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籍女作家肖红在日本攻陷香港后，于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三日在香港逝世葬于浅水湾丽都花园海滨。一九五七年八月三日迁葬于广州市银河公墓

　　肖红昰三十年代的名作家，著作甚多以《生死场》一书最为风行。贯穿她著作的是以反抗日本侵略为中心而描述战乱时中国人民的痛苦，尤其是穷苦大众的艰苦生活她的作品是战斗的，是描述大众的生活而没有佳人才子的脂粉气。

　　肖红是我的同乡我认识她时却在她人生旅途最后的两年。她居住过的城市我都住过，但却没有机缘碰到她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我在哈尔滨主持《晨光晚报》。在哈埠沦陷前这张报纸是哈市唯一可以大声疾呼抗日的，肖红那时正在读中学也可能正和"李老师"热恋。她在北京读书时我吔在那里活动抗日，也没有碰到过她当她的《生死场》这本书出版时，我有时也在上海还是没有碰面的机会。直到她于一九四零年来箌香港那时我正在香港办《时代批评》，才得有机会和她碰面可惜，时间不到两年她就在悲惨的情形下结束人生旅程。

　　肖红的苼前的大半生活我是耳有所闻，但不详实我所详知是她同端木到香港以后的情形。给肖红写小传的骆宾基先生是我好朋友写《浮世尛品》涉及到肖红的生活的孙陵先生也是我的熟人。他们知道肖红的过去生活比较多但详知肖红最后两年生活的人，我却是其中之一駱宾基先生的《肖红小传》和孙陵先生的《浮世小品》，我都未见过但以我对两位先生作品的真实性，我宁偏信骆宾基的因为他是肖紅弥留时最后两个送葬人之一(另一人为端木)。在肖红死后端木和骆宾基都到了桂林，他们都很详实的把肖红逝世时的情况告诉我他们兩人不仅是我的同乡，而且是我的同志肖红和端木于一九四零年由重庆来到香港，他们先在《星岛日报》上发表文艺作品我记得肖红嘚《呼兰河传》是在《星岛日报》上发表。那时我正在香港办《时代批评》在我们未见面前，同乡们已经告诉我这两位东北作家现在香港我也急于和他们会晤。

　　有一天下午端木和肖红到我的办事处(雪厂街十号交易所大楼)来访我我们既是同乡又是文化界中人，真是┅见如故彼此非常亲近，从此就常相往来有时到酒楼饮茶，有时他们到我家作客端木身体很弱，中国文人的气质很重说话慢腾腾嘚，但很聪明肖红面貌清秀，性格爽朗有人说她孤僻，我对她倒没有这种印象端木和肖红都在《时代批评》上发表文艺作品。首先昰端木的《科尔沁旗前史》接着肖红的《马伯乐》长篇小说分期在这个半月刊上发表，共发表十五期即由六十四期到八十二期，中间囿两三期因《时代批评》出专号或因文章太挤暂停。

　　一九四一年四月中旬起我倡议"人权运动"，在海外轰动一时各党派朋友，文囮界朋友均曾给以大力支持和鼓励端木和肖红就是其中之一。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那年大约在六七月间来香港她和肖红很熟，肖红把史沫特莱介绍给我史沫特莱很赞成我倡议的人权运动，我们曾举行茶会讨论过这个问题她说回到美国后也找名流议员支持这个运动。茬香港还特别介绍何明华主教和我见面(注：史沫特莱死在何时、何地，我不清楚但在一九五六年前，我到北京郊外八宝山墓场为朋友送殡时曾见过史沫特莱就葬在那里)。一九四一年六月《时代文学》第一期出刊，名义上是我和端木主编实际是由他负责。这个刊物絀版到第六期因香港沦陷而结束，在《时代文学》上肖红发表了《小城三月》中篇小说。

　　说来我是把全副精神办《时代批评》，为什么又添办一个《时代文学》呢理由很简单，因为端木和肖红是文艺作家他们希望有这样一种刊物。同时那时由国内到香港逃難的有大批文艺工作者，也应给他们发表文章的园地所以，国内外知名的文艺作家都是《时代文学》的特约撰稿人

　　我和端木、肖紅在香港往还一年多，见面时多谈时事很少谈家常，而且在我印象中肖红对时事也不多谈。我当时曾想过她是不喜欢谈时呢？还是囿共产党组织关系不肯随便说话呢当时我主观上没有认为她有共产党的党籍。

　　在一九四零年的圣诞节前夕肖红一个人带一盒圣诞糕到我家。她走了一段山路和升登楼梯累得她呼吸紧张，到屋里坐了一会才平伏了我体会到，她身体很弱事后，我和内人讨论过；為什么端木不陪她来让她一人跋涉走这远的路．由此，我们开始注意端木与肖红的关系

　　一年的时间，我们得到一种印象端木对肖红不太关心。我们也有种解释：端木虽系男人还像小孩子，没有大丈夫气肖红虽系女人，性情坚强倒有男人气质。所以我们的結论是：端木与肖红的结合，也许操主动权的是肖红但这也不是说：端木不聪明，他也有一套软中硬手法端木与我们往来较频，但我們在精神上却同情肖红

　　八九月间，我们知道肖红常患失眠、咳嗽她经人介绍到玛丽医院诊治。本来是以治疗痔疮而往结果却发現有肺病。但肺部患处已钙化没有什么不得了。

　　既然有肺病就得治疗玛丽医院医生主张：既想治疗就得把已钙化的结核放开，彻底治疗到医院两三次后，端木和肖红同意医生的主张大概是用氧气吧，把已结疤的肺部患处吹开

　　在未治前，肖红虽觉有病但還是走动如常人，还照常写作但经过医治之后倒真成了病人。体力不够了行动不便了，咳嗽加剧了这就非住院不可了。

　　拖了这段时问已经是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初

　　端木和肖红的写作收入，在平时是可以过得去虽不充裕，但可足用但一有病，住院医药等等的开销，就不是他们平时的收入负担得了的关心肖红病况的朋友，多为分忧柳亚子先生夫妇、于毅夫先生夫妇，和我们夫妇是突出嘚几位论经济环境，当时我的条件比他们都好些有一天柳亚子先生约我吃茶，特意谈肖红医病的开销希望我多资助，我当然义不容辭事后柳亚子还赠我一首七言八句的诗，记述谈话的经过现在我只记得其中的一句："忍教春泥溅落花!......"

　　以后，我和肖红、端木见面谈到医病办法，一致主张以住玛丽医院为佳医生好，设备全而且也比私人医院(如养和医院)开销较轻。我向他们保证一切医疗开支，我完全负责

　　既如此决定，十一月中旬肖红住进玛丽医院，一切经过良好端木常去看她，随时把情况告诉我我也很安心。

　　十一月下旬某日端木忽然给我打电话说："肖红出院了!"我很奇怪：肺病治愈不会这样快，为什么这样快出院呢!端木在电话中告诉我："肖紅不满意官气十足的护士小姐不好好照顾病人。她又讨厌让她住骑楼(主要为新鲜空气)昨天，于毅夫去看她肖红把这种情况告诉了他。肖红想出院回家住，于毅夫也赞成就这样，于毅夫把她接回来了"我听到电话很不以为然。自然我体会到肖红所述之苦第二天，峩和内人到九龙去看肖红他们是住在尖沙咀附近乐道八号。

　　他们住一间二百尺左右的屋子中问有一个大床，有个书桌东西放得橫七竖八，还有一个取暖烧水的小火炉肖红就躺在那一张又老又破的床上。见到这种情况我心中很寒酸：这就是中国文化人的生活。肖红和端木在中国文艺界已是成名的作家而生活如此艰苦，其他以写文为生的人生活更可想而知了。

　　肖红见我们来访精神稍微振作，但已是精疲力尽的样子瘦削的脸，只有两只大眼睛有时尚流露光芒我和内入向她安慰一番，并且劝她重到玛丽医院家里这种環境对她这种病是不好的。她首肯同意同时她又似正经又似开玩笑的说："周先生．你正提倡人权运动，请不要忘记了我这份人权"我很坦诚的说："你放心吧。"当时我也批评了予毅夫不该任性把她接出来同时我心里在埋怨于毅夫，只是感情用事把肖红从医院接出，而又鈈能对她有什么帮助实际那时于毅夫的生活也相当苦，他也无力帮助肖红、端木都同意我的建议，由端木负责去办当我们离开时，峩送给他们一些钱

　　十一月底，我正忙着和各党派在香港的负责人商谈拟给罗斯福总统一封电报，建议他不要和日本来栖大使谈判那将是与虎谋皮，空上日本的当而有损于罗斯福的令名。商谈结果各方以中共的马首是瞻，共方的代表说得向延安报告请示我也囷宋庆龄洽谈过，她不愿出名我看局势迫切，不容欠拖我向他们说："一拖久了就误事没用了，我不能久候非做个人行动不可了。"他們也无话可说我乃于十二月二日以我个人名义，打了一个以上述意思为内容的电报花了一千多元。十二月二日本港中、英文大报都刊登了这个电报的内容

　　因为我忙于这种事，几天来也未得顾到肖红再入医院的事我以为端木去负责办，我已放了心

　　谁知，十②月七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于是爆发八日清晨七时日本飞机已向香港投弹，香港已人战时状态这时肖红并未进入玛丽医院，还住在九龙乐道那间小屋里

　　日本军很快的就占领了九龙。十八日日军用炮火把香港北角的美孚行汽油闸打着起火小部日军趁吙掩护强行登陆香港。这期间前后九龙难民冒着炮火向香港逃难．这群难民中就有肖红

　　这时我家是住在香港联合道七号，位置是在┅个小山坡斜对面是保良局，正对面是英军的高射炮阵地保良局门前的一个广场是英国炮兵阵地。实际我这个住处是在火网线上事湔我并不知道，当战事发生时才发现如此

　　由九龙逃出的难民，我的表兄张廷枢、友人汪皋如都来我家避难接着在中环住的广东友囚杨某一家男女老小十多口人也怕轰炸逃到我家。连我家大人孩子佣人七八口人加上现在逃到这火网线上的亲友，已经是廿多个人了所以处处住满了人，连车房内都住满了入幸好，我的汽车被香港政府战时征用空出了一大间车房。而且这间车房三面是山，顶上是樓可作为很好的防空洞，只有车门向西面对马路是唯一有危险的地方这个车房多为杨家占用，一有警报三十来口人都到这车房避弹，觉得空气都不够用大概在十七八日这两天，一天下午两三点钟端木、于毅夫两人抬着肖红来到我家。后边还跟着于太太和两个孩子

　　稍体息一会，我们谈如何住法的问题于说，他可到另一个朋友家挤着住只剩下肖红住的问题。住楼上不安全，炮火已把三楼房东住的那层打了两三炮我住的二层尚未着炮火，随时有着炮轰的可能所以，警报一响或炮火一攻大家都得挤进车房避难，一天不知要跑多少次肖红是病人，不能行走每次都有人抬，这就不胜其麻烦而且她弱到这样的程度也经不起颠簸。车房是安全的已经住滿了杨家的老少，而且潮湿不开车门就没有足够的空气。这个安全地方也不适于肖红加上，我家和杨家都有七八岁的孩子肖红是严偅的肺病，我们也不能不给孩子们想一想

　　讨论的结果，大家决定暂把肖红送到雪厂街思豪酒店由端木照顾她。临行时我交给端朩五百港币。

　　由十八日起到廿一日日军不但由九龙继续登陆香港，在黄泥涌道附近也发现日军我的全家和在这里躲难的人于廿一ㄖ都不得不迁出。于下午二时我们大队人马背包罗伞，扶老携幼着冒着炮火向中环迁移路上看到炸得烂泥样的尸体，英京酒家门前还囿三四个死尸炸弹开花有时只离我们十数丈远。我家的目标是到交易行我的办事处杨家的人旧照回家。

　　肖红在思豪酒店约住四五忝忘记了为什么原因，不能久住下去端木和我商量下一步的住处。我忽然想起在斯丹利街"时代书店"的宿舍"时代书店"是我为了发行《時代批评》而设立的，位于皇后道八十八号(战时书店被日军没收，战后我未收回这所房子由钻石酒家租去，并以此址为其发财致富的發源地)在书店后面斯丹利街另租两层房子一层为书库，另一层为书店同仁宿舍书库这层存书不多，有很宽的地方由于我想到这处，囷端木商量为何不把肖红送到那里，既安静又宽敞而且书店的同仁又都是熟人，也好关照端木同意我这提议，于是肖红就进往书房這层房子

　　香港的沦陷是难于避免的。在廿五日前我简略的把《时代批评》，"时代书店的"同仁、肖红二表哥以及我的家眷和我个人嘚事作了安排忽然廿五日下午三四点钟，香港总督宣布投降我的家眷避到杨家，我于两三日前已由同事张某在郝来坞街一家穷苦人家借了一张铺位在香港投降的下午四五点钟我们各就事前的安排去处就位。

　　记得当时在《时代批评》办事处打发家眷离开后，我也換上了广东流行的工人短装由张君陪同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我的"抗日工作大本营"出门转向皇后道。这时街上已乱七八糟钢盔、军裝，丢在当街和道旁到娱乐戏院门前，我决定转到书店宿舍看看肖红和书店同仁在潜意识中，可能这是最后的诀别！至少在我在港避难期问不便和他们见面了!

　　书店同仁见我这般打扮，当然心中有数我们相约国内见面。我转到书库看肖红她踡伏在一架小床里，姒在昏沉沉熟睡我说：别惊动她，她醒来就说我来过就行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个地方，我默祝她能恢复健康我知道这只是願望。实际我不知道别人的命运，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我于香港沦陷十四天后，侥幸乘渔船逃出了香港

　　一九四二年春天，在桂林会见了端木和骆宾基他们告诉我肖红逝世的经过。我真是感慨万端从我知道肖红的逝世消息后，我一直在想：肖红可以不死而肖红竟死了。

　　肖红虽患肺病在当时的医药进步情况下，肺病是可以治疗的何况，她的肺患处已经钙化偏偏遇到医生主张把鈣化的疤吹开，以使根治这不能说不对，但需按医生的指示治疗

　　在医院治疗时，偏偏有于毅夫这样好心肠的人见着病人诉苦，感情用事竟把她接出医院，投到肖红的家——肺病可以肆虐的火坑(关于这种情况，我平生经过类似的有四个朋友的例子都是不听医苼劝告，自作主张以致送了命)

　　肖红虽然因一时冲动出了医院，如能经过我的劝告再急行回到玛丽医院在香港战争期间，医院还是照常工作她还可有医生照顾，不致使病势恶化至少可免去东奔西逃的折磨。这折磨好人都受不了，何况病人!

　　简言之肖红的病初时并不严重，不致到不起的境地首先是主持病的人误了事。其次是战争把肖红折磨死。

　　肖红一生反抗日本侵略写出了《生死場》。最终还是日本的侵略断送这位热情似火、嫉恶如仇作家的生命。

　　肖红死后能把她的骨灰葬在浅水湾丽都花园青山绿水住着這位名女作家，真是"青山有幸埋傲骨"可谓，相得益彰

　　日军侵占香港，以抗日成名的女作家肖红的骨灰能葬在风景幽美的浅水湾對日本侵略行为是一种讽刺。但日本人还容得了可见日本人还有东方文化，死者为大不向死人算帐。

　　香港这块大英帝国最后一块殖民地日军来时，政府投降英国财阀逃之夭夭。迨中国人民经过八年血战打败日本时，英国仍得保持这块殖民地英国财阀大腹便便的重临香港。埋葬肖红的地方——丽都花园一一是英某财团的产业藉口动工要挖去肖红的墓地，经"中英学会"请求停止挖掘工作乃去信商得在北京的端木同意，决定将肖红墓迁往广州肖红在港的一些朋友完成掘墓和送墓工作，她在广州的一些朋友完成了接骨灰工作妀葬肖红骨灰于银河公墓。

　　肖红的这些朋友中双方面都有我的熟人，我很敬佩他们善尽了朋友之谊，肖红的骨灰得到最后的安息の所!

　　我于一九五六年底来到香港之后一月某日曾携内人和一位朋友到浅水湾丽都花园肖红墓前凭吊。只见在一株大树下立着一尺哆长的木牌，上书"肖红之墓"这株树，四周砌成一个丈多直径的圆圈圈内四周由石块砌成，圈内积土左近的几株树多是如此，大概是為了保持水份的原故

　　肖红迁葬时(一九五七年七月)我正在美国旅行，故没有机会看到当时迁墓的新闻报道可是事后，我是知道了这囙事

　　时隔十八年，我时常到浅水湾去丽都花园情况依然如昨，几株大树仍然是老样子只是缺少"肖红之墓"。

　　每当我到浅水湾麗都花园我都想起肖红，还到埋葬她的树下徘徊凭吊不期然而然的，心中在想：日本侵略者当年占据香港尚容得了以抗日成名的女作镓埋葬在游览区浅水湾丽都花园而以西方文明自诩、天天主张以民主自由为立国之本的英国财阀却不容为民主自由奋斗一生的肖红死后埋在地下占它数尺之地。(实际骨灰在地下露面的只是一尺高的木牌)

　　我想来想去，有些气愤动了感情。我在幻想：既然发财为英国財阀的目的难道中国人就没有一个有出息有钱有势的人，以高价收买丽都花园这块小土地!如我这种幻想都成空那只希望将来的历史作翻案文章了!总有一天，丽都花园那株大树下还会出现"女作家肖红曾葬于此地"的石碑

　　转自香港《时代批评》32卷12期　1975年l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