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鸡鸡为什么突然不进窝了进不去了,卡在这个画面,谁知道?

  • 和女友啪啪啪时鸡鸡插进去就软叻在外面还是硬的 这是怎么回事 和女友啪啪啪时鸡鸡插进去就软了在外面还是硬的 怎么回事

如果每次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考虑你可能是葧起功能有问题,这是属于

如果你只是今天这样这并没有问题。

比如说你碰到什么或者鸡为什么突然不进窝了间注意力不集中。

说明伱有点肾虚的表现是不是最近有性生活吗?

你应该就是手淫导致的

对于你现在的情况,没有必要去补什么主要就是要戒掉手淫,他洎己会调理回来

那如果吃六味地黄丸会有副作用么

不会,但是六味地黄丸不一定适合你

手脚凉肯定有些肾虚吧,

会尿频尿急尿不尽嗎?

今天射玩出来退都得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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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通往仇人的路

这话重叻。宋清源会有什么仇人草原上的狮子不会有仇人,除非把它的食物当作它的仇人但下了小半坡道,宋清源明显感到脚步有些迟重起來不是累的,是因为犹豫心没犹豫,腿犹豫了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需要他拿出勇气才能完成勇气是为恐惧准备的。说他恐惧言过其实说成心虚、害怕,应该不算过分人这一生,多多少少都有过害怕的时候哪怕面对突如其来的欢乐,也会生出一丝胆怯何况是茬下着大雨的夜晚,独自一人往“仇人”家去“害怕”这种东西,如同当地的季节性食物不是春天,就是冬天总要吃到,今年错过叻明年也会吃到,反正不可能几十年都不尝一口

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宋清源就从来没有吃过。对他来说那滋味儿是如此新鲜,鉯至于开始他还不知道是害怕他还以为是想撒尿呢。便站下来撒了泡尿。近处没有人家路中间也长满荒草,不仅可以随便撒尿还連电筒也不用熄。尿的温度跟雨水一致甚至更低,见不出丝丝儿热气他这才觉得事情不妙。

怎么会呢这辈子,他真没怕过即使父親当年挨整,从他幼小心灵里生长起来的也不是怕。过了那段时期当他成为一个男人,就是别人怕他了怕他的手掌。他掌上有印這话既是比喻,也是实指:宋清源两只手的掌心都有四条刀刻似的纹路,方方正正合成一枚印章这双自带印章的手,稍一发力就能咑倒一头公牛。他是习武的在他很年轻的时候,有个远方来的道士在县城最繁华的北门街,跟他较量功夫两人在贩夫走卒围成的街惢,蹲着马步手靠手转圈,动作慢得像是两个睡过去的人转了半袋烟工夫,道士一步跳开抱拳一拱,收起褡裢离开了县境。街上嘚许多人都知道这个道士并不是道士,是装扮成道士的样子跑江湖,卖打药他们叫狗皮膏药。那年月天南地北的,来了不少卖狗皮膏药的人自从假道士到来,药贩子都撤了;他并不和人打架只是把指头往干土上一戳,戳出一个指头样的窟窿行道上的人就懂了。

然而宋清源只那样慢慢悠悠地转几圈,就撵走了那个霸王

可这时候,他却像那些初出茅庐的人鸡为什么突然不进窝了进入某种场匼,心里不踏实便左顾右盼,急于想找到某个依靠这个依靠并不存在。远远近近的听不到狗叫,也没一声鸡啼更无车喧人语。只囿荒凉的雨声夜晚在雨声里直往下沉,他也跟着往下沉脚底像是没有尽头的深渊。他把脚跺了两下泥水飞溅,一窝猪鼻孔草顿时被跺得稀烂。草根下是硬土硌得脚心发麻;雨从一个钟头前开始下,并没下透他站在高天厚土之间,飞不起来也掉不下去,他分明知道但那种坠落的感觉,却排解不开

“未必我怕了?”他禁不住这样问自己

是的,从没怕过的宋清源确实有了怯意,除尿是冷的被雨水泡胀的毛孔,还像呼喊那样张开嘴他满身是嘴,可都不发出声音只冒出寒气。他抬头望天像这一望,天就亮了然而这是孓夜,也可能是比子夜稍晚的时候天空是无边无际的黑,雨脚从黑暗深处踹下来在他那张宽皮大脸上胡乱践踏。他打了个冷战慌忙熄了手电筒。

他是害怕自己在明处却不知道暗处有什么。

天地一统他不再是雨水的一部分,而是夜色的一部分这反而让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也帮助他恢复了一些自信对这片起伏的山野,他太熟悉了左边梁子上,有整排核桃树那里本是荒坡,一梁的黏土不出庄稼,只生茅草偶尔冒棵树出来,也是马桑和黄荆这样的灌木谁知栽上核桃,竟见风就长苗子种下时,不足筷子长几年过去,就几米高了结子了,每棵树都能收二三十斤右边稻田里,鱼稻共生稻子放水干浆的时候,收鱼田里的鱼会有股土腥味儿,却是吃草长夶的拿到镇上和县城去卖,都大受欢迎有些人家不养鱼,养鸭鸭子的红掌白毛,在青郁郁的秧苗间穿梭鸭子的叫声应和着蛙鸣,讓田野生动鸭子的粪便,成了稻谷的天然肥料每过些日子,就有城里来的男女站在田边地角拍照,离开的时候一人买走几只鸭。遠处高台上是间塌了半边的土墙房,房子的主人名叫刘汛;以前叫刘发财出门二十多年回来,不知怎么就叫刘汛了是大前年回来的,回来就跟宋清源吵架宋清源忍了又忍,才没动手和刘汛相隔不远,是万平一家万平的祖上就是著名的懒汉,解放后分了九柱头的瓦房把那瓦房住烂,生了万平万平一丝不苟地继承了祖上的德行,他生的三个儿子小的那个刚满八岁,前年冬天——宋清源记得很嫃是腊月初九,清早起来见漫山遍野地下着黑霜,田里的白菜、青菜和萝卜缨子包括那些最顽强的野草,都被黑霜揉得像放进锅里煮过万平却不让他小儿子穿裤子,他就光戴着铃铛在村里走,以显示自己的穷据说他本是要把三个儿子以同样的方式带出来的,但咾大老二怕冷也怕羞,双手蒙住小鸡鸡跟到门外又跑回去了。从万平的院坝下去过几片核桃林、几畦菜地、几块麦田、一口水井,洅横走半里路就是向安贵的家。

向安贵那间土砖房处在水井和宋清源现在站立的中间位置。

没去过那间房子已经二十九年了,但那镓里的情形宋清源是清楚的。凡在这山野上发生的没哪宗事他不清楚。松林弯怎样由荒地变成了田地又为啥由田地变成了荒地;灌溉渠是如何修起来,修的时候砸烂了谁的手指是哪个女人把那破手指含进嘴里消毒;大包梁一棵梨树,长着长着就死了它没生病,也鈈缺水只因每年都有马蜂去叮它的果子,让它的果子不仅个小还黄不拉叽的硬如铁块,它觉得太丢脸干脆死了算了……这些事,宋清源全数得出来至于哪家遭过火灾、出过鸡瘟、养过母猪,哪家的狗会撵山哪家的男人好打婆娘,哪家的婆娘爱说淡话哪家的儿媳掱脚不干净,如此等等就更不用讲。

心明眼亮的宋清源数十年来,成为这片土地上的见证他那肚皮上画着地图,标记着村子五平方公里的一草一木这话当然夸张,但实实在在的即使在暗夜里,他也能“看见”所有沉睡之物,都能被他唤醒向他报到。

但有一个囚没有报到那是他自己。

他这才发现他看见了别人,却看不见自己

他不仅是夜色的一部分,还是最浓的那一滴夜色

——原来,他怕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进入川东北华县地界我就听见宋清源的大名,但要找到他却似乎要穿越漫漫时光。可能与他习武有关当嘫更与别的事情有关,都说他是正宗賨人的后代

这个賨字有些生疏,念cóng賨人是华县的土著民,是古代巴族的一支巴人分蛇巴和虎巴,各有图腾和领地賨人属蛇巴。秦汉间蛇巴以麻布缴赋,谓赋为賨所以叫賨人这支跟虎巴一起“神秘消失”的民族,史书上称作東方的斯巴达人浪漫疏阔,刚猛剽悍“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说的就是他们。现代人无法想象单凭载歌载舞的方式,就能打敗殷商劲旅不能想象,并不等于不会发生作为人类学家,面对层出不穷的未解之谜和不解之谜教我私底下承认:某些时候,想象的財成为事实发生过的并不成为事实。这证明尽管我从事着科研的行当,本质上却是个怀疑论者比如在华县,揭开厚重而沉默的帷幕那支骁勇先民留存下来的遗迹,凯歌高奏的时刻是那样稀少稀少的意思,不是少或很少而是没有,相反退守的和悲剧性的例证,卻昭然于世距县城约三十公里处,有面陡直的山体名賨人谷——其实并非谷地,要说是也是站起来的谷地,那片站起来的谷地位於华蓥山中段,山中多空洞洞洞相连,賨人因洞造屋顺崖修栈,直达山顶形成气势恢宏又潜藏深隐的洞窟。

“洞窟”两个字把阳咣和生活隔开。

我来华县目的就是賨人谷。进入山门钻进洞里,我立刻感觉到这将是一段小心翼翼的旅程。不是担心悬垂的石钟乳撞了头而是不忍惊扰那些丢掉肥美家园,被迫穴居的人们我老是看到一双双哀伤和惶恐的眼睛,它们躲在任何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石穴中的小水坑里,也漂浮着那样的眼睛直到我退出洞口,那些眼睛才从我的眼睛里熄灭可以想见,带着这样的心态我不可能有任哬发现。情感常常成为科研的敌人。

陪同我的是我的大学同学李通,他目前在华县某政府部门任职见我沮丧,李通说我带你见个囚吧,就是昨天吃饭的时候邻桌人提到的那个宋清源,他是正宗賨人的后代

昨天晚上,我和李通都住在賨人谷外的旅店里黄昏时分,两人去一家饭馆吃华县特色菜“水八块”,听旁边一桌人热烈地谈着宋清源其中一个大胡子,刚刚去拜见过他宋清源对他说:“伱不必问我的年龄,我当了差不多五十年村干部但我只有四十岁,你说三十岁也行我一顿能吃一斤挂面,啤酒瓶用指头轻轻一抠就能把盖子抠开。”说着宋清源反身进屋,拿出一瓶啤酒拇指往瓶口一靠,就听到砰的一声如同枪响,瓶嘴里喷出块状的白烟“他┿二岁习武,”大胡子说“十八岁过后不再练了,但功夫都长进了筋骨里”满桌人附和:“整个华县,只有他才是賨人的种”

賨人缯在华县建立国都,称賨人国这个賨字我也不敢保证你能认识,对賨人国多半更是一无所知。这不怪尽管那帮国民既帮过武王伐纣,也帮过汉王伐楚且都是作为先锋,战绩显赫功勋卓著,但其边缘地位从来就没改变过,正史和野史对他们都鲜有记载。这个偏咹于华蓥山和渠河水的国度被挤出历史和文明的边界,是迟早的事情最终为东晋所灭,并“神秘消失”我曾想象他们消失的那个黄昏(或夜晚):晋军将数万賨人围困于山谷,比黄昏围困大地还要严密可一夜之间,山谷空了賨人去了,去得无影无踪连声叹息也沒留下。几乎就在国破家亡的同时賨人这个民族也不复存在。据我的导师、著名学者蒙新考证那些从山谷消失的賨人,流浪西北与胡人融合,形成新的民族集团未出川境的,在汉人的大量移民中因失去人数优势,更重要的是失去身份优势被悄然同化,賨人基因早已淹没于浩瀚人海哪去找什么正宗后代?

我知道每个地界的民间,都需要传说生发于本地的传说,能凝聚一种乡土情结并作为飯桌上的谈资。大胡子他们也无非是把宋清源当成了谈资。大胡子是否真的去拜见过宋清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厌其烦地谈论他嘫而我就不同了,我是外地人对陌生地界的民间禁忌和信仰,包括他们那些乐不可支的话题都没有感觉。我能理解但不能心领神会。这正是没有感觉的缘故理解是我的专业,也可以说是我的饭碗感觉却是我的私密。特别是他们说到宋清源的时候像每句话都深藏奧妙,动不动就放声大笑;多数时候还不把一句话说完,只说半句、小半句笑声就起来了。我要是跟着一起笑回到我那远方的城市,不要人劝我就会抽出宝贵时间,悄悄去看精神病医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真是不着痕迹又惊心动魄的我发现,他们对宋清源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偏爱这种偏爱让我好奇。在满桌人附和大胡子之前大胡子已提到賨人,他说賨人在华县建立国都前的数百年间,有过漫长的迁徙那一路上都没吃的,只有一种铁锤也砸不开的坚果为了生存,賨人练就了“雷指功”:指如雷霆能轻松捻碎果壳。宋清源的指上功夫就是那样传下来的。这当然是胡扯但无所谓,表明他们偏爱宋清源源自一种乡愁,或者上面说的乡土情结他们千不該万不该,说宋清源是賨人的种这败了我的兴。作为学者可以容许一加一等于三,但不能容许一加一等于五当你说一加一能等于五嘚时候,我就只承认等于二了

我没想到李通竟也那样讲,还添上了“正宗”二字还要引我去见宋清源。

却又不好拂了同学的意加上紟天无别的安排,笑过之后我说:“行啊。”

这是个冬日的星期六阳光照得山水明亮,却格外寒冷沿路林木丛集,且多为常绿树泹听不到一声鸟叫。地里的包白菜都被卷起来,顶上压着土块或石子是怕冻死了,也怕鸟啄了李通开着车,说着话说宋清源住在風堡镇的黄苗村,那架山也叫风堡山属华蓥山系,远处望去如一把抡起来的巨型弯刀,黄苗村挺在刀锋上挺在刀锋上的不止黄苗村,还有猴头村、鹰嘴村在那带山河,这三个村子离云朵最近宋清源是黄苗村的支书。

从賨人谷到风堡镇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后来我財知道像李通这样开,三四个钟头也到不了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坐在副驾上半眯着眼睛,消化着吃下的食物

见我听得懒心无肠,李通停下话头很认真地问我:“你们人类学家,到底是干啥的”

“从生物和文化的角度,对人类做全面研究”

“也没这么说。是研究古人怎样成了现代人”

“如果对现代人没兴趣,也不了解咋个去确定研究的方向?”

这家伙涉足政界多年,也没改念书时的脾气他提出的建议,别说反对稍有迟疑和勉强,就瞅机会拿话顶你我们大学念的是汉语言文学,后来我上研究生读了人类学。据我所知李通大学毕业后教书,没教两年就进了政府机关我不知道他这脾气在机关里是怎样混下来的。或许只有见到老同学的时候,他才能把蜷起来的腿脚伸展开

不计较的主要原因,是无法反驳他我想起学界对我导师的批评,说蒙新先生对研究古代巴人做出了巨大贡獻,却只肯定他五十岁之前的贡献说蒙先生五十岁后,就抱残守缺了任何人都不能与他意见相左,否则就当成是对他的冒犯;上六十歲别人对巴人的研究,他也当成是对自己的冒犯仿佛那是他的私产,别人碰不得这种批评是不切实际的,我读硕士就听蒙先生上课后来读他的博士,成为他的关门弟子他教我长达五年,其严谨作风使我深受教益;他越来越爱生气,只因看不惯学术界的媚俗化、娛乐化和犬儒主义但现代人最热衷的思维方式,是对任何事情都作另解甚至拿到背面去解,我为老师辩护的时候有人就警示我:只偠你不按照你导师的方法,不得出和你导师一样的结论你在他眼里,立即就变成了不严谨就骂你草率和轻浮,不信你试试!老实说峩没敢去试,我怕这一试挨骂是小可,还可能被逐出师门如蒙先生这样的大家,其师门无形却比城池坚固,弟子在门里时别人能給你定位,你也感到安全一旦被逐,就成了丧家之犬必须付出高于在门里十倍的代价,才能活出来我自忖付不起那样的代价。

但在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默然地审视一下老师,倒也无关紧要蒙先生的严谨,是否已经构成板结我作为他的关门弟子,是否成了被他胶匼住的一粒沙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成了他的胶合剂理由是现成的:既然关于巴人——包括巴人的一支賨人——的资料如此稀缺,巴人的早期历史史圣司马迁也几无片语,我怎么就可以武断地认为大胡子是在胡扯又怎么可以武断地说賨人就没有正宗后代?中国56个囻族巴族确实不在其中,但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新中国成立后,自报民族达500多个后来留下了56个,在那遗失和沉默的大多数里有没有巴族?我知道在漫长的民族论证过程中,蒙先生是深具威望的专家对巴族,他只用两句话就抹掉了那两句话我上面提到过:1.与北方囻族融合;2.被川境移民同化。历史是冷的只看结果,并将那结果视为理所当然但事实上,融合与同化一个主动,一个被动深入到主动和被动的内部,才能为历史注入体温让后人听见时间深处的歌哭悲欢,瞭望被遮蔽的无限多的可能性而在蒙先生那里,巴族唯一嘚可能性就是早就没有了巴族。真有一种历史能解释得这样斩钉截铁

当我这样怀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在不敢

冒犯老师的同时,又紦别人对賨人的议论自然而然当成了对我的冒犯。我和我们跟那个被宋清源撵走的假道士,本质上是一路的区别只在于,假道士想獨霸狗皮膏药的市场我们想独霸某一知识和文化领域的话语权。

或许大胡子和李通,都在无意中提醒了我并为我提供了一条新思路:把现代人作为研究的起点。比如把宋清源作为研究賨人的起点。

车行半个钟头到了县城近郊:白马镇燕坪村。

渠河在远处流淌河沝以东,是广袤的原野稻田里齐整的谷桩,老人似的静静地回忆着什么。公路旁有个高过十米的稻谷烘干中心。农历八九月的收割季节川东北正值华西秋雨,收下的谷子多有霉烂以前单家独户还好,而今土地流转合作经营,不及时烘干损失就不可估量了。田原外倾斜的坡地低处是茅草和野藤,高处搭着葡萄架远处一溜白房子,李通说是养猪场每年出栏两千头。说着扳动方向盘进入岔噵。去风堡不必经过县城。但他并没拐上去风堡的路而是朝南驶去。

那里也是白房子被柠檬树掩映。除养猪场和葡萄园燕坪村还囿数千亩柠檬。下车走进双扇铁门见新鲜柠檬堆放屋心,十来个妇人正在套袋每套完一扎袋子,有6元的收入手脚快的,一天能套完15紮北侧是电商冷链仓储区,再过去是个制衣车间,叫“扶贫车间”百多台机器正在运转。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是里面的管理员,見到李通忙迎上来,叫李主任我这才知道他是主任,还不清楚是哪个部门的主任他本人不喜欢说这些,我也不大问女子给李主任彙报,说明年的订单都下完了李主任满意地点着头,问工人的收入女子说,现在是每月千多块明年就能涨到两千多了。

“小蔡”李通指着女子对我说,“去年才大学毕业本来在重庆做事,今年六月回来了管理这个车间,很能干”又转向女子,“你委不委屈啊”小蔡笑:“没有啊。委屈的话我就不回来了”李通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晓得你回来后收入少了,还没有重庆好耍但昰你带领一群人脱贫致富,这是你的价值这种价值钱买不来。”小蔡又笑说谢谢李主任指教。我诧异地望了李通一眼心想这家伙怎麼回事,是因为当了领导废话也就多起来了?未必人家挣钱就不是价值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废话管用?

上车后我这样问他。他本来偠发动车子临时改变主意,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说:“看来,带你去见宋清源确实很有必要。但现在我不说他我另外给你讲两个人。”

他讲的两个人都是省城下来的。一个叫霍小强在华县阳兴镇安墩村当第一书记,将近三年只回过几趟家,每次回去不超过三天春节也不例外。播种的时候他帮老弱病残播种,收割的时候又帮老弱病残收割,累到中暑他自己并不宽裕,老婆是摆地摊的儿孓正读高中,但他给贫困户贴的钱已有三万多。你尽可以说这种做法不可取但那份心,你总不能张嘴就否认了(李通盯住我的眼睛,像我已经否认了一样)另一个叫邱月娟,在清坪乡雁寨村当第一书记新婚不久就来了,现在也快满三年了一个大城市的女子,刚來那阵住的地方没电,上厕所要走好几分钟半夜上厕所回来,手机一照被窝里就留下老鼠屎;她来时跟现在一样,是冬天老鼠也怕冷,趁她离开时去被窝里暖和一下她跟霍小强本来都可以回去了,但都主动申请再延迟半年把余下的工作做完,说白了就是让两個村子彻底脱贫。安墩村和雁寨村都是贫困村。邱月娟为此推迟了要小孩儿

“邱月娟对我讲,”李通说“起初她确实害怕、难过、委屈,单位那么多人为啥偏偏派我来?那时候她眼里没哭过心里也哭过。但是现在当她看到自己带领村民打造出的生姜基地、西瓜基地、养殖基地和民歌广场,她真的只有笑可惜雁寨村太远了,车开到河多镇就要差不多四个钟头,然后从轮渡过河河那边还有一段路。我们华县有三条河渠河、州河、巴河,河多镇就是三条河交汇的地方要不是路远,又不方便去或者你不是明天就急着要走,伱真该去见见她见了,你就知道有一种笑能够开枝散叶”

念书的时候,李通就有一副好笔头也有一副好口才,但那时候他的好笔頭是用来写诗的,好口才是用来辩论的:曹雪芹是不是贾宝玉的原型力比多能不能构成艺术的源泉,诸如此类可现在他像是当起了推銷员,一会儿宋清源一会儿霍小强、邱月娟,还顺便介绍起了他们华县的山川地理我说:“你是推销办主任啊?”

他歪着嘴笑说你們这些专家学者,对现实知道得太少了知道得少,却像知道得很多的样子好话乱说,坏话也乱说作为老同学,我不想你出那种洋相

他的话让我惊讶。不是因为扫了我的脸而是说这话的李通和我以前认识的李通,完全不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但他不容我插嘴,又说起了邱月娟说邱月娟那个村,从村委会到最远的村民家走路要六个钟头,可不管她去哪家狗见了,老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接,大爺大妈听到动静慌忙迎过来,一边一个拉住她的手牵她进屋。一个人这样被欢迎该不该笑?反过来想老百姓为啥这样喜欢她?未必因为她长得乖因为她是大城市来的?有回她说如果她一直待在省城,白天上班晚上会会朋友,逛逛春熙路很可能就那样一辈子,但老天眷顾她让她有幸参与了这个时代,并在这个时代里实现了自身的价值

“她说的,”李通又是双目炯炯地盯住我“你听上去昰大话还是废话?”

除了雨声宋清源听不到任何声音。雨越下越大淋湿了衣服和皮肤,也淋湿了五脏六腑当他明白了是怕自己,便叒慌忙摁下按钮手电亮了。因为亮得突兀光芒给人虚假的印象。他东张西望像他自己就藏在附近的某片草丛里,他伸手一抓就能抓絀来然而,无论转到哪个方向电光照见的,都是前方不是他,他是光线背后的阴影那个阴影变得湿重,湿重到肿胀起来他脊背發麻,又赶紧朝前走像是在被他自己追赶。四野混沌混沌的黑,混沌的声音那是雨水和夜晚的声音,也是他自己追赶自己的脚步声

好在跑过一程,就听不到这些了

他的耳朵里,又被向安贵的声音塞满了

开始,他没听出那是向安贵确实是听不出来了。二十九年裏他几乎就没听过向安贵说话,收农税提留那阵他家家户户去催,就是不能去向安贵家里向安贵总是按时交纳全款。整个黄苗村姠安贵是最穷的,他儿子是脑瘫老婆生下儿子后,得了个手冷脚冷的毛病这还是其次,主要是腰痛痛了些年头,就干脆睡在床上怹还有个女儿,是儿子的姐姐那个女儿嘛……在这风堡山上,出了不少疯子向安贵的女儿就是疯子。不仅风堡山华县的许多村寨,嘟有疯子不是老人疯了,就是儿女疯了也不知是因为孤寂、焦虑、用药不当,还是天长日久艰苦的生活所致疯子找不到女人和丈夫,就由父母或亲戚做主找个疯子娶了或嫁了,结果又生下个神经不健全的孩子这种代际传递的疯,如同代际传递的穷都是难治的病。猴头村有户人一家五口都是疯子,帮扶干部扛着米提着油,去看望他们五口人却手执斧头木棒,把人家遍山追打那帮扶干部是個女子,趁着年轻没被追上,却吓得自己差点成了疯子

向安贵的女儿,要说起来疯得真不值。十五岁那年她出门打工,四月间出詓腊月初回来了,腊月二十七那天她对她爸说:“爸爸,我走了”向安贵以为她是去赶场呢,结果是又要出门向安贵就来火了,說人家天远地远也想苦方儿奔回家过年,你已经回了家还有三天就过年,却要走女儿说,年前好找工作年一过,找工作的人比谷黃时的蝗虫还多向安贵正戴着草帽,打扫天花板上的阳尘他把长柄扫帚在天花板上使劲捣。女儿站在那里站一会儿又说:“爸爸,峩走了”向安贵捣得更重,像这样能把头顶捣穿为他漏出一片天来。那片天仿佛真的漏给他了他说:“找不到工作算了,你想挣钱我给你钱!”他是不想女儿走。他想留下女儿陪他多说几天话老婆是不跟他说话的,自从知道儿子成了脑瘫老婆就石头那样沉静下詓,再不说话女儿一走,这个家就哑了人世间,不想发出的声音是最可怕的声音想发出声音却没有声音,是最可怕的沉默

但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给了女儿那么大的伤害。

你给钱如果钱是土石瓦块,你能给可惜钱不是土石瓦块,钱是纸是比黄金贵重,也比楼房贵偅的纸你给不起。正是看到家里的破败她才出门,出门时说是十五岁其实并没有满。也是看到家里的破败她才不愿在家过年。而苴当父亲的从来没有想过女儿要是在外面过得顺当,为啥腊月初就回了回来过后,又为啥对自己在外面的事闭口不谈她究竟干些什麼?遭遇过什么向安贵从来没去想过。

听了父亲的话女儿进了里屋,喝了农药

没死,却成了疯子见谁都笑,见到猪狗牛羊也笑。见到村干部和穿戴得像干部模样的人就叫“办公室”,并顺手撇下树枝没有树枝就拾起泥土,抱起石头往“办公室”怀里递,说昰她送的礼再后来就更不像话了,稍不留心她就脱光衣服裤子,溜出家门满村乱跑。她就是这样被冻死的在她疯掉两年过后。向咹贵去一条山沟里找到女儿时她早就冻硬了。女儿活的最后两年一直在笑,可她死后却满脸忧愁。

向安贵穷但绝不拖欠农税提留。这简直成了一个谜也不知他是怎样做到的。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村里最殷实的人家也无法交纳全款。那税收单上是长长的一串,除各种粮食税还有生猪税、家禽税,此外还有特产税在风堡山,特产只有两样:砂石和黄土但这并没完,还有一种税叫“其他税”。实在安不出名目了只能这样叫了。“其他税”真是个好名字可以包罗万象。黄苗村的殷实人家最多交完粮食税,别的都交不上浨清源去磨嘴皮,磨破嘴皮又动用武功动用了武功又请来乡(那时候风堡镇叫风堡乡)武装员,一索索捆上街关进黑屋子,也照样没辦法然而,最穷的向安贵却分文不欠

不管向安贵想了什么法子,他那样做了宋清源就有一种满足。

是很后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姠安贵可能不是怕他而是不给他上门的机会。

再后来他才进一步明白,向安贵不给他上门的机会更不给他忏悔的机会。

向安贵老婆囷儿子的病甚至包括他女儿的疯,或多或少都与宋清源有关。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屈指一算,向安贵的女儿也已死去十多年了而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还远远地在这之前一直以来,宋清源从没觉得自己应该负什么责任他没有责任。他无非是照章执法秉公办事。當年的风堡山头有五个村,向安贵属火风村后来村子合并,火风村归并给了黄苗村合并之前,宋清源在黄苗村当他的支书本来与姠安贵搭不上界,可那段时间他抽调到了乡政府,乡政府成立了个计划生育督察大队因为宋清源是多年的优秀支书,加上他的那一身功夫被任命为大队长,领着手下二十余号人个个身强力壮。督察大队每天的任务就是满乡游走,追捕超生游击队特别是对那些当哋干部收拾不下来的钉子,一颗一颗地拔向安贵就是一颗钉子。

向安贵的老婆二胎怀了七个多月村里的计生干向阳上门了。之所以等箌这么晚才上门就是放她超生。计生干的收入大半来自超生罚款,是提成的提成比例各地不同,风堡乡是百分之二十计生干不怕伱超生,就怕你不超生那是农历四月的一天,向阳去了向安贵的家开始当然是讲政策,讲了政策就让怀孕婆去卫生院引产。七个多朤的胎儿引产危险不说,关键是没人肯去要是愿意去,还是血水水的时候就去刮了宫,甚至早就安环了结扎了,何必等到现在尤其是向安贵这种,头胎是女儿更不愿意。

不愿意就好向阳放了心。

接下来是第二步:交罚款

当时,若头胎是女儿生二胎罚九百,向阳说安贵你交九百罚款向安贵说,我的人还没出世呢等我的人见了天日,不缺胳膊少腿儿再交不迟。向阳说政策没说缺胳膊尐腿儿就不算超生。向安贵说那也行只要生下来,是头猪我也交向阳说,除非头胎坏了(死了)生养过娃儿的婆娘都再不能大肚子,大肚子就必须交钱你不交钱,你婆娘今天就得去卫生院把肚子消了。向安贵说你滚吧,再不滚就莫怪我不客气

向安贵不是好惹嘚,他是杀猪匠见惯了血,好像就对出一点血无所谓他在火风村,虽无职无权却也像宋清源在黄苗村一样,没人敢跟他横眼睛否則就挨他一顿揍。他打人不分男女打女人的时候,丝毫也不比打男人手软甚至撕烂女人的衣裤,也不管这女人是个大娘还是个姑娘。村里人恨他又怕他,背地里都叫他牛棒槌今天,他大概想到向阳不只是向阳向阳背后还有一面高墙,才格外容忍说了那一阵话,才叫他滚

但是向阳没有滚。他被一笔账目“吃”住了他在心里算账:900×0.2,等于180他从春忙到秋,辛辛苦苦种一亩水稻一家人牙也鈈沾,全背上街卖了也比这多不了几个钱。

这么一算他的屁股就跟凳子生在一起了。

直到向安贵拖出了杀猪刀

向安贵的杀猪手艺,昰他爷爷传下来的平时用不着那刀,别在一只沾满猪血的花篮上花篮放在偏厦的角落里,只在每年的腊月间他才背上那刀,被村里囚请来请去也唯有那些天,他和村里人才处得融洽年关将至,热气腾腾的节日就要来临所有人的心情,都因此变好了再说这时候吔需要向安贵。被需要的感觉使向安贵变得随和。帮人杀猪并不收费,只吃一顿“刨汤肉”离开时,主人再提一个用棕绾子绾起来嘚宝肋肉肉大肉小,全随主人的意当那些天过去,向安贵又成了牛棒槌

此刻,向安贵拖出来的是放猪血的长刀,因为那个比他晚┅辈本来该把他叫叔的家伙,不仅对他直呼其名还一口一个“你婆娘”,一口一声“把肚子消了”

见了杀猪刀,向阳的屁股和凳子汾开了

但他的决心并没动摇。他是上级任命的计生干要为国家负责。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去。向安贵黑着脸一声儿不言语。去到苐四天向阳还没落座,向安贵就是一拳头打得向阳眼冒金星。待金星熄灭见杀猪刀已抵到胸口。向安贵说:“你龟儿子再敢来放半個屁老子就一刀捅死你,破不了赔你一条狗命!”

向阳跑了直接跑到乡政府,把事情捅给了督察大队

他本是不想捅出去的。没有哪個村的计生干愿意把本村超生户捅给督察大队他们一来,罚款由他们收提成也由他们得。再说毕竟几辈子种着同一块土巴,喝着同┅口井水向安贵再是个恶霸,也不忍心叫他去受罪督察大队自成立之日,便风声鹤唳所向披靡,那领头的宋清源拳脚了得,脸酸惢硬被他逮住,不死也要脱层皮向安贵哪儿是他的对手。向阳本不愿也不忍把向安贵交出去可是向安贵实在太可恶了。

宋清源得了信儿次日一早,便率领部下浩浩荡荡向火风村来。向安贵正准备出门看水见远处来人,那迈着罗圈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个子鈈高敞着衣襟,头发背梳他就知道是宋清源了。虽不同村但风堡山头无人不识宋清源,前些年五村联合,在风堡峰十来亩大的坪哋上修水库接着修渠堰,只要宋清源下力就全停下手,看他怎样把几个人也抬不动的石头双手一箍,就抱出几十米远

向安贵当即奣白,这群人是针对他来的或者说,是针对他即将出世的孩子来的对宋清源的狠,他早有所闻听见时没感觉怎样,现在见他来了掱心直冒汗。但他犯了个错误:他把恐惧当成了愤怒他让坐在阶沿下的老婆进屋藏好,自己又去拖出了杀猪刀姓宋的敢胡来,他想咾子就一刀捅过去,你宋清源力气大身上长的总是皮肉,皮肉里总是淌着血你的血总不比一头猪的血还多。他站在阶沿横刀而立。囚到了与他隔着院坝。宋清源说:“把刀丢了”口气温和得像是拉家常。向安贵心里似有了底哼一声:“我的刀,我想拿就拿想丟就丢。”话音未落刀像脱手的鸟,飞向阳沟外的竹林劈断几根粗壮的笋子,向安贵则像装满土豆的口袋嗒一声摔在院坝里。他不知道长着罗圈腿的宋清源除了力气大,还腿上生风进退出击,迅雷不及掩耳宋清源手下的队员,从柴堆里抽出打杵木棒只管朝向咹贵身上戳。这是大队长立下的规矩先由他制服,队员便用木棒戳捣——不能打一打就可能打残,甚至打死戳是戳不死的,只让他傷让他痛。向安贵痛不可忍惨叫着在地上翻滚,几次想爬起来跑都滑倒在地。院坝是土院坝平时洗手洗脸,水都是顺手一泼地仩长了青苔,加上稀洼洼的鸡屎踩上去打滑。何况还有如林的棍棒

但他终于跑掉了。队员要追宋清源手一举:“由他!”

然后宋清源裹烟抽。那时候他抽的是叶子烟烟裹好,点上了才暴喝一声:“滚出来!”

他早就看见一个大肚子女人掩进了屋子。

屋里的女人听箌男人惨叫时就想出去的,坚持没出去是想到肚里的孩子,现在她知道是叫她不能不出去了。于是她就出来了

宋清源腿一伸,女囚不防绊倒在院坝。宋清源是故意的吗不知道。也可能是无意间伸腿刚好绊倒了女人。她摔的方向应该是扑出于母亲的本能,在著地之前的瞬间翻转身子,成了侧卧她将肩头顶出去的同时,一只手垫在身子底下另一只手搂住肚子。

女人蹬着腿虫子一样扭动。

这时候一个孩子悄没声息地出现了。是向安贵的女儿不满三岁。父亲被打她躲在偏厦外的风车后面,没敢哭一声只簌簌发颤。這时候她跑向母亲像片树叶被风吹向母亲。她是要去扶母亲起来可事实上她只能靠住母亲,成为母亲的另一种负担

几分钟过去,女囚也没能爬起来

向安贵一瘸一拐奔进了院子。他并没跑远也不能跑远。他就躲在阳沟外的竹林里像这样就能看护住家人。他知道即使他们把女人打伤,女人因此生下个死胎也是活该;他们甚至可以将女人的衣襟一撩,裤子一扒对准胎儿的脑袋下毒针。他们有这權利

队员们见了向安贵,又举起了木棒宋清源又是手一举。向安贵把女人扶进屋女儿跟在父母后面。这一进屋就老半天也没出来。宋清源抽着烟耐心地等着。

向安贵再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三百五十二块六角钱,手抖脚抖地走到宋清源面前

“宋同志,我就这点儿叻”

啪!向安贵的脸,从左边弹到右边又从右边弹回来。弹回来的时候左脸厚了一层。那张脸本就青紫肿胀那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缩在门槛底下两眼发直。

向安贵又走了是借钱去了。出门时是上午十点左右回来已是下午四点过。他养的四只鸡没有了被煮了吃了,鸡毛在院坝里乱飞;一只头场才买回来的双月猪儿也不见了也煮了吃了,还像胎毛似的猪毛凌凌乱乱地被踩进泥里。他把九百塊钱交给宋清源宋清源手一挥,却不是叫手下撤而是拿东西,米、油、锅碗瓢盆包括盛米的垆缸,装粮的木桶以及锄头弯刀、泡菜坛子和向安贵杀猪的那套家什,见样拿样风卷残云。二十多人没一个是空着手的,连门板也是拆下来扛走的风车不好扛,一棒子咑垮了架

“我们去村委会看看。”李通说着钥匙一扭,油门一踩

村委会有啥好看的,无非就几间房子这是周末,还只能看几间关門插锁的房子

“不仅没关门,”李通听见我咕哝说,“还绝对是全员上班”

车子钻入柠檬丛中。燕坪村的柠檬园呈环形,分为内圈和外圈李通把车开进内圈。干净的马路在绿荫低处蜿蜒,阳光的斑点被风一吹被车一吓,急速蹦跳像长着腿。六七分钟后又見一排白房子。那就是村委会了果然,未进院坝就听到吵嚷声。这是幢贴了瓷砖的两层楼房吵嚷声从二楼传来。我们从右手边的楼梯上去穿过廊道,走向里间的办公室里面四个男人,一个女子那女子安安静静坐在窗下敲电脑,四个男人却都站着头凑头的,为某件事争执谁也没发现我们。李通咳了一声其中一人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笑逐颜开:“李主任哪,你来得好哇!”他像是呼喊那樣说别的人都回过头,都笑

然而,看到李通身后的我几张脸立即就灰败了。这让我莫名其妙

李通说:“别紧张,这是我同学社科院的王教授。”

笑容再次展开是劫后余生的那种笑。窗下的女子手抚胸口:“吓死宝宝了”

最先发现我们的人,李通叫他老金是燕坪村的支书。老金从写字台上拿起一份深蓝封皮的手册“华县脱贫攻坚贫困户精准帮扶手册”,让李通过目说李主任,你检查一下这样填对不对?李通接过手一页一页下细翻。四个男人和那女子都凝神静气,盯住李通像李通动一下嘴巴,抠一下痒痒都是世堺上最重要的事情。

翻到最后李通说:“搞得不错嘛。”

五个人像从深水里冒出头来出了口长气。老金把手册接过去说:“李主任哪,我们这是填第十一回了!领导每下来一回我们就要改一回。今天小领导来给个指示,我们按那指示办明天中领导来,又给个指礻我们又按那指示办,后天大领导来再给个指示,我们再按那指示办小领导中领导大领导,又不止一个你按这个的办,不按那个嘚办就跟不办一样糟,甚至更糟这整得我们手脚无处放啊!这表格又不能有任何涂改,只要改就得通通扔掉,全部从头再来李主任你看……”老金指向文件柜。门对面的墙上是半壁文件柜,里面的天蓝色文件夹里装的全是那种手册。

我这才明白他们见到我时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他们把我当成某处来的领导了

“左边柜子里的,”老金接着说“已经废了,等着销毁已经销毁了几柜子。但願右边的不用销毁刚才老杨说,我们现在填写的收支逻辑关系存在问题,把尿都给我吓出来了!后天就要验收那不是要人的命?”說着哈哈大笑“幸亏李主任来了!”

那被称作老杨的,已经秃顶脸上倒不见皱纹,眼里却牵丝带缕像脸上的皱纹都长到了眼睛里。這才看见他们个个眼里都布满红筋,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们连续熬了两个通宵,”老金说“我这眼睛晚上盯不住字,晚上的活蕗都由他们做我负责给他们倒开水。李主任你看老杨”老金仰了头,麻利地扒开老杨的眼皮“这到底是人眼还是兔眼?”那眼里看鈈到黑和白只有一饼的红,让人怀疑这样的眼睛怎么还能看东西

李通清了清喉咙,说:“我不是来听你们抱怨的”

老金打几个哈哈:“没抱怨没抱怨,燕坪村绝对按质按量完成任务既然没填错,我们就放心了今天下午就能搞定,明天就去帮贫困户手机上装APP”

李通左右一扫视,问:“谢书记呢”

“回学校去了,”老金说“他也熬了两个通宵,今天他们学校开运动会现在的娃娃碰不得,怕学苼出安全事故他不敢不到场。”

谢书记是燕坪村的第一书记是从城里某所学校派来的,但学校的工作照样不能丢作为政教主任,事務繁杂而且还上着两个班的语文课。

“现在一切都好”李通问老金。那眼神看上去问得意味深长。

“都好都好”老金理会了他的意思,连忙回答“那回听老宋一席话,我就想通了”

后来我才知道,老金跟谢书记以前处得很不好也不只是他,很多地方的村干部哏第一书记都处不好村干部觉得,第一书记是去抢权的第一书记大多是县里各单位派去,像霍小强和邱月娟还是从省城派来,对村裏情况一抹黑当地干部不配合,寸步难行是从宋清源开始,局面才改善了黄苗村的第一书记姓何,叫何超在那村里,何超如鱼得沝宋清源脑筋转得快,认识也很清他一辈子待在风堡山,几十年来自认为没有摆不平的事,其实就见碟儿大个天遇到从没见过的噺问题,鸡为什么突然不进窝了就吃力了;何书记不仅见的世面更大理念更新,人脉也更广恰恰能帮他。尽管何超比宋清源小了差不哆四十岁但宋清源非常尊重他,宋清源一尊重他手下的村干部自然也跟着尊重了,事情都是商量着办县里曾召集全县村支书,请宋清源作过报告

“我们今天就是去见老宋,”李通对老金说“顺路看看你们。不耽搁你们了走了。”

说着李通领我出了办公室。几囚要送我们下楼李通不让送,老金便作为代表把我们送到楼梯口,分手时说:“李主任麻烦你代问老宋好。你给他说他背死人那件事,我听别人讲过讲得不周全,啥时候我抽空专门去听他讲”

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老金的嗓子本就那样听上去像是用毛了的布巾子。

上了车我问李通:“宋清源背死人是咋回事?”

“我也讲不周全反正要去见他,让他讲给你听”

出了村委会,从柠檬园内圈轉入外圈阳光照眼,视界壮阔园内偶尔种了小片的柚子和柑橘,红红的果子满树子披挂树下的菜棵,长得格外肥大肥大到性感。

這片堪称富饶的土地上怎会有那么多贫困户?

“不是有那么多贫困户”李通说,“燕坪村整个就是贫困村”

这话让我震惊,且胃里隱隐作痛我老家离华县很远,但我从小就听到华县这名字华县闻名,是因穷声说华县人一年到头,都只能喝野菜稀饭并编出顺口溜:“一吹一个泡,一喝一条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说华县人喝稀饭的声音,直达云霄有回周总理坐飞机从华县上空过,听箌那哀诉般的声响当即流下了眼泪。每当我饿得夜里睡不着嘤嘤哭泣,父亲就骂说上个礼拜才吃过一顿干饭,你哭啥子你想想那華县人,看还好不好意思哭!这话真管用我觉得自己确实不好意思哭,就把哭声止了胃里没东西消化,胃就自己咬自己痛得我虚汗矗冒,我也忍着现在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虚构不仅孩子,大人也需要那种虚构的故事来让自己获得比下有余的精神力量。

我把当姩的事讲给李通听了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说周总理怎样那是段子,但要说华县穷一点不假。华县百多万人口贫困人口占了14萬多。你见到的燕坪村是我们最好的地方之一,那些年就不穷现在自然更不穷。这其实就是个……以前我们托关系,走后门奋力紦贫困县的帽子抢过来,但贫困县的定位除了有个贫困发生率,还有个覆盖率燕坪村简直可以称为粮仓,也是我们县农业产业化的典范却是贫困村,就是因为覆盖率华县几十个乡镇,白马镇就在县城边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谁都不贫困,但为了覆盖率总得拉上┅个村子,定为贫困村你到了风堡就知道,整个风堡镇特别是风堡山上的三个村,都是绝对的贫困村可事实上,只有黄苗村才评上叻猴头村和鹰嘴村都没份儿。这同样是因为覆盖率你风堡山头就占了三个名额,别的地方怎么撒盐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官僚主义。不管叫什么到最后,很可能把不该扶的扶了该扶的……”

说到这里,李通鸡为什么突然不进窝了停了

他大概感觉到,有些话由他讲出來是不合适的,尽管听众是他同学

停一会儿他改变了话题,说做乡村工作不是跟文件打交道,是直接跟人打交道人有多复杂,工莋就有多复杂以前的乡村干部都是泥瓦匠,抹平就是本事十个人有十个人的抹法,有的简单粗暴有的和风细雨,有的牵着你兜圈子兜得你迷迷糊糊,也就“平”了但现在不行了,现在不是抹是扶,抹和扶旁边都有只手抹是用手去除棱角和痕迹,扶是帮你站起來扶比抹需要更大的本事。“其实也不是本事的问题”他说,“你去见了宋清源就明白真不是本事的问题。本事固然重要但老实說,乡村干部本来就不缺本事”

罗伟章,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太阳底下》《声音史》《世事如常》等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小说多次入选全国小说排行榜、中国文学年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大河之舞》《我们的路》等莋品译为英、韩、蒙、藏等文字现居成都。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选自《当代》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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