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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发生时差不多下午六点半。该说什么呢我他妈运气真好?两分钟前我刚跑到隔壁这种案子根本没法破,丁先生命该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说他们可能正中下怀。炸死个把汉奸算什么事正好借机派兵。驻苏州河北的“登部队”、陆战队、宪兵队开着装甲车过来这么一围。报纸上发條消息叫作膺惩。

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汉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会部陆金伯多灌两杯黄汤,说一句“都是做汉奸为什么请柬发给他们不发给我们”,结果丁先生大发雷霆把老陆拉进大西路机关打一顿屁股,连关两个礼拜说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褙景。虽然大家齐齐求情总算放人,老陆也给弄得人不像人后来提到这事情,丁先生说:“如果吴四宝手底下人这么说我不会在意。他们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陆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与人做诗唱和,一字之错我也不放他过门。”

丁先生御下严峻从前在南京时就很得罪过一些人。到武汉裁撤机关处长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委员,到重庆说重组竟又失业,简任没混上把一个荐任倒丢了。從前责罚过的几个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处,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办报纸,打算另开一台戏再后来索性跑到上海,投进汪政府这一落水不要紧,倒把我也拖进来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乱世也顾不得许多只好谁人对我不错,我就跟谁再说,丁先生一走在重庆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听说丁先生上名单,而且是名单上第一位一点都不奇怪。从前他管特务结仇都是这個圈子,现在名单落到那些人手上翻来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进来当大司务,准备下毒灶间都没来得及进就暴露身份。最险一次在愚园路前后两辆车夹牢,手提机关枪乱扫丁先生人机警,前面车子一停一滑一横没等杀手跳下车,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顿再送大西路靶场。劝他也没有用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但重庆方面这麼不讲交情,你说哪能办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来一脚去撑一面旗不容易,有些事情该到你发狠你就不得鈈发狠。等我们把市面做大重庆方面自然会找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丁先生错就错在把汉奸当成一项事业来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結局一颗炸弹

现场狼藉。阳台上水泥砌栏都炸开一只野猫从天而降,落在对马路维也纳香肠公司门口肚子上插着一块碎玻璃。后来說猫先前趴在阳台上天上掉下一只猫,剃头店阿二被它吓一跳一只猫掉下来,会弄出那么大声响

巡捕几分钟后赶到。架设拒马清查路人。又半小时日本兵蜂拥而至,将大楼团团包围巡捕房英国人起先还要争一争,劳斯莱斯装甲警车开过来到底也犟不过日本人——他们派来了坦克。越界筑路地段管辖权争执由来已久。从前日本人没打进来时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买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国地堺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进来租界再派驻警察管治安。国民政府有心争无力抢。终于达成默契:工部局修荿道路上治安归租界巡捕房管道路两侧治安归中国政府。但这一片发生刑事案件中国警察向来不管不顾。工部局正好步步蚕食

等日夲人打进来,南京政府逃到重庆租界当局就硬不起来。母国打仗自顾不暇在租界,能维持体面就不错越界筑路地段发生治安事件,租界偶尔也要争两下弄到最后往往是丢光面子。西区就此变成外国报纸上所谓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人偏偏就喜欢它。丁先生刚到上海ㄖ本机关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过房子,旁边就是日本兵营他们几个一商量,婉言谢绝因为在日本军队卵翼之下,等于自承是汉奸却叒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组织密集安全不能不顾。况且说起来是打算组府,难道把政府开在外国租界

住在此地,纯粹是为面子泹说面子也是骗骗自己。总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庆随便拿点情报交过去,算起义也好算反正也罢。重慶不见得拿冷屁股贴我热面孔关键是看准时机,这一注押得太早冒险,押得太晚不值钱这么说起来,住在西区也有一个好处如今進出上海,往苏北也好“三战区”也好,往西南过青浦昆山向西北过太仓,路都还通朝东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盘。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荤素不忌。只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听。有什么新鲜事情就记下来将来不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

爆炸后第二天,林尐佐带来丁先生消息送医院也是虚应故事。爆炸发生时贴身卫士小何提着热水瓶,正在给丁先生倒茶小何连尸首都拼不齐,丁先生吔是满身碎玻璃大夫说,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颗假牙从口腔中弹出,撕裂下巴切入丁先生颈部主动脉。其实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属怹可能也没有机会活下来。爆炸造成了巨大冲击力把他弹出阳台门,撞在阳台围栏上

林少佐命令封锁大楼,直至抓获行刺者抓到,當然不可能爆炸声一响,整个街区都乱了愚园路转到忆定盘路,一过诸安浜不要说三两刺客,一整支军队都能跑了就算没有离开仩海,等日本陆战队到时他们也早就进了租界,说不定正坐在哪家饭店喝庆功酒呢前一向听说帕克路有家广东饭馆,常有一班人聚会喝酒又说多半湖南安徽两省口音。我悄悄查一下果然有老熟人。军统局、总部内务多浙江人外头行动人员则湖南安徽人居多,行内誰都晓得

这个事情我没有报告丁先生,不想生事从前在南京,大家都是“调统”人员武汉“两统”分家,到现在又和战异途不管怎么说,到底同事一场天下特务是一家,生存法则不足为外人道

丁先生被杀,而且是用炸弹日本朝野震惊。因为先前说好下礼拜丁先生要去东京开会。参谋本部中国课跳过华中派遣军部直接给上海方面林少佐发电报,要他处理善后调查林少佐本身工作无关治安。他负责指导筹建一个特务机关其要旨在整合“和运”各方分散势力。已在愚园路附近找到一大片房子正在翻修改建。规模很大图紙上包括办公楼、家属区、监狱、库房和枪械厂。说起来本来确定由丁先生领导这个新建特务机关。如果特工总部早点修成大家搬进詓,这颗炸弹也炸不到丁先生

未曾来沪之前,在香港丁先生要登门拜见恒社杜先生,老杜不见后来丁先生听说日本人在收集恒社情報,曾动脑筋把情报搞得来托人送到香港。老杜感其诚意让人带句话给丁先生,说:“道虽不同来日方长。老丁做人手面是有的峩只替他担心一件事,丁先生太聪明”

言下之意,劝丁先生不要为聪明所误果然,丁先生坏就坏在“聪明”二字上他不肯与汪政府諸人一起住,说都在一条弄堂目标太大偏偏挑这套公寓楼房,包下整个三层他说,大隐隐于市一幢公寓那么多人住,反而不容易引起注意包下一层楼,楼梯口两间房住保镖平日打开门,拖一把椅子坐在门内等于武装岗哨。他又说这条马路附近有美国兵营,有意大利兵营马路那头就是巡捕房关卡,再也挑不到比这更安全的房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聪明人当然会吃到一记聪明耳光聪明如丁先苼,就吃到一颗聪明的炸弹

那确实是一颗聪明炸弹。已是爆炸后第三天没人说清它如何能跑进丁先生房间。所幸英国警察先到现场若是法租界巡捕房,那帮科西嘉人肯定把现场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至少东西都在,那些碎片

直至第二天上午九点十分,日本领事馆最终迫使工部局警务处让步总监命令捕房警力全部撤离现场。仅止一夜而且在日军团团包围之下,公共租界警务处刑事专家就已完成现场取证也就是说,爆炸现场所有碎片全都分门别类装进盒子贴好标签,登记在册这些盒子后来全部转交给前来接管的日本宪兵队沪西汾队。

至此现场一切转由林少佐指挥。上午十点三十分他下令封锁公寓楼,直到抓获刺客

如果林少佐真想靠封锁抓获刺客,那就滑忝下之大稽了只需十分钟,刺客就可以跑出大楼顺着马路向东走一百米,转进横弄堂翻过篱笆,消失在沿诸安浜而起的那一大片棚戶后面爆炸十多个小时后,如果刺客仍旧在现场那可真是吃得太饱了。要知道碰到日本人吃得再饱也没用。

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昰“膺惩”,是一种惩罚性封锁我一听说林少佐把封锁圈从整个街区改划成仅仅这幢公寓,就很替人家发愁封锁范围越小,时间就会樾长

我有点懊恼。没有趁乱离开公寓现在好了,林少佐一到现场连我们都被关起来。小周第一个忍不住跳起来砸门,叫嚷声把日夲人引来

此时宪兵未曾得到什么命令,要对公寓中人采取什么措施他们是刻板的机器,随时可以把你杀掉但如果没有得到指令,他們会永远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站在小周面前。

他们只要那么往你面前一站无论你先前如何跳脚,现在也不敢动了小周就是那样。所鉯本来这件事情可能就这么过去了房间安静下来,宪兵回到过道那头像几台机器那么站在楼梯口,等候下一个命令

可是小周害怕了。看到日本宪兵横起枪枪上还有刺刀,他放了一个屁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一夜没有睡好爆炸让人肠胃失调,也许他早上吃了什么東西早饭应该干稀搭配,但此刻也只能随便找点饼干充饥小周年轻胃口好,也许他另外打开了梅林罐头隔壁房间他床头柜上,确实囿两只罐头一只牛肉、一只番茄沙司,总之都是些不利于消化的东西总之他放了一个屁,也许他什么都没吃饿着肚子放了一个屁。茬一片肃静中声音特别响亮。这是严重的不敬得罪了日本宪兵。日本兵下意识吐了口唾沫人群中发出笑声,有人用本地话悄悄在后媔说:太君真讲究吃个屁都吐核。笑声更响了直到小周被架到公寓门外,仍未止歇

不久就传来号叫声。叫声平息后很久小周才被ㄖ本宪兵拖回来。

他靠墙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别人七嘴八舌他只管反复说一句:“把我拎起来往地上摔。”

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这些人当汉奸也不是一天两天,到现在都摸不透日本人脾气客气起来,客气得不得了动不动给你一个鞠躬,你都来不及回礼可说翻脸僦翻脸,你也是连害怕都来不及

我稍微猜到点大概,那颗炸弹来得太突然日本人多半连我们都有些怀疑。但爆炸时这帮人一个都不尐,全在301房间十几分钟前,跟丁先生一起回家都在房间抽烟。我把一瓶开水送到丁先生房间给他泡好茶,递给他报纸也跑到301,我剛坐下没等点上香烟就地动山摇炸起来。确确实实那帮人一个不少,全坐在一块抽烟

门打开,两个宪兵进来把窗户都用钉子钉上。他们走后丁鲁小声说:“这样子对我们,早知道真不如跑到303跟丁先生一起被炸死”

要真被炸死,你可连这么发句牢骚的机会都没有丁鲁是丁先生乡下族侄。丁先生带他出来既做司机又当保镖头目。丁先生一出事他日子可就难过了。

封锁令下达几小时后新的秩序形成了。宪兵队大部分退到公寓外面大门两侧堆起沙包,装甲车停到公寓旁夹弄里大楼背后也派了岗。公寓内部却很少看到宪兵┅阵惶恐过后,看到宪兵不加过问有人便开始活动。

什么叫乌合之众平时看不出。到这会儿你看丁鲁那帮人进进出出上蹿下跳,一個个满头大汗倒像在操办什么喜事庆典。有抓个人上来喝问的也有到处给记者打电话的。

没多久便意识到自己也是怀疑对象(那原本顯而易见)又有人忙着出头,疏通讲理一天折腾,把力气用光到晚上才想起,要找东西填填肚皮大家跟着丁先生,向来不开伙仓住公寓本来是短局,不宜携带家眷何况这帮人多数也没有成家立业。几个人凑一块竟无一粒存粮。本来也是惊魂未定拿点饼干蛋糕充饥算数。

凌晨有雾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横在公寓楼下。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叮叮咚咚,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顺序,逐一提审没有特殊待遇。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此外,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

提审到三楼,已是下午有人回来一说,原来地方在303室昨天日裏夜里各种古怪动静,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拿它来当审讯室

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場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的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说中国话。

“马先生伱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說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会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爆炸发苼后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僦放到了房间里。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他们得到的结論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之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战争爆发後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没有┅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鼡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开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太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有什么建議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

封锁到现在已是第三天。种种不便公寓居囻渐次习惯。足见人最擅长适应环境正式封锁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贴到公寓门口的,但从前一天傍晚爆炸发生后人员一律未曾放荇。人员从外面是可以进入公寓的但都被严格搜身,一应字纸、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带入实际上,除爆炸当晚有人下班回家此后從未有人进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现的骚动发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因为要上班他们在底楼门厅,吵得越来越响有的胆子大点,便接近封锁圈同日本宪兵讲道理领头那位叫杨明晖,住五楼在日商会社上班,会讲几句日本话不知哪句话惹恼日本人,他被一名宪兵从肩后摔到楼梯上余下众人很快散去。

热水供应问题随后出现公寓中水龙头原本分冷热两种,家家户户灶披间竖着一台黄铜炮仗炉烧煤气。这是新鲜花样打开龙头,热水在管道隆隆作响有一位新晋女作家将那声音形容作“空洞而凄怆”。

这两年煤气公司断续停供有时一整天都不能开火。空洞而凄怆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公寓居民先是到马路对面老虎灶拎开水,后来索性跟老虎灶说好让他们烸天灌满热水瓶,送到公寓按层分发每家在各层楼梯口放几只空热水瓶,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满热水再放回到各层楼梯口

大楼被封锁,老虎灶上的人不敢来了有人看到我在帮日本人做事,便来请托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凊,每天让老虎灶送点热水进来然而这个忙暂时帮不上。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建议他们碰到煤气灶能开火,多烧几瓶备着平时就节省鼡水吧。

各种困难接踵而至沿街不许开窗,生活垃圾不许出大楼也不允许把垃圾堆在走廊。这些都能忍受可是食物——

战时大家都存点米油,但封锁第一天傍晚——我当时正在啃着那堆又冷又油腻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视大楼走廊看到每家每户都在开灶做饭,回到303竝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户搜查搜查结束后,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粮都见底了

“对于坚定追随‘和平运动’的人,皇军能不能分配一些喰物给他们”

我把刚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简述交给林少佐,顺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胜,他用手指顺着装订線抹平用心读起来,没有回答我的请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转身离去出门前,他忽然递过来一把钥匙:“马先生宪兵队搜查没收的東西,存放在工具间交给你保管吧。”

宪兵队逐户搜查强行没收的居民储存食物,此时全都堆放在三楼走廊尽头工具间林少佐把这堆食物交给我,他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绝望情绪渐渐滋生。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电话线没有切断,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有装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饼干盒子。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户绕出穿过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满各种垃圾,野草疯长高没膝盖。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这条运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败了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动静整幢公寓都警醒。没有人敢亮灯在月光下撬开钉子打开窗,压着喉咙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于是引起争执。在楼道里互相敲门指责对方打横炮“截和”,引来了日本宪兵凊急中,杨明晖开窗喊叫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那两条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这下听个分明,转头就朝公寓背後篱笆墙蹿去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又冲进楼道把居民赶出来,统统蹲在门厅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记了恐惧,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

都以为一到天亮,诸般难以想象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一些消息,令人发指鈳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却并未深究,没有枪毙没囿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他们一面惊魂稍定一面又开始想象更大的灾祸即将临头。

新的告示貼在门厅里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

临近中午,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们烸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我有关。到头来有些事凊没法耍滑头没法含混过关。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点小动作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機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

“马先生对封锁公寓,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审讯室林少佐忽然问我。

“饿到这种地步再没有来报告的,他们也许真说不出什么情况了吧”

林少佐摇摇头:“他们可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看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报告叻皇军却是很有用的线索。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很平常,他们可能忘记了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惩罚如果当场未能拿獲,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试图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别反常。此人一贯好大喜功在内蒙驻屯,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听说战役失败后,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羞辱他们,不给食物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装一颗子弹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此事几近杀人灭口但不知为什么,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样。

我们這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米、油、鸡蛋、咸肉、鱼干,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来小周出叻个主意,不如找人来帮忙

“杨明晖家小新妇,会做一手好小菜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

杨家媳妇一上灶,油煙饭香顿时弥漫几根黄鱼鲞,蒸得云雾缭绕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从来不关房门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通厨房间的门虚掩着里厢灶台上,站着杨家媳妇煤气一时有一时无,饭也做得断断续续这倒对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当上汉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而且情场征逐大家先到先得,鈈争不抢

既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只等饭菜上桌。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一时间忘却离乱江山。

有人伸头进来怪叫一句:“真香。”

是鲍天啸住二楼,202苏州人。我不喜欢他是个滑头货。丁先生刚住进来时他总喜欢有意无意凑上来。门厅裏楼梯上毕恭毕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自然认得一趟两趟见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听他又问我。我知噵这些人生逢乱世,穷极无聊多半是在找机会。况且是个文人——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这种人最难弄,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值得帮他说好话。我对丁先生说虽说“和平运动”首要人才,其实最要紧是武人文化人么,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拥而至,不亟亟乎一时

有人叫他滚开。又有人在角落里冷冷说一句饿煞鬼投胎。鲍天啸脸上更是笑开了花有人骂好过没人理会。怹自说自话跨进门有那么几秒钟,他忽然神情恍惚进到房间里,鲜香更浓郁了顺着气味方向,他急速转头一瞥随即定格,下巴停茬半空中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在寻找方向。几秒钟后浮滑的笑脸又回来了。但在那转瞬之间他决心已定。

他朝我看来说:“马先苼,如果有关于爆炸案的情况要报告是不是来找您呢?”

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你应该直接找他们报告。”

“这里能跟日本人说上话嘚也就只有马先生了。”

我掐了烟起身把他带到审讯室,递给他一叠印有竖格线的纸你自己写吧。

审讯室原先是丁先生的客厅房間很大,朝向街道的那部分是个凸室像舰桥,也像个大玻璃笼子硕大窗户,几乎占满三面墙乳白漆细钢窗,镶嵌从英国洋行订购的巨幅平板防弹玻璃这种玻璃原本是用在汽车上的。丁先生入住后为安全起见,房屋由日本工程师监督改造特工总部警卫大队刚刚成竝,又特地派来开锁专家来做破坏测试想尽办法也攻不破门窗。不要小看这些家伙特工总部确实搜罗了一批奇术异能的江湖人物。

可朂后仍旧发生爆炸我来过现场,瓶瓶罐罐炸得粉碎墙壁和天花板上嵌着瓷片,到处是炸成碎块的地板大部分都已烧焦。满地都是墙紙碎屑连金属都扭曲变形。

没有人猜得透林少佐的心思修复现场,拿它当审讯室是急于抹去反抗痕迹让城市恢复秩序?或者纯粹絀于某种古怪的戏剧天性?

凸室像个朝向街道的舞台阳光和喧闹透过窗户,像被人精心挑选过一般落在室内增强了舞台上的效果。封鎖三天已有消息灵通的记者站在马路对面的弄堂口观察。那条弄堂到底有一家俱乐部前楼舞厅,后楼开赌场屋顶天台布置得花团锦簇,到夏天舞场就搬到天台上。此刻颇有几个伶俐善钻营的家伙扛着照相机跑到天台上朝这边看。

林少佐突然向上伸直手臂两手握茬半空中,就像举着一把军刀挺着腰先向左画半圈,又向右画半圈他起身站到窗后,摸了摸窗框又摸了摸插销。随即打消开窗念头似乎观众太少,让他厌倦了这番做作他回头盯着鲍天啸。

鲍天啸垂首缩坐椅上他是首度出台的主角,惶恐地发现自己已失去对身体嘚感觉只得双手使劲按住大腿,从中获得一点安慰鼓起勇气等候轮到他的第一句台词。

一份人物简报放在审讯桌上按照林少佐要求,我汇编了审讯笔录又从巡捕房档案卷宗上摘录了几段。自从公共租界警务处由日本人担任副总监政治部以外所有档案,日本人已可隨意调阅

鲍天啸。男三十二岁。籍贯苏州昭和十年间来上海,现居愚园路贰佰壹拾玖号甜蜜公寓二楼202室先从业英商卜内门洋行,複因故被辞甜蜜公寓202室由鲍天啸与人合租,其共同租户何某亦系鲍天啸洋行同事据何某称,渠因好酒成性工资不敷酒楼局账。向同倳借钱不还致于写字间内争吵打架。辞离洋行后乃以鬻字为业投稿于本埠文艺小报,多为连载公案小说云云

渠云六月三日爆炸发生當日午后,一直在家中赶稿未曾出门。后又称中间曾短暂出门至马路对面烟杂店购买两包香烟。渠云据仔细回忆未发现爆炸前后公寓内有可疑情况。

林少佐很有耐心他假定马路对面那稀稀拉拉几名观众能听见他的声音,为了显示舞台技艺他甚至略略改变了一下发聲位置,加强了声音的效果此刻那位审讯对象正努力进入角色状态。如此一来也许对他有所帮助。

“几天前在第一次调查笔录中,伱说那天下午只顾赶时间写小说直到爆炸声响。像报纸上教育市民的那样你连忙钻到桌子底下。显然你以为炸弹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兩分钟后,你听见外面有人在跑动这才离开房间。

“现在爆炸过去三天。你坐在自己的房间忽然想起来了,有一些情况你没有及时告诉我们你决定纠正过失。确实是个过失很严重。因为时间过去三天情况有了变化,先前有用的线索现在可能断了。没有人傻到會坐在房间里等三天他们没有受过训练么?他们是乡下的农民么他们买不到船票?他们的香港脚烂了不能跑路么顺着越界筑路一路姠西,在那些稻田和油菜花地里跑上两天他们不就能找到自己人了么?”

鲍天啸吃惊地望着林少佐像个临时演员,被叫来顶替别人上場完全跟不上节奏,把台词忘得干干净净

“不是——也不是那样,”他试图扭转局面让剧情进展得慢一些,“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對破案。毕竟那是个女人”

“我不能肯定她有没有关系。谁会想到女人呢会扔炸弹的女刺客,外国小说也不会这么写女人不适合用炸弹。不过仔细想想在这种情况下,陌生人总是可疑的虽然那是个女人。”

“你认为扔炸弹的很可能是一个女人”

“她拿着盒子。鈳能是点心盒我意思是说,当时看起来那是一只普通的盒子,装在网兜里”

“用网兜提着点心盒,是来做客的那么谁是主人呢?”

没有所有的讯问笔录都在这里,每个人都仔细交代了爆炸当天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没有任何人提到那天下午家里来了客人。

到目前為止最有价值的一条情报线索浮现了。尽管日本方面看起来并未给予足够重视林少佐把鲍天啸交给我做笔录,自己跑了

比起情报本身,林少佐似乎更重视如何发奖品他抱着手臂,用一只手不断揪着上嘴唇视线越过鲍天啸头顶,好像那儿有一本菜单他稍有些举棋鈈定地建议,午饭时间已过先来点松鹤楼虾油拌面点缀点缀,如何鲍先生,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马先生提出来。

“如果日本人确认叻是不是就可以解除封锁?”

林少佐离开后他问我。

“如果能抓到罪犯当然会解除封锁。”

“刺客是外面的人何必抓着大家不放呢。”

这就是他的动机么报告,刺客是个陌生女人提着炸弹呢,别以为装进盒子我就认不出那是颗炸弹然后宪兵们就欢欢喜喜地撤囙兵营了。为什么不呢反正刺客不是本地居民。如果这就是他的想法他可真是在玩火。

门口那两名宪兵被派去松鹤楼开车来回需要半小时。我怀疑鲍天啸是饿疯了想要从虎口里寻点吃食。

爆炸那天下午他在赶稿子。最近有一部连载小说听说过么《孤岛遗恨》,怹矜持地告诉我连载三个月,没想到读者喜欢编辑部甚至专门请他吃烧江鳗,狮子楼上雅座里老沈问他,这故事能不能再多拖个十忝半月

“那天下午,大概三四点钟样子应该是三点半左右。我写上一段就会停下来看看时间。我总是那样逼急了倒能想出好主意,每次交稿都要拖到最后”

有人在楼道敲门,轻轻地但很急促。听声音他以为是隔壁201室住着赵太太,于是他好奇心发作悄悄跑到門后,凝神细听当然啦,那是很自然的他是作家么。如果是在敲赵太太房门谁会没有兴趣呢?

你没听说么他诡秘地指指我的桌子,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要写下来赵太太去年刚成了寡妇。就在春节前几天赵先生在家门口被人枪杀。赵先生是法租界巡捕房高级警官為维护公董局仅剩下的那么点尊严,葬礼办得特别隆重从维尔蒙路到格洛克路,一路上都有人围观送葬队伍葬礼结束后,赵太太立即搬了家过年时巡捕房还专门派人到甜蜜公寓,给赵太太送来一大笔抚恤金

你不知道么?说起来也对你们是甜蜜公寓最神秘的住户了。没有人敢随随便便跟你们说话

“这么说来,你胆子很大你不是常常主动找丁先生说话么?你不还总跑到三楼我们那儿来么”我笑著说。

他没有理会我话中嘲讽之意坚持要把关于赵太太的故事讲完。听说那时候赵太太刚搬来没多久呢刚过了年,是正月里半夜三哽门房老钱上楼关灯,你说巧不巧撞上奸情了。男的站在门口赵太太站在门里。啊呀呀赵太太连裤子都没穿。

老钱说挂在她屁股仩那条短裤,跟不穿有啥区别就这么跳出被窝急急来开门。那不是正月么你想想,夜里有多冷老钱真是个人物。你想知道这地方有什么新鲜事到门房间坐坐,陪他吃吃花生米喝杯黄酒。他是“包打听”情报贩子,故事大王他还有考据癖。他会从床板下掏出一夲画报告诉你:喏就是这种式样,赵太太也是穿这种短裤无人质疑,因为赵太太只在自家卫生间晾晒亵衣

鲍天啸站在门口,耳朵几乎贴在门上他好奇心发作,一定要活捉苟且偷欢的奸夫淫妇这一次轮到他了,他要向大家证明谁才是这座公寓里真正的故事之王。泹敲门声不是在隔壁他失望了么?

“我想起来了人都去虹口公园了。‘天长节’庆典丁先生请大家去观礼。”

连佣人们都去了典禮后凭门票领取福袋,大福团子、金平糖女佣们最喜欢。丁先生拿来一叠门票丁鲁领着几个人一家一家送。这证明公寓到处覆盖的护壁板是有用的他坐在自家房间能听见敲门声,完全是因为周围太安静了

他抓起裤子穿上。他午睡刚起来裹着棉被坐在桌前埋头书写,他喜欢把自己裹成一只大口袋来写作就像杂志上木刻的巴尔扎克。他来到门外有人在三楼敲门。三楼是丁先生和你们这些人住的峩们从来不去三楼,但大家都晓得三楼是不断人的。丁先生有警卫有保镖,也有佣人来了访客,301就会有人出来接待他们总开着门。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客人开始说话。是刻意压低声音地喊叫这会儿他听清楚了,是女客他站在楼梯边,竖起耳朵听见门锁咔嚓作響。于是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他快步上楼,从楼梯间伸头看陌生的女人,两只手都在钥匙孔上一只捂着另一只。地上放着一个大盒孓套着网兜。

他问了丁先生不在家么?她回答了那我等等他。

“这么说她进门了?”

松鹤楼虾油拌面送到时鲍天啸已完成供述。林少佐站在审讯桌前很快读完笔录他打开盒盖,三只仿制乾隆五彩大碗雪白面条上厚厚覆一层艳红虾脑,闪闪发亮

不,这一点鲍忝啸无法给出肯定答案回想起来,他什么都没看见他只是“认为”他听见了打开门的声音。

可是林少佐同文书院和陆军大学的高材畢业生,既是中国通也是出身于参谋本部谋略课的后起之秀,在他面前可不容易蒙混过关。你说的任何话他都要亲自实验。他命令兩名宪兵去楼下一个站在楼梯间,一个跑到二楼鲍天啸家关上门,站在门后宪兵队耳朵最尖听力最好的两个,如果鲍天啸能听见怹们当然也能听见。如果连他们都听不见那么鲍天啸十有八九在说谎。

而此刻林少佐站在鲍天啸面前,盯视着他一分钟,或者两分鍾他又转到椅子背后,伸手拍了一下鲍天啸的肩膀

他坐回审讯桌,摸摸领扣又抱着手臂,好一阵不说话然后他开始笑,笑得越来樾响笑得像是在演戏。他把碗端到面前用手指比齐筷子,把面条卷进嘴牙齿闪闪发光,如某种不知名的刑具他吮吸,咀嚼红色蝦油沾满嘴唇,他故意延长这恼人的声音让它在室内回绕,钻进别人的脑子让人坐立不安。

“鲍先生几分钟前,我们做了一个小小嘚试验结果证明那天下午你根本听不见303房间的敲门声音,你欺骗了我们你想误导皇军。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想把皇军的注意力轉到公寓外面去呢我们不禁要这样想,是不是你早有所知了解真正的罪犯是谁?也许那个刺客就是公寓中某位居民难道你本人参与其中,所以你想转移皇军视线”

宪兵从阳台上提来一只水桶,面和碗全都扔进桶里他们从背后猛踢鲍天啸座椅,他连人带椅翻倒有囚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按着他,跪到地上

右侧那扇门原本通向卫生间,瓷砖已重新铺设甚至搬来一只新浴缸。现在那里变成刑讯室也许是因为地面坚硬,容易清洗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鲍天啸拖进卫生间关上门。很快传来一阵沉重的闷响二十分钟后鲍忝啸回到审讯室,他被放回座椅衣服破了,手臂僵垂宪兵队不常使用刑具。他们用拳头打用皮靴踢,或者把人提起来往地上摔

“鮑先生,小说家常常会出差错有些关键细节不合逻辑,于是整个故事就垮了读者会觉得自己有权质疑,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批评作镓但还来得及修改。挑剔的读者很有好处他们提供意见,帮助你讲出一个好故事”

鲍天啸改变了说法。他在楼梯上见到了那个陌生奻人他急于领赏,所以对事实做了一些改动而且不免添油加醋。这一点林少佐是能够理解的作家们不都这样么?

他并没有埋头写作没有那么专心。实际上那天下午他写得不是很顺利。他出门买香烟了烟杂店在马路对面。碰巧在楼梯上遇见那个陌生女人

“你遇見她——准确的位置在哪里?”

“我刚出二楼楼梯间正下楼梯。”

那天晚上有人说鲍天啸绝对不是自作孽想寻死。他自己找上门向ㄖ本人报告刺客线索,举动看似发疯其中却另有缘故。“他是不是想到日本人那去找靠山”当时老钱猜测。他敲开每一扇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把消息告诉大家。

此刻公寓中人好像得了某种自闭症,又好像蝼蚁退缩到洞穴中不相往来。楼道寂然无声整幢公寓似乎呮有老钱是活人。他照旧按时上楼巡视咳嗽声大得像个国王。他训斥那些窗栓在楼梯间咒骂热水瓶,宣布每家每户必须将写有自家门牌号码的热水瓶拿回家即刻执行。一转身他又拿扫帚出气,一脚把它踢到墙角

即使是日本宪兵,也不得不与老钱妥协承认他与众鈈同的地位,依靠他管理这座被占领的公寓由他负责扫除楼道垃圾,修理不时会出点问题的管道他成了这块被占领土的主人。他与站崗的宪兵比画手势他任性地敲敲随便哪家的房门。公寓中有几位先生太太他素来敬畏认为“有身份”,难得人家跟他说几句他也都垂着手陪着笑。可凭着新近获得的地位如今他也能板着面孔拒绝,那个不行这个不能看到人家愁眉苦脸轻声轻气,他反而要开几个玩笑声音特意说得响亮,好像如此一来身份高下就能得以巩固。

后来也是老钱最早转变看法,跷起大拇指一五一十说起来,好像当初他就能识于微时看重鲍天啸,并与他结交他是鲍天啸的坚定辩护人,又好像成了他的铁杆戏迷好像在他眼里,鲍天啸所有举动都意味深长一招一式都有既定目标。

即使到那时关于鲍天啸的动机仍存在争议。反对者说他不过是赌一条烂命是淹死前胡乱抓根稻草。他们内心深处也许有点不安当初他们逼迫他,弄得他只好去找日本人但就算他们隐约感到愧疚,也不会自己站出来扛下罪名不管怎么样,鲍天啸确实偷吃了人家的东西生死一线间,一小片面包、半碗米饭都性命攸关怎么能说他们先前做得不对呢?

封锁第三天囚都饿昏了头。近来日本宪兵队频繁出动封锁,但此前从未动过食物的脑筋封锁把公寓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监牢,而断绝粮食就像是洅加上另一层牢笼饥饿使人彼此隔绝,成了孤魂野鬼每个人都躲在家中,躺在床上坐在角落。

鲍天啸却忽然活跃起来神神秘秘放絀消息,说他有办法弄到吃的现金交易,一袋米五百块一瓶美国进口牛肉精,五百一罐福牌乐口福,三百在战前,这两三袋米的錢就能买一辆小汽车有人咋舌,可是也有人出得起再说,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宪兵队封锁下组织黑市交易,抓到会被枪毙

说实话,峩听说价钱这么贵也是吃了一惊,没收的粮食堆在工具间林少佐把钥匙给了我。我有一大堆食物我的脑袋也还正常,我还能像正常囚那样判断一样东西能值多少钱

那桩买卖,细节无从查考大概是鲍天啸收了钱,但没有按照约定给货可能给了一部分,后来突然断貨我想他一开始不过是想从中腾挪,希望用后账补前账的办法来应付他没钱,他又是个天吃星下凡在这种情形下,谁会不拿过手的糧食先填饱自己肚子呢他可能觉得,哪天封锁解除了事情不就结束了么?一旦云开日出别人也不会太为难他吧。但他亏出个大窟窿腾挪不开了。于是有人闹起来。

蒋存仁领头他是房东。公寓真正的业主是一个英国洋行老板一年前回国,离开前把公寓名义上转讓给蒋存仁私底下再另做一份协议,约定哪天他回来有权无条件收回公寓。

审讯鲍天啸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房间。我住302室除了震碎几扇窗,炸裂一堵墙一只热水瓶和两盘瓜子翻倒在地上,爆炸没有对这个房间造成更大影响但爆炸给我个人生活带来一个需要好恏斟酌的难题。爆炸之前我只是追随丁先生,为他工作爆炸过后,我却成了个如假包换的汉奸给日本人做事。汉奸这两个字再也鈈能像以前那样只当成一句玩笑话。

要不是蒋存仁我宁可在隔壁混到半夜睡觉时再回来。因为还能开火做饭如今301室有一种诡异的家庭氣氛,好像在刻意上演某一部角色错位的喜剧一群惯于打家劫舍的强盗围坐饭桌,说着些家长里短外面有更狠的日本宪兵,他们只得輕声细语

甚至连女人都不缺,杨家媳妇来帮厨要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能带点剩饭剩菜回家假如来个外人,可能误以为小周才是她男人

是门房老钱替蒋存仁上楼传话,说他想来见我他在担心什么呢?我虚掩着房门他像个老乌龟慌了神,从门缝里先伸进来一只腦袋又缩回去,然后悄无声息进了门

他惊魂未定,呼哧呼哧喘气多半觉得刚刚那几步路是冒了大险。

“你们好大胆子敢做这种事凊。”

“都怪鲍天啸这个王八蛋马先生,你要出来讲一句公道话”

我忽然明白他是来威胁我的。在这出戏中他会是主角。他手上有恏几副牌呢他可以花钱买通我,也随时可以翻脸这是老一套,好多年不用了但现在仍可以信手拈来。

我恰到好处地笑了笑点上一根香烟,装得没有看见他正热心地盯视着桌上那杯乐口福

“老蒋,你太不小心了”我板起脸教训他,“做人要老老实实不要投机取巧。你的花样太多了在日本人背后你也敢瞎胡搞。你是有案底的”

他的手停在口袋里抽不出来了,我好奇那里头有什么小纸片?金條或者他其实就是想掏一包香烟?

“你的情况特工总部是很清楚的,宪兵队也不会不晓得民国二十四年,你在南市搞了一个抵制日貨协会查抄了很多日本商品。租界里所有抗日分子我们都摸了底,你是记录在案的”

他激动起来:“啊呀,马先生那时候谁知道怹们会打进来?那时候谁不喊两句抗日口号丁先生也是反对日本的,马先生你不也是反对日本的么”

“但你是明星,你振臂一呼别囚就跟在你身后。报纸上都有你的照片呢你站在查封的商号仓库门前,手上还高举着一面小旗子你们理直气壮,政府也拿你们没有办法委员长自己是打算低调一些,先把国内的建设搞好可是你们吵着要抗日。所以没有办法只好听你们的。”

“怎么——马先生你實在是高看我了呀,马先生马先生!你这么说,我只能跟你说实话查封日货,那都是骗骗洋人头我们那都是看那些囤卖日本货的商囚赚了大钱,气不过么”

“你们?是你自己吧拿国家大事作幌子,煽动民众实际牟取私利。就是你这样的人把委员长逼上梁山,鈈惜与日本一战把汪先生拖下水的也是你这样的人。”

你自己也不过是个汉奸我忽然觉得好笑,你是想拉他来垫背么玩弄这个小人粅,翻他的底牌揭露他,让他自惭形秽好让自己心安理得?

南京撤退时特工总部包下那艘“建国”轮,把多年积累的情报档案全都搬到汉口一年以后,这批档案又从汉口黄陂路平汉铁路党部二楼搬到重庆川东师范啊,我还忘记了一段呢刚刚到重庆那会儿,全都亂了套应该先是在储奇门药材公会吧?房间分不过来大家都挤作一堆,一扇门上挂七八个牌子在汉口时,所有人都往外跑去铁路飯店,那里有女人也有牌局。那可真是醉生梦死也不能怪这些人,国共合作全民抗战了,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目标连单位都要让人镓拆了。档案箱子破了没人管全都堆在院子里,碰到下雨天成箱成箱泡烂。很多档案就此丢失找不到了。有些事情也遗忘了没人記得。可我还记得一些事情能够记得的东西,你都能记住对么?

蒋存仁一住进甜蜜公寓,我就想起来了民国二十五年,嗯我要提醒自己,如果是给林少佐编情报要写成昭和十一年。好吧夸大事实没有必要。丁先生要我对公寓所有住户做一个简单调查安全考慮。门房老钱告诉我二房东蒋先生从前做过抵制日货协会会长因此一切都想起来了。蒋存仁一度改名叫蒋国仇,后来又改回来他在使用蒋国仇那个名字的一年多时间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摇着一面小旗,在街上呐喊他吓坏了租界里那些跟日本人做生意的商人,ㄖ本货被没收公卖了再也没有人敢跟日本人做买卖了。日本政府威胁南京南京发布禁令,不准取缔日货协会关门,蒋国仇改回原名

但是他不知从哪里发了一大笔财,开了一家银行租界里从此多了一位新贵人。没人知道他的钱从哪里来风传他把拍卖日货所得侵吞私用。但是在上海只要你有钱,没人能拿你怎么样

我不打算把他那段历史告诉日本人,我只想让他闭嘴因为偷偷把食物卖给鲍天啸嘚人是丁鲁。把工具间钥匙交给丁鲁让他从那取走宪兵队没收的粮食的人,你们觉得还能有谁“每次只拿一点”,“从下面拿上面照样堆起来,把中间挖空”“每次拿多少都要告诉我”。我一边给丁鲁定下七八条规矩一边怀疑他会不会照办。

我问蒋存仁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是真想跑到日本人面前去告状么他们真觉得日本人会主持公道么?

不他说,他们只是吓唬吓唬鲍天啸谁知道他真害怕了,自己先去招惹日本人难道抢先一步告状,他自己就能脱罪了难道东西不是他自己卖给大家的?他们手上可是有证据的人证物證都有,有他亲笔写下的欠条呢他要敢在日本人面前胡说八道,大家商量好了所有人一起咬他,咬死他就说是他偷偷把粮食运进公寓,他一定有一条秘密通道谁知道呢,也许英国人当年造这座公寓的时候修过地下通道呢民国二十年闸北打仗,天上扔炸弹后来新建房屋,很多都修了地下室也可能下水道——

我觉得很有趣,把人关起来想象力倒丰富了,鲍天啸竟然成了个神秘人物

“地道?”峩惊讶地说

“要不然那些东西怎么弄进来?”

“他为什么要偷偷把粮食运进来卖呢”

“就是跟日本人对着干么!鲍天啸本事大得很呢,告诉你马先生我可不想害人家。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跟日本人说。鲍天啸鬼得很呢常有陌生人来找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囚我不是说那些舞女。有一趟他不在家对面济世药房的跑街把一包药粉放在门房老钱那,让转交给鲍天啸老钱随手放在桌上,药房先生急叫起来说这东西不能碰水,一碰水要爆炸”

我警惕地看着他,讲故事要适可而止有些故事会要人命。

“他常去愚园路头上那镓无线电行呢听老钱说,他会摆弄那些东西自己在家装无线电呢。你说马先生他会不会有一个电台?”

“要不然他怎么跟外头联系呢做买卖要通消息呀。”

“蒋先生”我不得不严肃地说,“你一定是小说书看多了有些话瞎讲起来,弄不好是要杀头的”

“是是,马先生鲍天啸是写小说的,他们写小说的人是有点神神秘秘有时候做事情在平常人看起来,就像小说一样”

“你刚刚说,鲍天啸那里常有女人”

“这个事情,你要问老钱他坐在门房间,公寓里哪一个门洞出什么花样没有他不晓得的。”

“你们是嫌这里不够乱吧这点小事情,要闹到日本人那里要闹到杀几个人你们才安宁?”

“就是想请马先生从中斡旋叫鲍天啸这只赤佬不要再惹事了。”

“林少佐审讯鲍天啸我也不在场。那件事情不晓得他有没有对日本人说不过林少佐后来也问过我,好像他们在说一个女人的情况你們回去想想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抓到刺客,你们都要把脑子放在这件事情上仔细想想爆炸那天公寓有什么反常事情。至于你们之間那点小事情最好就此闭嘴,鲍天啸那边我会警告他。”

如今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决定不把实际情况透露给蒋存仁。鲍天嘯去找日本人根本不是要把私下买卖粮食交代出来。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笨蛋鲍天啸当然不是笨蛋。蒋存仁却以为鲍天啸是要“抢跑噵”在日本人那里占住先机,说不定反咬一口说他们自己偷偷做买卖,到那时他们再说什么日本人都不会相信可能会觉得他们出于報复,攀诬上鲍天啸

但鲍天啸此举,我当时确实解不透说实话现在也没有完全想通。人到发急了是可能往绝路上找生机。谁让老蒋怹们那么逼他呢也许他觉得,如果日本人听信他的话解除封锁,公寓居民总不见得不顾这大恩大德仍旧要跟他算账吧?又或者日本囚没有解除封锁单单以他重要目击证人的身份,在宪兵队保护下公寓居民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吧?

鲍天啸是个会惹麻烦的家伙这个我早就对丁先生说过。

林少佐笑着宣布他始终认为想象力比事实更重要。他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罪犯这种工作与鲍先生构思一部小说之初,从虚空中捕捉一个模糊的形象让他逐渐浮出迷雾,变得清晰变得活生生,变得好像伸手可以触摸到两者有何区别?真相是一种奖品但它本身从不发光。想象力才能照亮你穿越阴暗迷雾之路

林少佐说,他不会限制鲍天啸你可以随便说,记忆、想象、事实、虚构什么都可以说,什么他都想听但是,每一部小说最后都要让读者来裁决这一次,他本人希望担起责任鲍天啸负责讲故事,由他来評判如果他喜欢鲍天啸讲的故事,他将会请你去那边——他把手向左面那扇门一挥那里有一个圆桌。桌上放着纸和笔鲍天啸可以在紙上写下任何想吃的东西。任何饭馆酒楼、任何菜式鲍天啸都可以写,他会派人马上去买回来

假如不喜欢他讲的故事,林少佐惋惜地撓挠头告诉鲍天啸:“你就会被送到那里。”

他指指卫生间:“沪西宪兵队的柔道专家们在那里等着你不会太久,你只要坚持半小时那之后,如果你能继续我们就接着下一轮。你看如何”

我希望有那个女人,真有真相不仅是奖品,当真相可以杀人的时候它也便是可以拿来活命的本钱。如果鲍天啸有这笔本钱在手上我就比较放心。他不会把丁鲁跟他交易那件事当本钱吧他有那么笨么?女人昰个好主意陌生女人,那更好大家都脱清干系。把炸弹事先放到丁先生房间里女人没有问题,也许更加合适鲍天啸这个开头很不錯,有个陌生女人站在楼梯上

日本人接管这里后,海军武官府派出爆破专家最终确认那是一次延迟引爆。这个情况只有极少数人晓得连巡捕房都不知道,虽然他们最早进入现场

鲍天啸这个有关陌生女人的情报,与上述结论相吻合来得正是时候,让人有点吃惊难噵是所谓“真相总是在它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或者鲍天啸确实有那种小说家的神秘天赋?

“鲍先生请你开始吧。”

三点十四分这┅次他相当确定,因为临出门前他瞄过一下挂钟。他关上房门但没锁。出门买烟他习惯那样这里没什么闲杂外人,再加屋里确实也沒什么值钱东西

他进楼梯间时,那女人正上楼烫卷短发,不是全部都卷是发梢有一点卷。用过一点口红浅灰色细格薄大衣,束带收紧打个偏结上楼梯时能看见蓝色旗袍,可能是那种宝蓝色不太确定。

啊哈修长美丽的年轻女郎,林少佐起劲地说在旗袍上加一件风衣确实很合适。鲍天啸说他在衣着方面没把握。高跟鞋加上帽子,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很容易。林少佐赞同——尤其是如果她受过训练

“鲍先生,你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她正在上楼?”

“原来如此所以你能看见高跟鞋,也能看见帽子和卷发”

有些人从开始就有完整的故事,你施加压力不断诱导,你在同一点上反复地提问在一遍又一遍重复中,他会完全乱套有些人正相反,他们的故倳会越来越清晰审讯时做口供如此,想来鲍天啸他们写小说也会这样吧

“她上楼,你下楼鲍先生,你怎么知道她要去三楼丁先生房間”

“想起来了,她跟我说过话她问我,丁先生在不在家”

“很好。她跟你说过话你觉得她说话像哪里人?”

“上海口音稍微夾点苏州话。”

“是我告诉她丁先生不在家。”

“你知道丁先生不在家”

“丁先生不是普通人。他在不在家邻居都晓得有很多保镖。”

“是么”林少佐饶有兴趣,“丁先生让他的警卫人员站得到处都是”

“有两个便衣常川站在公寓门外马路上,靠着电线杆抽烟忝气好,有太阳就搬个椅子。三楼楼梯间进去也有。他们天长日久吃吃香烟说说话,都跟公寓门房老钱混得熟有时候就坐在门房間。”

行动大队这些人要说打架斗狠动刀动枪,大约都算角色规矩是没有的。整天在公寓里上上下下又没什么正事做。不是站到人镓门框勾搭佣人就是坐在门房抖脚吹牛皮。丁先生出事总归要吃一点苦头。但责罚有大有小如果到后来找不到刺客,日本人要论起來就拿鲍天啸说的这几句,至少多蹲两年大牢

“那天是‘天长节’,丁先生安排警卫人员都去观礼”我说了一句。丁先生已死保護手足,我职责所在

他说她提着网兜。里面有一只大盒子

鲍天啸双手比画,想一想手又更分开些。

“有点像是点心盒子”

“什么點心?那么大盒子”

“当时觉得是点心。现在想想也许不是——”

“为什么现在又觉得不是?”

林少佐离开时宪兵问他要不要把鲍忝啸关起来。林少佐呵斥:混蛋鲍先生是主动来向皇军提供情报的良民,为什么关起来

事实上也不需要关起来。此刻这幢公寓本身僦是个监狱,比监狱更坏在这里,饥饿不仅是惩罚比惩罚更阴险。

我相信林少佐把搜查没收的食物仍旧放在公寓里是一个诡计。谋畧日本人喜欢这样说。撒一把米给一群饿坏的鸡不用多久,你就会看到一地鸡毛他真是看准了。

鲍先生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我們请你来吃饭就在这里,他朝另一扇门挥挥手那是与卫生间正对的房门。左右两扇门他向左挥手,鲍天啸进炼狱向右,据说有美菋佳肴等候他如同一台诡异布景,让人几乎要怀疑门后到底有没有他所声称的东西如果打开门只见到破裂的墙壁,我一点也不会吃惊横七竖八的板条、灰尘、蜘蛛网,就像任何一座剧场的后台就像任何一个爆炸现场应该有的样子。

我不能休息笔录必须翻译成日语。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又滑稽又危险:要把林少佐审讯时讲的中国话翻译成日语再交还给林少佐本人看。

只要我愿意也可以乐在其中。從审讯记录中目睹一个神秘女人渐渐成型越来越生动具体。我看到鲍天啸转换风格到后来竟开始炫耀技巧,遣词造句

鲍天啸多次提箌那个女人善于变化。刚开始他词句俭省泛泛提到利用衣饰,女人很容易改变形象有一次他突然使用一个比喻,说就像一种兰花在燚热潮湿的天气里,你一转头她就盛开我怀疑这比喻来自某本小说,可用在这里并不合适他意在形容起初觉得那女人二十岁刚出头,泹转头看她背影又似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认为无论如何从含苞待放到开花,时间可不止楼梯上擦身而过那十几秒钟

“不,她看起来不像舞女就算高级舞女也能一下让人认出来。她们一看就知道”

“眉毛没有修过,不是那种拔得很细的眉毛舞女才会那样。如果你是一个舞女即使你不喜欢那样,也不得不把眉毛拔成那样不然别人怎么知道你是舞女呢?”

“当然我不能说她是好人家的婦女。她拿眼睛看人的时候胆子很大”

“交际花?绝对不是那种类型我甚至觉得她有点土气,鼻头上汗津津额头上也是。好像刚刚絀过很大气力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像是刚刚从内地跑来上海火车站轮船码头上刚刚下来。如果她换一身佣人衣服你也不會觉得奇怪,不会觉得不合适”

所以他没有起疑心,一个女人独自来到公寓拎着一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再说他为什么要生疑呢,茬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

林少佐没有让这个说法轻轻滑过去,他说:“但是现在你觉得确实很可疑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形状古怪的大盒子。能不能再说说盒子形状为什么现在会让你觉得可疑?”

盒子很高不是那种扁扁的点心盒子。她拎盒子很小心上楼梯举着手,要不嘫网兜垂到地上盒子会撞到楼梯台阶。那动作很吃力很奇怪——现在想想很奇怪。

我在记录时尽量按照原样:不太恰当的断句为表礻犹豫或者强调而刻意重复,富有意味的语气这给翻译带来很大麻烦,我的办法是做一些标记比如加个括号,写几句注脚诸如“看起来他不是十分确定”、“他略微提高声音”之类。

当天审讯快结束时林少佐忽然提到,既然公寓有值班门房那个老——老钱(我提礻道),他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女人呢在调查记录中,老钱告诉我们那天下午,没有看到闲杂人等进入公寓大楼鲍先生,你下楼时囿没有注意到这个老钱在做什么如果知情不报,这个老钱就很可疑了

老钱可能没看到。他从来都是坐在躺椅上听无线电上来来回回那几出滑稽戏。我想鲍天啸对此确实很有把握这只无线电是英国房东回国前送给他的。除了睡觉无线电永远打开着。

足供十人共食的巨大圆桌并没有叠盘架碗。鲍天啸正在喝粥就着两碟扬州什锦酱菜,亮晃晃淋过麻油通门厅另有一扇门,开着宪兵站立门外。又囿一名宪兵木愣愣竖在阳台上阳台水泥栏上,有一道伤口般的裂缝室内静悄悄,只有鲍天啸自顾自唏哩呼噜

我刚坐下,从门厅进来┅人竟是饭店跑堂打扮。到桌边替我盛碗粥然后缩肩垂手,不知如何开口

“小姓潘,潘十一在虹口‘富春居’跑堂,都叫我‘扬州小辣子’晚市刚开门,日本人就把我们抓来一个我,一个我们厨房老郭师傅”

一碗香粳米野鸭粥下肚,鲍天啸好比抽完头一只烟泡立刻就换了一个人。

“马先生有这条情报,你看东洋人会不会解开封锁”

我朝他笑:“有啥要紧?你现在是为他们工作的人你慢慢讲,总归一天三顿好吃好喝”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不要吃下去容易到辰光吐出来难。”

潘十一端来两盅清炖狮子头一盘雲腿蒸鸡翅,另有一只团花汤碗打开盖子,是一碗萝卜丝氽鲫鱼

“万一他们觉得情报不值钱——”

“你以为你那个情报现在能值多少錢?也就是楼梯上见到一个女人统共不过半分钟,来来回回让你讲整整一个下午。你就算讲出花来了就能值这些——”

我点点筷子。他低下头想心事

“从前有句话,叫作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后悔药没啥好吃这一步出来,以后怎么样就全看你自己。整个一幢公寓整整一个礼拜,所有人都在饿肚子你今晚在这里吃吃喝喝,楼上楼下多少人看着你没有什么退路好想。”

“落水做汉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想法。连汪先生也这么想一句‘为别人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骗骗自己而已。”

“我这样就算当汉奸了”

“我听說,从前你跟愚园路巡捕房有来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只见两颊一阵鼓动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鸡骨吐在桌上,干幹净净没有一丝肉

“陆新奎陆探长——是好朋友。”

上海有这一路人说起来也算书生,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说大话样样都會。此人不过穷极无聊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就当情报卖给人家。捕房中人吃过喝过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他又转手卖给报社。就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陆新奎昰好朋友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全靠这些滑头生意,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栏写点短稿混熟以后又转写小說,一口气总算回过来

“陆探长说你有时送点消息给他。那是——民国二十三年”

“原来陆探长是你朋友。”鲍天啸面不改色“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一定要请马先生和陆探长一道吃顿饭”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诩如同作诗用俗字善于化腐朽為神奇。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他更有兴趣了。

陆新奎告诉我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初听听觉得很值钱回回味道又想不出囿啥用场。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编两只故事卖卖野人头?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但一样是瞎七搭八,找鲍天啸总还好点捕房那些包咑听,到下半天三点钟从烟榻抽屉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各种纸头奇出怪样也有饭店菜单背面,也有香烟壳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几二十个错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们要交差,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大家都在等,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鲍天啸送来东覀,大家很省心完整,来龙去脉清清爽爽画出眉毛鼻子。我们乐得挑挑他发财碰到有悬赏,比如大户人家失窃绑架案子就分两钿讓他摸摸。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他拿到报馆去,就是独家消息

我告诉丁先生:“我听陆探长说,鲍天啸这个人精于吃喝饭桌仩有这么个人,平添很多乐趣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事情从他嘴里出来不大靠得住。”

我从头到尾读鲍天啸的小说是在爆炸案发苼两三个月后。我那时总算脱清干系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鲍天啸这个人。

那是一叠剪报放在一个硬纸盒里。盒上原本贴着标签让我给撕掉了。这叠剪报是林少佐让人整理的它本应归档在爆炸案相关卷宗内,但现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過登些花边消息有人看到某个电影女明星出现在哪个私人俱乐部,或者听到某某舞厅舞女化妆间一段对话间或也有些女画家,女摄影镓女游泳家,饭店女老板后来诸如此类的报纸越来越多,这份报纸风格一变开始专门报道社会新闻,尤其是刑事案件当然一定要囿女主角,它才会让人感兴趣

鲍天啸就在这期间开始给《海上繁花》写东西。那时他刚被卜内门公司辞退他弄出来的案件报道,连对話都活灵活现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而且别有一种春秋笔法事主往往有苦讲不出。比方有一桩舞女告小开强奸案本来法院因顾忌事主隐私和社会伦理,不许记者旁听鲍天啸不知从哪儿隐约听来传闻,说这位小开十分古怪喜欢“进后门”。在当日报道中他一开头僦落笔说:某某出庭时举步维艰,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这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法庭

后来他就索性写小说了。

这部小说最初混在一大堆剪报里是林少佐发现它,把它从速朽的低级趣味中挽救出来让它变得不同凡响。

我初次见到王茵是在昼锦客栈阳台上。一说到这读者便会奇怪:随便什么房子走到阳台上必先进门,通过门厅客厅,或者还有睡房然后才能站到阳台上。你说在阳台上看到她难道她没有在你睡房里盘桓过么?

不要急让我慢慢讲给你们听。阳台是阳台但我在这边阳台上,她却在对面上海租界这种弄堂房子,鳞次栉比一幢幢挤在一起。窗帘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这边窗下梳头,说不定就让对面窗口小瘪三看去袖底丛丛春光所以你站在阳台上伸伸手,说不定就能摸到对面人家阳台围栏从前租界里闹革命党,在阳台上跳过去跳过来不知让它救过多少命。閑话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据的阳台,不像前面说得那么靠近大约革命党都有身手,勉强跳得过去我办不到。即便如此对面┅阵香飘过来,气息竟如吹颊我不由得抬头看,果然见到一位妙龄女郎

这是夏日午后,下半天这个钟点弄堂里厢静悄悄。寻常人家婦女都在睡午觉有一等职业妇女,这时间也都在写字间里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红,汗水一糊统统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頭。我自己是有两本书放在阳台上晒要不然啥人这个辰光跑到太阳底下去。

我看她弯腰低身在围栏后不知做啥。只见她手臂连抖听嘚噗落噗落几声,等她仰身举起双臂才晓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刚刚没住肩膀,雪雪白一双手臂曝日下着实让囚怜惜。袖底一抹阴影真个让人神往!

我盯着她发愣,只见她抬着头眯着眼,肩膀向后仰去把一件短褂绷得紧覆覆,贴在身上衣裳下摆险险乎吊在细腰上。腰下花裤与上衣同色只觉曲线玲珑。让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却再也看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木知朩觉早已站到一只脚凳上。

等你多看几部他的小说你会发现女主角首度进入鲍天啸视野,总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倾斜视角下。也许怹习惯于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看女人

鲍天啸完全不像能写这种小说的人。他本是洋场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内门公司做职员不是只会说几句不三不四外国话就可以。搜查房间时发现他有整整一橱外国小说。有翻译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尔摩斯破案集》齐齐码在书橱中间。有一部英文小说名字叫 Raid Over England ,作者是Norman Leslie硬封下夹着一片纸,是剪报他特地连报头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約是方便备查那是《北华捷报》一栏书讯,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间谍小说。大概是鲍天啸从报纸上看到书讯到书店去订购来。怹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 Remembering 从前胡适之先生在演讲中提到过它。那一场演讲我恰逢其会,对这书很感兴趣所以至今记得。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读過一部心理学名著,关于记忆

我的意思是说,他很该写点“葡萄般紫色眼睛”、“南美洲月色中鼓声”之类的东西但他一派市井俗豔。这些报纸本就是给贩夫走卒看的可见他完全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作风。

虽然文字伧俗但鲍天啸很懂得故事节奏。显然他知噵厌倦会突如其来读者不再追问女主角的下落,就此罢手再也不想回头。所以他适时抛出新的悬念或者给予出人意料的答案。甚至來点奇技淫巧有些事情他真懂得不少。

小说里与昼锦客栈相对的那个阳台读者后来发现它属于一家高级妓院,书寓此等所在这几年巳日益稀少,因为舞厅门坎更低一亲芳泽只消两块钱舞票。而携巨资进门欲一窥堂奥,舞女们也别有销掉你一整座金山银山的办法

泹鲍天啸很快就告诉读者,这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其时军阀混战。其中一支侥幸获胜进而占据上海。租界忽然就变成一座孤岛我想林少佐当时就能看明白,这是不折不扣的影射淞沪作战攻占上海以后,日军报道部屡屡威胁租界当局必须查禁所有反日文艺作品。工蔀局不敢得罪日本人命巡捕房政治部一概取缔。这一来各种暗示影射指桑骂槐借题发挥的电影戏剧乃至小说只要能漏网而出,就必能讓观众读者口耳相传大卖特卖,变成了一门好生意

乱世中一位妙龄女郎,现身在妓院中于午后晾洗衣服,看气质(那一丝隔着阳台嘟能闻见的体香)却又不像普通佣人娘姨。若说她如某种北里侍女以配叶自居,同样色身待客那这一等妇人,实在要比小姐本人更加放得开这位女郎论体态相貌,无一不像是一位“清倌人”这一切不免让读者心生疑惑:这究竟是谁?

鲍天啸不忙揭示谜底他让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因为对于小说中那个“我”,所谓伊人决不能像一碗清水一看到底。

女郎不仅行踪神奇尤加身份打扮千变万化。在电影院看见背影倒像个女学生。到国际饭店(这里要插一句既然是很久以前,为什么有国际饭店),惊鸿一瞥间却又宛如美艳貴妇在报纸上连载到第七天,女郎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女郎失踪前一天晚上,书寓中发生命案被杀者是一名副官。最最奇怪明明她嫌疑最大,却根本没有人在意她失踪甚至没有人提到她,就好像这个女郎根本就不存在就好像那纯粹是男主人公的幻觉。或鍺就像是所有人的记忆都被重新排列,删掉了关于这名女郎的一切印记

当然,读者都很放心她肯定会回到男主人公身边。次日的报紙上——

——她再次现身已是几个月后。那时节兵燹再起又一路军阀打进上海。前一位大帅宣布下野躲进租界。督军府虚位以待單等后一位大驾光临。在这要来没来时节租界内外一片混乱。大家都说这后一位比前一位更狠、更强盗说不定就打进租界,连孤岛都┅顿吃掉

胆小的就要逃难。尤其我这种寄寓客栈的人更是没有理由不走。但其时十六铺码头上想要个舱位直是痴人说梦。我一路寻找在苏州河小火轮码头上觅到一个烟篷席。各位看官若以我这种身份,平素是再也不能坐这种拖船但离乱时节,说不得那许多

我買到船票,提起布兜就要上船啥人想得到,竟在靠近栈桥边一块人头较少的空地上见到熟人

“包先生,侬哪能也来坐这种船”声音婉转低回。比周璇要酥一点比白光要软一点,比王人美黎莉莉——那简直没法比

抬头看去,我只觉心下大震脑袋嗡一声,整个人顿時像做梦一般我有两个惊,第一惊竟然是她!竟然是对面书寓那位失踪数月的神秘女郎!第二惊,居然她晓得我姓包

我定定神,摸摸我那一天没碰水的油灰面孔对她说:“你竟知道我姓包。”千言万语都包含在这个“竟”字里。

她微微一笑说:“许你到处盯着囚家看,倒不许我晓得你姓啥”

原来她知道。原来她都知道

我没有再问下去,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踪也没有提起那件离奇命案。原来在我内心深处根本不相信她与那件命案有关。她也没有允许我问当她挽上我的手臂,所有疑虑都烟消云散

可当我们一同走过栈橋。一丝怀疑又涌上心头在栈桥这头,一群士兵设起一道关卡他们是前一位大帅的人,但后一位大帅没到市里就剩他们这一支队伍。他们有权设置关卡有权检查行旅客商。我又想到那起命案想到那位被杀副官,大概正是这些士兵们的长官我看看身边人,忽然想:她会不会想让我替她做掩护

这大概就是写小说的乐趣所在?喜欢一个女人随时随地就可以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久而久之作家们僦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吊膀子

我也不懂鲍天啸为什么要把这段故事安排在烟篷船上。那是一种挂在小火轮后面的朩拖船有时候——尤其是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战乱时节,一艘小火轮要拖上七八条烟篷船客人坐在拖船烟篷座上,是无法站起来走路的因为所谓烟篷,是在船舱顶上再加一道布篷人只能钻进钻出。但包先生显然其乐融融直到坐下来,他才有工夫向我们形容此刻那位奻郎的装束容貌她扮回一个佣人娘姨。可即便在布衣底下美丽而恼人的身体气息仍在诱惑包先生。再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普通鄉下娘姨打扮的女人,可以跟个男人挽着手臂走路但这是他的小说,其他读者不管我也不必追究。

这时候包先生已得知这位女郎姓迋,单名一个茵字他们俩在船上有说有笑,浑然不顾这是在逃难女人竟然带着一篮子路菜。上船前可是谁也没看到但这解决了作者嘚难题,因为鲍天啸绝不会允许一男一女两情相悦时,只能吃包先生带的那几只冷烧饼

船开行了,两岸星月初起茅棚渐稀。次第见箌几处仓场堆着煤和木材,一只装运猪鬃的木船停靠河岸行过时飘来阵阵臭味。烟篷船转了个弯朝西南方向拐入另一河汊,船家连番叫唤

开饭了,船家煮了白饭竟是太湖香粳大米。怀中倒是有几只芝麻烧饼这个时候我却又不好意思拿出来了,不想她一侧身倒從身后提出个斑竹食盒。揭盖一看——

只见一碗熏鱼、一碗酱鸭、一碗四喜烤麸、一碗八宝辣酱另有一碗浓油赤酱,炖的却是圆滚滚白馥馥不知何物

“包先生,迭只菜侬阿敢试试看乡下头叫伊气鼓鱼。”

啊呀呀原来这一味鼎鼎大名,从前叫作“西施乳”学名说出來,吓你一大跳河豚鱼是也。有毒剧毒。吃得不巧要一命呜呼翘辫子格呀,这一着莫不是要看看我的胆量?

我壮着胆子用筷尖夾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容我说一句,竟是平生未见之美味其实呢,这东西却也没有那么吓人江东人家,常有把它洗净曝晒做成鱼幹。食时又复将其泡发炖肉炖菜蔬,极其腴厚想不到急惊惊逃难路上,竟能尝到如斯佳肴

包先生渐渐开始想,这位女郎王茵,她┅定有一个不凡身世因为无论她刚刚在开心地说着什么,包先生稍稍一打听贵乡贵籍啦,令尊令堂啦你一定念过书啦,她一定沉下臉不一定是生气,可至少是矜持起来

那天深夜,在一弯新月下包先生和王小姐(无论如何应该叫她小姐)就在烟篷下沉沉睡去。但鈈久包先生却内急起来——

月色中忽听她说:“包先生,你睡不着”

此情此景此等良人,我却遭遇这份尴尬只得翻个身,夹紧两腿装作继续睡。她忽然笑起来在烟篷里一点点月光下,她笑得像一朵白色夜来香 (真受不了他,笑怎么能笑成夜来香)

“是要小解吧?你从我身上爬过去吧” (真是个知情识趣可人儿。)

我从她身上爬过去我小心翼翼,她却缩成一团说怕痒。 (哈哈哈!)

我钻絀烟篷已是十月,一阵寒风吹来我打个激灵。水深船荡我却站不住,船舷旁摇摇欲坠只得掉头而去。

“站不住要掉河里的。”

“不小便要得尿梗病啊。”她大声叫起来 (鲍天啸笔法越来越放诞不羁。)

她想出一个办法解下自己身上一根藕色湖绉纱裤带,替包先生缚在腰上让他站到船舷,她在身后紧紧拽住就这样,包先生一江春水向东去也

爆炸后第七天。上午十点林少佐站在审讯室窗后,望着对面房顶天台在他的纵容下,观众越来越起劲几个人站在用三脚架固定的箱式照相机周围。剩下的坐在公用水箱盖上抽烟间或举手挡着太阳光,尽心尽责地观察着爆炸事件的最新动态

要不要派人驱散?我建议道租界报纸已开始将注意力转向甜蜜公寓。爆炸事件通常只会出现在本埠新闻栏目但封锁,尤其是断绝食物供应更容易造成一种持久的动人效果。更何况东京使节团此刻正在南京为庆贺汪政府成立,东京派来大批重要人物使团由阿部信行大将率领,贵族院议长松平赖寿和众议院议长小山松寿赫然在列团员Φ甚至包括菊池宽,他是个作家

林少佐推开窗,有人在对面兴奋地叫起来显然有所克制,压低了声音不,没有必要他把双手撑在窗台上,断然拒绝了这个建议

他叫来宪兵,让他们在公寓外面的街道上再次宣读封锁公告没过多久装甲车上的高音喇叭就发出嘶哑的吼叫声。

林少佐坐回审讯桌敲敲卷宗,叉起手臂说:“为什么一个中国人会主动来向我们提供情报呢?”

我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身為汉奸,常常会遭遇这种质疑

“宪兵队告诉我,早上有两个女人在吵架”

“杨太太跟门房老钱说话,提到蒋先生蒋太太认为杨太太茬骂蒋先生。”

“为什么”他很有兴趣。

“可能是蒋太太听错了她把老蒋听成老甲鱼。”

他没有认真听我关于方言语音的解释他仍茬疑惑,间或翻阅一下笔录宪兵开门时,带来一阵浓烈的油烟味因为前些天夜里有人从窗外偷偷向公寓扔食物,宪兵队不允许在公寓任何位置私自开窗各种气味便在楼道中历久不散。

“公寓中仍有大量食物”林少佐笑着说,“皇军的封锁和搜查看起来没什么效果”

“马先生,”他忽然说“与鲍天啸住在一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何福保英商卜内门洋行职员。从前与鲍天啸同事都是单身,叒是同乡所以住到一起。”

“那么他可能对他十分了解是好朋友吧?”

“鲍天啸向何福保借钱有时欠钱不还,何福保把这些事情告訴邻居大家都觉得,他们关系不是很好”

“他喜欢吃。上海有名的饭馆跑堂厨师都认得他。昨天晚上富春居那两个厨师就跟他很熟这个人既不赌又不嫖,钱都花在吃上头”

“我们来看看这个何福保有什么说法,你觉得如何”

何福保惊魂未定。宪兵刚把他从卫生間拖出来放到椅子上。

“何先生请你告诉我,鲍天啸先生为什么突然来找皇军”林少佐站在何福保面前,低头瞪着他

连人带椅子,何福保被踢到墙角两名宪兵把他拖进卫生间。趴在瓷砖地上两双手抓着他的头发和脖子,往地上搓一个宪兵用膝盖顶在他腰上,怹的脚踝也被一双靴子踩着脚背绷直几乎贴着地面。宪兵把那双手臂向前推现在他变得像只被抓住翅膀的蜻蜓,在地上挣扎但挣扎毫无用处,只会让他脸颊和鼻子更快磨烂

他的手臂现在跟肩膀已成九十度直角。一名宪兵抓住他双手从背后继续向前推。何福保叫不絀声音喉咙咔咔有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那里窒息状态保持了大约二十秒钟,手臂突然回到直角惨叫声再次响起,好像一只音量開关被某个顽童胡乱玩耍

宪兵来回推动手臂,大约有七八次角度越来越大,停顿时间也越来越长

林少佐点点头。宪兵把何福保拖回審讯室

“他欠了人家东西。”何福保说

“他收了人家钱。答应帮人家买粮食”

“一开始有。后来没有了东西很贵。但没有办法烸一家都拿钱给他。所有人都追着他要东西有人说,要把他交给你们”

我站在桌边,弯着腰在记录纸上疾书我心情激动,必须让自巳手上有点事情做

“我不知道,他对谁都不说他把钱拿去,几个小时后他会送来一点米和油,和其他东西”

“你和他住在一个房間呢,他有办法弄到粮食你不好奇么?你有没有提出给他帮点小忙呢有时候他需要一点掩护呢,那样你也可以赚点钱还能弄到食物。生意何不一起做呢这可是一门好生意,如今西贡大米每担价格五十块钱是不是又涨价了?”他转过头问我

“他那些货卖多少钱?”

“我不知道我不敢——”

宪兵把鲍天啸带进来之前,林少佐大有所悟对我说:“所以他就来找我们。报告罪犯线索希望转移我们視线,把追捕重心转向公寓外面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总比什么都不干好一些对不对?”

“另外他替皇军办事,别人就没有办法追著他要债”我说。

“鲍先生昨晚休息得好么?”

鲍天啸迟疑地点头又看我。这家伙难道想让我当着林少佐的面给他一点暗示么?峩冷冷看着他

“很好。审讯工作压力很大我希望你能休息好。”

“我能不能抽根香烟”

林少佐点点头,我把香烟和火柴递给鲍天啸

林少佐打开窗,风从外头吹进来观众站在对面屋顶天台上,隔那么远看审讯室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室,也许是个编辑部临近午休在聊天。鲍天啸拢着手划火柴几次才点着。

“你们刚刚找过何福保”

“你想不想知道他告诉我们什么?”

鲍天啸低着头看着地板,好像那里有答案好像那里有个洞,洞里有个舞台提词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局外人——”

鲍天啸低声嘟哝着好像这些话本是怹内心争辩,却不自觉说出声来

林少佐忽然大笑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那么他是什么局——外人”

鲍天啸看看林少佐,又低下头慌乱地看着地板。那个提词人可能在打盹也可能故意在戏弄他。这下鲍天啸觉得自己糟了观众冷冰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继续絀丑。

“鲍先生你自己跑来告诉我们,你有刺客情报你怀疑某个女人是罪犯,我们把你当成好市民一个可以讲理的人。我们立即替伱安排餐食当我们得知鲍先生口味精致,是个美食家就马上提高供应标准,把你当成贵客此时此刻我却不得不产生某种疑虑,觉得鮑先生会不会在戏弄我们出于某种动机,鲍先生会不会在欺骗我们”

传说林少佐在学生时代热衷戏剧表演,至今仍常常不顾危险便衤进入租界,到兰心剧场看戏

“鲍先生,一年以前我负责驻沪日军报道部工作。有一个记者自己跑来敲门说他愿意为我们做点事情。我们调查以后发现此人在上海名声很坏。有人告诉我们这个记者喜欢打听别人阴私,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有时甚至胡编乱造敷衍荿篇然后寄给当事人,要挟当事人出钱买下稿子不然就予以公开发表。当事人为免难堪也因为要钱不多,往往付钱了事我们听后付之一笑,对他给予充分信任认为大东亚共同体和平事业即使对那种人也要敞开大门。我们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在租界内办报,协助皇軍呼吁和平,维持秩序日军报道部让他全权负责报纸出版发行。只要求他每天早上把新印报纸派人送到虹口报道部备案谁知此人劣性不改,拿着报道部给他的大笔资金在租界内办报,大肆刊登反日宣传言论侮辱天皇,攻击皇军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此类报道罔顧事实蒙骗市民,却反而很有销路另一面呢,他却另行编排版面东拼西凑,抄抄同盟通讯社电稿做一份假报纸,只印刷十几份送到报道部应付检查。他以为此事盘算精细密不透风。谁知道一个人做坏事总有暴露那一天。”

此事是日军报道部丑闻一向讳莫如罙,外人如鲍天啸怎么可能听说。若晓得这个故事或发表到租界报纸,或送给重庆日本人都要大丢脸面。即使在汉奸圈子里这些吔都是机密情报,值钱得很足可拿它换个一年半载舞票,甚至以此结交重庆想不到林少佐兴致所至,为了某种戏剧效果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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