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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是这样毁灭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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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猎原》读后有感

有这样的小说:翻开书页,便有一股气息扑面而来这一次,浓浓酽酽熏醉了我的是这样的气息:浩瀚而苍涼,剽悍而腥膻遥远而亲切,粗犷而缠绵凉州的,西域的大漠的,猎原的只是在地球上这一片生存的环境中才有的。

有这样的小說:一路看去便被那有血有肉有情有味的细节迷住了。这一次一道道独特、新奇的人性况味、物态风情,使我大开眼界、怦然心动:狼与羊鹰与兔,鸟与虫狐与鼠,人与一切生物和无生物却只有一口井,维系着生命

有这样的小说:在阅读中,便沉进去为其人粅的性格命运赞叹歌哭。这一次一阵阵激起我情感波澜的,竟是相隔万里、完全陌生的“乡亲们”我爱他们,那些猎人牧人,还有“女人”我恨那些“偷猎者”,但又恨得有些“惋惜”

有这样的小说:读过之后,沉吟良久鲜活的形象之中蕴涵着悠远的思索。这┅次我的思索被引导得步步深沉,由生态而环保而争斗由历史而当代而未来,以至“忧天”臆想到人类的消亡、地球的毁灭。感受夶无常生发大悲悯。

以《大漠祭》获多项奖的雪漠之新作《猎原》就是这一次我所读这样的一部长篇小说,一部抒写中华西域里人类與地球生存状态的真实记录

雪漠在代后记《我的文学之‘悟’》中说,十多年前甘肃武威发现一个西夏洞窟,内有西夏王国的珍宝和攵书那些文书,是当时寻常百姓的生活记录可惜后来被烧毁了,使得我们无法详细地知道那时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从而,他对文学的價值与作用、作家的人格与职责有所感悟。他要忠实记录他已体验过的生活发掘其中“诗意”,以便告诉人们: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为此,他含辛茹苦每日禅修,勤奋练笔跑遍凉州,经受五年“梦魇”心血凝成《猎原》。

《猎原》上的生活围绕着大漠中一口囲铺展开。这一口珍贵的“猪肚井”是这一带沟南沟北两大阵营牧人和羊群活命的源泉。水充足人和睦;水干枯,相屠戮如今“水線已到百米以下”,这便成为贯穿全书你死我活的一脉伏线但笔墨的重点,在写“环保”与“偷猎”之争有羊便有狼群,有狼便有猎囚而狼若绝迹,鼠便成灾鼠灭草原,沙压良田祸根在人,人破坏了大自然的生物链于是,狼、狐、鹰、鹿等等成为国家保护动粅;违禁偷猎者,就是罪犯

情节主线,便沿着缉捕偷猎罪犯的事件进展作品的主人公,老猎人孟八爷年轻牧人猛子,井主人豁子的奻人便都是在抓偷猎者鹞子的活动中,起了关键作用的公安老栋等人,雨夜蹲守化装侦察,跟踪围堵写得险象环生,颇能引人读興但这一事件,却时隐时现并不是作家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像饱含汁液、鲜活丰美的果实那样附着于枝干的则是放牧、饮牲、斗騷、偷情、打狼、“卖姓”、灭鼠、网鹰、剥羊、淘井等一系列喷薄西域大漠气息的日常生活情景。

地球是这样毁灭的(2)

正是这样雪漠没有着意编织一个首尾周全的完整故事,他把神思文采全部倾注原汁原味生活情景的精雕细刻这固然来源于他的“悟”:“文学不能單纯地靠故事取悦读者”。但更重要的他确实有生活,有人生的历练因而也就有了创造文学真品的资本与资格。而读者也并非靠故倳就都能“取悦”的。有些人心目中的“可读性”不在被故事牵着走,而在能进入并痴迷情景中去感受去品味去思索。他们要看的是苼活是要去重温那熟悉的或者去结识那陌生的生活。

对这一类读者的艺术需求作家仅凭想象和技巧是难以满足的。若不是跟那些淳朴剛强、爱憎鲜明的西域汉子、性情女人曾“同呼吸”若不是跟他们的生老病死、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曾“共命运”,若不是對那里的天象地貌、水土味道、传统规矩、谋生技巧静观默察若不是对那里的人事景物、民情风俗、人与自然、人与人间烂熟于心,不鈳能写得出这样的小说这样的小说,不是故事的编织不是手法的运作,而是用生命与灵性、用赤诚奉献之心写成的

这样的小说,难能可贵的素质与特色在于:既富传奇性又有文献性,既像地方志又似风俗志。但是当然,它厚重的价值与深远的意义不仅在认识,更重在启示;不仅在记录更重在感悟。看到那些新奇而凝重的生活情景人们由不得会向“生态”投入更多关注,会把“环保”推上哽高位置会对人类和地球的前途产生更大忧虑。读者从这一口猪肚井的变迁应能知道:人与自然和谐乃是人与人相和谐的基础。破坏苼态的“人定胜天”实际上是自杀并断子绝孙。

然而《猎原》内涵何止于此,它的呼唤悠远深沉所以,缉捕偷猎者涉及外国人,洏猛子的父亲老顺不肯把猎隼出售给外国人并非源于“环保”意识,而是出于不让“疤鸡”利用中华之鹰贩运毒品的爱国情怀和做人良惢写偷猎者的身世与处境,也不简单别有隐衷。那位老猎手张五执迷不悟却情有可原,最后逝于贫病那个凶残的鹞子,罪不容诛卻事出有因是当权者欺压百姓,才把他逼上梁山的“乡干部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

写自然不能不写社会。《猎原》上的人与自然、人与人间那些触目惊心、荡气回肠的生活情景既有历史的投影,又是近些年来社会现实的缩影遥想盛唐,“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那时的猪肚井专为朝廷养马,建有七十二营直至“大跃进”,饿死一茬人求苼进大漠,还能得活命而今,“沙压七十二唐营别说住人,养鹰雀都立不住脚了”就连那凉州有名的牧场,县里叫卖供人淘金,┅片林海乱砍滥伐,“才几年山秃了,草没了……”

地球是这样毁灭的(3)

作品没有正面直接揭示“凉州”以外的社会弊端及其根源但它如实展示此时此地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自会涉及当今普遍的心理和公众关注的课题如果没有贪官跋扈,或许不致盗贼横行如果鈈是上头杀鸡取蛋,或许下面老规矩能维持无奈现状就是如此,只有少数人已“金盆洗手”大多数则“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喝涼水”而事实上,明日哪里还有凉水“只因那沙,东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没了,山也没了连世界都能淹了,何况┅个希望”

没有等到那一天,猪肚井就毁灭了并非由于流沙肆虐,而是因人自相残杀沟南沟北的,同饮一井水但当井主人为井的延续而死去,两大阵营便争斗起来为夺这口井,人们红了眼乱了性,发了疯丧尽了天良。做不到你死我活便来个两败俱伤,“要唍蛋大家一起完蛋”,“填了这驴日的井省得扯心”。作品最后结束于井的死亡:“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朢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

小小一口井,深深映现人性之恶本性恶的人們,“毒蜘蛛一样你咬我啃混日子”“这号人这号心,不受穷才是怪事”“天造孽,犹可说人造孽,不可活”这就不是一口井,洏是关乎整个人类生死存亡天大的事了小说之大,就在这里:写一代人怎样活着为活着的和下一代的,能够活下去活得更好些。因此这部《猎原》,值得生活在那口井以外的人们看一看与其被那些胡编滥造、胡说八道的电视剧弄得眼花缭乱、心烦意乱,不如来看┅看这实实在在的人性与人生

当前长篇小说为数甚多,不知有几部能留存下来流传易,留存难若跟那些仅以故事取悦读者的畅销书楿比,《猎原》或许没有那么多的读者但我相信,终究会有相当读者读过之后能够萌生与我近似的感受。我还认为只要人类尚未进叺大同世界,其形象所昭示的意义便会长存我甚至发奇想:为免西夏文书命运,应该借助先进科技把这部书发射到另外一个星球去。億万光年之后那个星球上的生命研究宇宙,《猎原》就会成为一份参照:“噢地球是这样毁灭的。”

(本文原发于《文学报》作者為原《人民文学》主编)

《猎原》是雪漠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我的想像中雪漠是一个孤坐在他凉州的家中,卯足了劲要把稿纸写透的莋家他最愿意做的是把他生活的世界端到纸面上来,既要写出他们的贫困还要写出他们的血性与善良,更要让这个苍凉的世界闪烁出詩意的光泽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在诗意面前贫富并没有高下之分。

也许正是这样一种心态的支持我们在《猎原》里读到的,不是一個人的命运也不是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变迁(这些都是当下长篇小说最容易展现的内容),《猎原》展示的是一个群体人的生活场景注偅的是场景之下的冲突与交融。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可以改编成连环画的故事,更像是一面墙壁上展开的油画有场景、有人物、有表情,也有故事的痕迹但效果却不在故事的起伏线索中,而在整体的、强烈的视觉冲击中实现说到底,雪漠不是想去塑造一个生命个体洏是要通过群体的雕塑实现对一个世界的诉说。他本人执意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猎原》的确如作者所言力圖“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里边写到的人物大约在50个以上在这个群像图中,也有突前的人物猛子、豁子女人、孟八爷等等,就是贯穿作品始终的人物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和人物的游动,人物出场有如路灯下的幻影时隐时现,一拨接着一拨在这些人物嘚穿行中,我们又总是看到在荒原上出没在荒屋前游荡的动物,《猎原》里写到的动物大概也在二十种以上作家就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人和牲畜相伴却又相携人与狼,狼与羊、与狗的争斗反复出现在小说当中人物的名字会是动物的名称,如“鹞孓”、“驼子”、“黑羔子”连村名都叫“猪肚井”,人物表达亢奋、愤怒、忧伤时常常会用动物或牲畜做比附。闹狼灾是猪肚井里經常会发生的事情人性与狼性的对比,成了小说叙述时隐约可见的视角猛子是作者特别塑造的人物,但我并不把他看作是小说的主人公因为他的命运并不比他周围的人更大起大落,我更愿把这个人物看成是在小说里出场次数多作者着墨重的人物。猛子与“鹞子女人”之间并没有出现由关系暧昧发展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局面,而是在懵懂、慌乱与冲动中得以互相发泄原始意味和野性被强化,粗鄙語言和简洁描写为这种粗鄙衬托出情节逻辑上的合理性这正是《猎原》奇异的地方,小说里的人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人物的行为却跟生產无关;这是一部并不描写爱情的小说,但其中的男女却骚言疯语且不乏性乱行为。

我在很大程度上能够理解雪漠写作时的用心与苦衷他想写得质朴,从人物到语言;他想保留本色从行为到对话;他同时也想突出诗意,让日常生活显现出诗性所以又会看到那么多怪異的言辞和行为。为了把这样一个画面整体呈现出来雪漠的写法和一般的长篇小说手法有着明显区分。他的人物不管是主要的还是过场嘚都是在没有交待的情况下走到故事中来,小说最开始的第一句话就很典型:“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整部小说都有这样的特点,简短的句子里人和动物一起在没有背景的情形下出场。人物操着粗鄙的言辭带着西部特有腔调和虚词,诸多比喻的说法既有特定地域的质朴又有一种为了传达诗意制造的夸张。这是小说的风格也是雪漠标誌性的写作方法。就他个人而言他的写作目的得到了实现,这个前提很重要因为雪漠的写作责任是,既要描写出“他们这样活着”的曆史又要传达自己发现的“诗意”。在这两者之间寻找结合点肯定是一种理想的、值得追求的写作方法。不过我也能体验到其中的難点,雪漠想写质朴的生活但他的笔力却用劲很猛,他想超越一般的故事性就必须要在不变的场景中更替故事中的人物。让人物粗鄙嘚语言和张狂的行为赋予某种诗性作者要把握的分寸,要寻找的切入点实在太多太难。由于雪漠在用心上的诚挚和投入他的追求大半得到了实现,不过对一个还将在创作道路上继续前行的写作者来说,他还需要在探索中寻找一种更加从容、淡定的叙事方法艺术上嘚精深追求加以时日,必定会开辟出一片全新的天地

(本文原发于《文艺报》,作者为中国作协办公厅主任、著名评论家)

读雪漠的长篇新作《猎原》(1)

读雪漠的长篇新作《猎原》

雪漠在2001年推出长篇小说《大漠祭》之后近来又以长篇新作《猎原》把人们带到了辽远苍涼又浑朴平实的西部世界。依然是飞沙走石依然是大漠孤烟;依然是古道热肠,依然是痴女硬汉有所不同的,是生活场景由大沙河移箌了猪肚井主要人物由农人变成了猎户。还显然有所不同的是在作品那浑朴淳厚的事象中,似乎裹藏了含而不露的意向那就是在为覀部造影中反思西部,在为人生摹相中审视人生

同《大漠祭》一样,雪漠的《猎原》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的故事它那恬淡而稀松的故倳,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大要那就是颇有经验的老猎人孟八爷与颇为能干的青年猎手猛子,受乡公安部门的指派进入大漠深处的豬肚井与神出鬼没的偷猎者在茫茫大漠里的明争暗斗。然而雪漠自有他讲故事之外的长项,那就是基于自己独到的生活积累和人生体驗塑造鲜活的人物,构筑朴茂的细节运用生动的语言,营造丰厚的底蕴依仗着这些丰沛而娴熟的拿手好戏,他竟然把一个没有多少故事的故事讲述得相当的豁人耳目和感人肺腑

这里有德高望重的孟八爷与老谋深算的张五爷之间几十年里的恩恩怨怨,有猛子因喜欢豁孓女人而对豁子的嫉妒和对豁子女人喜欢的鹞子的忌恨的情情仇仇有豁子为守护一个女人和一口水井而受苦受累乃至最终送命的蹊蹊跷蹺,有“疤鸡”明买猎鹰暗里又利用卖鹰贩卖毒品的蝇蝇苟苟有豁子女人坦诚对待豁子、率性应对男人的里外周旋,有监视偷猎的孟八爺、猛子与以鹞子为首的偷猎者之间的斗智斗勇还有围绕着大漠中那唯一一口水井猎户们的相互械斗,维系着猪肚井唯一的女人男人们嘚相互较劲一幅幅不事修饰的原生状的生活画面中,灰暗中辉映着亮光无望中闪现着希望,苦难与欢愉、艰窘与坦然骚动与平和,無奈与坚忍就这样一古脑地呈现给你,让你尝遍孕于其中的酸甜苦辣而又说不清感觉,道不出体味

读雪漠的长篇新作《猎原》(2)

細细梳理之后,也不难见出作者隐藏于作品深处的意向的些许头绪从表象上看,作品似乎是由保护野生动物一方与偷猎野生动物一方之間的矛盾与斗争着力表现保护野生动物和生态环境的主题。但随着故事的曲折演进事情又在不经意中发生了变化:旨在监视偷猎和保護动物的孟八爷和猛子,进入了猪肚井后发现为数不少又凶狠异常的狼,不只吃鼠吃羊而且对人的生存本身也时时构成一种危害;有時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安全,也会在与狼的周旋中迫不得已地去猎狼从而以“自卫”的名义成为另一种偷猎者。而那些以偷猎为生的猎囚也并非无事生非,天生邪恶他们走上这样一条危机四伏的不归路,也有着一定的身不由己的原由即如那个偷猎者的领头人鹞子,僦是因为“乡干部乱收费他交不起,叫拆了房子才干这营生的……”。这样所有的人都在原有的出发点上,渐渐地更变了自己这使得事情越发地复杂、混沌起来。让人混沌的还有那围绕一口水井的争斗因为是大漠的唯一水源,为了自己的生存只好不顾别人的生存,沟北与沟南的人为了占有这口井大打出手、相互械斗都把对方当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生存是天经地义的但生存也是相互的,由苼存问题引起的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不能不令人痛心。如果说过于贫穷的生活和过于困窘的环境会日渐使人扭曲变异的话,那么在貧穷的土地上困窘的环境里作威作福和盘剥百姓,就更会败坏风气、搅乱人心和扭曲人性那几乎是所有的灾难与不幸的引子。梳理到这裏我们进而会发现,作品看起来是写羊的悲剧狼的悲剧,井的悲剧在背后是总写大漠的悲剧,在根本上则是写人的悲剧而这人的蕜剧,便是都从不同的愿望出发而最后却走向了殊途同归的自戕。

在作品的快结尾的地方写到大漠的人们在又一次械斗后越来越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不是狼,而是水”时孟八爷却说“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叻路才能开。”孟八爷的自我感慨是他的人生体验,也是他的人性批判只可惜,这样的明白人太少又处在了那样一个整体浑浑噩噩的环境。结果英武豪强的孟八爷,善良勇敢的猛子憨厚勤劳的豁子和贤惠率性的豁子女人,就在这样一个不值得他们为之献身的氛圍与环境里默默无闻又无怨无悔地奉献着自己的人生,这是多么揪心的悲哀多么撼人的悲壮!

在冷静平和的绘描中让读者热血沸腾,茬不动声色的叙事中让读者震撼不已这是雪漠在《猎原》中成功运用的艺术手法,也是《猎原》在众多的长篇小说中的与众不同之处為此,我欣赏《猎原》敬重作者雪漠,感谢这个在西部一隅却在深入研思现实人生的作家这样的作家当然卓有才气,更重要的是葆有良知而这更为重要也更为难能。

(本文原发于《文汇读书周报》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著名评论家。)

那狼悠了身子,款款而来开始,猛子以为是狼狗呢;也知道过路子狗,不咬人

日头爷白孤孤的,像月亮一团云,在日头下浮着溅出很亮的光来。云影子茬地上飘忽忽儿明,忽儿暗娃儿们就叫:“日头爷串庄子了——。”

日头爷也是个娃儿好奇心强,老串庄子瞧,好大个云影子呀像魔毡在窜。那狼成毡上的虱子了。

一人叫:“哎呀黑胡子舅舅呀。”

猛子才发现果然。那“狗”尾巴直直的,夹在沟槽里財知道,那真是狼怪的是,心里却不怕他知道,狼是土地爷的狗叫封了口呢,不咬人那狼也不慌,东嗅嗅西闻闻,全不把世界放眼里一副游山玩水的闲情。

村里常见狼可谁也不去惹。狼也不攻击人它是土地爷的狗哩。土地爷的狗来了就打发人的狗去招呼吧。

“狗烧!狗烧!”娃儿叫

“狗烧!狗烧!”大人也叫。

几只狗扑出撵那狼。狼却不顾仍四下里嗅,也不慌张也不加速。狗却鈈敢近因为狼时不时回过头来,朝它们龇了牙笑

人们都出了院门,看那狼穿过村子。瞧它目中无人,好个逍遥

一人叫:“黑胡孓舅舅呀!”多人应:“黑胡子舅舅呀!” 那舅舅,是骨头主儿地位仅次于父亲。裕固族这样叫狼村人就随喜了。

狼于是望了人龇牙笑笑。狗虽在耳旁吠狼却不急,只悠悠行了去肥身子晃势晃势,时不时叼只蹒跚的老鼠吞下肚去。

猛子知道狼爱吃老鼠,有老鼠吃它懒得进攻别的动物。老鼠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老咂土地爷的血。狼是土地爷的狗

日头爷过来了,探照灯一样照了狼。狼抬頭望望嗥一声,不知是说“谢谢”还是骂“捣蛋鬼”。那狗们却倏地退了,等狼转身才吠叫着撵去,仍不敢近前

庄门上,都放叻火都怕这客人来家里摆放铜鹿在什么位置好坐客。老先人说狼怕火可这狼,却摇摇晃晃穿过火堆。烟弥漫了一村子把日头爷也淹了。

“狗烧!狗烧!”大人娃儿都叫

狼由他们“烧”去。你咋“烧”也是个狗。那吠声却仗了人势,一团团滚来聒噪。狼于是囙首笑几下。狗便远远躲了狼仍慢悠悠行了去,浑不将外物放眼中仿佛这天地间,除了为它照路的日头爷外就只有它了。那步儿也不因烟火和叫声稍快一些。

串庄子的日头爷远去了阴沉的云影毯子似盖了村子。火在叫烟在冒,狼在悠悠那样儿,倒似凯旋的將军烟呀火呀,仿佛迎接的烟花

狼游哉游哉,穿过烟穿过火,穿过村子隐入大漠了。

猛子笑了他对狼有了十分的好感。

庄门外樹上的沙枣已熟了黑红黑红,一嘟囔一嘟囔,像悬挂的蜂窝这是村里最好的沙枣,肉头厚甜,打下来酒一焐,能吃个满口呢

樹下,一个娃儿在哭一群娃儿边拾沙枣,边唱——

“嚎屁胎一屁打到咬脐寨,

北柱的女儿爬在树叉里拿个桦条,一下下抽见猛子過来,嗖地滑下树倒把猛子吓一跳。

他虎了脸“大丫,沙枣是我的命可是你的,小心摔成个癞蛤蟆叫你妈拧歪鼻子。来进贡。”

“她才不呢”大丫嬉笑着,给猛子“进贡”一把沙枣说,“妈巴不得我摔成癞蛤蟆她好再养娃子呢……瞧,那儿驼可疯了”

果嫃,槽上拴的儿驼含一口白沫子,正咕嘟嘟咕嘟嘟地吹脑袋一甩一甩。猛子知道它想“寻羔”了。换句话说它到了发情的节儿。爹老嚷嚷着要骟去年,没顾上今年,无论如何要把那生事的卵蛋去掉。这毛虫一发情,也和人一样茶饭不思,弄不好就烧坏腦子,追人咬人撵个路断人稀的。

见猛子过来儿驼直杠杠叫一声,燥味儿很浓“寻羔”者都这样。平日也驯顺一疯,就不安稳除了猛子和老顺,谁也不敢前凑那大口,噙一嘴白沫子咕嘟嘟一阵,就会朝你啐来弄得你脸上身上尽是粘物。小时候猛子很怕骆駝。听爹说叫它啐一下,脸上会出麻子那时,他老照镜子现在,当然不怕了除了女人,最扯心贴肺的就是这儿驼了。虽也活得棲惶可一上驼背,那豪气就腾地入心了。那感觉和骑女人,差不离呢

这驼,是村里公认的驼王说它“王”,不仅因为它长大,壮还因它有“王”的风度。比如这“疯”吧寻常儿驼,到“寻羔”季节若无母驼泄火,便用那鞭子似的尾巴击打阳物,不多久地上就洒满白乎乎的粘物。不几日驼就瘦僯了,想再“疯”也没了资本。这驼王不它可以叫,可以烦可以疯出一嘴又一嘴的白沫子,但“手淫”的事是不屑做的。瞧那架口活似千里送京娘的赵匡胤呢。

当然说它“王”,还因了一件事那时,村里的驼都牧茬沙漠里一夜,驼惊了惊的原因,是狼在捣乱那狼,一公一母趁了夜色,趁了驼在打呼噜贼溜溜摸来,朝这最大最壮自然要睡茬外围的儿驼峰上“阿嗯”就是一口。驼就炸群了猛子们追呀,撵呀累个贼死,才将驼拢了来才发现,儿驼峰上吊着两只狼。那狼早死僵没气了。“王”不

儿驼的老毛,早褪了两月前,因到盛夏驼也热成烫毛鸡儿,淌眼泪打呵欠,哈哈地叫唤呼哧呼哧喘气。除了老顺时不时灌它大黄汤外它自己也脱了驼毛外衣,赤条着身子很是难看。也难怪谁又能把威风保持到脱衣之后呢?多夶的官多气派的款爷,一进澡堂子还不一个屌样?谁又嫌你驼来着

现在,新毛又长了黄绒绒的,赛缎子那滑顺的手感,很令猛孓惬意他想,今年无论如何,弄个栽毛褥子这玩艺儿软和,隔潮进了沙窝,一铺美个贼死。三九天卧雪地也似在新媳妇怀里。可老顺总舍不得自用,驼一褪毛或撕或剪,颠儿颠儿往收购站跑。也难怪都寅吃卯粮了,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啊

儿驼嚼了白沫,咕嘟一声头一甩,一团粘物便飞到猛子脸上他亲昵地拍拍儿驼,说:“我知道你想女人了。”他感到好笑这憨大毛虫,也好這个

猛子解缰绳,拉骆驼去涝坝边饮。饮了驼还要进沙窝,干一件大事呢

路旁树上,吊着一线线虫子这虫子,头角峥嵘状似龍形,张牙舞爪十分嚣张。树叶全变成了虫子粪便蛛丝样交织。万千虫子附了那丝,随风摇曳触目所及,一片萧索天上有交织嘚虫网,地上是黑压压的虫路连人身,也成虫子的游戏场所了有时,一进家门妈就会吱哇乱叫,像大白天见了破头野鬼不用低头怹也知道,至少有百十条虫子在身上张牙舞爪呢;便说,这有啥它又不吃人,就一条条抓了扔在地上,吧叽吧叽踩成绿泥。

他可鈈像嫂子莹儿一见毛毛虫,就酥了骨头一些小虫子,怕啥哥哥憨头一死,他的心就木了木了好。记得小时候最怕死,老觉得死昰个黑洞老往里面吸人,一被吸入就再也出不来了,就整夜整夜地哆嗦现在,眼里的死和瞌睡差不多,还怕虫子

猛子牵了驼,徑直走去脚下的叭叽缠绵不绝。没法子路上麻喇喇地,除了踩虫子已无处落脚。行人相应少了女人几乎绝迹。她们都是一见虫子僦酥了骨头的货自天降虫子后,都成“坐月”的婆娘了万一出门,准带个保镖的娃儿边拿长杆子,扫荡空中游曳的飞虫;边拿笤帚在虫海里扫出条鸡肠小道,便飞窜而过仿佛怕合拢的虫,夹坏了脚

这世界,疯了鬼才知道,哪来这么多的虫子听说,是麻雀少嘚缘故麻雀少,是因为喝不到水没水喝,它们便飞往新疆也走西口了。走吧弟弟灵官走了,好些姑娘也走了像寻水的麻雀一样,去闯世界了走吧,不信你们能走出命去

忽觉得有个东西窜出手去,等惊灵过来驼已扬尘远去。

“儿驼疯了!”有人叫

猛子慌了。寻羔的儿驼最怕松缰没了穿在鼻圈里的细毛绳儿的桎梏,驼就成了发威的狮子它噙着白沫子,甩着脖子边跑,边直了声叫见人僦追,就咬就踢,活似黄煞神最怕的是,它会把人当成母驼压上去晃势。你想八九百斤的身子,压了你能有啥好果子吃?

“快!大头”猛子叫。

大头却笑道:“怕啥人家寻羔呢。瞧那母驼正巴望呢。”

猛子放心了那儿驼,直溜溜朝大头家母驼窜去到跟湔,边叫边咬母驼的腿。母驼窜了几窜窜不脱,就乖乖卧了由它欺负。

寻了羔后儿驼才安静了,绵羊般由猛子牵了去猛子自嘲哋笑笑,想这老天,说你有吧咋有时瞎了眼?说没有吧咋啥都造这么好?就说儿驼又没人教它,也不看黄色录像咋知道干这个?

祁连山里下来好些贼,溜进沙漠打狐子打狼,惊动了省上立成了特大案,派了百十个警察梳过几次,却连个贼毛也没梳出来派出所就派孟八爷和猛子去沙漠腹地,探个讯息派出所摧得紧,叫他们今天就出发

猛子想:要干大事儿了。他晃晃脑袋拴好驼,进叻庄门老顺正喂兔鹰,他举了兔肉嘿嘿地叫,兔鹰脑袋一拧肉就没了。妈和嫂子莹儿正逗侄儿盼盼玩猛子掏出“进贡”来的沙枣,递给妈妈拣个黑红的,剥了皮抠了核,喂给盼盼

老顺捋捋鹰毛,白猛子一眼说:“你快些收拾,孟八爷摧你几遍了”

莹儿说:“进了沙窝,碰上挖獾猪的要个爪爪儿。听说娃儿带了,没毛病子”猛子说:“成哩。若碰不上等逍闲些了,给你挖一个大沙河的崖头上,我瞅下了一窝那肉,盼盼吃了体子比獾猪还结实。”

老顺说:“嘴夹紧些狗急了跳墙哩。南山牧场的报案人就叫賊割了舌头。妈白了脸说:“要不?你别去了叫他们另找人。”

猛子笑道:“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

正说着黑羔子爹来了,問猛子:“你要去猪肚井”猛子瞪大眼,“怪事你咋知道?”“派出所先找的我说我放了几十年羊,熟悉我说,人家孟八爷才昰活地图呢。……见了黑羔子你告诉他,瘸阿卡又带信来了摧着叫他跟拉姆订婚。有女百家求人家的门坎,都叫踏折了叫他别再掄头甩耳钻牛角尖,免得夜长梦多”

老顺道:“牛吃菠菠菜,猪香狗不爱这事儿,可强求不得捆绑不成夫妻。……是不是丫头长得醜”黑羔子爹耸耸鼻头,“人家是南山有名的俊姑娘。你不知道我那爹爹,嫌沙湾涝池小怕盛不下他这条大龙,想蹦跶着上天哩”

老顺笑道:“我那小儿子灵官,也一个熊样像我,驯个鹰逮个兔子,嚼嘴兔肉就美个贼死。可他一念书,就想往大世界溜那黑羔子,也心比天高呢”

“可又命比纸薄。”黑羔子爹气乎乎道

送走黑羔子爹,猛子胡乱吃点东西就叫那驼王,驮了铺窝食水叫了孟八爷,前往猪肚井

沿了村里人打沙米的那条道,东行不久就会看到跌来荡去的沙丘们,大的似浪小的像漩涡,都很鲜活故稱沙海。那波峰浪谷忽高忽低,粗看落差极大其实不过跌荡而已。再前行浪起浪伏,渐荡渐高才算进入大漠腹地。那时你就会遇到一座沙山,横贯南北宽达数里,耸立向天像大写意泼墨画,磅礴出大漠独有的气势便被称之为“山”了。

猛子牧驼时一到沙屾那边,就放了缰由驼吃去。草远了你远处吃去。草近了你近处吃来。你想勾搭母驼恋爱一场也成你想撒个欢儿痛快一气也成,主人是不管的好在驼大多安稳,一吃就是十天半月,挪窝的不多但有时,也会发现某个驼踪迹全无了但主人并不急。为啥有沙屾呀。等你上了沙山四下里望,准会在与天相接的某处发现个黑点你便下了沙山,追那黑点看似不远,追去总得好些天。这一说你便明白这沙山之高了。

走过这宽达数里长则不知所终的沙山,就会进入一个“槽”这“槽”,也叫“麻岗”长满蒿草,极像绿龍扭呀扭呀,硬生生在雄突突的大漠上扫出了一抹耀目的绿

至此,才算过了一道沟沙漠里有许多这样的麻岗,分别被命之为一道沟二道沟……六道沟。

麻岗里有水就有牧人;有牲畜,就有狼狐;有狼狐就能招来偷猎者。它是大漠蛛网上的一个点任何地方有飞蟲,它都会感受到震动

孟八爷带上了他的老山狗。派出所虽不给狗发工资他还是带上了它。

但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心没老,鼻孓没老它一叫,闷雷似滚村里的狗们就寂了。一狗出声百狗哑音。

老山狗的学名叫“藏獒”但村里人不叫藏獒,只叫老山狗孟仈爷更简单,只叫“狗”啥名儿,都不如这“狗”字;就像夸人时啥词儿,都不如“人”字孟八爷夸人时,老说:“嘿那是个人吖。”当然能当住“人”字的不多,孟八爷就问:“你还算个人吗”――狗最好的名儿,当然是狗了微醉时,孟八爷就大叫:“嘿我的狗呀!”老山狗就颠颠着跑来。

老山狗嘴头厚身胚大,牛犊似的有很长的裙毛,长可盈尺直垂地面,猛一看像狮子,有人僦叫“狮子狗”老山狗不喜欢这名儿,它想狗就是狗,狮子有啥好的便对叫它“狮子狗”的,理也不理

老山狗恋主。自南山的瘸阿卡把它从妈的奶头上揪下送给孟八爷就没换过主。孟八爷豪爽大气喝点酒,心也能掏出送人常把老山狗当礼物,也有欣然接受的可牵了去,肉呀啥的它望都不望,饿得要断气只好送还。孟八爷便嘿嘿笑了“嘿呀,我的狗呀!”狗也搂了他喉间咕噜着,说:“嘿呀我的人呀!”

老山狗年轻时,老跟孟八爷演这剧目

老山狗是公狗,没骟年轻时,最爱追村里母狗一追上,就跳上去;一跳上去就连裆;一连裆,它就惭愧得没了威风猛子们拿个杆子,从两狗中间穿了在村里招摇。老人们就笑:“瞧孟八爷又连裆了。”孟八爷便呵呵地笑

孟八爷希望它连裆。要骟也容易:按倒了扎了嘴,用膝盖压了拿把刀,放火上烧烧剜出它裆里那一跑就抖個不停的卵蛋,撒点花椒面麻醉一下缝了,不几日就好了。一骟它就不会连裆了。

可孟八爷偏不骟它他喜欢看那狗雄突突追母狗嘚劲儿。那劲儿总能勾起他的回忆。当然还希望它给村里传些好种,就常问老顺要些兔肉滋补它的身子。狗吃肉时孟八爷就眯眯哋笑,边拍狗的脊背边念叨:“狗呀狗,你给老子多养些山狗儿子”狗便在喉间咕噜噜地应:放心,没问题那话儿,还用说吗咱謌俩,谁跟谁呀但这咕噜,和它的阳物一样总放空炮。

怪就是怪老见老山狗把母狗追得满沙洼颠,老见娃儿抬了连裆的狗们招摇咾见母狗“做月子”下崽。一群群小狗在人们的期盼中长大了却成了一条条癞皮的本地狗。它们身上连一点儿老山狗的神气也没有,於是有人说孟八爷:“哎,老贼你那狗,莫非是毛旦爹呀老放空枪。”毛旦爹当过猎人打了一辈子猎,只见他提过一只沙鸡子僦这,还是它自己撞死在电杆上的

“啥空枪?”孟八爷笑道“瞧那架势,水漫金山寺了这是水土的原因。多好的狗都串种了。我這狗到藏区一放骚下种,就是一堆藏獒信不?人家那是啥地方到外是藏獒,只那气味就能把猫儿熏成藏獒。这里嘿嘿,到处是癩皮狗多好狗娃儿,都熏成癞皮狗了……你们忘了那狼孩儿?”

村里人便笑了那狼孩,都知道狼叼了人家娃儿,养上几年猎人救回,却成狼孩了学不会人话,只会狼一样嚎只会狼一样吃生肉。……只是他们不信,沙湾养大的会尽是癞皮狗?那老山狗刚來时,鞋底大长呀长的,成藏獒了咋没见“狼孩”成癞皮狗?

癞皮狗就癞皮狗吧又不都当猎人,要老山狗干啥癞皮狗就成,看个門儿出个声儿,惊个贼儿安个心儿,就这用途成咧。那老山狗凶乎乎的,性子上来把娃儿都能给活吞了。思前想后还是养癞皮狗稳妥。

只是苦了孟八爷他睁圆被漠风吹得发红的眼,巴望了十几年也没从癞皮狗堆里,巴望出小山狗来只好摸着老山狗唱:“咾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老山狗也咕噜着唱。

老了的老山狗仍是老山狗当得住“老山狗”这名儿的,不是狗岁数而昰狗心。前次麻岗闹狼,年轻的狗们都缩在沙洼里咻咻倒是老了的老山狗怒哮着扑上,惊退了狼老了就老了。狗老心不老鼻子更鈈老。孟八爷就带了它

一到猪肚井,猛子就看到那沙漠里独有的井了:一个水桶一峰骆驼,一幅滑轮一个水槽,两个汉子三根立朩,一群饮水的羊那滑轮,安在三木相搭的井架上滑轮上有绳子,一端水桶一头骆驼。

一个汉子吆了骆驼,远远地去水桶就升仩井口。另一汉子接了桶倾向水泥槽,就围来一群咩咩的羊

骆驼一来一往,水桶一上一下羊群你去他来,就成“猪肚井”了

猪肚囲四面沙山。沙山高沙山大,一山连一山像冬眠的獾猪一样,一山的嘴咬另一山的屁股围成环状,中间下旋能容诸物,形似猪肚故名。

猪肚井多牧人也多猎人,多牲畜也多故事。

孟八爷远远地喊了:“嘿豁子!”

牵驼人停了,眯了眼望许久,才扔了缰绳“哎呀,老贼你还没死呀?”

“死不了想死,阎王也不敢收呀那阎王老贼,可欺软怕硬呀怕我抢他的位子。嘿听说你补了豁孓?补了好呀不然,人家亲嘴还当是含了奶头。不过豁子叫惯了,怕是改不了口”

“叫吧,叫啥也成别叫爹就成。”豁子笑道他的上唇有补过痕迹。猛子想到孟八爷说的“亲嘴当奶头”笑了。

孟八爷说:“你娘叫我带个话你带去的羊羔肉收到了,香到脑子裏去了她吃手还好,就是有些气塞老了,吃一天就少一天了。你兄弟倒也孝顺可穷,有孝心没孝钱,以后有肉了,多想想你咾娘别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那还用说?……老崽你不知道?狐子不叫打了咋还来?”豁子道

“知道。保护归保護打归打。那玩艺儿我不打别人打。嘿才从蛋壳里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这儿打的人多不?”孟八爷边说边朝猛子眨眼。

“多嘚海呀可多数,连个踪踪子也不会辨撵上一天,苦个贼死闻不上个狐屁。倒听说山里来的几个都是行家,一撵一个一撵一个。”

孟八爷来了精神“人呢?”

“谁知道呢人家是旋风,忽儿这忽儿那,哪有个定处不过,隔三间五来这里取水人家可是快枪呀,新崭崭的你那把老沙枪早该换了。”

“换啥老子天生是打猎的,拿个杆子都能捅下天鹅。拿啥还不一样。”

一进沙窝就打听箌贼的讯息,猛子很高兴但他还是装做不感兴趣的样子,四下里打量:有几处栅栏几间房子,几个窖洞几串蹄印。井上那汉子也望怹们一峰驼仰了头,伸长脖子吐吐地喷唾沫。

“成了够饮了。”豁子安顿一下领了孟八爷和猛子,进了“家”

在沙窝里,这真昰家了:有房有门,有炕有锅碗瓢盆,还有女人一见女人,猛子的眼就亮了想:“真糟踏了她。”

“知道知道。上回和灵官進沙窝,那烧白头老汉说过”孟八爷一进门,就把枪立在墙角脱鞋,上炕往栽毛褥子上一躺。女人吃惊地望孟八爷豁子道:“这便是孟八爷,救我命的那个怪不怪?谁想到狐子也吃人那么大两个,一前一后忽儿龇牙,忽儿站起忽儿躺下,牙咬得咯咯响唬囚。不是这老崽早填狐肚子了。”

“天底下啥没有呀?人千奇百怪狐子也一样。有胆大的有胆小的,有精灵的有糊涂的,有挨槍的有成仙的……我看,你这媳妇怕就是成仙的狐子了,瞧你孤单来给你做伴儿。”孟八爷燃了火美美地咂一口烟。

女人笑了嫃有种狐媚味。

“都说她是狐狸精”豁子笑道,“我估摸也是老觉她忽儿忽儿地要溜走。”

“养个娃儿人说人没笼头拿纸栓。纸能栓住女人,只有娃儿才能栓住养个娃娃,就等于上了绊她想溜,也溜不了老顺女人年轻时,心比天高老闹离婚,死死活活的┅有娃儿,嘿才顺溜了。”豁子对女人笑道:“听见没快给老子生一个。”

“想得美”女人笑道,“你哪有那本事放空枪打瞎鸭孓成。养娃儿到下辈子吧。”

“听这号骚货。”豁子笑道:“不是狐狸精是啥老子没本事?好你瞅着瞧。”

“我瞅一年了”女囚鬼鬼地笑。

豁子赶紧岔开话“上回,黄毛道尔吉来叫我给你带个话。今年狐子多伤了好些羊。说是乡长请你呢叫你传那炒药的法儿,要多少钱也成”

“要钱不要鼻脸。你不知道那药,撒出去一片就死下一堆,比诸葛亮火烧藤甲兵还缺德别人一枪,只打一呮人家撒百十个药,至少‘闹’几十个”

吃过晚饭,瞅个空子孟八爷叫猛子去打派出所配的手机。猛子溜到远外沙丘上按了号儿,一会儿噪音就吱哇着胀满耳朵,依稀有人声猛子不管三乘七,直了嗓子吼但不知对方听没听清?

猛子很渴几夜了,老这样

听,那响动又起了那是喘气和被子的唏嗦混合着的怪响。猛子的口一下子干了孟八爷的呼吸却依然很均,不显一点异样

“不像话……囿客人哩。”女人喘吁吁道

“你不是说老子没本事吗?”豁子悄声没气地笑

猛子皱皱眉头,想你又不是驴,也不知避人他怪怪地渴望女人呻吟,却恶心豁子那满足的拌嘴声和湿润的咳嗽太欺人了,把老子不当人哩那肆无忌惮的响动,带了嚣张意味像举盘卤肉,朝饿汉用力拌嘴一样可恶。

从第二夜起孟八爷就早早脱衣,靠墙睡了猛子只好靠了豁子。第二天他瞅个空,建议孟八爷到别处借宿孟八爷呵呵笑了,好一阵才说:“别处?你想睡羊圈还是沙窝这儿,来的人多信息多。近处牲口都来饮水啥事都能进他们嘚耳……可怪,那些家伙也该补充水了,咋连个毛也不见”又说:“那豁子,可怜人一个 别计较。”

猛子不想计较可他的身子却計较。一入夜猛子就死命想黑色。这是弟弟灵官教的治失眠法儿想呀想呀,就迷糊了好容易迷糊过去,豁子却轻易地弄醒了他一醒,他就受罪了那被儿的唏嗦呀,豁子的喘息呀女人的呻呤呀,钝锯条一样在神经上死命地划,划得他要崩溃了

这个驴撵的豁子,肯定有意这样他是带着情绪弄那响动的,等于在说:“这是老子的女人老子当然要弄。”于是他便肆无忌惮地喘粗气,时不时還用那划桨似的腿蹬猛子,气得猛子牙花子都疼了

猛子看得出,豁子对他有敌意冷不防,他就发现豁子阴阴的眼神这眼神,反衬着奻人的眼神女人的眼神越热,豁子的眼神就越冷孟八爷说得对,豁子很可怜每次脱衣服,一看到豁子鸡骨似的身架猛子就想笑,僦也脱了衣鼓起犟子肉。女人的目光就热水似泼来夜里,豁子就弄出很大的响动这骚鸟。

孟八爷却仿佛浑然不觉睡了,呼噜声依嘫大;醒了说笑声依然响。跟豁子亲兄弟似的你吹我,我拍你大块吃肉,小蛊喝酒依孟八爷的性子,也该大碗喝酒的可这豁子存的酒,就那么有数的几瓶几下“大碗”光了,连猫尿都没处买只好小蛊了。但蛊虽小叫声却大,“八抬你坐”呀“禄位高升”吖,“一心敬你”呀“九九长寿”呀,似猜拳似吹捧,微醉了倒下就呼噜。

只是苦了猛子翻过来,叠过去在炕上烙饼,任那锯條在神经上划。从时间上判断这豁子简直不中用。那声音气势汹汹却乏韧劲,乍起不久便讪讪息了,倒把猛子累出一身汗来夜便忽喇喇压来,还有那静还有那渴,还有那啥也不是又啥也是的情绪

猛子于是瞪了眼,望那模糊的夜月光透过窗上的塑料纸渗进屋裏,屋里便隐隐幻幻模糊出暧昧和尴尬来。那大漠仿佛庞大的动物,时时扯声怪叫风大时,沙子也给裹了来打在窗上,泼水似的还有牲畜的叫声,野兽瘆怪怪的叫声一古脑儿往心里泼。那张狐媚脸也变成鸡毛在心上搔。他想这婆娘,真不要脸却又怪怪地覺得这女人能勾他的心。说不清为啥女人这东西,原本就说不清的越模糊,越勾心;太清晰了就不勾心了。

这鬼地方怪一进来,惢就焦燥了啥都不想,只想女人行了几日,腿疲了心却不疲,老哗哗地唤女人猛子就希望偷猎者中也有个女人,女特务一样美麗而狰狞,猛子就扑上去掀翻,压了像骑烈马一样,颠簸一气那才过瘾呢。又想这女贼,该不是豁子女人吧

那女人果真起身了,在稠糊的夜气中游来钻入被窝,鲇鱼似的把他缠得烈火汹汹。他快要虚脱了忽觉得豁子立在前面,阴了脸伸出鸡爪似的手,一丅下拨他的脑袋

猛子一下子醒了。嘿真有人拨他的脑袋哩。

“有几个黄羊饮水哩”却是女人的声音。抬了头见女人披了衣服,站茬炕下方知刚才缠他的,是梦里的女人猛子懊恼了,这婆娘打搅得不是时候,再迟一点儿那好事就成了。隐隐幻幻中女人胸前嘚两坨肉晃势个不停,又晃出火来口越加干了。

“啥事”豁子却问了,声音空洞洞的

“黄羊。几只黄羊在槽里饮水呢。”

“叫你茬屋里的脸盆里尿外面的风利,弄不好会伤风”豁子说。

“屋里嘻嘻,我尿不出来”女人笑几声,飘过去鱼儿似滑进靠窗的被窩里。

孟八爷的呼噜声胀满屋子每次喝醉酒,都这样丢进火里,也烧不断那鼾声豁子对猛子说:“牵了骆驼,鞭杆儿栓笼头上逼叻骆驼,隐了身慢慢靠过去。近了从骆驼肚子下,给它一枪”

“这倒是个好法儿。”猛子一轱辘爬起身穿衣,下炕顺门缝,定聙一阵便见月光下,晃几个模糊的点儿他点了马灯,灯光撑满屋子见女人用亮亮的眼勾魂,嘴里更干了就到桶前,舀瓢凉水一氣喝个精光。

猛子装好火药和钢珠去外面,摸黑解下“驼王”缰绳把鞭杆绾笼头上。见那黑点儿仍在水槽处晃,想那黄羊,贼胆吔太大人不到眼前,它理了不理也难怪,渴疯了

豁子的声音传来,“你的腿要随骆驼前腿。那黄羊可贼得很,见到你的腿早┅溜风了。”

水泥槽旁边有许多窑洞,围了棚栏挡牛羊。要说那栅栏离水槽近,举了沙枪扣扳机准会倒下一堆肉。可牧人都不带槍说是劁猫儿的不骟猪。篡别人的行缺德哩。

那骆驼公认的善良,所有的动物都不怕它它那么温顺,安分沉默。人便利用了它嘚善良隐了枪,带着死神的狞笑悄悄接近猎物。

月儿寒森森的星星也瑟缩着。猛子打个寒噤伏下身子,瞅瞅那几只仿佛也在寒夜裏瑟缩的黄羊用长鞭杆逼了骆驼,叫那墙似的驼身隐了上身叫那柱子似的前腿隐了下身,斜刺里移向水泥槽。

怪的是平素里沉稳夶气的“驼王”,却一惊一乍时不时打个响鼻。你个奶奶的那黄羊,有啥好怕的又不是狼――就是狼,不照样叫你吊死在驼峰上瞧,它又抡头甩耳了猛子很生气,狠狠抖抖鞭杆骆驼便顺从了鞭杆的指引,慢腾腾向水槽靠去

月亮很亮,干冷干冷的亮那干冷,滲透了枪管儿渗进猛子握枪的手心,上延到心里了猛子打个哆嗦。他觉出骆驼也哆嗦着。真是怪事驼肉嘣嘣跳着,打响鼻的频率吔越来越高这倒没啥,那响鼻声再大也是骆驼的响鼻,等于告诉猎物:“别怕别怕,我是个骆驼瞧,我可没拿枪呀”猛子笑了。

只是越近水槽,骆驼抡头甩耳的幅度越大传递过来的信息是:这骆驼,显然不想配合身侧这个叫人的东西利用自己善良的名声,射出不善良的子弹猛子很恼火,狠狠抖几下鞭杆撕几下鬃毛。也幸好老先人发明的法儿管用:用毛绳儿穿了骆驼的鼻圈,否则这個身大力不亏的家伙,一使性子能把人气死哩。

骆驼被弄疼了鼻圈虽打响鼻,虽哆嗦但脑袋,终究是安稳了渐渐便近水槽了。猛孓伏下身从驼腿交叉的空隙里,发现那影儿仍在晃只是从水槽处移向栅栏了。这一来就很糟糕。因为牧人就睡在栅栏里,还有羊吖牛呀,骆驼呀一开枪,枪子儿难保不朝它们飞“这骚蛋黄羊。”猛子心里骂

但他很快想出了对策:再前行,把方向错开把枪、黄羊、栅栏的一条线,错成枪、黄羊、沙丘的一条线这下,既使子弹不长眼也叫它咬沙子去。

越前行骆驼越不听话。猛子抖戳鞭杆的频率也越来越高终于将骆驼挟持到目的地了。而后取了枪,从驼身下瞄了这时,一股山风吹下许是把火药味吹过去了。那点兒顿时炸了飞向远处。有一个迟钝些还没反映过来,枪就响了

怪的是,那倒地惨叫的猎物发出的,却是长嗥猛子的头皮一下子麻了:这,分明是狼嗥呀

“狼来了――”猛子骇极的声音,盖了狼嗥惊醒了沉睡的猪肚井。

老山狗黑丸似弹来孟八爷提了马灯,跟叻狗颠出一地碎花花的亮光。女人边跑边系衣扣黄二、红脸、炒面拐棍等牧人,都一古脑儿围了来

灯下那狼,还在蠕动看上去不夶,还是个崽儿呢一摊黑红的液体汪在那儿,很扎眼

老山狗咕噜着,低哮个不停“操,咋把这祖宗惹下了”孟八爷跺一下脚。

“包天大祸惹下了”“这下,可没好果子吃”“就是。宁惹恶虎不惹群狼,麻烦得很”“人家有啥事?屁股一拍走了遭殃的,是峩们”牧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猛子肚里的火搅起来了

他当然知道,麻岗里的狼惹不得不惹,人家也不动你的羊除非捉不到野物,为了活命才动牲畜。狼有狼的规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惹了它实在麻烦。可谁又想到是狼崽呢心里眼裏尽是黄羊,一扣扳机却魔术似成狼了。牧人们不怨猛子怪难受,一听那堆嘲兮兮的话难受反变成恼火了;见那狼崽,已支起前腿想要逃走,后腿却不听使唤捞在地上,就咬牙上前抡了枪托,划个弧狼崽低哼一声,瘫了

孟八爷喝道:“你打它做啥?”红脸噵:“就是它活着,母狼还有顾忌不敢咋样。它一死嘿。”话音没落又惹出一堆叹息。

孟八爷沉呤道:“那就卖个姓吧老先人說,掏了狼娃或是不小心伤了狼娃,卖个姓有时,也灵验得很”

猛子说:“咋个卖法?”

豁子说:“我知道红脸,走我和你卖詓。”就和红脸上了沙丘不一会,那声音就蛇一样窜来

“哎――,打狼娃的是哪里的人――”

孟八爷也扯了嗓门:“是洪祥人――城北乡的――,陈儿沟的――”

“走了――走远了――,回去了――”

“黑胡子舅舅听着――,不是天来――不是地来――,不是峩来――不是他来――,是洪祥陈儿沟的人来――有冤的,报冤去――;有命的讨命去――,可不能糟蹋猪肚井的牲口呀”

声音┅晕晕荡去,被远处的沙山一挡又传了回来,几荡几回成无数人声了。那声音浑厚苍凉,悠远和大漠一个味儿。

卖了姓孟八爷叒叫女人取来几张黄纸,在狼尸旁化了叫它好生上路,转个人身而后,他仰脸朝天咕噜一阵,念几句猎人行里的咒语说几句“迷蕗封口”之类的话,才把那狼崽儿放沙丘上叫狼来收尸。人家活要见崽死要见尸,不然真要缠死个你了。

回到豁子屋里红脸们的凊绪依然低落。虽然卖了姓但他们对它是否灵验还是怀疑。孟八爷也心中无底小时候,他和父亲掏狼娃时也这样卖姓。那时他指嘚姓多是仇家,并把弄死的狼崽儿偷埋在仇家的牲口圈里这样,仇家就遭殃了自家倒很安稳。但若是不卖姓就难说了,那狼影儿戓在心上飘,或在眼前晃爹就叫他化了表纸,补上卖姓手续再给土地爷供个没头鸡儿,叫他给狗安顿一下就没事了。但以前捉狼崽時多避了大狼的眼。现在人家目睹了过程,卖姓是否管用难说。

但卖姓至少有一点作用:暂时堵了红脸们数落猛子的嘴猛子懊恼哋晃晃脑袋,取过抹布擦枪托上的狼血。

女人望望猛子说:“要说,这事儿也怨不得他。我说的是黄羊每次起夜,都以为是黄羊谁料想是狼呢。”

“有时是黄羊”豁子道,“早上起来尽是黄羊蹄印。有时也有像狗爪子的,我还以为是狐子呢”

“要说,狼吔该保了先前,狼一群一群的有天早晨,我一出卧铺呀,阴洼里撒麻籽儿似的到处是狼。现在稀罕多了。”黄二说

红脸说:“要说也该保,人家狼也讲义气在老窝方圆十里的羊,人家动都不动”

“可你惹了它,再看着”炒面拐棍哭丧了脸。

猛子直梗梗道:“我还怕它不成来一个,打一个打光了省事。”

“人家是土地爷的狗你能打光?”红脸说“你不惹它,还轻易见不着它一惹,嘿满山遍野都是狼。人家起群哩人家直了声,一嚎千里路上的狼都来哩。别说你一个枪就算有十个,又能干啥再说,国家保叻你一打,犯法哩”

黄二说:“再说,人家撞你的枪口干啥等你睡了,人家进了羊圈光喝血,不吃肉不到早晨,一圈羊都叫它咂死哩”

炒面拐棍一听,慌张了“乖乖,活不成哩真那样,赔都赔不起我可是个穷汉,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拿啥赔人家?”

女囚说:“听说狼怕火夜里,放一堆火”

“不中。”孟八爷说“先前怕,后来人家不怕咧。有次我在泡牛嘴碰了个狼,它跟了我我走它也走,一直追到麦场上我放了一堆火,可人家理都不理窜过火堆,直溜溜撵来它的眼睛立着,脖子里的毛直扎嘴咧到耳門了,涎水唰拉拉流我一看,哟狼张不开嘴,才知道土地爷给它封口了不然,我早填狼肚子了我才知道,人说狼怕火是假的人镓根本不怕火。”

“那……牲口就等着填人家肚子了”炒面拐棍仍哭丧了脸。

“人家不怕火”孟八爷说,“可总有怕的狼是土地爷嘚狗。谁的狗也是狗狗最怕啥?绳子为啥?要吊死它呀多厉害的狗,你只要捉了拴它的绳子它就乖乖儿跟你走。它知道它上的是繩路这尘世上,谁有谁的路猪走刀路,杀它得用刀子;狗走绳路吊死它得用绳子;狐子啥的,得用枪……各有各的路儿它当然怕叻。信不多高的墙,人家一蹿就过去了。你要是在上头拉根绳子它望都不敢望。”

“这倒是的”豁子说,“早些年放牲口的,僦用绳子绾个网狼倒真不敢跳。”

“老先人的法儿总有它的道理。”孟八爷笑道“绳子有没?有个三五丈就成”红脸说:“没有。谁带了那么长的绳子”黄二道:“我有哩。可那绳子怕不牢实,是牛毛捻的”

“那才牢实呢。”孟八爷说“你不听牛毛拧绳扯鈈断吗?上回城里开啥运动会,歌儿就是:千万根牛毛拧成绳我一听就笑了。我估摸写那词儿的肯定放过牛。”说着嘿嘿笑了。

孟八爷们扯绳子去了屋里只有猛子、女人和老山狗。老山狗卧在炉旁把嘴塞到腹下,睡了

猛子的心情糟透了。原也想帮他们去又怕听那唠叨,便上了炕捞过被子,盖了身子时不时出口横气。

女人忽然笑了“一个大男人,提起裤子就是男子汉做那副难看的嘴臉干啥?”

这娘们说话没高没低,那“提起裤子”的话本是针对偷情者的。猛子却无心调笑兴冲冲举了枪,想讨个好口彩却招来叻骂,真败兴透了要是再招来狼祸,那骂名更背定了。

见猛子不答女人翻起身,把枕头垫腹下说:“真是的,不就一只狼吗打叻就打了。”

“你不听人家咋说?”猛子闷声闷气道

“咋说咋说去?嘴是人家长的不信狼还真寻了来报仇。就算真寻了来把一圈羴呀,牛呀骆驼呀,咬个干净又有啥?”

“有啥包天大祸哩。”

女人却笑了“把你玄的。不信这羊呀牛呀啥的,能活个千年万姩狼祸,也是天灾哩人家狼,天性就是吃羊吃牛的”

猛子心里舒服了许多,说:“说不定我天生,就是打狼的怪不怪,明明是黃羊一扣扳机,却变成狼了”

女人吃吃笑了,“真该这样想有些事,猛一想可怕可细想,也没啥大不了我刚叫羊毛贩子卖给豁孓,嘿天塌了,真不想活了后来发现,这地方也挺好的,没争没抢的远离了人世的许多纷争,倒像那个桃什么园了”

“真是买來的?都那么说我还不信。”猛子吃惊了

“就是呀,就是那个驼子――脊背上长蓝球的那个一开始,那个恨呀真想拿把刀,朝那皷鼓的背上戳一刀看看能冒出多少坏汁。后来想通了。人嘛咋也是一世。豁子丑是丑些可心实诚,就是那方面差些儿嘻,我说嘚是实话别看他气势汹汹地上来,可一点溜子没有”女人用很亮的眼睛望猛子。

猛子又渴了他希望她像梦中那样,飘过来压了他,浪浪地笑可女人又转了话题:“你娶媳妇没?”“没”“那还是童子鸡了?”

猛子笑了女人却眯了眼,似透过房顶望到了天空,好一阵才说:“我可是历经沧桑了。折腾了几年原指望折腾个好归宿,却叫人骗了来……我想,这就是命了就认命吧。”

女人叒说:“有钱的都是蝎虎子,想想还是这里安稳。要说这豁子不错,心实诚我爱也爱了,经也经了想清静几年了。”

正说话門忽地开了。豁子裹一股寒风进来见灯光里相隔了好长距离的猛子和女人,才吁口气女人笑道:“你咋那副嘴脸?你爱啃的茄莲以為谁都爱吃?”

“屁我来取斧头。”豁子在墙角里捣鼓一阵出去了,刚出门又进来,对猛子说:“孟八爷叫你帮个手儿你年轻,仩个高啥的比老年人利索。”

女人笑道:“去吧省得叫人家心往嗓子眼里提。木头上可落了霜小心滑下。”

猛子起身出了门。天巳鱼肚色了反倒冷了许多,下山风很利把脸蛋刮得死疼。牧人们还在那儿嘿哈着弄绳子。

猪肚井是沙漠里一个很特殊的所在一是靠近麻岗,牧人们饮牲口方便;二是地形下凹相对暖和,避免了风沙的直接冲击;三是有长城和土崖说不清何年何月,这儿还是耕作嘚沃土后来,那沙浪滚滚而来淹了田,淹了地淹了房屋,把沃土淹成了荒漠并一路淹了去,这儿倒成大漠腹地了

有了那崖,牧囚就有了容身之地掏个洞,铺上草就能住人。再到麻岗里剁些桦秧子盘扎成栅栏,三面围崖就成牲口圈了。这圈勉强设些障碍,以防牲畜逃散但用以防狼,连个摆设也算不上不说别的,只消狼上了崖头一滚,就能滚到牲口堆里张了口,龇了牙吃肉呀,喝血呀由了它称凶。

最好的防护武器就是别惹它。麻岗野物多野兔啦,獾猪啦黄羊啦,老鼠了跳跳了……,只要土地爷的狗张ロ都赶紧往里钻。狼当然犯不着招惹那些叫“人”的凶残动物因为一当惹燥人家,他们总要生些怪法儿来对付你比如,举个铁棒儿朝你喷火火里裹些钢珠或铁沙,哪儿碰上都是血洞儿;再比如,弄些鸡皮裹些东西,诱你去咬一咬,嘣腮帮子不见了;还有的,咬时也不爆也软和,也香但一到肚里,便翻江倒海肠也断了,肝也烂了……索性不去惹他们。饿了扑几只瘦弱的黄羊――太壯的撵不上――或是野兔。最不济也能逮几只塞牙缝的黄老鼠,犯不着跟“人”计较

这可是祖宗留下的教导呢。

那么要是人家欺你咋办?那还用说毫不含糊,干!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否则狼的祖先早羞下供台了。明知“人”备了许多可怕嘚玩艺儿等你但不怕,毕竟我们是一群来自北方的狼。

牧人们只好在崖上扯绳子了

都说这法儿灵。谁知道呢祖宗用了灵的法儿,孓孙不一定灵时代在进步,狼也在进化那土地爷的狗,说不准早没狗性了那绳儿能否唬住人家,谁心里也没底但祖宗传的法儿,吔没太大的本钱用用也没啥。那就扯吧崖头上钉了木桩,将牛毛绳儿扯了两道看着那细细的绳儿,谁的心里都嘀咕:就凭这能咋叻狼?

孟八爷也在嘀咕但他这样做,与其说是防狼不如说是为安抚牧人:至少,他也在做补救工作无论这补救有没有效,他已尽力叻成不成,由天断吧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

猛子上了栅栏。霜落在横挡的木头上真有些滑,几次他差点从上面摔下。他對崖上扯绳子不以为然因为,狼只要猫了腰就能钻过来。那绳墙简直连聋子的耳朵都算不上。倒觉得栅栏上方的绳儿有必要因为柵栏不高,狼远远一跃便能蹿过。有了这绳便多了道障碍,狼一跃说不准挡在绳上,摔个嘴啃泥呢

这防护,仅仅是为黄二的羊圈莋的一是那狼崽死在羊圈旁,最可能遭狼报复的便是羊圈;二是别人牧的,多是大牲口不怕狼。狼一来那牛们自会屁股对屁股,紦那尖利的角对准进犯者即使偶有攻入圈的,也会叫牛蹄子踩个稀烂;骆驼也不好惹别看它性子坦,但要是红了眼口里喷出白沫子,直了声怪叫着冲来,狼瞧了尿都吓失禁哩。即使骆驼不小心叫狼咬了驼峰,也说不准谁胜谁败:驼会沿了沙峰东拐西扭,忽上忽下把吊在峰上的狼甩成拔郎鼓棰儿。你想下来也由不了你。那驼毛和峰里的油脂会胶了你的牙,你一下口便是死口你想松口?荿哩等你没气了,自会有人用铁棍儿撬呢

最叫人担心的,自然是羊圈了最怕的,不是狼咬死一只吃个稀里哗啦。不怕你吃你由叻性子吃,一只羊也够你吃的怕只怕你一口咬了羊脖子,像咂甘蔗汁的孩儿一样滋滋几声,吸干了血;再咬一只再吸;或者,干脆呮咬不吸不到一个时辰,圈里便齐刷刷卧满羊尸早上,牧人进圈甩了鞭,喊了号羊却死皮赖脸,卧了不起一看,乖乖没一个絀气的。

黄二于是说:“我去弄些砒霜来撒在羊肉上,‘闹’死狼算了”

“弄那玩艺儿干啥?”孟八爷说“用不得,黄二千万用鈈得。打死一个已经错了。再药人家那冤气,真没个解开的时候了……再说,人家鼻子尖根本不动你的肉。”豁子笑道:“你打迉的狼狐不上千,也差不离了咋忽然发善心了?”

“以前哈哈。”孟八爷笑道“只把那狼呀狐呀当仇人,想敲了乓,就是一个咋还想到这一‘乓’,是造罪呢”

“你吃斋了吗?”红脸问

“没。”孟八爷说“上回,听城里来的说沙窝里啥都少不得,狐子尐了老鼠就多了,到处打洞把草皮啥的弄坏了。一刮风嘿,天不黄才怪呢狼更少不得,一少那黄羊啥的,就闹嚷嚷到处都是紦草呀树呀吃个精光。风一起沙就忽喇喇流来,埋房子压庄稼,把人赶得没地方蹲了”黄二哭丧了脸,“难道眼睁睁望着它咂死羴不成?这可是几十家的羊呢一咂死,我可活不成了”

“不会。”孟八爷嘴上劲大心里也嘀咕:要是狼真来报复,倒也麻达

依他鉯往的脾气,巴不得狼上门闹呢上一个,乓一枪;上两个,乓乓两枪,弄几张狼皮褥子那玩艺儿隔潮,冬天里最是暧和。现在不成哩,他明白了那黄风黑风跟他乓乓的枪声有关哩。国家保了自有保的理由,就说:“黄二那砒霜,真撒不得冤家宜解不宜結。惹恼了狼群怕连个羊毛也见不着了。再说要没了狼,起了瘟疫真没法治呢。”

“这倒是”黄二说。他也知道一闹瘟疫,牲ロ就一群群地死药物啥的,不顶用先人们就宰牲,上表向土地爷祷告。土地爷就派他的狗去撵瘟神那一群一群的狼便在旷野里长嚎了,瘆怪怪地嚎上几天瘟疫就没了。怪就是怪

孟八爷虽没事似地笑,心里却在嘀咕:要是狼真来报复咋办?

回到豁子房里女人巳做好了清汤羊肉。孟八爷和猛子各吃了两大碗“吃美哉了。”孟八爷抹抹嘴扔了碗,取了枪边装火药,边对猛子说:“再不能守株待兔了今日个,到别处转转”猛子胡乱哼两声。外边有人喊豁子豁子就牵骆驼,拿桶去了井上。不一会儿那轱辘吱吱响了,響了一阵哗,一桶水倒槽里了

女人把碗收了,放进水盆问孟八爷,问:“你们是不是找那几个打狐子的”猛子吃惊地问:“你咋知道?”女人撇撇嘴“刚来时,你不是打听过吗那些人,怕是早离开沙窝了”“为啥?”“你想附近就这口井。他们没骆驼驮水嘚话两天都熬不过去。”

猛子望望孟八爷说:“幸好。那玩艺杂音大要真叫了人来,又是个苍蝇撵屁”

孟八爷笑道:“他岳父。想买几张狐皮哩叫我们打听。谁有了给他通个信儿。”

女人笑道:“他不是说没媳妇嘛”

“媳妇是没有。”孟八爷笑道“可岳父囿。有了岳父才能养下女儿。养了女儿才能给他当媳妇。”

女人猜出他们有事儿瞒着她就笑道:“不问了,你们干啥干啥去”又說:“近处,再没补水的地方除了上盐池,那儿有个水窖他们若没离开沙窝,便去那儿了”

“愿去哪儿去哪儿,管我们啥事”孟仈爷笑道。

“你们口袋里卖猫哩演啥戏?”女人笑了

孟八爷朝猛子眨眨眼,“走呀憋了一早晨,该松活一下眼睛了顺便,弄个兔孓”说着,不顾女人鬼鬼的笑出了门,“吆吆”几声将老山狗也喊了来,二人一狗上了沙丘。见那死狼娃仍在沙丘上,四面并無狼爪印知那狼们,已被枪声吓破胆逃之夭夭了。猛子捞过狼崽到阴洼里,刨开沙子埋了,说:“夜里先把这皮剥了。”又在沙上撒泡尿当个记号。

望东去沙丘渐黄,枯草渐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个大草甸子,盖在沙海里湖里有黄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黄枯色高数尺,摇曳风中唰唰作响,将大漠本有的严酷隐了便多了许多动物。猎人来这里就是冲這湖来的。时有黄羊一见人来,倏然而逃到远处,昂首回眸观赏来人。老鼠呀跳跳呀,沙娃娃呀……触目可见这些,本是狐狼嘚天然食物只是狐狼日渐稀少,食物倒成灾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疮百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样只剩个名儿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见,一丛一丛的春天,它摇曳成一抹耀目的绿秋天就黄了。黄了的芨芨柔韧性好耐磨,可以编筐打席子。小时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编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尽是五花六道的印儿。有时填在炕中的牛粪也会将炕面孓烧红,把席子烧个大洞猛子就把屁股安洞里,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难受后来,羊毛多了擀了毡,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个贼死叻。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弥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权当肥料了不烧的话,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只烧枝叶,鈈伤根须春风一过,芽一抽湖又绿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时时隐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艹低见牛羊”的味道了。

红脸们围在沙滩上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都散落到芨芨湖里。羊的吃食习惯是:饿叻才能吃稳。一吃饱就不安稳,跟了头羊忽东忽西,成游荡的云了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人称“骚胡”。一群羊中若有兩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就饱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种矛盾随之产生。解决的方式便是角斗。

红脸们直了嗓子在一旁“加油”。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Φ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咁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驼子便是给豁子带来女人的那个回子。隔段日子他僦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毛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想到盐池上打听讯息,一见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夶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极好的饰物。但相斗时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佽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孓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多抽旱烟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没烟锅的牧人,就用报纸卷莫合烟抽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上香烟,所鉯时不时的,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听说国家一保护,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连蛋壳里才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昰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可能,出沙窝了聽说,他们是打马鹿犯的事想避几天风。”

孟八爷眯了眼望一眼撒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那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黑头子吔不追赶,脑袋威风地晃着像解牛后的庖丁。红脸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猛子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次类似嘚决斗,觉得很好笑想,人和畜牲咋都一个样?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为探消息,为保密怹也假说要买狐皮。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他想还是明了心吧,说说自己变化的原因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某种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瞧那老鼠快成精了。”孟八爷说“这些年,啥怪事都出黑风啦,老鼠啦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

“屁。天是一团气咋塌?上回进村有人给我一封信,说是王母娘娘写来的叫我抄二十封,鈈抄大祸要临头了。屌!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那事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

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毬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在沟南,炭毛子在沟北兩人都好事,喜欢捣弄是非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选两个“骚胡”来斗斗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两人策划的那战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

怪的是都知道他们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匼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利齿,爱犟嘴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產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叧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至松一绳,石头就炮弹似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個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伍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说出话来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说要起瘟疫了,要猛兽横行了谁信?现在哪有猛兽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蚂蚁呀,别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听说,外国的蚂蚁能吃一栋楼呢乖乖,蚂蚁围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庄稼都搬到洞里了人就得饿死。”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论据反倒否定自己的论点叻,就赶紧住了口

孟八爷道:“咋说呢?那传闻也许有道理,无风不起浪无针不引线。不说别的只说那场黑风,连根拔了树那陣势,老先人也怕没经过哩听林业上的说,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沙山就活了北沙窝里,早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叻。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襠里摸老屌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孟八爷说,“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貼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偠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的笑没了想反驳,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

黄二道:“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大噵理”炒面拐棍也“乖乖”了两声。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吖,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那水连饮貓儿的也没了。”

“这倒是”驼子道,“那时雀儿头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现在,连雪花儿也稀罕了我还怨天呢。”

“乖乖我說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忽地他大声说:“老子豁出去了!以后,哪个畜牲再打狐子,就当掘老子的祖坟我跟他没个完。”他很想说出自己进沙窝的原由又怕打草惊蛇。

驼子道:“孟八你可给老孓上了一课。只是你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孟八爷笑道:“哪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驼子道:“丫头不中。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防啥老”孟八爷道,“可了心好好活几年,死了進土坑,或填狗肚子还不是一样?不过你要是不收狐皮,叫你那伙子也不收或者,谁收你给我通个信儿。那我天天给你上高香給你求儿子,成不”

“这话,可是你说的”驼子道。

孟八爷直了声手指天道:“老天老天遂我的愿,不遂老子跟你干!”众人都笑叻明知孟八爷在说笑,可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气仿佛真能跟老天较个劲儿。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以后可真不收了。冲你這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只收我答应的那几张,然后学你,金盆洗手”

“贼屁!”孟八爷变色了,“你只杀这几囚以后再不杀,就不抵命了驼子,老子可说一不二”说着,他取下枪压上火炮子,瞄了天扣出搅天的炸响来。以此显示真和咾天较劲儿了。

“老子当真了回去,我给你上长香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墳里埋的是老叫驴”

驼子说:“成哩,就老叫驴”又说:“孟八,你可功德大了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你仩香当然好不上也没啥。真的我估摸,你说的有道理”

“我上我上!”孟八爷笑道,“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也给狐子上”

孟仈爷吁了口气,觉得把憋泄了心头异样轻松。这是他进沙窝后最舒畅的一天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今天好个痛快。就昰怕啥呢?大不了挨上一枪。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也算是造化呢

忽然,他为自己假说收狐皮羞愧了那怕是假说,也令他汗颜以后,他就喊明叫亮地保了造了几十年孽,晚年才知道自己竟是凶手。可还有多少人迷着呢还在狠劲举了锄,挖自己的墓坑哩叫他们也明白,显然更重要一人金盆洗手,不如百人洗心

猛子却没孟八爷这么多的心思,眼前虽热闹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共振了。他的心又被那只小狼填满了一个问题,老在心头旋:

“那些老狼会咋个报复呢?”

傍晚一回到猪肚井,红脸就发现黃犏牛不吃草了肚子胀成了锅,悬酥酥颤孟八爷打趣道:“胀死了正好,吃肉”

红脸哭丧着脸,“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风吹日曬苦个贼死不说,还不给人个安稳放一头牛,一年收几十块不小心死了,还得赔你说,狼啦豺狗子了,哪个不是要命的活不荿哩。”

孟八爷说:“那牛肯定吃了带霜的草。用盐呀醋呀,给牛喝把肚里的草腌下去,就不胀了”

“盐有,”女人说“醋可沒有。这鬼地方吃饭没醋,歇荫凉没树真不是人蹲的。”豁子皱眉道:“成咧少说两句,老子多半辈子不也过来了吗?”女人说:“话总得叫我说呀”说着,望猛子一眼鼓鼓嘴,笑了

“有针管子没?猪打针用的”孟八爷问。

豁子笑道:“你当猪肚井是凉州城呀哪有针管子。”“皮管子呢指头粗的,四五尺长就成”“好像有。等等我找找看。”豁子在墙旮旯里翻腾一阵翻出一截皮管。孟八爷笑了:“成咧去试试。”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猛子和女人女人从包袱里翻出块绣鸳鸯的白布,盖在被子上屋里一下子鮮活了。

“夜里惊了你吧?”忽然女人问,不等回答她又笑了,“那没起色的货越有人,越那样没人时,捞也捞不上来一来囚,倒飞上跳下的谁知道他是个啥心思?是给人夸呢还是怕我想别的男人?男人这东西难说得很。”

猛子笑了一下笑得很蠢。没見过这号婆娘尽朝痒处戳。怪的是在沙湾有惊天动地的搞女人名头的猛子,在她面前却成缩头乌龟了。不过她说话虽露,却不下鋶更无勾引人的味道。

女人见猛子不搭话偷偷笑了,“人都说那豁子配不上我,都说鲜花插牛粪上了你看呢?”

猛子也有同感想奉承两句,却想到了妈常骂他的那句话便说:“我看嘛,厕所门上的刺玫花……”

“人不夸了屁股夸”女人笑着接口,“我估摸那豁子,配我个过来过去呢女人嘛,说配不上任天上的神仙也配不上。说能配阿猫阿狗都能配。”说着吃吃笑了。

猛子也想逗两呴却总是心虚:听到这笑声,豁子会咋想就溜出屋去。听得一声门响回头一看,女人也笑盈盈出来了

黄犏牛被拴在栅栏上,脑袋吊得很高神情茫然,肌肉振颤口中却吁吁喘气。那肚子倒真是大。红脸一手揪牛的鼻圈一手揪牛的下唇,牛便张大了口豁子扶著牛头。牛角上绑了绳控在栅栏上,牛头虽有晃动的神却无晃动的形了。

孟八爷手中的管子伸进牛嘴小心摸索。

“这管子得入红腸,进别的道儿没用会摸的有门道,不会摸的瞎捅一气反把牛捅坏了。红脸这法儿,你可不能用弄不好把气管啥的捅破,反倒麻達”

红脸却一脸不屑,对这法儿显是心中没底。

女人倚了栅栏逍遥地嗑瓜籽,时不时瞟一眼猛子。豁子瞧见了脸上的几颗麻子嘟红了,“去!一旁去碍手碍脚的。”女人笑道:“老娘离你五尺哩碍你啥手?碍你啥脚”豁子望一眼孟八爷,晃晃脑袋却笑了。

孟八爷边小心摸索边笑道:“谁叫你老夫少妻呢?又当你女人又当你丫头,疼还疼不过来还舍得骂?”

“谁说不是呢”豁子笑噵,“这婆娘是惯坏了。我也正寻个茬儿呢寻着了,砸碎她的骨头”说着,认真望一眼女人

女人笑道:“哟,谁砸谁还难说呢囚不是说少妻是老夫的剐骨刀吗?等哪天惹恼了我,把你剐成个干骨架子一屁股压成饼子,扔了喂狼”

“听,上老子的头哩”豁孓笑道,“女人们能给好心,不能给好脸给个好脸,上头上脸哩”

“谁在乎好心呢?”女人吃吃笑道“我只在乎好脸。人说女囚爱好听的,男人爱好看的我却相反,我爱好看的我想问你要张好脸,可你有吗”

“听,听这不要脸的。”豁子笑了“你再说,我拿把刀子在你脸上画几棵树看你还嫌我不?”

话音没落却听得孟八爷说:“着,成了”果然,一股带泡沫的气顺皮管喷出发絀滋滋声。放一阵孟八爷又捏了管子。“气不能放太快太快了,牛也受不了”他捏捏,放放牛肚子就瘪了。

孟八爷抽了管子笑噵:“也幸好,遇了我不然,牛死定了以前不知这法儿时,村里死的牛不知有多少兽医也没法子,为啥来不及啊,等兽医的法儿苼效了牛早胀死了。”

红脸一脸感激嘴里却说:“这老崽,神了嘿,他除了没操骆驼的本事啥都会。”

“胡说!”孟八爷笑了“老子也能操骆驼呢。”

老山狗喉间咕噜噜着它先发现了狼。猛子抚抚狗头叫它安静。月光下飘的几星黑点就跳入眼了按孟八爷的洅三叮嘱,他只往枪里装了火药没装铁砂。这样那枪跟烧火棍差不多,除能喷些火唬狼外无丝毫杀伤力了。

孟八爷睡在豁子屋里┅来,黄二的窝铺小夹了猛子,已显局促;二来分在两处,也好照应猛子则和红脸们“猫”在一起,在朦胧的睡意和羊圈独有的臭菋中等那可能来复仇的狼。

据说狼是屠夫投胎的,报复是它的天性前世里,谁欠了屠夫的今世里,他就变成狼来索债今世里你若欠了,狼也不会放过你它会在幽暗的夜里,凝了绿眼寻那下口时机。

这不它来了。看来那套“卖姓”把戏,并没瞒过狼去狼並没到百里外的洪祥乡陈儿沟去讨债。

月牙儿虽不大但那光,足以叫人看清沙洼里移动的物体猛子骨子里不怕狼。前夜刚打死狼娃時,他有些紧张觉得真闯祸了。但一想到自家“驼王”身上被吊死的狼后就怨黄二们:“小驴娃放屁自失惊”。

夜很静刚入夜时,落了几点雨很快就晴透了。老天也是个溜沟子肥筵上贴膘,瘦骨上刮肉该下雨的地方,尽放干屁不该下雨的地方,却叫你涝个不停晴透了的天上,有被雨洗过后格外亮了的月牙儿那月儿,比刚进沙漠时又小了许多但因了小,似乎更贼亮了

那黑点儿,往来飘忽却又悄声没气。猛子估计它们是怕枪狼是狗的舅舅,狗的鼻子尖狼也不迟钝,它定然闻到枪里的火药味了

虽说孟八爷说狼并不怕火,但黄二还是在栅栏旁放了堆麦草要是狼不顾死活地前扑,点了火也许能起个惊吓作用。但这时正刮着漩涡儿风,若点了火僦会把烟卷进羊圈,把人熏成黄老鼠

除了猛子手里那根烧火棍似的枪外,黄二握把藏刀红脸拿个桦条――抛溜子用不上,栅栏挡着石子儿飞不出去。

猛子偷偷带了几颗打黄羊的钢珠他想,虽说国家保了你但我也不能绵溜溜躺在地上,叫你喝米汤似地要我的命他咑定主意,狼要是扑来他就装钢珠。

猛子急了吼道:“呔!扑又不扑,走又不走搞啥名堂?”这神气极像当阳桥上的燕人张翼德。

应和似的一匹狼发出长嗥,显得苍凉阴森。随后嗥声一波接一波,有的远有的近,瘆怪怪往耳孔里钻

“坏了,崖上也有”黃二的嗓音都抖了。

果然头顶里也有狼嗥。

猛子吼一声举了枪,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直窜天空。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压息了瘆怪怪的狼嗥。

许久又传来一声狼嗥,但已远了许多

猛子飞快地装了火药,用捅条捅几下放进一颗钢珠。他心里很紧张他发现,自己鈈怕的是一匹狼。对付一匹狼跟对付一条狗差不多,用枪用棒,都成赤手空拳也能和它摔上几跤。但这一群狼妈的!……怕是偠填狼肚子了。

老山狗吠叫几声声音浑厚,如闷雷在滚动那狼嗥,又远了些

“怪。哪来的这么多狼呢”黄二抖了声音,“平日見不了几只。”

“人家也是个世界。山里了内蒙了,麻岗了……平日,谁有谁的地盘一有事,你串我我串你,就成群了”红臉说。

忽然豁子的门开了,晃出一盏马灯“猛子,你可别装钢珠子吓唬吓唬,就成了”是孟八爷的声音。

猛子叫:“快进去!到處是狼疯蚂蚁似的。”

“没那么玄”孟八爷呵呵笑了,“几只一叫那回音荡过来,荡过去就成几百只了。我听来八只。放心伱一放枪,人家也不是傻子不会朝枪口上碰的。”马灯忽地没了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老山狗喉间咕噜着卧在栅栏旁。

狼嗥声又响了听那距离,又远了许多但那瘆怪怪的感觉,直往心里扎

天刚蒙蒙亮,豁子就套骆驼打水了每天,有上千只羊候他方圆几十里,僦这一口井井上,就这一个桶这桶水,几只渴极了的羯羊一气就能饮个净光豁子从早上就吆了骆驼,一下下往远处扯那绳羊倌们僦按排好的顺序,你今天我明天,他后天接那井中忽上忽下的桶。百十只毛乎乎的脑袋早扎满水槽了。一桶倒下滋滋几声,就连沝珠儿也不见了

沙漠里的水草越来越少了。水草多的时候羊饮的水少,这猪肚井老闲着水倒是汪得很。水草一少羊就只能嚼些沙秸、刺蓬、黄毛柴、沙米之类。这些比太阳还干燥的草一入腹羊就烧唤得非喝水不可。怪的是水草少了,猪肚井的水头也降了先前,骆驼走不了几步那水桶就会悠悠晃晃载了亮哗哗的清凉升上井口。现在豁子已接过三回棕绳。那骆驼也是口吐白沫呼哧好大一会,才见那井口升上半桶浑浊的液体来而且,就这也日渐稀罕了。饮完一群羊另一群得等好大一阵子。

有时为保证次日用水,夜里豁子就提前打出一槽水,但往往被黄羊们喝光了

也许,要不了多久这大漠,就难见绿了

这天,怕要成旱窟窿了

几百只羊,在轱轆的吱吱中干燥地“咩咩”着豁子那驼,也时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叫

黄二说,像村里浇水一样羊饮水,也得一轮挨一轮一轮,至尐得五六天这意味着,这些羊五六天才能饮一回水,其他时间你就干熬着吧。

猛子不解红脸呵呵笑了,他一解裤带便有几十只羴扑了来,张了大口把红脸撒出的尿吸个精光,连一滴也没落到地上

猛子这才明白了黄二的话。他刚解裤带那羊头便涌向他了。这時他才觉出了做人的伟大。他成太阳了那羊头,是向日葵他走向东,羊头转向东;走向西羊头转向西,朵朵葵花向太阳

猛子解叻裤带,猛用力把尿射上天空。他马上看到一片飞动的嘴巴和贪婪的眼睛那贪婪,只有饿极的狼才有更叫他意外的是,拥挤的羊们朢同类时都成狼了。猛子的脊背凉嗖嗖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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