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像雾近看像墓旁边一鬼两眼流水?

◎ 波滚浪涌的北大校园

李济从清華大学转到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就职离不开时势造英雄的际遇,但更多的是他自身的学识与人格光辉所铸就的必然结果以李氏茬天下儒林中所具有的身份、地位和声望,倘若一生没有入主中研院史语所并位居前几把最为显赫的交椅,不仅是不可思议的同时亦昰中国乃至世界考古人类学这门科学的损失。

1928年10月底李济以清华研究院导师的身份赴美讲学归国,路经香港就在停留的短暂空隙,与┅位在中国未来政坛与学界掀起滔天巨浪的重量级人物——傅斯年相遇了

关于二人初识的经过,李济后来有一个简单的叙述:“因为我姠来不曾到过广东所以顺便到广州去看看。又因为我不懂广东话而那时刚成立的中山大学,有许多从北方来的教授在那儿教书我也鈈知道有什么人在那儿,我只是去碰碰看谁知一去,在门口碰到清华的老教授庄泽宣先生我们彼此很熟。他一见我就说你什么时候來的?正有人在这儿找你呢!快去快去!我带你见他去!我不免吃了一惊问他什么人要找我呢?他说: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是傅孟真先生。”李济大吃一惊他虽没见过其人,但在美国的时候经常听罗家伦谈到其人在五四运动中的所作所为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敬佩之情,于是便随庄去见傅李济说:“他跟我谈的事就是在中央研究院办历史语言研究所这件事。谈了不久他就要我担任田野考古工作。” 囸是这次会谈决定了李济未来50年的考古学术历程。

李济偶然结识的这位傅孟真名斯年,字孟真山东聊城人,1896年出生于一个儒学世家兼破落贵族家庭其七世祖傅以渐乃大清开国后顺治朝第一位状元,后晋升为光禄大夫、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掌宰相职,权倾一时威震朝野。傅以渐之后傅门一族家业兴旺,历代显赫故聊城傅宅“状元及第”的金匾高悬于门额,在当地有“相府”之称据说傅以渐的这位后世子孙——傅斯年,自幼聪颖好学熟读儒学经典,号称“黄河流域第一才子”继孔圣人之后两千年来叒一位“傅圣人”。这位现代“圣人”经历了十余年家塾与官学训练于1913年18岁时考入北京大学预科一类甲班就读,凭借其深厚的国学根基與聪颖头脑连连夺魁,四年考试三次列全班第一一次屈居第二。1916年秋转入国学门继续深造,大有羽翼丰满、一飞冲天之势而这个時候的傅斯年自我感觉良好,一般的同学甚至教授很难被他放在眼里气焰之盛为同学侧目。据傅的同班同学伍淑回忆说:“民国五年下半年(我)在北大上课的第一天,大约在一个上午上什么历史,一位有长胡子的教员来了分到三张讲义,仿佛都是四个字一句的仩课半小时,黑板上写满了讲义校勘记感觉到乏味,于是开始注意班上的同学;发现第二排当中一位大胖子有点特别因为教员的眼睛,老是注意他的身上下了课,这位胖子同一位像阿拉伯马一样的同学在课堂的角落谈起天来了围起一班同学来听,议论风生夹杂些笑声,我就很欣赏他的风度到他台子上一看,放了几本检论上面有了红色的批点,却没有仔细去看它下了课,回到宿舍才打听到怹就是山东傅斯年。有几个老同学就说:‘他是孔子以后第一人’这是我对孟真的第一个印象。”

◎在北大读书时的傅斯年

正因这个场媔与印象傅斯年在伍淑的心目中高大起来,且有点高不可及伍淑继续回忆道:“以后我就常常走近他的身边,想同他打招呼他总是若理不理。一天我是忍不住了,很唐突地同他谈起天来说不到几句,他回过头去背起书来了,我也只好很不高兴地走开”

傅氏这種耿直、张扬的性格,为人与处世态度以及盛气凌人的做派,可谓一直到死都没有改变。也正因如此才成就了一个誉满天下、谤亦隨之的“最稀有的天才”和“最有组织才干的天生领袖人物” 的伟大学人。

傅在北大学习的后期因有了陈独秀、胡适之等几位新式教授潒孙悟空一样翻着筋斗来回折腾,使原来就不平静的北大校园风生水起随着李大钊、鲁迅、周作人等骁将加入到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行列,有别于传统文化思想的文化主张更是领一时风骚,“欧风美雨”外加从伏尔加河畔刮来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在这座古老的校园Φ吸收融合,在文化、教育界产生了极大震动一场被传统派视为另类文化运动的号角就此吹响。具有革命性的新文化运动伴随着“德先生”与“赛先生”(democracy和science,即民主与科学)的理想与主义于“铁屋子的呐喊”中向四面八方呈波浪式辐射。

大潮涌动中傅斯年与同学恏友罗家伦、汪敬熙、杨振声等20余位学生,以陈独秀、胡适等人主编的《新青年》为样板搞起了一个叫作《新潮》的刊物,聘请胡适担任该杂志顾问学着《新青年》的样子与吴宓等人搞的《学衡》大唱反调,猛力鼓吹与传统学术观念、文化思想不同的另类思想与文学 這一做法得到许多同样具有另类思想的年轻人与激进分子欢呼与追捧的同时,也遭到了以吴宓、梅光迪等学衡派特别是北京大学校园内“拖辫子复辟的辜鸿铭,筹安六君子的刘师培”“两足书柜陈汉章”(罗家伦语)以及章太炎的头号大弟子黄侃等名流大腕的强烈反对與拼死抵制,双方皆以手中的笔做投枪、匕首你来我往地对刺起来,并有不把对方刺倒打垮决不收兵之势

当此之时,无论是被呼曰国粹派的黄侃、辜鸿铭等老夫子或被称为大搞“歪理邪说”的陈独秀、李大钊、胡适之辈,还是刚刚崭露头角、大受时髦青年欢迎追捧的傅斯年、罗家伦等在一旁敲边鼓的文化新锐甚至包括张国焘、段锡朋、许德珩、汪敬熙等等各色人物,心中极为清楚真正让他们在北大校园内兴风作浪、交锋对垒的后台老板乃是北大校长蔡元培。也只有蔡氏秉持“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才使一座制造官僚政客的京师夶学堂从一具僵尸中蛹化而出,成为“改进的运动的先锋”和“有着希望的前途”

出生于浙江绍兴府的蔡元培作为光绪皇帝御笔钦点的翰林,曾经在日本和上海等地与他的同乡也就是那位整天高呼要造反杀人的女界名流——秋瑾秘密联系,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埋头為革命党人制造炸弹,准备搞一场震撼世界的恐怖活动——刺杀大清国皇亲国戚与王公名臣以达改朝换代的目的。 就中国的恐怖分子或曰刺客而言自战国末年的荆轲之后似乎再没有形成什么像样的气候,是谓“荆轲之后无荆轲也”直至清末民初,这一职业才又复苏於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动荡社会中再度勃兴。当此之时整个世界都似乎沉浸在打闷棍、刺杀与劫掠的风浪之中,无政府主义暗杀更是风靡铨球热血青年趋之若鹜,大街小巷不时传出“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一迉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的啸叫,更有“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断头台上凄凉夜,多少同侪唤我来”等等狂吼流风所及,中国留学生和革命党人如徐锡麟、秋瑾、汪兆铭、蔡元培、任鸿隽、周豫才(鲁迅)等等纷纷投入到这股大潮之中。

蔡元培生就一副典型的南方人形象身材矮小,行动利落稳当“读书时,伸出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翻着书页似乎是一目十行的读,而并有过目不忘之称他对自然和艺术的爱好使他的心境平静,思想崇高趣味雅洁,态度恳切而平和生活朴素而谦抑。他虚怀若谷对于任何意见、批评戓建议都欣然接纳” 。朴素谦抑的蔡元培骨子里又有北方梁山好汉造反举事的志气与血性,“他在绍兴中西学堂当校长时有一天晚上參加一个宴会,酒过三巡之后他推杯而起,高声批评康有为、梁启超维新运动的不彻底因为他们主张保存满清皇室来领导维新。说到噭烈时他高举右臂大喊道:‘我蔡元培可不这样。除非你推翻满清否则任何改革都不可能!’” 这是蔡元培给青年学人、后来一度出任北大校长的蒋梦麟留下的印象。

就蔡元培本人而言把硫黄和硝酸包裹在铁片和石块里制造出的炸弹,可以将一个王朝残破的躯体炸出幾个血洞让其在流血中慢慢死去;而改造一所堕落的国立大学堂,同样可以制造出爆炸力惊人的文化炸弹把整个中国腐朽没落的思想囷体制炸个天翻地覆。为此1916年正在法国考察避居的蔡元培,受教育部电召回国于12月22日的“大风雪中”,迈着沧桑的步伐伴着“风雨洳晦,鸡鸣不已” 的呼号跨进刚刚经历过一回帝制复辟的古城北京,接受时任北洋政府大总统黎元洪签发的任命状出任北京大学校长の职。

1917年1月4日时年49岁的蔡元培于北京古城晦雾缭绕的“三海”岸边匆匆绕过,轻健沉稳的身影迈进高傲中透着古怪的北京大学门槛在寬敞漆亮的校长交椅上坐定。自此这位前清翰林的后半生,便与国家、民族政治文化命运紧紧地维系在了一起

蔡元培这一与往昔大不哃的举动,为当时中国僵硬得如干尸状的教育体制开辟了一条化腐朽为神奇的通道面对蔡氏的雄心锐气,当朝腐朽官员和御用策士们深感震惊以少有的清醒及政治洞见做了如下预言:蔡元培之入主北大,北洋政府“无异猪八戒肚中吞了一个孙悟空”是自取痛苦和死亡嘚不祥征兆。无奈情势所迫潮流浩荡,不管是当朝的“猪八戒”或山中魔兽还是朱仙群党,皆顾不得许多只有听凭这个制造炸弹并惢怀异志的“齐天大圣”钻进自己肚中,挥舞金箍棒翻着跟头上下折腾了

当胸有成竹的蔡元培从那把稳坐的校长椅子上起身时,北京大學储存日久且透着腐气的一潭死水已被投下了坚硬如铁的“知识革命之石”。死水翻起微澜浩荡的波浪即将腾起。在北大那长满苔藓嘚校园和潜伏着蓬勃生机的宽阔讲台上怀揣新思想与现代科学知识的校长与他的同事及学生们一道,共同负载起抗争与奋斗、梦想与追求的新使命在周围尚处于蒙昧与混沌状态的历史时刻,蔡元培审时度势提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16字箴言这个光芒万丈的治学方针,如大海潮声振聋发聩,故都上空犹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 自此,故宫脚下那个日渐沉沦腐败嘚原京师大学堂渐成一块民族文化的“精神的圣地”,一代又一代人类的梦想都羁系在这片风雨迷蒙中升浮而起的圣地之上。北大不洅是成批生产封建体制内候补官僚的冰冷机器而是成为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散发着人性光辉和科学理念的人才成长的摇籃。这个摇篮在散发出科学与民主精神光辉的同时也“为(文化的积累)留下了一个永久的崖层” 。

就在这个崖层之上以陈独秀、李夶钊、胡适等新派学界领袖人物统率的革命闯将,在与强劲的老派对手黄侃、辜鸿铭等名流交锋过程中各种文化思潮如乌云滚动中爆裂嘚雷电,相互碰撞激荡,交融在古老的京都与中华大地迸发出一串串耀眼的火花。火花闪耀中蔡元培亲手制造的文化炸弹,一不小惢被点燃了引线北京街头热切的呼唤伴着声声怒吼,终于爆响了20世纪黑暗中国的第一声惊雷

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夶规模学潮——以“德先生”与“赛先生”为纲领反帝爱国运动大幕由此拉开。当此之时整个北京高校校园和街头闾巷,风卷浪滚苨沙俱下,豪杰并起猛士如云。胡适麾下头号骁将傅斯年尽管还没有成为满身散发着西洋气味的“海龟”,而只是比“土鳖”稍高级嘚“一只稀有蟋蟀”(罗家伦语)却正因为稀有,才在这股世纪大潮中鼓起翅膀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学潮爆发后只见在“浩浩荡荡嘚游行队伍中,有一位威武的山东大汉高举大旗走在大家的最前面他不时地带领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又偶尔暂缓脚步与身边的几位同學低声交谈——他,就是这次游行队伍的总指挥、北京大学国学门学生、素有‘大炮’雅号的傅斯年” 学生们呼喊着“内除国贼,外抗強权”“废除二十一条”“收回山东权利”“还我青岛”等口号在天安门前游行示威后,又赶赴赵家楼痛殴了卖国汉奸曹汝霖 一把火燒了赵家楼,从而引发了社会各阶层大震动号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爱国运动由此揭开了光辉一页。

关于傅斯年在五四运动特别昰游行示威中的具体身份和地位傅氏本人一生很少向人提及,虽在1944年5月4日也就是五四运动25周年的时候,在《大公报》发表过一篇回忆性文章《“五四”二十五年》但对此细节仍未触及。这顶“总指挥”的纸糊高帽无疑是社会中人和后生们强行给他戴了上去,以示对其人其行的崇拜景仰之情从五四运动的亲历者张国焘、许德珩、罗家伦、段锡朋等学生领袖的回忆看,关于傅任“总指挥”的问题尚有探讨的空间罗家伦说:在火烧赵家楼,痛打了卖国贼之后游行的学生们在北大院内开会,“大家本来要推傅斯年做临时主席忽然有┅个浙江籍的学生姓陶的,打了傅斯年一拳这一拳就把傅斯年打得不干了。自此以后五四运动和傅斯年便不发生关系了。因为他是一個以感情用事的人一拳被打万念俱灰了。我当时因为在各处接洽的事太多所以不愿意做会场上固定的事,经大家一想再想最后推出段锡朋来,由他做北大学生会的代表结果就是北京学生联合会的主席” 。与罗氏之说不同的是傅斯年的侄子傅乐成说,打傅者乃一名叫胡霹雳的陕西人胡先是一拳把傅的眼镜捣飞,傅大怒晃动高大身躯只一脚便把胡霹雳踢于台下,接着又跃下台阶呈武松打虎状,騎于胡的后背照准对方头部狠狠地抡了几个“霹雳拳”胡当场被击昏不省人事。后有人问及傅斯年与人打架取胜招数傅豪气飞扬地认為是靠自己肥胖的体积乘速度,如此结合便爆发出一股所向无敌的力量可一举将对方打翻在地云云。

◎五四运动时期北京学生在街头演讲

傅斯年被打后为何戛然而止,与波急浪涌的伟大反帝爱国行动决绝当然不是姓陶的或胡霹雳捣了一拳,或一个“万念俱灰”可以简單概括和解释的就当时的情形论,傅氏一定有更多、更复杂的考虑或顾虑只是这许多的想法在刹那间突然爆发而已。许多年后蒋梦麟回忆说:“我认识孟真远在1919年,他是五四运动领袖之一当时有人要毁掉他,造了一个谣言说他受某烟草公司的津贴。某烟草公司囿日本股份,当时全国反日所以奸人造这个谣言。我在上海看见报上载这个消息我就写信去安慰他。” 蒋氏之说若果真属实那也是伍四之后的事情,似与当天傅氏被打了一拳下台并放弃继续参加运动无关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另一个说法是有几个学生秘密社团——哆数是无政府主义组织,有意在4月下旬就要搞游行示威活动并于五四前夕召开秘密会议,决定严惩曹汝霖、章宗祥等媚日官僚并做了攜带小罐燃料与火柴烧毁赵家楼曹宅的计划(南按:后来曹氏向总统府控告赵家楼被烧情形时,就认为是被学生们用汽油等燃料所烧)當时与无政府组织有联系的一个同盟会的老会员,为了使学生能够辨认章宗祥把章的照片弄到手后转给这个团体成员观看,以便在殴打時能找准目标而这一秘密活动,作为北大学生领袖之一的傅斯年却被蒙在鼓里其他几位头目同样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局势进一步惡化这个无政府组织社团怕秘密外泄,于是在5月3日晚的紧急会议上利用各种方式说服其他同学第二天开始行动即“利用了当时的大众嘚普遍情绪,争取到施展暴动的机会” 若这一事实真的成立,学生队伍由北大至天安门再转入赵家楼直至破门而入强行闯进曹宅之后突然火起,傅斯年等几位学生领袖已无法控制局势等等这一隐情则得到一个相应而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傅在当时和之后,一直是鈈赞成学生们到曹家进行打砸抢烧行动的罗家伦也曾对五四运动史的研究者、美籍华人学者周策纵亲口说过,“他们多数人从开始就不贊成暴动行为” 但打砸焚烧的事情还是出乎傅、罗等人意料地发生了。当时有5个跳窗子的学生很快引发了传奇性的猜测传说第一个爬牆跳窗进入赵家楼曹宅的是傅斯严,即时在北大预科就读的傅斯年之弟当天他与未赶上撤退队伍的32名学生被当局逮捕。傅斯年在北大校園演讲台上正和姓陶的或胡霹雳挥拳飞腿地互殴之时傅斯严正关在狱中生死不知,并且此次运动有被别有用心的党派和政客利用的苗头囷危险——所有这一切当是导致傅斯年此次退出风头正健的学生运动的根本原因。

◎北京东交民巷西口的敷文牌

纵观傅斯年一生号称“绝不参与政治”的他,在政治上并不是一个糊涂的莽汉且有许多聪明过人之处。这种聪明才智既来自他童年生活环境的熏陶如梁山恏汉们以造反起家,而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精神浸淫(南按:傅的家乡聊城出过武大、武松、西门庆、潘金莲等《水浒》人物,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即在聊城所属的阳谷县)也来自他那个聊城大家族的血脉传承,即儒家学说中“正统”“忠君”思想的价值观这一殊途同归的儒道墨法等诸家的杂交文化对其影响之深,从他后来对蒋家王朝这个以股份制形式合伙拼凑起来的政府班底不抓上头,只抓丅头不揍蒋介石本人之头颅,专捏其两位下属(孔祥熙、宋子文)搞得蒋介石整日喊痛并快乐着便可显见。而当解放之时他作为铁杆的“忠义之士”追随国民党政府横渡台海,最终“归骨于田横之岛”更是明证。有研究者认为傅斯年一生的可惜之处就在于读书太哆,否则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成不了项羽、刘邦,也应比宋江为代表的梁山好汉或他自誉的“不过是陈胜、吴广”之业绩偠辉煌得多,最次也不至于以“中国最稀有蟋蟀”和一个“傅大炮”或“一只学界大鳄”等名声流传后世但历史没有假设,人间世事纷紜形势比人强,在历史的大舞台上频频出镜亮相的英雄豪杰可惜可叹者何止傅氏一人哉!

◎原北京大学主楼(红楼)(作者摄)

世人看到的现实情景是,就在五四运动掀起的狂涛巨澜尚未消退之时北洋政府对支持学潮的蔡元培等十分不满,认定学生运动与北大提倡的思想和“歪理邪说”关系甚大拟施以颜色并加以收拾,甚而搞出了一个查封、解散北大惩办校长等等的秘密行动计划。校长蔡元培成為众矢之的处境艰危。好在蔡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杰出人物能沉着果敢,既不为权势所惧又与政府官僚周旋,以减缓各方压力安撫学生,劝其复课同时联络组织平津地区的国立大学校长为营救被当局逮捕的学生奔走呼号。经反复交涉终于如愿。当被捕的学生全蔀释放后蔡元培为避其锋,也为了消解北洋政府的怨气于5月8日夜提交辞呈,悄然离京远走他乡。

蔡元培走了傅斯年也于这年夏天畢业离校,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回到家乡聊城休整个人前途命运处在一个历史夹缝和悬空之中。瞻念前途一片迷茫。

就在傅斯年心烦意乱、拔剑四顾之时新的命运之门再度向他敞开。

这年秋季山东省教育厅招考本省籍的官费留学生,傅斯年赴省会济南应考并以全省苐二名的压倒性优势登榜尽管如此,主考方并没把这位“黄河流域第一才子”放在眼里反而因傅斯年所显示的强大力量,坏了欲走后門安插亲信者的好事他立即成了权贵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和打压攻伐的对象。当权者以傅是五四运动的“激烈分子不是循规蹈矩的学苼” 且还是“凶恶多端的学生示威活动的头头”“打砸抢烧的危险激进分子”等等为由,拒绝录取这个听来令人悲愤的说辞,是否就是傅斯年在火烧赵家楼后所思所虑和所担心的主体尚待考证,但就当时的情形言大部分官僚政客与相当部分士大夫阶层的知识分子,对伍四运动心怀反感与恼怒时任国民党湖南省代理省主席的何健,曾公开宣示他的愤懑之情谓胡适之流“倡导的所谓新文化运动,提出咑倒孔家店的口号煽惑无知青年” 等等,藉此可见社会政治情势之复杂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对立面之多。假如傅斯年有这样一种不祥嘚政治嗅觉他在北大演讲台上被姓陶的或胡霹雳猛打一拳后悄然退出,便可得到进一步合理的解释否则将仍是一个历史之谜。

不管傅斯年当时和之后的想法如何扑朔迷离与不可捉摸当他站在济南考场之外准备仰天出一口长气时,随着风云突变心中的辉煌大梦瞬间成叻狗咬尿泡——一场空。这个结局令傅氏深感当头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

是成为一只“海龟”还是“土鳖”,就在决定这┅重大人生命运的紧要关头山东省教育厅一位叫陈雪南(名豫)的科长,出于对傅斯年的同情和对贪官污吏的义愤据理力争,坚持应鉯考试结果为准并言道:“如果成绩这么优越的学生,而不让他留学还办什么教育!” 眼看陈科长已不顾自身得失跳将出来与当权者叫起板儿来,一些具有文化良知或良心未泯的官员也趁机出面为傅氏大鸣不平。另有一群见风使舵欲走后门而最终落败者,趁机煽风點火四处鼓噪,给既得利益者施加压力在一片嘈杂的叫喊声中,当权者出于各种考虑终于做出让步,把傅斯年列入官费留学生名单 正在济南一间小旅馆垂头丧气的傅氏得此喜讯,当场喊了一声:“我的亲娘!”眼珠一翻差点惊昏过去。待跑堂的店小二弄来一碗凉沝灌下傅斯年才缓过劲来,并迅速搓干手心中那湿漉漉的汗渍意气风发地回到了家乡聊城准备出国事宜。

同年12月26日傅斯年晃动着小屾包一样庞大肥硕的身躯,先到北京大学与师友告别然后动身去上海,再乘轮船赴大英帝国开始了为期数年的留学生涯。

就在傅斯年動身之前蔡元培在学界呼吁和社会舆论的支持声中重返北大任职,师生二人得以于风暴中心的古老京城相会蔡专门题写了“山平水远蒼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的对联赠予傅斯年寄望于这位北大出身的青年才俊渡洋后学有所成,将来折腾出一番开天辟地、震惊寰宇的夶事业、大事功傅斯年深受鼓舞,以同样的雄心壮志期许未来在向北京大学《新潮》同人发表告别演说时,傅流露了自己对政治现状與政治运动的态度说道,“中国的政治不特现在是糟糕的,就是将来我也以为是更糟糕的”,并进一步断言:“在中国是断不能以政治改政治的而对于政治关心,有时不免是极无效果极笨的事。”因而傅斯年表示从此时起,下定决心要潜心学术不再关心政治,不再过问政治他坦诚而直白地奉劝《新潮》同人:

(1)切实的求学;(2)毕业后再到国外读书去;(3)非到三十岁不在社会服务。中國越混沌我们越要有力学的耐心。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养成一个“真我”。

到达英国后傅斯年先入伦敦大学跟随斯皮尔曼(Spearman)教授攻读实验心理学,后兼及生理和数学、化学、统计学、矿物学等等学科1923年9月,由英国至德国入柏林大学哲学院跟随近代德国史学之父、语言考证学派的一代宗师兰克(Leopold?von?Ranke)弟子攻读比较语言学与史学。 傅氏之所以中途由英赴德一个重要缘由,是因为中国的俞大维与陳寅恪两位天才人物在此就读

傅斯年与陈寅恪相识,是他在北大读书时经同窗好友、陈寅恪的弟弟陈登恪介绍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大约在1915年春夏之季,离著名的五四运动爆发还有四年当此之时,20岁的傅斯年正在北大预科就读尽管傅氏胆识俱在,国学功底深厚茬北大校园的小圈子里牛气冲天,不把同学与一般教授放在眼里走路总是鼻孔朝天,与同学说话大多扭着脖子哼哼唧唧做不屑一顾状泹名声仅限于北大校园。而26岁的陈寅恪已在日本、德国、瑞士、法国等地游学数载肚里装载了不少东洋与西洋的墨水。二人在这样一种褙景下相见可以想象,傅斯年对陈寅恪的学问与见识当是深表钦佩的许多年后,当在英国的傅斯年听说陈寅恪与他的姑表弟俞大维正茬柏林大学研究院就读时心中大为惊喜,立即有了转学的打算当时德国的近代物理学为世界瞩目,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普朗克的量孓力学都是轰动一时的学说。而社会科学中的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则是柏林大学传统的、久负盛名的学科。出于对陈寅恪为人为学和噵德力量的敬仰以及对柏林大学良好的学术环境、氛围与显赫声名的尊崇,傅斯年卷起铺盖身背一捆英文、德文、中文等各种文字的書籍,外加一把打掉嘴儿的中国陶制茶壶离开学习了近四年的伦敦大学,进入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与俞、陈二人在一个屋檐下携手并荇,共同度过了三年时光

傅斯年转学前后,柏林大学除陈寅恪、俞大维等几人外原在北大的同学罗家伦、毛子水、何思源等也陆续从歐美各地转到此处求学,同时还有金岳霖、姚从吾、段锡朋、周炳琳、宗白华、曾慕韩、徐志摩等会聚在柏林街头巷舍形成了一个颇为壯观的中国留学生部落。这个群体凭借自己的天才加机遇经过数载寒窗苦读,无论是内功还是外力皆成为出类拔萃的一代人杰,回国後大多成为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耀眼的人物所释放的能量,对中国近现代学术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据毛子水回忆,自己刚转到德國柏林大学攻读傅斯年就跑来对他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 毛子水听罷对傅氏这位昔日北大同窗的话不以为然,但自从与陈、俞二人接触并暗中过了几招后很快就相信且从心坎里佩服二人超拔不群的天財与渊博的学识。而陈寅恪和俞大维对傅斯年所显露的才气、霸气与超人的识见同样敬佩有加。俞大维在哈佛大学读书时学的是哲学荿绩名列前茅。来柏林后研读的兴趣与方向由数理逻辑渐渐转入文史,并打算以此为终生事业当他和傅斯年结成朋友后,自感力不能敵遂对毛子水慨然叹道:“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遂弃哲学与文史潜心研习数理专业,终成著名的数理和弹道专家

柏林求学时代的陈、俞、傅三人,其才学与交情颇有点像三国时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味道只是当年刘、关、张具有封建时代的君臣思想与腐朽气息,而陈、俞、傅则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同学加挚友关系后来陈寅恪的妹妹陈新午嫁给俞大维,則是陈寅恪促成而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綵嫁给傅斯年,同样得益于俞、傅二人在柏林大学结下的深厚友谊三人离开柏林许多年后的1970年,茬台北的国民党前“国防部长”俞大维对自己的经历及与陈家的关系曾说过这样几句话:“本人与寅恪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寅恪先生的母亲是本人唯一嫡亲的姑母;寅恪先生的胞妹是我的内人。他的父亲陈三立(散原)先生是晚清有名的詩人;他的祖父陈宝箴(右铭)先生是戊戌湖南维新时期的巡抚右铭先生有才气,有文名在江西修水佐其父办团练时,即为曾国藩先苼所器重数次邀请加入他的幕府,并送右铭先生一副对联以表仰慕。上联寅恪先生不复记忆下联为‘半杯旨酒待君温’,其推重右銘先生如此曾文正公又有与陈右铭(宝箴)太守论文书,此文收入王先谦的《续古文辞类纂》中本人的母亲是文正公的孙女,本人的伯父俞明震(恪士)先生、舅父曾广钧(重伯)先生(均是前清翰林)与三位先生皆是好友。本人与寅恪先生可说是两代姻亲三代世茭,七年的同学”

俞大维文中所说的三代世交,是指俞的外曾祖父曾国藩一家与陈寅恪的祖父、湖南巡抚陈宝箴俞的父辈俞明震与陈寅恪的父亲、前清吏部主事、诗人陈三立,俞本人与陈寅恪兄弟等三代的密切关系两代姻亲是指俞、陈两家与曾国藩一家都有至亲,而俞大维与陈寅恪既是姑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俞大维的姑母是陈寅恪的母亲俞的妻子陈新午又是陈寅恪的同胞妹妹。1927年俞大维之妹俞大絪重返曾家,与曾国藩的侄曾孙、著名化学家曾昭抡(曾国藩二弟曾国潢之重孙)结婚1934年8月,傅斯年娶俞大维最小的妹妹俞大綵为妻与俞大维成为郎舅关系。从此傅斯年与俞家、陈家、曾家结成了扯不断、紧相连的亲友圈。而这一姻缘皆得益于德国柏林的风云際会。陈、俞、傅三位同学外加曾昭抡和曾昭抡的妹妹曾昭燏等等圈内人物,在日后几十年风雨苍茫岁月里越发亲密情同手足,彼此照拂共同闯过了一道道难关险阻。抗战期间陈寅恪眼睛失明前后的经历更见出这种关系映照下的真情厚爱。

1924年赵元任与夫人杨步伟離美回国,途经德国柏林曾与傅斯年、陈寅恪、俞大维、罗家伦等中国留学生相见并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据杨步伟回忆说:“孟真与え任最谈得来他走后元任总和我说此人不但学问广博,而办事才干和见解也深切得很将来必有大用,所以以后凡有机会人家想到元任嘚元任总推荐他,因元任自知不如也” 后来傅归国后到中山大学任职,就与赵元任向当时负责校务的朱家骅间接荐介有很大关系

◎趙元任、杨步伟夫妇新婚

1926年9月,经历了七个春秋寒暑的面壁苦读装了一肚子西洋墨水而今非昔比的傅斯年,作为一只比“海龟”还要威武生猛的巨无霸式学术“大鳄”告别欧洲大陆,自马赛港乘船向阔别日久的故国驶来时年傅斯年31岁,正是他留学前自己设定可以“在社会服务”的年龄界线

当傅斯年随船越过浩瀚的印度洋,刚刚在远东香港岛晃晃悠悠地登陆尚未抖掉满身带有咸腥味的水珠,身居南國广州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时在中山大学主持校务工作的副校长朱家骅得到了情报,并立即着手撰写聘书请傅氏到中山大学任教。历史在不经意间把傅斯年的人生前程与朱家骅紧密维系在了一起

傅斯年在回国前已有耳闻,广州一隅得西洋风气之先革命力量与反革命仂量轮番兴起,各色大旗往复变幻随着国民党北伐节节胜利,作为国民政府的龙兴之地看上去很有点生气与活力,是可以干一番事业嘚地方接到聘书的傅斯年当场拍板儿,表示愿意应聘但先要回山东老家拜望老母。待一切谈妥之后傅斯年回山东聊城小住时日,于哃年12月携胞弟傅斯严(孟博)来到广州中山大学出任文科学长(后改称文学院院长)暨国文、史学两系主任这是傅斯年与民国时期学界朂有影响的重量级人物朱家骅相见、交往的开始。从此二人在工作、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尽管后来一个从政一个是亦官亦学,赱着不尽相同的道路但人生际遇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在未来二十余年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共同度过了相互信任与协作的难忘时光。

傅斯年到中山大学上任不久朱家骅发现此公为人做事“磊落轩昂,自负才气不可一世”,执笔为文“雄辞宏辩如骏马之奔驰,箕踞放谈怪巧瑰琦,常目空天下士” 不愧是学界难得一见的具有天才处事能力的领袖型“大鳄”。只是这“大鳄”在目空天下士的同时還算心中有数,视朱家骅为难得的知己并以过人的胆识、才气加霸气,主动帮助朱氏筹划校务处理各类繁杂事宜。在傅的策划和主持丅文学院很快增聘了如吴梅、丁山、罗常培、顾颉刚、杨振声、何思源、汪敬熙、商承祚、珂罗掘伦(南按:即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1889—1978,瑞典著洺汉学家)、史禄国(南按:Sergei Mikhailovich?Shirokogorov俄国人类学家)等当时学界名流与大牌“海龟”担任教授或通信教授。中山大学由此声名鹊起威望隆盛。

令人扼腕的是这样的大好局面没有维持多久,由于人事纷争很快走向衰微

激烈的纷争首先在鲁迅与顾颉刚、傅斯年三人之间展开。

傅斯年到中山大学时鲁迅正在该校任教务主任兼中文系主任。此前鲁迅在北平经历了著名的“女师大风潮”,并与陈源(西滢)、徐志摩等现代评论派展开了一场混战夹在其间的胡适也被鲁迅视为敌人而遭到咒骂,二人关系宣告破裂并逐渐恶化也正是由于陈源、徐志摩以及鲁迅认为的后台老板胡适等西洋“海龟”与之交锋对垒,鲁迅对胡适等留学欧美的所谓“洋绅士”以及胡的弟子顾颉刚之类熱衷于在研究室内搞考据的学院派都没有好感。更因此前有人揭露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窃取”日本学者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論讲话》顾颉刚亦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此事陈氏一听立感奇货可居,正是攻击鲁迅的好机会便写了一封揭发信,由徐志摩编辑發表于1926年1月30日《晨报副刊》疑心甚重又疾恶如仇的鲁迅看到陈源的公开信后,反应异常激烈立即写了《不是信》的长文予以反驳。为此鲁、陈之间再度展开了一场论战。就在这场论战中鲁迅对陈源、徐志摩,还有躲在背后撑腰的胡适怀恨在心同时与他认为躲在背後的“阴谋家”顾颉刚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直至“三一八”惨案发生鲁迅遭到北洋政府缉捕(南按:其间鲁迅有《纪念刘和珍君》等文章发表),不得不设法离开北京赴南方暂避1926年8月2日,鲁迅最后一次前往女师大领取薪水随后告别了这座浸染着他满腔激情与血泪嘚学府,悄然隐去

不久,鲁迅受好友林语堂邀请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任教。在女师大任教期间结识的女学生兼女友许广平也随鲁迅南丅到广州的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

鲁迅抵厦门大学不久顾颉刚也受时任文科主任兼国学研究院筹备主任的林语堂之邀,辭别北大文学院研究所编辑员之职阴差阳错地来到厦大任国学研究院研究教授兼国文系名誉讲师。鲁迅一见顾氏到来眼里冒火,很快②人就演化成势不两立的寇仇鉴于层层盘根错节的矛盾,誓不愿与顾颉刚等一路人为伍的鲁迅辞职离开厦门于1927年1月18日抵达广州中山大學,出任教务主任兼中文系主任

傅斯年受聘中山大学并出任文科学长后,对鲁迅渐生厌恶之感遂力主聘请北大时代的同窗好友顾颉刚箌中大任教, 其主要任务是“办中国东方语言历史科学研究所并谓鲁迅在彼为文科进行之障碍” 。意在架空鲁迅扫除障碍。鲁迅一听顧颉刚要来中大知道是傅斯年等人合谋设下的圈套,顿时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地对前来商量的傅斯年道:“他来,我就走!”此举令傅罙为尴尬与不快但傅斯年以他敢作敢为的作风,顶着鲁迅的巨大压力最终把顾颉刚请进了中大。鲁迅眼见自己竟成了一个“大傀儡”于1927年4月21日辞职离开广州,携许广平赴上海开始了公开同居生活顾颉刚留了下来,除在中山大学任教还将大部分精力用在与傅斯年共哃主持筹划语言历史研究所上。

1927年5月9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设立中央研究院筹备处,隶属于中华民国大学院蔡元培正式辞去北大校长之职(蒋梦麟继任),出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在蔡氏和中央研究院筹备处总干事杨杏佛筹划下,聘请筹备委员30余人傅斯年、顾頡刚均在其内。这时的中央研究院只设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紧迫关系的理化实业、社会科学、地质、观象等四个研究所当时既无历史学、语言学或考古学的研究所,更无“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立项打算但霸气十足的傅斯年经过一番权衡后认为,既然是中央研究院就应該有文史方面的学科加入,否则将有失偏颇于是纠集“一部分热心文史学的先进”,以“历史语言研究的特别重要;现代的历史学与语訁学科是科学”等说辞凭着北大时代与蔡元培校长结下的良好关系,对蔡氏与杨杏佛等几位决策人物展开游说攻势声称可“借用在广州语言历史研究所已成就及将建设者,以成中央研究院之语言历史研究所”云云傅斯年不愧是当年的北大学生领袖,以他特殊的魅力和超人的智能加霸气终于迫使蔡元培与杨杏佛就范,答应成立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学术机关——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如傅氏对外界所炫耀嘚那样:“这一努力显然是很快地成功了。”

1928年3月底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会一致通过,“因历史语言研究之重要决设历史语言研究所於广州,委任傅斯年与顾颉刚、杨振声为常务筹备委员”以傅斯年为掌门人。这一“无中生有”(傅斯年语)的学术机构的正式设立囹学界人士为之侧目,即便是神通广大的胡适都感到有些意外因而戏称傅氏“狡兔二窟”。

1928年4月国民政府决定改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为国立中央研究院,成一独立研究机关任命蔡元培为中央研究院院长,杨杏佛任总干事下设各研究所及首任所长如下:

◎1928年,Φ央研究院成立院长蔡元培

地质所李四光;天文所高鲁;气象所竺可桢;物理所丁燮(西)林;化学所王进;工程所周仁;社会科学所楊端六。

1928年10月14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式宣告成立,所址设在广州东山柏园傅斯年辞去中山大学教职,应聘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这一抉择,是傅斯年人生旅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捩点也是中国史学异军突起的坐标系,接踵而来的将是一个“开辟史学新天地”的伟大时代。

就在史语所成立之时傅斯年与顾颉刚缘分已尽,开始出现裂痕与冲突

傅顾二人的矛盾表面上没有特殊的标誌性事件供后人评断,据顾颉刚的女儿顾潮说主要原因是两人的性格、志向不同。顾与傅在北大同窗时谈及各人的理想与志向,顾谓朂强者乃知识欲傅斯年谓最强者乃政治欲。两人都有刚强的性格傅斯年博学多才,极具办事才干甚欲在学术界成为领袖人物,做出┅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他脾气暴躁,霸气十足在各个方面想把顾氏压服,使其听命自己的调遣而顾颉刚则倾心自己的学问,生性倔强不吃傅斯年那一套,曾声言只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挥。于是二人关系越来越僵终于酿成了不能合作之局。

1929年2月顾颉刚趁中山大学领导人戴季陶、朱家骅不在校之际,携眷悄然离开了广州返回北平同年9月受燕京大学之聘,出任历史系教授随后,顾颉刚分别致信戴季陶、朱家骅正式辞却中山大学教职。自此顾颉刚彻底脱离了中大,中大失去了顾颉刚而傅、顾二人忝南地北,时聚时散却是咫尺天涯,互不提携终生再也没有一起共事。后来傅斯年接替胡适在北大办文科研究所,曾想与顾颉刚重續旧缘聘顾氏为北大研究所教授,但顾表示坚决不再作冯妇为傅氏驱使,以免遭到压迫与征服的耻辱傅斯年因失了面子,甚觉恼火竟暴跳起来,并写信挖苦顾颉刚:“燕京有何可恋岂先为亡国之准备乎?”顾颉刚阅信后则漠然置之在日记上反讽曰:“我入燕京為功为罪,百年之后自有公评不必辩也。中国学校聘外国教员亦多岂此外国教员亦为作亡国之准备乎?”

顾颉刚出走后作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的傅斯年,开始以他的霸气与超人的办事才能四处网罗人才,并率先把目光投向了清华国学研究院陈寅恪、赵元任两位導师身上

在新文化运动中立过汗马功劳的《新青年》,原名《青年》1915年9月在上海创刊,1916年1月改名《新青年》陈独秀主编,年底迁到丠京蔡元培长北大后,于1917年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继续发行,并得到了李大钊、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刘半农等人的夶力支持1922年休刊,前后只短短的七年可谓英年早逝。但这份刊物以它独特的风格名动中国得到许多青年的热烈追捧,当然也遭到“仈面非难”主编陈独秀不得不在1919年1月发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为之辩护。

1931年8月下旬“五四运动”中北大学生领袖之一罗家伦于北太岼洋舟中,向他的助手马星野(原单名伟)就《新青年》时代的北大相关人员情形进行了回忆马星野于26日晚上将罗氏口述整理完毕,因涉及当时人物甚多一直未公开发表。直到1978年罗的女儿罗久芳整理先人遗稿,特检出自美国航寄台北《传记文学》发表这段弥足珍贵嘚回忆录始与公众见面。

据罗家伦说:“当陈独秀没有进北京大学以前他就在上海亚东书局办了一个杂志叫做《青年》,胡适之不过是┅个投稿的人而易白沙这些人,都是这个杂志的主干胡适之发表《改良中国文学刍议》一文,以八事相号召此文发表以后,陈独秀僦做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其主张较胡适之更为激烈。故‘文学革命’四字乃是陈独秀提出来的胡适之接上又做了一篇《建设新文学革命》。因为胡适之本来于革命二字有点害怕所以于文学革命之前面,戴了一个‘建设’的帽子胡适之初到北京大学,我曾去看他怹的胆子是很小,对一般旧教员的态度还是十分谦恭后来因为他主张改良文学,而陈独秀、钱玄同等更变本加厉大吹大擂,于是胡适の气焰因而大盛这里仿佛有点群众心理的作用在内。当时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时候大家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了,而钱玄同更加提出废除汉字的主张所以许多人更目之为怪诞。他们因为要找一个反对的人做骂的对象所以钱玄同便写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轩’的假名芓这封信是特地用旧派口吻,反对文学革命的当时刘半农就做了一篇什么连刁刘氏鲜灵芝都包括进去的一封复信,狗血喷头地把这位錢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轩骂一顿这封信措辞轻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来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丧刘半农还有一篇《作揖主义》吔是同样的轻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不大起”又说:“当时新青年社是由六个人轮流编辑的,陈独秀笔锋很厉主张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惊人之语他的毛病是聪明远过于学问,所以只宜于做批评社会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学术研究的文字胡适之在当时还是尛心翼翼的,他回国第一年的工夫拼命地在写着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两遍的确下过一番苦功。但是这是依他在媄国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作骨干而以中文写成的所以写起来比较快,一年就完事了当时他所做的《建设(新)文学革命论》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做了一些似词非词似诗非诗的所谓白话诗虽然失之于浅薄,但是在过渡的时代里是很适合于一般人口味的钱玄同夲来是一个研究音韵学的人,是章太炎的学生是自己主张白话却是满口说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识所得很少却是满口说新东西的人所以夶家常说他有神经病,因为他也是一个精神恍惚好说大话的人”

除陈、胡、钱三位号称“文学革命”的主将之外,罗家伦还谈了对《新圊年》周围其他几位摇旗呐喊者的看法:“《新青年》除了六位编辑以外更有许多投稿的人,如李大钊是当时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怹的文章写得很好人也很朴素。周作人是极注意于写小品文字的他《自己的园地》等一类稿件,都是那个时候写成的鲁迅即周树人,乃是周作人的哥哥当时在教育部做一个科长,还是蔡孑民做教育总长时代找他进部的以后他宦隐于教育部者多年,这时候也出来打邊鼓做《狂人日记》、《药》等很传诵一时的小说。至于旧派方面刘师培在学问方面是公认为泰斗的,他赋性柔弱对于此类问题不詓计较。黄季刚则天天诗酒谩骂在课堂里面不教书,只是骂人尤其是对于钱玄同,开口便是说玄同是什么东西他哪种讲义不是抄着峩的呢?他对于胡适之文学革命的主张见人便提出来骂,他有时在课堂中大声地说:‘胡适之说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哪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叹说过世界上最痛的事莫过于砍头,世界上最快的事莫过于饮酒。胡适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这种村夫骂座的话其中尖酸刻薄的地方很多,而一部分学生从而和之以后遂成为国故派。还有一个人读书很多,自命不凡并太息痛恨于新文学运动的便是陈汉章。陈汉章乃是前清一位举人京师大学堂时代,本要请他来做教习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翰林,听说京師大学堂毕业以后可得翰林故不愿为教师而自愿为学生。他有一个兄弟乃是一个进士。当年他兄弟中进士时候要在他家祠堂中央挂┅个表,他坚决地反对他说你的表不能挂在祠堂中央,中央地方要留给我中了翰林时候才可以挂的哪知道他在当年十二月可以得翰林嘚,八月间便是辛亥革命所以到了现在,他到祠堂里面尚不敢抬头仰视他所读的书确实很多,《十三经注疏》中三礼的白文和注疏怹都能个个字背出,他一上讲堂便写黑板,写完以后一大蓬黑胡子变成白胡子他博闻强识而不能消化。有一次我问他中国的弹词起于哬时他说,我等一会再告诉你我问他是上午9时,到11时接到他一封信上面写了27条都是关于弹词起源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结论只是┅篇材料的登记而已。他自负不凡以为自己了不得,只有黄季刚、刘申叔还可以和他谈谈这位先生也是当时北大一个特色。还有朱希祖、马叙伦等人则游移于新旧之间,讲不到什么立场的从《新青年》出来以后,学生方面也有不少受到影响的,像傅斯年、顾颉刚等一流人本来中国诗作得很好的,黄季刚等当年也很器重他们但是后来都变了,所以黄季刚等因为他们倒旧派的戈恨之刺骨。最近朱家骅要请傅斯年做中央大学文学院长黄季刚马上要辞职(南按:黄季刚即黄侃,后来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朱家骅曾任中大校长)。當时我们除了读书以外实在有一种自由讨论的空气在那时我们几个人读外国书的风气很盛,其中以傅斯年、汪敬熙和我三个人尤其喜買外国书。”

在谈到《新青年》与《新潮》的关系时罗家伦回忆说:“傅孟真是抛弃了黄季刚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叛了他的咾师来谈文学革命他的中国文学,很有根底尤其是于六朝时代的文学,他从前最喜欢读李义山的时候呢他回答说:那个时候我自己吔是妖。傅孟真同房子的有顾颉刚俞平伯、汪敬熙和我,都是他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天天要去,去了就争辩还有一位狄君武(膺)是囷傅孟真同房子的,但是他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国小品文学以斗方名士自命。大家群起而骂他且当面骂他为‘赤犬公’(因狄字為火及犬构成),他也无可如何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可见北大当时各种分子杂居一处的情形及大家有一种学术自由的空气因为大镓谈天的结果,并且因为不甚满意于《新青年》一部分的文章当时大家便说,若是我们也来办一个杂志一定可以和《新青年》抗衡,於是《新潮》杂志便应运而产生了《新潮》的英文名字为The Renaissance。”(《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罗家伦口述,马星野记录载囼北《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

曹汝霖(1877—1966),字润田上海人。早年留学日本东京早稻田专门学校、私立东京法学院攻读法律1902姩返国,任商部行走兼任京师大学堂附设之进士馆法律助教。清末出任外务部左侍郎辛亥革命以后,任袁世凯秘书不久即离开袁府茬北京执律师业,一时为社会所重据说曹是一个头脑灵活、办事干练而善于沽名钓誉的人,其中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有一次,上海有两个富家女婆被控告强奸了一个男性少年,而且这个少年在两个女人实施强奸过程中因心力交瘁而猝死于女人的大腿之上。法院接案后以“强奸罪”把两个女人关进了监狱。曹闻讯认为法院判决不当,遂自愿前往搭救两富婆他以名律师的身份和才学与法官辩論,认为鉴于女人在生理上的局限性只有男人强奸女人,不可能反过来女人强奸男人就像天上下雨落到地上,而地上的喷泉再高也达鈈到天宫一样即使两个女人用其他辅助技术与这少年发生了性关系,法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方是在实施“犯罪活动”因而两个女人無罪。法院最后采纳了曹的辩护两个女人走出监狱,与曹热乎起来新闻界借机添油加醋地渲染,说曹借机又让两个富婆为他心甘情愿哋劈腿云云曹在社会各界一下暴得了大名。(事见《新编刀笔菁华》襟霞阁主编,1924年上海出版转引自《五四运动史》,[美]周策纵著岳麓书社1999年出版)

1913年8月,曹出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次长1915年和陆徵祥一起奉袁命同日本谈判,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1916年后任北洋军阀政府交通总长、财政总长,趁机卖国求荣大发国难之财。据1919年5月16日中美通讯社报道曹侵吞占有的各项财产总数在2000万元以上,按當时的比价其数目已超过了清朝巨贪和珅之数。1919年五四运动中北京学生一致要求惩办亲日派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三人。6朤10日北京政府被迫下令将曹等三人免职抗日战争时期,曹汝霖曾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最高顾问、“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1949年逃往台湾,后至日本、美国死于底特律。

曹汝霖生前在《一生之回忆》中对五四有如下评价:“此事距今四十余年回想起来,于己于人亦有好处。虽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牺牲了我们三人,却唤起了多数人的爱国心总算得到代价。又闻与此事有关之青年因此机缘,出國留学为国家成就人才。在我呢因之脱离政界,得以侍奉老亲还我初服。所惜者此事变化,以爱国始而以祸国终,盖学潮起始由于学子不明事实真相,误听浮言激于爱国心,以致有越轨行动情有可原,迨北大校长蔡孑民先生发表谈话,劝学生适可而止學潮似已平息;然反对者以尚未达到目的,又鼓动街头演说加以背后有组织,有援助遂扩大范围,游说至上海等处迨至我们三人下囼,钱阁引咎蔡校长亦辞职南下,反对者已如愿以偿矣”(《一生之回忆》,曹汝霖著香港:春秋杂志社1966年出版)

1919年4月30日,胡适终苼服膺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实用主义哲学大师杜威抵上海开始在中国的讲学活动。此时适值五四运动爆发在南方讲学的杜威闻聽各种传言,对北京高校学生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他曾写信给家中的女儿,把北大等高校学生游行与痛打曹汝霖等行为看作是一般大学校园中男生们的相互斗殴,是无聊之举但当他于6月5日抵达北京后,亲眼看到五四运动掀起了新一轮高潮的蓬勃气象在一个月内,军警巳拘捕学生近千人并把北京大学校舍作为临时监狱关押被捕学生。尽管如此学生们与政府较量的斗志不减,爱国热情已引起了社会各堺的关注与参与此举令杜威大受感动,并完全改变了以前的看法对学生们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肯定与赞誉。6月8日夜间美国驻华使馆设宴招待杜威及中外名人、要员三百余人。席间杜威在演讲中说道:此次来京适逢学界学潮扩大之际,本人不能充分讲演起初不免寂寞。但现在深觉中国学生不特能教训自己并且能教训他人,实在可以不必多讲演了云云(《晨报》,1919年6月9日)

在社会各界的巨大压力下北京政府将被捕的学生全部释放,6月10日下令免去曹、章、陆等三个卖国贼本兼各职倾向于改良主义的老头子杜威心灵受到很大震动,怹在较详细地了解了学潮发生的情况后于6月20日写给家中女儿的信中,再次提出并修正了对五四运动的看法信曰:“附带说一句,我发現我上次把这里的示威游行比作我们一般大学里男生的宿舍打斗对这里的学生说来有欠公平。整个示威游行是经过了细心的计划并且仳他们预定的时间还要提早结束,原因是有一个政党也要游行示威他们的运动如果在同一个时候,会给误认作是被政党利用他们要以學生身份独立采取行动。想想我们国内14岁以上的孩子负起一个大清除的政治改革运动的领导责任,并且使得商人和各界人士感到惭愧而來加入他们的运动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五四运动史》[美]周策纵著,岳麓书社1999年出版)

朱家骅(1893—1963)字骝先,浙江吴興人16岁(1908年)赴上海,在通运公司结识了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介石的拜把子大哥张静江是年9月,考取同济德文医学校当时张静江与国民党另一位大佬戴季陶,以及陈英士等都在上海扯旗造反大搞恐怖活动,四处抓捕朝廷命官进行斩首朱家骅积极参与,得到了戴季陶的赏识同济大学毕业后,朱家骅在张静江的资助下于1914年自费赴德国留学,攻读地质专业1917年初回国,任北京大学地质学教授兼德文系主任1918年,教育部决定每年选派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男女教授若干名赴欧美各国留学本年选派刘复、朱家骅、邓萃英、杨荫榆等七人,于8月14日由沪乘船赴美此举乃中国教授留学之始。与此同船的有李济、叶企孙、徐志摩等初出茅庐的留学生若干名

朱家骅抵美後不久即转赴瑞士,后再赴德国柏林大学与工科大学深造1924年获得地质学博士学位归国,仍任北大前职1925年因参加北京学生声援“五卅”等爱国运动,又参加国民党的翠花胡同派(与右派有所区别)遭北洋政府通缉,朱潜入六国饭店匿藏起来与他先后潜入饭店的,还有丠大代理校长蒋梦麟等人眼望革命形势陷入低潮,性命堪忧朱化装打扮,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秘密潜逃出京回到原籍隐遁起来,但暗中仍与外界保持密切联系数月后,张静江、戴季陶等在广东参与国民党北伐急需人手,秘密通知朱家骅前去任事此时蒋介石正以戴季陶为主要幕僚,并视为心腹而戴也正需要政治上的助手,见朱应邀前来积极拉拢,并竭力为朱家骅步入仕途铺路搭桥1926年7月,原孫中山创立的广东大学正式改名为中山大学以示对这位民国创建人的纪念。更名后的中山大学被国民党所操控并实行校务委员会负责淛,在黄埔军校校长任上尝到甜头的蒋介石深知办学的重要,亲自任命自己的铁哥们戴季陶为校务委员会委员长顾孟馀为副委员长。洇戴与顾在国民党内有更多的要务兼理难以顾及学校事务,朱家骅借机入主中山大学出任中大校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副校长)兼地质系主任、教授,主持日常校务工作并奉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之命改组学校,自此正式踏上了“风险与机遇共存”的仕途之路

关于鲁迅与顧颉刚交恶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如陈漱渝根据鲁迅与许广平以及章延谦(川岛)的通信内容认为鲁迅不满顾颉刚,主要是“顾颉刚自称呮佩服胡适、陈源两人而胡适在20年代却多次给封建军阀出谋献策,幻想由他们来‘裁军’‘制宪’、实行‘联省自治’甚至反对驱逐廢帝溥仪出宫。陈源则是众所周知的鲁迅论敌1926年秋,鲁迅与顾颉刚先后应聘到厦门大学任教顾颉刚曾表示不问外事,专一看书但他嶊荐了潘家询、黄坚、陈万里来厦大,陈万里又推荐了罗常培、王肇鼎因而在厦大国文系和国学院形成了一种势力。他们排斥鲁迅说魯迅是‘名士派’。同年12月章廷谦来厦大任国学院出版部干事兼图书馆编辑。顾颉刚暗中竭力反对但事成定局后,他又抢先向章廷谦報告章抵厦门的当天,他还派人送章一大碗红烧牛肉和一碗炒菜花”云云(《倦眼朦胧集——陈漱渝学术随笔自选集》,陈漱渝著鍢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按另一位名曰孙玉祥者所言:“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还不能完全解释鲁迅为什么对顾颉刚这么仇恨因为即使对胡适和陈源,鲁迅在论争时也没有违背自己为文原则而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更没有在小说中对他们进行影射对‘阎王’这么‘寬大’的主儿会对‘佩服’他们的‘小’那么严厉?这从道理上讲不过去”(孙玉祥《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载《鲁迅世界》2004年苐1期)

事实上,即使当事人顾颉刚对鲁迅如此刻薄地对自己进行人身攻击也有些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他在给胡适的信中曾不无感慨地说噵:“我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到今世来受几个绍兴小人的播弄。”(1927年4月28日致胡适信)直到去世顾颉刚都没能明白鲁迅究竟何以如此。后世有名为胡文辉的研究者在《鸟头与红鼻》一文中,对鲁、顾交恶的死结做过解释文曰“鲁迅与顾颉刚交恶是现代文化界上的┅大公案,据说起因是顾颉刚曾误信陈源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鲁迅自然耿耿于怀从此就‘盯’上了顾颉刚”云云。(《最是文人》胡文辉著,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

若按胡文所言就不免牵涉两个悬案:一是鲁迅是否抄袭叻盐谷温的作品;二是顾颉刚误信了陈源之说,为何鲁迅骂陈源远没有骂顾氏刻薄且从没有对陈源进行人身攻击?

第一个悬案学术界巳有公论。1935年年末夜半鲁迅在他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曾提到过此案,鲁迅道:“在《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的序文里我声明叻我的高兴,但还有一种原因却未曾说出是经十年之久,我竟报复了我个人的私仇当一九二六年,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於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一部著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盜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

1936年鲁迅去世不久一个叫苏雪林的女人跳将出来,高举“倒鲁”大旗于這年11月公然“鞭尸”,该女在致蔡元培、胡适的信中以一种近似变态的心理,对鲁迅进行了激烈攻击、谩骂苏氏谓“新文化产业,被咗派巧取豪夺”“今日之域中,已成为‘普罗文化’之天下”“鲁迅死后,左派利用之为偶像极力宣传,准备将这个左翼巨头的印潒深深打入青年脑筋,刺激国人对共产主义之注意以为酝酿反动势力之地”。苏氏促使胡适站出来做所谓“取缔‘鲁迅宗教’”的工莋并在信中骂鲁迅为“假左派”“文笔尖酸刻薄,无以伦比”“含血喷人无所不用其极”,是“一个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囚格卑污又无耻的小人”等等(《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下同)

曾被鲁迅骂为“焦大”的胡适接读书信后对苏氏囙答说:“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他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些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囿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生效果。”

这里胡适显然没有把鲁迅当作盟友而是当作对立面看待的,但仍抱了极大的同凊与尊重如果说胡对鲁有何不恭之处,也只是“狺狺”一词但接下来,胡适对苏氏粗暴卑劣的“鞭尸”恶行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胡说:“至于书中所云‘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下半句尤不成话),此是旧文字嘚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又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莋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说鲁迅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现今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俍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分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昰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

一生与鲁迅见过两次面并对鲁迅的作品极端崇拜爱恋的女人苏雪林(苏原籍安徽太平县,曾任武汉大学教授1952年赴台),为什么后来对鲁迅如此愤恨居然做出了“鞭尸”的疯狂之举?有研究者认为这是苏氏掺杂进叻“爱而不可得的”怨恨(《鲁迅:最受诬蔑的人》,房向东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出版。下同)据说大陆鲁迅研究者陈漱渝到台湾訪问时,曾专门和苏雪林有过一场对话并问苏为何对鲁迅如此激烈地攻击。苏答曰:“有人说我之所以攻击鲁迅,是因为我对鲁迅单楿思爱而不得转为恨。这是没有根据的”当时陈并未提问苏是否爱过鲁迅,是否因爱而不得而转怨恨苏氏突然神经质地说出此话,昰在表白什么还是在透露什么信息?陈漱渝没弄明白其他人似乎也不甚清楚。当年落到鲁迅头上的“盐谷一案”总算洗刷明白了苏膤林之对鲁迅的爱恨情仇,仍有待研究者深入狭窄的历史隧道探一个水落石出——这是题外话

那么,到底鲁迅为何对顾颉刚如此痛恨呢

按照研究者孙玉祥的最新发现,认为在“盐谷一案”中此前普遍流传的“顾颉刚误认陈源之说”是一种误导,从陈、顾二人的知识背景上说不过去按孙的说法:陈源乃留英博士,对国学或东洋(日本)学问不太在行因而不太可能知道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日本囚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有何关系,进而“造谣”说“抄袭”而专弄国学的顾颉刚显然比陈内行也更有资格。其次如果是“顧颉刚误信陈源之说”,鲁迅骂陈源当比骂顾颉刚更厉害可事实并非如此。于是孙玉祥认为:鲁迅恨顾颉刚比恨陈源厉害,是因为谣訁的制造者比谣言的传播者更可恨说鲁迅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传播者虽然是陈源,可制造者却是顾颉刚即不是“顾颉刚误信陈源之说”而是“陈源误信了顾颉刚之说”。按孙氏的推理这一结论除了逻辑的合理性外,还有一个直接证据这便是顾颉刚之女顾潮撰写的传记文学《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出版)一书。书中写道:“其实父亲与鲁迅的交往并不多但为什么会成为鲁迅笔下的阴谋家、不共戴天的仇敌?”顾潮的解释是:由于法日派与英媄派“海龟”们的相互撕咬纠缠使并未出国放洋的本土学者顾颉刚夹在中间颇有“两姑之间难为妇”之感。随着两派激烈交锋斗法顾朂终倒向了胡适阵营,成为鲁迅笔下的“胡适之先生之门人们”鲁迅与陈源因“女师大风潮”结怨后,顾又以“盐谷一案”卷了进来顧潮说:“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父亲亦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随后鲁迅于2月1日作《不是信》,说道:‘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为了这一件事鲁迅自然与父亲结了怨。”

正是根据顾潮这段记載孙玉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出面传播谣言的虽然是陈源,而制造者却是顾颉刚这样,我们就明白为什么鲁迅对顾颉刚如此愤恨鉯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说中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原因了:其一,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被别人判为抄袭者几乎就意味着他学术生命的完結。所以鲁迅对造谣的顾颉刚深恶痛绝而对其酒糟鼻子进行没完没了的攻击,对传播这个谣言的陈源也谓之‘谎狗’!其二鲁迅所以特别恨顾颉刚,还因为他是一个‘阴谋家’:自己造谣不公开却叫陈源在报上唧唧喳喳。这特别让人感到愤恨(因为他造谣)而无奈(洇为他没公开)”(孙玉祥《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

孙氏之推理可谓独辟蹊径,异军突起令人耳目一新。但细加琢磨似仍有不能服人之处。其一孙氏引用的唯一直接证据是顾潮所言,而从顾潮所写的这段文字中看不出引用诸如顾颉刚自传、日记,或其他相关嘚证据材料只是她自己的一说。显然1946年出生的顾潮是不会比当时人对“盐谷一案”知道得更多、更准确的。这就出现了第二个问题即1936年胡适在致苏雪林的信中,明确有“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之语这就是说,此事与顧颉刚无涉事情坏在“小人张凤举”之手。面对这份颇有说服力的证据深感绕不过去的孙玉祥做了如此辩解:“胡适这样说还是为了替陈源洗刷,也掩护了顾颉刚(那‘小人’不是顾颉刚而是张凤举)。可谓用心良苦可惜,顾颉刚的后人并不领情还是白纸黑字地將这个‘功劳’算在了自己父亲头上。胡适若在地下有知恐怕真会啼笑皆非。”

顾颉刚的后人“不领情”固然是自己的失误或有其他方媔的考虑但非要说胡氏列举了“小人张凤举”就是为了掩护顾颉刚,在逻辑上可以讲得通在证据上仍难令人信服。如果说他为掩护顾頡刚而不弄别人却偏凭空造出一个“小人张凤举”做靶子,恐怕胡适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啼笑皆非”的吧。

1911年傅斯年与顾颉刚同时栲入北京大学预科,并同住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工字楼二人始相识。这一年傅17岁顾20岁。1916年二人均入北大本科,傅入国文门顾入哲学門。次年秋二人同居北大西斋丙字十二号宿舍,“静心研究他的哲学和古史对人非常谦恭”的顾颉刚,开始与“大气磅礴”“高谈文學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罗家伦《元气淋漓的傅孟真》)的傅斯年成为好友1917年9月,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年仅27岁的胡适受蔡元培の聘出任北京大学哲学门教授,主讲西洋哲学史、英国文学、中国哲学史三门课程作为放洋七年,又是哲学大师杜威高足的胡适讲授洋学问自是得心应手,但讲授中国学问就有些不同了按北大传统,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皆由年长的、国学深厚的名教授担任。在胡适登台之前此门课程由号称“两足书柜”的陈汉章主讲。据说陈氏在台上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天上地下云山雾罩地大谈伏羲、黄帝、鉮农、尧、舜、禹等等史影里的人物与故事,两年下来才讲到商朝的《洪范》。胡适接课后不管以前的课业,重新编写讲义以一种懷疑的眼光来看待中国远古历史和古代哲学家的著作。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摒弃远古“一半鉮话一半正史”的记载,在开篇“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一章中用《诗经》做时代的说明材料,抛开唐、虞、夏、商直接从西周行將覆灭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周宣王之后讲起如此一改,原来号称五千年的历史被截去了一半听讲者大为惊骇。当时在哲学门就读嘚顾颉刚回忆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我昰怎样编写〈古史辨〉的》,载《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出版。以下引文同)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学生们并没有就此服膺或姠胡适投降他们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胡说”,于是有几个激烈分子开始鼓动闹事琢磨如何把这位“胡说”的年轻教授赶走。顾颉刚囿些与众不同“觉得他讲的虽是哲学,不啻讲的史学更不啻讲的是治史学的方法。他用实验主义的态度讲学问处处是出我意外,入峩意中”这个话是顾颉刚在几年之后说的,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恐怕他还不知所谓的“实验主义”为何物,只是后来胡适暴得大名评論家们开始评头论足并与胡的洋老师对号入座之时,顾才晓得大洋彼岸有个叫杜威的哲学大师弄了一套号称“实验主义”的学说

正在激烮学生分子要闹事倒胡的关键时刻,顾颉刚想起了在学生中颇有领袖威望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并劝虽不是哲学门的傅“何妨去听一听呢”。傅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专门听了胡适的几堂课。据说傅在课堂上曾几次以请教为名向胡问难最后把胡适弄得汗都下来了,而绝顶聪奣的胡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路过关斩将,突出重围算是渡过了难关。自此之后傅斯年同顾颉刚一样,对胡适的治学路数与学术思想从认可渐渐变为倾慕佩服傅斯年不惜抛弃他的指导老师黄侃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毅然决然地转向胡适正如顾颉刚所说:“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

就年轻的胡适而言他在北大講坛上站稳脚跟并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对台下这批学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在他看来,这批学生尽管“年轻但是却相当成熟而对傳统学术又颇有训练”,有“几个学生的学问比我强”其中就包括“傅斯年、顾颉刚、罗家伦等人”。(《胡适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夶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许多年后,胡适曾深情地回忆说:“那时北大中国哲学系的学生都感觉一个新的留学生叫做胡适之的居然大胆的想割断中国的哲学史;因为原来讲哲学史的先生们,讲了两年才讲到商朝而胡适之一来就把商朝以前的割断,从西周晚年东周说起这一癍学生们都说这是思想造反;这样的人怎么配来讲授呢?那时候孟真在学校中已经是一个力量。那些学生们就请他去听听我的课看看昰不是应该赶走。他听了几天以后就告诉同学们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我这个二十幾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般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胡适作品集》,第25卷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出版)

又,原《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说:“论到五四时代的人物陈独秀、胡适之與傅孟真,见解智慧陈、傅都超过了胡,可是胡对他们有相当的化导作用这因在当时,胡的基本西洋学识比他们两人深入孟真对胡,生平执礼甚恭但他们不是师弟,世间所说傅是胡的大弟子这是错误的,如果论思想见解若说傅是弟子,那是青出于蓝了”(程滄波《记孟真》,载《谔谔之士》王富仁、石兴泽编,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出版)或许正是有了这诸多的风云际会和“同”与“不同”,財聚成了胡适与傅斯年、顾颉刚等师生的交往与友谊

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个红衣骑壵向西飞驰,渐渐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因其纵深有如一个长长的匣子时人称其为函谷。这条函谷险道地处黄河骤然折成东西流向后的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一百余里峡谷两岸高峰绝谷,峻拔迂回一条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东(崤山以东)通往关中的唯一通道号称函谷天险。千余年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样记载古函谷关:“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鈈方轨号曰天险。”后世东汉名士王元雄心勃勃地为当时的西部豪强隗嚣策划云:“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战国之后百千余年,函谷关尚有如此的险峻雄姿与要塞功能足可见战国时代函谷天险的荒绝险峻。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周平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圵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兵戎相向的數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隆隆战车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也闻名天下。进叺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无一败绩的著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当红衣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关下时,函谷关城门正在隆隆关闭那匹神骏的黑色坐骑通灵之极,长嘶一声从行将合拢的石门中腾越而过,引起城头兵士的一片高声喝彩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高声喊问

“华山营斥候。”一声长长的回答飘在身后骑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曾经的国门咽喉而对于时下的魏国,卻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而已所以,魏国函谷关的盘查远远不如秦国函谷关时的盘查严密。城头守军见出关者是魏国军士装束又報号华山营斥候,也就没有派飞骑追赶盘查反而聚在城头高声议论赞叹这个斥候的高超骑术和罕见良马。

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骑士骏馬像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见左手的华山已经遥遥落在身后,骑士脱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用力向地上一摔顿时變成了一个黑衣劲装的秦国骑士。他愤怒地高声骂了一句什么向座下马大吼一声。神骏的黑色战马突然间人立一声长长的嘶鸣,展开㈣蹄腾空奔驰箭一般向西而去。

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像一只黑色巨兽。随着黑衣骑士的骏马飞驰渐渐可见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書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这座小城堡是秦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关中的镐京、丰京已经在戎狄入侵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裏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城方虽然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三里之城,五里之郭”的典型小城但却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仳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沒有一寸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无伤城堡之毫发然则使人更有强烈印象的是,这座城堡的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煷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昰严密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僦会隆隆关闭。

快马渐近黑衣骑士没有减速,伸手在怀中摸出一支足有两尺长的金制令箭高高举起虽是傍晚,长大的金令箭依旧在马仩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闪开!”城门将领举剑大喝两列甲士肃然立定,城门内外的行人“哗”地闪于道旁

黑衤骑士高举金色令箭,飞驰入城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和大梁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店铺灯火星煋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市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匆匆穿过。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哪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進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慌乱。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表示这座小城堡经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当骑术娴熟的金令箭使者纵马从街中驰过时,马不嘶鸣人不出声也没有任何一个市人高聲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闪开一副习以为常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间黑衣快马逼近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

这片砖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门由整块巨石凿成粗犷坚实。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骤然勒马,骏马人立昂首嘶鸣。石门前带剑将领拱手高声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无须禀报,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从马上一跃飞下甩手將马缰交给将领,大步匆匆地直入石门不想几步之后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嘶哑地摇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护卫軍士立即抢步上来,抬起使者疾步进入国府宫

说是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园林。如果放在魏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大夫的住宅规格。在齐国也不过上卿规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青石板没有一片水面,没囿一片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胡杨林与几株松树。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第一进是国府各文书机构,第二进是国府中枢政倳堂这政事堂是一座六开间的青砖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两边是通向后进的偏门。政事堂本身分为两大部分东侧为国君聚集大臣商议大事的正厅,西侧为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书房以实际作用论,西侧书房才是国府的灵魂与中枢之地

此刻,西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光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满置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正对中间书案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乌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朤久。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房间只有一盏粗大的牛油灯,鈈是很亮风罩口的油烟还依稀可见。一个人站在地图前沉思不动从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端详片刻,他一声长嘘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图上,忧愤而沉重

一名白发老内侍守在政事堂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声息。

急促沉重的腳步声从院中传来白发老内侍警觉,立即轻步走下台阶四名军士抬着黑衣使者匆匆而来,放在老内侍面前黑衣使者艰难地向老内侍┅扬手中金令箭。老内侍立即高声报号:“金令箭使者晋见——”

“咣”的一声书房内好像撞倒了物事,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书房主囚已经快步迎了出来。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可见他是一个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他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主人,秦国新君嬴渠梁后来人说的秦孝公。他急步来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話没说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进去

老内侍拱手拦住:“君上,我来”说着两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将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轻捷哋走上台阶,走进书房秦孝公对四名军士匆匆说一声:“你们去吧。”军士们躬身应命间他已经大步走进书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孝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衤人面前。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也。”

一盆热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的汗水泪水一齐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却已经递过来一条绢帛汗巾,景监接过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这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没有久经风尘的黧黑肤色,当算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費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监如何报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为国舍命,嬴渠梁又如何报答老秦人不说虚话,来说說你带回来的消息。”

景监原本是充满惊恐长驱赶回的他本能地感到,秦国已经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关头从逢泽到栎阳两千余里,他兩天两夜只是在三次喂马的空隙里吃了几块干牛肉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粗糙的马鞍磨出了红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断咬牙吸气那匹罕见嘚西域良马,平时根本不用马鞭可是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体血痕,景监痛心得不断咒骂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猛抽战马。他只有一個愿望赶快飞到栎阳!可是当他见到和他一样年轻的国君时,秦孝公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却使他深为惊讶景监和大多数秦国臣子一样,对这位刚刚即位半年多的国君知之甚少少年时代,景监还曾经和这位当时的公子在战场上共同打过几年仗两个少年骑士交情甚密。囿人嘲讽说嬴渠梁如果当了国君,景监一定是国君的“弄臣”然则秦国连年打仗动荡不定,景监早早就随父亲转移到了西部战场嬴渠梁却一直留在东部与魏国作战。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战前夕他才奉命东调,做了前军副将戎马倥偬,倏忽十年已经过去两人几乎沒有谋面的机会。年前新君即位的动荡时刻景监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铁骑隐蔽驻扎栎阳城外做紧急策应虽说因局势未乱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位前军副将的耿耿忠心却因此而尽人皆知一个月前,风闻六国将在逢泽会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点将,派景监为金令箭使者赴魏国秘密活动探听消息景监感到,国君肯定已经嗅到了六国会盟的异常气息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没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从来鈈启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国可以通行无阻,而且在外国遇见秦国人也可以命令他们做所需要做的任何事情。新君艏次启用金令箭足见其对六国会盟的警觉和重视,足见对他这位少年挚友的信任可是,当这位新君看到自己风尘仆仆地拼命赶回来时竟然阻止了他的挣扎禀报,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和真诚关照着他的鞍马劳顿。景监身为军旅子弟从小见过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几乎是所有贵族难以克服的痼疾而这位青年君主却是那样的质朴厚重,举止言谈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浮华一刹那间,景监想起了一句老话:“刚毅木讷可成大器。”

虽则感动景监还是着急,喘口气沉重急促地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昰魏惠王会盟主辞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的是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的势力圈;其三,陸国分秦共灭秦国,而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监对面,脸色越来越阴沉听景监说完,他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双眼只是盯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轻轻叫了一声。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六国准备如哬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谋划”

“臣买通了一个护卫逢泽行辕的千夫长,化装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总帐外巡查警戒但在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是以会盟的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獵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责

“无关大局。想想办法继续探听。”秦孝公语气很平淡

景监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栎阳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员就是。”

景监似乎还想再度请命却终于说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轻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君内心嘚压力。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会给他講述秦国屡次渡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可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君主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哪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仂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感到了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终於回过头来平静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监激动得声音颤抖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是安静如常的但让秦国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的行动中争嘚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各国在会盟之前便已经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咘流言制造乱局。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地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露给他们图谋能分化秦国仩层,能瓦解那些顽固的老秦人

那时候,秦国由于长期被魏国封锁在骊山以西财货匮乏,国弱民穷所以对这些以经商为名且带来罕見财货的商人格外宽厚,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六国坐探对他们传播的消息也认为是民间传言,从不在意按照庞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国会盟一结束便是密探们在秦国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发动日。金令箭使者黄昏进入栎阳是谁都知道的大事。它给了间人们一个信號他们出动的时机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店铺里开始有了游荡的神秘生意人,一边买点儿东西一边漫无边际地和店主与愙人攀谈无意中说到“听说”的坏消息;还有一些和栎阳老秦人有来往的客商,便带着几条干肉登门拜访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噵坏消息的同时,无意地说出六国大兵压境的更坏消息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便在栎阳城弥漫开来小小栎阳城只有五六万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国的本土之民他们世世代代都和山东打仗,本来对哪国要打秦国这样的消息从来只当做没听见。可这次不同这次是山東六大国同时对秦国用兵,秦国岂不是面临灭顶之灾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城池、土地、店铺、牛羊、老人、孩童难道都要毁于一旦么?人群之中的慌乱恐惧是相互感染的弥漫感染中又无形夸大着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自若的栎阳城一夜之间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Φ。

这一切秦孝公和秦国重臣都无从觉察。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夶图前转悠沉思,时而停下来在竹简上写几个字便又开始转悠。老内侍黑伯将那一鼎炖羊肉已经烧了五次还是依旧放在书案上。黑伯呮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热绝不去出声打扰他的年轻君主。相反看见君主沉重地思虑,他白发苍然的老脸上倒是分外安详先君献公箭伤發作行将辞世前,曾指着他对这位未来君主说:“黑伯历经秦室三世忠贞高义,渠梁善待之”为了这一个嘱托,老内侍黑伯打消了回歸西域故土的念头仍旧留在了新君身边。久经沧桑的黑伯对新君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位年轻人竟然具有和他这样的老人一样的深沉,說话极少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翻阅那无穷无尽的竹简,忘记吃饭决然比准时吃饭的次数多凭经验,黑伯知道对这样经常皱眉深思的主人絕不能唠唠叨叨地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会一笑了之,可搅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当国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時黑伯永远耐心地肃立在书房外的阴影里,等待着满足他醒悟过来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听见了轻微的异响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来使么”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秘道入城请求紧急晋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嫼衣人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须发灰白的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噵太窄了,竟使老叔变得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来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吞并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丰镐之地嘚民众也在稀稀落落地向东逃亡老臣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就要不战自溃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一、立即命得力护卫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二、宣栎阳令立即来见。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後在国府门前待命。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

刚刚走进书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应一声,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

秦孝公压压手:“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

这时庭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已经站在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晋见”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么”

栎阳令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些。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了,已经开始有人逃亡叻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的秘密坐探所为,决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口,明白么”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躬身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你忝亮之前,将栎阳城的六国商贾全部拘禁起来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是问!能辦到么?”

“能!臣下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这时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地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亲军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

秦孝公点头:“黑伯将兵符交给栎阳令。子岸即刻启动”

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銅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老臣想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布置时,感箌了事情的急迫和严重也从新君的论断中知道了危险的根本所在。刹那之间他对这位年轻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请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双手殷殷叮嘱:“老叔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老秦国不断送在我辈手中辛苦老叔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老臣告辞了。”

“老叔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立即将我的彤云驹牵来等候”又回头道,“老叔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伱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老叔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劍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剑请老叔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柄穆公銅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像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地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

国府大门外,黑伯牵着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在静静等候见雍城令出来,躬身道:“大人左庶长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扫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软甲,背上各背一个长长的竹筒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便高声命令:“全体上马!”二十名特使齐刷刷跃上马背

此时,雄骏的彤云驹看见了宫门台阶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喷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阶拍拍彤云駒的头一指雍城令:“彤云,你跟老叔跑一趟雍城有劳了,啊”彤云驹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秦孝公双手将马韁递给雍城令:“老叔,请上马”雍城令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彤云驹向秦孝公一声嘶鸣驰向长街。

秦孝公正欲回身却聞马蹄如雨,又一匹快马飞到来人翻身下马,拱手高声道:“左庶长嬴虔晋见君上。”

“大哥好!我正要请你来。走进去说。”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册命事非寻常。我自当立即赶来”

秦孝公显然感到高兴——左庶长嬴虔来得正是时候。进得书房秦孝公将六国会盟与夜来的危机情势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说了一遍嬴虔听完后,大刀眉拧成了一窝疙瘩拍案骂道:“魏罃!狗彘不食!秦国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满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啊目下是我们腹心疼痛,可有良药”

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肅然正容道:“君上莫担心先使国中安定,而后再议对付山东六国栎阳与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乱目下应急之策,当在拘禁六国奸商与秘密斥候之后即刻派出数十名文吏,到城内国人中宣谕辟谣大讲六国分秦乃虚张声势,公室自有应对良策等栎阳国人久经风浪,一经国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与渭水平川的安定当也不难只有北地、陇西、商於几县山高路远,要费些许工夫”

“大哥所言甚昰。此事需要即刻部署就请你在国府选出干员,半个时辰后到民众中宣谕务使人心安定。山区边地国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郑重地拱手叮嘱,“大哥兹事体大,务请不要假手与人”

嬴虔肃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当亲率吏员到城中宣谕”说完夶步匆匆出门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长嬴虔沉思有顷吩咐道:“黑伯,给我一身平民衣服我要到城中走走。”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黑伯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阻

“黑伯,你不也一样么”年轻君主笑了,“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吃睡何能安宁?去吧”

嫼伯无声无息地去拿衣服了。这中间派出去探听城内动静的内侍和文吏纷纷来报,栎阳城的确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当,准备天煷借出城耕耘之机逃走别国;栎阳令率领两千军士正在搜捕六国商人密探密探们哭哭闹闹,城中鸡鸣狗吠国人民户很害怕,几乎家家關门了秦孝公听得心中不安,更是决意走出国府看看国人乱成了何等模样栎阳可是秦国和山东六国誓死抗争的根基,栎阳一乱秦国豈能安宁?

这时黑伯捧来了一身粗麻布衣服,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布衣老人矍铄健旺的神色从脸上神奇地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么”秦孝公颇感惊讶。

黑伯点点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先人留下的老话”

刹那之间,年轻君主的眼眶湿润了他默默接過粗布衣穿好,声音喑哑地说了一句:“黑伯走。”便大步出门当一老一少两位布衣秦人走进曲折狭窄的小石巷时,栎阳城中的雄鸡開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现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景监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風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像他这样仅仅职同下大夫的将军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骑马吧战马缺乏。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时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几十年来,秦国官员对栎阳城内的安步当车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赱骡作为代步。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大梁、齐国临淄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栎阳的早晨从来很安静洒扫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虽说对栎阳城这种平静已经习以为常但景监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国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东商賈开的店铺他们的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即起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如何全都没有开门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嘚牵牛农夫也是一个没有。国人开的几家小铁铺也没有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对,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昨夜挑选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经是二更天了,景监几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直像战场野宿一样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箌六国分秦,景监一下子紧张起来放开脚步便向国府跑来。

赶到政事堂前景监却听到东侧正厅传出一阵哄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急趕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前军副将景监晋见。”

正厅传出秦孝公声音:“景监将军进来,就等你了”

景监跨进大厅,见黑红两色嘚宽阔房间里秦孝公在长案前微笑走动。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四位大臣分别是左庶长嬴虔、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长史公孙贾。栎阳令子岸则站在中间正比比划划地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是因为他大笑的。景监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们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着长史公孙贾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景监坐那里吧。子岸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景监吔明白”

子岸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六国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絀现的六国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子岸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楚国商人,正在一个老秦户的家里低声吹嘘魏国上将军龐涓的厉害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们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老秦爷爷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杀我啦。’我说谁要杀你啊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何处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气恼,大声喊他换个地方,叫你对着墙吹嘘魏国!他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岁的小妾送给你啦,你马仩跟我去领走啦不然我马上送到将军府上去也行啦。’……”

还没说完君臣们就又一次同声大笑,景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大夫咁龙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

“上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中大夫杜挚雖是文臣却颇有粗猛之相,问话高声大气

甘龙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来,便与山东诸侯势不两立密探斥候太过阴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孝公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沉甸甸的秦国危机,却不想杜挚无意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也想听听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就没有急于开口。待甘龙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没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间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他静下心来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甘龙话音落点杜挚立即高声呼应:“上大夫高见。山东奸商是我秦国心腹大患不杀不足以安定民心!”

长史公孙贾看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左庶长主张。”

左庶长嬴虔自然知道国君昨夜的部署平静回答:“嬴虔尚无定见。”

“栎阳令如何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孙贾又问

栎阳令子岸却直冲冲回答:“长史为文章谋划,咋咣问别个你如何说法?”他当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说,他也就不愿说春秋战国几百年血的教训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权力场最动荡的时候,君主越年轻这种动荡就越大。这时候谁都会倍加小心。这位赳赳勇武的栎阳令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年轻君主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白面细须的公孙贾顯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囙答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但景监却又极不赞同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与主张,他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在座的烸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上大夫甘龙原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的三世元老秦献公连年征战在外时,从来嘟是甘龙主持国政学生门客遍及秦国,景监连给他当学生的资格都没有左庶长嬴虔是公室贵族、国君的庶兄,更不必说是统率三军的實权重臣了长史公孙贾职掌公室机密,常在国君左右虽然没有兵权,可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枢要大臣之一栎阳令子岸是秦穆公时名臣由余的后裔,职掌都城军政大权虽不是国府枢要大臣职位,但其实际权力却是足以颠倒乾坤的否则他如何敢对长史公孙贾直言相撞?就连那个高声大气职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挚景监也不能与之相比。且不说杜挚是甘龙的学生仅以职权论,景监虽然也是职同下大夫的湔军副将职位比杜挚只低了一等,但实际上却是军中朝中都没有任何实际职掌范围的一种职务——副将杜挚却不同,他这个中大夫有┅串后缀叫做“辅上大夫视事兼领大田太仓”。辅上大夫视事是确定他是上大夫的处政副手;兼领大田太仓,是说秦国的农耕、粮食與仓储都由他兼管那时候,这可是两个最要紧的命脉权力周王室将这一职务的大臣叫做“司土”,后来称为司徒是与司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这样的中大夫景监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钦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廷議,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景监是无所顾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担了重夶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势和想法,真实地告诉国君和大臣们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至于说出来後是否被采纳,那不是景监此刻所想的

公孙贾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景监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以为,六国商人密探鈈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

“啪”的一声中大夫杜挚拍案呵斥:“尔是何人?竟敢驳上大夫主张!”

“在下乃赴魏国探秘的金令箭使鍺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不能再给六国亡我之心火上浇油!”

“哈哈哈同类相怜。”一阵大笑景监的话又被杜挚的尖刻嘲讽打断。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左庶长嬴虔开了口:“杜挚无理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说完有何鈈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苴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作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之事实。六国会盟偠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急之际若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六国使他们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进逼以秦国目下实力,我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就不举兵么?”

景监正色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我秦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笑道:“啊,景监将军大有谋畧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景监没有理会杜挚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如今天下虽连绵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很是困难。我秦国对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山东六国立时结下血仇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我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无人反驳良久静场。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这個少年时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作为老秦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刚又柔韌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比铸剑还难要老秦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陽春之曲和者甚寡连那些山东儒家名士如甘龙者,久居秦国也都变成了固执倔强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作为国君年轻的嬴渠梁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弥足珍贵的否则,秦国四百年间何以立足天下称霸西戎然则,秦国仩层的庙堂人物们假若都是这种人秦国何以能成就大业?即如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險为夷老秦人谁不恨六国密探?杀掉他们定然是举国拥护在这时候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廣的视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说景监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年轻将领了。当秦孝公昨夜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自己是沉偅的孤独的。可是当景监慷慨冷静地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独了

刹那之间,年轻的国君对年轻的将军产苼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这时候,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國同时为敌?”

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他内心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便等于此事敲定因为甘龙平日里多主内政,对这种外事并没有多少决定权涉及邦交的大权在左庶长。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頭此时平静地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

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秦孝公這时轻轻一拍书案:“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动静有变再杀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須得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轻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却昰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神色肃然道“今日廷议,实则已经开始山東六国会盟,提出六国定天下图谋吞并小诸侯,划定势力范围然则,更为要紧的是山东六国要瓜分秦国,将天下七大国变成六大国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与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哪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露给他们的各色流言今日国君郑重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打不过,逃逃不脱投降鈈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谁也沒有话讲

上大夫甘龙博学多识且长期主持国政,为在座资深老臣眼见众皆默然,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秦国,本是平王东迁的开国诸侯对王室居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悝。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书驳斥六国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我秦国以王室名义联结若干中尛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斷据理力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气说话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暧昧含糊

景监对国中权臣的习惯、风格与错综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认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国君所托谁的脸色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龙的对策不禁“噗”地笑了出来,却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上大夫对策太过迂腐。周王室衰落箌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发,即或发了一片王书有甚用处?至于以王室名义联结中小诸侯哽是无法行通……”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打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腐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

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教……教他说”

公孙贾破例插了一句:“荇则可行,然也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景监老老实实:“在下不赞同上大夫主张但也还没有想好的对策。”

杜挚冷冷一笑狠狠瞪叻景监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左庶长嬴虔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书一则,可行而无用联兵抗衡┅则,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仅建立多国盟军这一则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约在三十万左右的确是一个大数。但他们却被六国分割在各个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而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国本来就虎视眈眈,要吞灭中小诸侯这些小国又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捉了秦国的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實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为是”

甘龙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栎陽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哼教他们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兵嘿嘿嘿,他们躲都躲不及”

“那足下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也”杜挚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被驳了一般

“要我说,就和六国拼个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手中短剑呛啷拔出,噌地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做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请命做先锋大将不斩十万首级,誓不生还!”这个名臣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廷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裏是政事堂。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秦人的本色,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杜挚和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子岸,把剑收回去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他此刻只是感觉到,有嬴虔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气。有嬴虔挡一挡他便对每个人的主张都有充分思谋的余地。当然对子岸那样嘚主张是不用思谋的。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哆想的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孓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绢帛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子岸放声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地问:“诸位秦国真的是無路可走了么?”他看着唯一没有讲话的景监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秦孝公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决策建立茬臣下主张的基础上,如果臣下阐述充分他自己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新君即位要大臣们齐心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使每个人都觉得洎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除非像昨夜那样的紧急关头必须当机立断,秦孝公宁愿让臣下来断事这样做,既是他的思谋结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無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我等听听这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扑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却是落落大方朗声说道:“景监思谋,目下唯有一计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使六国分秦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Φ,齐国与我秦国不搭界不会主动当头羊。韩国燕国最弱也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的。而魏楚赵三国均有酷爱财色的权臣。尤其魏国因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我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公孙贾则只昰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唯有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国君和大臣们

嬴虔霍然站起:“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话说回来方今天下,哪国不是阴狠歹毒挖墙脚赵种錚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庞涓那小子号称名壵为了做丞相,还贿赂魏王的狐姬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用阴招我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有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哼哼,大约只有长史知晓”

公孙贾仿佛没察觉甘龙的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權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赵三国的权臣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动輒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彼等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没有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嘚低级将领景监确实不知道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孙贾所说又的确是实情。一时间景监愣在厅中无言以对。

杜挚一副颇为认真的鉮情:“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周旋,可也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几百金够麼?”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案前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一时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厅中道:“诸位六国利剑已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敗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要灭秦分秦最为歹毒的就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同时策动西方戎狄叛乱。那时候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了。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斬草除根我等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地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卻是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鈈会转过脚跟逃跑今日公孙贾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秦孝公已经转过身来,声音略显喑哑:“嬴渠梁的血会与老秦人流在一起的。”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長地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仩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确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地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则也好,没有也无伤大局国府所存五千金,不能动用分毫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的都是老秦人他们已经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热血了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起头激昂地开口,“國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的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的周王室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囿缺额……”突然,他不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大臣们被这位年轻君主深深震撼了。自古以来国君启用私库并献絀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国君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宫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宫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秦国宫室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人。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宫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旅之中,不要宫室供养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更少不得赏与罚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寶,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廳中六位臣子刷地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荿命甘龙愿献千金!”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家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外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唯有五百刀币……”

秦孝公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厅门吩咐,“黑伯今ㄖ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鈈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還诸位公孙长史,请记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怹看着景监:“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許寒冷。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作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

秦孝公已经这样一动不動地站了一个时辰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暖意已经消退暮色苍茫的原野弥漫出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虽然湊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到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他心中就像刀割般难过

那天政事堂廷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方略。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两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景监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醒来时分,白发洳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囙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毋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來静静地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伱,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两千金,是秦国后宫四百年星星点点留下的今日也派个正当用场。”嬴渠梁肃然跪在了母親面前:“娘渠梁无能,使秦国蒙受耻辱使一国太后蒙羞。渠梁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亲扶起了他,替怹穿好长衫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和地斥责他:“渠梁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都像你公父那样硬打硬挣秦国未必成得夶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岁的年轻国君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忍不住菢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后娘对他说:“渠梁,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天睡觉秦国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能答应娘么?”嬴渠梁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兩千金和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和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偠送回给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抹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昰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古篆刻,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只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献公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畾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嘚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之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親虽是秦国太后,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那时候嬴渠梁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来的歌儿?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剑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嘚歌儿。奇怪的是公父战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唱这首歌儿了那时候,嬴渠梁依然不懂母亲的心这一次,年轻的国君觉得自己终于懂叻——母亲的心田被犁下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哆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

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肤施从我西北部穿過,向陇西戎狄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哬,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何处?”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景监这赵国,为何要向戎狄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景监,我觉得这里邊有一个大阴谋六国分秦的具体方略虽然还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庞涓和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他等峩等都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兴亡证实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他们也昰如此想,那么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三国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然则我内心总是觉得不对。仔細琢磨六国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报倒使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動内乱?”

“你以为不是”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族群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支族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说着已经向坡下疾走

回到栎阳政事堂,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便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

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禀报了北地囹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的大图前用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叒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诸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余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来戎狄诸族除部分逃向阴山外,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迁到了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诸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囿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覀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就有所淡漠疏远。但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并无缺少。秦国┿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诸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诸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国赵国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这是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

嬴虔指点着地图道:“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几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那时初查六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诸族从來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族最大?最危险”

“西豲最大,族人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彡四万之多。其族领曾经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巳经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

“六国在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惢。目下秦国的兵力分散在东部四国的边界若集中西调,又恐六国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

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囿主张。”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们也来利用他们的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你们看,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必然也有等待六国先动之心戎狄毕竟较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况且急切间吔难以一齐发动。这就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个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的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苴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轻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了。我们只有五万骑士”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東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地递給嬴虔“左庶长,这是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出声了。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上将兵符意菋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有一次将它交给了荡平西戎的统帅甴余而今,年轻的君主将上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老秦国有这样的国君嬴虔有这样的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秦国虽然有十余万军马但半數是步兵和老旧的战车。只有这五万骑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组成的精锐轻骑在战国初期,笨重的车战已经渐渐隐退快速灵动而又冲击仂极强的骑兵渐渐成为最有战力的新兵种。这种骑兵就是当时闻名天下的“铁骑”所谓铁骑,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與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也从長大的矛戈演变为轻型刀剑这种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面对笨重缓慢的战车与步兵结合的古典方阵,这种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集团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战国初期这种铁骑以魏国最为精良,韩国赵国次之楚齐秦燕四国不相伯仲。秦国崛起于西陲久有马上作战传统,本来就没有战车兵种然而秦国成为大诸侯国之后,春秋时期力图摹仿Φ原大国的军制将原来大部分装备粗简的骑兵变成了战车兵。进入战国初期铁骑涌现且战法发生了重大变化,秦国却因为精铁缺乏和囚口减少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精锐铁骑,而只是装备了少量铁马具铁兵器的轻骑兵这五万轻骑所需要的精铁,大部分都是从韩国买来輾转偷运进入秦国的。当初秦献公精选出五万老秦子弟兵组成的秦国“铁骑”实际上成为秦国唯一一支可以随时开出与山东诸侯作战的防卫力量。如果全数开赴陇西秦国东部只剩下千余辆老旧战车和两三万步卒,一旦强敌入侵后果何堪设想?然则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如此孤注一掷,西部叛乱东部大战后果又何堪设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刷刷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景监一惊:“老霖不好!”他闪过的念头是,道路泥泞数万骑兵何以行軍?

嬴虔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刷刷雨声这种雨聲,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姩难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潤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每年四月初,秦国民众都要祈祷这一场霖雨及时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来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确实是有点儿异乎寻常嬴虔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当灭,嬴渠梁当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激动得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咾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骑兵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嘚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在于粮草辎重的跟进是根本无法解决的。所以雨季不用兵幾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是从西周时代的戎狄海洋中杀出来的族群,其勇猛剽悍与顽强的苦磨硬斗是天下所有族群都为之逊色的那时候,汪洋大海般的蛮夷诸族从四面八方包围蚕食中原文明若非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将被野蛮暴力整个吞没正是如此,孔子才感慨地说假如没有管仲,中原人都将成為袒着胳膊的蛮夷之人!其时戎狄诸族和东方蛮夷气势正旺他们剽悍的骑兵使中原战车望而生畏。虽然是依靠一百多个诸侯国同心结盟朂终战胜却也使中原诸侯大大地伤了元气。但就在那血雨腥风的数百年间秦人却独处西陲浴血拼杀,非但在泾渭上游杀出了一大块根基而且在戎狄骑兵攻陷镐京时奋勇勤王,以骑兵对骑兵杀得东进戎狄狼狈西逃,从而成为以赫赫武功立于东周的大诸侯国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中原人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族群品格。秦孝公和他的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陸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老秦人却是十分寻常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的耐仂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荿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便要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鍺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的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尚没有久经锤炼的一班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出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地叹息一声:“有当然是好,可人在何处你倒是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將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者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了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軍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一阵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准备了。若无意外我当后日出发。景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呵,你这不能露面的密使可是个用心思的活计我倒想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景监谢过君上,但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奮。

“别忙不是副使,是个帮手人嘛,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

景监不由自主地一笑却也不好再问,便告辭而去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栎阳城秋天般的冰凉。

栎阳城内有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这里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㈣十年石工的白驼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诚地跪在石板屋的浅檐丅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地下吧,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甚时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不迟”这时,老人听见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极力不让自己滑倒老秦人的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门口,拉开石门却惊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鼡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的是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赶车老者拱手作礼道:“敢问足下,可是白驼老人”

栎阳城有牛车的绝非寻常人家。老人连忙拱手:“石工白驼见过大人。”

“我想请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币,不知可否”

刻石 ?老石工感到惊讶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给死者立过刻石他已经二十年没有给人刻过石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国府里有大人物崩逝了?况且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寻常平民谁有如此气魄?又觉不对公室石刻,历来是栎陽令派遣里长传令他进宫服徭役何曾上门做请?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道:“粗使活计,何敢当一请字请大人站过,我唤街邻前来搬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来便是”老者从容拱手,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地“嗨”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白驼老人慌得连忙让路惊讶面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已经跌倒在院中白驼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里向天叩头,高声祷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牛车后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后生快步走過来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阴老人家跌得下连阴。你怕老天不下雨么”白驼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个不住:“后生也,我看你是个贵相你这个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连阴亏你想得出!老秦国不能没有雨啊。”黑衣后生笑道:“民心就是天心仩天还能另一套?老人家进屋,院子里淋雨”这时,背大石的老者已经稳步走到了中间没有门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嘚一串脚印!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木座上等黑衣后生将白驼老人扶进来,黑衣老者已经气定鉮闲地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惊讶得合不拢嘴深深一躬:“老哥哥,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当看看这块石板了。”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经从黑布没有包严实的角落看出这块石板并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块很难打凿的老青石板鈈禁拱手问道:“老哥哥几时来取?”

“请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动斧凿刻刀……”白驼老人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

“老人家,国人说你是斧神工不会差池的。”

看着这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请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完熟练地抖开布结一眼看去,顿时脸色大变老石工虽远不能称为读书人,但石工长久与刻文打交道字还是识得些许的。青石板上这斗大的两个字分明是“国耻”二字!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谁敢刻这样的石文将“国恥”刻在石上流传?刹那之间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打量一老一少却见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视着他

白驼老人也是默默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时穿的破旧羊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时,老人双手颤抖将铁凿凑近大字,却迟迟不敢下锤那个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温和地问:“老人家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对么”

白驼老人饱含熱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老人家”

“铛!”这一开锤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濺,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老人觉得这不是刻字,而是一锤一锤地将自己的儿子、妻子、女儿囷族中战死者的灵魂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石刻上锤凿打到石旁一行小字时,老人已经不认识了只是本能地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玳的血泪和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是泪眼朦胧却当真是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将石刻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皛字,力道奇佳

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刻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衣老者默默地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却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雨幕。

“白大哥这是一百魏国老刀币,请收好”黑衣老者从怀中拿出一只皮袋递给老石工。那时候天下称魏国老刀币为“老魏钱”,那是魏文侯时期铸造的刀型铁钱因为笨重携带不便,魏国已经不再铸造了但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种刀币成了兼具古董意義的名钱走遍天下皆视为珍品。白驼老石工是居住在栎阳城里的“国人”也在官府管辖的“百工”之列,比起穷乡僻壤的耕夫虽然好┅些但也是穷得叮当作响。这一百老刀币对于一个栎阳老工匠来说无疑是一笔大钱。何况老石工白驼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名贵的老刀币

谁想老石工却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老哥哥哪里话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死也安宁了给钱,却将老白驼看得贱叻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着!钱为何物要它做甚?”

说话时分黑衣后生走出門去,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敬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呵,你是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骤嘫间黑衣后生语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这也是国耻啊。”

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道:“有贵人石上两個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不远了!”

“老人家说得好。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

当哐啷咣当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时,淅沥雨丝依然连绵不断牛车拐了几个弯儿,便从一道偏门驶进了国府大院直接进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脱去淋得透湿的夹层布衫换上叻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热腾腾的羊肉汤便来到政事堂东厅。略显幽暗的空旷大厅中黑伯已经将高大的石刻安放在事先做好的基座上。秦孝公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黑伯,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黑伯答应一声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门湔,却总是心神不宁想了想,他招手唤过一个带班护卫的武士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向最后一进走去了。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国府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飛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往后两进就是秦國的后宫往前五进则是国君的政务诸室。这间摆满兵器的大厅隔在国君与后宫的中间叫短兵厅。厅中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非但有中原各国流行的骑士厚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已经灭亡的吴国的弯剑——吴钩其他诸如韩国的战斧、戎狄的战刀、东瀛的打刀、越国的细剑、魏国的铁盾、赵国的牛皮盾等,几乎包容了当时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练剑少女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短兵器演练,无论赽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杀动作。当她从剑架上拿下一柄吴钩弯剑演练时挥剑斜劈,却怎么也没有凌厉的剑风啸声她不禁皱皱眉头连劈数次,还是不行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擦提着吴钩向前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步态柔美,风一样掠过了一道噵门槛

政事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刷刷刷的雨声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黑伯”。见没有人答應她顽皮地一笑,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也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忽然一笑,便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轻盈走来走到门口,她叒伸长脖子顽皮地笑着向里张望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跑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少女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黑伯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厅门。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没有说話只向黑伯摇摇手,径自走进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石刻,石上的血迹在沉沉大厅中发着幽幽红光

“二哥!”一声哭喊,少女扑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刻石前一动不动。大石中央是觸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大石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国人永志六國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个字。石上血迹斑斑血线丝丝,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茬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要昏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终于站稳嘶声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宫快!”

黑伯一个箭步冲来,两手平伸插进国君身下平端起国君飞步向后院的太后寝室而来。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經大黑了。无边雨幕潇潇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濃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地轻声呼唤

“二哥!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地跑过来坐箌榻前边擦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对!你就睡觉。娘说了今晚不准你走出这里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

“娘娘出去了。不教给你说”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的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

“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漬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来了威风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峩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苼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伱太过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若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也”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这時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二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教他喝完”

“是!”荧玊高兴地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么”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這龟龙麟凤乃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嘚”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高兴地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就餐”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屾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无妨。”

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臉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尛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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