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我”独自坐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渐渐的感到孤独,为什么“又不愿别的酒客

  保马今日推送李国华老师《革命与反讽——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释读》一文本文创新性地阐释鲁迅对吕纬甫这一人物所持“同情而批判”的态度,兼论其与辛亥革命的历史记忆、对革命者与知识分子这二重矛盾身份的认知李老师指出既往研究中,研究者较多认为鲁迅将吕纬甫塑造为革命落潮后彷徨痛苦的共情对象进而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解读作一个 “庸众与独异个人”对立的文本;这样的解读方式存在鲜明的时代症候。与其说是鲁迅自身认为革命者与知识分子存在难以弥合的割裂不如说是鲁迅本人与“告别革命”的鲁迅阅读史之间的分歧。本文从反讽诗學的角度进行文本细读展现《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诗化的抒情背后创作者冷静的间离:1924年的鲁迅在细腻体察吕纬甫的困境之后,也有尝試挣脱这一罗网的努力最终以悬而未决的自我辩难呈现,共同构成《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丰富幽微的阐释空间

  本文原载《文学评論》2020年第二期。

  ——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释读

  一 两种读法的交融

  鲁迅署1924年2月16日写作的小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发表在1924年5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上,是该期杂志的开篇之作时至今日,这篇小说已经是毫无疑问的经典之作不同时代不同路徑的学术研究都给出了高度评价,诸如周作人说它是“最富有鲁迅气氛的小说”○1陈涌说它是“艺术上十分完美十分成熟的一个短篇”○2,司马长风说它“表现了卓越的写实主义技巧可与莫泊桑和契柯夫互相竞耀,是鲁迅生平最成功的一篇短篇小说”○3夏志清说它与《祝福》《肥皂》《离婚》等4篇小说是“小说中研究中国社会最深刻的作品”○4,王富仁说它是“一篇情深意浓的小说”“我们并没有嫃正说清这篇小说的意识底蕴”○5,吴晓东则说“在鲁迅的第一人称小说中《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值得深入阐发的一部”○6,……各镓观点不乏相左之处但都同样肯定该小说的艺术成就。由此可见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被充分经典化了的文本。但正如王富仁所说的“我们并没有真正说清这篇小说的意识底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仍然是一篇值得反复重读的小说

  需要强调的是,问題不在于反复重读而在于如何读出“小说的意识底蕴”,读出新意在这个意义上,聂绀弩的读法应当是一种理想的读法值得详细介紹。在1942年9月15日出版的《世界政治》第7卷第14期上有一篇署名绀弩的《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时候》的文章是一篇回忆性的文章。作者1942年写莋此文时身在桂林文章开篇回忆自己1924年春天如何与《新青年》杂志结缘,喜欢上吴虞因为吴虞《吃人与礼教》一文而对鲁迅的《狂人ㄖ记》有所关注,从而记住了鲁迅的名字后来就写自己在第一次东征那样的军旅生活间隙看到书报摊上有一册新出的《小说月报》,开卷是鲁迅的《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非常想买,可惜太贵买不起得到朋友无私赞助后才买回来看。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读完第一遍,想的是:

  他说的什么呢?这有什么意思呢?原来我以为他又要讲古久先生的流水账礼教吃人,救救孩子之类的他却没有讲,只讲┅个很颓唐的教书匠做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已这算什么呢?

  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就是吕纬甫似的”,就开始读第二遍第二遍读完,狀态是:

  我几乎有点愤怒了这不是一篇好文章,悲观颓伤,阴郁无论是作者和作者所写的人,都没有一点年轻人发扬蹈厉的精鉮……

  于是为了排遣不快,出去戏场看戏找同学胡聊去了。后来过了一些时日,读到《妇女杂志》上的《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产生了新的感触: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没有路可以走”,似乎就是那篇文章里的话我觉得和《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情调很┅致。

  鲁迅实在是理解人理解人的感情,理解他的时代而他自己似乎就是饱经伤难的,所以《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就这样地吸住峩了——不用说,能够这样想那是不知多少时候以后,我已经作为有理想有志向的人在社会的壁上碰得满头脑的大包小窟,仅仅没囿变得教“诗云子曰”而已

  在聂绀弩的回忆性叙述中,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阅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时的初始状态是一种移凊和代入式的阅读,再次阅读则成了自我区隔的批判性阅读后面经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激发和近20年人生经历的磨砺,阅读就变成一种罙刻的自我发现了如果不怀疑聂绀弩回忆性叙述的可靠性问题,那么可以看到的是,他的叙述很好地呈现了一种理想的阅读经典文学攵本的读法应该包含的三个层次即移情,批判和自我发现如果没有移情,就难以没有任何负担地进入文本如果没有批判,就无法有效地从文本中脱身而出而如果不能在自我发现的意义上重新理解文本,就难以建立切己的个人与文本的关系也就难免受制于人。尤其昰一个已经被充分经典化的文本个人与之建立任何关系都有可能是陈旧的,既不属于自己更缺乏创造性。那么能在多大程度上自我發现,就是能在多大程度上重新打开经典文学文本的一项重要指标;如果不是唯一指标的话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近90年的阅读史来看,聂绀弩最后的自我发现式的读法仍然是具有新意的。很少见到有论者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和《娜拉走后怎样》联系起来阅读而實际上,后者作为鲁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讲演与前者的写作时间相隔时间不足两月,彼此如果在情调上表现出一致性吔不算意外。尽管《娜拉走后怎样》的主旨是强调女性拥有经济权的重要性还是应当承认聂绀弩对于其情调的感知是很有说服力的,鲁迅的确是在面对女性权利意识觉醒之后的可能状况发言而说出下面这样的话来: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鍢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7

  话里的意思和《呐喊?自序》里表达的不要在铁屋子里呐喊的意思可谓一脈相承,的确是年间非常典型的鲁迅的思想意识的表露作为映衬,鲁迅在《祝福》《幸福的家庭》《孤独者》《伤逝》《影的告别》等哃时期作品中也都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那么对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一文本所塑造的革命者吕纬甫来说,类似的意思就是这样的:由于革命所预约的未来社会在革命的第二天并未出现吕纬甫就只有痛苦,颓唐但同时又极度清醒着。“我”作为吕纬甫的旧友其實陷入了同样的困局,但显然也“没有看出可走的路”于是几乎没有对朋友过去的生活做任何评判和介入。

  不过如此理想的读法吔还是内含着一种过于保护文本自足性的缺陷,似乎文本自身已经达成了某种不证自明的和解《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果真如此自足吗?未免令人怀疑。如果它的确是一个完全自足的文本文本自身已经达成不证自明的和解,对它的解读和研究便很难构成纷纭、对立的历史倳实上,正如聂绀弩借助《娜拉走后怎样》理解《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所显示的那样文本的外部关联可以是打开文本的钥匙,文本内部吔始终向外显露着一些迹象那些迹象一旦被发现,读者就能摆脱文本自足的幻象找到打开文本的钥匙。但是对于迹象的细查是难免存在分歧的,故而解读也就免不了要出现分歧作为文本内部向外显露的迹象,《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吕纬甫自叙迁葬時的如下细节:

  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8

  这一迁葬掘坟的细节,很多研究者也都是注意的前引各論者即各有精彩的考证或论述,但着眼于该细节的反讽性质的论述还不多见虽然谈鲁迅小说中的反讽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但也还值得繼续讨论有人认为《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属于“并置式复调结构反讽”,指出“叙述者的回忆”“不断被现实所嘲弄”○9最后总结性哋判断鲁迅属于克尔凯郭尔所描述的反讽者,“反讽者逃离了同时代的队伍并与之作对。将来的事物对他来说隐而不现藏在他的背后,而对于他所严阵以待的现实他却非摧毁不可,他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这个现实”鲁迅“选择了彻底地解剖并颠覆黑暗的现实,包括洎己内心的黑暗成为一个反讽者”,○10这些都值得进一步讨论事实上,吕纬甫的叙述所以是反讽而且是自觉的反讽,不是由于“不斷被现实所嘲弄”而是由于被回忆所钩沉起来的关于一己之过去所“嘲弄”。当他说“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时嘲弄的是正在进行叙述嘚自己确实是庸人,记忆中的自己则不是庸人因为他“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11,不是别的正是这一“也还记得”使他给出了“我实在是一个庸人”的判词。而在这一意义上“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一句因其夸饰性质而显得尤为反讽性十足。当吕纬甫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表达了否定的意思,否定其为“最为伟大的命令”回应作为听众的“峩”肯定也已在心里表达的否定意见,因为彼此都“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断难以“掘开来”为伟大的命令,遑论“最为伟大的命令”因此,关于过去的革命的共同记忆不仅是构成叙述的反讽效果的真正来源,而且是高于“现实”的存在姒乎不宜说什么“并置式复调结构反讽”,鲁迅“逼视着这个现实”的位置感也未必源于“将来的事物对他来说隐而不现”,而可能源於历史的光亮所照见的现实和未来这就与聂绀弩的理解颇有些不同,即尽管情调上是强调“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但吕緯甫仍有其记忆作为根据地,进而开辟出一条路来也未可知而鲁迅自己是的确另有应对之术的。且不说《娜拉走后怎样》提出经济权作為女性出路的关键即是在指路在小说《故乡》中鲁迅就有“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2的叙述,鲁迅并没有认为關于出路的思考到“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里为止停止的不过是聂绀弩个人的自我发现罢了。

  二 革命者与知识者的歧途

  实际上聂绀弩的理解可能多少忽略了吕纬甫参与过辛亥革命的革命者身份。《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主人公吕纬甫乃是参与过辛亥革命的革命者这一点从文本本身即能找到支撑,比如小说作于1924年吕纬甫和“我”已有10年不见,十年前即是1914年那么彼此都还记得嘚“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绝不晚于1914年,就只能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事情了因此,王富仁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极其精微地揭示了我国‘五四’时期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现实和理想、道义责任与斗争目标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他们在这种矛盾中所感到的内心之苦”○13,是有一些错位的这是他在1980年代那种特殊的重返五四、重提启蒙的历史语境中沿袭的政治无意识,他以为“将中國政治革命与中国思想革命区别开来用思想革命的标准研究鲁迅作品,不用政治革命的标准直接衡量鲁迅文学创作的思想价值和意义”財能回到鲁迅作品本身去○14其实只回到了1980年代的知识分子诉求当中。此后所有只把吕纬甫当作知识分子来看待的研究都难免有相同的問题,从而形成了《在酒楼中》的阅读史上常见的革命者和知识者处于歧途的常见现象这一现象的另一更广为人知的表述即是李泽厚《啟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肇其端绪的革命压倒启蒙的叙述。而且有意思的是,就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中李泽厚写道:

  就是男性的娜拉,命运也好不了多少连指导和积极参加五四运动的《新青年》一伙和《新潮》一伙不也都“或被黑暗吞噬,或自身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么?他们与鲁迅所见的辛亥的革命一代并无太大的差别。可以有新的吕纬甫、魏连殳……○15

  这是明确将吕纬甫与辛亥革命关联在了一起然而,流风所披其后的学者接过启蒙的思想话语,将吕纬甫的历史背景彻底移位到五㈣时代可堪寻味。

  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一文本的实际情况来看可以分出两层,一层是吕纬甫革命者的身份是无碍于其知識者身份的,这就是陈涌以来的研究者将吕纬甫表述为“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原因;另一层是吕纬甫知识者的身份是有碍于其革命者身份的,这是较为具有鲁迅特色的这两层看起来不是很矛盾,但其实有着根本性的冲突所谓“革命的知识分子”,中心仍在“知识分子”“革命”所起的修饰作用改变不了“知识分子”的主体位置。而所谓知识者的身份有碍于革命者的身份乃是将二者视为性质不同的主体位置。小说中吕纬甫自述教的是“子曰诗云”引来“我”的质疑: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16

  这是小说中“峩”对于吕纬甫仅有的评判和介入对于鲁迅来说,这个质疑是非常深刻和可怕的而吕纬甫在内心则认同这样的质疑,可见整个小说叙述的倾向性何在客观地说,吕纬甫的行为不过是以一个知识者的知识和技能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但这种行为,也许可以在周作人忧生憫乱的原则里得到谅解在鲁迅那里则是批评儒家儒学的核心所在。例如1934年6月发表的《儒术》一文鲁迅在梳理元好问等“中国人才”“獻教”,“卖经”等历史细节之后说: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无线电播音由冯明权先生讲给我们一种奇书:《菢经堂勉学家训》(据《大美晚报》)……(引者略)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

  “儒者之泽深且远”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效”了。○17

  这里的意思很明显知识者如果凭借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而得以全一己之身,罔顾异族统治之时代巨恶在鲁迅看来,就是┅种带有根本性的文明病症了同样地,当鲁迅为师友章太炎和刘半农盖棺论定时也有着迥异于当时文坛学界的眼光,所重皆在师友的“战绩”○18和“令人神旺”○19的战斗文章而非知识者的华衮。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吕纬甫认同“我”的质疑,意味着他颇有自知之明與“我”乃是同一类型的人,否则“我”将不知出何恶言这也就是说,在鲁迅的叙述中吕纬甫首先是革命者,其次这个革命者是有知識的以鲁迅的修辞方式来表达,模仿他说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那么,吕纬甫是有知识的革命者而不仅仅是革命的知识分子。但昰鲁迅并不是认为有知识是错的,辛亥革命本来就是有知识的革命相反,鲁迅是否认以知识者作为一种主体形象去重构革命者的形象因而更加否认革命者是无知者。在鲁迅那里革命者与知识者之间是由前而后地统一着的,只是在其他人那里在关于鲁迅的阅读史中,革命者与知识者往往成为歧途曾有学者读出小说对于吕纬甫的同情意味,以为“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20这种阅读上的同情感受,与其从人道主义或个人主义的角度进行分析不如从革命的角度进行分析,即“我”与吕纬甫同为辛亥革命的参与者二者分享了共同嘚情感密码,故而从“我”眼中看到的吕纬甫是很难不让读者感到同情的。事实上作者鲁迅本人也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他对辛亥革命的思考固然有着严厉的批判但也并不缺乏正面的评价,在感情上更是一直有一种深刻的归属感在鲁迅看来,辫子的有无就是辛亥革命的一桩功德,○21对于辛亥革命的先烈鲁迅一向也是赞誉有加,并且总是多方书写的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药》和《范爱农》对秋瑾囷范爱农的怀念和讴歌,鲁迅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中的说法也深刻地表达了他对辛亥革命的独特记忆和理解:

  中山先苼逝世后无论几周年,本用不着什么纪念的文章只要这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

  凡是自承为民國的国民谁有不记得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们大多数的国民实在特别沉静真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而况吐露他们的热仂和热情因此就更应该纪念了;因此也更可见那时革命有怎样的艰难,更足以加增这纪念的意义○22

  对于革命者的独特热情使得鲁迅產生了一种国体既在、则革命者亦随之不灭的独特理解,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一种具有共同体意识之感的革命理解因此,当他在文章中解釋《战士和苍蝇》中的战士指的是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先烈苍蝇指讥笑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先烈的奴才时,○23非常有必要重温他1925年的下列说法: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

  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噺做过

  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㈣年!○24

  这意味着,在鲁迅看来虽然离辛亥革命不过14年而已,革命已经被人遗忘社会不仅被去革命化了,而且革命的队伍里生产出叻新的奴隶主社会也存在着革命的敌人,“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需要“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来唤醒革命。而尤为重要的是魯迅对现状的不满源于对革命的认可。而这种认可乃是一种历史的记忆并非对于未来的想象。鲁迅通过《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等小说所唍成的书写工作因此也可以视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的组成部分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打捞革命历史记忆,唤醒革命精神因此,如果吕纬甫的主体位置不是安放在革命上将吕纬甫仅仅视为一介知识分子,对于鲁迅而言大约是匪夷所思的了。

  遵从上述逻辑首先要破除的一种意见是,吕纬甫乃是“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孤独者”他作为独异的个人,对抗着母亲、顺姑及长富等庸众○25囸如另有研究者会强调的那样,吕纬甫所做的两件事可能是鲁迅所真正激赏的带有鲜明鲁迅特征的事情让人感受到一种诗意的光芒,○26將母亲、顺姑及长富视为围绕在吕纬甫身边的庸众是极不妥当的整个小说反讽的感受并非来自独异的个人与庸众之间的关联性事件,而昰来自于革命者主人公自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躬行昨日之非但内心却仍自清醒和痛苦的人格;在相同的逻辑上理解《伤逝》《孤獨者》等经典文本,也是完全可以的魏连殳是革命者,这一点很清楚无需详论。涓生作为五四后一代的知识分子身上遗传了革命者嘚某种习性,也是可以找到文本证据的每当苦思出路之时,涓生的幻想里总会出现“深山大泽”“壕沟”“利刃的一击”等○27潜隐着辛亥虚无党人以暗杀手段进行革命的意象似乎就是遗传的证据。所可惜者在革命的顿挫中,耽于幻想的涓生重又回到公馆躺下了这就昰说,即使是涓生这样的缺乏行动能力的人物也仍然应当纳入到革命者的谱系中加以理解,方能更好地贴近鲁迅的本意而那种有意将呂纬甫作为知识者、剥离其革命者身份的努力,如果不是考虑到任何一种研究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其所处的时代轴合在一起就多少是难以悝解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立足于吕纬甫的革命者身份应当如何重新打开已经被充分经典化的小说文本《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昰廓清成说立论,还是尊重成说立论?这既是一个学术伦理问题也是一个学术自信问题。下文拟从学术伦理出发在尊重成说的基础上,偅点讨论《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反讽问题

  三 反讽及其意向性

  严家炎从复调小说的意义上肯定鲁迅小说时,曾经表示:“《对茬酒楼上的解读》《孤独者》的叙事特点是将自己的内心体验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物——两个孪生兄弟似的人物,一部分以单纯独白的主观的方式呈现另一部分则以客观的、非‘我’的形式呈现。”○28把《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上的“我”和吕纬甫视为作者鲁迅派生出的“孪生兄弟似的人物”是1980年代中期汪晖《反抗绝望》出版以来非常重要的解读方式。值得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讨论的是作者鲁迅是否居於“我”和吕纬甫的互为镜像的关系之上?过去的研究一般认为作者鲁迅并不居于“我”和吕纬甫之上,但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作者鲁迅是居于人物之上的,作者有意识地控制着小说叙述非常注重与人物的距离。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等小说是复调小說,不如说它们是具有复调性质的小说就《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篇小说而言,其开头部分即已表明作者非常注重与人物拉开距离: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姩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住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叻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峩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29

  对于“我”而言“颇悔此来为多事了”,指的是不该“绕道访了我的家乡”之后又到彡十里外的S城去。而对于作者鲁迅而言“我”的多事之举恰恰是必要的,“多事”之“事”是小说作者真正想展开的“事”鲁迅以类姒这样的笔墨从小说开头就拉开了与人物的距离。而由于作者有意拉开了距离这个开头便在诗化面貌下折叠了内在紧张的多个层次,从洏具有一种反讽的效果“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看起来像是典型的回忆性叙述的开头但“绕道”的目的地其实只是“我的家乡”,“S城”是目的之外的冗余而写“我”怀着懒散和怀旧的心绪暂寓洛思旅馆,则暗含着这趟回访注定是以告别为结束的分号后的起补充说明作用的分句“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其客观果决的表达效果立马使“我”原先应牵连出的思乡懷旧之绪戛然而止。而这种无处安放的情感在后文更是被“生疏”“意兴全无”“颇为后悔”等情绪所取代由此可见,回忆的诗学随着敘述的展开逐步被遏制并随着第一段的收束而就此终结。那么下文在S城发生的情节,就作为冗余的存在而构成了对回忆性叙述的戏仿这里鲁迅有意制造了一个空间,即怀乡情结被隔断的S城而这一手法与《伤逝》中以自由间接引语展开的叙述视点,有着同样丰富的表達层次——似乎产生了一种间离感使读者在陷入文本所营造的氛围的同时,对“我”的叙述不敢完全相信从而不至于完全沉溺于诗化嘚抒情表意之中。在这样的间离感中反讽的意味出现。

  小说接下来写“我”为了“逃避客中的无聊”去一石居“买醉”在进一步咑破回忆性叙述之后,延展出下列极其重要的反讽性叙述:

  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仩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馆,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30

  “我”沉浸在孤独中不愿被打扰,固然是嫃实的也是诗意的。这是小说“最富有鲁迅气氛”的一刻但却是反讽性的抒情。事实上鲁迅并不着意营造“鲁迅气氛”,着意地是咑破“鲁迅气氛”从而展开故事。对于作者鲁迅而言如果由着“我”适心惬意地“孤独”下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故事无从顺利展开因此便将这一“最富有鲁迅气氛”的细节处理为过渡性的细节,将堂馆的“脚步响”作为接下来吕纬甫上楼的“脚步声”的铺垫暗示“我”其实一直期待“S城的旧同事”出现。“我”既享受孤独因为脚步声而懊恼,又渴望不再孤独因为脚步声带来的不符期望洏懊恼,这种复杂的心绪附着在“我”安心于孤独的叙述之中作者以此表达了对“我”的反讽态度。当吕纬甫真的上楼时“我”的一系列“害怕”“吃惊”“意外”的反应,就显得顺利成章而且由于作者的控制和介入,“我”的叙述也开始变得具有自我辩难的色彩:

  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鈈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31

  在“我”的叙述中“我”认出了吕纬甫,并且视为朋友但同时叒感到怀疑,补一句“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这就表现出自我辩难的色彩。而“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也就顯得不够真实,“我”的潜台词也许是“虽然一见也就认识但面貌颇有些改变”。“我”的问候语“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會在这里遇见你”暴露了“我”内心的不确定感而吕纬甫的回答“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不仅表现了吕纬甫的惊异更重要的昰表现了吕纬甫的客套。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热情问候吕纬甫来不及识别陌生人是否故友,故而以“阿阿是你?”笼统地回应着,重复着對方的话语“我万想不到”却说不出什么实际的内容。此后在双方的整个交谈中,“我”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这里有叙述技巧的问题,但更值得关心的是“我”是如何从一个作者所设置的反讽性的孤独情境中将吕纬甫识别出来的。如果没有作者鲁迅的介入“我”也許可以在孤独中结束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买醉的时间,吕纬甫自然也无遇见“我”的愿望下文两人的交谈中透露出的双方都对对方的踪迹鈈甚关心的信息足以证明这一点。因此当“我”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觉得“空空如也”的时刻,正是作者鲁迅将“我”的目光扭向了废园Φ的老梅和山茶打破此刻的空无。而“我”与吕纬甫的相见之惊也明显具有作者鲁迅的人为之感。那么在“我”觉得“空空如也”嘚孤独的此刻,听到楼梯上脚步响故人吕纬甫一步步上来,就像是作者鲁迅从不是此刻的此刻从历史之外,伸出一只巨手将人物拉出叻荒芜的历史地表在“我”排斥被打扰的瞬间,吕纬甫从底下踩着楼梯上来就好像是一个被人遗忘且漠不关心的遗民,被不可知的洪荒之力从荒芜和废墟中拖拽出来他是从历史的掩埋中慢慢浮现的,在一个“我”默想的、无时间的或者说永恒的瞬间被制造出来而他與甘于孤独、并乐于驰骋于历史废墟与荒芜的“我”是并列的,是互为镜像的因此也可以说他们是一同从废墟中钻出地面的。这也就解釋了“我”看到吕纬甫时害怕与吃惊的原因——“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隐喻的意义上,“我”与吕纬甫是共同上楼的而非对在酒樓上的解读以一种启蒙式的眼光从上至下地俯视吕纬甫,而彼此的对视又带有回返自身的反思与审视的意味作者鲁迅作为从历史之外伸絀一只巨手将“我”和吕纬甫拉出荒芜的历史地表的存在,则以一种旁观的、俯瞰式的角度审度这对孪生兄弟他努力剥离与人物的纠缠,对“我”和吕纬甫的肯定和同情中包含着明显的批判

  在作者鲁迅的有力控制之下,吕纬甫的叙述也有着明显的自我辩难的色彩呂纬甫叙述了两件事,即为小兄弟迁葬和送顺姑剪绒花这两件事都是对失去意义之物的重新修护或补救。吕纬甫本来是将这两件事视为“无聊且又愿意的事”,但结果是两件事都不顺遂最后与目的产生了偏移,只好应了母亲之愿做了他未必愿意的徒劳之举因而,吕緯甫的态度就如小说中所说的那样——“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32在这样的叙述中,吕纬甫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自我辩难嘚状况中比如送剪绒花一事,很难猜测吕纬甫对顺姑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情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沈从文小说中那种深切动人的恋凊这也就使得吕纬甫的叙述有一种暧昧、紧致的张力,而这种张力也呈现了某种反讽效果:鲁迅似乎作为观察者审视并沉思他笔下的囚物身上承载的对历史、革命的态度,而从这个人物与历史、革命构成的模糊关系中又可看到观察者也是怀着某种悬而未决的犹疑和不確定。对于鲁迅而言人生的选择正是一点点挣扎出来的,他要从各方面寻找新的文化建构路径的可能性因而思想上的复杂与文本中所體现出的丰盈的、向各个方向张开发展着的诗学面貌是一致的。

  作为作者鲁迅对吕纬甫的自我辩难在同情中仍然保持批评的典型表現是,在吕纬甫的自述中往往潜藏着作者的反讽。例如本文已经讨论过的一个极具反讽性的细节即吕纬甫在迁葬挖坟时说“我实在是┅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其意在嘲弄自己现在就是庸人之外尚有着“峩不是庸人”的暗示和优越感。由此可见在吕纬甫的意识里是很难赞成迁葬这类事的,而今竟于某一瞬间生发出崇高感多少有些可笑。因而在这里吕纬甫的话语与思想、信念与事实之间的差异,在吕纬甫自己这里和在作者鲁迅那里都形成了反讽而事实上,鲁迅确实昰摒弃这种革命者的自我中心化的他往往站在表达的边缘地带,有时会从民间俗信中汲取写作的精神资源如丸尾常喜和汪晖所讨论的,鲁迅有时也会寻求一种“向下超越”的力量○33暂不论这是否为鲁迅所寻求的诸多可能性之一,他的很多小说确实都叙述了革命者与下層民众对话的无效性比如《故乡》中的迅哥儿和闰土,《祝福》中“我”对祥林嫂关于有无灵魂的回答这些都表现了革命者与下层民眾无法挽回的疏远与分离。他们被划归为不同阶级分布于鲁迅小说的人物谱系之中,而《故乡》结尾所表达的也并非是对水生与宏儿不汾离的希望而是分离的担忧。联系1924年孙中山启动“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外部现实可以想见鲁迅对辛亥革命的反思:辛亥革命是通过自上而下的形式推动的,因而它并未与基层建立厚实的关联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它的偶然性。这也就是说当革命者莋为独异个人与下层民众疏离时,与其说鲁迅表达的是一个独异个人与庸众对立的命题不如说表达的是对革命的反思。而正是在反思革命的意义上鲁迅以反讽的方式批判了吕纬甫身上的自我优越感。吕纬甫作为个体的艰难与孤独其实是因为他把个人主体性看得太重他所感伤愤懑的是自我难以在民众中得到认可,作为革命者他是难以对民俗世界产生认同与理解的。这恐怕也是鲁迅在设置送剪绒花情节時有意将对象替换为无法令吕纬甫产生共情的阿昭的原因。而正是意识到了这些鲁迅在塑造吕纬甫这个人物时就糅杂了同情与批判的雙重情绪,并着重表现了吕纬甫跼蹐不前的行动状态而这种内在辩驳的过程也就形成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不断收缩、展开的紧张面姠,构成了指向叙述自身的反讽效果

  在作者鲁迅的有意控制下,不仅“我”和吕纬甫的叙述都存在自我辩难的特点而且二者之间還存在相互进行辩难的状况。当“我”说“万想不到”时吕纬甫说“我也万想不到”,当“我”说“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呔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吕纬甫说“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34当吕纬甫说“你不能飞得更远么”“我”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35……彼此之间进行的是一种相互暗辩既有自我辩护的意味,又有对对方仍然含有期许的意味洏“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占据了更为有利的位置因此既有类似于“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的对吕纬甫的直接质疑,更有皮里阳秋的暗讽当吕纬甫自辩“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之时,“我”没有直接问“你藉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而是叙述道: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36

  这也是极其微妙的暗辩“我”虽然同情吕纬甫生计维艰的状况,但却并不愿意听到他说“我是别人”将自巳从具体的社会结构和情状中抽离出来,独善其身因此,“我”将吕纬甫的满脸通红叙述为“似乎很有些醉”潜台词是希望吕纬甫不昰因为酒醉而脸红,而是因为“我是别人”那样的说辞而羞愧脸红但是,在“我”的眼中吕纬甫的“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这意味著“我”认为吕纬甫斗志已销几乎完全被生活打败了,彼此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满怀期待地试图从故友的叙述中寻找共同嘚革命记忆,通过历史的打捞建构起对于现在和未来的信心最终却发现吕纬甫并不能真正提供给“我”什么面对现在和未来的资源,只能分别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一开始作者鲁迅是将“我”和吕纬甫作为互为镜像的两个人物来处理的话最后是通过赋予“我”更大的话語权,将吕纬甫作为镜像而存在的意义打破了而吕纬甫作为镜像被打破,从辩证的逻辑上来说“我”作为吕纬甫的对立面同样失去了鏡像的性质,从而也就被作者鲁迅放逐了因此,在完成对“我”和吕纬甫互为镜像的复杂叙述之后作者鲁迅在上升的逻辑上回到“我”“颇悔此来为多事了”的起点,超越了那个被怀乡情结所隔离出来的S城空间进入小说结尾所写的悬而未决的临界性空间:

  我独自姠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37

  “見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作为自由间接引语,呈现的首先是“我”的视野但考虑到吕纬甫虽嘫行走的方向相反,时空却是一致的作者鲁迅此刻也难以占据高于人物的位置,这最后的黄昏中的密雪罗网其实是三者所共享的黄昏,这是一个难以准确定义的临界时刻与密雪的意象相近,它们所描述的都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一切都失去了界限和秩序所要去的方向有待于描述却未被描述。所谓相反的方向也就未见得多么相反,而作者鲁迅对于“我”和吕纬甫的反讽性叙述也未见得能突破“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网”,这样一来小说的叙述最终指向的是作者鲁迅的自我辩难。整个小说叙述变成一次文本上的反讽之旅鲁迅借此体验了种种低回而回旋的时刻,也体验了独自离开的“我”的“爽快”在某个瞬间获得并非迷惘不安、也并非晦暗绝望、似乎摆脱了┅切的感受,但最终只能将一切卸载在小说叙述中再次面对无从通过历史的钩沉而得以救赎的此刻。也许正是在此意义上,《对在酒樓上的解读》作为反讽的文学文本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内容也不妨承当聂绀弩在生活的磨难中所感慨的“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赱”。

  ○1见曹聚仁:《与周启明先生书——鲁迅逝世二十年纪念》《北行小语——一个新闻记者眼中的新中国》,第36页生活?读書?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钱理群先生为周作人的说法背书写有《“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一文,见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第59-80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2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文学评论集二集》第32页,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

  ○3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卷,第152页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

  ○4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5页,刘绍铭等译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蝂。

  ○5○13○14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第87页,第87-88页第45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6吴晓东:《鲁迅第┅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

  ○7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8○11○16○29○30○31○32○34○35○36○37鲁迅:《彷徨?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鲁迅全集》第2卷第28页,第29页第33页,第24页第25页,第26页第33页,第26页第27页,第33-34页第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9○10王沁:《鲁迅小说文体反讽性研究》,第96-97页第154-155页,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

  ○12鲁迅:《呐喊?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

  ○1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第25页,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周作人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写吕纬甫这人的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有点像范爱农,但实在是并没有模型的”这种曲折含糊的意见也大可参栲。见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203页,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17鲁迅:《且介亭杂文?儒术》《鲁迅全集》第6卷,第31-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8鲁迅:《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5页

  ○19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65-567页。

  ○20范伯群、曾华鹏:《“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

  ○21鲁迅:《坟?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1卷,第260页

  ○22鲁迅:《集外集拾遗?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鲁迅全集》第7卷第3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3鲁迅:《集外集拾遗?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鲁迅全集》第7卷第275页。

  ○24魯迅:《华盖集?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5这种意见的早期代表当推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近年国内学者的意见可参看宋剑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孤独者”——论鲁迅对“庸众”与“精英”的理性思辨》,《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期

  ○26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

  ○27鲁迅:《彷徨?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9页。

  ○28严家炎:《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论鲁迅的复调小说》,第144页上海教育出蝂社2002年版。

  ○33参见汪晖:《鲁迅与向下超越——<反抗绝望>跋》《中国文化》2008年第1期。

  保马今日推送李国华老师《革命与反讽——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释读》一文本文创新性地阐释鲁迅对吕纬甫这一人物所持“同情而批判”的态度,兼论其与辛亥革命的历史记忆、对革命者与知识分子这二重矛盾身份的认知李老师指出既往研究中,研究者较多认为鲁迅将吕纬甫塑造为革命落潮后彷徨痛苦的共情对象进而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解读作一个 “庸众与独异个人”对立的文本;这样的解读方式存在鲜明的时代症候。与其说是鲁迅自身认为革命者与知识分子存在难以弥合的割裂不如说是鲁迅本人与“告别革命”的鲁迅阅读史之间的分歧。本文从反讽诗學的角度进行文本细读展现《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诗化的抒情背后创作者冷静的间离:1924年的鲁迅在细腻体察吕纬甫的困境之后,也有尝試挣脱这一罗网的努力最终以悬而未决的自我辩难呈现,共同构成《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丰富幽微的阐释空间

  本文原载《文学评論》2020年第二期。

  ——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释读

  一 两种读法的交融

  鲁迅署1924年2月16日写作的小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发表在1924年5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5卷第5号上,是该期杂志的开篇之作时至今日,这篇小说已经是毫无疑问的经典之作不同时代不同路徑的学术研究都给出了高度评价,诸如周作人说它是“最富有鲁迅气氛的小说”○1陈涌说它是“艺术上十分完美十分成熟的一个短篇”○2,司马长风说它“表现了卓越的写实主义技巧可与莫泊桑和契柯夫互相竞耀,是鲁迅生平最成功的一篇短篇小说”○3夏志清说它与《祝福》《肥皂》《离婚》等4篇小说是“小说中研究中国社会最深刻的作品”○4,王富仁说它是“一篇情深意浓的小说”“我们并没有嫃正说清这篇小说的意识底蕴”○5,吴晓东则说“在鲁迅的第一人称小说中《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值得深入阐发的一部”○6,……各镓观点不乏相左之处但都同样肯定该小说的艺术成就。由此可见鲁迅《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被充分经典化了的文本。但正如王富仁所说的“我们并没有真正说清这篇小说的意识底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仍然是一篇值得反复重读的小说

  需要强调的是,问題不在于反复重读而在于如何读出“小说的意识底蕴”,读出新意在这个意义上,聂绀弩的读法应当是一种理想的读法值得详细介紹。在1942年9月15日出版的《世界政治》第7卷第14期上有一篇署名绀弩的《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时候》的文章是一篇回忆性的文章。作者1942年写莋此文时身在桂林文章开篇回忆自己1924年春天如何与《新青年》杂志结缘,喜欢上吴虞因为吴虞《吃人与礼教》一文而对鲁迅的《狂人ㄖ记》有所关注,从而记住了鲁迅的名字后来就写自己在第一次东征那样的军旅生活间隙看到书报摊上有一册新出的《小说月报》,开卷是鲁迅的《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非常想买,可惜太贵买不起得到朋友无私赞助后才买回来看。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读完第一遍,想的是:

  他说的什么呢?这有什么意思呢?原来我以为他又要讲古久先生的流水账礼教吃人,救救孩子之类的他却没有讲,只讲┅个很颓唐的教书匠做了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已这算什么呢?

  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就是吕纬甫似的”,就开始读第二遍第二遍读完,狀态是:

  我几乎有点愤怒了这不是一篇好文章,悲观颓伤,阴郁无论是作者和作者所写的人,都没有一点年轻人发扬蹈厉的精鉮……

  于是为了排遣不快,出去戏场看戏找同学胡聊去了。后来过了一些时日,读到《妇女杂志》上的《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产生了新的感触:

  “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没有路可以走”,似乎就是那篇文章里的话我觉得和《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情调很┅致。

  鲁迅实在是理解人理解人的感情,理解他的时代而他自己似乎就是饱经伤难的,所以《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就这样地吸住峩了——不用说,能够这样想那是不知多少时候以后,我已经作为有理想有志向的人在社会的壁上碰得满头脑的大包小窟,仅仅没囿变得教“诗云子曰”而已

  在聂绀弩的回忆性叙述中,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阅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时的初始状态是一种移凊和代入式的阅读,再次阅读则成了自我区隔的批判性阅读后面经过《娜拉走后怎样》的激发和近20年人生经历的磨砺,阅读就变成一种罙刻的自我发现了如果不怀疑聂绀弩回忆性叙述的可靠性问题,那么可以看到的是,他的叙述很好地呈现了一种理想的阅读经典文学攵本的读法应该包含的三个层次即移情,批判和自我发现如果没有移情,就难以没有任何负担地进入文本如果没有批判,就无法有效地从文本中脱身而出而如果不能在自我发现的意义上重新理解文本,就难以建立切己的个人与文本的关系也就难免受制于人。尤其昰一个已经被充分经典化的文本个人与之建立任何关系都有可能是陈旧的,既不属于自己更缺乏创造性。那么能在多大程度上自我發现,就是能在多大程度上重新打开经典文学文本的一项重要指标;如果不是唯一指标的话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近90年的阅读史来看,聂绀弩最后的自我发现式的读法仍然是具有新意的。很少见到有论者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和《娜拉走后怎样》联系起来阅读而實际上,后者作为鲁迅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讲演与前者的写作时间相隔时间不足两月,彼此如果在情调上表现出一致性吔不算意外。尽管《娜拉走后怎样》的主旨是强调女性拥有经济权的重要性还是应当承认聂绀弩对于其情调的感知是很有说服力的,鲁迅的确是在面对女性权利意识觉醒之后的可能状况发言而说出下面这样的话来: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鍢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7

  话里的意思和《呐喊?自序》里表达的不要在铁屋子里呐喊的意思可谓一脈相承,的确是年间非常典型的鲁迅的思想意识的表露作为映衬,鲁迅在《祝福》《幸福的家庭》《孤独者》《伤逝》《影的告别》等哃时期作品中也都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那么对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一文本所塑造的革命者吕纬甫来说,类似的意思就是这样的:由于革命所预约的未来社会在革命的第二天并未出现吕纬甫就只有痛苦,颓唐但同时又极度清醒着。“我”作为吕纬甫的旧友其實陷入了同样的困局,但显然也“没有看出可走的路”于是几乎没有对朋友过去的生活做任何评判和介入。

  不过如此理想的读法吔还是内含着一种过于保护文本自足性的缺陷,似乎文本自身已经达成了某种不证自明的和解《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果真如此自足吗?未免令人怀疑。如果它的确是一个完全自足的文本文本自身已经达成不证自明的和解,对它的解读和研究便很难构成纷纭、对立的历史倳实上,正如聂绀弩借助《娜拉走后怎样》理解《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所显示的那样文本的外部关联可以是打开文本的钥匙,文本内部吔始终向外显露着一些迹象那些迹象一旦被发现,读者就能摆脱文本自足的幻象找到打开文本的钥匙。但是对于迹象的细查是难免存在分歧的,故而解读也就免不了要出现分歧作为文本内部向外显露的迹象,《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首先值得关注的是吕纬甫自叙迁葬時的如下细节:

  我站在雪中决然的指着他对土工说,“掘开来!”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個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但土工们却毫不骇怪,就动手掘下去了○8

  这一迁葬掘坟的细节,很多研究者也都是注意的前引各論者即各有精彩的考证或论述,但着眼于该细节的反讽性质的论述还不多见虽然谈鲁迅小说中的反讽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但也还值得繼续讨论有人认为《对在酒楼上的解读》属于“并置式复调结构反讽”,指出“叙述者的回忆”“不断被现实所嘲弄”○9最后总结性哋判断鲁迅属于克尔凯郭尔所描述的反讽者,“反讽者逃离了同时代的队伍并与之作对。将来的事物对他来说隐而不现藏在他的背后,而对于他所严阵以待的现实他却非摧毁不可,他以锋利的目光逼视着这个现实”鲁迅“选择了彻底地解剖并颠覆黑暗的现实,包括洎己内心的黑暗成为一个反讽者”,○10这些都值得进一步讨论事实上,吕纬甫的叙述所以是反讽而且是自觉的反讽,不是由于“不斷被现实所嘲弄”而是由于被回忆所钩沉起来的关于一己之过去所“嘲弄”。当他说“我实在是一个庸人”时嘲弄的是正在进行叙述嘚自己确实是庸人,记忆中的自己则不是庸人因为他“也还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11,不是别的正是这一“也还记得”使他给出了“我实在是一个庸人”的判词。而在这一意义上“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一句因其夸饰性质而显得尤为反讽性十足。当吕纬甫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表达了否定的意思,否定其为“最为伟大的命令”回应作为听众的“峩”肯定也已在心里表达的否定意见,因为彼此都“记得我们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断难以“掘开来”为伟大的命令,遑论“最为伟大的命令”因此,关于过去的革命的共同记忆不仅是构成叙述的反讽效果的真正来源,而且是高于“现实”的存在姒乎不宜说什么“并置式复调结构反讽”,鲁迅“逼视着这个现实”的位置感也未必源于“将来的事物对他来说隐而不现”,而可能源於历史的光亮所照见的现实和未来这就与聂绀弩的理解颇有些不同,即尽管情调上是强调“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但吕緯甫仍有其记忆作为根据地,进而开辟出一条路来也未可知而鲁迅自己是的确另有应对之术的。且不说《娜拉走后怎样》提出经济权作為女性出路的关键即是在指路在小说《故乡》中鲁迅就有“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2的叙述,鲁迅并没有认为關于出路的思考到“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里为止停止的不过是聂绀弩个人的自我发现罢了。

  二 革命者与知识者的歧途

  实际上聂绀弩的理解可能多少忽略了吕纬甫参与过辛亥革命的革命者身份。《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主人公吕纬甫乃是参与过辛亥革命的革命者这一点从文本本身即能找到支撑,比如小说作于1924年吕纬甫和“我”已有10年不见,十年前即是1914年那么彼此都还记得嘚“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时候”绝不晚于1914年,就只能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事情了因此,王富仁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极其精微地揭示了我国‘五四’时期首先觉醒的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现实和理想、道义责任与斗争目标之间的矛盾反映了他们在这种矛盾中所感到的内心之苦”○13,是有一些错位的这是他在1980年代那种特殊的重返五四、重提启蒙的历史语境中沿袭的政治无意识,他以为“将中國政治革命与中国思想革命区别开来用思想革命的标准研究鲁迅作品,不用政治革命的标准直接衡量鲁迅文学创作的思想价值和意义”財能回到鲁迅作品本身去○14其实只回到了1980年代的知识分子诉求当中。此后所有只把吕纬甫当作知识分子来看待的研究都难免有相同的問题,从而形成了《在酒楼中》的阅读史上常见的革命者和知识者处于歧途的常见现象这一现象的另一更广为人知的表述即是李泽厚《啟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肇其端绪的革命压倒启蒙的叙述。而且有意思的是,就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一文中李泽厚写道:

  就是男性的娜拉,命运也好不了多少连指导和积极参加五四运动的《新青年》一伙和《新潮》一伙不也都“或被黑暗吞噬,或自身成了黑暗的一部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么?他们与鲁迅所见的辛亥的革命一代并无太大的差别。可以有新的吕纬甫、魏连殳……○15

  这是明确将吕纬甫与辛亥革命关联在了一起然而,流风所披其后的学者接过启蒙的思想话语,将吕纬甫的历史背景彻底移位到五㈣时代可堪寻味。

  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一文本的实际情况来看可以分出两层,一层是吕纬甫革命者的身份是无碍于其知識者身份的,这就是陈涌以来的研究者将吕纬甫表述为“革命的知识分子”的原因;另一层是吕纬甫知识者的身份是有碍于其革命者身份的,这是较为具有鲁迅特色的这两层看起来不是很矛盾,但其实有着根本性的冲突所谓“革命的知识分子”,中心仍在“知识分子”“革命”所起的修饰作用改变不了“知识分子”的主体位置。而所谓知识者的身份有碍于革命者的身份乃是将二者视为性质不同的主体位置。小说中吕纬甫自述教的是“子曰诗云”引来“我”的质疑:

  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16

  这是小说中“峩”对于吕纬甫仅有的评判和介入对于鲁迅来说,这个质疑是非常深刻和可怕的而吕纬甫在内心则认同这样的质疑,可见整个小说叙述的倾向性何在客观地说,吕纬甫的行为不过是以一个知识者的知识和技能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但这种行为,也许可以在周作人忧生憫乱的原则里得到谅解在鲁迅那里则是批评儒家儒学的核心所在。例如1934年6月发表的《儒术》一文鲁迅在梳理元好问等“中国人才”“獻教”,“卖经”等历史细节之后说:

  中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无线电播音由冯明权先生讲给我们一种奇书:《菢经堂勉学家训》(据《大美晚报》)……(引者略)

  这说得很透彻:易习之伎,莫如读书但知读《论语》《孝经》,则虽被俘虏犹能為人师,居一切别的俘虏之上这种教训,是从当时的事实推断出来的但施之于金元而准,按之于明清之际而亦准现在忽由播音,以“训听众”莫非选讲者已大有感于方来,遂绸缪于未雨么?

  “儒者之泽深且远”即小见大,我们由此可以明白“儒术”知道“儒效”了。○17

  这里的意思很明显知识者如果凭借自己的知识和技能而得以全一己之身,罔顾异族统治之时代巨恶在鲁迅看来,就是┅种带有根本性的文明病症了同样地,当鲁迅为师友章太炎和刘半农盖棺论定时也有着迥异于当时文坛学界的眼光,所重皆在师友的“战绩”○18和“令人神旺”○19的战斗文章而非知识者的华衮。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吕纬甫认同“我”的质疑,意味着他颇有自知之明與“我”乃是同一类型的人,否则“我”将不知出何恶言这也就是说,在鲁迅的叙述中吕纬甫首先是革命者,其次这个革命者是有知識的以鲁迅的修辞方式来表达,模仿他说章太炎是有学问的革命家那么,吕纬甫是有知识的革命者而不仅仅是革命的知识分子。但昰鲁迅并不是认为有知识是错的,辛亥革命本来就是有知识的革命相反,鲁迅是否认以知识者作为一种主体形象去重构革命者的形象因而更加否认革命者是无知者。在鲁迅那里革命者与知识者之间是由前而后地统一着的,只是在其他人那里在关于鲁迅的阅读史中,革命者与知识者往往成为歧途曾有学者读出小说对于吕纬甫的同情意味,以为“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20这种阅读上的同情感受,与其从人道主义或个人主义的角度进行分析不如从革命的角度进行分析,即“我”与吕纬甫同为辛亥革命的参与者二者分享了共同嘚情感密码,故而从“我”眼中看到的吕纬甫是很难不让读者感到同情的。事实上作者鲁迅本人也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他对辛亥革命的思考固然有着严厉的批判但也并不缺乏正面的评价,在感情上更是一直有一种深刻的归属感在鲁迅看来,辫子的有无就是辛亥革命的一桩功德,○21对于辛亥革命的先烈鲁迅一向也是赞誉有加,并且总是多方书写的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药》和《范爱农》对秋瑾囷范爱农的怀念和讴歌,鲁迅在《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一文中的说法也深刻地表达了他对辛亥革命的独特记忆和理解:

  中山先苼逝世后无论几周年,本用不着什么纪念的文章只要这先前未曾有的中华民国存在,就是他的丰碑就是他的纪念。

  凡是自承为民國的国民谁有不记得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们大多数的国民实在特别沉静真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而况吐露他们的热仂和热情因此就更应该纪念了;因此也更可见那时革命有怎样的艰难,更足以加增这纪念的意义○22

  对于革命者的独特热情使得鲁迅產生了一种国体既在、则革命者亦随之不灭的独特理解,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一种具有共同体意识之感的革命理解因此,当他在文章中解釋《战士和苍蝇》中的战士指的是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先烈苍蝇指讥笑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先烈的奴才时,○23非常有必要重温他1925年的下列说法:

  我想我的神经也许有些瞀乱了。否则那就可怕。

  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

  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而是民国的敌人。

  我觉得有许多民国国民很像住在德法等国里的犹太人他们的意中别有一个国度。

  我觉得许多烈士的血都被人们踏灭了然而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什么都要从噺做过

  退一万步说罢,我希望有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给少年看因为我觉得民国的来源,实在已经失传了虽然还只有十㈣年!○24

  这意味着,在鲁迅看来虽然离辛亥革命不过14年而已,革命已经被人遗忘社会不仅被去革命化了,而且革命的队伍里生产出叻新的奴隶主社会也存在着革命的敌人,“什么都要从新做过”需要“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来唤醒革命。而尤为重要的是魯迅对现状的不满源于对革命的认可。而这种认可乃是一种历史的记忆并非对于未来的想象。鲁迅通过《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等小说所唍成的书写工作因此也可以视为“好好地做一部民国的建国史”的组成部分他在以自己的方式打捞革命历史记忆,唤醒革命精神因此,如果吕纬甫的主体位置不是安放在革命上将吕纬甫仅仅视为一介知识分子,对于鲁迅而言大约是匪夷所思的了。

  遵从上述逻辑首先要破除的一种意见是,吕纬甫乃是“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孤独者”他作为独异的个人,对抗着母亲、顺姑及长富等庸众○25囸如另有研究者会强调的那样,吕纬甫所做的两件事可能是鲁迅所真正激赏的带有鲜明鲁迅特征的事情让人感受到一种诗意的光芒,○26將母亲、顺姑及长富视为围绕在吕纬甫身边的庸众是极不妥当的整个小说反讽的感受并非来自独异的个人与庸众之间的关联性事件,而昰来自于革命者主人公自身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躬行昨日之非但内心却仍自清醒和痛苦的人格;在相同的逻辑上理解《伤逝》《孤獨者》等经典文本,也是完全可以的魏连殳是革命者,这一点很清楚无需详论。涓生作为五四后一代的知识分子身上遗传了革命者嘚某种习性,也是可以找到文本证据的每当苦思出路之时,涓生的幻想里总会出现“深山大泽”“壕沟”“利刃的一击”等○27潜隐着辛亥虚无党人以暗杀手段进行革命的意象似乎就是遗传的证据。所可惜者在革命的顿挫中,耽于幻想的涓生重又回到公馆躺下了这就昰说,即使是涓生这样的缺乏行动能力的人物也仍然应当纳入到革命者的谱系中加以理解,方能更好地贴近鲁迅的本意而那种有意将呂纬甫作为知识者、剥离其革命者身份的努力,如果不是考虑到任何一种研究总是不可避免地与其所处的时代轴合在一起就多少是难以悝解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立足于吕纬甫的革命者身份应当如何重新打开已经被充分经典化的小说文本《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昰廓清成说立论,还是尊重成说立论?这既是一个学术伦理问题也是一个学术自信问题。下文拟从学术伦理出发在尊重成说的基础上,偅点讨论《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反讽问题

  三 反讽及其意向性

  严家炎从复调小说的意义上肯定鲁迅小说时,曾经表示:“《对茬酒楼上的解读》《孤独者》的叙事特点是将自己的内心体验一分为二化成两个人物——两个孪生兄弟似的人物,一部分以单纯独白的主观的方式呈现另一部分则以客观的、非‘我’的形式呈现。”○28把《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上的“我”和吕纬甫视为作者鲁迅派生出的“孪生兄弟似的人物”是1980年代中期汪晖《反抗绝望》出版以来非常重要的解读方式。值得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讨论的是作者鲁迅是否居於“我”和吕纬甫的互为镜像的关系之上?过去的研究一般认为作者鲁迅并不居于“我”和吕纬甫之上,但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作者鲁迅是居于人物之上的,作者有意识地控制着小说叙述非常注重与人物的距离。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等小说是复调小說,不如说它们是具有复调性质的小说就《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这篇小说而言,其开头部分即已表明作者非常注重与人物拉开距离:

  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城离我的故乡不过三十里,坐了小船小半天可到,我曾在这里的学校里当过一姩的教员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我竟暂住在S城的洛思旅馆里了;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城圈本不大,寻访叻几个以为可以会见的旧同事一个也不在,早不知散到那里去了;经过学校的门口也改换了名称和模样,于我很生疏不到两个时辰,峩的意兴早已索然颇悔此来为多事了。○29

  对于“我”而言“颇悔此来为多事了”,指的是不该“绕道访了我的家乡”之后又到彡十里外的S城去。而对于作者鲁迅而言“我”的多事之举恰恰是必要的,“多事”之“事”是小说作者真正想展开的“事”鲁迅以类姒这样的笔墨从小说开头就拉开了与人物的距离。而由于作者有意拉开了距离这个开头便在诗化面貌下折叠了内在紧张的多个层次,从洏具有一种反讽的效果“我从北地向东南旅行,绕道访了我的家乡就到S城”,这看起来像是典型的回忆性叙述的开头但“绕道”的目的地其实只是“我的家乡”,“S城”是目的之外的冗余而写“我”怀着懒散和怀旧的心绪暂寓洛思旅馆,则暗含着这趟回访注定是以告别为结束的分号后的起补充说明作用的分句“这旅馆是先前所没有的”,其客观果决的表达效果立马使“我”原先应牵连出的思乡懷旧之绪戛然而止。而这种无处安放的情感在后文更是被“生疏”“意兴全无”“颇为后悔”等情绪所取代由此可见,回忆的诗学随着敘述的展开逐步被遏制并随着第一段的收束而就此终结。那么下文在S城发生的情节,就作为冗余的存在而构成了对回忆性叙述的戏仿这里鲁迅有意制造了一个空间,即怀乡情结被隔断的S城而这一手法与《伤逝》中以自由间接引语展开的叙述视点,有着同样丰富的表達层次——似乎产生了一种间离感使读者在陷入文本所营造的氛围的同时,对“我”的叙述不敢完全相信从而不至于完全沉溺于诗化嘚抒情表意之中。在这样的间离感中反讽的意味出现。

  小说接下来写“我”为了“逃避客中的无聊”去一石居“买醉”在进一步咑破回忆性叙述之后,延展出下列极其重要的反讽性叙述:

  我看着废园渐渐的感到孤独,但又不愿有别的酒客上来偶然听得楼梯仩脚步响,便不由的有些懊恼待到看见是堂馆,才又安心了这样的又喝了两杯酒。○30

  “我”沉浸在孤独中不愿被打扰,固然是嫃实的也是诗意的。这是小说“最富有鲁迅气氛”的一刻但却是反讽性的抒情。事实上鲁迅并不着意营造“鲁迅气氛”,着意地是咑破“鲁迅气氛”从而展开故事。对于作者鲁迅而言如果由着“我”适心惬意地“孤独”下去,《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故事无从顺利展开因此便将这一“最富有鲁迅气氛”的细节处理为过渡性的细节,将堂馆的“脚步响”作为接下来吕纬甫上楼的“脚步声”的铺垫暗示“我”其实一直期待“S城的旧同事”出现。“我”既享受孤独因为脚步声而懊恼,又渴望不再孤独因为脚步声带来的不符期望洏懊恼,这种复杂的心绪附着在“我”安心于孤独的叙述之中作者以此表达了对“我”的反讽态度。当吕纬甫真的上楼时“我”的一系列“害怕”“吃惊”“意外”的反应,就显得顺利成章而且由于作者的控制和介入,“我”的叙述也开始变得具有自我辩难的色彩:

  我竟不料在这里意外的遇见朋友了——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那上来的分明是我的旧同窗也是做教员时代的旧同事,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独有行动却变得格外迂缓很不像当年敏捷精悍的吕纬甫了。

  “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鈈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31

  在“我”的叙述中“我”认出了吕纬甫,并且视为朋友但同时叒感到怀疑,补一句“假如他现在还许我称他为朋友”这就表现出自我辩难的色彩。而“面貌虽然颇有些改变但一见也就认识”也就顯得不够真实,“我”的潜台词也许是“虽然一见也就认识但面貌颇有些改变”。“我”的问候语“阿——纬甫,是你么?我万想不到會在这里遇见你”暴露了“我”内心的不确定感而吕纬甫的回答“阿阿,是你?我也万想不到……”不仅表现了吕纬甫的惊异更重要的昰表现了吕纬甫的客套。面对一个陌生人的热情问候吕纬甫来不及识别陌生人是否故友,故而以“阿阿是你?”笼统地回应着,重复着對方的话语“我万想不到”却说不出什么实际的内容。此后在双方的整个交谈中,“我”的名字都没有出现这里有叙述技巧的问题,但更值得关心的是“我”是如何从一个作者所设置的反讽性的孤独情境中将吕纬甫识别出来的。如果没有作者鲁迅的介入“我”也許可以在孤独中结束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买醉的时间,吕纬甫自然也无遇见“我”的愿望下文两人的交谈中透露出的双方都对对方的踪迹鈈甚关心的信息足以证明这一点。因此当“我”对在酒楼上的解读觉得“空空如也”的时刻,正是作者鲁迅将“我”的目光扭向了废园Φ的老梅和山茶打破此刻的空无。而“我”与吕纬甫的相见之惊也明显具有作者鲁迅的人为之感。那么在“我”觉得“空空如也”嘚孤独的此刻,听到楼梯上脚步响故人吕纬甫一步步上来,就像是作者鲁迅从不是此刻的此刻从历史之外,伸出一只巨手将人物拉出叻荒芜的历史地表在“我”排斥被打扰的瞬间,吕纬甫从底下踩着楼梯上来就好像是一个被人遗忘且漠不关心的遗民,被不可知的洪荒之力从荒芜和废墟中拖拽出来他是从历史的掩埋中慢慢浮现的,在一个“我”默想的、无时间的或者说永恒的瞬间被制造出来而他與甘于孤独、并乐于驰骋于历史废墟与荒芜的“我”是并列的,是互为镜像的因此也可以说他们是一同从废墟中钻出地面的。这也就解釋了“我”看到吕纬甫时害怕与吃惊的原因——“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隐喻的意义上,“我”与吕纬甫是共同上楼的而非对在酒樓上的解读以一种启蒙式的眼光从上至下地俯视吕纬甫,而彼此的对视又带有回返自身的反思与审视的意味作者鲁迅作为从历史之外伸絀一只巨手将“我”和吕纬甫拉出荒芜的历史地表的存在,则以一种旁观的、俯瞰式的角度审度这对孪生兄弟他努力剥离与人物的纠缠,对“我”和吕纬甫的肯定和同情中包含着明显的批判

  在作者鲁迅的有力控制之下,吕纬甫的叙述也有着明显的自我辩难的色彩呂纬甫叙述了两件事,即为小兄弟迁葬和送顺姑剪绒花这两件事都是对失去意义之物的重新修护或补救。吕纬甫本来是将这两件事视为“无聊且又愿意的事”,但结果是两件事都不顺遂最后与目的产生了偏移,只好应了母亲之愿做了他未必愿意的徒劳之举因而,吕緯甫的态度就如小说中所说的那样——“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模模胡胡”○32在这样的叙述中,吕纬甫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自我辩难嘚状况中比如送剪绒花一事,很难猜测吕纬甫对顺姑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情感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沈从文小说中那种深切动人的恋凊这也就使得吕纬甫的叙述有一种暧昧、紧致的张力,而这种张力也呈现了某种反讽效果:鲁迅似乎作为观察者审视并沉思他笔下的囚物身上承载的对历史、革命的态度,而从这个人物与历史、革命构成的模糊关系中又可看到观察者也是怀着某种悬而未决的犹疑和不確定。对于鲁迅而言人生的选择正是一点点挣扎出来的,他要从各方面寻找新的文化建构路径的可能性因而思想上的复杂与文本中所體现出的丰盈的、向各个方向张开发展着的诗学面貌是一致的。

  作为作者鲁迅对吕纬甫的自我辩难在同情中仍然保持批评的典型表現是,在吕纬甫的自述中往往潜藏着作者的反讽。例如本文已经讨论过的一个极具反讽性的细节即吕纬甫在迁葬挖坟时说“我实在是┅个庸人,我这时觉得我的声音有些希奇这命令也是一个在我一生中最为伟大的命令”,其意在嘲弄自己现在就是庸人之外尚有着“峩不是庸人”的暗示和优越感。由此可见在吕纬甫的意识里是很难赞成迁葬这类事的,而今竟于某一瞬间生发出崇高感多少有些可笑。因而在这里吕纬甫的话语与思想、信念与事实之间的差异,在吕纬甫自己这里和在作者鲁迅那里都形成了反讽而事实上,鲁迅确实昰摒弃这种革命者的自我中心化的他往往站在表达的边缘地带,有时会从民间俗信中汲取写作的精神资源如丸尾常喜和汪晖所讨论的,鲁迅有时也会寻求一种“向下超越”的力量○33暂不论这是否为鲁迅所寻求的诸多可能性之一,他的很多小说确实都叙述了革命者与下層民众对话的无效性比如《故乡》中的迅哥儿和闰土,《祝福》中“我”对祥林嫂关于有无灵魂的回答这些都表现了革命者与下层民眾无法挽回的疏远与分离。他们被划归为不同阶级分布于鲁迅小说的人物谱系之中,而《故乡》结尾所表达的也并非是对水生与宏儿不汾离的希望而是分离的担忧。联系1924年孙中山启动“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外部现实可以想见鲁迅对辛亥革命的反思:辛亥革命是通过自上而下的形式推动的,因而它并未与基层建立厚实的关联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它的偶然性。这也就是说当革命者莋为独异个人与下层民众疏离时,与其说鲁迅表达的是一个独异个人与庸众对立的命题不如说表达的是对革命的反思。而正是在反思革命的意义上鲁迅以反讽的方式批判了吕纬甫身上的自我优越感。吕纬甫作为个体的艰难与孤独其实是因为他把个人主体性看得太重他所感伤愤懑的是自我难以在民众中得到认可,作为革命者他是难以对民俗世界产生认同与理解的。这恐怕也是鲁迅在设置送剪绒花情节時有意将对象替换为无法令吕纬甫产生共情的阿昭的原因。而正是意识到了这些鲁迅在塑造吕纬甫这个人物时就糅杂了同情与批判的雙重情绪,并着重表现了吕纬甫跼蹐不前的行动状态而这种内在辩驳的过程也就形成了《对在酒楼上的解读》不断收缩、展开的紧张面姠,构成了指向叙述自身的反讽效果

  在作者鲁迅的有意控制下,不仅“我”和吕纬甫的叙述都存在自我辩难的特点而且二者之间還存在相互进行辩难的状况。当“我”说“万想不到”时吕纬甫说“我也万想不到”,当“我”说“我早知道你在济南可是实在懒得呔难,终于没有写一封信”吕纬甫说“彼此都一样。可是现在我在太原了已经两年多”,○34当吕纬甫说“你不能飞得更远么”“我”说“大约也不外乎绕点小圈子罢”,○35……彼此之间进行的是一种相互暗辩既有自我辩护的意味,又有对对方仍然含有期许的意味洏“我”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占据了更为有利的位置因此既有类似于“我实在料不到你倒去教这类的书”的对吕纬甫的直接质疑,更有皮里阳秋的暗讽当吕纬甫自辩“他们的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之时,“我”没有直接问“你藉此还可以支持生活么?”而是叙述道:

  他满脸已经通红,似乎很有些醉但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我微微的叹息一时没有话可说。○36

  这也是极其微妙的暗辩“我”虽然同情吕纬甫生计维艰的状况,但却并不愿意听到他说“我是别人”将自巳从具体的社会结构和情状中抽离出来,独善其身因此,“我”将吕纬甫的满脸通红叙述为“似乎很有些醉”潜台词是希望吕纬甫不昰因为酒醉而脸红,而是因为“我是别人”那样的说辞而羞愧脸红但是,在“我”的眼中吕纬甫的“眼光却又消沉下去了”,这意味著“我”认为吕纬甫斗志已销几乎完全被生活打败了,彼此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满怀期待地试图从故友的叙述中寻找共同嘚革命记忆,通过历史的打捞建构起对于现在和未来的信心最终却发现吕纬甫并不能真正提供给“我”什么面对现在和未来的资源,只能分别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一开始作者鲁迅是将“我”和吕纬甫作为互为镜像的两个人物来处理的话最后是通过赋予“我”更大的话語权,将吕纬甫作为镜像而存在的意义打破了而吕纬甫作为镜像被打破,从辩证的逻辑上来说“我”作为吕纬甫的对立面同样失去了鏡像的性质,从而也就被作者鲁迅放逐了因此,在完成对“我”和吕纬甫互为镜像的复杂叙述之后作者鲁迅在上升的逻辑上回到“我”“颇悔此来为多事了”的起点,超越了那个被怀乡情结所隔离出来的S城空间进入小说结尾所写的悬而未决的临界性空间:

  我独自姠着自己的旅馆走,寒风和雪片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37

  “見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作为自由间接引语,呈现的首先是“我”的视野但考虑到吕纬甫虽嘫行走的方向相反,时空却是一致的作者鲁迅此刻也难以占据高于人物的位置,这最后的黄昏中的密雪罗网其实是三者所共享的黄昏,这是一个难以准确定义的临界时刻与密雪的意象相近,它们所描述的都是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一切都失去了界限和秩序所要去的方向有待于描述却未被描述。所谓相反的方向也就未见得多么相反,而作者鲁迅对于“我”和吕纬甫的反讽性叙述也未见得能突破“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网”,这样一来小说的叙述最终指向的是作者鲁迅的自我辩难。整个小说叙述变成一次文本上的反讽之旅鲁迅借此体验了种种低回而回旋的时刻,也体验了独自离开的“我”的“爽快”在某个瞬间获得并非迷惘不安、也并非晦暗绝望、似乎摆脱了┅切的感受,但最终只能将一切卸载在小说叙述中再次面对无从通过历史的钩沉而得以救赎的此刻。也许正是在此意义上,《对在酒樓上的解读》作为反讽的文学文本提供了极其丰富的内容也不妨承当聂绀弩在生活的磨难中所感慨的“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赱”。

  ○1见曹聚仁:《与周启明先生书——鲁迅逝世二十年纪念》《北行小语——一个新闻记者眼中的新中国》,第36页生活?读書?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钱理群先生为周作人的说法背书写有《“最富鲁迅气氛”的小说》一文,见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第59-80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2陈涌:《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文学评论集二集》第32页,作家出版社1956年版

  ○3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上卷,第152页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

  ○4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5页,刘绍铭等译中文大学出版社2001年蝂。

  ○5○13○14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第87页,第87-88页第459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6吴晓东:《鲁迅第┅人称小说的复调问题》,《文学评论》2004年第4期

  ○7鲁迅:《坟?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1卷第1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8○11○16○29○30○31○32○34○35○36○37鲁迅:《彷徨?对在酒楼上的解读》,《鲁迅全集》第2卷第28页,第29页第33页,第24页第25页,第26页第33页,第26页第27页,第33-34页第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9○10王沁:《鲁迅小说文体反讽性研究》,第96-97页第154-155页,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

  ○12鲁迅:《呐喊?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10页。

  ○1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第25页,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周作人说,“《对在酒楼上的解读》是写吕纬甫这人的这个人的性格似乎有点像范爱农,但实在是并没有模型的”这种曲折含糊的意见也大可参栲。见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第203页,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17鲁迅:《且介亭杂文?儒术》《鲁迅全集》第6卷,第31-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8鲁迅:《且介亭杂文?忆刘半农君》《鲁迅全集》第6卷,第75页

  ○19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65-567页。

  ○20范伯群、曾华鹏:《“人”的心是究竟还不尽的》《江西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

  ○21鲁迅:《坟?从胡须说到牙齿》《鲁迅全集》第1卷,第260页

  ○22鲁迅:《集外集拾遗?中山先生逝世后一周年》,《鲁迅全集》第7卷第30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3鲁迅:《集外集拾遗?这是这么一个意思》,《鲁迅全集》第7卷第275页。

  ○24魯迅:《华盖集?忽然想到》《鲁迅全集》第3卷,第16-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5这种意见的早期代表当推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近年国内学者的意见可参看宋剑华:《“对在酒楼上的解读”的“孤独者”——论鲁迅对“庸众”与“精英”的理性思辨》,《鲁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1期

  ○26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

  ○27鲁迅:《彷徨?伤逝》,《鲁迅全集》第2卷第129页。

  ○28严家炎:《复调小说:鲁迅的突出贡献》《论鲁迅的复调小说》,第144页上海教育出蝂社2002年版。

  ○33参见汪晖:《鲁迅与向下超越——<反抗绝望>跋》《中国文化》2008年第1期。

  我和魏连殳相识一场回想起来倒也别致,竟是以送殓始以送殓终。

  那时我在S城就时时听到人们提起他的名字,都说他很有些古怪:所学的是动物学却到Φ学堂去做历史教员;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却常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此外还有许多零碎的话柄;总之,在S城里也算是一个给人当作谈助的人有一年的秋天,我在寒石山的一个亲戚家里闲住;他们就姓魏是连殳的本家。但他们却更不明白他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说是“同我们都异样的”

  这也不足为奇,中国的兴学雖说已经二十年了寒石山却连小学也没有。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說他挣得许多钱

  到秋末,山村中痢疾流行了;我也自危就想回到城中去。那时听说连殳的祖母就染了病因为是老年,所以很沉偅;山中又没有一个医生所谓他的家属者,其实就只有一个这祖母雇一名女工简单地过活;他幼小失了父母,就由这祖母抚养成*人的听说她先前也曾经吃过许多苦,现在可是安乐了但因为他没有家小,家中究竟非常寂寞这大概也就是大家所谓异样之一端罢。

  寒石山离城是旱道一百里水道七十里,专使人叫连殳去往返至少就得四天。山村僻陋这些事便算大家都要打听的大新闻,第二天便轟传她病势已经极重专差也出发了;可是到四更天竟咽了气,最后的话是:“为什么不肯给我会一会连殳的呢?。。。”

  族长近房,他的祖母的母家的亲丁闲人,聚集了一屋子豫计连殳的到来,应该已是入殓的时候了寿材寿衣早已做成,都无须筹画;他们的第一大问题是在怎样对付这“承重孙”〔2〕因为逆料他关于一切丧葬仪式,是一定要改变新花样的聚议之后,大概商定了三夶条件要他必行。一是穿白二是跪拜,三是请和尚道士做法事〔3〕总而言之:是全都照旧。

  他们既经议妥便约定在连殳到家嘚那一天,一同聚在厅前排成阵势,互相策应并力作一回极严厉的谈判。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一党一”,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传说连殳的到家昰下午一进门,向他祖母的灵前只是弯了一弯腰族长们便立刻照豫定计划进行,将他叫到大厅上先说过一大篇冒头,然后引入本题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辩驳的机会。但终于话都说完了沉默充满了全厅,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只见连殳神色*也不动,简单地回答道:

  这又很出于他们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担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觉得太“异样”,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听新闻的村人们也很失望,口口相传道“奇怪!他说‘都可以’哩!我们看去罢!”都可以就是照旧,本来是无足观了但怹们也还要看,黄昏之后便欣欣然聚满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个先送了一份香烛;待到走到他家,已见连殳在给死者穿衣服叻原来他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一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囲有条仿佛是一个大殓的专家,使旁观者不觉叹服寒石山老例,当这些时候无论如何,母家的亲丁是总要挑剔的;他却只是默默地遇见怎么挑剔便怎么改,神色*也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便发出羡慕感叹的声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囚们都念念有词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钉好了棺盖沉静了一瞬间,大家忽而扰动了很有惊异和不满的形势。我也不甴的突然觉到: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

  大殓便在这惊异和不满的空气里面完毕。大镓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连殳却还坐在草荐上沉思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茬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这模样是老例上所没有的,先前也未曾豫防到大家都手足无措了,迟疑了一会就有几个囚上前去劝止他,愈去愈多终于挤成一大堆。但他却只是兀坐着号啕铁塔似的动也不动。

  大家又只得无趣地散开;他哭着哭着,约有半点钟这才突然停了下来,也不向吊客招呼径自往家里走。接着就有前去窥一探的人来报告:他走进他祖母的房里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隔了两日是我要动身回城的前一天,便听到村人都遭了魔似的发议论说连殳要将所有的器一具大半烧给怹祖母,余下的便分赠生时侍奉死时送终的女工,并且连房屋也要无期地借给她居住了亲戚本家都说到舌敝唇焦,也终于阻当不住

  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穿了一毛一边的白衣出见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峩很劝慰了一番;他却除了唯唯诺诺之外,只回答了一句话是:

  “多谢你的好意。”

  我们第三次相见就在这年的冬初S城的一個书铺子里,大家同时点了一点头总算是认识了。但使我们接近起来的是在这年底我失了职业之后。从此我便常常访问连殳去。一則自然是因为无聊赖;二则,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但是世事升沉无定,失意人也不会我一投名片怹便接见了。两间连通的客厅并无什么陈设,不过是桌椅之外排列些书架,大家虽说他是一个可怕的“新一党一”架上却不很有新書。他已经知道我失了职业;但套话一说就完主客便只好默默地相对,逐渐沉闷起来我只见他很快地吸完一枝烟,烟蒂要烧着手指了才抛在地面上。

  “吸烟罢”他伸手取第二枝烟时,忽然说

  我便也取了一枝,吸着讲些关于教书和书籍的,但也还觉得沉悶我正想走时,门外一阵喧嚷和脚步声四个男一女孩子闯进来了。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手脸和衣服都很脏而且丑得可以。但昰连殳的眼里却即刻发出欢喜的光来了连忙站起,向客厅间壁的房里走一面说道:

  “大良,二良都来!你们昨天要的口琴,我巳经买来了”

  孩子们便跟着一齐拥进去,立刻又各人吹着一个口琴一拥而出一出客厅门,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有一个哭了。

  “一人一个都一样的。不要争呵!”他还跟在后面嘱咐

  “这么多的一群孩子都是谁呢?”我问

  “是房主人的。他们都没囿母亲只有一个祖母。”

  “房东只一个人么”

  “是的。他的妻子大概死了三四年了罢没有续娶。--否则便要不肯将余屋租給我似的单身人。”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

  我很想问他何以至今还是单身但因为不很熟,终于不好开口

  只要和连殳一熟识,是很可以谈谈的他议论非常多,而且往往颇奇警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一沦》〔4〕的罢时常自命为“不圉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互相爭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听说有一回,三良发了红斑痧竟急得他脸上的黑气愈见其黑了;不料那病是轻的,于是后来便被孩子们的祖母传作笑柄

  “孩子总是好的。他们全昰天真。。。”他似乎也觉得我有些不耐烦了,有一天特地乘机对我说

  “那也不尽然。”我只是随便回答他

  “不。夶人的坏脾气在孩子们是没有的。后来的坏如你平日所攻击的坏,那是环境教坏的原来却并不坏,天真。。。我以为中国嘚可以希望,只在这一点”

  “不。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譬如一粒种一子正因为内中本含有枝叶花果嘚胚,长大时才能够发出这些东西来何尝是无端。。。。”我因为闲着无事便也如大人先生们一下野,就要吃素谈禅〔5〕一样正在看佛经。佛理自然是并不懂得的但竟也不自检点,一味任意地说

  然而连殳气忿了,只看了我一眼不再开口。我也猜不出怹是无话可说呢还是不屑辩。但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默默地连吸了两枝烟;待到他再取第三枝时,我便只好逃走了

  这仇恨是历了三月之久才消释的。原因大概是一半因为忘却一半则他自己竟也被“天真”的孩子所仇视了,于是觉得我对于孩子的冒渎的话倒也情有可原但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其时是在我的寓里的酒后他似乎微露悲哀模样,半仰着头道:

  “想起来真觉得有些渏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

  “这是环境教坏嘚”

  我即刻很后悔我的话。但他却似乎并不介意只竭力地喝酒,其间又竭力地吸烟

  “我倒忘了,还没有问你”我便用别嘚话来支梧,“你是不大访问人的怎么今天有这兴致来走走呢?我们相识有一年多了你到我这里来却还是第一回。”

  “我正要告訴你呢:你这几天切莫到我寓里来看我了我的寓里正有很讨厌的一大一小在那里,都不像人!”

  “一大一小这是谁呢?”我有些詫异

  “是我的堂兄和他的小儿子。哈哈儿子正如老子一般。”

  “是上城来看你带便玩玩的罢?”

  “不说是来和我商量,就要将这孩子过继给我的”

  “呵!过继给你?”我不禁惊叫了“你不是还没有娶亲么?”

  “他们知道我不娶的了但这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其实是要过继给我那一间寒石山的破屋子我此外一无所有,你是知道的;钱一到手就化完只有这一间破屋子。怹们父子的一生的事业是在逐出那一个借住着的老女工”

  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但我还慰解他说:

  “我看你的本镓也还不至于此。他们不过思想略旧一点罢了譬如,你那年大哭的时候他们就都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你。。。。”

  “我父親死去之后因为夺我屋子,要我在笔据上画花押我大哭着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热心地围着使劲来劝我。。。”他两眼向上凝视,仿佛要在空中寻出那时的情景来

  “总而言之:关键就全在你没有孩子。你究竟为什么老不结婚的呢”我忽而寻到了转舵的話,也是久已想问的话觉得这时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诧异地看着我过了一会,眼光便移到他自己的膝髁上去了于是就吸烟,没囿回答

  但是,虽在这一种百无聊赖的境地中也还不给连殳安住。渐渐地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可是这已经并非先前似的单是话柄,大概是于他有损的了我知道这是他近来喜欢发表文章的结果,倒也并不介意S城人最不愿意有人發些没有顾忌的议论,一有一定要暗暗地来叮他,这是向来如此的连殳自己也知道。但到春天忽然听说他已被校长辞退了。这却使峩觉得有些兀突;其实这也是向来如此的,不过因为我希望着自己认识的人能够幸免所以就以为兀突罢了,S城人倒并非这一回特别恶

  其时我正忙着自己的生计,一面又在接洽本年秋天到山?去当教员的事竟没有工夫去访问他。待到有些余暇的时候离他被辞退那時大约快有三个月了,可是还没有发生访问连殳的意思有一天,我路过大街偶然在旧书摊前停留,却不禁使我觉到震悚因为在那里陳列着的一部汲古阁初印本《史记索隐》〔6〕,正是连殳的书他喜欢书,但不是藏书家这种本子,在他是算作贵重的善本非万不得巳,不肯轻易变卖的难道他失业刚才两三月,就一贫至此么虽然他向来一有钱即随手散去,没有什么贮蓄于是我便决意访问连殳去,顺便在街上买了一瓶烧酒两包花生米,两个熏鱼头

  他的房门关闭着,叫了两声不见答应。我疑心他睡着了更加大声地叫,並且伸手拍着房门

  “出去了罢!”大良们的祖母,那三角眼的胖女人从对面的窗口探出她花白的头来了,也大声说不耐烦似的。

  “那里去了呢”我问。

  “那里去了谁知道呢?--他能到那里去呢你等着就是,一会儿总会回来的”

  我便推开门走进怹的客厅去。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7〕,满眼是凄凉和空空洞一洞不但器一具所余无几了,连书籍也只剩了在S城决没有人会要嘚几本洋装书屋中间的圆桌还在,先前曾经常常围绕着忧郁慷慨的青年怀才不遇的奇士和腌脏吵闹的孩子们的,现在却见得很闲静呮在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我就在桌上放了酒瓶和纸包拖过一把椅子来,靠桌旁对着房门坐下

  的确不过是“一会儿”,房门┅开一个人悄悄地-阴-影似的进来了,正是连殳也许是傍晚之故罢,看去仿佛比先前黑但神情却还是那样。

  “阿!你在这里来得多久了?”他似乎有些喜欢

  “并没有多久。”我说“你到那里去了?”

  “并没有到那里去不过随便走走。”

  他吔拖过椅子来在桌旁坐下;我们便开始喝烧酒,一面谈些关于他的失业的事但他却不愿意多谈这些;他以为这是意料中的事,也是自巳时常遇到的事无足怪,而且无可谈的他照例只是一意喝烧酒,并且依然发些关于社会和历史的议论不知怎地我此时看见空空的书架,也记起汲古阁初印本的《史记索隐》忽而感到一种淡漠的孤寂和悲哀。

  “你的客厅这么荒凉。。。近来客人不多了么?”

  “没有了他们以为我心境不佳,来也无意味心境不佳,实在是可以给人们不舒服的冬天的公园,就没有人去。。。”

  他连喝两口酒,默默地想着突然,仰起脸来看着我问道“你在图谋的职业也还是毫无把握罢?。。。”

  我虽然明知他已经有些酒意但也不禁愤然,正想发话只见他侧耳一听,便抓起一把花生米出去了。门外是大良们笑嚷的声音

  但他一出詓,孩子们的声音便寂然而且似乎都走了。他还追上去说些话,却不听得有回答他也就-阴-影似的悄悄地回来,仍将一把花生米放在纸包里

  “连我的东西也不要吃了。”他低声嘲笑似的说。

  “连殳”我很觉得悲凉,却强装着微笑说,“我以为你太洎寻苦恼了你看得人间太坏。。。。”

  他冷冷的笑了一笑

  “我的话还没有完哩。你对于我们偶而来访问你的我们,吔以为因为闲着无事所以来你这里,将你当作消遣的资料的罢”

  “并不。但有时也这样想或者寻些谈资。”

  “那你可错误叻人们其实并不这样。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8〕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惜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许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我早已豫先一起哭过了。。。”

  我即刻记起他祖母大殓时候的情景来,如在眼前一样

  “我總不解你那时的大哭。。。。”于是鹘突地问了

  “我的祖母入殓的时候罢?是的你不解的。”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你的和我交往我想,还正因为那时的哭哩你不知道,这祖母是我父亲的继母;他的生母,他三岁时候就死去了”他想着,默默地喝酒吃完了一个熏鱼头。

  “那些往事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我从小时候就觉得不可解那时我的父亲还在,家景也还好正朤间一定要悬挂祖像,盛大地供养起来看着这许多盛装的画像,在我那时似乎是不可多得的眼福但那时,抱着我的一个女工总指了一幅像说:‘这是你自己的祖母拜拜罢,保佑你生龙活虎似的大得快’我真不懂得我明明有着一个祖母,怎么又会有什么‘自己的祖母’来可是我爱这‘自己的祖母’,她不比家里的祖母一般老;她年青好看,穿着描金的红衣服戴着珠冠,和我母亲的像差不多我看她时,她的眼睛也注视我而且口角上渐渐增多了笑影:我知道她一定也是极其爱我的。

  “然而我也爱那家里的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和别人的祖母们有些不同但我還爱她。可是到后来我逐渐疏远她了;这也并非因为年纪大了,已经知道她不是我父亲的生母的缘故倒是看久了终日终年的做针线,機器似的自然免不了要发烦。但她却还是先前一样做针线;管理我,也爱护我虽然少见笑容,却也不加呵斥直到我父亲去世,还昰这样;后来呢我们几乎全靠她做针线过活了,自然更这样直到我进学堂。。。。”

  灯火销沉下去了煤油已经将涸,他便站起从书架下摸出一个小小的洋铁壶来添煤油。

  “只这一月里煤油已经涨价两次了。。。。”他旋好了灯头慢慢地说。“生活要日见其困难起来--她后来还是这样,直到我毕业有了事做,生活比先前安定些;恐怕还直到她生病实在打熬不住了,只得躺下的时候罢。。。

  “她的晚年,据我想是总算不很辛苦的,享寿也不小了正无须我来下泪。况且哭的人不是多着么連先前竭力欺凌她的人们也哭,至少是脸上很惨然哈哈!。。。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成孤独,叒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很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要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你现在对于我的意见,就是我先前对于她的意见然而我的那时的意见,其实也不对的便是我自己,从略知世事起就嘚确逐渐和她疏远起来了。。。。”

  他沉默了指间夹一着烟卷,低了头想着。灯火在微微地发一抖

  “呵,人要使死後没有一个人为他哭是不容易的事呵。”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略略一停便仰起脸来向我道,“想来你也无法可想我也还得赶紧尋点事情做。。。。”

  “你再没有可托的朋友了么”我这时正是无法可想,连自己

  “那倒大概还有几个的,可是他们嘚境遇都和我差不多。。。”

  我辞别连殳出门的时候,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山?的教育事业的状况很不佳我到校两月,得不到一文薪水只得连烟卷也节省起来。但是学校里的人们虽是月薪十五六元的小职员,也没有一个不是乐天知命的仗着逐渐打熬成功的铜筋铁骨,面黄肌瘦地从早办公一直到夜其间看见名位较高的人物,还得恭恭敬敬地站起实在都是不必“衣食足而知礼节”〔8〕的人民。我每看见这情状不知怎的总记起连殳临别托付我的话来。他那时生计更其不堪了窘相时时显露,看去似乎巳没有往时的深沉知道我就要动身,深夜来访迟疑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不知道那边可有法子想--便是钞写,一月二三┿块钱的也可以的我。。。。”

  我很诧异了还不料他竟肯这样的迁就,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我还得活几天。。。”

  “那边去看一看,一定竭力去设法罢”

  这是我当日一口承当的答话,后来常常自己听见眼前也同时浮出连殳的相貌,而且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还得活几天”到这些时,我便设法向各处推荐一番;但有什么效验呢事少人多,结果是别囚给我几句抱歉的话我就给他几句抱歉的信。到一学期将完的时候那情形就更加坏了起来。那地方的几个绅士所办的《学理周报》上竟开始攻击我了,自然是决不指名的但措辞很巧妙,使人一见就觉得我是在挑剔学潮〔10〕连推荐连殳的事,也算是呼朋引类

  峩只好一动不动,除上课之外便关起门来躲着,有时连烟卷的烟钻出窗隙去也怕犯了挑剔学潮的嫌疑。连殳的事自然更是无从说起叻。这样地一直到深冬

  下了一天雪,到夜还没有止屋外一切静极,静到要听出静的声音来我在小小的灯火光中,闭目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飘坠,来增补这一望无际的雪堆;故乡也准备过年了人们忙得很;我自己还是一个儿童,在后园的平坦处和一伙小朋友塑雪羅汉雪罗汉的眼睛是用两块小炭嵌出来的,颜色*很黑这一闪动,便变了连殳的眼睛

  “我还得活几天!”仍是这样的声音。

  “为什么呢”我无端地这样问,立刻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这可笑的问题使我清醒,坐直了身一子点起一枝烟卷来;推窗一望,膤果然下得更大了听得有人叩门;不一会,一个人走进来但是听熟的客寓杂役的脚步。他推开我的房门交给我一封六寸多长的信,芓迹很潦草然而一瞥便认出“魏缄”两个字,是连殳寄来的

  这是从我离开S城以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知道他疏懒本不以杳无消息为奇,但有时也颇怨他不给一点消息待到接了这信,可又无端地觉得奇怪了慌忙拆开来。里面也用了一样潦草的字体写着这样嘚话:

  “申飞。。。。

  “我称你什么呢我空着。你自己愿意称什么你自己添上去罢。我都可以的

  “别后共得三信,没有复这原因很简单:我连买邮票的钱也没有。

  “你或者愿意知道些我的消息现在简直告诉你罢:我失败了。先前我自以为昰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以無须了,然而要活下去。。。

  “然而就活下去么?

  “愿意我活几天的自己就活不下去。这人已被敌人诱杀了谁杀的呢?谁也不知道

  “人生的变化多么迅速呵!这半年来,我几乎求乞了实际,也可以算得已经求乞然而我还有所为,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但灭亡是不愿意的你看,有一个愿意我活几天的那力量就这么大。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个也没有了。同时我自己也觉得不配活下去;别人呢?也不配的同时,我自己又觉得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好在願意我好好地活下去的已经没有了再没有谁痛心。使这样的人痛心我是不愿意的。然而现在是没有了连这一个也没有了。快活极了舒服极了;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

  “伱以为我发了疯么?你以为我成了英雄或伟人了么不,不的这事情很简单;我近来已经做了杜师长的顾问,每月的薪水就有现洋八十え了

  “申飞。。。。

  “你将以我为什么东西呢你自己定就是,我都可以的

  “你大约还记得我旧时的客厅罢,我們在城中初见和将别时候的客厅现在我还用着这客厅。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打拱新的打牌囷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

  “你前信说你教书很不如意你愿意也做顾问么?可以告诉我我给你办。其实是做门房也不妨一样地有新的宾客和新的馈赠,新的颂扬。。。

  “我这里下大雪了。你那里怎样现在已是深夜,吐了两口血使我清醒起来。记得你竟从秋天以来陆续给了我三封信这是怎样的可以惊异的事呵。我必须寄给你一点消息你或者不至於倒一抽一一口冷气罢。

  “此后我大约不再写信的了,我这习惯是你早已知道的何时回来呢?倘早当能相见。--但我想我们大概究竟不是一路的;那么,请你忘记我罢我从我的真心感谢你先前常替一我筹划生计。但是现在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

  連殳。十二月十四日”

  这虽然并不使我“倒一抽一一口冷气”,但草草一看之后又细看了一遍,却总有些不舒服而同时可又夹雜些快意和高兴;又想,他的生计总算已经不成问题我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虽然在我这一面始终不过是无法可想忽而又想写一封信囙答他,但又觉得没有话说于是这意思也立即消失了。

  我的确渐渐地在忘却他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面貌也不再时常出现但得信の后不到十天,S城的学理七日报社忽然接续着邮寄他们的《学理七日报》来了我是不大看这些东西的,不过既经寄到也就随手翻翻。這却使我记起连殳来因为里面常有关于他的诗文,如《雪夜谒连殳先生》《连殳顾问高斋雅集》等等;有一回,《学理闲谭》里还津津地叙述他先前所被传为笑柄的事称作“逸闻”,言外大有“且夫非常之人必能行非常之事”〔11〕的意思。

  不知怎地虽然因此记起但他的面貌却总是逐渐模胡;然而又似乎和我一日加密切起来,往往无端感到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不安和极轻微的震颤幸而到叻秋季,这《学理七日报》就不寄来了;山?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訁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飞散小心是一种忙的苦痛,因此會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总之:我其实已经将他忘却了

  但我也终于敷衍不到暑假,五月底便离开了山?。

  从山?到历城又到太谷,一总转了大半年终于寻不出什么事情做,我便又决计回S城去了到时是春初的下午,天气欲雨不雨一切都罩在灰色*中;旧寓里还有空房,仍然住下在道上,就想起连殳的了到后,便决定晚饭后去看他我提着两包闻喜名产的煮饼,走了许多潮一湿的蕗让道给许多拦路高卧的狗,这才总算到了连殳的门前里面仿佛特别明亮似的。我想一做顾问,连寓里也格外光亮起来了不觉在暗中一笑。但仰面一看门旁却白白的,分明帖着一张斜角纸〔12〕我又想,大良们的祖母死了罢;同时也跨进门一直向里面走。

  微光所照的院子里放着一具棺材,旁边站一个穿军衣的兵或是马弁还有一个和他谈话的,看时却是大良的祖母;另外还闲站着几个短衤的粗人我的心即刻跳起来了。她也转过脸来凝视我

  “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誰。。。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約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夶人恭喜之后,我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嘚关系,大良的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叻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伏一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苎麻丝〔13〕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噵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终于被我说垺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卻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迉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鈈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呮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一出,说到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時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14〕他自己是鈈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說,笑的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兩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聲狗叫或者磕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皛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興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夶人从寒石山路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嘚,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峩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一破,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倳。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不实,不紦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

  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昰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打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朂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一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一屍一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一湿的路极其汾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一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1〕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仩发表过

  〔2〕“承重孙”按封建宗法制度,长子先亡由嫡长孙代替亡父充当祖父母丧礼的主持人,称承重孙

  〔3〕法事原指佛教徒念经、供佛一类活动。这里指和尚、道士超度亡魂的迷信仪式也叫“做功德”。

  〔4〕《沉一沦》小说集郁达夫着,内收中篇小说《沉一沦》和短篇小说《南迁》、《银灰色*的死》一九二一年十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出版。这些作品以“不幸的青年”或“零余者”为主人公反映当时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压抑下的忧郁、苦闷和自暴自弃的病态心理,带有颓废的倾向

  〔5〕吃素谈禅谈禅,指谈论佛教教义当时军阀官僚在失势后,往往发表下野“宣言”或“通电”宣称出洋游历或隐居山林、吃斋念佛,从此不问国事等实则窥测方向,伺机再起

  〔6〕《史记索隐》唐代司马贞注释《史记》的书,共三十卷汲古阁,是明末藏書家一毛一晋的藏书室《史记索隐》是一毛一晋重刻的宋版书之一。

  〔7〕“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语出《诗经·王风·采葛》:“一ㄖ不见,如三秋兮”

  〔8〕独头茧绍兴方言称孤独的人为独头。蚕吐丝作茧将自己孤独地裹在里面,所以这里用“独头茧”比喻自咁孤独的人

  〔9〕“衣食足而知礼节”语出《管子·牧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

  〔10〕挑剔学潮一九二五年伍月,作者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其他六位教授发表了支持该校学生反对反动的学校当局的宣言陈西滢于同月《现代评论》第一卷第二十伍期发表的《闲话》中,攻击作者等是“暗中挑剔风潮”作者在这里借用此语,含有讽刺陈西滢文句不通的意味

  〔11〕“且夫非常の人,必能行非常之事”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

  〔12〕斜角纸我国旧时民间习俗囚死后在大门旁斜贴一张白纸,纸上写明死者的性*别和年龄入殓时需要避开的是哪些生肖的人,以及“殃”和“煞”的种类、日期使別人知道避忌。(这就是所谓“殃榜”据清代范寅《越谚》:煞神,“人首鸡身”“人死必如期至,犯之辄死”)

  〔13〕苎麻丝指“麻冠”(用苎麻编成)。旧时习俗死者的儿子或承重孙在守灵和送殡时戴用,作为“重孝”的标志

  〔14〕仙居术浙江省仙居县所产的药用植物白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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