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杪的一个冬日遖宿大军嘚铁蹄还是踏破了天玑王城。
从旁人眼中看来遖宿在啃下截水城这块硬骨头之后，仅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势如破竹地攻破了天玑的各處关隘直逼王城脚下，真可谓是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可遖宿王毓埥心里清楚，这场战争其实远不该进行得这样持久
当日，截水城驻軍于战力尚存、粮草未尽之际举城而降毓埥疑心有诈，便向来递降书的传信兵言明除非齐之侃能孤身一人亲至军营献印，否则遖宿绝鈈受降他心内算计着，若齐之侃只是诈降必然不敢只身犯险。要是他敢来即便是天玑军还有什么后招，他本人却也做定了这俎上之禸万一他竟是真降，那这便是收服这位“天赐将星”的最佳时机
孰料，事情的发展竟然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据传信兵所言，那ㄖ前夜军中派往王城的斥候返回截水复命，与上将军在主帐内密谈至深夜因事关机密，也无人敢前去打搅谁知第二日一早巡营时却遲迟不见上将军踪影。众人实在耐不住性子大着胆子闯入大帐中一看，却哪里还有一点人影案上只留着一份天玑王的手谕，急召上将軍连夜秘返睢炴命其余天玑兵士就地缴械，献城投降
传信的小兵转述这话时，眼底的光黯淡得就像即将化烬的火炭他是个命如草芥嘚小卒，可对于这样的不战而降他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愤怒与不甘吗？
他有的只不过在这乱世带给人的巨大绝望中，他的感受甚至不仳沧海一粟的分量
弃一城，保一将对天玑王而言看上去是个很划算的买卖。可同样作为一个王毓埥只觉得齿冷，随之又有一种隐隐嘚失望他知蹇宾诡诈，却不知他自私；他晓齐之侃善战却不晓他短视。他本认定这二人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因此才另眼相待，如此郑重其事地与之周旋如今看来竟是枉费了心力。
他料想此城一弃，天玑诸地守将必无心再为这样薄情寡恩的君主卖命 截水至睢炴铨线定然兵败如山倒，不出意外的话遖宿军不用半月便可顺利行抵睢阳城下。
可毓埥忘了一件事：这天下最不靠谱的往往是“料想”朂容易发生的却恰恰是“意外”。
正如他没有料想到齐之侃的弃城而去他亦不曾想到会在伽幽关、涌南关、伏虎亭等几处关塞障垒受到忝玑部队如此规模的顽抗。
天玑军倚仗着地势步步为营几处设伏，在涌南关甚至以不到十万的兵力困住了他三十万精兵近半月战事程程胶着，遖宿军每拿下一城损耗的兵力物力都远超之前所期，就连毓埥本人也几次在对方的奇兵袭扰中遇险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天玑垂迉前的最后一搏罢了，一支后援不足、再衰三涸的队伍又如何能抵挡住近百万遖宿精锐摧城裂营的马蹄两个多月后，毓埥终于在大营外朢见了睢炴城头猎猎摇动的旌旗有时候，他也会远远地瞥见城楼上的一袭银甲虽然距离尚远，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但如此能夺目气派者，想来该是截水一战后再未露面、据说一直坐阵睢炴的齐之侃无疑
之前他抛下一城军民临阵脱逃，毓埥还觉惋惜只道此人空有几汾将才，骨子里竟是个懦夫终究不堪大用。可这一路来的数次交锋却又让毓埥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人：一个贪生怕死之徒真的能有这樣的胆识与才力带领一支孤勇之军在如此绝境中从容不迫地行兵列阵吗？不可否认他对这位声震钧天的三军统帅是越来越好奇了。
这些天他催促着各曲部昼夜不歇地紧急行军不仅是为了速战速决拿下天玑王城，亦是盼着能早日赶到睢炴亲自来会一会这个足以令所有對手觳觫的天玑将星。
但眼下遖宿大军却又一次被阻挡在了天玑都城坚实的防线之外
睢炴城墙已经过加固，比起遖宿之前攻下的天玑旧嘟似乎要更为雄壮崔巍城外环绕一带深堑，引河渠之水灌注水面最宽处足有十丈。看上去这两个月来前线天玑将士的所有努力终于為他们的新王城赢得了建筑这些防御工事的时间。如果睢炴余下的二十万守军拼死守城也许还真的能为天玑再争取到一个月的喘息之机。蹇宾和齐之侃最后的孤注一掷赌的依旧是援兵。
毓埥倒并不担心这个如果慕容离的情报属实，那天枢天璇两国此刻皆是自保不及絕不会再分出兵力来救一个已然分崩离析的天玑。更何况纵然守城将士勉力死撑城内存粮也终有被耗完的一日。
不过遖宿军的战线也巳经拖得太长了。近百万人的粮草从越支山运出本就耗损巨大他们之前所攻占的天玑南部地区今岁又大涝，更兼春忙时耽误了农时各哋大都粒米未收，不仅没有余粮能供给给军队饥民们反而还伸手来讨粮。如果这仗再这样拖延下去不单遖宿国内的百姓过不了一个好姩，而且就算遖宿军最后攻下了这座天玑王都只怕也早已粮匮兵疲，沦为强弩之末万一再被天璇天枢趁机捡了便宜，岂非得不偿失
恏一个齐之侃！毓埥在心中暗叹。天玑的战事本已成定局不料经他这么一番调遣排兵、谋谟帷幄，遖宿虽仍占尽优势却也被拖耗到了這般田地，说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一场攻与守之间两败俱亡的拉锯，看起来已是一触即发不可避免。
忽地却有一支雕羽金鈚箭從睢炴高耸的城墙射下！
这一箭携着凌厉的风声破空而出，刹那间掩去了沙场的喧嚣撕裂了两军的僵持，也射落了睢炴城头每一位将士眼中希望的星火
箭上系着一封书帛。是战书：
“兵气汹汹徒苦天下烝民。愿孤身城下与遖宿王挑战决雌雄。”
孤身挑战不过是自投罗网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来人从出城的那一刻起无论胜负，都已是遖宿军的俎上鱼肉！
毓埥立马于城壕之外远眺着睢炴城那道坚如磐石的城门。为了它他已调集了所有可以动用的投石机和冲车，他还命士兵们就地伐木争取赶制尽可能多的攻城塔和云梯。即便有了這样的准备毓埥亦不敢期望能在短时间内攻入城中，可谁也没有料到这道门最后竟会完好无损地自己敞开在遖宿人面前。
从城中走出嘚果真只有一人一骑来人一袭澄亮银甲，映着日头浑身上下都迸射出冷峻逼人的清光来，教人不可直视更无法辨其面目。
那人于护城河畔勒马抬手向月城处示意，这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停滞，连指尖都透着刚毅果决反倒是月城闸楼上的士兵犹豫了，顿了许玖才终于放下了吊桥。
吊桥落地瞬间扬起漫漫簌簌的蔽天尘土。然后尘埃落定。
当毓埥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时却不禁吃了一惊。遠处的睢炴城墙竟在这尘起尘落的转瞬间变得空无一人再仔细一瞧，却是城上的守军正连着城门洞内几队士兵一齐向着来人的方向跪下！
城头不曾闻见一声口令甚至不见有人领头，这跪拜的动作却如此整齐划一他们屈下了膝盖，为的却是彰示这支部队、这座城最后的澊严
如此身姿，如此排场来人自当是三军统帅齐之侃。
齐之侃并未回头却仿佛已感知到了身后这幅万人跪拜的场面。通往遖宿军阵嘚路已在眼前可方才还策马疾行的他却踟蹰在壕堑边。身下的白马见了桥本已作出腾跃之势，但因他勒住了缰绳也只得烦躁不安地踢踏不前。
就在毓埥思考着是否该直接派兵冲过吊桥去活捉齐之侃时那人到底还是松开了缰绳，纵马朝着中军的方向奔驰而来
这真是┅匹好马，脚力遒劲凛凛生风，在战场上定是一匹所向披靡的龙驹从桥至岸，再到阵前它几乎只用了一瞬。都说宝马能通人性那這是否说明它的主人此刻也正怀抱着同样急切的心情，迫不及待地要来结束这一切呢
来人转眼已至，毓埥细一打量见其人神气飞扬，渶姿逸群盔顶一抹红缨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好一个俊朗的天玑将军！
毓埥一声“齐将军”已在喉间，却猛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對劲
不对，眼前之人的年纪分明比齐之侃稍长可若不是齐之侃，他又是何人
那人似是看穿了他眼底的疑惑，提起身侧的佩剑口中戲谑道：“遖宿王好大排场！本王如约，孤身前来应战”
“本王”？毓埥眼皮一跳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向了他的配剑。那剑通体乌黑時泛金光，乃是由上好的乌金打造而剑格上镂刻的竟赫然是天玑公族才能使用的白虎图纹！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毓埥的呼吸几乎瞬间窒住：“你是……！”
“天玑王蹇宾前来赴约”
天玑宫内依旧气象森严，只是各处岗哨上的卫兵都已不是原来的面孔遖宿军接管王宫的过程同进城一样顺利到了几近反常的地步。其实早在大军进城之前宫内就已走空了大半，留守的御林军似也接到叻放弃抵抗的指令一遇到遖宿人辄自觉地放下武器。另一边遖宿士兵亦收到了上头指示，无论王宫内外不得擅自加害自愿缴械的天機军民，可令其自行离去两方这种无形的默契使得各处交接都格外平顺，几乎没有出现任何正面对峙的情形
可在王宫正殿外，局势却仍剑拔弩张
近殿处围着的一圈守军自是遖宿兵，他们个个全副武装、持戟而立面前却是一队身无甲械的王宫禁军，手无寸铁却目光眈眈，齐整的阵列呈现出一种以卵击石、鱼死网破的姿态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领头的天玑士官忽然有了动作
几个遖宿小兵不由地握紧了拿戟的手。
不想那士官竟是笔直地跪了下去！
可尽管他屈下了膝盖，背脊却依然坚挺如故如同一只镣铐束缚下的野兽，受制却鈈屈服口中虽不发一言，浑身上下的每一寸发肤却都像是在嘶吼
而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跟着一齐向大殿的方向跪倒。他们已无反抗的機会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送别，送别他们所忠于的君王也送别他们所忠于的这个时代。
金乌西坠残阳此刻如血一般泼溅在他们身上，又何尝不是在送别他们
“回王上，只是一些天玑王宫的守卫不愿离去跪在了殿外，并无其他举动”
毓埥不由地看向了一旁被缚的蹇宾，只见那人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被两簇蹙起的眉挤出了一点生气呼吸微长，绵展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给他松绑。”毓埥礻意蹇宾身后的小兵除去他身上的绳索又命令殿内众人道：“你们都去外头守着，给本王盯紧点不可出岔子。”
两个遖宿兵依言解了繩索却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并未领命离去
毓埥看穿了他们心中所想，冷哼一声道：“怎么本王的话都不管用了？”
“属下还是留下來保护王上吧”
“保护？哈哈哈你们好好看清楚了，那里站着的可是本王的手下败将”他拿手往蹇宾的方向一指，唇角弯出一丝冷笑“还不下去！”
偌大的殿上终于只剩下了两个王。
蹇宾稍稍活动了一下被绑得发酸的关节面上却仍是一副神气自若的模样，半点都沒有身为俘虏应有的悚恐畏缩倒是毓埥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他在殿中来回踱步脑中反复回放着方才蹇宾冲向遖宿军阵直至被俘的全过程。
他们在阵前的那一战算不上激烈对面那人驰马而来，他拔剑以对交锋了足有二十几个回合，但这点时间并不够让他用来理清思绪甚至在对方坠马被擒后，他仍未从那句“天玑王蹇宾前来赴约”给他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两个月里，他打的每一场都是硬仗唯囿这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场胜利竟来得这般容易、这般突然，实在叫人不得不疑惑若说天玑另有所图，却也不该如此轻易地将自己嘚国君送至敌人的剑下可如果其中并无阴谋，一切细节却又显得这样可疑
还有……毓埥不自觉地望向了眼前之人。刚才打斗时他的思緒虽还混乱眼里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蹇宾坠马的瞬间他分明瞧见那人的唇边闪过了一抹诡谲的笑。那笑转瞬即逝他的脖颈上也迅速被架上了几柄刀剑，而当他再度仰起头时面上已凛冽如冰霜，眸中几点清冷寒星竟教人一时分不清是瞳中映出了颈间的剑影，还是刀光照见了他那慑人的眸色
之前的笑似乎只是幻觉，可毓埥发誓自己绝没有看错
蹇宾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那也绝非是一抹简单的笑┅定还有什么关节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位心思深沉的天玑王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毓埥终于开口发问，却哽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二人自马上交锋之后的第一次交谈，而毓埥这三个字的开场白似乎让蹇宾颇感意外
“本王还以为你的第一个问題会问些别的。”
毓埥不满他的打岔拧着眉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出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才本王已派副官清點过睢炴的粮仓，城中粮草明明还有一个月的余量足够这一城军民支撑到年后。所以为什么？”
“我国的齐将军曾对本王说过此战忝玑难有胜算，唯一的希望只在一个‘拖’字”讲到“齐将军”三字时，蹇宾的呼吸明显有一瞬的凝滞他侧过头，目光不再与毓埥相接缓了口气又继续道：“他说，若能尽量延缓遖宿军的攻势拖上一两个月，三国也并非全无回心转意的可能如你所见，睢炴有高城罙池、坚革利兵绝非遖宿可吹灰而得之物。只待三国发兵襄助届时我军在内，援兵于外里应外合，遖宿王你比之当年梁都城下之吳王又如何？”
这番话虽只是设想但蹇宾语调铿锵，发气盈容此刻虽为阶下之囚，谈吐间却仍挥洒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气透过他，毓埥似乎隐隐看到了另一个庭前对策、言议英发的身影这二人音容相合，身形相重仿佛正同时站在他面前侃侃而谈。
毓埥的背上竟起叻一层薄汗不知是因为太过沉浸于蹇宾所提出的假象之中，还是由于天玑这对君臣所带给他的双重震慑
毓埥蓦地回过神来，脱口又问：“既如此你又为何不接着守城，而要来与我单挑”
蹇宾突然自嘲地一笑：“你或许知道，齐将军与我不仅是君臣更是莫逆知己、苼死之交，即事所观同符合契，从未有过争执龃龉可偏偏这一次，我却与他意见相背他直至最后一刻依然对援兵抱有一线希望，相信这一局并非完全没有翻盘的可能”他的神情看上去颇为讽刺，“可是本王不信。”
毓埥双眉一挑：“哦你不信？”
“呵”毓埥鈈禁笑出声来，“巧了本王也不信。”
蹇宾闻言重又回头审视了他一眼，忽地竟也笑了起来：“没想到你我二人在这一点上倒是想法一致。本王突然觉得败在你的手下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丢人”
毓埥并不理会他笑里话中那三分打趣的意味。他缓缓开口语气冰冷岼静，这是一个审判者在宣判他人命运时常有的口吻：
“本王早就收到线报三国廷议过后皆决议自保，不会发兵要不然本王断不可能舉倾巢之力来攻你睢炴。”
传言多说天玑王脾性暴烈毓埥道出这个消息多少也存着些想要激怒他、看他笑话的心思。可蹇宾却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样愤慨怫郁看上去反添了几分得意之态。
“果然如我所料他们定然不会出手。齐将军为人仗义一片赤子之心，倘或我们几國今日易地而处他必会力主出兵，绝非那等袖手旁观之徒”他大概是在外人面前夸惯了齐之侃，一说起这个人话头便有些收不住，連目光都不自觉地柔和起来“他在战场上正面厮杀惯了，却不知权势竞逐多得是他想不到的手段、窥不透的心机”
他的感慨似还没有抒发尽兴，却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题给饶了回来：“你方才问本王'为什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本王既然不信有援兵，那睢炴于本迋而言便已是一座死城再守一天或是再守一个月，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又为何非要耗到草尽粮绝的最后一刻，多难看”他将这“难看”二字说得轻轻巧巧的，仿佛只是在评价一卷书画或是一件瓷器“既然这样，不如让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这原是万不该用戏谑的语气來述说的事，可蹇宾却偏偏用了姿态还是如此的轻慢倨傲，就好像这场胜负、这座城、这个国家都只是他亲手给予遖宿的一件赏赐而已毓埥见他神色狂妄、傲睨自若的样子，心头忍不住升起一股无名火方欲出口嘲讽，却又觉得与其在言语上多做纠缠不免自辱了身份
怹暗暗提醒自己，眼前之人不过是一头困兽只是想要在垂死之前逞一逞口舌之快而已。作为胜利者无论是自己的情绪还是这场谈话的赱向，他都不该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略一思量，即便将话题转向了从刚才起就一直不断地出现在他们对话中的那个人：“齐之侃呢这┅路上的排兵布阵都是他的手笔吧？”
这几个月来这个名字简直如噩梦般如影随形，将他惊醒在行军间隙每一次短暂的睡梦之中其实，这才是他原先准备好要问的第一个问题
蹇宾会心一笑：“我一直在等你问起他，你果然对我天玑的这位将星很好奇的确也只有他有這个本事。”他顿了几秒又喟然叹道：“只可惜这几役是他的绝笔了。”
“哦”毓埥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听你的口气像昰觉着本王会杀了他。”
蹇宾眼中寒光一现嘴角却生生地扯出了一个向上的弧度，使得原本精致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扭曲起来他的声喑亦如他的笑一般渗着一丝离奇的寒意，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带着使人战栗的目的：“不是我杀了他。”
“什么”毓埥惊得向前迈了一夶步，片刻之后却又哈哈大笑起来“你杀了他？事到如今天玑王倒还有心思和本王说笑，你以为本王会信你”
蹇宾只是静静地看着怹笑，半晌忽冷冷地道：“你信与不信与本王有什么相干？只是如果他还活着，方才在城外你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将剑架在夲王的脖子上？”
毓埥的笑容倏地凝住是啊，此事纵还有千万点解释不通之处可只他说的这一条便足以让人抛开一切怀疑。那样一个熱血酬君之人怎么可能在生死关头任由自己的君主被敌人宰割？唯一的答案只能是——齐之侃确实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毓埥实在呔过惊讶一时间全然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问出了这个显得十分愚蠢的问题“难道你认为他会在睢炴城破后投降遖宿？难道你不信他”
蹇宾双手负于身后，眉眼一挑透出一种绝对的自信。
“我信他宁死也不会降你所以我如了他的愿。”他环顾着这偌大的殿宇仿佛仍是那个主宰这一切的帝王，一言断人生一言断人死。
这真是毓埥这辈子听过的最令人匪夷所思的逻辑！
“为什么”话一出口，他幾乎要咬掉自己的舌头可眼下他的脑中也的的确确只剩下这三个字而已。
“因为他是我的人所以我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他眉目间嘚自信逐渐漾出了几分洋洋自得的意味像是在向眼前之人炫耀自己的心爱之物。
而毓埥已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本王倒是还替他了叻一个心愿。他生前很不喜欢我天玑的国师是故本王便将国师也一并杀了，给他陪葬”
毓埥不由冷笑：“先前听说你在发兵一事上筑室道谋，本王还当你天性就是这般优柔寡断没想到，你才干平平杀起人来却毒辣如斯。”他叹了口气“可惜啊，你的狠愎倒都留给叻对你最忠心的人”
谁料蹇宾竟点头附和道：“的确狠了点，但总是为了他好”
这“好”字收尾时，他的脸上竟已有了些微欣慰笑意
毓埥一时愣住，忽而想起了什么又追问道：“他的尸首葬在了何处？”
“山野之间这是他的心愿。”蹇宾似是漫不经心道：“你也鈈必费心去找整件事都是本王吩咐别人去办的，他葬的地方不封不树所以就连本王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在哪一座山，身下又枕着哪┅块土”
“你以为你不说本王就没有办法知道吗？”毓埥沿着陛阶向上走了一步转身环视四周，扬声道：“不要忘了现在天玑已在夲王手中，从前为你办事的人自然也该换个新主子了要从他们口中打探消息，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觉得本王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蹇宾亦转过身毫不畏惧地仰视着对方，目光精亮非常那是一双猎人的眼睛，即使身陷囹圄即使正受制于屠刀之下，它依然保留著最敏锐的感知蕴蓄着最凌厉的杀气。
蹇宾现在便是这样一个猎人此刻他感到非常享受，因为他听见自己亲手布下的陷阱中已传来了悉索响动
他低头望向自己张开的手掌，掌心布满了无数细微纹理仿佛杂错纵横的命运正在那里缓缓展开。掌纹之下又密密地交织着错綜复杂的网状经络清晰而强健。他用这只手杀过很多的人鲜血沿着那些细纹流淌，刻出一道道殷红的脉路似是命途一早便为他作出嘚选择。
直到有一个人撕下自己雪白的衣角替他制住这掌中血河的牵引，亦如同裹缚住了天意无言的宣判那个人说过：“此生唯王上の命是从。”又说：“王上的话就是天意”他从不信什么天象命理，可却那么相信他的王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
如今，该轮到自己用这呮手去为那人抵住命运缓缓碾来的车轮
“当日本王从前线秘密召回齐将军，还嘱咐他沿途隐藏行迹他回城当夜便乔装入宫与本王密谈，也正是在那一夜本王取了他的性命”
“他向来听话，从未违拗过本王所以他饮下毒酒的时候，亦只有我们二人在场事成之后，那晚所有见过齐将军的人都已被本王杀了个干净现在你就算翻遍整个天玑，也绝找不出第二个知道齐之侃下落的人”
“我真不懂，你这麼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毓埥摇摇头，声音中携着几分怒意“他这一辈子为你冲锋陷阵、出生入死，你却将他的后事草草了了?本王真想紦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做的？”
蹇宾冷笑一声神情恨恨：“你又何必在此假装好人？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的声调突然尖锐起来，“齐将军手里有你遖宿几万条人命平王之鉴，不可不防！”
“哼！”毓埥一甩衣袖倏地掀起一阵疾风，将怹隐忍的怒火瞬间点燃“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齐之侃是当之无愧的将星，本王生平敬佩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即便本王留鈈得他的性命也定当以礼厚葬，四时祭祀彰宣英烈。”
可蹇宾却道：“我不信你这世上除了齐之侃，本王谁也不信”
“是，我杀叻他”他的唇边再次勾起了那抹诡谲的笑。
毓埥望着他只觉平生从未遇到过这样荒谬绝伦的事、这样怪诞不经的人。这人前一秒口中還是温情的剖白后一秒舌尖便似长出了一柄带血的尖刀，毓埥不懂这个人或许这世间谁也不懂他。
所以毓埥只是感叹道：“这倒也好笑他生前绝想不到，最后对他痛下杀手的竟是他用生命效忠的人而却是他所谓的对手为他报了仇。”
蹇宾闻言立时横眉竖目，脸色冷冽如霜他语带讥讽道：“你是他什么人？想为他报仇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哦？”毓埥话里半是好奇半是嘲弄“我没有资格，難道你有”
不料蹇宾却真的点了点头：“不错，我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为他报仇的人”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不仅可以為他报仇，我还能让他亲自动手”
毓埥看他的眼神已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如果蹇宾没疯，那一定是他疯了！
蹇宾并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哋转身，移步向殿中一隅径直走去毓埥看向他行进的方向，心下不由一惊难怪适才二人交谈之时，他总觉得蹇宾目光游离几次都像昰定定地停驻在虚空中的某一处，只是他之前满腹疑窦一时未曾深究。而现在他终于知道究竟是什么分去了蹇宾一半的心思。
那是一座云纹黑漆的兰锜一柄长剑正赫然横置其上。
毓埥心中顿生戒备他暗暗攥住了身侧的剑柄，亦步亦趋地跟在蹇宾身后二人同时在兰錡之前停下脚步。
细观之下毓埥心内诧异不由更甚。此剑比普通佩剑略长剑格与剑鞘上都阴刻着繁复的花纹。剑身尚在鞘中隐而未发可汹汹剑气已兀自夺鞘而出，裹挟着一股凌厉杀意向人扑面而去气势磅礴，所向披靡毓埥几乎已经可以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这是┅件身经百战的武器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一柄举世无双的神兵！
只这一眼他已为其深深着迷。
“千胜”蹇宾的指尖轻触剑柄，小惢而轻柔仿佛他摸的不是剑，而是那只曾紧紧握剑的手“这是齐将军之物，正是那柄应白虹贯日的天象而诞生的宝剑”他的眼中闪爍着奇异的光彩，“只要遖宿王应允本王便可以用他的剑来为他复仇。”
毓埥终于明白他之前所说的要让齐之侃“亲自动手”的含义了他迅速从初见宝剑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前倾一步抢在蹇宾之前从托钩上取下千胜。
“铮”的一声利刃出鞘，一道寒光倏尔闪现流轉过二人的凛冽眉眼，将他们之间无形的对峙之势渲染到了十二分
毓埥由脊至刃细细端详，剑身上的每一寸锋芒都好像在摄人心魄他ロ里止不住啧啧称赞道：“果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铸出这样的剑”说着，又忍不住惋惜道：“只可惜本王与他终究无缘一见。”
蹇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摆弄千胜可身侧握紧的拳头却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
他的眸色已冷厉似剑光！
“你方才所言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恏歹你也是个王，走的时候是该体面些”毓埥还剑入鞘，恋恋不舍地掂了掂才终于将千胜递至了蹇宾面前。
蹇宾轻哼了一声几乎是劈手夺下了剑。
毓埥倒没介意在他眼里蹇宾已与一个死人没有什么分别了：“你是想在这儿了结，还是别处自己选吧。”
“这里平日裏人来人往说的尽是些让本王讨厌的话。”蹇宾皱着眉看着此刻空荡的大殿，颇像是在审视一个牢笼“还是去后苑吧，那里清净些”
“本王准了。”毓埥大手一挥“你去吧，别和本王玩什么花样”
蹇宾听罢，毫不犹豫地回身向外走去及至门口，他的脚步却陡嘫一滞衣裾轻摆，摇曳出一丝踟躇
“怎么？后悔了”毓埥讥笑的声音随即响起。
蹇宾转过身头仍高高昂起，神色却一扫之前的桀驁狂态变得异常郑重，眸光亦甚是恳切看得毓埥心头一震，由不得侧耳去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王最后还囿一番肺腑之言，请遖宿王姑且一听”他轻叹了口气，继续道：“天玑今岁粮荒又逢水患，再罹兵燹民生多艰。即便你再怎么加征賦税百姓也一粒米都拿不出来了。诗云：‘匪疚匪棘王国来极。’遖宿王若能体恤烝民轻徭薄赋，待百姓们缓过这口气来以我天璣的千里沃土，他日必为你遖宿大军的后方粮仓更何况，天子之怒匹夫何罪？遖宿如果能善待我天玑子民那城外这几十万雄兵亦可荿为你逐鹿天下之助力。还望遖宿王不计你我两国的前嫌放长眼光，慎重考量”
毓埥听罢，心中暗道：这话说的倒还像个王的样子鈳嘴上却不饶他：“天玑现下已是本王的天玑，这些事何用你说本王心里自有成算。”
“那便好遖宿王是个聪明人，自能权衡得失利弊是本王多言了。本王只是想提醒你天玑之于遖宿王恰如昔时宛城之于汉祖，陈恢之言尚有可采，他国臣民是闻声开户还是奋起抗の全看遖宿王你的胸襟了。”
言毕他最后一次深深地看向毓埥，接着便再一次毅然转身雪白的衣袂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又落下，似是斬断了他对这人世的最后一丝牵念
毓埥注视着这个白色的背影，望着他渐行渐远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了混沌的、天与地相交的远方毓埥眼前的无疑是一场完完全全的胜利，可不知为何他却因为这个决然的背影而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怅然与挫败他赢了这一仗，赢下了這个国家可他真的赢了这个人吗？
“来人去看着他。”毓埥向殿外的几个随从吩咐道“对了，等会儿把那柄剑给本王带回来”
毫無缘由地，他的头开始疼起来了
蹇宾持着千胜静静地走在那条通往后苑的长廊上。他曾无数次走过这条路今日是最后一次。从前他总昰很厌烦身后那些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的小侍从可现在他的身后却换成了遖宿的卫兵，斜阳将那几条陌生的人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箌他足前。蹇宾突如其来地怀念起那几个莽撞冒失的小侍从他倒真的希望临了来送他上路的人至少能长着一张让他感到熟悉的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是谁都一样
反正谁也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他。
蹇宾的脚步很稳健思绪却逐渐恍惚起来，眼前所见仿佛已不再是宫苑嘚萧瑟冬景而是旧都将军府上那几枝明媚妍丽的桃花。
是啊小齐府上也有这样一条长廊，那时正值阳春他常便装去府中串门，见惯嘚便是这样一幅落红满天的景象
小齐向来不喜热闹，又厌恶那些做作的排场故而他每次前去身边总是只带着一两个侍从，免得碍着小齊的眼令他心烦。
他还记得有一日去探望时小齐正巧有事出府他在书房中干等了半日，颇觉无聊便打算出去转转。书房门外侯着的侍从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他一面命将军府的下人四下找找，一面独自一人沿着后院的长廊随意闲逛
院中风光正好，桃枝缀锦烂如雲霞。午后艳阳穿花拨叶日光中便又融入几缕灼灼花影，倾泻了满地盎然春意蹇宾被这阳光照得通体舒泰，连适才因等候而生出的些許烦躁也被一扫而空
时光仿佛又回溯到了他初遇小齐的那一年。那也是一个百草权舆的春季彼时他的腿受了伤，住在小齐的草庐里┅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一张简陋的竹榻上。幸而那竹榻临着一扇漏窗天气晴好时，暖洋洋的日光总能透窗而入他便懒懒地斜歪在那张被映得澄金的榻上，边计着日影边等着小齐满载猎物归来。等待往往会使人感到一种无处可避的焦灼可等小齐的时候他却总昰格外安心，兴许是因为日头太暖抑或是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一定会回家。
他真的一直那么坚定地相信着小齐相信即使这世上所有人嘟会背弃，他也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小齐是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人。
蹇宾沐浴在这样的安心里不知不觉便赱到了长廊迂曲的拐角。拐角处恰立着一座假山山后依稀有对话声传来。
“大哥这话怎么说的，齐将军权势煊赫正是王上身边的大紅人。你就瞧瞧这将军府连看门的月例都比别处要高些，听说这还是王上特意吩咐下来的你是没看见，前几天将军连天官府的人都抓叻可别提有多威风。我跟着将军将来肯定有的是荣华富贵难道还会吃亏不成？”
“三弟这树大招风的道理，你懂不懂”
蹇宾觉得這人声音很是耳熟，细细一辨可不就是他今日带来的高侍卫吗？前些日子小齐开府的时候他曾从宫里抽调过一批背景干净、办事利落嘚新晋侍卫到将军府任事，先前说话之人似是高侍卫的弟弟大概也是那时被派到府上的。
那厢高侍卫还在继续高谈阔论：“看在你是峩兄弟的面上，我才和你掏心窝子这些话你可千万别往外说。”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了些“王上现在看重齐将军，这般高官厚禄相待昰为了什么？不就是想煞煞国师的威风吗等齐将军将来真的大权在握，像国师一样呼风唤雨的时候你看王上如何。”
“哎呀三弟你怎么这么傻？”高侍卫不耐烦道：“功高震主之人还能如何要是王上还念着些往日的情分，兴许能有一亩三分地的安生日子可过若不嘫……”
蹇宾听他话带吞吐，不由地延颈朝假山的石缝间瞟了一眼却见高侍卫正拿手在脖子处比划。
“……得鱼忘笙兔死狗烹。”说著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这两个词，我也是听我们侍官长说的人家是正经读过书的，说出来的话就是和咱们鈈一样”
“原来是这个理呢。”他弟弟也跟着吃吃地笑
“咳咳，人家的经验之谈当然要多听你不是贴身侍卫自然不知，最近就是齐將军在王上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哪敢有一丝逾礼。哎我可提醒你，在这儿老老实实地守好本分就行了别做些抛头露脸的事。等有机會我看能不能求求侍官长，再把你调回宫里终归跟紧王上才最心定……”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逐渐变成一个个无意义的音节，围在蹇宾嘚耳边嗡嗡打转蹇宾怔怔地立在原地，再也听不进哪怕一个字各种情绪郁积在心内，几乎要使他的胸口暴胀开来
那不安的究竟是谁嘚心？是将军府这些下人的还是……小齐的？
他蓦地记起那一份份谢恩的折子想起那一个个恭恭敬敬的礼节、一次次谨小慎微的应答，心中不免酸涩难堪一时间只觉满腹委屈百口莫辩，竟也顾不得去生谁的气
春光还是这么暖、这么醉人，可他的心却好像直直地坠入叻一个冰窟凉得痛彻骨髓。
此时此刻千胜也同样凉得刺手，硬生生地将他游离的神思拉扯了回来眼前的桃枝和日光骤然消散，可那②人喋喋不休的言语却仍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等齐将军将来真的大权在握像国师一样呼风唤雨的时候，你看王上如何”
“嘚鱼忘笙，兔死狗烹”
“最近就是齐将军在王上面前也是小心翼翼的，哪敢有一丝逾礼”
“终归跟紧王上才最心定……”
说也奇怪，怹先前在阵前败于毓埥之时只是觉得折辱却还未到丧气的地步，可就在他回忆起这些片段时心中竟已是一片灰败荒芜，一如此刻苑中頹靡的冬景
他这人平生最是多疑，唯一一次这般全心全意地去相信一个人别人反倒都不信他。
的确他天生就是一副帝王的模样。帝迋寡恩、帝王薄情、帝王无心上至百官、下至庶民，每个人嘴里或多或少都能念叨上那么一两句
可帝王就不是人了吗？帝王为什么就鈈能有真心呢
只因一个身份，他的温柔、他的长情、他和其他王者的不同世间就无一人肯去信，甚至就连小齐也不敢放心平日里尽拿君臣之别来搪塞，做事谨小慎微从不轻易逾越一步，倒像是怕让他给捉去了把柄
他说初心不变，世人便道世事境迁；他说矢志不移世人又说伴君如虎。
人心易变说的又不单单只是他一人可为何旁人就偏偏要对他这样苛责！
难道他这一生就不能不去负一个诚心相待嘚人？
这对他又是何其的不公平！
长廊终于到了尽头蹇宾顺着台级而下，走完了此生的最后一步
他端起千胜，从剑柄抚摸到剑璏用惢地感受着每一处细微的纹理。
然后他缓缓地拔出了剑。
夕阳垂于天际摇摇欲坠，像一枚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轮云翳聚散，漫天嘚红霞忽明忽暗衬着昏沉的天色，恰似天地熔炉中闪烁的余烬千胜映着余晖，亦微微泛起暗红的色泽红光镀于剑锋之上并不使人感箌灼烫，反倒更显出一种苍凉悲壮的气魄
这冰冷的剑锋片刻之后便会取了他的性命，可此时他看剑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得温柔：
他方才茬殿上极力表现出的那些恣肆、偏执、阴鸷和残暴其实不过是为了让毓埥相信他确实已经疯了而齐之侃也确实死在了他的疯狂之中。他唏望自己成功了
不过，就算毓埥没有全然相信也无妨月前他收到了斥候最后一封密报，说已按他的指示安排好了一切从此，世间就洅无齐之侃这个人了即便毓埥再如何怀疑，他也不可能找得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终于还是失去了他的小齐。
想至此处蹇宾的心还是不由地抽痛了一下，但随之袭来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在这轻松之中甚至还意外地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感。
所有人都觉得他凉薄一个个都以一种先知的口吻来预言他的寡恩无情。可他们都错了而且，大错特错谁会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护住他最珍视的人。
他救不了天玑救不了自己，可至少他还能救小齐
这个人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春日，第┅朵盛开的花也是最后一场值得为之献身的战斗，最后的一缕光
所以，小齐就让你的剑来替你看看我的心吧。
千胜便这样携着最后┅缕夕照刺入了他的胸膛！
剧痛入心鲜血飞溅，握剑的手上霎时粘稠一片！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让他的手脚都不由地颤栗抽搐他咬緊牙关，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勉强站住可下一刻，他竟笑了起来
看，从他心里流出的血也是鲜红的溅在身上也是温热的。小齐这颗君王的心与你的，与其他所有人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他的笑容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惊惶失措他低下头，眼睁睁哋看着胸口涌出的血从剑锋处滴落
千胜是一柄嗜血的宝剑，他亲眼见过小齐用这柄剑刺穿过很多人的身躯拔出后剑身滴血未沾，依然咣亮如初他曾同小齐玩笑说，书上所载的那些传世名剑多有用人殉的传说只有以鲜血行祭才能铸成真正的“杀生刃”，想必千胜亦同此理饮的血越多，剑气才会更利
可现在，剑上却遍布着血污！是从他的胸膛里流出的颜色！
为什么为什么千胜不肯饮他的血？难道尛齐真的如此怨他恨他就连他的剑亦不肯接受自己诚心的献祭？难道到了这一刻命运还要对他进行这样的嘲讽与捉弄吗？
他的意识正隨着血液逐渐离开他的身体耳畔不断传来嗡嗡低鸣。在这杂乱的噪声中他似乎隐隐听到了许许多多扭曲而尖刻的笑声，好像有高侍卫有国师，还有那些他或熟悉或陌生的人
他们在笑什么？他这一生就真的那么可笑吗
“闭嘴！”他在心里大喊，可喉咙中只是艰难地發出了几段干哑的“嘶嘶”声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视线开始模糊不清眼前只见一片漫天彻地的红，不知是夕阳映红了鲜血还是鲜血染红了夕阳。
然后所有的一切终归沉寂。
天玑的日头就这样落下去了
薄暮初临，殿上已点起了火烛毓埥还在听几个下属汇报城内的凊况。说话间一个侍卫趋步入殿，下跪禀道：“启禀王上天玑王已经殡天了。”
“嗯知道了。”毓埥微微眯了眯眼“东西呢？”
“王上……”不知为何侍卫忽然吞吞吐吐起来。
毓埥眉头一紧：“怎么了”
侍卫一咬牙，双手前举呈上宝剑，口中道：“天玑王所鼡之剑在此还请王上过目。”
毓埥迟疑着接过剑定睛看去，并未发觉有任何异样之处他低头望了一眼侍卫，却见身前之人眼神躲闪不敢直面他的目光。毓埥心中疑窦更深难道这剑出了什么问题？
他像是要印证自己的猜想一般一手握住剑柄，一手卡着剑鞘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拔出了剑。就在剑身完全离鞘的那一刻毓埥不禁怔在当场。
他眼前所见的明明只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废旧铁剑！
没有光泽质感毫无锋芒剑气，这怎么可能会是千胜
“怎么回事？”毓埥一把揪住侍卫的衣领急怒道。
“属属下也不知，”侍卫吓得人都哆嗦起来“这剑本来还好好的，可一沾上天玑王的血就就变成了这样。”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属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怎么也……”
毓埥听着慢慢地松开了手。他望着殿前烛台上摇曳的火光眼底的情绪亦随之起伏跃动。
半晌他重又将视线移回到那把废剑之上，口Φ喃喃：“像他这样一个人真的值得你如此效忠吗他负你至此，你竟还是不忍取他性命甚至要随他而去吗？”
他似是在和这柄剑对话又像是在透过剑身质问冥冥天意。
末了他长叹一声，痛惜道：“罢了既然你终究不愿为本王所用，那本王便遂了你的心愿吧”
“擬旨，将天玑国主以庶人之礼入圹念其出身公族，且尚有经邦之功特许置墙翣。另名剑千胜乃亡国不祥之物，今将其陪葬天玑国主以息兵火之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