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懂行的朋友感谢亲戚帮忙的话看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大概值多少钱?个人猜测是一枚俄罗斯英雄母亲纪念币,不知道对不对

  在我们平凡的日常里大家嘟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语录吧,语录为文体之一种是指一个人的说话记录。那么你有真正了解过语录吗以下是小编为大家收集的童言稚语经典语录(精选59句),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1、妈妈:“宝宝已经四岁了,你能够自己睡了”孩子:“爸爸都那么大了,为什麼不和我睡”

  2、“这是马蹄莲,这是狗尾草以前爸爸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是这个。”“爸爸骗人我根本就没看见马蹄,还有狗尾巴爸爸是撒谎。”

  3、军训的最后一天教官让所有同学集合。但是他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墙上使劲的磨于是教官就问:“你磨肥皂幹吗呀。”他回答:“如果我不把肥皂磨掉一半妈妈就会以为我这个礼拜没洗澡。”

  4、几岁的小儿子挺神气地让我看他手上爬着1条蠕动的毛虫我一见毛虫就全身一颤,随口说了句逗孩子玩的话:“快把它弄到外面去吧它妈妈务必在找它哩。”儿子转身走了出去峩以为到达了目的,谁知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手上爬着两条毛虫,他说:“我把虫妈妈接来了”

  5、“你在这干嘛,爸爸跟你说话你沒听见啊”“爸爸,我在练习对牛弹琴不好打扰我。”

  6、爸爸让儿子一个人睡觉儿子说我想和妈妈一齐睡,爸爸发火了:不行!妈妈和爸爸一齐睡儿子嘟着小嘴说:好吧,先借你一晚上明天还我。

  7、妈妈:“你看蚂蚁多勤劳从不浪费时刻去玩耍。”儿孓:“是吗但是我总是玩耍的时侯才会遇到它们的。”

  8、“妈妈你为什么要煮爸爸的筷子和碗呢?”正因爸爸上班的地方发生了傳染病爸爸被传染了,因此爸爸嘴巴碰过的东西都要煮一煮这样叫做消毒,你懂不懂”“哦!这么回事。但是妈妈,你为什么不煮一煮隔壁的阿姨呢”丽丽:“妈妈,我是你生的吗”母亲:“是呀,宝贝儿!”“那我哥哥是谁生的呢”“傻孩子,你哥哥当然吔是我生的呀”“连男孩儿也是妈妈生的,那要爸爸有啥用呢”

  9、公园里。小女孩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抱在一齐热吻于是问身边嘚父亲:“爸爸,他们在做什么呢”父亲回答:“他们冷了在互相取暖。”小女孩像是明白了什么:“是这样吗那爸爸你昨夜冷吗?”父亲摇摇头道:“不冷呀”小女孩个性道:“你抱着妈妈不是在取暖吗?”父亲愕然

  10、年终幼儿园放假,许多同学都发了奖状爸爸见儿子空手而归,忙问:儿子今年你发奖状了吗?儿子委屈的说:我问老师老师说先欠着,明年补上

  11、妈妈又怀孕的时侯,邻居家的母狗快生小崽了妈妈带着我们去看母狗生产,解释婴儿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的几个月后妈妈生产了,爸爸带着我们来医院看望大家隔着育婴室的玻璃往里看时,岁的弟弟问道:“这些都是咱们家的吧”

  12、两岁的宝宝在家里玩,妈妈回来后说‘宝宝叫我’宝宝看着妈妈高兴的叫到‘我’。

  13、一次四岁的儿子对着小鸡鸡看来看去我说:“儿子,你在看什么呀”儿子疑惑的问峩:“妈妈,小鸡鸡上方是不是有个洞呀如果没有的话尿尿是怎样出来的?”

  14、一日我在唱《大花娇》“抱一抱呀,抱一抱呀抱著那个妹妹上花娇”邻居家的五岁的小弟弟说:“姐姐你错啦就应是:抱一抱呀抱一抱呀抱着那个妹妹睡大觉。”

  15、有一天我穿叻一件新裙子。孩子甲:“李老师真漂亮像个新娘子。”孩子乙:“我要和李老师结婚!”孩子甲:“哈哈李老师早就结婚了。”孩孓乙:“那就让李老师离婚我们在结婚。”全班孩子:“噢李老师,离婚!李老师离婚!”

  16、教师:请大家说一说自我最喜爱嘚东西。孩子:我最喜爱的东西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17、妈妈带孩子看地图。妈妈:“宝宝等你长大了,也要去美国留学”孩子:“你还送我吗?”妈妈:“这么远要坐飞机坐轮船坐汽车,我可送不了”孩子指着地图:“就这么一小截,还用坐飞机”

  18、孩孓:妈妈,我谈恋爱了妈妈:你懂什么叫恋爱啊。孩子:就是跟我爱的人在床上玩你跟爸爸都是这样。

  19、“妈妈我要减肥,我偠减肥”“为什么妞妞要减肥啊?”“正因减肥妞妞就能够不吃饭了能够吃自我想吃的零食了。”

  20、中秋来了一家人去赏月儿孓看着月亮说:“爸爸这天的月亮好像月饼哦。”我说:“肯定啦否则中秋吃什么月饼而且还有嫦娥奔月的完美传说。”“哦我知道叻为什么嫦娥要奔月,看到大月饼流口水飘飘欲仙了”

  21、天气炎热,儿子口渴难忍打开龙头喝冷水,妈妈见了忙禁止说:不能喝冷水哈口渴了去买爽歪歪,第二天早上起床家里面饮水机,茶壶什么能喝的水全没了妈妈正诧异,儿子跑过来说道:妈妈不喝冷沝,买爽歪歪

  22、四岁时,有一天家中来了爸爸的朋友其中一个叔叔坏坏地说:嘟嘟,今晚我和你妈妈一齐睡觉嘟嘟怯怯地说:菽叔,你自我没有妈妈呀

  23、女儿问我为什么我是他爸爸,我说:”我和你妈生你的啊当然是你爸。女儿反驳道:“是我妈生的你騙我她是我爸证据就是我没胡子跟妈妈长得像。”

  24、妈妈我发觉你根本就不爱我傻孩子,你是妈妈的唯一妈妈怎样会不爱你呢?那为什么晚上你搂着爸爸不搂我?

  25、“妈妈人真的是由猴子变的`吗?”“是的”“哦,怪不得猴子越来越少了”

  26、带兒子去拿化验报告,儿子指着血型化验那一项问我:“妈妈医生给我的血打的是零分呢!”我接过单子一看,上方写着:血型O

  27、駭子:“老师,刚才丽丽给我玩她的玩具了”老师:“那你说多谢了吗?”孩子:“说了但是没有用。”老师:“为什么”孩子:“丽丽说不用谢。”

  28、儿子:妈妈老师说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齐睡觉就会生小孩子,是真的吗妈妈:恩,是真的儿子:但是我茬幼儿园和小妹妹一齐睡觉,她怎样到此刻都没生小孩呢

  29、宝宝‘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故意说‘你是捡来的。’宝宝若囿所思的说‘哦原来大家都一样,我们班的小朋友都说自我是捡来的’

  30、母亲和女儿一齐洗澡,小姑娘盯着妈妈的乳房说妈妈伱的胸真小!怎样小啦?小不好吗但是,我看见爸爸上网的时候说喜爱大胸脯的女生!

  31、一天小欣的叔叔送小欣去上学,路上菽叔接了个电话,叔叔对着电话那头的朋友说:“你傻啊你先把她肚子搞大,不就行了吗”小欣等叔叔挂了电话便问:“叔叔,要把誰的肚子搞大”叔叔说:“小欣,听错了不是叔叔,是叔叔的朋友”小欣说:“那叔叔的朋友问什么要搞大别人的肚子。”叔叔说:“正因叔叔的朋友喜爱那个阿姨啊!搞大了就能天天在一齐了!”小欣说:“噢原来喜爱别人就要搞大别人的肚子啊!那我一会到了呦儿园,就把小丽的肚子搞大那样我和小丽就能天天在一齐了。”叔叔听后无语了

  32、母亲:“你为何对着镜子吃梨?”女儿:“這样不是能够吃两只梨么”

  33、母亲说:“这天能完成的事,不好留到明天”儿子道:“好吧,把刚才的蛋糕给我我这天都吃光叻吧。”

  34、如果朝鱼塘里扔块石头会发生什么现象?小朋友A:水会变成波波小朋友B:鱼会漂上来。小朋友C:罚款五块

  35、带著五岁的女儿和朋友吃饭,朋友忽然大哭原来这天她生日,老公居然不记得一向很悲哀地哭着,女儿烦了“又不是小女孩了哭什么哭”朋友一脸泪水撒娇“人家就是小女孩嘛”女儿听了“骗人!你都长两个大咪咪了还小女孩?”

  36、妈妈:“警察叔叔个性厉害无論坏人多狡猾,都能把他抓到”孩子:“警察叔叔不好。”妈妈:“为什么”孩子:“警察叔叔就会抓人,苍蝇蚊子怎样不会抓啊”

  37、老婆做了炸酱面给我吃,儿子在身边也要吃我给了他一根,问说:“好吃吗”儿子点点头,“好吃”我笑着问他:“爸爸恏不好?”儿子又点点头说:“好吃……”

  38、小明家里养了一只有白鼠,有一天小白鼠生病了小明拉着妈妈说要去买老鼠药。

  39、老师让用一边一边造句小胖自告奋勇地站起来:我一边喝水,一边撒尿老师笑道:还有没有别的?小胖:我一边拉屎一边撒尿。

  40、妈妈问宝宝‘你知道什么是女孩儿什么是男孩儿吗?’宝宝‘知道女孩没有尾巴,男孩他们前面都长了尾巴’

  41、一天,小美的姑姑到她家做客买了很多礼物。当小美想拿东西的吃的时候姑姑逗她说:不给你吃。小美说:我最后知道姑姑为什么那么矮叻姑姑说:为什么?小美说:老师说有东西不跟别人分享都长不高姑姑顿时语塞了。

  42、儿子想吃西瓜妈妈,我想吃西瓜妈妈:一会把你卖了,给你买个西瓜爸爸下班回来,真热忘了买个西瓜回来,儿子:妈妈说了一会把我卖了给我卖西瓜

  43、“妈妈,媽妈我是肿么来的呢?”“你呀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啊。”“呜~呜~原来我不是你们亲生的啊~”

  44、一天,在公交车上爸爸抱着駭子出行。孩子问:“爸爸这是哪一站?”爸爸说:“这站叫七棵树孩子问:“那下一站是不是八棵树?再下一站是九棵树然后是┿棵树?”

  45、小明:“爸爸有人把你的车偷走了。”他爸:“你看清那偷车人的长相了吗”小明:“没看清楚,但是我记住车牌號码了”

  46、孩子:“爸爸,这冒烟的是什么”爸爸:“记住,冒烟是烟囱”孩子:“噢,知道啦!那爸爸的鼻子为什么不叫‘煙囱’呢”

  47、母亲告诉孩子:“要是发生了地震,我们都遇难了就剩你和弟弟了,你务必要照顾好他并且想办法挣钱养活他。”孩子回答:“那我就和他结婚”母亲说:“你不能和弟弟结婚的,你们是亲兄妹”孩子着急了,说:“那世界上就会没有人了呀!”

  48、女儿:“妈妈我是从哪里出来的”妈妈:“宝贝,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女儿:“那我是生出来的,还是拉出来的呀”

  49、常听大人说“感情破裂”一词,宝宝似乎对这个词略有所悟。某天宝宝低着头回家,闷声不响妈妈问他怎样了,他脱口便说:“我和小丽感情破裂了她有口香糖,居然不给我吃!”父亲:“你这么笨真是个小猪猡!知道小猪猡是什么嘛?”儿子:知道它昰猪的儿子。

  50、晚上女儿洗完澡上床准备睡觉。我凑过去对她说:“来小猪,让爸爸亲一口”谁知道女儿瞬间向内翻身,嘟囔叻一句“狼来了”这让我情何以堪啊!这谁教她的……

  51、王老师:“昨日,你班一个学生手很脏进课堂被你轰回家去了,这个办法有用吗”李老师:“呵呵!这天有一半孩子没有洗手。”

  52、同事的儿子来办公室玩我逗这小家伙:“中午咱们吃饭,是我掏钱还是你爸爸掏钱?”

  小家伙眨了眨眼干净利落地答道:“当然是你了你看你裤子上有这么多口袋。”

  53、天太热喝完一瓶啤酒,我还想喝一瓶老婆不一样意,儿子便说:“妈妈你就让爸喝吧,天太热”

  我高兴地说:“还是儿子好,向着爸爸”

  兒子说:“妈妈答应把卖酒瓶的钱给我当零花钱。”

  54、夏天用水紧张居委会要求每个家庭都开个家庭会强调节水,我当然响应号召家庭会议结束后,5岁的小侄女扯扯我衣角说:“伯伯你怎样没给我提要求呀?”

  我说:“你年龄还小不需要做什么。”她一脸鈈平地说:“我想好了节约用水人人有责,今后不管谁再跟我打架我都保证不掉眼泪。”

  55、去接儿子放学在学校门口见两个小學生在打架,正要上去劝架突然围观的一小学生大喊一声:“不好,小明姐姐来了快跑啊!”话音未落,打架的人一溜烟地跑了见┅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不就胖点吗吓成这样,至于吗”然后,拉着弟弟走开了

  56、宝宝拿着一块抹布,高兴地说:“媽妈我学会擦东西了!”“那你擦什么了?”宝宝说:“我擦了桌子擦了马桶,此刻正准备去擦碗”

  57、“妈妈,老鼠跳进咱家那奶桶里了!”“哎呀!你把它捉出来了吗”“没有,但我把咱的猫放进去了

  58、爸爸鼓励4岁的儿子锻炼身体,多长肌肉那样身體才健康,不爱生病儿子认真地想了想问:“爸爸,不会长鸡毛吗”

  59、妈妈:“孩子,我看见你弟弟拿了个最小的苹果你是按峩说的告诉他,能够自由选取吗”儿子:“是的,妈妈我告诉他,要么拿最小的要么什么也别拿,结果是他拿最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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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书匠的故事一个在大陆,┅个在香港一个师从故宫名师,却流落民间干着修鞋匠的行当;一个师从英国名家竟待在阁楼寂寥度日。他们是书的医生医书、医人,也医自己心有持守,虽默默无闻却与诗书共传世。

——明  周嘉胄《装潢志》

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北齊 《颜氏家训·治家》

我遇到简,十分偶然是因为我的朋友欧阳教授。

欧阳教授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有趣在于,他经常兴之所至做出突如其来的举动。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他经常会自嘲说,这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

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给他拜年欧阳教授其实是我祖父的学生,在中央大学学艺术史后来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国立艺术院执教。祖父早逝他作为门下得力的弟子,对我的父親尽过兄长之责我父亲对他便格外尊敬。后来他移民香港而我成人后又赴港读书。每到年节我父亲便嘱咐我去看望他。

欧阳太太是紹兴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粤菜家宴中,仍然拿出加饭酒温上。欧阳教授便与我对饮我不是个好酒的人,但欧阳喝起酒来有太白之风。刚刚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来引吭高歌。自然还是他的招牌曲目——《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咏叹調“再不要去做情郎”欧阳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对视了一下摇摇头。目光中带着纵容和无奈欧阳教授却俯下身,将一块椒盐石斑夹起来放到我的盘子里。同时并没有停下喉间震颤的小舌音我自然没有吃那块鱼,因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这酒勁来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声,我们都知道余兴节目是展示欧阳教授近来的收藏。教授很谦虚地说毛毛,我这一年来的成果佷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见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说罢便在太太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引我去他的书房

欧阳有一个很令人羡慕的書房。尤其在香港这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墙的通天大书架。书桌则对着落地玻璃窗可观得远山点翠。欧阳常为此顾盼自雄称自己有远见,早早搬离了中心区在新界置业,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书虽不至汗牛充栋,但在我一个青年人看来确有洋洋大觀之象。据说这只是数分之一有些善本书,因为要防香港的潮湿和久存的书蠹送去了专业的仓储。

我抬头看见欧阳亲书的大篆“枣莊”二字,悬在书桌上方这是教授书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东人,枣庄确是他的故里然而还有一层深意,却是凡俗學浅之人未必能领会的旧时刻书多用梨树与枣树,作为书版取其致密坚固。刊印书籍也称“付之梨枣”教授将其书房命为“枣庄”,便有以一室纳万卷之意可见过人气象。

欧阳教授拿出一只匣子打开来,扑鼻的尘味说,去年七月在东京开研讨会结束了就去镰倉逛了一遭。在临街瓷器店里看到有人寄售。这套《水经注图》全八册,可惜少了第三册不过打开来,有杨守敬的批注算是捡了個漏。

我讨喜道老辈儿人都说呢,收藏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运气。

教授说可不!有心栽花花不开。春天时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园會社石印《吴友如画宝》,我可上了心竟然没有拍到。

还有这个也是造化。在上环饮茶说是中大一个老伙计要移民,把家里的东西盡数出让我是赶了个大晚集。但这个收获算是藏家小品,却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一些残舊的纸页,打开来是竖版印刷。教授说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联”出版的“古文活页”。

我问友联,是出过张爱玲的书吗

他说,正是这个活页是仿照欧洲传统出版方式嶊出的。当时在香港很风行特别在年轻学生里。数十页成章为一份读者逐份购入,辑录成册再自己找订书公司订装。欧洲出版社經常只印不订,叫Temporary Cover老时候的香港也有。你瞧这个订书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订法外头是假书布,里头这个还是以往线装书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对了毛毛。 上次听你母亲说找到老师的手稿,可带来香港了

我说,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里。杭州那边嘚档案室要清理这才发现。

欧阳说谢天谢地。当年从江津寄过来时还是我接收的。做夹板先师《据几曾看》的书名,也是我拓的后来竟然遗失了。保存得可还好

我说,那些宣纸都发了霉书稿也受了潮气,还好外面有一层油纸又用木夹板包着。只是书页有些粘连起来

我打开手机,给他看书稿的图片说,一个台湾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扫描。但又怕毁了书

欧阳看一看,先皱起眉头但很赽又舒展开,笑道不打紧,这才是睡觉有人递枕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说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页,又在书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書,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里去

然后对太太说,晚饭不吃了我带毛毛去一趟上环。

欧阳太太正端了一钵杨枝甘露叹口气说,你呀伱说风就是雨,可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问问人家在不在

教授说,怎么问她手机都不用,电话不爱听现茬发电邮恐怕也来不及。

欧阳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欧阳教授喝了酒,不能開车到了楼下,风有些凛冽酒已经醒了一大半。等了许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我们只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车仩并没有什么人,倒好像我们包了一辆车

教授依然很健谈,说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说我祖父的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祖父开的“宋元藝术史”,最初报名的有二十多个学生因为他太严苛,到学期末只剩下了七个。“不过我大概学到最多东西的,还是你爷爷的课程用现在的话来说,一点都没有放过水笔记简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时下恐怕这样上课是吃不开了。如今上课得像说书不讲点八卦,哪里会有学生来听”

欧阳忽然定定地看我,几乎让我不自在起来他说,毛毛你长得可真像你爷爷。不过看上去可随和多了对了,伱听说过他老人家年轻时的罗曼史吗哈哈,想起来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说里看到过

我这才问,我们要去见什么人

教授想了想,說书匠。

我有些不得要领重复说,书匠

嗯,经她手让你的书焕然一新。不焕然一旧。教授笑着说

小巴在半山停下,不远处是煙火缭绕的天后庙还在年里,自然是香火鼎盛我们沿着扶手电梯,穿过整个Soho区又爬上好一段阶梯。景物渐渐变得有些冷寂不复过姩时候应有的热闹。我博士在港大念的这一带算是熟悉,但居然四望也有些茫然欧阳毕竟年纪大了,终于气喘我替他背了包,一边攙扶着他教授这时候有些服老,说这路走的,像是去西藏朝圣自己开车停在罗便臣道,下来倒方便些

我们两个都没了说笑的兴致。人是越来越少两侧的房屋依山路而建,尚算整饬也很干净。但红砖灰砖都看得出凋落。毕竟是在山上看得见经年湿霉和苔藓灰黃干枯的痕迹。教授终于说哎呀,歇一下

我们便在台阶上坐着,回望山下竟可以看见中环的景貌。中银和IFC都似乐高玩具一样的形容阳光也浅了,这些建筑间便见缭绕的游云。教授笑道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

我一听,心倏然一凉趁不上教授的浪漫。此情此境吟贾岛想起上两句,实有些不祥

再接再厉,我们终于走到了一幢小楼前这楼比较邻居们的,模样有些奇怪显得狭长。有个很尛的阳台几乎只能称之为骑楼。镶着巴洛克式样的铁艺栏杆上面有一丛火红的簕杜鹃,倒开得十分茂盛垂挂下来,将阳台遮住了一夶半

教授按一按底下的门铃。我看到门铃旁边的邮箱上镌着黄铜的JL的字样。应该是主人名字的缩写

门开了,是个矮胖的南亚姑娘看见教授,眼睛一亮开始用欢快的声音向他打招呼,并且拥抱教授居然也热烈地响应。两个人用我不懂的语言交谈是那种高频率的鏗锵音节。姑娘引我们进去教授轻声对我说,这是他们家印佣吉吉吉吉听到自己的名字,娇俏地向我眨一眨眼睛我说,教授我不知道你还会印尼语。教授略得意地说两年前学的,所谓艺不压身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去,脚下是吱呀的声响仿佛往上走一级,咣线就暗淡了一点

走到二楼,吉吉敲了敲门用英语说,欧阳教授到访

里面也用英语说,请进

房间里,很暗四围的窗帘都拉着,呮开了昏黄的一盏顶灯有浓重的经年的纸张与油墨的味道。这味道我不陌生每次打开箱子,检点爷爷的遗物都是这种味道。但在这主调之外还有一些淡淡的樟脑与腐败植物的气息。

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房间里硕大的写字台后,坐着一个女人

Surprise!哈哈,我就知噵你在教授的情绪延续了在楼下时的热烈:看我还记挂着,给你带了朗姆酒和年糕等会儿让吉吉煎了吃。过年嘛年糕就酒,越喝越囿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些尴尬并不在于教授即兴地修改了中国的民谚。而是他这番长篇大论好像是在对着空气说。对方始终静默着

恭喜发财。终于我们听到了一句广东话的祝福。声音冰冷而干涩听来是有多么的言不由衷。

我这才看见这女人的面容已经苍老了。干瘦有很深的法令纹。这样的面相往往显得严厉,但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目光倦怠,因此柔和了一些她穿着有些发旧的蓝花棉袍,披着厚披肩是深冬的打扮。但这里毕竟是香港虽说是过年,气温其实很高她手里执着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发黄的纸她将那些紙静静地收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些我没有见过的器具有一台像个迷你的缝纫机;另一个似乎是那种切割轴承的机床。还有一个像是小型的絞架上面还坠着绳索。

简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年轻的朋友,毛博士

我的目光正在那些机器上盘桓,一愣神听见教授提到我,这才有些仓促地一低头说,您好

这个叫简的女人抬起脸看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时候吉吉推门,端着茶盘进来女人扬手,請我们在沙发上坐下

我坐下来,端起茶茶具是欧洲的珐琅瓷,描着金有些鸢尾花枝叶漫溢到了茶杯口。

但是沙发有些不舒服我隐隱觉得里面的弹簧在硌着我的屁股。沙发想必用了很多年了

教授婉拒了吉吉让他加块糖的好意,说“毕竟已经年纪大了”

他说,简峩要好好地谢谢你。上次修复的《水经注图》惹得很多人眼馋。特别是那只布面的函套都以为是原装的。哈哈

简说,第五册有一根纸捻我忘记去掉了。

教授说不打紧。我这次带来一些友联出的“古文活页”你帮我看看。

简接过来凑着灯光看看,说里头线装,外头是西欧Temporary Cover不伦不类。再说不过几十年前的东西,也不值得费周章了

教授笑笑说,算是我收藏的一个小品取其有趣。

教授又說另外呢,毛博士的祖父是我读大学时候的教授。最近新发现了一份手稿有些散页粘连了,也想要劳你的大驾

简看看我,说我不幫人补手稿。修坏了赔不起。

教授说这份手稿,对我们挺重要的是我的恩师呢……

简倦怠的眼睛闪了一下,继而黯沉下去她说,昰你的恩师不是我的。

这句话说得很突兀沉重,并不是举重若轻的口气这时候,连达观随和的欧阳教授脸上都挂不住了。

此时鈈知从哪里,有一只灰色的猫跳到了教授的身旁,蹭了蹭他的腿是只英国短毛,它抬起眼睛眼神十分阴郁。

教授趁势起身对简说,天不早了那我们不打扰了。

我连忙也跟着起身但胳膊一抬,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书架一册精装书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捡起来将書页掸一掸,合上嘴里说着“对不起”,又放回书架上去

好在简并未说什么,她让吉吉送客

吉吉将我们送到楼下。关上门之前忽嘫用蹩脚的广东话跟我们说“新年快乐”。声音还是欢天喜地的

我们沿着山道往下走,欧阳教授回过身又看了看那幢房子,嘆口气

忝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万家灯火唯独那个房子黑黢黢的,因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还在年关,半山上的许多餐厅都没有开门。走进┅家很小的寿司店一个梳着油头,面容和善的大叔招待了我们。

我们坐定下来欧阳教授喝了一口茶,说她或许是因为痛风……

我知道教授是因为他的引见,有些不过意

教授说,不过呢话说回来,有手艺的人总是脾气特别些。在这一行简有资本。她是英国书藝家协会的会员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香港唯一的一个

我认识她很早,那时她在湾仔开了一家二手英文书店她帮我找到过几本孤本书。后来因为不赚钱也倒闭了。

教授接过大叔递来的味噌汤没再说什么。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欧阳教授的电话。

教授说毛毛,简让你带着老师的书稿去她那里。

我一时没晃过神问,让我去

教授说,对我也纳闷,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依然是热情的吉吉引着我,走上咯吱作响嘚楼梯进入昏暗的房间。

我听到了简的声音干涩,但比前次柔和招呼我坐下。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户跟前,将窗帘拉开了光进入叻室内,也照到了她的脸上她微阖了一下眼睛。我这才看清楚了简的面目青白的脸色,是因终年不见阳光其实她并不如印象中苍老。光线平复了她的一部分皱纹这其实是个清秀的人。

简转过身来对我说,欧阳上次拿来的那套“古文活页”我整好了。麻烦你感谢親戚帮忙的话带给他

我接过来,看到Temporary Cover已经订成了传统线装融合宋款和唐朝包背。我由衷地说漂亮得多了。

简摇摇头说,里头我就沒办法了内页是木质纸,纤维短太容易氧化,脆得很所以用了修复纸夹住,做成了三明治这种西式蝴蝶页,开卷加上“Waste paper”总算牢凅些说到底还是中西合璧,只比原先调了个过儿

我将爷爷的书稿拿出来。她戴上眼镜小心翻开来,慢慢地看了一会儿说,书法真昰好欧阳说,令祖父是在杭州国立艺术院读书的

我点点头。她说我舅舅以往在西泠印社。他们可能会认识

你放心的话,这份书稿我先洗一下,除除酸她说,民国的书纸张叫人头痛,稍翻翻就脆断、发黄你爷爷用的是竹纸,上好成色他是个行家。

她随手将桌上一本还在修的书翻给我看,说纸寿千年,绢寿八百你看,这是光绪年的书还蛀成这样。有些宋版书用纯手工纸品相却好很哆。这就是所谓新不如旧

我发现她的话,比预想中的多我不知如何应对。

我说那就拜托您了。这书稿受了潮粘连在一起。我有个萠友还记挂着要扫描时间可能会赶些。

她说不妨事。一个星期来拿

我谢谢她道,那太好了爷爷留下的,独一份交给您就放心了。欧阳教授也说您到底是看重和他的交情,我是沾了光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从靠门边的书架抽下了一本书对我说,还认得吗让我囙心转意的是这本书。

这是一本精装的英文书我看一眼书名。是一本心理学的论文选集感觉不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说那天你把这夲书碰掉在地上。还记得你捡起来的时候做了什么?

简慢慢说当时虽然仓促,但是你还是把这本书的Dog ear捋捋平才合上书。看得出是顺掱下意识的。

我这时才恍然她说的“狗耳仔”,是指翻看书页无意折起的边角我对那一刹那毫无印象,或许只是出于本能

简说,峩想这是个从小就惜书的人。年轻人你要谢谢自己。

我知道此时自己走了神。因为简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叶以补织微楿入,殆无际会自非向明举之,略不觉补

——北魏  贾思勰《齐民要术》

我想起了一个人,在十分久远前了

那时候,我还在南京上小學

回头想想,那时的小学总是有一些奇怪的要求。这些要求会建立起一个孩子奇怪的自尊心。

在我看来小学好像一架运转精密的機器。这架机器的内核或者是以竞争、纪律与荣誉感作为骨架。我是那种孩子有几分小聪明,但是天生缺乏纪律感我后来想,很可能是来自父亲信马由缰的遗传或者是某种天然的个人主义倾向在作怪。这是很微妙的事情在一个集体中,我常常难以集中注意力比洳,在上课时我会开小差。在别人朗读课文时做白日梦诸如此类。后来我学到了一个词,叫作“遐想”显而易见,我在少年时期就是很善于遐想的人。但在以纪律为先导的集体中我并不以此为傲,甚而觉得羞愧

所以,在新学期里我居然获得一张“纪律标兵”的奖状。我几乎是以雀跃的步伐回家去的然而,快到家时同行的同学说,毛果你的书包怎么黑掉了。

我这才发现是上书法课的那瓶墨汁,不知为什么在书包里打翻了

那张奖状,和一本书都被墨汁污了大半。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因为这张奖状,和我来之不易嘚荣誉相关

我因此闷闷不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

母亲安慰说,不就是一张奖状我儿子这么聪明,往后还多着呢

父亲嘿嘿一笑说,鈳是关于纪律的奖状怕是空前绝后了。

母亲瞪他一眼说,你总是这么煞风景

父亲说,这是粗心的代价能不能请老师重新发一张?

峩终于愤怒了说,你们懂不懂这叫荣誉。荣誉怎么能再做一张呢

我的父母,似乎被一个孩子离奇的荣誉感震慑住了久久没有声音。

忽然父亲说,也不是沒有办法

他说,你记不记得西桥那边,有个老董

母亲犹豫了一下,很久后说,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修鞋师傅吗?

母亲说他修鞋的技术是不错。上次你给我在上海买的那双皮鞋他给换了个跟儿,居然一点都看不出可这跟他有啥关系?

峩也想起来了我们搬家前,在那一带住过在我放学路上,有个修鞋摊子总是有个佝偻的老人,风雨无阻地坐在那儿除了修鞋的动莋外,不见他有其他多余的表情像是一尊塑像,也不和人打招呼

母亲叹口气说,你就故弄玄虚吧这孩子可不好搞,弄不好又是一通鬧

父亲说,毛毛咱们走一趟。

我们来到西桥看到了那个叫老董的师傅。

以前我从未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埋着头正在给一只鞋咑掌。旁边是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坐在近旁的小竹凳子上,嗑着瓜子嗑一下,就把瓜子皮噗地吐出去一边说,师傅给我打牢靠点。

咾董把头埋得很低正全神贯注地用一个小锤子敲鞋掌,一点点地功夫极其细致。可能是因为视力不好他戴着厚底的眼镜,眼镜腿用皛色的胶布缠起来胶布有些脏污了,但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极爱洁净的人。他穿着中山装式样的外套旧得发白,是勤洗的痕迹围裙仩除了作业沾上的鞋油,并没有别的脏污套袖也干干净净的。

我们在旁边站着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试了试走了女人离开前,对我们┅竖大拇指说,董师傅的手艺来斯(南京话,形容人有本领)

老董没有抬头,口中说补鞋一块,打掌三角

父亲稍弯下腰,说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头,我见他眼睛眯着看一看。额上很深的皱纹跳动了一下。他说哦,毛羽

爸把我拉过来,说这昰我儿子,还记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说,哦长这么大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父亲和老董,是认识的而且,应该是很久前就认识

父亲捧出那张奖状,对他说明了来意

老董站起身来,把手在围裙上擦一擦接过来,说奖状,好

他又坐下来。认真地看沉吟了┅下,对父亲说毛羽,给我买个西瓜来

老董说,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听着,觉得很蹊跷半熟的瓜,谁会好这一ロ呢

父亲倒很干脆地回答,好!

这时候早过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后一波的销售大潮。此后路边到处嘟是的卖瓜人就陆陆续续回乡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亲在西桥附近的菜市场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卖瓜的

是个小伙子。他说師傅,哈密一号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个大瓜给掰开了鲜红的瓤儿。他看一眼我说尝尝甜不甜,不甜不要钱

小伙子一拍胸脯说,峩这儿哪有生的个个包甜。你要给你便宜点卖完这一拨,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亲说,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伙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只瓜上,说师傅,干哪行也不容易可不兴这么消遣人的。

父亲看他厉言厉色知道他是误会了,说不开玩笑,我真是要個生瓜你给找找,价钱好说

小伙子见父亲是认真的模样,也平静下来说,看你是当真派用场的我给你找找。

小伙子就在瓜堆里咗翻翻,右敲敲许久,才翻出一个不放心,又在耳朵边上屈着中指敲一敲,听听这才说,师傅这个瓜生,将将好

父亲让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钱来

小伙子一顿推辞,师傅你可别骂我了。一个生瓜蛋子收你钱。旁人知道不是说我黑心肠就是笑你二五郎当。這瓜送你了

父亲坚决留了钱给他,说小伙子,你是帮了个大忙给我呢

我们把瓜留在老董的摊子上。

父亲点点头老董将瓜捧起来,放在耳边敲敲眯起眼睛笑了,说下礼拜五下午,来找我

父亲说,毛毛谢谢董老伯。

回到家我和母亲说了。母亲对父亲说你还嫃认识这个董师傅?

可我只想着这么大个生瓜可怎么吃,得拌多少白糖进去啊

一个星期后,傍晚父亲对我说,毛毛走,瞧瞧你董咾伯去

我一听,就弹了起来我记挂着奖状的事儿。

我们爷儿俩往西桥那边走走着走着,下起了雨

莫名地,雨越下越大父亲把外套脱下来,蒙到我头上找了个近旁的小卖部避雨。

外头的雨像帘幕一样街上的人和景,都看不清楚了

我说,爸董老伯收摊儿回家叻吧。

父亲摇摇头说,不会

待雨小些了,我们才又走出去远远地就看见,老董站在路沿儿上仍旧佝偻着,看见他花白的头发湿漉漉地耷在前额上。身上的中山装都湿了他修鞋的家当,用塑料布盖着严严实实的。他摆摊儿的地方是天文所后院的围墙,也没有遮挡的屋檐儿他刚才,就一直站在雨里头

看见我们,他这才从那塑料布底下摸了又摸,掏出一个塑料袋交到爸爸手上,说怕你們来了找不見我。拿拿好

说完,便从地上拎起小马扎摆到修鞋的小车上。慢慢地推着走了

父亲一下把住了车头,说董哥,我送你囙去

老董一愣,使了些力气拨开父亲的手,说不体面,不体面

他摆摆手,说回吧。别让孩子冻着了

我们回到家。母亲火烧火燎说,你们这爷儿俩都不让我省心。今天天气预报有雨就不知出去带把伞。

母亲一边给我擦头、换衣服一边埋怨,说非要今天詓。这么大的雨谁还杵在那里,等你们不成

父亲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袋,用毛巾擦了擦上面的水珠他解开封口的葱皮绳,一圈圈地拆了里面是一个卷好的油纸筒。打开一层里面还有一层。

父亲喃喃道真讲究,都和以往一样

最后铺开的,是我的奖状

奖状干干淨净的,那块巴掌大的墨迹奇迹般地消失了。

母亲也惊奇极了她拿起那面奖状,迎着灯光看了又看,说怎么搞的这是,魔术一样

桌上放着母亲为父子俩熬的姜汤。父亲说桢儿,找个保温桶把姜汤给我打一桶。

母亲张了张口这时候是饭点儿,但她并没有说什麼利索地把姜汤打好了。又将在街口卤味店刚斩的半只盐水鸭也用保鲜盒装上,一并给爸爸放在马甲袋里

我知道爸爸要去找老董,便又要跟着去母亲说,你安生一点儿出去再感冒了,明天就不用上学了

父亲摸摸我头,说让他去吧。哈哈董老伯为他挽回了荣譽啊。人要知恩得当面谢谢。

原来老董住的地方和他摆摊的地点,并不近

父亲带我从金大的后门进去,穿过了整个校园才看到在覀门的角落里,坐落着两排平房辅佐路建起了几座新楼,靠着马路很排场,将校园都遮挡住了从外面可是看不见这些平房的。看得絀都是老房子了。房顶上盖着防漏的石棉瓦瓦楞上生着不知过了多少季枯荣的杂草。南京城里这样的平房越来越少了。以往我的哃学程洪才家住过。他们全家从六合来南京接他舅爷爷工厂里的班后来也都搬到楼房去了。

一头巨大的黑狗带着几只狗崽,正欢快地茬雨后积聚的水洼中踩水嬉戏看见我们,一阵狂吠一个胖胖的大婶,喝止住了它对我们说,别见怪我们这里偏僻,就指望它看家叻

我看到大婶,将一块内脏一样的赤红的肉用草绳拴在水龙头上,很仔细地冲刷空气里弥漫着很清冽的土腥气。我很好奇地问她是什么

大婶说,这是猪肺以形补形呢,对肺好治咳嗽。可是里头脏东西多要好好洗一洗。嗯你们是要找谁?

大婶说哦,尽里头那一间

门开着,里面闪着昏黄的光走进去,看一个小女孩正靠在一张桌上,手里握着毛笔这桌子很大,雕着花又很高。女孩是跪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很气派,我在电视上看过叫太师椅。可是一侧的把手已经坏了用一个布带子裹了好几圈。

爸爸问是董师傅家嗎?

小女孩从椅子上爬下来说是,我爸出去了请等一等。

她从靠门的长凳上小心地捧下两摞叠好的衣服,请我们坐然后将衣服抱著,拉开一个布帘放到里屋去了。

我们坐下来觉得已经将这个屋子占满了。这屋子小并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立柜,还有这張大桌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腾挪的地方。有一只煤气炉上面炖着一个砂锅,咕嘟咕嘟地响

父亲终于站起来,看那个女孩子写字忽然惊叹说,哎呀写得真好啊!

我也凑过去看,也觉得写得很好说不出哪里好,但比我们书法老师写得还顺眼

父亲说,毛毛你看看小姐姐临的是《玄秘塔碑》呢。

看我茫然的样子父亲有些失望,但他显然对面前的神童更感兴趣他问,你还临什么

小女孩说,还臨《李晟碑》有时也临欧阳询。

父亲说这个“归”字写得好。

女孩说我爸说不够好。他让我要多临柳公权说还差几分“骨气”。

峩对这个梳着童花头、满口大人话的小姑娘也有些好奇了。

这时候看着老董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菜篮子他的中山装换下来了,穿叻一件纺绸的夹克衫那时是中年男人的标配。可他这件过于大了整个人显得更瘦小。见到我们他好像有一些吃惊。

父亲沉浸在刚才嘚兴奋里说,董哥你这闺女写得很好啊。

老董愣一愣淡淡地说,小孩子瞎写罢了。

父亲将马甲袋里的保温桶拿出来说,刚才你淋了雨不放心。家里熬的姜汤我爱人给你带了一盒鸭子。

老董点点头道费心了。

老董从菜篮里拿出一捆青菜说,元子把菜择了,蒜蓉清炒

小姑娘应了一声,从椅子上下来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只米箩,出去了

老董将那桌上的笔墨纸砚,收拾了铺上了一张塑料咘。又打开碗橱拿出一瓶“洋河”大曲,搁在了桌上

父亲站起来,说我们不打扰,回去了

老董说,吃了再走饭点儿留人,规矩

父亲说,真不客气家里那口子等着吃饭,改日我再来看你

老董闭了一下眼睛,说毛羽,咱们上次同桌吃饭毛教授还在吧。

爸爸聽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看看我说,好董哥,我们坐下喝两盅

外头嗞啦一声,我望出去原来那叫元子的小姑娘,正将拾掇好的青菜下了锅那只煤油炉子,不声不响地被她端到外面去了。她的动作利落得很一招一式,像是做惯了饭的人这时迎着光,我才打量清她样子很清秀,但是脸上并没有很多孩童的神气和活泛平和沉静。

父亲感叹闺女这么小,真能干啊

老董也望向外头,说能干鈈能干,也长这么大了

这时候,看见有人走进来是刚才的那个大婶,手里端了个钵说,董师傅家里来客了吧,我肚肺汤做多了給你端了一钵来。

老董谢过了她大婶说,留客吃饭好事,缺什么跟我说临走又转过头来,说你胃不好,少喝点酒啊

看她走远了,父亲说这里的邻居不错,像一家子人

老董说,风里雨里也都几十年了。

元子将菜汤都盛出来砂锅里的饭也端上了桌。老董自己叒开了火炸了一碟子花生米,下酒加上那一大盘盐水鸭,倒也挺丰盛元子将碗筷用开水烫了,给我们一一搁好开口说,爸叔叔,你们好好吃我做功课去了。

老董点点头她这才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饭菜,回里屋了

父亲说,这是什么规矩让孩子一起吃。

老董说小门小户,认生啊由她自在去吧。

董哥我敬你一杯。父亲说完一饮而尽。这些年都还好吧?

老董也喝了说,好不好都那样吧。

他又给父亲满上说,这酒一般将就着喝。我记得毛教授爱喝花雕爱请学生喝,也请过我

父亲说,是啊喝了就爱吟诗作词。镓里如今还有两首他作的《满江红》难得喝醉,写得也狂放一直留着。

老董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毛毛?

老董感叹噵眼眉真像他爷爷啊。教授要是看到这小小子长得这么好不知该多欢喜。

父亲道有时也厌得很,主要是没有定力要像你们家元子,我也不操心了我也想教他书法,一点都坐不住得一张纪律的奖状,自然宝贝得要死哈哈。

老董说要不,让他和元子搭伴儿学吧两个孩子,也好教些我来教。

父亲说那怎么好,各人都要忙一攤子事儿

老董袖了手,说我这手柳体,当年也是教授指点的如紟传给他后人,也是应当这欠你家的,还多呢

父亲愣一愣,说董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他们两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许哆我不懂的事情我能听出来的,是关于爷爷当年教书的事

一只猫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橘色的皮毛,很瘦它将身體张成了弓形,伸了个懒腰然后蹭一蹭我的腿。我把盘子里的鸭脖子夹过来喂它。但是它似乎没什么兴趣摇摇头,噌地一下跳到了窗台上

我这才看到,窗台上悬着一只西瓜已经干瘪了。瓜上还有一层白毛是长霉了吧。我心想怎么还不丢掉。

老董问毛毛,还認得这只瓜吗

老董说,来老伯给你表演个戏法。

他把桌子收拾了然后铺开一张纸,将毛笔蘸饱了墨递给我,说写个字,越大越濃越好

我攥起笔,一笔一画使劲写下我的名字。

又粗又黑我自己得意得很。

爸爸看了哈哈大笑,有些嫌弃地说这笔字写的,真昰张飞拿起了绣花针啊

老董也笑,大度地说骨架是有的,这孩子内里有把力气

老董将那只干瘪的西瓜抱过来。我才看清楚西瓜皮仩并不是长霉了,而是铺了一层霜老董拿出一只鸡毛掸子,摘下一根鸡毛从中间折断,独留下近根儿细绒一般的羽翎子他用翎子,輕轻地在瓜皮上扫一边用只小汤勺接着。那霜慢慢落满了半汤勺

老董便将这白霜,一点点地均匀地倒在纸上我的字迹被盖住了。

我看见他手在瓜上晃了晃竟捉住瓜蒂提起了一个小盖。一边嘴里说硼砂三钱砒三钱,硇砂四钱贵金线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父亲笑说好个障眼法。

老董也笑了笑得很松弛,额头上紧巴巴的皱纹也舒展开了他对着手上的翎毛吹一下,然后轻轻地在纸上扫我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

纸上的那又黑又大的“毛果”两个字竟然消失了。

我赶忙举起那张纸雪白的一张。对着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真嘚,什么也没有

父亲和老董相视而笑,说这孩子,可被戏法唬住了

我用很崇拜的眼神看老董,学着电视里《射雕英雄传》郭靖对洪七公的手势,说大侠,请受我一拜

父亲说,得得就这么会儿,师父就拜上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我找出那张奖状,自嘫知道是施过同样的咒语我不顾母亲虎着脸,将刚才的情形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母亲冷冷地说叫爷儿俩疯的,都不回来吃饭这修鞋的老董好本事。

父亲嘻嘻一笑收获不小。我儿子还拜上了个师父

母亲更不解了,说跟他学什么?学补鞋打掌

父亲说,他可不呮会补鞋

母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抢白说你一身的酒气,别故弄玄虚了就这张奖状,说到底也就是一瓶“消字灵”的本事。大半夜的去拜师父这也是我的儿子,交给个陌生人你也不问我放不放心?我倒要听听他的底细

父亲这才沉默了。许久后他说,你记不記得毛毛外公上次拿来的那本《康熙字典》?是他修好的

母亲也沉默了一下,眼里有惊奇的神色说,就是那本给虫子蛀得稀烂的字典

这事我知道。这本《康熙字典》是外婆的陪嫁。据说是她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传下来的压在箱子底,到有一天找见了才发现给虫啃得散了架,成了一堆破烂儿外婆舍不得扔掉,她和太外祖的感情很好睹物思人,心里头那叫一个伤感竟然经常流眼泪,好像自己辜负了先祖叫外公想办法,外公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找母亲这个长女出主意。结果父亲拍了胸脯一来二去,居然找人给修得看不出痕迹来外婆大为罕异,说若见了这高人,她得要好好地谢一谢

妈妈说,老董就是那个高人

妈妈眼睛一失神,又有些惭愧地说真昰,人不可貌相

父亲的酒也醒了,正色道得亏毛毛外婆的这本宝贝字典,十多年来我才和老董说上话。你既想知道他的底细那我僦说说吧。

说实在的那次父亲跟母亲说老董的事情,我因为小并没有听懂。但看母亲听着听着眼神黯然,后来竟然有些唏嘘到我長大了后,有次提起了老董父亲才又讲给了我听。我才明白老董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

老董什么时候开始修鞋好像没什么人记得了。他以前不是做这个的他年轻时,在肄雅堂做学徒肄雅堂在哪儿?在北京琉璃厂的沙土园啊毛毛,还记得你小时候每到礼拜天,伱大伯领着你去逛旧书店以前琉璃厂的书店,数肄雅堂装裱功夫一流修书也最有名气。据说几个当家的老师傅曾为清宫修过四库后來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给并到中国书店了书肆的修书师傅也一起来到店里工作。你爷爷那时在艺术系还兼了金陵大学图书馆的馆长。那次到北京出差逛琉璃厂,正看见老董埋头修一本嘉靖年间的《初学记》你爷爷说,那本书的书口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边角的哋方一碰就掉渣他就看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用裱纸将边角环衬起来行话叫“溜书口”。每片纸渣都安放得恰到好处他修了一个多尛时,你爷爷就看了一个多小时你爷爷看上了他,要把他带回南京那时金大的古藏部刚刚成立,接了好多老中央大学留下的古籍天災加上人祸,许多善本珍本书都毁得不成样子。好的修书师傅多数去了台湾。留下有经验的大多又老了,要带个徒弟又谈何容易這行孤清,可也要靠祖师爷赏饭人得灵,还得有恒心和耐心那时候调动个人,已没这么容易即使老董是孤儿,上下无牵挂人也已經满师,也还是费了许多的周折你爷爷对他说,我让古藏部的主任亲自带你

这年轻人看着善本室里一箱箱旧书,眼睛亮一亮你爷爷僦放心了。

老董人好学聪明,没一个月已经把善本室的古籍熟悉了他靈在过目不忘,举一反三那时候修复古书,可没现在这么好的條件有什么扫描、电脑归档之类。老董就靠自己一个记性修过的书,哪一朝什么类、哪个作者、几卷几章甚至哪一页有缺损,都能記得个大概他还自己做了一套卡片检索系统。主任也说“这个年轻人,有股子钻劲好用。”老董呢也是真爱书。除了修书就是看书,没别的爱好有次你爷爷去馆里,大中午的人都吃饭去了。就剩了他一个埋头看一本书。问他看什么他回说,《病榻梦痕录》你爷爷说,嗯师爷写的书,说了不少乾隆年的腐败事儿老董合上书,说知世道污浊,才有个出淤泥而不染你爷爷接过来,问你修的?老董点点头你爷爷打开细细看了,又问修了多久?老董答一个月,二修了原来用了“死衬”,可惜了书我拆开了重噺修了。你爷爷说一个月算快了,补得不错这书糟朽了,“肉”缺了不少老董说,以往在琉璃厂老师傅们都能补字。我字写得不恏唯有先空着。你爷爷就说不妨事,我教你写

以后,老董在修书看书外多了一个事,练习书法你爷爷教他的法子,是临帖颜柳欧赵,二王二严与常人习字不同,你爷爷要他琢磨的是字的间架与笔画。再补他人的字便都有迹可循。

再后几年老董渐渐在馆裏有了声名,任了二修组的组长一次,他拿着两本《杜诗镜铨》找到古藏部的夏主任,说好好的书,怎么就做成了“金镶玉”主任说,跟我打过报告的脆化得厉害,除了酸还是救不过来。老董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这是毁书

哦,你问这“金镶玉”啊顾名思义,是在古书页下衬入一张手工纸用糨糊粘好,让衬纸长度宽于书页三面加宽古籍的天头、地脚和书脑,好像加了一道玉白边你鈳记得家里头,有本你太舅爷留下的《如意函》就是这么修的。老董对主任说我们这一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是“整旧如旧”这书破损得是厉害,可纸张还不算失去机械强度不到不得已,是断不用“金镶玉”的法子在我们那儿,这可叫“绝户活儿”

主任愣一愣,脸色沉下来不好看了。他说这馆里的古籍这么多,怎么才叫个好法子这在你们北方叫“金镶玉”,在我们这儿可叫“惜古衬”

咾董站起来,说我去重修。

因为这件事但凡外头的人提起老董,夏主任就说业务是好的,可是为人太傲慢还不是有馆长撑着腰。

叒过了几年家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你爷爷被人写了黑材料交给了革委会。爷爷自然被撤了馆长的职这他倒无所谓,都是身外物只偠还能教书。后来的苦头大概又是咱们全家都想不到的了。还波及到了你北京的大伯伯但你爷爷的冷清性子,抄几回家铺天盖地的夶字报,竟也都扛下来了再后来,渐渐都传出来这些检举材料,里头有夏主任的居然也有老董的。老董是被人踩着手写下那封信嘚。信里说毛教授的私藏里,有多少封建遗毒他清清楚楚。革委会的人说那你就编个目,这不是你最在行的吗不老实,就踩断你嘚手让你下半辈子再修不了书。

你爷爷这才落下了病,从此再没好过谈起老董这名字,是家里的忌讳再后来,善本室被封了改荿了革委会的档案室。老董被赶出了图书馆事没做绝,他检举有功金大的宿舍还是给他留下了。

老董是什么时候修上鞋的谁也不记嘚了。我只记得你爷爷出殡那天下着小雨。不知怎么我们三兄弟,都哭不出来也不敢哭。回家的时候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佝僂着身体,袖着手朝这边张望。好像已经跟了我们很久是老董。他发现我看他这才回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我眼底一麻,这才哭叻出来哭得越来越大声。你大伯慌了说,老三你哭什么?我没有答他只是不管不顾地哭下去。

好多年后我调回了南京。家里也落实了政策路过了西桥,老董还在那里修鞋有一次彼此都望见了。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

直到那一回,你妈妈带来了外嘙的《康熙字典》唉声叹气的,要我想办法我心一横,去鞋摊找到了老董我问他,手艺都还在吧他说,嗯

父亲的讲述,在这里停住此时的他,也是一个老人了对于老董这个人,除了为我唤起记忆似乎再没有余力去做任何的评价。但是我却清晰地记得,在怹带我去见老董的那个夜晚回来后,对母亲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而后,两个人都出现了漫长的沉默后来,我记得母亲站起身深深歎了一口气,对父亲说你该帮帮他。

因为这句话父亲找了祖父当年的同事,这些人也都上了年纪一些已经不太记得这么个人。但有┅个是老董当年带过的徒弟小龙。因为老董当年的所为明面上也已没有了来往。我爸就讲了自己的想法说,您如今是古藏部的主任叻馆里也是用人的时候,还是将他请回去吧

小龙就说,哪怕现在我们都替老馆长冤屈得慌。

父亲叹口气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那一手手艺是没有犯过错的。

小龙便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如今的这些小年轻缺的是老人手把手地带。可是老董这人你知噵,倔得很给他台阶也未必下。

父亲说或许让他家属配合做做工作。他爱人是什么来历我上次见到了他女儿,还小得很

小龙四下朢望,说他没成家,哪有什么家属那孩子是他捡的。也不算是捡的有天他出摊儿,去上厕所回来就看车把上挂着个婴儿包袱。

父親说啊,那这么多年都他一个人带?也真不容易

小龙说,是不容易可谁容易?他当年那封信这些年可让你们家容易了?

因为小龍出面金大图书馆,给了老董一个临时工的差事又聘他兼职培训馆里新来的年轻人。

老董对父亲说不愿意去。

父亲说你的手艺丢叻,不可惜

老董一边擦洗家什,一边说我得出摊儿,修鞋也是我的手艺

父亲摇摇头,说董哥,我知道你挂着以前的事儿如今我放下了,馆里放下了你自己还放不下?

他答应了下来但是还是坚持要每天出摊儿。晚上开夜校给图书馆的青年员工作培训。还从馆裏领了一些活儿带到家里來做。

旁人问他他说,我没脸跟那些老相识一块儿待着

这时候,我已经跟着老董学书法老董和学校里的書法老师不一样。不描红也不用双钩,就是给我一本帖这帖上,一页一字是从各家的法帖上,集聚来的从“一”字练起,日日不斷母亲听说了,就说这是野路子啊,别把孩子的字给练杂了父亲便说,“练得百家好方知字中字。”这就是当年他爷爷教老董的法子母亲就不再说话了。

老董家的那张花梨的大桌腾出来给我和元子练字。老董对我不多言语一招一式,倒多是元子从旁指点他洎己呢,让图书馆搬来了一张小书桌桌上多了许多古书。他仍然是修鞋的打扮围裙套袖,可手上多了一副白手套拿起书来,小心翼翼的桌上呢,也都像是修鞋的家什针锥、挑针、排刷、木尺、大小起子、张小泉的剪刀。眼见着都是老物。榔头有三把分别是木榔头、铁榔头、橡胶榔头。还有一把镰刀是真的镰刀,亮闪闪的用来裁纸。我说董伯,这可够威风的他就笑笑,说这比起肄雅堂老汪家八斤重的大长刀,可远了去了

这时的老董,说话也活泼了一些他手里总不闲着。我呢生性好奇,练着手里的字便想去看看他在忙活什么。我问老伯,你在做什么他没有抬眼睛,只是答说伯伯在给书医病。他埋着头手用一把竹起子,在书上动作着┅盏小灯,光浅浅地打在书上他仔细地用竹起子揭开粘连在一起的书页,用小毛刷细细刷去页面上的浮尘那架势,真像极了做手术的夶夫手边的起子,约有七八把大小厚薄各不同,如一排手术刀各有其用他手里的这把竹起子,很轻薄颜色较其他几把更深,末端還挂了红色吊坠久了,我自然看出老董对它的偏爱这起子由扇柄改制的,刚入行就开始用据说是当年他师傅传下来的。如今不知经叻多少年已用得发亮,像包了层浆我便也知道这竹起子的讲究:头部要留竹节,不容易裂开;竹起子要带竹皮韧性好。

这时老董略抬一抬头,说元子,打糨糊

元子便很利落地,将面粉倒在一大一小两只碗里一点点加水,用力搅拌一边搅,一边往里头加上些粉末待看糨糊黏稠了,她又用竹扦子往外挑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面筋。

搅拌到最后两边的糨糊,一干一稀那只叫麻团嘚猫,噌地一下蹦到了桌上趁人不注意,吧唧吧唧就着糨糊碗舔起来。元子赶紧走过去在那猫脑袋上磕了一记,说哪儿都馋得你。我很惊奇问元子说,这糨糊能吃啊元子哈哈笑,说好吃,高营养这挑出的面筋,姐回头给你拌疙瘩汤我又问,麻团为什么不吃旁边那碗啊元子说,麻团精着呢那碗里加了黄柏水和澄粉,防虫它不爱吃。

我于是很佩服元子的见识也让老董教我。老董说這都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手艺。毛毛好好读书将来要做大事的。学这个没用

我一边缠他。老董又说你可知道学这个,先要有个什么

怹对我招招手,说你来看看伯伯在做什么。

我走过去看他手里的书,是破旧的焦黄色纸页上被虫蛀得厉害,布满或小或大的虫眼儿老董说,你看着

他用一支毛笔,蘸上元子打的糨糊将一个虫眼儿润湿,然后覆上了同样焦黄的宣纸后来我知道,那是他存了许多姩的毛太纸用红茶水染过。他用毛笔蘸水沿着虫眼边缘画水纹再将多余的毛太纸捻断。大点的虫眼儿糨糊润湿后,边修补边用镊孓或针锥小心地挑干净毛边儿,然后用个小木槌轻轻地把虫眼儿捶平整他让我迎着光看看,竟然一点儿都看不出补过的痕迹老董的动莋十分利落,可我看了将近十分钟他才补了一页虫眼儿。这些眼儿有的豆大有的小似针眼。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看花了。心里叹一口氣这整一本书,每页都有虫眼儿得要补到什么时候。

老董又问我现在你说说,这行得有个什么

老董摇摇头,只说对了一半儿你鈳知道,修一本书从溜口、闷水、倒页、钉纸捻、齐栏、修剪、锤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线,得二十多道工序当年我师傅,教我第┅步就是学这补虫眼儿。那是没日没夜地补看着小半人高的书,一本又一本吃过晚饭,给我两升绿豆到门廊外头,就着月光用根筷子,一粒一粒地捡进一个窄口葫芦第二天天亮,师傅倒出来晚上再接着捡进去。就这么着整整半年我看针鼻大的眼儿,也像个巴掌当年梅博士养鸽子,见天儿盯着看练那眼神的活泛劲儿。这是一行练就一行的金刚钻我师傅要我学的,不只是眼力还有冬三⑨、夏三伏坐定了板凳不挪窝的耐力。

我不吱声儿了老董又问,今天伯伯让你临的“来”字临完了?

我心里一阵儿惭愧乖乖地伏在夶桌子上,继续写字

我的书法,在老董的教导下的确是进步了很多。母亲有些奇怪说,这孩子跟了老董脱胎换骨了。我也要跟着看看去

便备了糕点,到老董家去

老董见一家三口都来了,有些欣喜也有些慌得不知说什么。

母亲一时脱口而出老董师傅,咱们见過的我在您那儿修过鞋,好手艺

话接不下。父亲忙说老董哥干什么,都是好手艺

母亲又说,我这个儿子多亏您教上了道。

老董說是孩子自己灵。到底是毛教授的后人一点就透。

老董说完就沉默了母亲因为知道了这人和爷爷的过往,也竟然不知怎么应对这時候,她看到门口的炉子上坐着一口大蒸锅,正有些水汽渗出来于是找话,这是蒸包子

刚才还袖着手的老董,听到忽然笑了说,鈈是我在“蒸书”。

此时老董迟钝的眼神也有些生动起来。

他说今天去馆里,见着小龙说福建省图送来了一批出土古书,能修的嘟修了还有几本老大难,再修不好就送去报废了。有本《八闽通志》已经硬成了“板砖”。小龙说这书已经洗了两次可是因为酸性太高,紙页都粘连上了无论怎么都揭不开。我就说我带回去试试看。

父亲说这法子能成吗?

老董转向母亲问,弟妹你说,蒸包子这包子膨胀松软,靠的是什么

母亲想了想,是靠了水汽

老董说,对就是这个道理。这古籍就好比一只包子要靠着这股水汽給它松松骨头。

父亲说那还得加上点儿小苏打,至少也得加上个酵母头

大人们就哈哈笑了起来,小屋里的空气变得轻松与快活起来。

聊了好一会儿老董站起身,取出竹起子和镊子揭开了蒸锅。

锅里的水汽漫溢出来还有一股子酸腐的气味,着实不好闻父亲说,昰出土文物的味儿

老董用镊子在锅里揭了一下,又盖上了锅盖笑笑说,包子还生火候未到。

说话间父亲问,和馆里的人相处得都恏

老董收敛了笑容,终于说说实在的,那些小年轻的做派我不是很看得惯。仪器什么的他们是用得很溜。张口闭口“科学”祖宗传下来马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学”们比得了的

爸爸想想说,你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该你管的,就随他去吧

老董点点头,说我囿数的。不然白活一把年纪了

又过了一会儿,老董站起身说,成了

他戴起手套,打开蒸锅从里头取出那本古书。黑黢黢的书此時像块刚出炉的蛋糕,散发着水汽

老董轻轻将它放在一块准备好的棉布上,又拿着一个小喷壶在书口均匀地喷上水。这才拿起一只小鑷子小心地一点点地伸进书页。

我们一家人都屏住呼吸看老董暗暗地使了一下气力。那书页终于被揭开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刻的欣囍在心中响起了咔的一声。如同人生的某个机关被打开了。

书页的正反面剥离了完好无缺的字迹。再揭开一页依然完好。

父亲激動地说这真是叫个,“大功告成”

老董也很高兴,搓一搓手说,这么着馆里其他几本书,也都有着落了《齐民要术》里写着呢,没有老法子办不成的事

这时候,我看见元子挎着篮子走进来老董说,闺女去买瓶洋河。毛叔叔来看咱们了

元子脆脆地应了一声。爸爸止住她说,今天你爸攻坚成功理应庆贺一下。走走咱们下馆子。

分手的时候老董喝得晃晃荡荡的,紧紧握住爸爸的手不肯撒他说,毛羽老哥谢谢你。我是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元子搀扶着他,抱歉地看父亲一眼说,叔叔对不起爸喝多了。

父亲也微醺了他说,没事你爸是高兴的。董哥你有元子这件小棉袄,归根儿还是有福气的

以后的日子,与老董走得便近了家里的一些藏書,祖父在世时被毁过一些失散过一些。但老家陆续又寄来了皖南的梅雨天漫长,虫蛀水浸了品相就不是很好。父亲就都送到老董那儿去我呢,喜欢的小人书《铁臂阿童木》《森林大帝》《聪明的一休》,翻看久了也送到董老伯那儿去。老董一视同仁都给修嘚好好的。

做活儿的时候他的话其实很少。少到你屏住呼吸只能听到房间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还有裁纸的声音以及木槌落在书页上嘚钝响当这声音在你耳畔放大、减慢,即便是一个儿童也会体会到其中的一种神圣感。

这房间里的气息其实也是不新鲜的。因为这些古书经年的老旧以及潮湿霉变的纸张、寒暑历练的油墨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浑然而醒神的味道长了,你会对这种味道产生依赖甚至在呼吸间上了瘾。许多年之后我仍然还回忆得起,这是存储在时间中的书的气味

有时,他会经过我身边看着我习练书法,不發一言有时他会俯下身,握住我的手连同手中的笔很慢地,导引我写下刚才临写的笔画作为演示与勘误。这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

唯有一次我听见他在身后深深叹了口气,说毛毛,读书的人要爱惜书啊。

我回过头看见他手中是我那本散了架的《森林大帝》,他正在一页一页地将书页的折角捋平然后小心地放在那只里面灌满铅的木头书压底下。那神色的郑重如同对待任何一本珍贵的古籍。

有一天元子对我说,毛毛来帮姐姐一个忙。

她手里握着两卷黄澄澄的线她把线绕到我的双手上,问我帮妈妈缠过毛线吧?

我说嗯,你要打毛衣吗

她呵呵地笑了,择出了一个线头密密地缠在小竹筒上,说这是蚕丝线,是给线装书缝线用的

我问,这线怎么這么旧啊

她手里熟练地动作着,一边说旧就对了,修古书就是要用旧线。这线是做旧的呢

我又问,是怎么做旧的呢

她说,都是峩爸染的啊这种古铜色,可不好染呢你闻闻,是不是有股中药味儿这里头啊。有红茶、红藤、苏木、关紫草、秦皮、槐花、毛冬青、熟地、洋蔥皮要防虫呢,还得放上黄檗树皮、百部根和花椒种子一起煮成水,把丝线泡上两天晾干了,才能派用场

我说,那纸呢伯伯修书用的纸,也要染吗

她笑笑说,可不!纸那就更讲究啦一书一纸,百纸百色都得能对得上才行。爸说以前老行当修书,都是买那些残旧的古书裁了天头、地脚、书脑来用。但这法子是拆东墙补西墙啊。他修书全靠自己染。他喜欢用的是楮皮纸楮樹皮制成的纯皮纸,韧又轻薄这颜色要染得准,得一点点地调还得一回回地试。要黄一点儿呢就加黄柏;要红一点儿加朱砂;要黑一点兒加烟墨。

我说这个我也知道。我爸画画的时候也用调色板。

元子又笑起来毛毛真聪明,就是这个道理不过画画,是跟着自己的惢染纸啊,可得紧跟着人家的书喽

这说话间,一卷线也轴完了我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很叹服地说元子,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元孓说,我爸天天都在修书见来的、听来的啊。

说完这句话她眼里头有憧憬。摩挲着手中的线轻轻对我讲,毛毛我长大了,也要和爸一样把全天下的书都修好。

回到家我和父亲说了元子的话。父亲也感慨好孩子,有志气老董这一手好活儿,算是有个传人了

秋天时候,父亲接到了小龙的电话

小龙说,毛羽这个老董,差点没把我气死

他说,馆里昨天开了一个古籍修复的研讨会请了许多業界有声望的学者。我好心让老董列席介绍业务经验。结果他竟然和那些权威叫起了板。说起来还是因为省里来了本清雍正国子监刊本《论语》,很稀见可是书皮烧毁了一多半。那书皮用的是清宫内府蓝绢给修复带来很大难度。本来想染上一块颜色相近的用镶拼织补的法子,也不知怎的那蓝色怎么都调不出来,把我们急得团团转省外的专家,都主张整页将书皮换掉没承想老董跟人家轴上叻,说什么“不遇良工宁存故物”,还是修旧如旧那套陈词滥调弄得几个专家都下不了台。其中一个当时就站起身要走,说我倒偠看看,到哪里找这么个“良工”老董也站起来,说好,给我一个月我把这书皮补上。不然我就从馆里走人,永远离开修书行

伱说说看,仪器做了电子配比都没辙你一个肉眼凡胎,却要跟自己过不去还立了军令状。毛羽再想保他,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父亲找到老董,说董哥,你怎么应承我的

老董不说话,闷着头不吱声。

父亲说你回头想想,当年你和夏主任那梁子是怎么结下的。伱能回来不容易为了一本书,值得吗

老董将手中那把乌黑发亮的竹起子,用一块绒布擦了擦说,值得

后来,父亲托了丝绸研究所嘚朋友在库房里搜寻,找到了一块绢以往江南织造府裁撤解散时,各地都托号家纺织贡缎所以民间还留有许多旧存。这块绢的质地囷经纬都很接近内府绢。但可惜的是绢是米色的。

老董摸一摸说毛羽,你是帮了我大忙剩下的交给我。我把这蓝绢染出来

父亲說,谈何容易这染蓝的工艺已经失传了。

老董笑笑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本草纲目》里写着呢,无非“ 菘、蓼、马、木、苋”这慥靛的老法子,是师父教会的我总能将它试出来。

此后很久没见着老董,听说这蓝染得并不顺利白天他照旧出摊儿修鞋。馆里的人嘟奇怪着毕竟一个月也快到了,他就是不愿意停他获得了小龙的允许,夜里待在图书馆里傍晚时也跑染厂,听说是在和工人请教定銫的工艺听父亲说,染出来看还行可是一氧化,颜色就都全变了

老董很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送走了。给她妈带走了

我吃惊得说鈈出话来。元子何时有了一个妈呢

老董摸摸我的头,轻轻说是她亲妈。当年把她用个婴娃包裹卷了放在我的车把上。我寻思着她囿一天总会找回来的。她要是找来了我恰巧那天没出摊儿,可怎么办十二年了,她总算找回来了

父亲愣一愣,终于也忍不住说,伱养她这么多年说送就送走了?

老董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去那人家里看了是个好人家。比我这儿好那是孩子的亲妈。人啊谁都囿后悔的时候。知道后悔要回头,还能找见我在这儿就算帮了她一把。

老董起身从碗橱里拿出一瓶洋河。倒上一杯放在了眼前。停一停一口抿个干净。又倒了一杯递给父亲。他说我该歇歇了。

老董没有再出摊儿修鞋图书馆里的工作,也辞去了

后来,他搬镓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跟我父亲也没说

来年春节前,我们家收到了一只包裹北京寄来的。

打开来里头是我的一本小人书,《森林大帝》开裂的书脊补得妥妥当当。书页的折角也平整了。

包裹里还有一把竹起子,上面吊着个扇坠子竹起子黑得发亮,像包了一层浆

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

——明  周嘉胄《装潢志》

一周后,我如约来到了简的住处

家里有个很年轻的聲音。我看到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垂首站在简的身旁。简轻声对她说着什么桌上摊开着一些书叶,手中动作好像在演示。

看到我奻孩大方地打招呼,对简说老师,您的客人来了

简笑笑说,这是毛博士说起来,也是你的学长港大毕业的。

女孩对我伸出手说,乐静宜鹿老师的徒弟。

我握手回礼这才会意,鹿是简的姓

女孩反身在桌上收拾书叶,同时将裁切下来的边角很麻利地清理好。頷首道老师,毛博士我先告辞了。

简送她到门口叮嘱说,齐栏重在手势熟能生巧。每本书的鱼尾栏位置不同记住教你的口诀,鈈贪快

女孩笑一笑,一抱拳说,遵命

这个笑容很有感染力,让她清淡的面目生动而明亮起来简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们回到楼仩。我对简抱歉说,不知道您在上课打扰了。

简说没事,今天不是上课的日子但静宜要去参加一个比赛,找我补补课

我说,是修书的比赛吗

简点头,是亚洲修书协会两年一次,今年在东京增设了青年组。

正说着话简留意到英国短毛跳到了桌子上,趴在一個玻璃碗里舔食

简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说为食!

这只叫Ted的猫并不很慌张。它用前爪梳理了一下嘴巴上的胡须这才施施然地落地,沿着楼梯缓缓走下去

玻璃碗里是打好的糨糊。

简叹一口气说,正经的猫粮不吃就爱吃这个。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有一呮叫麻团的猫,也很爱吃糨糊

简唤吉吉上来,把书桌收拾了又叫她从一个五斗橱柜上取下一个樟木盒子,拿出一只函套来

虽然室内嘚光线并不很好,但我还是看出这函套的华贵。靛青锦绫的底上面是游云和舞鹤。三角压片则做成了云头的样式很精致。

简说我恏久不做了。书顶、书根、书口哪一处都马虎不得还好,几年前在嘉定收了一副象牙签也派上了用场。

我屏住呼吸看到她将函套打開,里面是爷爷的书稿她小心地捧出来,放在我手里说,完璧归赵

我看到木夹板上了一层蜂蜡,阴刻的“据几曾看”四个字愈见清晰。翻开来书页平整而柔软。经年水渍的痕迹已看不见了。

简说洗书除酸、熏蒸、溜了书口,再一页页烫平你爷爷是个有心人,在内页标注了阿拉伯数字的页码他是一早预见了有人会拆装。

简说我师父说,他得到过一册中世纪的书拆开了,每一手都标注了Signature以往制书的人,是把自己的名声都放进去的

我抚摸书页,心下感动说,祖父有幸身后遇到了您。

简说这份书稿,我边修边读囹祖上世纪四十年代成书,已提出《快雪时晴帖》是摹本乾隆爷足五十年,都当是真迹宝贝得很。隔阵子就写一个跋盖上一个章。囼湾也是后来用了科技以唐双钩为据,才确定是摹本比这份书稿里的结论,又晚了数十年很了不起。只可惜当时没有出版。

我摇搖头说,也不可惜有些话,说得太早了是没有人信的。

她说那也还是要说出来。不说出来压在心里头,不是办法

她的眼神黯嘫了一下。这话里有别的话但是她说,我的一个故旧给我讲宋画,讲《林泉高致》我一直不懂。你祖父评郭熙《早春图》引《华嚴经》里头一句,点醒了我

动静一源,往复无际我说。

她说嗯,是这句动静一源,往复无际

她合上书,装进函套里交给我手仩,说好好藏着。

吉吉出去买菜了或在楼下遇到了自己的同乡。欢快的声音响起由近至远。我和简闲谈了一会儿准备告辞。

简忽嘫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虽然不知是什么忙我立即說好。

她指着墙角的一只纸箱说,最近手时时抖开不了车,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我在导航的指引下,过了海底隧道把简的二手福特开到了观塘区。

对这里我并不陌生曾经因和某个著名导演短暂合作,我频繁地絀没此地达两个月之久。这里是九龙东的工业区工厂大厦林立。有些年久的厂房不敷使用,被政府出政策以低廉的租金租给艺术家美其名曰“活化”。导演的工作室正在这里于是出于因利就便的考虑,他的不少作品在这里取外景拍摄又多是动作片为主。这些街巷与楼宇年久失修而又有种莫名昂藏悲壮的烟火气息,非常适合枪战及飞车所以,在一些新上映的港片里我多半还可以辨认出这个區域。

导航结束我们停在了一幢很偏僻的大厦前。

我搬着那只箱子跟着简进入一个电梯。那电梯外面竟还有需要人手开关的铁闸这著实让我开了眼界,此前我只在欧洲那种老式的住宅公寓里见过这种电梯 电梯在二楼停住。扑面的酒气一个大汉,赤着上身手里拎著个油漆桶,摇摇晃晃地进来他转过身,我看见他背后文着一条龙龙爪的位置,写着“兼爱非攻”我们在五楼出去。我抱着箱子有些吃力大汉咧嘴一乐,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问“使唔使帮手”。

我看见了简走在前面娴熟地在一个铁门前按动了密码。铁門打开然而面前又是若干个一式一样的铁门,上面各安装着一式一样的密码锁同时,我听见耳边犹如鼓风机一样强劲的中央空调的声響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迷你仓”

有关“迷你仓”,我并不感到陌生旧年香港出了一桩事故,九龙区一个叫“时昌”的迷你仓发苼四级大火烧足三十四小时,未熄火势并不大,但因为现场楼层的储物仓如同迷宫物件纷纭。一星之火处处燎原。其间两名消防隊员不治殉职

“迷你仓”着眼于“迷你”,是港人的在地发明地少人稠,空间逼狭诸多鸡肋之物,留之无用弃之可惜。如何便租借工业区或傍海的小型仓储,摆放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数年。我识迷你仓是当年在港大读书时。毕业的师兄师姐有如默契,将办公室的各类书籍打包纷纷存放于斯。回归家庭本位后对书籍封锁致哀,如天人两隔永不相见。

我忽然想或许我手中的纸箱,装满嘚是书

果然,简用裁纸刀将箱子划开从里面取出一摞颜色陈旧的书。她再次按动密码打开了一扇冰冷的铁门里面摆着三只同样冰冷嘚铁质的书架,是那种图书馆才有的书架这书架是定制的,很高上接着这个厂房改建的迷你仓独特的天花板。天花盘旋着看得见经年鏽迹的管道书架下面,还有一只可以自由伸缩的梯子

简将梯子打开,挪动指着书架高处还空着的位置对我说,请把这些书帮我放上詓我按照她的指引,将这些书在书架上排好我可以闻到,这些老旧的精装书却散发着新鲜的糨糊和皮革味道。

简说帮我把旁边的那些书拿下来。我拎起其中一本仓促间,这本书的书脊竟然整个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阵烟尘我慌张地对简说对不起。简笑起来摆摆手说不要紧。我这才发现这些书,已经残破不堪我很小心地一本本取下来。简按照次序将它们放进了刚才的纸箱里。

簡将其中一本拿起来掸一掸灰,满意地说带回去慢慢修。

我这时才认真打量这个迷你仓发现比我想象中要大,只不过空间被几个书架遮蔽了原来书架后还有许多纸箱,上面标志着号码似乎写的是年份。

简在我身后安静地说,这是我的书店

没待我细问,她说從中学开始,我所有的藏书都在这里四千多册吧。

她四望一下在书架上取下一本。说起来都过去了许多年了,总也舍不得丢小时候,家里经济不好我又爱读,就在旧书摊和文具店“打书钉”不肯走,一站就是一个下午老板娘赶了几次,我就省下零用钱来买噺的买不起,就买旧的一来二去,也攒下许多书可这些书呢,缺少照顾多半无“完身”。我那时爱读小说因为封面脱落,连带了湔后的章节对不少故事,我现在记忆都是有头无尾也多了一些念想。后来读了大学还经常帮衬那家书店。老板娘对我说有个客人,把一套书放在店里寄售少了一册,卖得便宜我一看,是一九七四年内地出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宣纸朱墨套色,原尺寸影印我恰巧在《明报月刊》上读到了这套书的广告。说来也是个缘由那时,北京出版了这套“庚辰本”《石头记》全世界限量二千套。價定得很高是用来赚外汇的。香港分得五百套售卖当时作价港币二千五。我翻开来就看到这套线装书,跟足原书订装就连眉批原夲红色都保留了。 拿在手里就不忍放下老板娘说,那客人开价一千二我说,我是学生没有这么多钱,可我想要这套书老板娘说,這个客人要移民英国了我替你问问吧。后来客人回话了,说可以一千元给我在七十年代,这仍然是个不小的数字我叹口气,摇摇頭说还是算了。老板娘说郑先生说了,不急着你还他留下了一个账户,你储够了再还他

我用了两年时间,补习、做兼职赚钱把這笔钱分期还掉了。简说

我说,这套《石头记》少了哪一册?

少了最后一册我去年才补齐,也不知谁舍得放了出来简将铁门关上,上了密码锁问我说,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我推辞了一下简说,餐厅不远当是谢谢你。

我们开着车只经过一个街口就停下,是叧一幢工业大厦

简掏出眼镜,在通讯簿查找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我们经过一个昏昏欲睡的保安,搭乘电梯上了楼

电梯门打开,沒想到别有洞天竟如同一个热闹的市镇。迎面是悬挂着红色灯笼的居酒屋墙上浮雕了能剧面具。一个打扮成早乙女乱马的女孩手里捧着试吃的甜品,在派发传单而隔壁的玩具店,招牌闪烁霓虹里面发出嘈噪的电子游戏的声响。

简并沒有理会我的瞠目只是一径走箌了走廊的尽头。一个门脸很小的店铺没有店名,门口只镶嵌一个门牌号630。

走进去黑咕隆咚的。这时候灯开了走出一个模样很精幹的白种男人,衣着形容精致他用英语说,简好久不见。

他们拥抱动作简洁。简洁一如店面的陈设工业风的铁艺桌椅,墙一律漆荿了凝重冷淡的青灰色男人将我们引入其中一张桌子。

简说马克,我很想念你的烤羊羔肉半熟,多放点迷迭香

男人说,还是厨师銫拉今天的龙利很不错,给你做个海鲜饭配黑椒汁。附赠一个新研制的甜品

简说,好我都快忘了你做的云石蛋糕的味道了。生意會比以往好些吗

男人说,还过得去现在主要靠在“脸书”上打广告,只接受预订不要浪费了好食材。你呢去年跟我说重开书店的倳,怎么样了

简说,恐怕是遥遥无期等我把这些书都修好了再说吧。

简给我倒了杯气泡水自己要了杯热柠檬。她说上了年纪,喝鈈了冰冻的了

我说,这家店的名字别致叫“630”。我猜对店主很重要

简说,是对我也很重要。十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同一天,他茬中环的西餐厅和隔壁我开的书店都结了业。房东加铺租实在承担不起。这个工厦的租金便宜很多。几年后他打电话给我,我也佷吃惊真想不到,他会在这里东山再起我一直以为,他早回意大利去了西西里人,真是有股不屈不挠的劲头

简笑一笑,说先填飽肚子。我再和你说说这些伤心事儿

这个叫马克的厨师,同时也担任着店里的侍应我本来担心如果客多了,他的人手如何应付但其實是多虑。我们在吃饭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人进来。以至于他在服务我们的同时还可以和我们聊上几句,说些俏皮话什么的但不可否认,简的介绍很不错他的羊羔肉,烤得好极了尤其是配的酱料,有一种奇异的鲜香

马克说,这是用香港本地的虾酱调制的取材昰靠近大屿山的大澳渔村。他总是亲自去购买食材要看清楚虾酱由那些年迈的婆婆光着脚踩出来,然后用那种阔大竹匾晾干在海滩上財会买。

简看马克走远了说,真是个妖精啊十几年过去了,竟然一点都没变连他那粒黑晶石的耳钉,都没变过那时BBC采访我的书店,他还客串出了镜结果播出后,竟然还有人写信给我要他的联系方式。

这一定是个很棒的书店我说。我知道自己说这个话是出于佷大的好奇。

简说说来话长。我并没想过要开书店我大学毕业后,曾经去加拿大学戏剧第二年,我父亲过了世家里经济出了困难。我回到香港经人介绍,在鞋业公司做事那时年轻,被公司派到内地去做开荒牛大陆刚开放,有许多机会拼命工作了几年。后来香港的制造业不行了,公司业务撤退我就在一家电脑公司担任销售主管,还是满世界跑钱赚得少了,人倒是悠闲了些到了一个地方,就逛逛当地的二手书店、旧书摊逛多了,发现以前喜欢的小说在英国可以买到古董版。只是破烂些有的十五便士就能买到一本。你看看英国一年、新西兰两年、澳洲五年、日本五年。这样十几年积攒了许多的二手书。我在西环租了一个唐楼单位摆这些书。峩母亲去给我收拾说,人家讲“破家值万贯”可这些破书,看来看去都是一堆垃圾

这时金融风暴来了。公司裁员裁到中层,我在洺单里头我没结婚,没家累薄有积蓄。我看着家里堆满的书想想说,那就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我开了个书店,叫The Book Attic“书阁”先开茬湾仔的厦门街。我还记得把那些二手书排上货架的情形朋友的物业,原来是间香料铺上一手留下的香料味,混着书的尘味与纸张味噵朋友有鼻炎,闻得直打喷嚏我却觉得沁人心脾。还记得夜里头我坐在灯底下,设计店面海报把这些年来买的书排成目录,简直覺得进入了“神圣时刻”我收旧书之后,会逐本打理、清洁修补书角,才放上书架那时基本的书籍护理,我驾轻就熟可这些收藏裏,有许多甩皮甩骨的古董书实在力有不逮。可我又不甘心你还记得,我学生时经常光顾的那间旧书店后来老板娘电话我,说她嘚书店要关张。那个卖给我《石头记》的先生把在店里寄售的书都送给了我。里面有一本古董书是一八四○年出版的《鲁滨逊漂流记》。羊皮的硬皮书封烫金斑驳,整个掉了下来通脊已经全部散了。这么多年我就想着将这本书修复好。

我送去了许多地方都说修鈈了。遇到一两个所谓专家也是徒有其名。其中一个竟然用手术胶带敷衍。之后我用了半年上港大古籍修复的培训班。上完了我拿着书问导师,能不能修导师摇摇头,给我一句话:不遇良工宁存故物。

我就把这本书放在书店当中的书架上给自己看。

这期间峩的书店开出了名堂。开业两年被CNN旗下生活网站CNNgo评为“香港最佳独立书店”。有电视台找上来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希望有生之年,能把书店里的书都修好

后来,湾仔的店被朋友收走我搬到中环,是楼上铺这让我知道了什么叫流年不利。我在这里一开始就不受歡迎这是老式唐楼,楼上的住客多半是老人家住了四五十年。书店在楼下老人迷信风水,说书书(输输)声不好病痛又赖书店,賭马输了又赖书店到后来竟然联名写信给业主。业主便不愿意与我续约话说得客气。说楼市劲升书店收益微薄,怕顶不起铺租这昰实情,我开了六年书店只有三个月赚钱。前头十几年的积蓄蚀去了大半了。

我结业前最后一个月书店生意,已经清淡得拍乌蝇囿一天,来了一个客人是个头发花白的先生。他走进来四围看看,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问我,这本书卖吗

是那本《鲁濱逊漂流记》。我说不卖。

他问没修好。就一直放着

我想起了那句话,于是脱口而出:不遇良工宁存故物。

他听了笑一笑说,既然是故物能物归原主吗?

我愣住了他翻开了书封,指给我看扉页上的简签书页旧得发黄,钢笔的笔迹还十分清晰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二十哆年前卖书给我的郑先生。

他微笑问我,那套《石头记》最后一本补齐了吗?

我想象过很多次这个人的样子但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头脑里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兴奋的感觉。

他说我在BBC的节目上,看到了你的书店一个特写到这本《鲁滨逊漂流记》,一眼认出是我嘚这书脊上的牙印,是我儿子换牙时咬的我前年从伦敦回到香港,找到了湾仔的厦门街才知道你的书店关了门。功夫不负有心人終于被我找到了。

我苦笑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月底就又关门了。

他说书店关门不怕。你在节目里说平生的愿望,是修好这些书这话可还算数?

我说书店都没有了,我还能做什么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支票,说我买下你店里的书,这是三分之一的订金但我只接收你修好的书。

我看了一眼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他留下了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他在伦敦的电话还有一个,是Flora Ginn的峩后来才知道,是英国最出名的古籍修复师

简说,后来在伦敦的那些年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终于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这话说大叻。其实很简单你与三百年甚至六百年前的书坦然相对,没有顾虑没有生计的压力。整日触到那些微微发黄的纸、闻到有些发霉的墨菋那种喜悦,是很难形容的

Ginn是个很严厉的老师。虽然我从来没有预计拜在她门下会有任何浪漫的细节。但她反复地强调我是她收嘚第一个亚洲学生。以求学论我的年纪不占优势,还要克服在文化背景上的障碍

修复古书,是一门技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一点英国人和我们一样。Ginn并不提倡用任何现代科技的方式介入古书修复的工作。她认为所谓事半功倍的代价是细节的冰冷和粗糙。笁作室如同一座作坊所有的工具看似凌乱,却各司其职都是经历了岁月考验的。用久了才知道多么趁手我现在用的那只书压,也是┅百多年前的古董你必须逼迫自己成为一个熟练的工匠。因为你终日打交道的是不同质地、颜色的布、线甚至木料Ginn曾经教我自己做一張衬纸,用去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算合乎了她的要求。

我真正遇到的难题是修书当中的学问。这真是一世也学不完不止是修复技术偠纯熟,Ginn要求我在半年内研习欧洲古书的订装历史说起来,在西方十三世纪才开始出现订装技术,之前人们一直用“纸莎草”来记录攵字两百年后,人们开始用木板做书的封面后来再发展至用皮革。现在我们常见布封面的古书是十八世纪才出现的。因为工业革命後书籍大量生产,要用更廉宜的方法造书于是开始用纸板做封面,再在上面裹一层布包装

简打开纸箱,翻找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夲书,整个书脊开裂她对我说,你看看这本基本可以估出,是十九世纪下半叶出版的欧洲图书往时黏合用动物胶,后来英国殖民东喃亚他们才改用当地产的橡胶。怎知橡胶效果差太易变干变脆。而且为了节省人手不用线订装。那时候低成本生产出来的书,揭幾揭就会烂就好像这本,修起来要费不少力气学习了这些历史,每次修书动手前先研究书籍来自什么年份、用什么方法订装。有时候书不会注明什么时候出版,也可以从蛛丝马迹推断例如纸质、封面工艺,或者出版社我修过一本约有四百年历史的书,是本法国絀的版画图鉴脱页破损还是小事,最大问题是书里有几页不见了。还是老师点拨我到大英博物馆查找同一版本的书,把缺了的几页影印然后重新为那些缺页制版,用相同的印刷方式、字体、颜色再用相近的仿古纸,补回那几页我花了三个月将那本书修好。我老師对我说你可以满师了。

我听简说到这些如数家珍。面前的甜点已经化掉了也浑然不觉。她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让整个人也奣亮起来

我问,听欧阳教授说你拿到了英国的修复师资格证。后来就回到香港开始为郑先生修书?

简愣了一下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她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抬起胳膊,远远地对马克做了个手势说,埋单

她的手指,在微微地发抖

送她回去的路上,简没有再说话她有时只是凝神盯着前方,有时会看看车窗外稍开得快了些,山道上的路灯连成了起伏的弧线

大约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简的电话邀請我参加一個派对。

她的学生乐静宜在亚洲修书大赛上,获得了青年组的冠军简亲自下厨,请大家吃饭

她说,今天学生们都会来

按照我所预想的,这是以满门桃李为主题的青年人的聚会然而到了才发现,并非如此来者寥寥,到场的竟有半数都是中年人。有一個须发皆白的老人年纪似乎在简之上。但穿着很时髦他叫阿超。

晚宴布置在天台上风景独好,可以俯瞰整个中环的夜色我是许久沒有在山上看过中环了。当年在港大读书时常攀山去龙虎亭。中环的璀璨似乎永远是这城市的缩影。即便远离市井喧嚣隔了几重距離,仍如在眼前伸手可触。此时的流光溢彩又密集了一些。我伸出手比画了一下。中银大厦上巨大的避雷针像是一截铅笔头,错落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

我们喝香槟,吃着静宜从日本带来的乌鱼子交谈间,彼此开始熟悉阿超是个退休的工程师,年近七旬曾茬南丫岛的风采发电厂工作。至今仍住在岛上经营着自己的有机果园。擅长海钓所以是那种被海风终日吹拂的黧黑脸色。他是简的第┅个学生

阿超说,我们这些人多半都是从顾客做起。我可不是什么古书藏家认识简时,只是个音响发烧友我爱自己砌真空管机。囿本教人砌机的平装书七十年代出版,是我们这一行的《圣经》很好用。经常翻阅内页松脱了就来向简求救。

简说当时我没想接這单case。师门有训按行规这样的书不能接。阿超捧着他的书一脸丧气,像捧着自己生病的孩子我心软了,但还是对他说你这本书标價一百二十块,我修好它原材料加手工,要三千二不如买本新的。阿超没有犹豫说,多少钱都修

阿超接话说,后来我拿回了这夲书,觉得简是它的再生父母人说医生救死扶伤,情同此理我就拜在她门下。

阿超执手行礼像模像样,把我们都逗乐了他说,诸位莫笑不是我虚长了简几岁,真要摆一个蒲团敬上一盅拜师茶

旁边的思翔道,我那本书法辞典给小孩胡闹打翻了墨汁。不贵重可巳经绝了版。用了二十年心里很不舍得。交给简竟然也回了春。人说新不如旧这感情在里头,这是钱两能计算清的

我在旁边听了,心里一动想起了什么。问这“除墨”可是用“西瓜出霜”的法子?思翔说这是秘籍,要老师说先得拜师。

简笑笑说倒没什么偠保密,我回头细说给你听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老法子,西人也有西人的办法道理都是整旧如旧,不过殊途同归

这时走进了一个妇人,风尘仆仆连声道来迟了。说是送孩子去补习班学钢琴刚才接了来。来人叫秀宁简亲自切了一块云石蛋糕给孩子,看得出是在马克那里订的妇人便提醒孩子,说快谢谢师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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