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魔术师与跛足驴
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
我的丈夫是个魔术师,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他从逍遥里夜总会表演归来,途经
芳洲苑路口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倒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上。肇事者是个郊县的农
民,那天因为菜摊生意好,就约了一个修鞋的,一个卖豆腐的,到小酒馆喝酒划拳去
了。他们要了一碟盐水煮毛豆,三只酱猪蹄,一盘辣子炒腰花,一大盘烤毛蛋,当然,
还有两斤烧酒。吃喝完毕,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分了,修鞋的晃晃悠悠回他租住的小屋,
卖豆腐的找炸油条的相好去了,只有这个菜农,惦着老婆,骑上他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
这些细节,都是肇事后进了看守所的农民对我讲的。他说那天不怪酒,而是一泡尿
惹的祸。吃喝完毕,他想撒尿,可是那样寒酸的小酒馆是没有洗手间的,出来后想去公
厕,一想要穿过两条马路,且那公厕的灯在夜晚时十有八九是瞎的,他怕黑咕隆咚地一
脚跌进粪坑,便想找个旮旯方便算了。菜农朝酒馆背后的僻静处走去。谁知僻静处不僻
静,一男一女啧啧有声地搂抱在一起亲吻,他只好折回身上了摩托车,想着白天时走四
十分钟的路,晚上车少人稀,二十多分钟也就到了,就憋着尿上路了。尿的催促和夜色
的掩护,使他骑得飞快,早已把路口的红灯当做被撇出自家园田的烂萝卜,想都不去想
了,灾难就是在这时如七月飞雪一样,让他在瞬间由温暖坠入彻骨的寒冷。
街上要是不安红绿灯就好了,人就会瞅着路走,你男人会望到我,他就会等我过去
了再过。菜农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苦笑。
小酒馆要是不送那壶免费的茶就好了,那茶尽他妈是梗子,可是不喝呢又觉得亏得
慌。卖豆腐的不爱喝水,修鞋的只喝了半杯,那多半壶水都让我饮了!菜农说,哪知道
菜农没说,肇事之后,他尿湿了裤子,并且委屈地跪在地上拍着我丈夫的胸脯哭嚎
着说,我这破摩托跟个瘸腿老驴一样,你难道是豆腐做的?老天啊!
这是一位下了夜班的印染厂的工人、一个目击者对我讲的。所以第一个哭我丈夫的
并不是我,而是“瘸腿老驴”的主人。
我去看这个菜农,其实只是想知道我丈夫在最后一刻是怎样的情形。他是在瞬间就
停止了呼吸,还是呻吟了一会儿?如果他不是立刻就死了的,弥留之际他说了什么没有
当我这样问那个菜农的时候,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的却是小酒馆的茶水、烧酒、没
让他寻成方便的那对拥吻的男女、红绿灯以及那辆破摩托。这些全成了他抱怨的对象。
他责备自己不是个花心男人,如果乘着酒兴找个便宜女人,去小旅馆的地下室开个房间
,就会躲过灾难了。他告诉我,自从出事后,他一看到红色,眼睛就疼,就跟一头被激
怒的公牛一样,老想撞上去。
我那天穿着黑色的丧服,所以他看待我的目光是平静的。他告诉我,他奔向我丈夫
时,他还能哼哼几声,等到急救车来了,他一声都不能哼了。
他其实没遭罪就上天享福去了,菜农说,哪像我,被圈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我看你还年轻,模样又不差,再找一个算了!这是我离开看守所时,菜农对我说的
最后一句话。他那口吻很像一个农民在牲口交易市场选母马,看中了一匹牙口好的,可
这匹被人给提前预定了,他就奔向另一匹牙口也不错的马,叫着,它也行啊!
我从来不叫丈夫的名字,我就叫他魔术师,他可不就是魔术师么!十几年前,我还
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有一年六一儿童节,我带着孩子们去剧场看演出。第一个出场的就
是魔术师,他又高又瘦,穿一套黑色燕尾服,戴着宽檐的上翘的黑礼帽,白手套,拄一
根金色的拐杖,在大家的笑声中上场了。他一登台,就博得一阵掌声,他鞠了一个躬,
拐杖突然掉在地上,等到他捡起它时,金色的拐杖已经成了翠绿色的了,他诧异地举着它左看右看时,拐杖又一次“失手”落在地上,等他又一次捡起时,它变为红色的了。
让人觉得舞台是个大染缸,什么东西落在上面,都会改变颜色。谁都明白魔术师手中的
物件暗藏机关,但是身临其境时,你只觉得那根手杖真的是根魔杖,蕴藏着无限风云。
我大约就是在那一时刻爱上魔术师的,能让孩子们绽开笑容的身影,在我眼中就是
奇迹是七年前降临的。
由于我写的几篇关于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在国家级学刊上发表了,市妇女儿童研
究所把我调过去,当助理研究员。刚去的时候我雄心勃勃地以为自己会干一番大事业,
可是研究所的气氛很快让我产生了厌倦情绪。这个单位一共二十个人,只有四名男的。
太多的做学问的女人聚集在一起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互相客气又互相防范,那里虽
然没有争吵,可也没有笑声,让人觉得一脚踩进了阴冷陈腐的墓穴。由于经费短缺,所
有的课题研究几乎很难开展和深入,我开始后悔离开了学校,我怀念孩子们那一张张葵
花似的笑脸。研究所订阅了市晨报和晚报,报纸一来,人们就像一群饥饿的狗望见了骨
头,争相传阅。我就是在浏览晚报的文体新闻时,看到一篇关于魔术师的访问,知道他
的生活发生了变故的。原来他妻子一年前病故了,他和妻子感情深厚,整整一年,他没
有参加任何演出。现在,他准备重返舞台了。我还记得在采访结束时,魔术师对记者所
讲的那句话:生活不能没有魔术。
我开始留意魔术师的演出,无论是在大剧院还是小剧场的演出,我都场场不落。我
乐此不疲地看他怎样从拳头中抽出一方手帕,而这手帕倏忽间就变为一只扑棱棱飞起的
白鸽;看他如何把一根绳子剪断,在他双手抖动的瞬间,这绳子又神奇地连接到了一
起。我像个孩子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发出笑声。魔术师那张瘦削的脸已经深深地雕刻在
有一天演出结束,当观众渐渐散去,他终于向台下的我走来。他显然注意到了我常
来看他的表演,而且总是买最贵的票坐在首排。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想学魔术?
我没有学成魔术,我做了魔术师的妻子。
在历史专业书中,是这样叙述“五一”大“扫荡”的结局的:“五一”大“扫荡”,我方“伤亡减员达16000多人,群众被杀害、抓走达5万余人。至6月底,敌基本上控制了冀中平原地区,我军主力被压缩在中心区以外,一时不能返回。冀中根据地基本上变成了游击区及敌占区。”
游击区,那就至多只是“半个天下”了——白天是日本人的,晚上是咱们的;敌占区,则连半个天下恐怕都没有,只能是偶尔一往吧。
日军在大“扫荡”结束后,不像以往那样撤回沿交通线城市或大据点,而是留下重兵,驻扎在冀中乡村。日方文献声称:“在进行冀中作战时担负着‘军事上猛烈攻击’任务的各兵团,为了巩固已取得的成果,各联队、大队在反复进行清扫作战后,逐渐转为中队、小队分驻形式,并设法加紧完成警备据点的自卫设备、交通通讯网的完善及隔断壕的构筑等等。与此同时,要一面开展对民众的工作及加强侦谍组织网,一面要逐渐实行高度分散部署,努力扩大治安地区。”
从山西调来参加“五一”大“扫荡”的日军41师团,“扫荡”结束后,就留在了冀中,并附属独立混成第9旅团等部,担任冀中地区的防务。直至1942年12月23日接到命令,41师团才调至太平洋战场,冀中地区的防务,则“大部分由独立混成第9旅团担任(司令部移驻德县)。”
用一个师团又一个旅团日军驻扎在冀中,这本钱花得不小。一方面,用日本人的话说,这是为了“巩固已取得的成果”,怕花了这么大力气,死伤这么多人才占据的冀中又丢了,一方面,据说日本人还考虑到中共方面有可能反击。日华北派遣军在1942年10月20日的《战时月报》中讲道:“中共失去了平原根据地,现秋收季节迫近,深感困难。因此,不难想象,为了打开局面,今后将会进行顽强的策动,企图发动第二次百团大战,力求重建中共北方局的平原根据地,以牵制阻止日苏开战。由于存在着不少迫使共军采取行动的因素,因而对其今后的动向仍然需要加以警戒。”又说:“中共失去冀中根据地后,又值秋收季节临近,局势更加困难。这时中共北方局发表了彭德怀建议的‘关于坚持平原根据地问题’的讨论事项,力图重建平原根据地。”
一方要力图夺回或恢复冀中平原根据地,一方则全力保住已占领的冀中平原。如此不难理解,为何在“五一”大“扫荡”后,日军仍在冀中地区保持着相当大的兵力,并采取“高度分散部署”,到处设据点,修岗楼,以肃宁县为例,“五一”大“扫荡”以来,日伪在县内新设据点几十个:5月2日,敌在石连城建岗楼,驻日军一小队,伪军一小队;6月:敌在景口据点增兵,驻日军一中队,伪军一中队;6月,敌人在大史堤建岗楼,驻伪军一小队;6月,敌人在泥洞建岗楼,驻日军一小队,伪军一小队,伪警一小队;6月,敌人在何庄建岗楼,驻伪军一班;6月,敌人在曲吕建岗楼,驻伪军一小队;6月,敌人在豆阎庄建岗楼,驻伪军一小队;6月,敌人在吕庄建岗楼,驻伪军一班;6月,敌人在龙堂建岗楼,驻伪军一小队;6月,敌人在西辛庄建岗楼,驻伪军一中队;6月,敌人在宋庄建岗楼,驻日军一班,伪军一小队;7月,敌人在后堤建据点,驻日军一中队,伪军一中队;7月:敌人在大阎庄建岗楼,驻伪军一小队;7月,敌人在窝北建据点,驻日军一小队,伪军一中队,伪警一班;……
日军在冀中修筑的炮楼、碉堡据《深县志》所载“深县境内伪据点碉堡一览表”统计,在冀中腹心区的深县,有敌伪据点、碉堡102个,其中41个,是“五一”大“扫荡”后新建的。这么多新建据点、岗楼,加上原有据点,几乎遍布全县角角落落。以前,日本人只是在县城及大城镇待着,许多偏僻点的村庄的村民,抗了几年日,和日本人都没打过照面。现在可好,日本人就在村里住着,一天到晚低头不见抬头见。
如此一来,汉奸、坏人还了阳,觉得腰杆硬了,落后分子更加消极,甚至投向日伪。中间态度的群众,也都顾忌重重。原在冀中军区火线剧社工作的老人,回忆起当年的岁月,说到一位抗属老人对他们说:“大侄女,侄子们,你们的家,都距这里不远,我给你们点钱,你们回家吧,在哪儿也不如守着自己的爹娘保险,平时抗日还行,这年头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再抗就危险了,听大伯的话,以后,日本人走了,你们愿意抗再出来,我这都是为你们好!”
“这年头是日本人的天下了”,这话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五一”大“扫荡”后的实际情况。不要说主力部队了,就是县大队、区小队等地方武装也不太好找。有的老人回忆说:“五一”大“扫荡”后的大城县“全县仅剩三十六七个县区干部坚持斗争,到处碉堡林立,公路如网,伪大乡、伪保甲和伪情报网在各村建立起来,鬼子以抓去的叛徒做眼线,驱使着以叛徒组成的宪兵工作队到各村抓干部、党员,杀人放火,横征暴敛,全县处于一片恐怖状态。”大城县是如此,其他各县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如当年任之光县县委书记的曹洪涛老人也说,县里在“扫荡”后只剩下几十个干部,首要的问题是如何生存下去。采访曹洪涛记录。
冀中作家徐光耀创作的小说《平原烈火》中有一段生动的描述:鬼子、“皇协”到处跑,到处发横,爱杀就杀几刀,爱打就打几枪。抗日的政权都不见了,穿军装的八路一个也没有了,妇救会,青抗先,还有哪个胆大的敢提一提?各村都成立了“维持会”,都给敌人“挂上勾”了。看吧,满眼尽是敌人的势力:白天,满天都是膏药旗;黑夜,遍地都是岗楼灯……时间好像几天之间就倒退了二十年!在“倒退了二十年”这样的客观环境下,百姓们见不着我们的队伍,见不着我们的干部,只瞧见村口岗楼的太阳旗,只听见这个叛变那个投敌,也不由有些悲观感叹地说:“难道五年抗战就这样结束了吗?”
沙皇和列宁分家1942年秋天的一天,六地委地委书记张逢时来到44地区队驻地,并给大家带来一份“五一”大“扫荡”后第一次出版的《团结报》,大伙很久没看上报纸了,都争着抢着看。报上印着一行大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并登了一篇寓言故事,题目叫《沙皇和列宁分家》,内容是这样的:沙皇提出要和列宁分家,沙皇说:我给你一半庄园和土地怎么样,你要什么?列宁回答说:庄园我不要,土地我也不要,我就要老百姓,没有老百姓,我的革命就成不了功。冀中的老人们为什么对这么一则寓言故事记忆犹新,几十年后仍念念不忘呢?或许是因为,这虽是一则故事,但却真实地反映了“五一”大“扫荡”过后冀中的实情: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老百姓了……
那么,大“扫荡”后,百姓们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呢?老人们说,都说“五一”大“扫荡”苦,其实,“五一”大“扫荡”过后的1942年秋、冬至1943年青纱帐起来之前这段日子更苦。说起那个年月的苦事、惨事,真是说不完。
先说物质生活的贫穷。日本人占了冀中,死命地搜刮,恨不能一根树枝也榨出油来。什么都要,什么都抢。鬼子一进村,后头跟着什么“砸锅队”、“敛铁队”、“倒油队”,砸锅队负责把各家各户的锅都给砸了,敛铁队负责搜集能找到的所有铁器,连铲子、小刀都拿走,倒油队是专管搜倒各家的煤油灯瓶的。至于粮食、牲口、木料、柴草,更是不在话下,统统拉走。鬼子从任丘县梁沟这么个普通村庄,一次就拉走80大车东西。从安新县端村,抢来的东西装满载重两万斤的大船三艘。
抢不走的就糟踏。5月16日,深泽县日军“扫荡”贾村,等鬼子走后村民们回家一看,村子四周及村内到处是火堆,烧的是各家的柴草、衣服、门扇、柜盖……院子里乱堆着烧焦的猪头,一团团鸡毛,大便、粮食,每家的锅和缸,都有两个以上窟窿。收拾收拾,几乎没一件完整可用的东西。
鬼子抢来的羊糟蹋完了还要勒索。百姓养的牲口,不管是牛、驴、骡,一个季度要纳税大洋5元,一年就是20元。不纳税,就得不到一个写着“保险版”的小木片(挂在牲口头上),可以随意被日伪拉走。养只鸡一季要交税5角,养条狗也要交税。牲口都要交税,人就更不用说了,良民像要交5角,户口册子7角,伪“自卫团”袖章7角。除了牲口、人,土地也得交税,每季每亩27元,还有什么“地摊”,每季每亩40元,结果地越多税越多,再贱的价钱,也没人愿买地。
除了这些死税,还时常有“活税”,即日伪找种种借口敲诈百姓。如宁晋县伪军向一个村要500个一样的老头去出工,村里派了500人去,但却遭了一顿打。后来才想明白他要的不是真的老头,而是印有“老头像”的十元一张伪钞500张。保定东郊的伪军跑到白庙庄,张口就让每家做100个人的饭,做少了,做慢了,马上拉出去枪毙。小家小户谁一下子能做出100个人的饭来,还不也是借故诈财。
日本人抢、汉奸们诈,真是弄得百姓们一贫如洗,无以为生。任丘县长村,百八十户人家,在“五一”大“扫荡”后,有粮能支持到过秋的有二三十家,能支持到过年的仅有三五家,其余的已断了粮,靠挖地梨吃维生。富户的生活水平都降到贫农的生活水平了。冀中的百姓们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在美丽富饶的冀中大平原上,出现了讨饭、饿死、年青妇女断经、抛弃孩子等种种以往大灾年都没有过的事情。在束鹿县的旧城等地,甚至出现了买卖人口的人市。
如果仅仅是贫穷还好说,更要命的是在日伪统治下,连起码的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日本人惨无人道的奸淫妇女,变着花样的残杀百姓。
说起日本人奸淫妇女,一位老人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件事:1942年冬天,我正在任丘一带坚持斗争。一天,日本人突然包围了一个村子,把村里没跑了的姑娘、媳妇全集中到一起,当着众人的面,扒光衣服,大冬天往身上泼冰冷的井水,看着她们冻的样子取乐。日本人走后,当时就有个姑娘跳了井。其他的姑娘、媳妇也都要寻死,好孬叫家人和乡亲们给拉了回去。老村长敲着锣,在村里喊着:“不要寻死啊,大家也不要闲言碎语,她们可都是受害者啊……”采访张震寰记录。
被鬼子强奸后又剖腹杀害的妇女那声音,一定是非常凄凉的吧?“扫荡”时,日本兵觉得最有刺激的事情就是可以四处搜寻“花姑娘”。日本人“扫荡”白洋淀边上的端村时,没有逃脱的妇女一夜被奸淫了50多个。其中50岁至70岁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有7个,11岁至13岁的3个,13岁至15岁的5个
。“扫荡”结束后,日本人住到村里岗楼上,就更方便了。常常是翻着户口名册上的相片找人,把好看的青年妇女拉走,省得挨家挨户去搜了。常常是借“检查”为名,把途经岗楼的妇女拉上去,省得跑路了。如此的“方便”,不由让日本人淫兴大发。高阳县教台据点的鬼子,竟捉着一个11岁的女孩子,因强奸不便,先狠狠的用刺刀挑开了孩子的阴户,这个11岁的女孩就这样鲜血淋淋地死去了。定县木佃村的鬼子,把一个青年妇女拖上岗楼,轮奸一天之后,阴道里塞满了土,半死不活地扔了出来。
“你家的闺女是叫刺刀割过的。”在当年,这是最毒的一句骂人话。
除了奸淫妇女,闲下来的时候,日本人便琢磨怎么杀人才更有刺激:“死三分钟”,这是驻博野县日军的“创造”,先把人拉过来用土埋上半截身子甚至全部身子,讲好价钱再挖出来。
“冰炸肉油条”,是驻任丘县鄚州据点日军小队长小久保的“发明”。这个小久保虽只有19岁,但杀人上了瘾,到鄚州不到一年,就亲手杀了100多人,活埋了11个人。几乎三二天就要杀一个人。他规定,据点周围五里内的村民,不管男女老幼,听到钟声,必须跑步到鄚州北关集合。晚到10分钟的杀头。准时到达的马上排队,跑得满身大汗,却被逼的脱光衣服赤身卧在冰上,不久人和冰冻在一起,小久保再叫日本兵使劲拉,看到中国人肚皮拉破,鲜血涂冰,哈哈大笑。然后再视其“情绪”,不高兴时再扔几个中国人进冰窟窿。这就叫“冰炸肉油条”。
“听收音机”,这是驻饶阳日本人的“乐趣”,他们把人抓来活埋,土一过胸,人透不过气,难受得直哼哼,日本人就爱听这人临死前的呻吟声,说这是“听收音机”。“五马分尸”,这是驻高阳北归还村据点日本骑兵的“高招”。他们在小连口村抓住王洪卓、王自成两人,探问我军伤员的事。两人至死不说。于是日本人把王洪卓双脚、两手、头用绳子绑上,五马分尸了。王自成眼睛精灵好看,日本人就用刺刀刺瞎了他双眼。“拉蛤蚂弓”。地上置刺刀,刀尖向上,人弯着腰刺刀紧接肚子,两手垂下,拉着手榴弹引线。人体力不支,稍一向下刺刀扎进肚皮,稍一向上,手榴弹引线又被扯断爆炸。“滚毛驴”。大冬天让人脱光衣取用冷水从四面浇,浇得人在地上打滚。“人造自来泉”。一位游击小组长被俘,日本人灌了他一肚子冷水,肚子膨胀,然后使其仰卧,用板子一压,水从口中喷出。日本人大笑道:“人造自来泉”。“睡钉床”。在一木板上满钉铁钉,尖头朝上,把人放在上头用鞭子抽,钉子入肉,鲜血淋淋。“活闷人”。把人的脖子齐着板凳一头,脑袋向下仰垂着,在胸膛、臂部、大腿捆上3道绳,又弄来几桶水,放在他们的头下边,日本人把板凳一抬,人头便浸入水桶中,一会儿便把人憋晕。如不想让你死,把板凳一放,人头又出来了。“火烧”。从村里弄来些糊窗户纸,塞到人裤裆里点火烧。
“那日本人就是不把中国人当人,”冀中的老人们说。
冀中的作家孙犁曾写过一篇散文,说他见了远房嫂子二十多岁时的一张照片,不明白怎么这么一个活泼爱笑的人,却照得如此呆板。远房嫂子说:“那是日本人在的时候照的,心里害怕的不行,哪还顾的笑?”孙犁一细看才发现,这是张从“良民证”上揭下来的照片,照片角上有一点白光,那是敌人的刺刀反光,还有半个“验讫”的戳记。
“那时候,几千几万的人都照了相,在那些照片里拣不出一个有笑模样的来。”远房嫂子说。
亡国奴,怎么笑得出来?孙犁还写过一篇小说,说一位叫浅花的妇女要生孩子,地上没有安全的地方,只能到地道里去生。浅花笑着说:“那不成耗子了?”后来,她在地道里产下一个女婴。除了浅花,没有人听见这个孩子“非常悲哀和闷塞”的哭声。亡国奴,哭都没有人听!
在物质生活贫困,人身安全无保障的情况,相当一部分百姓在精神上觉得十分压抑,觉得这苦日子熬到哪一天才算完呢?听见咱们的队伍打了胜仗,都高兴得流泪,烧香磕头,说“ 八路军可回来了,不打真叫人活不下去了。”
处境悲惨的群众在看不到头的苦日子中,宗教势力又抬头了。人们把精神寄托在宗教中,似乎得到了一点解脱。当年在之光县公安系统工作的刘剑华老人说:“在1943年,一贯道盛行一时,各村都在设‘坛’,坛主都是由地主、富农分子担任……每个道徒交费两元钱,坛主欺骗群众,对女道徒的不轨之事,更是不可言及。”不过,冀中毕竟是老根据地,百姓们都受过共产党多年教育,民族意识很强烈。真正沉迷于宗教的是少数人,真正认贼为父的更是极少数人。百姓们看见汉奸们神气活现,看见日本人为所欲为,心里觉得憋气,一有机会,这股怒气就要冒出来。
冯亚钧是安国县伍仁桥镇的一个普普通通理发手艺人,30多岁。“五一”大“扫荡”以来,他耳闻目睹鬼子烧杀抢掠的种种暴行,心里气得慌,老想着哪天杀个鬼子报仇。这个镇子上驻有日军一个小队。里头有个伍长,叫皇代子,20多岁,罗圈腿,矮个子,比三八枪高不了多少,可杀起中国人来却最凶狠。据说因他杀中国人有“功”,还特许他每年回国探亲一次。1943年8月的一天,正逢集日。许多百姓都来赶集。皇代子脚穿一双日本木板鞋,下头穿着条女人的花裤子,在集市上乱窜,看见喜欢的东西,就过去要“新交新交”,百姓们是敢怒不敢言。在集上转了一圈,皇代子手里提着只大公鸡,嘴里还啃着个猪蹄,又跑来找冯亚钧剃头。冯亚钧一看这家伙满嘴酒气,东倒西歪,心中暗喜,边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说:“太君,今儿集上人太多,这儿太乱,到大乡公所去理吧。”“哟西”皇代子很满意地回答,到了乡公所,找了个清静地,冯亚钧一边给他剃头,一边和他聊天,以麻痹他的警惕性。皇代子正夸冯的手艺好,冯亚钧顺口说了句:“今天会更好。”右手一使劲,剃头刀把皇代子的脖子都割断了一半,一声没吭就一命呜呼了。外头伪大乡宋乡长,拎着水壶还正要给皇军送水,一推门,蓦地瞧见皇代子像头死猪似地躺在地上,冯亚钧正在脱身上衣服,换上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衣服,立刻明白了,便说:“你这宝刀又给咱中国人出了口气,可你该早说一声,咱好准备,是信不过咱怎地?”冯亚钧忙说:“要信不过还到这儿来宰他?”说着挑起理发担子,说声:“那东西和以后的事,就请你们处理吧。”然后大步流星出了门,投安国游击队去了。这边宋乡长找把菜刀,“咔嚓”一声,把皇代子的头砍下来,然后找鬼子报丧去了。
王景希,是定县东旺村一个普通农民,20多岁,老实巴交,沉默寡言,村里人都说他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人”。“五一”大“扫荡”后,东旺村和相邻的李村店,都安上了据点,驻扎在这两个据点的日军,属一个小队的建制,经常三三两两,甚至单个,从这村到那村,互相串门。王景希瞧在眼里,心想要有支枪多好,乘机可以干一家伙。
7月初的一天上午,一位抗日干部跑到王景希家,老两口忙不迭地烧水做饭,放风瞭哨。这位干部吃罢饭,十分疲倦,就倒下睡了。随身带的一把托盒手枪,就压在枕头底下。起晌的时候,李村店据点的一个鬼子,扛着挺轻机枪,一个人大摇大摆地到东旺村炮楼来看老乡。在村边耕地的王景希瞅见了,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这鬼子下午准还得回李村店据点去。心里一下子“咚咚”跳起来: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悄悄回到家,从枕头底下抽出枪掖在腰里,又拿起耪地的家伙,来到村南红薯地,面朝着炮楼的方向,一边装着耪地,一边留神观察。
太阳平西的时候,那个鬼子果然扛着机枪,从东旺村炮楼里出来,回李村店据点去。这家伙一边走一边还哼着日本小调,根本没注意村边地里的王景希。鬼子越走越近,从没打过仗的王景希心跳得愈来愈厉害,一下子蹿上去,抽出枪对准鬼子,喊道:“别动。”那鬼子一下吓愣了,然后扔下枪,撒腿就往李村店跑了。王景希也没追他,满心欢喜地扛起机枪,跑回家中。
这会子家里正翻了天,那位干部和王景希的父母三个人,正满头大汗地找枪呢。正在着急,忽见王景希一脸高兴地跑进来,把挺机枪往炕上一架,又把托盒枪往炕上一扔,说:“还给你的枪,你认识这两条腿的家伙是什么?”老两口像是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似的,傻看着他,那干部一时也愣住了。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事,都感叹说:“这年头,过去成不了气候的人,也叫鬼子给逼得成了气候了。”
杜占纪,是安平县南侯町村一名乡村教师,40来岁。他虽不是党员,但民族意识非常强烈,1942年春天,动员自己年仅18岁的独生子参了军,大女儿在区妇救会当主任,二女儿也在本村作抗日工作。“五一”大“扫荡”后,安平县一下子由老根据地变成了游击区。日本人要求所有的中小学教师先去报到,然后去当伪教员,教奴化课本。对在县里有较高威望的杜老师,更是发出最后通牒,一是要他限期将参加抗日工作的儿子女儿叫回自首,二是要他去县城当伪教员。杜老师拿起最后通牒一看,是原来的同事,如今投靠了日本人当了伪县教育局长的张麟阁亲笔写的,气得一把撕掉,对家人说:“一不叫子女回来自首,二不去城里给鬼子干事。叫孩子们抗日到底,把日本鬼子赶走。”接着悄悄写下长长的遗书。然后来到村边的柳树林,边走边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任海枯石烂,大节不稍亏,终叫匈奴心惊胆丧,共服汉德威……最后,杜老师就在林中上吊自杀了。以死来抗争,来保持自己的人格。日本人听说后,都惊呆了,哀叹:“占领中国的一块地盘不难,难的是不能征服中国人的心。”
像这样的事迹,还有许多许多,这些普普通通的手艺人、庄稼人和乡村知识分子,他们杀鬼子、缴鬼子的枪,以死来抗争,都是发自他们的内心,并没有谁强迫他们这么做。不过,这些自发的反抗,毕竟是势单力薄。要想把这变了的天再翻过来,还得靠咱们的队伍打回来。可咱们的队伍在哪儿呢?鬼子、汉奸们造谣说:“岗楼儿钻了天,八路军钻了山,马猴子(指游击队)全消灭,实现王道乐土——大东亚共荣圈。”
1942年秋冬,在冀中的百姓们中间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五一扫荡闹浑了天,敌人到处把岗楼安;奸淫抢杀抓青年,杀人消息天天传;白天无人街上走,晚上谁敢把灯点;这样的苦日子哪天完?白天盼,黑夜盼;盼着八路下高山,拨开云雾见青天。”
不过,百姓们心里也明白,日本人势力这么大,八路军暂时来不了,眼下正是最艰难的时候。王林曾回忆说,冀中的百姓们都知道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知道目前是黎明前的黑暗,他说:
毛泽东在撰写《论持久战》冀中经过那样残酷的斗争,终于坚持到最后胜利,除了很多老同志讲的原因外,还有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问题,就是冀中党政军民对毛主席《论持久战》的宣传下的力量很大,收效也大。毛主席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当时是不向群众做普遍宣传的。1938年,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一出版,冀中新华书店就大量翻印。阎素同志还木刻了毛主席像印在封面上。解放后我看全国各地的文物,当时所有翻印的《论持久战》都没有主席像,就是我们冀中印了,很有特点。我见到阎素开玩笑说,你功劳不小哇!冀中军民对这本伟大文献宣传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说达到了家喻户晓。吕正操、孙志远、黄敬、周小舟这些负责人走到哪讲到哪。各群众团体也讲,识字班里也讲。到了日寇发动“五一”大“扫荡”以后,我就感到宣传起到什么作用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堡垒户老大娘们见到我们就问:“现在是什么阶段了?”“什么阶段”,是《论持久战》上的语言。人民群众把抗战胜利的希望和信心都寄托在主席的科学分析上。村干部们遇到困难的时候,就相互解释和鼓励,说“主席早讲过了,相持阶段困难增多嘛!困难多算得什么!”在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极端困难的时候,大家都充满着信心。
冀中的老人们说,要说冀中的百姓个个都把《论持久战》熔化在血液里,充满信心等待胜利,那似乎也有点拔高了,但要说百姓们从自己的人生经验中,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日本人这疯狂劲长久不了,那是千真万确的。百姓们明白,一年也好,二年也罢,总会有熬出头的那一天。所以他们遇见抗日干部,都哭着说:“我们咬着牙熬过这两年,反正有翻身的日子。”
“五一”大“扫荡”就仿佛一面照妖镜,谁是硬汉子,谁是软骨头,这回全都显出来了。在日本人、汉奸满地跑,我军主力部队又撤往外线的形势下,一些人吓坏了,害怕了,有的投入日本人的怀抱,当了叛徒。有的虽说还算是没出卖同志,但也不干了,回家了,谁也找不着了。
各县都有叛变的软骨头,仅据我们手头几个县的资料,即可列出下列名单:六分区主力团团长张子元,投敌;军分区供给部政委肖光华,叛变;抗三团副团长王洗凡,投敌;藁城县县长李大刚,叛变,并诱骗该县公安局长邓忠、秘书张果,粮食科长苏文彩、实业科长张国瑞、司法科长李之郁、教育科长杨秋涛、县议会议长李翼天等多人投敌叛变;肃宁县手枪队队长周万寅被捕后叛变,任敌特务系情报班长;肃宁县一区区委书记陈俊英被捕叛变,他伙同周万寅等人,把县区干部一览表献与日军,使肃宁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肃宁县四区保卫家乡大队长刘绳武被捕后叛变;肃宁县教育科长曹英、抗联主任吴烈被捕后叛变;……
这些叛徒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老人们说,都是些思想右倾,情绪悲观,心眼活泛的人。像安平县县长张晓舟,就是一例。
张晓舟,是深泽县大直腰村人,中共党员,当过小学教员,有一定文化和才干。1938年,就任安平县县长,要说也是老资格了。安平县的干部张根生回忆说,当时,党组织是不公开的,县委机关的公开名义是县游击大队政治处。老百姓搞不清县委书记是个什么官,但都知道县长是谁。而且“因袭传统习惯,只知服从政府。特别是对作为地方父母官的一县之长,更是尊崇备至。”在百姓们眼里,县长,可是个了不得的官了。因而,张晓舟从1938年到1942年,一直在安平当县长,按说应该有相当的威信和影响。可令人遗憾的是,“他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官架子蛮大,威风凛凛的,群众都不愿接近他。他本人也从不想接近群众,凡遇到和群众打交道的时候,他都束手无策,一筹未展。时间久了,群众都离他老远老远,在党的工作深深扎根在群众之中的艰苦时代,他本人却像一叶孤零零的浮萍,漂在群众之上。此外,他对武装斗争,表现得很淡漠,从不关心,从不过问。还与少数乡绅地主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不像一个党的领导干部的样子。”张根生说,当时县里的干部,说起他都摇头叹气,在“五一”大“扫荡”前民主选举县委时,连县委委员都没选上。
在形势比较平稳的时期,张晓舟这样的人,虽说有脱离群众一类缺点,但毕竟还是做了一些工作,“五一”大“扫荡”一来,他思想上更深层的缺点可就暴露出来了:先是跑到比较安全的村子躲起来了,也不抓工作;继而是情绪日益低沉消极,对抗日失去信心,悲观失望。和他很投机的县政府秘书许彦如说:“咱们成天像耗子一样,钻起地洞没完,啥时候是个头?说不定哪天钻进去就再也爬不出来了。在石家庄日本人手下做事的我的表哥,常给我捎信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张县长,您可要三思啊!”对这样的话,张晓舟听了不但不予追究,反倒表示颇有同感。据说,他身边的警卫员曾向县委反映过张晓舟的一些情况,但县委考虑到这种事情没有掌握充分的证据,不好轻易下结论,只是让警卫员提高警惕,注意观察。1942年秋冬,大“扫荡”虽已过去,但形势严峻,张晓舟仍躲着不出来工作。与他很谈得来的许彦如,县实业科长张麟阁等人前后投敌,张晓舟对抗战更加悲观,一天到晚唉声叹气。年底的一天,他老婆郅展辰被捕后叛变。张晓舟一听到老婆被捕的消息,大叫一声“我的娘啊”便哭了起来。不几天,接到老婆秘密写来的劝降信,没有任何犹豫,也跑去投敌了。
张晓舟投敌后,并没给日本人带来多少好处。日本宪兵队长小谷野垂头丧气地说:“没想到一个堂堂的县长,连一个人也没带过来。”当然,张晓舟公开叛变,在县里还是造成相当的混乱。当时县委立即以新县长“刘恒达”等人的名义发出布告,以挽回影响,稳定局势。“其实,在那样残酷的形势下,急忙间,哪能那么容易就找到一位合适的县长。当时县政府的干部,继许彦如、张麟阁、宋君模,因被捕而叛变、逃跑外,又有财政科长靳天、民政科长张甫卿等相继被捕,还有几个,因体弱不便坚持斗争,经组织批准,躲进敌占的大城市去了。县政府里,只有张锡鸾、梁国栋等三四个干部坚持工作,一时间根本选不出县长来。即使是能找到,加任县长,也须报呈地委和专署批准。当时的地委和专署机关,都是隐藏和游击办公,不好找到,报上去,一时也批不下来。很多人猜测刘恒达就是县委组织部长刘其恒担任了新县长,其实,根本就没有刘恒达这个人。贴那样的布告,完全是为了当时斗争的需要。”
“创造”出一个莫须有的县长来,也算是叫叛徒逼的采取的权宜之计吧。冀中的老人们说,有些叛徒,后来又“叛变”日本人,投向我们。当时的斗争十分复杂,人的心思更是复杂的。有人虽然投敌当了汉奸,民族意识还未完全丧失。有的杀过我们的人,有血债,但又托人来和我方拉关系,又做些抗日的事,也算不上铁杆汉奸。不过,总起来说,叛徒给我们造成的危害是非常大的,甚至比日本人对我们的危害都大。他们大都是本地人,本乡本土,又熟悉我们的情况。谁是什么干部,家住在哪,一般的行动规律等他们都知道。有了这些个叛徒,本来是两眼一抹黑的日本人,就仿佛养了一群嗅觉灵敏的恶狗,我们的人跑到哪他跟到哪。家里藏不了身,到别的村,太红的抗属、干部家也不敢去。要想生存下去,是越来越难了。
那么,当时在原地坚持斗争的干部们,又是如何躲避日本人和汉奸的追杀的呢?当年在冀中坚持斗争的齐岩老人的经历,很有代表意义,她回忆说:1943年,春节刚过几天,母亲有病,托人捎信让我回家去看看。周景陵也回去了,住了一天。本来,吃晚饭后要转移到别的村去,因母亲病情加重,只好在家里住一夜。半夜里,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鬼子说话的声音,我们立即钻了地道,地道口就在炕里边,睡觉前都要把地道口打开,以防万一。下面的地道四通八达,我和景陵爬着爬着失去了联系,周围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经常不回来,不熟悉地道的走向,里面是那样静,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人存在了。不知道在下面呆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爬到了什么地方。上面的敌人走了没有?母亲怎么样了?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在一个地道的拐弯处,我摸到了一个向上的脚蹬的坎,我猜想这是通向地面的,因搞不清是什么地方,也不敢贸然呼叫。等了好半天什么情况也听不到。突然“噔噔”响了几声,心想,这下糟了,敌人挖洞了。但好长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在地道时间长了,又冷又缺乏氧气,憋得实在难受。心想:憋死在洞里,也不能让敌人抓去。这时,上面又微微传来咔吃、咔吃的声音,我这才恍然大悟,洞口上边可能是牲口棚,噔噔的声音大概是牲口踏蹄子,咔吃咔吃的声音是牲口在吃草。
设在地道内的医务所又等了一会,上边依然没有嘈杂的声音,我肯定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就轻轻地敲了两下洞口的盖。上边有人问:谁?我说出我在家中的名字:我是英华呀!很快揭开了洞口,让我上来,原来这一家是在我家西南边二三百米处,和我家隔了一条胡同。给我揭开洞口的是我本家侄子齐迈,他赶快叫过来一个姑娘齐琪华,领我到她住的房子去。按辈数排,她叫我姑姑,我立即脱下泥糊糊的衣服,换上了琪华的衣服。琪华对我说:“姑,敌人正在你们家掘洞口,乱翻东西那!”至于其他的情况,她也不太清楚。这时,听到胡同里面有敌人喊叫开会的声音,我再下地道来不及了,敌人已经走进琪华家的院子里。我急忙拿起火柴蹲在锅台前,低着头装作点火做饭的样子。敌人进屋用枪逼着让去开会,我就随着琪华一家人往会场上走,正好穿过我家的前院,我偷偷地看到敌人正在我家出来进去抢掠东西往外抬。会场就在我家门外的场院里,已被敌人强迫赶来了好多乡亲,几乎全村的人都在这里。我熟悉那一张张可亲的面孔,我熟悉那一副副慈祥的心肠,当然乡亲们也非常熟悉在他们身边长大的我,对我突然出现在人群中也感到万分惊恐,心中为我捏着一把汗,担心着我的安全。我从乡亲们表情中可以看出,这种惊恐是短暂的,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显然是为了不被敌人看出破绽。他们明白,被敌人包围就是因为我回来了。
我来到人群中,好心的乡亲们赶快把我按下,蹲在他们脚下。他们人靠人的站着,像密不透风的一层层人墙,不分排,不分队,又挤又乱地站着。乡亲们暗暗地告诉我会场上的动静,一会儿说我家的箱子抬出来了,一会儿又说柜子抬出来了。敌人的叫喊声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大概敌人发觉我已钻入地道无法抓捕,就声称要找“齐家老太太”。我想母亲到哪里去了呢?景陵又到哪里去了呢?一会儿听到有人说房子烧了,又说敌人快走了,正装车拉东西哪!正在轻轻地议论中,啪啪两声枪响,敌人走了。我家的一位帮工和村里的一位老百姓都被敌人打死了。是我连累了他们呀!疯狂的敌人,没有抓到我就在两个无辜的老百姓身上报复啊!
齐岩说的这个村,是高阳县庞家佐村。这村在冀中,算是个中等村,有400多户人家,齐家在村里是大户。是个抗日力量很强的老根据地,她那天和丈夫周景陵——《团结报》社社长给堵在家里,一来是因为村里有个叫齐平庄的汉奸悄悄去边渡口据点告了密——这个汉奸1947年已被处决;二来是因为那天大雾,对面不见人,等发现敌人,鬼子已扑进村来了。在危难之中,齐岩就是靠地道,靠村里父老乡亲们用性命、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掩护,才活了下来。那天被打死的两个人,一个是齐岩家的长工,一个是“甲长”齐小生,他们既交不出“齐家的闺女”,也交不出“齐家的老太太”,而日本人这趟出来,二死一伤,其中还死了一个军曹,心中好不窝火,心想中国人打死我们二个,我们也得打死二个中国人,否则是“大大的不够本。”
或许有人要说,齐岩毕竟是在自个家里,情况熟悉,又都是乡里乡亲,遇到危难,大伙自然要帮上一把。那些家不在冀中,或者是有家难归的干部们怎么办呢?没别的法子,只有自己到百姓中去找一个家。这就是当时所说的“救命户”,也叫“堡垒户”。和这家人同吃同住,生死与共。老人们说,这种堡垒户,得找那种家里人口少、小孩少的人家,以免互相串门走漏风声;得找那种地理位置好,最好是独门独院,靠近村边的人家。当然最重要的一条,要找对抗日有较高认识的人家,但也不能太红了,太红了也危险。据说这种人家,“仅饶阳一县就有一千几百个,”而一旦敌人发现某家“窝藏八路”,“一家人可能被抓被杀,房子财产可能被烧被毁。”真是血海般的干系啊!抗日的干部,受伤的战士以及干部的家属,就都是这样靠“救命户”生存了下来。甚至连日本反战同盟的成员,也是住在“救命户”,一住一年多,学了一口安平话。
妇女们向地道内送饭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住在一起,朝夕相处,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百姓想尽办法为抗日干部的生活和安全操心操劳,干部们则帮房东干点活,帮孩子学点文化,亲如家人,多少年也忘不了。收留日本反战战士的郭大娘,在送走在一起住了一年多的“日本儿子”西村、津田、吉冈等人后,迈着一双小脚,走了三十多里,到关系家打听西村等人走后的情况。解放后任石家庄专署专员的韩启民,刚有一月9元的津贴费,就想起老房东,买些东西寄去。她说“实行工资制后,我的工资也多了,每逢过年过节,我都捎几十块钱给二位老人,从未中断过。”直至近些年,当年的老房东虽已过世,但与他们的子女还一直有联系,经常像亲戚一样走动。抗日干部与百姓如此血肉相连,令日本人头痛不已,日华北派遣军作战主任曾在谈话中说,冀中“军队、农民混成一片,组织极为坚强。”日军41师团参谋铃木重雄中佐也说:“冀中之战是地地道道的政治战。”
不过,不管是住在自己家里也好,还是住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堡垒户家里也好,因为鬼子、汉奸到处乱窜,仍不免闹些玄事:韩启民老人曾回忆起这么一件事:1942年初冬,抗日战争进入最残酷的阶段,党内个别不坚定的人脱党了。分区文建会有一个人就是因为怕死,回家了。他住在饶阳县三区的一个村庄,地委让饶阳县委副书记李太转给我一封信,叫我去找那个脱队干部做动员工作,使他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当天傍晚,我就出发了,与我同行的是三区区委书记乔民。为了缩小目标,乔民在前,我在后,拉开老远的距离。
我那时是女扮男装,头上扎个白头巾,个子又大,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是女同志。走到王岗村南边,迎面来了一个人,又高又大,40岁左右,面带一副凶相,与我擦肩而过。这个人大约过去了三四步,啪地转过身来,厉声说道:“站住!干什么的?”
我迅速用手枪逼住了他,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这时,那人也用手枪逼住了我,说道:“你是八路吗?”
从问话中,我料定他是敌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来个先下手为强,扳动了枪机。万万没有想到,子弹臭在枪膛里了,没打响。那人见我先发制人,连忙对着我也扳动了枪机。巧得很,他的枪也是个臭子,没打响。他怕我退膛再装子弹,我也怕他退膛再上子弹,于是,他抓住我的枪头,我也抓住他的枪头,在一起扭打起来。从路南的打谷场边,打到路北的房根底下,又从路北的房根,打到路南的场边,不分胜负,难解难分。在滚打的瞬间,我瞅了一眼乔民,他还大踏步地向前走,我高声喊道:“老乔,老乔,有特务!”
乔民听到我的喊声,急忙赶回来。我对乔民连声喊着:“他的枪不响,没有子弹。”在距我和特务六七步远的地方,乔民朝着特务开了枪,乔民的枪响了,但子弹卡壳了,没有打出来。
那特务一看他们是两个人,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如果韩启民是一个人遇到这个特务(据说是九分区部队的一个司务长,是个叛徒),如果那个特务子弹没卡壳,如果乔民的子弹打出去了,但不幸打中了自己人,那么……没想到三个人居然都是臭子,真是玄之又玄啊!老人们告诉我们,那个年月,比这更玄的事情也有的是,有的说,一次屋里没洞口,却误以为有洞口,一有情况,敌人都快进屋了,这还没找着洞口呢。有的说,一次敌人都上房压顶了,屋里还不知道,还在那不紧不慢地印报呢……
既然说是玄事,那就是说,最终还算万幸,没有出事。可在许多情况下,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藁无县三区一位抗日干部蒲小偏,被敌人抓去后严刑拷打,1942年12月27日,日本人把四肢伤残、血肉模糊的蒲小偏用马车拉到赵户营村东头,四周架上机枪,几个骑兵围着乱转,中间圈着三四百被日本人赶来的百姓。百姓们都认识蒲小偏,看到年仅24岁,从小干农活,一副好身板的蒲小偏被打成这个样子,都难过地低下头。一个汉奸过来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吸锅烟再说。”蒲小偏毫无惧色,一边吸烟袋锅,一边大骂。日本人气极了,先剁去了他的双脚、双手,又剁去他的四肢。接着又强迫老百姓每人用红缨枪刺一枪。蒲小偏大骂敌人,并用目光示意一位干部刺死他。这位干部忍着悲痛,咬紧牙关,“噗”地一枪,受尽残害的蒲小偏才死去。在场的百姓泣不成声,日本人也没趣地又叫嚷了一通,滚蛋了。日本人一走,百姓们扑过去收拾着蒲小偏被剁成七八块的遗体,无不痛哭失声。齐岩老人是这样叙述那段岁月的:“我们白天隐蔽,晚上出来活动,开会研究工作,或找村干部谈话了解情况。工作完了,还要转移到另外堡垒户家或到别的村去。在最残酷时,每晚集合听到的不是某某同志被捕了,就是某某同志牺牲了。”
有的老人说,那段日子,真是“阴森岁月,度日如年”。有的老人却说,当时也不觉得苦,反正横下一条心,大不了是个死。大概是各人的体验、个性不同吧。不过共同的一点是,谁也不愿过这样的日子,都盼着早日熬出来,盼着能到没有太阳旗的地方去。
一位旅美女作家,曾写过一部在国内也颇有影响的中篇小说《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反映了大陆一些人出国去美国的骚动和热望。一次采访时,我们曾随意问过一位冀中的老人:
问:您看过一部小说《到美国去,到美国去》吗?答:看过。(笑)如今的年青人,一说去美国,就跟我们当年奔延安,从“五一”大“扫荡”后的冀中去路西根据地一样。
去往路西的路程是难忘的,又是充满艰辛的。当时到路西去有两种方式,一是组织上通过收容,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一起走;二是自己单独走。过路的方向,一是从北边白洋淀走,转到平西(北平以西)去;二是在新乐等处过路。
每个人到路西去的过程,都是一个出生入死的故事。
大树刘庄——大马庄——议庄“五一”大“扫荡”后,许多部门组织了收容队,悄悄在已被日本人占领的冀中各地收容失散的干部、战士,然后视情况,组织他们一批批分头到路西去。
冀中军区火线剧社也组织了收容队,就驻在离河间县城八里地的八里堡村一带。火线剧社的李惠老人回忆说:“一天,火线剧社的社长苏路同志来,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军区政委程子华同志电令九分区政委魏洪亮同志,将火线剧社的同志们集中起来,派队伍护送到平汉路西,以便担负新的任务。苏路同志说:‘我已设法通知所有能找到的剧社同志,今天都到这里集合,’顿时大家活跃起来,奔走相告,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到傍晚时分,陆续集中了四十来位同志,见面后来不及谈论别的,首先讨论行动计划。就在郭家村郭鹏举家一间房子里,炕上炕下都坐满了人,不能点灯,在黑暗里大家热烈讨论起来,先由苏社长谈了打算,‘明早魏洪亮政委到达蠡县军庄,约我们明天八点以后到军庄找他联系,看他有什么指示。现在需要派个同志即刻出发。’苏路同志话音刚落,好几个同志争着要去,最后还是决定由我去取得联系。”
李惠回忆说,从河间郭家村到蠡县军庄,打一个来回要120里,所以他即刻出发,大伙都眼巴巴地等着好消息呢,一路猛走,几次遇险。他说:“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夜,”他写道:
我一路上飞奔前进,一口气就跑了二十多里地,忽然,雷闪交加下起雨来,把我浇了个落汤鸡,而且,因找不到北斗星而迷失方向了,只好到村里去找向导。夜深人静,不了解村里有无敌人,敲了好几家的门也无动静,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远处有微光闪闪的灯火,我跑过去悄声叫“老乡”,连叫数声不答应,走近一看,旁边躺着一个人,上去用手一摸,原来是一具冰冷的死尸,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跑开了,到了村外才停下脚步。眼前好几条路究竟走哪一条呢?万一走错了路,误了大事岂不糟糕!我想了想,还得决心去找向导。我在村边找了一家,用最大的耐心敲起门来,敲敲,停停,约摸有半个钟头,忽听墙头有人悄声问道:“你是哪边的?”“老乡,我是八路军,咱们这边的呗!”“我在墙上瞅了你半天,看你不像那边的”,说着他给我开了门,告诉我说:“敌人特务经常化装成八路军,半夜三更来叫门,我们上了好几回当了,所以不能冒冒失失开门。”我请老乡给我带路,老乡二话没说就领我走了十多里地,然后告诉我:“从这边往西顺大道再经过三四个村庄就是军庄。”我连声道谢,辞了老乡,又踏上了旅途。一路上尽是高低不平的水洼,深一脚浅一脚,不知摔了多少个跟斗,约摸走了二十来里地。过了三个村,似乎应当是军庄了,我顺着村中的大道蹒跚前进,忽然看见旁边有个大门开着,心想这倒不错,不用叫就开了,我且进去看看。进了大门,只见横躺竖卧睡了一院子人,四处鼾声大作。我往身边仔细一看,一个皇协军正坐在那里抱着步枪在打盹呢,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退出门来撒腿就跑,一气跑了足有十几里地,又到了一个村庄,脚步才慢下来。究竟哪是军庄呢?刚才那个村敌人正集中民工修炮楼,不像是军庄,这个村是不是呢?一旁又一处门开着,有上次教训这次不敢贸然进去了,我贴着墙根偷眼向里张望,哈哈,我顿时心花开放,我认出了这个地方,一年前我们和42地区队在这里赛过球,那就是那个篮球场。没有错,这就是军庄。
夜晚去叫老乡是困难和危险的,于是我退出村来找了一块苇地想先休息一下,找到了军庄,心里踏实多了,在一块草地上一躺,立刻酣睡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到村里找到村干部说明来意,干部回答说:“昨天晚上魏政委已经走了,告诉说如有人来联系,就到白洋淀去,去后到大马庄打听即可。”我听后如获至宝,吃了早饭,请村干部派人把我送回郭家村,白天的情况容易掌握,一路很顺利,不到傍晚就回到目的地。
李惠回到郭家村,说了说情况,大伙上路心切,决定当晚就走。这一天,是1942年的8月13日。
自“五一”大“扫荡”以来,好几个月,大伙一天到晚东躲西藏,成天在刀尖上过日子。今天又在一起夜行军,仿佛又回到了大“扫荡”前安定的岁月。人人心情都很愉快,有人还情不自禁地轻声唱起歌来,几乎忘了是在敌占区行军——已不是昨天的冀中根据地了。一早,到了白洋淀边的大树刘庄。大马庄三面环水,要去大马庄,必须上船走水路。从大树刘庄上船,是最近的一条路。这里属游击区,离敌人据点很近。不能久待。所以进村后,社长苏路立即派人去找船,大伙就在堤上等着,看着堤上的绿树,看着白洋淀的湖水,心里都很高兴,不管怎么说,再有最后一段水路,就到“家”了。一些人蹲在湖边洗脸,小声哼唱着歌曲。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13日似乎真的是一个不吉利的日子,正在大伙等着上船时,忽听街上的人像炸了营似的乱嚷乱跑起来。枪声也响了起来,焦脆的枪声一声声就像在耳边一样。派去找船的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嚷道:“敌人从东边进村了,快跑!”这边立刻乱了营,有的跑散了,后来自己去了大马庄,有的被捕,有的则不幸牺牲了。
跑散后自己到了大马庄的高峰回忆说:我们这十七八个人,只有苏社长带着一支小手枪,他又是指挥员,本应都听他指挥,可是,由于大家缺少经验,一听有敌情,都跑散了。有的钻了苇塘,有的跳到水里,有的爬到老乡的房顶上……苏路同志的喊声,大家好像都没有听见。我随着苏社长顺千里堤往西跑去。跑了不远,苏社长和张民同志闪进堤南一个门洞里。他们叫我跟进去,我想:门里是死胡同,不是等叫敌人捉活的吗?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继续顺千里堤向西跑去。“别跑!再跑打死你!妈那个×……”汉奸车子队,边打枪,边骂着追过来。我心想:别咋呼,打死归你,打不死是我的!我和老乡们一起,顺千里堤,一口气跑进高粱地,才算脱开了敌人的追击。敌人烧房的黑烟,笼罩了整个村庄。老乡们在村外远远的站着叹气。我第一次来这个地区。人生地不熟。哪个方向是什么村庄都闹不清楚,只好看哪里有老乡,就凑到哪里去打听。可是,老乡们见我是个陌生人,口音不对,立刻就向我投来一种不信任的眼光,怯生生地溜走了。他们吃够了化装汉奸的苦头,怀疑我也是个化装的汉奸。这在“五一”大“扫荡”后的残酷岁月里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在大树刘庄南边远离村庄的庄稼地里,我像个失群的孤雁,由这个井台走到那个井台,由高粱地钻进玉米地,再由玉米地钻进高粱地。转来转去,观察村里敌人的动静。从头天下午出发,走了一夜,眼看快到中午了,还没喝一口水,没吃一碗饭,肚里叫,口内渴,太阳晒,又不知道同志们在哪里。急得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
下午一点多。在一个有三四棵树的井台上,我和王涛同志相遇,亲人相遇,高兴极了,我们互相交换了各自知道的情况,估摸了大马庄的方向以及大概距离。
村里的枪声停止,烟火虽已熄灭,老乡们还是不敢回家。这里因为有高粱秸子和千里堤上的柳树林挡着,看不清楚村子里的情况,敌人是不是撤走了也搞不清楚。我和王涛同志合计了一下,决定绕道去大马庄。
下午三点多钟,我俩正在芦苇丛中,沿着蜿蜒的小道向前钻行时,大树刘庄周围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由于离我们较远,我们没有理它,继续向大马庄奔去,本来是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的路程,由于绕道太远,在苇塘里钻来钻去,太阳快落的时候,才到大马庄。一到大马庄就像到了家,立刻受到分区负责同志的接待和安慰。在亲人面前,我们犹如还乡的游子,含着温暖幸福的泪水,使劲地握着首长和同志们的双手,喉咙里梗着一块东西,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幸被捕的管林同志回忆说:在这突然的袭击下,我们的队伍乱了。敌人很快出现在堤坝上,并把我们的退路切断了。一边是望不到头的湖水,一边是步步逼近的敌人,我们的队伍进退两难。敌人继续向堤坝推进,我们已无路可走,怎么办呢?只得扑通,扑通的跳进水里,向淀中游走,越走水越深,很快就没到胸口了。因为我不会游水,一沉入水中就感到迷迷糊糊,失去记忆了。突然感到有人用手把我托了起来,一看原来是火线剧社的音乐教员张刃先同志。他用手托着我,把我送到一块四面环水,不到几百平米的园子地背坡上。与此同时我发现黄枫(火线剧社的男演员)托着张子舫也来到这块园子地的背坡隐蔽。我们四个人上身伏在斜坡上,下半身泡在水里。密切注视着对面敌情。这时听到敌人正在堤坝上喊叫,他们要下淀搜索,堤坝离我们也不过百十米远。我想:完了。今天很可能遭到不幸。要是自己会游水不就可以脱离险境吗!我恼恨自己偏偏生在一个大家族的封建家庭里,不要说游泳,在家连看别人游泳也会受到干涉。现在怎么办呢?看到张刃先、黄枫同志为了我和张子舫冒着生命危险在陪伴着我们,我实在不忍心,本来他们是完全可以游走的。我向张、黄说:“你们潜水逃走吧,不要为我和老张(子舫)做无谓的牺牲!”
张刃先听后操着广东口音说:“活,活在一块;洗(死)洗(死)在一块!”听了他的话,我被感动的流下了眼泪。只有在革命战争年代,在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里,才可能有这种胜过亲兄弟的阶级友爱。正在这时,忽听一声枪响,见一个人从对面园地沿上跌落下来,我们看得很清楚,那是新世纪剧社的罗品同志。他倒下了,鲜血染红了白洋淀水。我们心中都感到失去战友的悲痛!我很想让张刃先,黄枫他们离开我们潜水游走,他们不肯。我想只有我和张子舫能给他们创造逃走的条件,他们才会走。于是我便慢慢地向园地面上爬去。可恨的园地上的玉米只长了二尺多高,长得又是那样的稀疏,掩蔽不了我们。我看敌人还未到这块园地上来,正想叫张子舫过来,只听到张子舫悄声地叫我“老管,老管”,我随即答腔:“老张,你过来吧!”于是张子舫和我爬到一块。这时堤坝上的敌人喊闹声和老百姓哭叫声混在一片。我想:我们逃脱是不可能了,我按照反“扫荡”动员时上级布置的精神:“要注意保存实力,不做无谓的牺牲。万一被敌人包围,要借群众掩护,随时准备口供灵活机动地应付敌人。”想到这儿,我就和张子舫商量如何准备口供。
我们刚把口供准备好,就发现面前两个日本鬼子,端着枪向我们走来。到了跟前,他们站住问道:“你们的,妇救会的干活?”我们回答说:“不是妇救会,我们是老百姓。”之后鬼子便把我们俩用船运上堤岸。临下船时,我突然发现我衣袋里有半支铅笔,心想若被敌人搜出来会带来麻烦,便乘敌人不备,随手将铅笔扔到水中。
我们被鬼子带上了堤坝,敌人又说我们是妇救会的,我们仍坚决否认。鬼子拿起木棒朝着我的肘关节狠狠地打来。当时因心情紧张和对敌人的仇恨,并没有感到十分痛疼。一棒子下去我的肘部立即肿起来。接着鬼子又用穿着大皮靴的脚在张子舫肚子上踩。当时我们最担心的是怕被敌人奸污。我们是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敌人若是糟蹋,我们就和他们拼,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敌人糟蹋。
我们来到堤岸上,突然看见黄枫也被捕了,胳膊上拴了一条手指粗的绳子。我们心中立刻扑通一声,暗想这可糟了!在堤坝上,我们看到同志们的衣服,床单被敌人散乱的抛了满地。还看到张蕊,刘桂两个小女同志,赤着膊坐在堤坝上呕吐。我和张子舫会意地互相看了一眼,心中说:“怎么我们剧社这样倒霉!”
日本鬼子把我和张子舫带到用床单盖着一位牺牲者的遗体前,鬼子把床单掀开让我们辨认。当我们认出牺牲者是我们的导演路玲同志时,我的心好像被撕裂了。一条折叠起来的毛巾,捂盖在她的胸口上。显然,她是被敌人用刺刀捅死的。从她的面部遗容,可以想见她被俘后与敌寇搏斗的情景。我们心中万分悲痛,但强忍住泪水,一口咬定:我们不认识她。管林她们几个被捕的女孩子,还有一位男同志,被伪军用自行车拖着,带回鄚州据点。在狱中表现得都很坚强。管林说,“我们一被捕,组织上就跟上了。”采访管林记录。积极设法营救,后来才知道,当时对她们几个比较和气,并为她们通风报信的一个大个伪军,就是我们的内线关系,解放后在沈阳军区工作,还为管林等写过证明材料。由于有组织上的营救,管林她们口供也编得较好,敌人抓不住什么东西,最后用一万伪币将几个被俘的女同志赎了出去。反正是彼此心照不宣吧。出狱那天,伪军队长还说:“你们回去后,还当你们的八路,我还当我的汉奸,”后来,她们也辗转去了路西。
回忆起在那次遭遇中被日本人用刺刀捅死在堤上的路玲,火线剧社的老人们都露出痛惜的神情。路玲是上海人,卢沟桥事变前在上海当小学教员,喜欢文艺。和苏路在上海演戏时认识后,情投意合,两个人就自己从上海跑到了延安,上了抗日军政大学。1939年到的冀中,两个人都在火线剧社工作,苏路是社长,路玲是导演。老人们说,这两口子都很有才华,路玲写剧本、演戏、音乐、舞蹈、导演样样行。在大树刘庄让鬼子抓住后,她闭口不语,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南方人,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她曾乘鬼子不注意,纵身跳入水中,可惜她不会水,又让鬼子给捞上来了。苏醒后坚决不跟鬼子走,结果鬼子向她胸口猛刺了七八刀,就这么倒下牺牲了。当天晚上,一些幸存者才找到村里老乡,用当地出的芦席,把路玲的遗体卷起来,就埋在大树刘庄高高的堤坝上。才华刚开始显露的这么一条鲜活的年仅26岁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
一位冀中的老人说:“活的活下来了,死的死去了,这便是战争。”
活下来的人,后来都在大马庄集中,休整了半个月。大马庄三面环水,桃花梨花,红白相映,绿树成荫,水清鱼跃,一丈多高的芦苇丛,和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把村庄隐蔽得严严实实。不注意很难看出这里头还有一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庄,更想不到冀中军区九分区机关就住在这里。村里的百姓,种稻子,打鱼虾,织苇席,相对而言生活也还算富裕。
待了半个月,集结在这里的近千人准备过路到路西去,一夜要过一道铁路、三道深宽一丈五六的大沟,行程180余里,身体不行的,跟不上队的都留下。1942年8月底的一天下午,队伍从大马庄出发,去路西。
老人们说,过路可不是闹着玩的,日本人对平汉铁路封锁得厉害,铁路两边都是像间房子宽、深的大沟,挖出水来,下去后两人搭人梯都摸不到顶。隔不远就有一个岗楼,铁路上经常有日本人的巡道车开来开去,探照灯一照,四下如同白昼,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老人们说,胆小的、未经过阵势的,真有吓草鸡的,腿都软了,步都迈不开,别人只好用布条把他两手、两腿绑起来,吊过沟去。
一路跑着过了路,休息一夜后又走了一段,就到了冀中军区所在地:行唐县口头镇议庄。吕正操司令员等接见了过路的干部。又过了些日子,“留在冀中暂时没过来的同志也都陆续来了,甚至大树刘庄被俘的同志有的也被我党组织营救而脱离虎口,又过来和我们重逢了,所有冀中的文艺团体都来到这里。”这里看不到日本人的膏药旗,听不到“完成大圣战,建立共荣圈”一类的鬼话。村里又传出了抗日歌声:“红日照亮了东方,自由之神在放声歌唱……”1943年元旦,冀中军区直属机关召开联欢会,在会上,吕正操司令员说:“去年是大比之年,我们的反面教员给我们出了很难的题目,然而在座的同志们都答上来了,而且都及了格。但是,这还不算完,希望同志们更好的学习和工作,迎接更严峻的考验。”
战场,就是最严格的考场呀!咬牙干部,反攻干部,建国干部任何事情都是辩证的,在冀中,“五一”大“扫荡”后的岁月是很苦,可也不是说一点乐趣没有。李惠老人回忆说:“那时可以说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这群姑娘和小伙子们从来不知道愁,每逢‘跑完了情况’又轻松愉快起来,从刚发生过的情况中寻找些笑料谈论不已。”
有时甚至敌人在上头闹腾,下头在地道里还照“侃”不误。屈培壅老人回忆说:“生活是艰苦的,斗争是残酷的,随时有生命危险,但是我们不悲观失望。而是心情愉快,满怀信心地生活……若是情况缓和时,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就在屋子里打扑克,下象棋、讲故事。有时地上敌人来来往往,我们在地下洞子里小声说笑,充满着共产主义乐观精神。”
人们甚至还拿“五一”“扫荡”时跑反来开玩笑。如说“你还真有两下子。”被夸的人会回答:“原来我还有三下子呢,不是‘五一’‘扫荡’给跑丢了一下子,才剩下二下子了。”人们把岗楼上的敌人叫“蚂蚱蝻子”(不会飞的幼蝗虫),把“扫荡”的敌人叫“飞膀”(会飞的蝗虫)。一说“飞膀来了。”就知道敌人又来“扫荡”了。凶狠的敌人,也不过是些蝗虫……
八路军在太行山开荒那会,毕竟是年轻。
到了路西,不用跑“情况”,不用钻地洞,头顶上没有太阳旗在飘,可以放声唱抗日的歌曲。脚下踩的,的的确确,是自个国家的土地。心中自然很愉快,可乐中也有些苦。先说生活苦:一说起路西,许多冀中的老人不约而同地说:“路西比冀中可是苦多了。”采访吴西记录。吃黑豆,吃萝卜缨子和野菜泡成的酸菜,拌上玉米面,吃玉茭芯、黑豆皮做的饽饽,吃树叶。胡友孟老人讲,甚至还吃过臭椿树叶,他说,当地老乡吃树叶,可也不吃臭椿树叶。
刘仁老人说,1943年过年吃不上饺子,许多冀中的战士都哭,在冀中,再怎么样,过年吃顿饺子还是没问题的。
路西根据地本来就不是什么产粮区,要靠冀中等地的支援,在经济上才勉勉强强算是能维持下去,而现在冀中暂时为敌所占,不但不能予路西以支援,还有数以千计的部队作战人员和干部涌入路西。这无疑使路西的负担变得更加沉重。当时在路西的冀中军区政委程子华说:
我冀中平原根据地自1942年“五一”反“扫荡”后,情况暂时恶化,不但断绝了对山区根据地粮布等物资的大量支援(如1940年7月至1941年4月冀中运给路西山区粮食1900万斤),而且有成千上万人的主力兵团和党政军民机关人员转移到山地整顿,大大加重了山区群众的负担。
在这样的情况下,冀中的部队和干部到了路西,只能以马料——黑豆为“主食”。有人回忆道:“1942年是晋察冀边区物质条件,人民生活最艰苦最困难的一年,特别是在夏末初秋粮食青黄不接的日子,生活尤为困难,当时群众吃糠吃树叶,部队以黑豆为主食,有时还吃大麻子油。”
说起吃黑豆,当时在路西的杨成武回忆说:在这种困苦的战争环境里,部队每天吃两顿饭,主食是麦麸和黑豆,一到开饭的时候,有些同志就开玩笑说:“走呀,上槽去!”
“咱们是第二骑兵团——吃黑豆的,哈哈!”
一些冀中的老人评论说,有黑豆吃还不错呢。饿急了还吃树叶呢,连马的“生活水平”都达不到,降到羊的“生活水平”了。
许多人刚从冀中敌人的火网下闯出来,到了路西不久就落入疾病的魔掌。人的肠胃当然比不上马的肠胃,当年在医务部门工作的老人回忆说:“黑豆作为马料是好东西,作为人的主食就难消化了。在吃黑豆期间,急性胃肠炎患者急剧增加,不少人因消化不良而发生腹泻。”
吃的不好,再加上休息不好、水土不服等原因,从冀中到路西的人闹病的很多。九分区一位老人谈到:“1942年‘五一扫荡’中,分区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转移到冀西完县一带进行休整。经过反‘扫荡’的剧烈斗争,部队连续作战,有时几天吃不上饭,得不到休息,经常露宿野外,斗争极端残酷,生活异常艰苦,到冀西后粮食供应也很困难,经常吃发霉的小米,有时吃黑豆、马肉。指战员体力过度消耗,体质普遍下降,病员急剧增多。从机关到连队,疟疾、痢疾、肠炎、疥疮等疾病普遍流行。部队发病率达90%以上,有的连队高达百分之百。团队变成医院,团长成了院长。连队变成休养所,连长成了所长。”
九分区是如此,冀中其他单位的情况也差不多,冀中一些老人回忆说,刚到路西时,看着路西的人怎么一个个都面黄肌瘦的,过不了几天,自己也变得面黄肌瘦了。
如果在那个条件下再养个孩子,那就更惨了。从冀中到路西的陈立中回忆说:那时(指1943年秋),我正怀孕7个月。领导上为了照顾我,同时也可以减轻剧社行军转移中的负担。把我送进了后方医院。满以为到了医院就平安无事了,谁料到面对鬼子灭绝人性的烧、杀、剔抉扫荡,在敌后也是没有什么真正的后方的。逼得我们医院随时随地遇有敌情,同样要行军转移,走路,爬山,淌水过河……医院病号多;工作人员少,生活更艰苦。一切东西都是自己背,走不动的也只能慢慢地走。有的病号,实在不能自理,只有把自己的东西扔掉,也不好意思拖累别人。
一天在行军途中,当我们爬上一座原始山林时,我发现队伍当中有六七个女同志,每人抱着一个小铺盖卷,困难地穿行在满是葛针的酸枣棵子,枝杈狰狞的野树干和马蜂乱飞的杂草丛中。她们的手被马蜂蜇肿了,脸被蒺藜扎破了,鲜血淌了满手、满脸。抱着的小铺盖卷外面也被划得露出了棉花,伴有点点滴滴的血迹和乱蒺藜等。相形之下,我比她们强多了,手脚虽也难免蒺藜野蜂的刺蜇,但没有小铺盖卷累着,只身上背了个背包,两手空空地爬山,就比她们轻松多了!队伍艰难地越过原始山林后,住在山下一个小村庄里,这里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显然老百姓为躲避鬼子的烧杀,逃到其他地方去了。为了做到彻底坚壁清野,什么也不给鬼子留下,房子上的门窗也卸下藏了起来,空落落的屋子,只剩有一条大土炕。
八九月的山野,晚间已经有些秋凉。我们只好找了一些谷草铺在光秃秃的土炕上,足有半尺来厚。几个女同志就挤睡在这上边。当她们把一直不离手的小铺盖卷打开时,我才知道这里面包着的竟是小生命——一个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当妈妈们把自己干瘪的乳头塞进孩子们的小嘴里,让他(她)们吸吮着点滴的奶水时,孩子们由于得不到满足,才哇哇地哭出微弱的声音来。
夜间,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浑身冷得打哆嗦。据说这是“打摆子”。也没有经医生详细检查,护士就给我打了一针奎宁。睡了一觉,觉得好多了。但过了不久肚子却一阵阵的疼痛难忍。医生去30里地以外的山那边看望重病号去了,同屋的同志们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仅有一个刚入伍不久的男小鬼,约有十五六岁,在医院做“护士”工作(其实只不过是做些日常的勤杂工作)。对于医务知识还丝毫不懂,在这种万般无奈的紧急情况下,由同屋刚做了妈妈们的指点,就依靠他帮着把早产的孩子接了下来。然而据说生下来就是死婴。他很快就把这个不足月的男婴埋在山脚下了。幸而那时我还年轻,又是头胎,处在紧张的战争情况下,也就顾不了许多。早产后,在这极其恶劣的条件下,我除了一身穿着的单军装外,什么也没有准备。也就只能囫囵个的睡在五六寸厚的谷草上。八天后,由于情况紧急,当要转移离开这里时,扒开炕上的谷草一看。才发现一块直径二尺大小的血饼铺在那里,因时间紧迫,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就上路了!到了新宿营地,刚刚安定下来,胃里又闹起“革命”来,咕咕直叫。眼睛也开始冒金星。由于全屋同志们的关照,叫“护士”给我做了一碗玉米糊糊吃。到正式开饭时,又叫我吃了一碗。在当时,由于敌人的破坏,部队的供应难于及时的征集。每人每顿定量只有一碗玉米糊糊。我却破例地被允许多吃了一碗。从此以后的几天里,我每顿都是被照顾的吃两碗。虽说如此,“饥慌”仍是时时的困扰着我。同屋里的产妇们,更都是在饿着肚子啊!她们的婴儿整天像池塘里的青蛙,大、小、高、低、粗细不同的声调,有节奏地哭叫着,要求能得到足够的奶吃,但妈妈们干瘪的乳房里哪来的足够的奶汁呢!妈妈们只有用白开水一滴一滴送进他(她)们一个个张得圆圆的小嘴里。滴时不哭,不滴时就又叫起来。大人、孩子都饿成这个样子,我哪能再开口要求增加呢?只有忍耐着。这时才真正亲身体会到勒紧裤腰带的必要性。不久,我的爱人郭筠来看我。带来了二斤白面,一斤牛肉,一小包盐——这是火线剧社从每人每天三钱油,三钱盐的伙食中给我攒下来慰问我的。同屋的同志都参加议论如何享用这好久不见面的细粮牛肉。“包饺子!”大家七手八脚,剁馅的剁馅,和面的和面。不一会儿,饺子就下了锅。全屋的同志们都尝到了萝卜丝牛肉馅饺子。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过年了!过年了!”高兴得有说有笑,似乎连刚生下来不到一个月的孩子,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郭筠来看刚生产的妻子,怎么连在农村是最普通的产妇食品——鸡蛋都拿不出呢?当时,在路西,鸡蛋是“高档”营养品。当年任军分区司令员的杨成武,看到一位译电员病得厉害,“慎重地考虑了一下,然后掏出笔来,批了个条。”让供给处给一些鸡蛋。要是在冀中,尽管“五一”大“扫荡”后百姓生活也很苦,但产妇不论好孬还是不会穿身单衣受冷,吃不饱饭。想吃个鸡蛋,也还不至于要司令员批条子。
物质生活上的苦,再苦也能忍受,谁干八路军也不是为了享福来了。再说,人人都有两只手,可以自己生产,保证供给,人人手中都有枪,没有吃,没有穿,可以向鬼子要。再说这精神上的苦:冀中部队和干部到了路西后,因为冀中一时回不去,自然要改变隶属关系或重新分配工作。少数人返回冀中开展斗争,部分人在当地学习,部分人并入路西单位,还有一些人去了延安。这和我们今天一家企业暂时倒闭,人员需要重新安排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个过程,恐怕不是人人那么愉快的吧。吴西回忆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组织变动。当时流行一种说法:回路东坚持斗争的是‘咬牙干部’,到教导团学习的是‘反攻干部’,到延安去学习的是‘建国干部’。咬牙坚持虽然艰险,但在冀中平原斗争烈火中锻炼成长的干部都愿意返回路东,为保卫家乡贡献自己的力量。到冀中教导团学习也比较好动员,一则是学习提高的机会,二则仍是冀中军区的建制,毕业以后还是要打回冀中去的。划归四分区的三个团,变换了隶属关系,对山区生活、作战都不习惯,特别是脱离了冀中的建制,这是干部、战士始料不及的,因而思想上顾虑得较多。”吴西老人只是说,当时人没想到会这样,思想上顾虑较多。一位当时在连里工作的同志,则没有这么含蓄了,说部队从平原到了山区,原来走的是平原,如今走的是山道,原来专门打仗,如今又打仗又生产,生产比打仗多,“许多同志思想转不过弯,爬山骂石头磨鞋,开荒骂镢头磨手。干部管理不耐心,官兵关系不融洽。”总之,是心里没好气。离开了冀中,离开了家乡,每天吃的是黑豆,干的是农活,回来往炕上一躺直叹气,部队又转属到别的军区,心里有些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此,那些被抽出来返回路东——冀中工作的人,不论是干部还是战士,当然精神就来了。
人们或许要问,冀中的部队,在“五一”大“扫荡”后,为什么没有再打回冀中去呢?聂荣臻曾谈到这个问题,他说:关于冀中主力部队撤离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在敌人重兵压境,大部队活动困难的情况下,为了保存主力,暂时离开冀中,转移到山地或是毗邻地区,作大踏步地有秩序的退守,这是完全必要的,许可的。但是,拉起部队走了,没有及时返回去,则是不对的。敌人大规模“扫荡”冀中,部队为什么不可以转到冀南活动?冀南同冀中紧紧连在一起,宋任穷同志一直在那里坚持。那时,日本侵略军还没有修好石德路,在冀南地区周围都有依靠,把几个团撤向冀南,活动余地很大,兜个圈子再返回来,有什么不可以呢?要知道,敌人进行一次大“扫荡”,不是容易的事。它要重新部署部队,需要作一系列的准备,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它刚陷在冀中,不可能马上腾出手来,再对冀南搞这样一次大的‘扫荡’。待敌情变得对我们有利的时候,再打回冀中去,不是很好嘛!实际上,冀中部队撤离之后,敌人的大部分兵力也很快撤了。我们走了,敌人也走了,问题是我们没有再及时返回去。我们的一些同志,在一般的情况下,觉得还可以坚持平原游击战,而在严重的形势下,就感到坚持平原不可能了。这次撤退,冀中三纵队受到了很大的削弱,东移西转,后来从晋东南转到晋西北去,部队减员不少。
一些冀中的老人也叹气道:“唉,不该回去的时候回去了,该回去的时候又没回去。”所谓“不该回去的时候回去了”,是指1942年5月下旬,敌人伪装撤兵时,一些主力部队返回了中心区;所谓“该回去的时候又没回去”,就是指聂荣臻所说的:“我们走了,敌人也走了,问题是我们没有再及时返回去。”
其实,冀中的领导何尝不愿意打回去?“五一”大“打荡”过后,每一位从路东到路西的人,按照组织原则,都要汇报自己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表现。有的还要写成详细的文字材料:哪一天在什么地方?看到些什么?碰上什么人?等等,都要一一写明。有的老人说,“当时也是真老实,连违反了群众纪律,实在忍不住摘老乡个瓜吃,都写上了。”据说,写成的材料多得用麻袋装,通过口头汇报和书面汇报,冀中区领导人还是很了解“五一”大“扫荡”后冀中的实际情况的。
1942年秋、冬,冀中领导机关派得力干部,潜回冀中,进行专项调查。如派原《冀中导报》报社副社长朱子强回冀中调查两面政权的情况,派作战科韩夏东回冀中调查地道斗争情况。9月中旬,吕正操还电令回民支队司令员马本斋,让他派部队回冀中侦察情况,看能否站住脚。马本斋遂派排长白振武率20余人组成的武工队返回冀中,结果证实部队回去坚持斗争有困难,站不住脚。所以有些老人说:“五一”大“扫荡”后,冀中的客观环境,是不允许主力部队回去的。这种观点,也不是一点根据没有的。
从敌情看,“冀中平原根据地,在敌‘五一’大‘扫荡’后的1942年下半年到1943年上半年,是坚持斗争的最困难时期。”“直到1943年6月底,斗争形势依然是严峻、残酷的。1943年6月底前,敌人修的点碉密度达到顶点。冀中全区有点碉1753个。”“村政权大部分仍资敌,还有一部分对敌我双方都供应的‘两面政权’,不供应敌人的村政权极少。”依仗着重兵压境和堡垒林立,“五一”大“扫荡”后日本人非常猖狂,几十个人,几个人甚至单个人都敢到处乱窜。日军独立混成第9旅团参谋冈本孝行大佐在谈到“冀中作战后的状况”时说:旅团最初进驻时,在警备区内,如果没有一个步兵中队以上的兵力,就不能自由行动;而经过剔抉周之后,到12月份,不带警卫人员也能随时外出视察了。
这么几个、几十个鬼子,为什么就不能打一打呢?“五一”大“扫荡”后没有离开冀中,一直在当地坚持斗争的七分区参谋长苏锦章老人说:“本来,打击分散外出‘清剿’之敌并不困难,但是,退出战斗和转移时,却易于被敌人利用碉堡体系前堵后追,四面受敌,而受到损失。因此,如何解决我军打与走的矛盾,即成为我军保存自己,打击敌人的迫切问题。不但如此,敌人以烧杀手段实行‘民匪分离’的政策,致使群众较普遍违心地产生了不愿让我军住房,和不愿让我军在其本村打仗的现象(特别是怕我军‘捅马蜂窝’),打与群众的暂时利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果不顾群众和两面政权人员的情绪,仍然机械地按照战争的一般原则去办,就会脱离他们,陷自己于孤立。结果,不但不能消耗敌人,而且连自己也不能保存。当然更谈不到坚持冀中游击根据地的抗日游击战争。”
打吧,不行;不打吧,也不行。这恐怕就是“五一”大“打荡”后一段时间内主力部队在冀中难以站住脚的原因吧。直到1943年夏季青纱帐起来之后,这种状况方有所变。这一时期日本人在冀中的兵力大大减少,“一九四三年五月份日伪在冀中兵力与上年同期相比,日军减少507%,伪军增加405%。在冀中1700多处点碉中,由伪军单独守备的占3/4,日伪混合守备的占1/4,日军单独守备的很少,配备也很分散。”敌情有了变化,我方地道工作、两面政权、敌伪军工作等又有了发展,形势才慢慢好起来。不过不要忘了,1943年青纱帐以后,也仍是敌强我弱。“开始恢复根据地时的敌我斗争形势仍然是严峻的,我仍处被动地位。”由此,从敌情和冀中的实际情况看,“五一”大“扫荡”一结束,主力部队要回去的话,恐怕是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也站不住脚,只好又退回路西。当然,如果指挥巧妙,打几个大胜仗,也有可能是付出代价后,能站住脚,这些结局都很难预料,有时候,事后诸葛亮也不那么好当。
冀中既然回不去了,那么,只有少数干部离开了路西,或潜回冀中开展工作——即所谓“咬牙干部”;或奔赴延安进行学习——即所谓“建国干部”;大部分干部仍留在路西,也没有安排太多工作,只是集中学习,实际上是“储存”起来,以待来日——即所谓“反攻干部”。
说到反攻,有一件事情似乎应提一提。据《大江南北》杂志1994年刊登的一篇文章说,1942年7月,毛泽东打电报给当时在山东的刘少奇,指示一定要加紧山东根据地的各项建设,不要丢掉这块未来反攻的基地。文章说,1942年正是抗日战争最残酷、最艰苦的一年,而毛泽东却想到以后反攻的事,足见毛泽东是站得高、想得远。但文章没有说为什么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是这个时候,毛泽东要打这个电报?联想到冀中的“五一”大“扫荡”,我们很自然要想到,或许是在1942年7月,毛泽东看到冀中这一战略要地、反攻基地局势已难以逆转,生怕山东根据地再有个闪失,故打电报提请刘少奇注意。当然,这只能是一种猜测。说到延安,也有一件事情似乎应提一提。吴西老人讲1943年2月中旬,他接到通知去延安,一共有600多人,由他和帅荣带队。分两批走。约5月份到的延安,到延安后的一天,朱德把他和帅荣——当时在延安的两位级别最高的冀中军区军事干部,叫去,铺开地图,叫他们讲一讲“五一”“扫荡”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就指着地图,向朱老总汇报了当时的情况,敌人有多少?从哪里进来?我们部队怎样部署?等等。吴西老人说,朱老总当时说了一句话,什么话?吴西老人没有说,只是说那意思是应该搞好一点。采访吴西记录。再采访帅荣,却说不记得有这件事。采访帅荣记录。究竟是怎么回事?目前也只能先作为一个线索,记载在此吧。
在抗战初期,甚至直至太平洋战争初期,日军士兵武士道精神都很强,不容易抓到俘虏。抓到俘虏也难以改造。军事技术也不错,冀中的老人说,那时候鬼子站在卡车上,开枪打人,车是动的,人也在跑,却能枪响人倒,拼起刺刀来,咱们这边两三个人对一个,不一定能占着便宜。体格也好,受点轻伤满不在乎。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战前日本曾有意派了许多日本妓女到德国去,一旦怀孕,便回国来生下孩子。所以日本军队里有不少个头不小的,都是德国种。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国战场上大批日军被抽调走,抽调兵力,有两种方式:一是成建制的部队被调走,像41师团,被调到新几内亚新不列颠岛的腊包尔;一是原建制未变,但有经验的老兵被抽走。缺额由新兵——都是些原来不符合征兵条件的人,也没有战争经验。所以,在中国的日本兵的气势、体格、战斗经验都不行了,比起抗战初、中期,差了一大截。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军士兵在各方面都强一些,往后越来越不行,这个道理不难明白,但似乎还抽象了一点,我们也应该具体地看一看,端着三八大盖在冀中“拉大网”的日本兵,扛着歪把机枪在据点练操的日本兵,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市川幸雄:一位日军士兵的回忆市川幸雄,是一名日本普通农民家庭出身的普通士兵。中国抗日战争爆发后不久即来到中国,在北平南苑机场当维修兵。其间随部队到过华北不少地方。
时过境迁,半个世纪后,市川幸雄已成为一名热衷于中日友好的日本友人。回忆起年轻的时候踏上了侵略中国的道路,他深感忏悔,并感叹当时日本人所受的愚民教育。他说:“战争时期的日本年轻一代,出生于贫困的年代,他们是直到太平洋战争结束时,还不知道什么是个人自由的一代人。”
市川幸雄说,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当兵光荣,大和民族优秀,大日本国强大。等等。他写道:“那时候,政府给我们灌输的是‘大日本帝国是与美、英两国并驾齐驱的世界三大强国之一,是头等国家’这样的思想。”“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充满了‘日本是神的国家,每个人都是神的子孙’的说教,政府告诉我们,为了使日本富裕起来,只能占有别国的资源,统治别的民族,在此基础上,谋求共存共荣,除此没有别的办法。政府还把实现这种统治的战争叫作‘圣战’。对此,我们是毫无戒心地接受了,教育的力量实在是可怕。”为了“圣战”而参军,当然是无上荣耀的。1937年志愿加入日本军队的水野靖夫回忆说:“本村曾有一个当兵出征的人,在卢沟桥事变中战死了。他的家属究竟如何承受了这一哀伤事件,固然无从知晓,但在村里却成了一个天大的喜事。他是本村从明治时代(由1868年)以来,第一个荣获金到鸟勋章的人。在村边,特地为他树立了一个极其壮观的墓碑,全村还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使我深深感到——人生在世再没有比为国尽忠这件事更光荣的了。”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不难理解,日本的青年人都愿意“为国献身”。水野靖夫说,“这在当时的青年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一朝国家需要,‘为天皇陛下尽忠’,这比每天的三顿饭还要自然。”
当年,日本青年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只有接受官方的愚民教育:大和民族是优秀的民族,日本帝国是世界强国,参加“圣战”无上光荣。
参军光荣,日本是世界强国,这是日本青年从小受官方教育逐渐形成的两个梦想。等到他们真的走上人生道路,这些梦想一个个都破灭了。
先说参军,也就是入伍离开家乡那一会儿光荣,等到了军队,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水野靖夫回忆说:“作为新兵的惟一享受,也只不过是到酒保(军营中的小卖部——译者)买点饼干或馒头藏到厕所里去打牙祭而已。如果不小心在队内的内务班吃,就会受到老兵的厌恶和嘲笑。”满怀理想到了军队,却只能跑到厕所去发泄,给家人的信件中,还只能报告自己是多么幸福——因为军队里有严格的邮检制度。
日本军队是怎样的一所“学校”呢?这所“学校”是崇尚暴力的。打耳光,举枪站立等体罚是家常便饭。士兵受到暴力的对待,不敢反抗,只得把怒气发泄到比自己更弱的人身上,老兵打骂新兵,新兵则打骂百姓——中国的百姓。文明的举止和丰富的知识,在日本军队中是吃不开的。市川幸雄说,“在日本军队中有一种明显的倾向性,那就是故意刁难知识分子和学历高的士兵。”“好像越是无教育,就越能胜任其职,”“浑身总是汗味和马粪味”的人,“大口大口地喝酒,搂着慰安妇消愁解闷”的人,“杀人放火都不在乎的充满杀气的人”才会赢得荣誉和尊重,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这所“学校”是鼓励犯罪的。要作战,首先就要学会玩弄女人。水野靖夫回忆说,“为了满足性的欲望,不,为了培养一个像样的杀人部队,使之玩弄一下敌国的女人,那简直算不了什么。”他说,他在1939年从日本芝浦乘船来到中国青岛,“等待我们的并不是敌国的军队。上级号召士兵们首先要去‘养精蓄锐’”。
“‘没有没和女人接触过的吧!’‘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人,就打不了仗。’所谓‘养精蓄锐’,就是要去体验女人。上岸后,日军士兵便结队成群地走向慰安所,那里就像医院里那种造价低廉的大病房。在一条长廊的两侧拉着帘子,里面是细长的屋子,有五十张左右的床排成了一大排,女人们躺在床上等待着。
士兵们在帘子前面排着队。有的帘子上面还附有红色的记号,这表明里面的女人带有性病。分配给每个人的时间是十五六分钟。如果超过了时间,外面的人就会催喊:‘还没完呀?’有些老兵为了挑选自己喜欢的女人,到处扒开帘子寻视。这真是‘皇军’士兵随心所欲、恣意妄为的时代。”
除了学会玩弄女人,还都学会了偷窃。在军队中,“个人之间互相偷窃官发物品的情形已成为家常便饭,”而一旦丢了东西,“即便丢了一双袜子也要成为‘事件’。全体新兵吃够了拳头以后,还要遵循‘寻找’命令,到处去寻找。所谓‘寻找’,就是要到别的队去偷的意思。为了不使自己队内洗过的衣服丢失,不得不在晒衣场上派兵看守。”
习惯了暴力和杀人,学会了玩弄女人和偷窃东西,才算是“毕业”了,成了一名合格的士兵。每一个日本青年有了这一番经历,在精神状态上都有很大的改变。市川幸雄以他的三个战友为例,说明了这种变化:同年入伍者A君,生长在农村,曾是村里的模范青年,也是个热心研究农业生产的人。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辛勤的劳动磨炼了他的意志和性格。他不仅敦厚笃实,而且富有才干,是一位当时流行的二宫金次郎式的优秀青年。但是,A君最后却变成了一个凶恶残忍的家伙。他曾说过:“军队是依仗权势建立起来的毫无人性的无情无义的集团,军队里的教育是胡说八道。我原有的人生观,在军队中被彻底粉碎了,我变了。”
他在以后的所作所为中,完全变成了无情无义的魔鬼。据说他留在训练队任职后,对新兵的教育也是极其残酷的。
同年入伍的B君原是京都地方一个寺院的僧侣,他严格遵守寺院的清规戒律,为修身到处化缘,飘泊流离,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对任何艰难困苦都能做到坚韧不拔,毫不动摇。但这位年轻的“杰僧”入伍后却感叹地说:“军队的教育全是胡扯,只要肩章上多一颗星,就得称他们为上司,而他们无视部下的人权和人格,要求部下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把折磨别人视作享受。他们做事为所欲为,毫无顾忌。这种残忍的虐待,除了在军队之外,在人世上,甚至在地狱里,也是不可能有的!在军队里生活还不如下地狱。”
同年入伍者C君,是东京帝国大学出身的高材生,工科学士。由于学习期间可以延缓征兵期,他比我大4岁,胸襟开阔,像长兄似的。然而有一个年龄比他还小又没有受过教育的两年兵,只因比他多一颗星,便成了C的上级,盛气凌人地耍威风。C君为此事极为恼火。他说道:“我在学生时代,要是像在军队这样严酷的教育下学习,也许没毕业就成了博士了。老师和母亲都会为我高兴的。”
纯朴的农村青年,刻苦的模范僧人,文雅的大学学士,经过日本军队的“培养”,就都变成了杀人狂。市川幸雄说,“正是号称‘世界上最强大的大日本帝国军人教育的体制’造成了这一切。”他说,“这样的罪行绝不会再度出现在民主主义的国家。”换言之,用那位上过大学的C君的话说,日本军队的一些作法,“若在法制社会是无法饶恕的。”
参军无上光荣的美梦破灭了,那么,既然日军内部当官的欺压当兵的,老兵剥削新兵,但仍有相当战斗力呢?这是因为,这些日本青年还有另一个梦:日本是世界强国,大和民族是不可战胜的。这个梦,又掺杂着民族自尊感,比第一个梦更难破灭。许多日本士兵忍受着上级的欺压和老兵的拳头,是因为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他们:我们是为日本而战!慢慢的,这个梦也破灭了:原来日本在许多方面都算不上世界强国,别的民族也同样优秀,在某些方面甚至更优秀。市川幸雄是一名飞机维修兵,他似乎比一般士兵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回忆说,当他1937年来到中国时,觉得中国比日本还穷,很有点瞧不起。因他是维修兵,相对而言,行动比较自由,看到颐和园的建筑,看到北京高大的城楼,他开始感到,中国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中国人也很聪明。他说:“在日本听到的轻视中国的宣传论调,与现实完全相反。我深深地感到,中华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
日本的军用产品也不像政府所宣传的那样威力无穷。市川幸雄甚至认为,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空军就败在小小的飞机零件上了。他说:“一般人认为,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的空军败给美国是因为日本飞机在数量上处于绝对的劣势,这当然是对的。但我认为还有一个失败的原因,那就是飞机的质量太差,在某种意义上说,日本的空军是败在这个日本和尚的捐献掌心大小的增压器上。美国的增压器即使经过长时间的使用,性能也保持不变。”
岂止是增压器不行,别的飞机零件质量也不行。因为资源贫乏的日本,往往用回收的废钢材生产的再生钢,来制造飞机零件。刚开始用的时候还可以,过一段时间就不行了。而供给贫乏的日军又不允许随意更换零部件,只要能凑合就凑合。维修一架飞机往往就是一次小修,要四五个小时,因而当市川幸雄听了解美军的飞行员们说美军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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