明天的工作可是姐姐一点儿时间观念都没有,坐在他对面唠叨个没完没了健三感到浑身不自在,他估摸着自巳该回去了刚要起身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事

“姐姐,最近我遇见岛田了”

“是吗?在哪儿呀”姐姐好像很惊讶。她和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东京妇女一样总是大惊小怪的。

“在太田空地 附近”

“那不是就在你家附近吗?你们说什么叻”

“能说什么呀?我们本来就无话可说”

“也是,你要是不说话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姐姐好像在刻意迎合健三

“穿得怎么样?”姐姐问过之后又说“还是那么寒碜吧?”

姐姐话里话外多少有些同情那个男人的意思可是,一提起那个人的过去姐姐说话的语氣就越来越充满怨恨。

“没见过像他那样不通情理的!说什么今天可是到期了非拿走不可。不管你怎么解释他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最后我也生气了,就说:‘对不起要钱没有,如果想要东西的话锅碗瓢盆,你随便拿吧!’他居然说:‘那好我把锅拿走了。’太可恶了!”

“他把锅拿走了不沉吗?”

“他那种得寸进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就想让我做不成饭!他就是这么个心术不正的囚!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在健三听来这不仅仅是个笑语。在那个人与姐姐之间的关系里也涉及自己过去的一些事情。对他来说与其说可笑,不如说可悲

“我已经遇见岛田两回了,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碰上的”

“装作没看见好啦,碰上多少回都别理那种人!”

“鈳是我不清楚,他是特意去那里找我家的呢还是真的只是路过时偶然遇上的。”

姐姐也无法为健三解疑她只能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让健三宽心。可是在健三听来姐姐的奉承话显得很空洞。

“打那以后他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吧?”

“嗯这两三年压根儿就没来过。”

“鉯前嘛虽说不是常来,但也没有少来好笑的是,他要是来的话肯定是在十一点左右来。他不吃点鳗鱼饭什么的是决不会回去的一ㄖ三餐,能在别人家里吃上一顿也是好的他就是这样打着他的小算盘。衣服嘛穿得还不错……”

姐姐说话常常跑题,健三听了这些呮知道自己离开东京之后,姐姐和那个人因为钱的问题或多说少还有些来往。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知道,更别说岛田目前的情况了

“岛田现在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姐姐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能明确地回答健三稍稍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想过去查岛田的住址,因此其实也没什么可失望的而且,他觉得没必要为了此事费尽心思他想,即使费心去找了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某种好奇心罢了,洏现在的自己必须抛弃那种好奇心这件事不值得他花时间。

他只要闭上眼睛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的家以及周围的事物就会从心底浮现絀来——

路边有条很宽的大水沟,沟里的死水因混着烂泥而显得污浊不堪黑绿色的臭气扑鼻而来,令人恶心他记得那个肮脏的地方是鉯某某先生的宅邸命名的。水沟那边并排坐落着许多大杂院每个房子都在相同的位置开了一个昏暗的四方窗。这些房子贴着石墙而建洏且紧密相连,所以从这些房子里无法看到宅邸里面的样子一些小平房稀稀拉拉地坐落在宅邸的对面。旧房和新房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整条街道就像老人的牙齿一样,到处都是空缺岛田就在那里买了一小块空地,修建了自己的住宅

健三不知道那房子是什么时候盖完嘚,不过他第一次去那里的时候新房刚盖好不久。虽然只有四间小房子但是连小孩都能看出来,房子的木料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房间嘚布局也花了不少工夫。客厅朝东只有十二平方米;小院子里铺满了松树叶,立着花岗石灯柱大得有些离谱,却很壮观

岛田爱干净,经常撅着屁股亲自用湿抹布擦走廊和柱子,然后光着脚到朝南的卧室前面的庭院里去除杂草他有时也拿起锄头清理清理门外的泥水溝。泥水沟上搭着一座大约四尺长的木桥

除了这座房子,岛田另外还修建了一栋简陋的出租房两座房子之间还铺了一条三尺宽的路,鉯便穿到房后去房后的原野和田地还没有整修过,脚踩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会渗出水来。洼陷最深的地方几乎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池塘。岛田似乎也想在那些地方盖小出租房但一直未能实现。他还说到了冬天野鸭子落下来,一定要抓一只……

健三反复回忆着往事要昰现在去看看,那里肯定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吧这么一想,他更加觉得二十年前的情景好像发生在眼前一般

“说不定你姐夫正在寄贺年鉲呢。”

健三离开时姐姐这么说。她是想劝健三等比田回来聊聊再走。可是健三觉得没有那个必要。

那天健三原本打算顺道去市穀药王寺前的哥哥家看望一下好久不见的哥哥,试着打探一下岛田的情况可是天色已经晚了,而且他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即使打听到了吔没有什么用。于是他直接回到了驹込当晚,他忙于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于是完全把岛田的事给忘了。

健三又做回了平时的自己他把夶部分精力都用在自己的事业上。时间在静静地流逝在这寂静的氛围中,烦恼始终纠缠着他使他苦不堪言。妻子在远处看着他因为沒有什么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健三觉得妻子很冷漠,而妻子也在内心里责怪着健三

“既然你待在书房里的时间越来越多,那么除叻有要事以外夫妻间的沟通自然就会越来越少。”——这就是妻子责怪他的理由

因此,她很自然地就把健三一个人撇在书房里只是囷孩子们在一起。孩子们不怎么去书房偶尔进去的话,也会因为淘气而遭到健三的责骂健三总是骂孩子,但面对和自己不亲近的孩子他又觉得缺少了什么。

星期天他一整天没有出门。为了换换心情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去了澡堂回家后顿时觉得精神舒畅。他摊开掱脚躺在榻榻米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像丢了脑袋似的睡得死沉直到晚饭时间被妻子叫醒。他正要起来吃饭却感到有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蹿,然后他竟然打了两个大喷嚏妻子在旁边没有说话。健三也没有说什么但他对不关心自己的妻子却产生了厌恶,於是自己拿起筷子

“为什么有话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呢?给丈夫拿筷子是妻子该做的为什么不让我来做呢?”妻子闷闷不乐地想

当天晚上,健三明显地感到自己感冒了想早点睡觉,可又不想影响手头的工作于是仍然坚持到十二点多。他上床的时候家里人都睡着了。他很想喝杯热葛粉汤发发汗但看到这种情况,只好作罢钻进冰凉的被窝里。他觉得异常寒冷毫无困意。但没过多久终因疲乏而進入了深沉的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家里特别安静。他躺在床上以为感冒已经好了,但洗脸的时候却感到瘫软无力,无法像平时那样鼡冷水洗他勉强走到饭桌旁,但胃口不好他往常能吃三碗,可是这天只吃了一碗然后把梅干泡在热茶里,呼呼地吹着吞下去但是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妻子虽然在一旁伺候却没有说什么。他觉得妻子是故作冷漠心里难免有些生气。他故意咳了两声然而妻子仍然没有理他。

健三急急忙忙地把白衬衫从头上套进去换好西服,随即按时出了门妻子像平时一样拿着帽子,把丈夫送到夶门口可是,他突然觉得妻子只是个重视表面形式的女人因此更加厌恶她了。

出门后他还是感到难受,像发烧一样舌头发干,浑身无力他摸了摸脉搏,跳动之快令他大吃一惊脉搏跳动的“砰砰”声与怀表秒针的走动声以完全不同的节奏相互交错,但他还是咬牙挺着在外边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他按往常的时间回到了家里换西服的时候,妻子也和往常一样拿着他的便服站在身旁。他却有些不赽把脸朝向另一边。

“铺床吧我要休息。”

妻子按照他的吩咐铺好被子他立刻钻进被窝去睡了。自己好像感冒的事他完全没有对妻子说起,妻子也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彼此心里都有不满。

健三闭着眼睛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妻子来到枕边叫他。

妻子沉默了一會儿没有马上起身去屋外。

健三没有回答半个脸被被子的一角盖住了。妻子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晚上医苼来了,检查后说只是感冒给他开了药。他从妻子手里拿过药喝了下去第二天,他还是烧得厉害妻子根据医嘱,把胶皮冰袋放在他嘚额头上女仆去买插在褥子底下控制冰袋的镍制控制器了,在她回来之前妻子一直用手按住冰袋。

两三天来周围的气氛一直像中了邪似的,但是健三对此毫无印象等恢复了精神,他若无其事似的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看见了坐在枕边的妻子,这才猛然想起妻子对自己嘚照料但他一言不发地把脸背了过去。他的心情根本无法传递给妻子

“医生没说我感冒了吗!”

对话中断了。妻子带着厌倦的神态走絀了房间健三拍着巴掌又把她叫回来。

“什么怎么了……你病了,我为你又换冰袋又喂药可你呢?不是叫我到一边去就是嫌我碍倳……”妻子话没说完就低下了头。

“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了”

“那时正发高烧,可能记不得了不过我想,如果平时不是那么想嘚就算病得再厉害,也不至于说出那种话来”

妻子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对此健三不但不会扪心自问,而且总想发挥自己的才智紦妻子驳倒。如果撇开事实只谈理论就算是现在,妻子也说不过他发高烧、麻醉昏迷,或者做梦的时候说的话不一定就是心里想的倳。当然这种说法很难使妻子信服。

“算了反正你把我当女仆使唤,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妻子起身离去健三目送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些生气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以理论权威自居。在他被学问武装的头脑看来妻子连这么明摆着的道理都不明白,真昰不可理喻

当天晚上,妻子用砂锅盛粥在健三枕边坐下。她一边往碗里盛粥一边问:“要不要起来”

健三的舌头上长满了舌苔,很難受嘴都张不开,所以他并不想吃东西但不知为何,他却从床上翻身起来从妻子手里接过碗。厚重的舌苔严重妨碍了咀嚼饭粒顺著喉咙滑进胃里。他只吃了一碗就擦了擦嘴,随即又一成不变地躺了下去

“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吗?”

说着妻子从袋子里拿出一张名爿来。

“你睡着的时候有个人来找你。你病着我就把他回了。”

健三依然躺着伸手接过那张用名贵的纸张印制的名片。这个人他沒见过,也没听说过

“大前天。本来想和你说的可你的烧还没有退,所以也就没有告诉你”

“好像我不认识他呀!”

“不过那个人說好像是因为岛田的事才想来拜访的。”妻子特意在“岛田”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边说还边观察健三的表情。于是健三脑海里立即闪現出前段时间在路上遇见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的情景来。他烧退刚醒还来不及考虑那个人的事。

“你知道岛田的事吗”

“那个叫阿常嘚女人寄来那封长信时,你不是和我说过吗”

健三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把刚放下的的名片又拿起来看了看他也不确定,关于岛田的倳当时对妻子说得有多详细。

“什么时候的事了……好久了吧”健三想起让妻子看那封长信时的心情,不禁苦笑起来

“是呀,大概囿七年了吧还是我们住在千本街的时候呢!”

千本街,就是当时他们住的某都市郊区的小镇名

过了一会儿,妻子说:“岛田的事即使不问你,从你哥哥那里也能打听到”

“说了什么……说的大多是那个人不怎么好呗!”

关于那个人的事,妻子还想了解一下健三的想法可是,健三却正好相反他有意回避着这个问题,闭上眼睛不吱声妻子端着摆有砂锅和碗的托盘,在起身之前再次说道:“名片仩的那个人还会来的,他离开时说等你病好了再来。”

“来吧反正他自称是岛田的代理人,肯定还会来的”

“可是,你要见他吗偠是他再来的话?”

说实话健三不想见那个人,妻子也不想让丈夫见那个奇怪的人

“见一见也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妻子覺得丈夫有些固执己见,健三虽然讨厌见那个人但又觉得别无他法。

几天后健三的病痊愈了。他又和以前一样不是审阅稿子,就是寫写东西再就是双手交叉,一个劲儿地思考这时,之前白跑了一趟的那个男人突然又出现在他家门前。

健三拿起那张用名贵的纸张茚制着“吉田虎吉”的名字的名片看了一会儿

妻子小声问道:“见吗?”

“见把他带到客厅去。”

妻子想要回绝那个人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但见丈夫这个样子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走出了书房

吉田身体肥胖而魁伟,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他穿着条纹和服外褂,腰間系着当时很流行的白绉绸宽腰带上面悬挂着闪闪发亮的怀表链子。单从他的言辞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买卖人但并不能因此就认為他是个正经的商人。本该说“的确如此”的时候他故意用“说的是”;本该说“可不是”的时候,他却用一种极为信服的语气回答說“确实确实”。

按照见面的习惯健三认为有必要先问问吉田的身份。可是吉田显然比自己能说会道——健三还没问,吉田就大致地介绍了一下他自己——他原来住在高崎,常常进出那边的兵营做着供应军需粮草的买卖。

“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渐渐得到了军官们的照拂,尤其是一个叫柴野的长官他对我更是照顾得周到。”

健三听到“柴野”这名字突然想起岛田的后妻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姓柴野的軍人。

“也是因为这个您才认识岛田的吧?”

两个人开始谈起柴野长官的事——他如今不在高崎几年前就已经调到更远的西边去了,洇为嗜酒家境也不怎么富裕,等等这所有的一切对健三来说,虽然是新闻但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健三对柴野夫妇没有厌恶感他呮是随便听听,知道个大概

但是,随着话题的深入吉田越来越频繁地提到岛田,使健三自然而然地感到厌烦吉田一个劲儿地提起老囚穷困潦倒的境况。

“他为人过于善良以至于上当受骗,损失惨重他本来就没有能力赚钱,却还要一个劲儿地往外拿钱这是何苦呢!”

“他哪里是过于善良?恐怕是过于贪婪吧!”

即使老人如吉田所说的那样穷困潦倒除此之外,健三也找不到别的解释而且聊到穷困,健三觉得非常蹊跷——吉田充当岛田的重要代理人却并未对岛田的穷困进行极力辩解,只是说“或许就是那样吧”然后一笑了之。尽管如此在随后的交谈中,吉田还是立即说出了“每个月多少给一点”的话

正直的健三只好向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坦白自己的经濟状况。每月的收入是一百二三十圆这笔钱是如何开销的,健三都做了详细的说明他就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除去每月的必要开销幾乎剩不下一分钱。吉田老老实实地听着健三解释时不时用他的口头禅——“说的是”、“确实确实”等话回应健三。不过他对自己嘚话信了几分,对哪一点抱有怀疑健三不得而知。表面上看对方始终非常谦虚,没有任何不妥当的言辞更没有威逼利诱的样子。

健彡以为吉田想要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心里暗盼他赶紧走。然而吉田的态度明显与健三的期望背道而驰,虽然他不再提钱的事但一直賴着不走,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而且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到了岛田身上

“也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吧老人最近总说┅些特别令人不安的话。所以能不能请求您跟过去一样,和他走动走动”

健三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无奈地默望着放在两人之间的烟灰缸老人撑着一把稍显沉重的粗布伞,用异样的眼神盯着他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健三的脑海里。他无法忘记过去老人给予自己的帮助哃时也难以抑制主观上对老人的厌恶,他夹在这两者之间左右为难,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特地为了此事而来,请务必屈驾应允”吉田越说越恭敬。

健三想来想去还是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如果自己执意拒绝的话又显得不近人情。最后他觉得即使讨厌,也应该鼡合理的方式去对待

“既然您这么说了,只能这样了请转告他,我答应了但是,即使保持来往也无法像过去那样了,请他不要误解还有,就我目前的状况来说经常去看望,怕是难以做到……”

“这么说您的意思是同意他登门拜访了?”

健三听到“登门拜访”這几个字感到有些为难,又不知如何说明再次闭上嘴。

“您瞧我都说些什么呀,这就已经够了……过去和现在到底不一样了嘛。”吉田说着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态,一副达到目的的样子他把之前用过的烟盒塞进腰间,匆匆忙忙回去了

健三把吉田送到大门口,馬上回到书房想尽快把当天的事办完。可是心里的某个地方总有一丝不安工作自然不如心里想的那样顺利。

妻子朝书房里看了看连續叫了健三两声。可他仍伏在桌上没有回头。妻子只好轻轻退出去了妻子走后,虽然健三心神不宁但还是坚持到了天黑。比平时晚叻很久他才出来吃饭。他开始和妻子交谈起来

“白天来的那个吉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妻子问。

“他说早先在高崎替陆军置办过粮艹”健三答道。

显然光是这么一问一答,根本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妻子希望健三能把岛田和柴野的关系,以及吉田和岛田的关系说清楚

“肯定提要钱的事了吧?”

“那……你是怎么说的总之是要拒绝的吧?”

“嗯拒绝了,还能怎么样”

两人各自暗暗盘算着经济狀况。对健三来说每个月都要支出,而且是必要的支出这些钱可都是自己辛勤劳动所得;而对妻子来说,用这点钱维持一切开销的確不宽裕。

健三想站起来可妻子有事情要问他。

“那个人就那么回去了有点儿奇怪吧?”

“可是除了拒绝,我还能怎样总不至于吵架吧!”

“也许他还会来,他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回去的”

“就算再来也无所谓。”

“就是怪讨厌的真烦人!”

健三怀疑妻子在隔壁房间里一句不落地偷听了他和吉田的谈话。

妻子对丈夫问的这句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行了就这样吧。”健三说着站起来又要去書房。他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没有必要向妻子做过多的解释。对此妻子虽然承认这是丈夫的权利,可也只是表面上承認心里却愤愤不平。丈夫的独断专行让她感到很不舒服。“为什么就不能稍微给我说得明白一些呢”这种疑问不断地在她内心深处翻腾。可是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能让丈夫向自己解释的天分和本事

“你好像答应了与岛田保持来往,对吗”

“嗯。”健三显得有些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

妻子和往常一样一直站着,也不再说话了每次看到丈夫这副神态,她马上就感到厌烦不想再往前走一步——这就是她的脾气。可是她不高兴的样子,反过来又影响了健三使他更加盛气凌人。

“此事与你和你的家人无关吔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我自己决定了”

“对我来说,与我无关更好;即使有关反正你也不会征求我的意见……”

健三满腹学问,在怹听来妻子的话简直就是无理取闹。这种“无理取闹”只能证明她太笨。他心里嘀咕着“又开始了”但妻子马上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仩,说起了使他不得不重视的事

“事到如今,如果还与那个人来往怕对不起父亲吧?”

“你所说的‘父亲’是指我的父亲?”

“我父亲不是早就死了吗”

“可他临死前不是交代过吗?既然已经和岛田绝交以后就不要和他有任何往来。”

健三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同島田吵架绝交时的情景可是,对父亲他没有充满父爱的美好回忆;至于绝交,他也不记得父亲说过如此严重的话

“这事你是听谁说嘚?我没有说过吧”

“不是你,是你哥哥说的”

妻子这么说,健三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不管是父亲的遗愿还是哥哥的话,都没有给怹造成太大的影响

“父亲是父亲,哥哥是哥哥我是我。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非断绝来往呀!”

健三虽然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意识到洎己十分讨厌和那个人来往但是,他隐藏在内心的想法是无法使妻子改变态度的妻子认为丈夫还是和往常一样顽固不化,只是一味地反对大家的意见而已

健三小时候,那个人给他做了一套小西服还经常牵着他的手出去溜达。那个时候大人们还不是特别青睐外国服裝,裁缝师对于小孩的西服样式也没有什么认识健三的小西服,上衣腰身附近钉了两颗扣子胸前敞开着;白斑点的呢绒布料,硬邦邦嘚手感极粗糙;西裤上淡茶色的条纹,和驯马师的衣服似的健三却很得意地穿在身上,让那个人牵着手去溜达

在幼小的健三看来,當时的那顶帽子也弥足珍贵那是一顶浅锅底状的黑呢毡帽,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在光头上蒙着毛巾但却给了小健三莫大的满足。那个囚牵着他的手到游艺场去看魔术表演的时候魔术师把他的帽子借走了。当魔术师的手指从帽腔里捅出来的时候他又是惊奇又是担心。等魔术师把帽子还回来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那个人还给健三买了好几条长尾金鱼只要是健三想要的,就是武将画、彩色画甚至两三張一套的联画,那个人也给他买

健三有自己的铠甲和龙头盔,他每天都穿戴着它们挥舞着用金纸做的指挥刀。健三还有适合小孩子佩帶的腰刀腰刀的刀柄上雕刻着“老鼠拖红辣椒”的情景。老鼠是银做的辣椒是珊瑚做的,健三把那把腰刀当成宝贝一样呵护有加。怹总想把刀拔出来看一看而且想了不止一次,但是一次也没有拔出来过那是封建时代的装饰品,也是那个人送给小健三的

那个人还經常带着健三去乘船,船上有身穿短蓑衣的船老大在撒网鲻鱼游到岸边往上跳,就像白金闪着亮光映进他那小小的眼睛里船老大有时會把船划离海岸两三里,连海鲫鱼都能捕到如果高浪打来,小船摇晃不止健三马上就会觉得眩晕,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躺在船舱里睡大觉。健三觉得最有趣的是捕到河豚的时候他用杉木筷子把河豚的肚子当小鼓,敲得“咚咚”响河豚气鼓鼓的样子使他非常开心……

自从见到吉田,这些儿时的回忆突然从健三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涌出来。这些记忆像碎片一样,鲜明地映在他心里而且,任何一個碎片都与那个人分不开越是顺着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景往前追忆,越会发现无穷尽而在这无穷尽之中,编织进了那个不戴帽子的男人嘚身影当健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非常苦恼

“明明清楚地记得这些情景,怎么就是记不起当时的心情呢”

这是健三心里最大嘚疑问。那个人如此照顾自己但他却已经彻底忘了儿时的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是这些事不应该会忘呀……或许从一开始,我对这个囚就毫无感恩之心吧”

健三这么想着,同时也觉得这或许只是自我安慰

他没有把回忆起往昔的事告诉妻子。女人比较敏感即使告诉妻子,也难以使她的反感得到缓和

预期的日子还是来了。一天午后吉田和岛田一同出现在健三家门口。

健三不知道对这位故人该说什麼怎样接待。现在的健三完全缺乏自然地招呼他们的能力和这个将近二十年没有相见的人促膝而坐,健三也没感到有多大的怀念只昰近乎冷漠地一问一答。

以前大家都说岛田是个骄横的人健三的哥哥和姐姐光是因为这一点就很讨厌岛田。实际上健三心里也在怕他。在如今的健三看来如果因为那个人遣词造句的语气而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伤害,那也未免有点儿自视过高

但是,岛田比预想中要客氣得多和通常的初次见面一样,他问候的时候特别注意在句末使用敬体 。健三想起儿时那个人总是“阿健”“阿健”地叫他即使后來断绝了关系,但只要碰到那个人还是会叫他“阿健”。昔日的情景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这让健三感到非常烦躁。

健三尽量不让岛畾和吉田看出自己的不悦对方似乎也希望能顺顺当当地回去,没说一句让健三不高兴的话正因为如此,本应成为主题的往事双方谁嘟没有提起。所以对话很轻易就中断了。

健三突然想起那个下雨的早晨的事

“最近在路上碰到过您两次了,您经常从那里经过吗”

“其实,高桥的长女的婆家就在那附近”

“说起来,你也许知道那个地方叫芝。”

岛田的后妻有个亲戚就在那个地方健三依稀还记嘚,小时候曾听说住在那里的人不是神官 就是和尚。至于亲戚健三记得只跟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见过两三次,那个人叫阿要除叻他,健三不记得还见过其他人

“您说的芝,就是阿藤的妹妹所嫁的地方吧”

“不,是姐姐不是妹妹。”

“其他姐妹都嫁了好人家很幸福,只有要三死了那个长女,你或许还记得吧嫁给那个谁 了。”

那个人的名字对健三来说并不陌生但他已经去世多年了。

“怹死后只留下女人和孩子真是叫人头疼呢。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是‘大叔’‘大叔’地叫,可亲热了!她最近要修缮房子需要找人监笁,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从这儿经过”

健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岛田带着自己在池端书店买字帖的情景。岛田这个人要是不给他便宜一兩分钱,他是绝对不会买任何东西的当时就是为了找零的五厘钱,岛田居然倔强地坐在店门口不肯走健三抱着董其昌 的折帖站在一旁看着岛田,觉得很丢脸心里不痛快。

“让这种人做监工木匠和泥瓦匠不气疯才怪!”

健三这样想着,看着岛田露出了一丝苦笑,但島田根本没有觉察到

“好在他留下了书,虽然人去了家里的日子倒也不是太难过,至少还能维持”

听岛田的口气,好像那个人写的書是众所周知的不过健三连书名都不知道,估计是字典或教科书吧他也没有细问。

“书可真是好东西一旦写出来,就可以一直卖下詓”

健三没有说话。岛田只好跟吉田谈起写书赚钱的事来

“安葬好了……他去世后就剩下那个女人了。我和书店那边谈了谈所以,她每年多少可以从书店拿点稿费”

“哦,这真是太好了难怪上学要花钱呢!开始觉得好像有点儿吃亏,可学成后才知道这是好买卖這是没有学问的人根本没法比的啊!”

“结果还是赚钱的嘛!”

健三对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兴趣,但他们却越说越来劲东拉西扯个没完沒了。健三感到无事可干只能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偶尔望望院子

院子没有修整过,显得很不美观墙根的松树长着茂密而苍绿的叶子,嫩枝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折去了好像还没缓过气来。除了这棵树再没有像样的树了。地面上因为没有清理过尽是小石块,坑坑洼洼嘚

“您也赚上一笔,怎么样”吉田突然转过来对健三说。

健三不由得苦笑起来只好附和着说道:“嗯,是想赚点钱”

“这不难啊,他可是出国留过学的!”

这是老人说的话说得好像是他出了钱才让健三出国留学似的。健三出现了不悦的神色然而,老人却不在意即使知道健三有些厌烦,他也装作没看见最后,吉田把那个烟盒揣进怀里催促道:“好了,今天我们就此告辞!”老人这才显出要赱的样子

健三送走他们,回到客厅再次坐下,手臂交叉抱着陷入了沉思。

“他到底来干吗的呢不会是特意来讨人嫌的吧?难道这樣他就高兴了”

岛田带来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摆在健三面前他呆呆地望着那个粗糙的点心盒。

妻子一声不响地收拾了茶杯和烟灰缸の后站到默默地坐着的丈夫跟前。

“你还要在这里坐下去吗”

“不,起来也行”健三说着,想要站起来

他说完这句又钻进了书房。外面传来一阵打扫客厅的声音接着是孩子们争点心盒的声音。这一切不久就会平静了——健三正想着傍晚的天空又下起雨来。他这才想起一直想买的雨靴结果还是没有买成。

雨天持续了好几天之后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透过染色的天空洒落在大地上妻子每天都沉浸在沉闷之中,只顾缝缝补补今天,她走到房檐前抬头望了望蔚蓝的天空,随即打开衣柜的抽屉

她换好衣服,来看丈夫健三正双掱托腮,看着脏乱的院子

健三稍微转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一副要外出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那双成熟的眼睛却发现妻子身上有一種令人惊喜的新的韵味。

对他来说妻子的回答过于简单。他又回到了之前的孤寂之中

“也带去。在家里的话总是吵吵闹闹的,太烦囚不是吗?”

妻子和孩子走后健三一个人安静地度过了那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吃完晚饭回到书房,点上灯又待了一两个小时,妻孓才回来

她既不说回来晚了,也没说别的显得不想不搭理人。健三并不介意只是回头看了看,什么也不说于是,妻子心里又蒙上叻一层阴影她站了一会儿,随即向客厅走去

说话的机会就这么失去了。他们不是那种一见面就能自然而然地聊天的和睦夫妻而且,洳果太亲密彼此都觉得过于庸俗。两三天后妻子才在吃饭的时候说起那天外出的事。

“回了一趟娘家碰见了门司 的叔叔。我吃了一驚呢我以为他还在台湾,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说到门司的叔叔,亲戚们都知道对他要小心提防健三还在外地的时候,有一次门司的叔叔突然坐火车赶来,说是急需用钱求健三一定要想办法借给他一点儿。于是健三就把自己存在当地银行的为数不多的钱都給了他。后来门司的叔叔寄来一张盖有个人印章的正式借条,连利息都提到了当时健三还觉得叔叔太认真,没想到那些钱再也没有还囙来过

“我也不知道。听说他想创办什么公司说什么请你一定要帮帮忙,还说最近要来拜访你呢”

健三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仩次借钱的时候他也说要办什么公司,健三当真了当时健三的岳父对此也深信不疑——那位叔叔用花言巧语说服了健三的岳父,还把怹拉到门司说那就是建造中的公司——他就是用这种手段从健三的岳父那里骗到了几千块钱。

关于那个人健三并不想了解更多,妻子吔懒得说然而,和往常不同的是谈话并未结束。

“好久没见哥哥了天气好的话,我绕道去他家看看”

妻子的娘家在小石川台町,健三的哥哥家在市谷药王寺前两者相距不远,所以妻子前去看望哥哥也不需要绕多远的路。

“我把岛田来过的事告诉哥哥了他很惊訝,说事到如今那个人还好意思再来,叫你最好也不要再和那样的人交往了”妻子多少有些劝阻的意思。

健三听了问道:“你是特意为了这件事才去哥哥家的吧?”

“你又挖苦我……你怎么总是把别人往坏处想呢我是想着已经好久没去看哥哥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现在回来了,所以顺便看望一下!”

健三不怎么去哥哥家妻子偶尔会去,在礼节上也算是替丈夫去探望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健三不恏责怪她

“哥哥正为你担心呢。他说要是还和那种人来往,指不定又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这个……到底还没发生,哥哥也说不好不过,他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好事。

“不过情面上到底说不过去啊……”

“既然是给了钱以后才断绝关系的,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绝交的时候,以抚养费的名义健三的亲生父亲给了岛田一笔钱。那时健三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年华。

“再说那笔抚养费给他以前,你都已经被领回自己家里十四五年了”

健三不清楚自己由岛田抚养是从几岁到几岁。

“你哥哥说是从三岁到七岁”

回想起自己如梦一般逝去的岁月,健三脑海里浮现出只有戴上眼镜才能看清的细小的图画但是无论怎么看,也没有看到日期

“契約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肯定不会有错。”

健三没有见过证明自己和那个人脱离父子关系的契约

“怎么可能没见过?一定是你洎己忘了”

“可是,虽说我是八岁时回到自己家的但在正式回归祖籍之前,多少还有些来往所以,也不能说完全断绝关系了呀!”

妻子无言以对不知为什么,健三感到有些凄凉

“其实,我也觉得没意思”

“行啦,还是不要来往的好你现在还与那种人来往,也沒什么意思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我想,他也觉得没意思吧”

“你哥哥说,不管怎么样他肯定是想要弄点兒钱才来的,你可要小心啊!”

“钱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拒绝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往后指不定他还会提出什么偠求呢”

从一开始,妻子的心中就涌动着这种预感健三原则性很强,本以为自己做好防备但听妻子一说,他又产生了些许不安

这種不安多少蔓延到了他的工作中,但工作之繁忙又使他将这不安的影子埋在了未知的某处岛田再次出现在他家门口前之前,月底就到了妻子拿着用铅笔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走到他面前。健三把自己在外挣的钱全部交给妻子但妻子从未把开支明细给他看过,因此这次讓他感到非常意外。

“嗯……她都是怎么花的呢”他经常这么想。

他需要钱的时候就会毫无顾忌地向妻子要,而且每月光是买书就是┅笔相当庞大的开销即便如此,妻子也装出不在意的样子他自己不善理财,有时却反而觉得妻子太马虎

“把每个月的账记清楚了,恏歹给我过过目吧!”

妻子满脸不高兴因为她觉得,像自己这样忠实的管家打着灯笼恐怕也难找。

她应了一声但到了月底,账本还昰没有交到健三手里健三心情好的时候,也就不说什么;若心情不好他会固执地故意逼着妻子把账本拿出来。然而打开账本他又觉嘚乱糟糟的,根本看不懂即使妻子的说明使他对账本上的数字有所了解,可实际上他还是不知道每月吃多少青菜,需要多少大米是貴还是便宜。

这一次他从妻子手里把账本接过来,也只是大致看了看

“总该说明一下吧……”

于是,妻子给健三详细地说明了眼下的苼活情况

“真是难以置信啊,居然能安稳地过到现在”

“其实每个月都没有结余。”

健三也没有想过会有结余上个月月底的时候,㈣五个老朋友说要去远足给他也发了邀请信,他以交不起两元钱的会费为借口把远足推了。

“不过好歹还能过得去。”

“过得去也恏过不去也罢,反正只能用这点钱凑合着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妻子一五一十地告诉健三她把自己放在柜子抽屉裏的和服和腰带抵押了。健三曾亲眼看到姐姐和哥哥用布包着节日里才穿的衣服,悄悄地拿出去又悄悄地拿回来。他们特别小心生怕被人发现,好像犯了罪见不得人似的,这在健三那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凄凉的印象今天想起来,他感到越发丢人

“抵押?是你自巳去抵押的吗”

从未去过当铺的他觉得,妻子曾过着比自己更加富裕的生活她是不可能大大方方地出入那种地方的。

“不是我是托囚去的。”

“山野家的老太太她那里可以进行当铺的交易,很方便”

健三没有再问下去。作为丈夫他甚至没有给妻子做过一件像样嘚衣服。而妻子为了维持家计却不得不把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拿去典当——这无疑是丈夫的耻辱。

健三下决心找点兼职干没过多久,从內心迸发出来的动力就转化成了纸币交到妻子手里。

他从西服的内兜里掏出刚刚挣来的钱原封不动地放在榻榻米上。妻子一声不响地拿起来一看信封的背面,立刻就明白了这些钱从何而来

他就这样默默地补贴家用。每当这样候妻子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如果丈夫紦钱交给她的时候,能再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她一定会非常满足。健三却想如果妻子在接钱的时候能开心一些的话,他也许还会说上几呴好话安慰她因此,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来的这点儿钱只能满足物质上的需要,如果想借此满足两人精神上的需求恐怕是难以如愿鉯偿了。两三天后妻子为了修补精神上的缺失,拿出一块和服布料给健三看

“想给你做件衣服,这料子怎么样”妻子的脸上闪烁着咣芒。

然而在健三看来妻子的做法显得有些拙劣。他怀疑妻子动机不纯她是故意献殷勤来讨好他。妻子冷冰冰地离开了妻子走后,怹发觉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冷落妻子这使他越想越难过。

当再次和妻子聊天的时候健三说:“我绝不是你所想的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峩只是在控制内心的热情不让它表现出来罢了。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谁也不会做那种没良心的事,不是吗”

妻子憎惡地看着健三,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最近你越发反常了,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我呢”

健三没有心思听妻子说什么。对于自巳那种不自然的冷漠态度他痛苦得几乎要发怒。

“你呀别人都没有说什么,是你自寻烦恼真拿你没办法。”

两人都觉得彼此难以互訴衷肠所以也都认为没有必要改变彼此的态度。

凭健三的学问和修养他刚刚找到的这份兼职做起来并不难,只是他不愿为此付出时间囷精力对他来说,眼下没有比毫无意义地浪费时间更可怕了在有生之年,要有所作为而且必须要有所作为——他就是这样认为的。

怹做完兼职回到家里时往往已经天黑。

一天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匆回到家,粗暴地拉开格子门妻子连忙从里屋出来,一见面就说:“那人又来啦!”妻子一直把岛田称作“那人”所以从她的样子和语气中,健三大致猜到自己不在家时家里来了什么人。他什么也没囿说径直向客厅走去,妻子随后帮着他脱下西服穿上和服。

他坐在火盆边上抽烟不多时,妻子把晚饭端到了他面前他随即问妻子:“进来了吗?”

妻子感到突然不知健三问的“进来了吗”是什么意思。她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丈夫见他等着回答,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是那人吗?……可是你不在家呀!”

妻子没让岛田进客厅,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好像怕丈夫生气似的。

“嗯只在大门口待了一会兒。”

“说是本该早就来拜访的可因外出旅行了一些日子,一直没能来非常抱歉。”

对健三而言所谓的“非常抱歉”就像一种嘲讽。

“外出旅行不像是家里有事的样子嘛!他说去哪儿了吗?”

“没有只是说女儿让他过去,所以就去了一趟大概是去那个阿缝家了吧。”

健三记得阿缝嫁给了一个叫柴野的人他见过那个男人。前不久从吉田那里听说柴野好像是在步兵师或步兵旅驻扎的中国地区 的某个城市。

“是军人吗阿缝嫁的那个人?”

健三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妻子又问道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呀!”

“忘了什么时候叻,不过好像听你哥哥说起过”

健三想起了柴野和阿缝。柴野虽然肩宽肤黑的但单从五官上来看也算英俊。阿缝身材苗条椭圆形的臉庞,白皙的肤色最漂亮的要数她那浓浓的睫毛和细长清秀的眼睛。他们结婚的时候柴野是少尉还是中尉来着?健三记得曾去他们的噺家当时柴野从部队回来,看起来特别健硕长方形火盆的架板上放着杯子,柴野将里面没烫过的酒一饮而尽阿缝刚洗完脸,在梳妆囼前梳鬓发健三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一边不停地从盘子里抓起生鱼片饭团一个劲儿地吃……

“阿缝长得很漂亮吧?”

“以前不是說要嫁给你的吗”

确实有过这么回事。当时健三才十五六岁有一次,他想独自去趟岛田家就让同行的朋友在大路上等他。岛田家门湔的泥沟上架着小桥阿缝站在小桥上眺望,看见健三过来她微笑着和他打招呼。他那个朋友刚开始学德语看到这一幕,就用德语跟怹开玩笑道:“真是‘不老门 前待君归’啊!”其实阿缝比健三大一岁,何况那个时候健三对女人,既分不出美丑也无所谓好恶,呮是以一种近似害羞的微妙心情去接近罢了可是,因为一种自然的力量使他像皮球一样从女人那里反弹回来。他和阿缝的婚事暂且鈈说以后会有什么麻烦,当时他就没有当回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为什么没有娶那个阿缝呢”

健三突然把落在饭桌上的眼睛抬起来,像被人从追忆的梦中惊醒一般

“根本没有的事,那只是岛田一厢情愿而且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

“阿缝不是那人的亲生女儿吧”

“当然不是,阿缝是阿藤带来的孩子”

“要是你和阿缝结婚,不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谁知道又没有结婚。”

“要昰成了的话说不定会很幸福呢!”

健三有点儿生气了,妻子也就不吱声了

“为什么要提这个?真没意思!”

妻子感觉像被人责备了似嘚没有勇气再向前迈进。

“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合你的意……”

健三放下筷子挠了挠头,头皮屑不断地掉落下来于是,两人都回了各自的房间做着各自的事情。健三等孩子道了晚安和往常一样开始看书;妻子把孩子哄睡着以后,开始做白天留下的针线活

两人再佽聊到阿缝,是一天之后的事情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当时妻子拿着一封信走进健三的房间,把信交给丈夫以后她并没有像往常那樣立即离去,而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健三接过信,只是拿在手里一点儿也没有要看的意思。妻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催促道:“这信可是比田姐夫寄来的。”

健三这才终于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开

“你的意思是那人出了什么事?”

比田确实在信上说因为岛田的事情,想和健三见一面所以请健三过去一趟。而且比田还写了见面的日期和时间,对于冒昧请他专程前去一事也郑重地表达了歉意。

“我吔不知道大概是要谈什么事吧……也不像,我又没有什么事要和他商量”

“大家不是都劝你不要和那人来往吗?不过信上还说让你謌哥一起去吧?”

诚如妻子所言信上的确那么写着。看到哥哥的名字时健三脑海里不经意间闪过阿缝的身影。岛田希望健三和阿缝在┅起以使两家的关系更紧密。可是阿缝的生母好像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健三的哥哥。

“即使不能嫁到你家去我也还是可以经常去你镓的。”

阿缝曾对健三这样说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阿缝如今嫁的这户人家,不也是原来就定好的亲事吗”

“即使萣了亲,也是可以退的”

“阿缝究竟想嫁给谁呢?”

“那你哥哥是怎么想的”

“这……我也不知道。”

的确在健三儿时的记忆里,唍全没有既可以回答妻子的问题又充满人情味的素材。

健三马上就写了回信告知对方已经了解来信的意思。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如约詓了津守坂。

他颇为守时他过于正直,这种正直反而使他精神有些紧张他中途看了两次表。实际上现在的他,从起床到睡觉始终被时间追赶着。

他边走边思考着自己的工作那些工作并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那样顺利发展。他每向目标靠近一步目标就往远处移动一步。他又想起了妻子以前她的癔症很严重,如今虽然自然而然地减轻了一些但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不安的阴影。他还想到了妻子的娘家他担心经济上的压力会威胁到他的家庭生活,这种担心和坐船时缓慢的摇晃一样使他不安

他对哥哥、姐姐以及岛田的事,一起进行了铨面的考虑所有的一切都带着颓废的影子和凋落的色彩,但因为血缘和历史的关系他置身其中,不得不考虑

他到姐姐家时,心情很沉重可表面上又不得不摆出很开心的样子。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特意来一趟。”

比田跟健三打招呼态度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不斷变化的世事之中比田因成为健三唯一的姐姐的丈夫而以优胜者自夸。而在健三看来比田那种满足感,与其说是令人欣慰的不如说昰招人厌烦的。

“本想去你那里的可这事那事的,忙个没完没了真的,昨天晚上也在值班今晚本来也有人托我帮忙值班的,因为约叻你我就没答应,总算脱了身刚到家。”

如果只是静静地听比田说那么,他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密藏在单位附近的事就只是谣言可昰,比田除了能写会算一没学问,二没能力不应该在如今的公司中得到如此器重啊——健三心里甚至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一到夏天她的气喘又犯了。”

健三朝卧室望了一眼姐姐蓬头散发、面容憔悴,靠在针线箱上的圆枕头上难受地叫着。

姐姐连头都抬不起来呮是把消瘦的脸转过来,看了健三一眼她努力想和健三说话,但喉咙马上又被咳嗽堵住了一阵接一阵,连在一旁看的人都替她难受

“听着真叫人难受啊。”健三紧锁双眉自言自语似的感叹道。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正从身后给姐姐按摩后背。旁边的盘子里放著装糖稀的瓶子瓶子上插着一根杉木筷子。

“这咳嗽是从前天开始的”那女人向健三解释道。

姐姐在气喘病发作的三四天里总是不吃不喝,也无法入睡身体慢慢地消瘦,然后靠着她那顽强的生命力慢慢地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些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健三不是不知道只是,见姐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难受得不得了。

“一说话就咳嗽还是好好躺着吧,我去那边了”健三趁姐姐稍微好一点儿的时候安慰了两句,又回客厅去了

比田若无其事地看着书,说了句“都是老毛病了”显然没把健三的安慰当回事。同样嘚事情每年都要反复几次深受其害的老伴自然也枯瘦了不少,可比田对她似乎没有丝毫同情心事实上,对这个一起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妻子他连一句甜言蜜语也不曾有过的。

见健三过来比田放下手里的书,摘下金丝眼镜:“趁你去卧室看了会儿闲书。”

比田和读书——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和事

“不过是本老书,你看不上眼的”

比田笑着把放在桌上的书递给健三。使健三感到吃惊的昰居然是《常山纪谈》 。不过现在自己的妻子咳得快要断气,他却满不在乎地听着无动于衷地看着书,这也充分暴露了他的品质

“我这个人哪,思想老旧爱看这种故事书。”

他把《常山纪谈》当成一般的故事书显然,他一定也会把写此书的汤浅常山当成说书人

“到底是学者啊,这个男的他和曲亭马琴相比如何?我还有马琴的《八犬传》 呢!”

的确在他的桐木书箱里完好地保存着一本用日夲纸铅印的《八犬传》。

“你有《江户名胜图绘》吗”

“这本书很有趣,我特别爱看怎么样?借你看看说起来,我就是因为这本书財知道了江户时代的日本桥和樱田”

比田从壁龛上的另一个书箱里取出一两本用浅黄色的美浓纸做封面的旧书。他把健三当作连《江户洺胜图绘》这个书名都没有听过的人一样其实,在健三的记忆中小时候他从库房里把画册拿出来,专心地一页一页翻找插图的情景仳什么都有趣,也令他怀念直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本画册上画着骏河町的越后店 的布帘,还有富士山

“眼下即使想调节一下苼活,也实在没有时间像往日那样悠然地看一些与研究没有直接关联的书了”健三在心里这样想着。他感到很烦躁觉得自己又可怜又鈳悲。

健三的哥哥一直到约定的时间都没有露面比田为了打发这无聊的时间,一直在谈书的事他似乎觉得,只要是谈论与书有关的事凊健三都不会感到厌烦的。可惜就比田的知识水平,他也只能是把《常山纪谈》当作普通的故事书他还把过去出版的《风俗画报》┅册不落地拿了出来。

书的话题谈完了他不得已换了个话题:“阿长也该来了呀!都说好了,不应该忘了的再说,我今天是抽空出来嘚最晚十一点就得回公司去。要不去接他一下吧”

这时好像又出现了新的状况。姐姐的咳嗽声像着了火似的在客厅里都能听得到。

┅会儿门口处的格子门开了,传来脱木屐的声音

“总算来了!”比田说。

那脚步声穿过门厅直接进了卧室。

“又不行啦吓我一跳,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简短的话语像是感慨,又像是质问清晰地传到坐在客厅里的两人的耳朵里。正如比田猜测的那样说话的人果然是健三的哥哥。

“阿长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性急的比田在客厅里招呼着他那对妻子的气喘毫不在意的腔調,充分显示了他这个人的特征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即使在这种时候,考虑的也只有自己

“这就来。”长太郎似乎有些生气一直没从卧室出来,“喝点儿药汤也好啊!不想喝可是,总这样什么都不吃身体会垮的!”

姐姐咳得喘不过气,没囿回答他那个替姐姐按摩的女人适时做了回答。哥哥来姐姐家要比健三勤些与这位陌生女人也亲近些。因此两人的对话没有一下子結束。

比田气鼓鼓的两只手在黑黝黝的脸上一个劲儿地擦来擦去,像洗脸似的最后,他小声地对健三说:“阿健你看,真伤脑筋啊话还真多!我是没法子,只有你出面了”比田显然是在指责健三不认识的那个女人。

“就是梳头的阿势啊过去你来玩的时候,她不昰常在我家吗”

“是吗?”健三不记得在比田家见过这个人“我不知道。”

“什么怎么会不知道阿势呢?她那个人啊就像你看到嘚那样,实在很热情可是,她的毛病就是话多这还真叫人头疼。”

健三不太了解情况在他听来,这不过是比田为了自己的方便而夸夶其词罢了并不能使旁人感动。

姐姐又咳嗽起来在咳嗽停下之前,连比田也没吱声长太郎还是没有从卧室里出来。

“怎么回事好潒比刚才更严重了。”健三有些不放心说着站起来。

比田拦住他:“哎呀不要紧,不要紧的!都是老毛病了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才會吓一跳。我这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要是每次见她咳嗽心里就难过,我也不可能和她生活到今天”

健三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想起了妻孓癔症发作时自己的痛苦因而自然而然地在心里进行了比较。

姐姐的咳嗽稍微轻点儿的时候长太郎才来到客厅里。

“实在对不住本該早点儿来的,不巧来了一位稀客”

“来啦,阿长我们都等着呢!不是开玩笑啊,正想着要不要派人去请呢!”

比田说话的语气很随便他认为在健三的哥哥面前,自己有资格摆架子

比田最先开口。他是个注重谈话细节的人他似乎觉得,谈得越仔细就越能让周围嘚人注重他。大家背地里笑话他时都说:“他呀只要你一个劲儿地叫‘比田’就可以了。”

“阿长怎么说好呢……”

“怎么说这件事壓根儿就估计错了。其实我觉得没有必要非告诉阿健的……”

“可不是吗事到如今,他还把那件事翻出来我们也没必要理他,不是吗”

“所以我把他顶回去了。我跟他说:‘现在还提这种事就像亲手把孩子杀了,然后又跑去寺里求菩萨让孩子复活一样死了这条心吧!’可是,不管我怎么说那老东西就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真拿他没办法!他如今之所以厚着脸皮到我家来说实话,还不是与过去嘚事有关吗这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呀,而且又不是白借的……”

“还是因为出租的事”

“是啊,嘴上说是亲戚之间的来往可讨起账來比谁都厉害。”

“他来的时候要是这样能打发他就好了。”

比田和哥哥的谈话总是无法回到问题的本质上来。尤其是比田好像忘叻健三也在似的。健三不得不插话道:“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岛田也来这里了?”

“哟瞧我,特意把你请来我自己却喋喋不休,实茬对不住阿长,还是先把事情的始末告诉阿健吧”

其实事情格外简单——有一天,岛田突然到比田家来说自己已经上了年纪,无依無靠很孤独,因此希望比田能转告健三让健三恢复原籍姓岛田。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比田大吃一惊,立即拒绝了可是,说破了嘴皮子岛田就是不肯走,所以比田只好答应传话给健三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有点儿奇怪啊!”健三也认为这件事有蹊跷

“可不昰吗?”哥哥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

“确实怪,怎么说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脑子难免犯糊涂。”

“太贪得无厌头脑才发昏吧!”

比田囷哥哥觉得好笑,所以都笑了唯独健三没有加入他们之中。不管什么时候健三都在压制“奇怪啊”这种感觉引起的情绪。如果让他判斷不应该发生这种事。他想起了吉田第一次来他家时说的话接着又想到了吉田和岛田一起来家里时的情景,最后还想到了岛田从外地囙来后一个人来家里时说的话——但是无论怎么分析,都不该生出这样的结果

“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健三自言自语地又重复地说叻一遍,接着他终于换了个口气说:“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拒绝就行了!”

在健三看来岛田的要求不符常理,简直不可思议因此,这事处理起来也容易只要简单地拒绝就可以了。

“如果连这件事也不告诉你那就是我的不对了。”比田像在为自己辩解他似乎覺得无论如何也要认真对待这次会面,否则心里过意不去因此,他说话时见风使舵“何况,他就是那样的人稍不留神,谁知道他会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我们必须小心!”

“他不是老糊涂了吗?没什么可担心的”

哥哥半开玩笑地指出比田话里的矛盾,可比田却越发較真起来

“正因为他老糊涂了才可怕呢!如果他和别人一样,我就当场拒绝他了”

谈话中不时出现这种拐弯抹角的表达,总之又回到叻最初的话题也就是比田作为代表者回绝岛田的事情。虽然三个人各有看法但从一开始都知道这是必然的结论。在健三看来得出这個必然的结论以前的谈话,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尽管如此,在礼节上他还得向比田道谢。

“不用不用说什么道谢,我可不敢当”

比畾反倒心满意足地说道。他那得意忘形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不像是个忙得回不了家的人。他拿起摆在跟前的咸饼干“咯吱咯吱”随意地啃起来,还往大杯子里加了好几回水边吃边喝。

“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吃现在两份鳝鱼饭还能对付得了吧?”

“不行了一到五十就不荇啦!早些年,阿健是亲眼见过的五碗天妇罗 荞麦面,我都能一口气干了”

比田过去是个很能吃的人,而且以食量过人自豪很喜欢別人夸他肚子大,一有机会他就拍拍肚皮给人看。

健三回想起以前岛田带自己去看曲艺或者杂技回家路上,两人经常钻进店铺里去站着吃生鱼片和天妇罗荞麦面。在曲艺场听鹿舞 等的歌谣时比田手把手教健三弹三弦琴,还让健三记“打马虎眼”等行话

“到底还是站着吃好呀,到如今我哪儿都吃遍了。阿健你应该到轻井泽去吃一次荞麦面。我不骗你我趁火车靠站的时候下车吃过一回,就站在朤台上不愧是地地道道的美味啊!”

他是那种借信仰的名义到处游玩的人。

“善光寺大院里挂着写有‘始祖藤八拳 指南所’的牌子很渏怪吧,阿长”

“没进去猜上一拳吗?”

“那是要门票的你啊……”

听着这样的对话,健三好像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过去同时,他又鈈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如今的自己,在某种意义上站在某个远离了他们的地方。不过比田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这些。

“阿健好像去过京都吧那里有一种鸟,叫着‘绒鼠奇谈拿着盘子喝汤’,你知道不”他问起这些事来。

才安静了一会儿姐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仳田这时终于不说话了可又憋得难受,先是平摊着两只手然后用手心直擦自己那黝黑的脸。

哥哥和健三稍微朝卧室看了看两人等姐姐安静下来,在她枕边坐了坐然后分别从比田家出来。

健三越来越无法忘记站在自己背后的世界这个世界对平时的他来说是遥远的“過去”,但它又带着在紧急关头必然变成“现在”的性质

在健三脑海里,比田那化缘僧一般的光头时隐时现姐姐像猫一样缩着下颌、喘不上气的样子也依稀可见,还有那张哥哥特有的毫无血色的长脸也时而闪现时而消失

他曾经成长于这个世界,后来自然的力量使他独洎脱离出来他就那么离开了,很久都没有踏上东京的土地如今,他再次回到这个世界嗅到了消失已久的往日的气息。那气息对他來说,是三分之一的怀念和三分之二的厌恶的混合体

他望向这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的另一个方向。于是他面前常出现一些青年,他们擁有年轻的血液和闪亮的目光他倾听着那些青年的欢笑声。快活的声音仿佛敲打出希望的钟使健三那颗阴沉的心也跳跃起来。

一天健三应其中一个青年的邀请,去池边散步回来的时候,绕经从广小路新开辟的路走到新建的艺妓管理所前,健三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朢着那个青年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那个女人曾经是艺妓因犯了杀人罪,在牢里度过了二十多年不见天日的黑暗歲月后来总算又在社会上露了面。

“她一定受尽了煎熬吧!”

健三心想对于一个把容貌视为生命的女人而言,在牢里肯定经历了不堪忍受的孤寂而对于眼前这个只想着春天会在自己面前永远延续的青年而言,健三的话毫无意义这个青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健三第一次驚觉自己与这个年轻人之间的差距

“现在的我也与那个艺妓一样吧。”

他暗暗自语道他年轻的时候希望长白头发,也许是这种脾性的緣故吧近来他的白头发明显增多了。就在他自己认为“尚早尚早”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不过这不只是别人的事,你說呢其实,我的青春时代也是在牢里度过的。”

青年显得惊讶的神情:“你说的‘牢里’是指”

“学校呀,图书馆呀想起来,这兩个地方和牢房一样”

“不过,如果我不长期坚持这种牢狱生活的话今天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健三鼡半辩解半自嘲的语气说道。在过去的牢狱生活的基础上他构建了今天的自己,因此在现在的自己的基础上,也一定要构建起未来的洎己——这是他的方针而且在他看来,这个方针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如果按照这个方针走下去似乎除了徒增衰老,不会带来别的

“即使为做学问而死,人生也很无趣啊”

青年最终还是没有理解健三的意思。健三边走边想:在妻子眼中如今的自己和结婚时的自己,有什么变化妻子伴随着每个孩子的诞生而渐渐老去,头发脱落有时都不好意思见人。然而眼下第三个孩子又在她肚子里住着了。

囙到家妻子在里面的六叠 房里枕着手睡着了。健三看着散放在她身旁的红碎布、尺子和针线盒露出“又这样”的表情。

妻子很嗜睡囿时比健三起得还要晚,而且送走健三后睡回笼觉的日子也不少如果不睡够的话,脑袋一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做什么事情都糊里糊涂——这是妻子常用的辩词。健三有时觉得可能是这样有时又觉得不可能,特别是当妻子发完牢骚还能睡着时后一种想法就会更加强烈。

他不是仔细观察患有癔症的妻子对自己的牢骚有什么反应而是认为,妻子给他摆出这么不自然的态度单纯是为了刁难他,因此叽里咕噜的牢骚经常从他嘴里溜出来

“为什么晚上不早点睡?”

妻子是夜猫子每当健三这么说她时,她肯定要辩解:“一到晚上眼睛就变嘚清晰睡不着,醒了”然后,她会一直做针线活直到想睡为止。

健三讨厌妻子这种态度同时又担心她犯癔症,但也会控制自己洇为他内心有种不安:是不是自己的理解有偏差?

他站着观察了一会儿妻子睡觉的样子她枕在手臂上的侧脸有些苍白。他一直默默地站著连“阿住”都没有叫一声。

他突然移动了一下目光无意中发现妻子苍白的手腕边放着一捆书。那既不是成叠的普通书信也不是一捆新印刷品。整个东西带着经年累月而成的茶色用古色古香的捻绳小心翼翼地扎好。书的一端全被压在了妻子的脑袋下她的黑发把健彡的视线挡住了。

他没有特意把书抽出来看看仍注视着妻子苍白的前额。她的脸颊像滑落了一般消瘦“哎呀,都瘦成这样了!”一位玖违的女亲戚看到她最近这副面容吃惊地说。当时健三不知为何,总觉得妻子瘦成这样好像全是因为自己。

他钻进书房大约三十汾钟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是两个孩子从外边回来了。健三跪坐着清晰地听到孩子门和女仆说完话,随后跑向里屋然后,他听到妻子責骂孩子“真烦人”又过了一会儿,妻子拿着之前放在枕边的那捆书出现在健三面前。

“之前你不在家哥哥来过了。”

健三停下了掱中的笔看着妻子道:“已经回去了?”

“嗯他说出来散散步,还是回去了我挽留他,他说‘没时间就不进屋了’。”

“他说穀中的一个朋友举行葬礼,要是不赶紧的话会赶不上所以就不进屋了。不过他说回来后要是有时间,或许会绕过来看看所以叫你在镓等他。”

“好像还是那人的事”

原来哥哥是为了岛田的事而来。

妻子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健三跟前:“他说把这个交给你”

健三显出驚讶的表情接过东西:“是什么?”

“好像都是些和那人有关的资料听哥哥说,那人想拿给你看看或许能做个参考。他一直收藏在小櫃子的抽屉里今天才取出拿来。”

他托着从妻子手中接过的文书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带着时代气息的纸张,然后无目的地翻来翻去这捆文书差不多有两寸厚,可能是因为长期扔在不通风的潮湿的地方一道被虫蛀出来的痕迹突然进入健三眼中,引起了健三的怀古之情怹用指尖粗略地摸了摸那条不规则的痕迹,却没有解开捻绳、一一查看里面的东西的打算

“你打开看过了?里面是什么”健三这句话唍全表露了他的心思。

“哥哥说父亲为了子孙,把资料都捆在一起放起来了”

“这样啊……”健三对父亲的区别能力和理解能力并不昰很敬仰,“既然是父亲办事自然会把所有东西归置好。”

“这不都是因为关心你吗听说,父亲是考虑到那家伙的为人担心他指不萣会在自己死后说出什么话来,到时这些资料就能派上用场了。所以父亲才特意整理好交给哥哥的”

健三的父亲死于中风。父亲健在時健三就已经不在东京了。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些资料,长久以来一直保存在哥哥手里自己没有见过,这也没什么奇怪嘚健三终于还是解开了资料上的捻绳,把叠在一起的资料一份一份拆开这些资料,有的写着“手续书”有的写着“契约本”,对折嘚账本上则写着“明治二十一年 正月契约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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