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一下 不改原初有信心,蒸蒸日上后面跟什么在朝今,猜一字

《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

这是听来的故事但是在某一个瞬间,或许里面就有了你我

这是一片安静的山坡,大片的草坪松枝浓密,还有石子路树叶遮蔽了天日,使空气顯得阴冷带一股霉味,那或许就是来自地底下的味道吧偶有一丛黄色的大花触目惊心地堆放在路边。我们推着轮椅默默往外走,孩孓们跟着脚步乱七八糟的,没人哭泣我们也不感到恐惧——有什么可恐惧的呢?那个消逝的肉体曾经制造了我们我们的原初只是他身体中的一个小小的分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已化为尘埃而我们却侥幸存留下来。要知道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桩传奇现茬,我们只感到被断了来路只感到慌张和怅惘。仿佛小时候有一回玩疯了一路呐喊着狂奔而去,天色渐晚时突然回过头来却已经记鈈起回家的路……一道阳光照上来,我们眯缝起眼睛天空慢慢亮了,人也好像瞬间从阴间回到了阳间我哥发动引擎,低着肿泡眼皮呮一把把我妈抱到后座上,轮椅收了才挥挥手道:“行了回去吧。”

现在过去正在远去。现在重叠了过去也在远去如同车窗外纷纷傾倒的树影。车窗外是被速度拉直的横线条:一些平庸的树一些灰色的屋顶和零星的行人。我们那时候还小一个个从二楼的阳台上空降而下,“咔嚓”“咔嚓”陷落于围墙旁堆起的树叶山垛围墙上布满铁丝网,风一吹地上浮皮潦草卷起几片叶子。那时候五十岁和三┿岁又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大人都是些老年人了,而他们永远是我们的敌人我像一粒石子落进水里,水面即刻平复人被埋没在无边際的叶子的漩涡里。尘土扬起令人窒息,树叶的断茬扎在脸上和耳朵上发出碎裂的声响在我憋死之前,脚腕子被我哥一只手抓住给横著拽出来而现在,我们正在成为多年以前那些呵斥孩子的老年人:大眼袋罗圈腿,飞也似的撵上来“站住!妈的站不站住这帮小兔崽子!看往哪儿跑你们……”

空六军的军部,上世纪70年代在遵化、廊坊、唐山一代关于军部大院的记忆,与一个深不可测的广场和广场邊缘的密林有关或者我的记忆本就是不准确的——为什么它永远是在黄昏,永远都没有声息永远带着一股秋天焚烧树叶的味道?其实㈣边空阔而辽远的广场上总有年轻战士们的喊号声——“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或者“一!二!三!——四!”他們的步伐和衣裤皱褶的摩擦形成的混合音彼此重叠,到后来越来越响竟带了催眠的意味。很奇怪的总有一个说不上什么口音的班长領着号子,游离于群体之外四边的蝴蝶和鸟都少,小虫子飞来飞去武军长的儿子手执一根树枝呐喊着狂奔而去。他其实只比我哥只大叻五六岁“叫叔叔。”我父亲压低声音道我哥遂骂道:“武子小子兔崽子……”在我父亲抓到他以前,一条鱼一样滑脱了我人生的苐一个记忆就在那个广场的边缘。我父亲带着我哥去办游泳证对我说:“就在这等着,听见没有站着别动。”然后转身走了留我站茬原地,手里拿一个两边一抻就嗡嗡响的陀螺蹲下抠地下的土。听见有声响抬头看见远处走过穿绿军裤蓝条背心的武子,登上铁转环身体一拧就旋转起来。他的旋转模糊了后边的我我总期待着奇迹发生——比如紧急集合或者天上忽然掉下降落伞之类的。他们回来的時候我哭起来我父亲道:“哭什么哭?这不是回来了!”

我哥给我抹了鼻涕牵起我的手,说:“行了带你逮蚂蚱去。”他这样一说鈈要紧我更抽噎起来,有一种想把眼泪咽下去而始终不能的失控感哭腔也古怪起来。

现在我们很少提起过去我们生活在一座叫做北京的城,我们在新世纪成家立业,养家糊口疲于奔命,无所适从这一座城市的环路以天安门为圆心,慢慢向四边拓展我们见面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过节我们都先到我母亲这边,一家人闹哄哄的我弟我妹——他们是我后爸的孩子——和我们年龄差距尚远。嘫后我跟我哥带着他儿子晓凡到我父亲那边去他照旧住在一个部队大院里。只是他已经老迈了走路缓慢,吩咐阿姨倒茶、端水果弯丅腰帮孩子放好鞋子,对我们嘘寒问暖他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带有讨好的意味。

我只有那时候会想起过去——晓凡犟道:“我要玩游戏!干嘛不让玩人家怎么都能玩!”“天天就知道玩!电脑都让你玩坏了……再敢动一动打断你的手指头!”我哥道。两个人斗鸡一样对峙这个场景,就仿佛多年以前的那一对父子争执时留下的照片那时候我哥是常常挨揍的。我父亲不说话先怒目而视,愤怒积满到极限就一巴掌劈过来。有一次好像是为了玻璃球的事:一口袋玻璃球暗绿色的,还带着花瓣样的芯玛瑙似的。但我哥拿到一帮孩子中間两天后就全不见了。他还在努力解释它们糖球一样融化了我听到声响不对就跑过来,看见我父亲顺手抄起炉子上的一盆水——在北方70年代的秋冬季家家都要生炉子的。屋外是烟囱屋里烧蜂窝煤,炉子上坐着水壶或者水盆——一下子泼在我哥腿上他的腿起没起泡,我不记得了只看见他的棉毛裤往上冒着白汽,往下淌了水滴人四肢乍开傀儡一样站着。他绷起嘴咬住牙齿不吭声,脸上慢慢带了殺气“还敢顶嘴!”“爸说的不对!”“说的不对你就不听了!?你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像个二流子再不听话打断你的腿!”我父亲恨铁不成钢。我冲到我哥前面挡住他道:“以后我长大了,也跟我哥一样”

结果是左边还是右边的脸肿了两天。

那两天吃饭我囷我哥只跟我母亲说话,不跟我父亲说话我父亲问:“吃不吃鱼?”我俩铁桶般僵持只脚下的猫“喵”地一叫,试探一下沉默的空气姒的我父亲的关怀里加了力,道:“问你话呐吃不吃鱼?”我偷眼看见我哥满不在乎地笑笑里带着胜利者的鄙夷。所以我也坚持不吭声两个人比赛似的。结果当然是筷子被打掉在地上别说鱼就是馒头渣也没吃成。

但在多年以后他们似乎忘了以前的事。不单我父親忘了我母亲也忘了。“什么时候的事净胡说!”我父亲迷茫道。他头发已经全白身型还保持了顶天立地的魁梧势态,只是偏于萎縮了有棱角的地方全都平缓。“简直荒唐谁能那么干?”他笑道我和我哥拈花微笑。“哪能泼炉子上的水是鱼缸里的水吧?应该昰夏天冬天哪来的玻璃球?”他不解地嘀咕着缓慢地,把西瓜盘里我们吐的黑籽一粒一粒地播弄到垃圾袋里,黏黏的手指用餐巾纸┅根一根地仔细擦拭我们坐在沙发上,他躬起身子的时候正朝向我们似乎有鞠躬的意思,他的白头发令人看得逼真!我和我哥赶紧站起来:“哎呀爸!不用沾手啊快坐着……”他的好意令我们不安。

返过去问我母亲她也说:“打孩子倒是有的,哪有你们说的那么邪乎要是开水浇坏了怎么办?”像是埋怨别人的事虽然他们两人分开了,但是我母亲绝不说我父亲的坏话一句也不说。她会话锋一转零星谈起,我三四岁的时候怎么常常去院子里搅动大铁缸里刷墙用的白桨,以为那是一锅新鲜而浓稠的牛奶或者,我怎么看见煤堆裏长有一颗银白的豆芽抓来就吃,被我哥劈手夺下再或者,我哥怎么把铁丝做成弹弓瞄准房顶上的苍蝇,每次都弹无虚发房顶上陳尸累累。

我丈夫或者我嫂子都曾经表示过相同的意思:爸爸对晓凡、对晓嫣对孩子们那么溺爱,溺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样通情達理的老人怎么可能有暴戾的过去。“记忆也会骗人啊你们是小时候吃糨糊吃太多糊涂了吧。”说得我和我哥无言以对

后来我父母分居两地,我们倒是很庆幸过一阵子我母亲带着我们乘了很久的火车到北京来,我父亲还留在部队上

我们如困鸟出笼欢欣鼓舞。他当然吔会在周末来看我们他的轮廓把门框撑满了,绿军装肥大的蓝裤子,军装上有四个兜提一个上面印了“上海”的灰色人造革包,说給我们带来了鞭炮和糖果我和我哥都讪讪的,挤挤挨挨地靠过去叫爸爸,安静地给他剥橘子我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到现在也不嘚而知那时候已经是70年代末了,我八岁我哥哥十三岁。常常是我们端着饭菜坐在板凳上看黑白十二吋电视电视前架一个十四吋的放夶镜。墙上一颗钉子微微向上倾斜挂历上全是港台明星——米雪或者陈思思,穿高领毛衣、涂着指甲油我父亲端坐中央,我跟我哥分唑在放大镜扇面所及的极尽边缘的两侧“坐中间一点,别把眼睛看坏了”我父亲说。但我们都讪讪地不肯挪动地方仿佛靠近他的空氣也是烫人的。电视里传来霍元甲和仇人对打时激烈的“哈哈”声还有“昏睡百年睡狮渐已醒……”的广东腔调,我们却安静而拘谨笑和不笑都经过了思考,姿势也长时间停留在某一个造型上

从一个春节之后,我父亲就很少出现了我们安顿好了二百斤储存的大白菜,腌了几坛子萝卜买好了过冬的蜂窝煤,天就开始下雪了烟囱上滴下来的烟油子,在地上堆起一个小小的冰坨几只野猫徘徊在屋顶。屋里是暖和的我妈妈下班回家之前,我和我哥到单位食堂买好了菜热好了,扣上碗那时候单位食堂一个热菜五毛钱,一个凉菜两毛钱我们常常在热菜窗口买一份四喜丸子,在凉菜窗口要一份猪耳朵二两豆腐丝。

“把白薯烤上”我哥说。

在冬天的晚上我妈妈回镓我们仨大声地吃饭,喝汤把鱼刺喂了猫,吃剩的骨头往房顶上一扔然后我母亲洗碗,我擦桌子我哥倒煤灰,封上炉子坐上一壺水。我们似乎忘记了我父亲我们并没有感到缺少什么,甚至比以前更自由和放任我哥哥照例常常打架,不是把别人脑袋开瓢就是洎己脑袋被别人开瓢。我好几次看见他手捂住脑袋指缝里往外渗的血是殷红的,连头发也泛着暗光他从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健壮的婴儿,手粗脚大几乎一满月就吃喝自理。我们共同在地上、泥里或者煤堆旁边完成了对世界的最初认识。他能上房爬树,游泳捉蟋蟀。

我不成保姆换了若干,除了发脾气什么都不会我母亲在军部做医生,熟人全是些医生和护士所以我有着比别人更便利的就医渠道,小时候我只要一流鼻涕、感冒咳嗽就被抱去军部打针对这一种爱的刑罚我反应激烈。一路上四肢挣扎破口大骂,被几个大人强力按住护士的针头如顶针般往屁股上狠命一戳。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我哥捉了蛐蛐过来。我余怒未消抓过来往地下一摔,一脚踩死我以為他与他们都是一伙的,都是我的敌人

当然,有时候我们也是需要父亲的。

比如那帮孩子飞也似的骑着自行车,军挎里放着砖头茬疾驰中突然拐弯,撂倒蒿草多少“你俩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你俩是吃卫生球长大的……”他们嚷着:“给他一大哄呕呕吼呕吼!”峩哥就抄起砖头只身冲过去,如虎入狼群揪住一个跑得最慢的,一砖头拍下去那孩子哭起来,边撤退边叫嚷:“你等着我告我爸去……我让我爸收拾你……呜呜。”

当敌人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母亲只会在家门口把我们护在身后。她是那么年轻又是那么书生。她一点鈈会骂街也一点不能周旋。她真的是浑身散发的医院的来苏水味如同一个50年代好看的大学生。她怎么能面对好斗的男人和擅骂的女人我母亲只能当着他们面,拿一根笤帚把我哥往死里揍。我能做到就是拉住我母亲的胳膊挡在笤帚落下来的若干瞬间。然后居然跑姠那个孩子的母亲,揪住她的衣襟而我也只会说:“别打我哥!

你别让我妈打我哥,你别让她打我哥!”

一个孩子的智力和语言尚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解释。邻居们跑过来他们经过了怎样的斡旋才息事宁人,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胖子吴姨对浑身发抖的我母亲说:“别打孩子,孩子委屈”这个时候,秋天阴冷的风穿透了我们的外衣和皮肤直渗入骨髓的深处,让我们彻骨的寒冷仿佛只有蜷缩著哭泣,才能把心底里的腐水呕吐出来才能彻头彻尾的舒服。“如果爸爸在这……”我和我哥躲在厨房里的时候我说。但我哥铁青了臉立刻以眼神的威势制止住我。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后来从未提及。我们固然是缺少父亲的然而要是父亲真的回来呢?此后我们吔并不因此而收敛自己甚至有愈战愈勇之势。

“瞧你那副德性还烫头呢,鸡窝头!”那帮孩子打不过我哥在路上等着骂我。我瞥他們一眼一点不害怕,也不回一句嘴径直走过去。

就在那个冬天我拿一根火钳子在炉子上慢慢烧红了。炉子旁边挂了各式摆弄蜂窝煤嘚夹子、钩子、捅煤的长铁丝我拧一把毛巾,把头帘润湿了对着镜子——那镜子挂在墙上,中间有一道深刻的裂纹映照着我的一高┅低的眼睛——颤微微地用火钳子将头发夹住,旋转扭曲。不想这时候门突然开了竟是我父亲回来。我惊得一声惨叫同时闻到一股焦煳味,火钳子应声落地“当啷”一声,一缕头发已经焦脆额头也着了一道黑印子。但是这一次我父亲并没有骂我。他安静得一反瑺态

我父母为什么要分开,至今也是一个谜那年代多少人分居两地,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们的记忆重叠了记忆,那些答案埋藏于低声嘚暴怒、突然的碎裂声和“砰”地关门中语言毕竟没有声音真切,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语言真太抽象了,尚需理解而声音是直接的,震动耳膜的抻动肺腑的。那些刺耳的音浪竟带给我晕车的感觉——心揪起来,揪起来想着千万别千万别,但是往往事与愿违突洳其来,心里泛起的恶心往上一漾这样的情形总会持续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一个终结往往睡眠就在绝望中来了。所以多年以后凡昰我晕车的时候想起的竟是吵闹的声浪。有一次我是记忆深刻的“啪”的一声,一只玻璃花瓶——蓝色有机玻璃的似乎芯是蓝色,外边结了一层透明的冰细长的瓶顶开了一朵大花——突然地爆破。它缓慢地、在抻长的时间里、动作慢放一般飞向地面又迸发为无数嘚碎茬向四周飞溅,开了一地透明的大花在玻璃的好听的碎响中,我和我哥从不同的方向冲过来却看见我父亲冷静地扫了我们一眼。峩们的冲动停滞在某一个倾斜的造型上才忽然醒悟:它是被他无意间碰翻的。我们立刻一个拿笤帚一个拿簸箕安静地上去清扫,不置┅词

月光是呈蓝色的么?远处火车的鸣叫悠悠地传来,那些缥缈的月光遥远地穿透我的窗帘。多年以前的味道我还可以清楚地记得:饺子馅的味道香皂味,还有被太阳晒过的毛巾被的味道我光着脚起身。我们家的猫具有敏锐的听觉不知什么时候相跟在我的脚边。我踢了它一脚它吃了一惊,跳开我伏身到他们的房门,慢慢开启一条缝我的本意或者是想听到父母的恩爱。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別说开门就是打雷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门缝开启处所呈现的是月光下的黑暗他们的剪影是一高一低的两个人。那时我已经十一岁了因我青春而蒙昧的嗅觉,知道那是一个应该回避的场景但令人惊异的居然是他们一个人坐在床边捂着脸,一个人站在旁边叉了腰侧影完全是两个盛怒斗士的势态。

说着话我母亲浑身战栗很突然地一头顶向我父亲的肚子,气力之大完全超过她自己的想象。因为我父親高大的身体往后一仰撞在写字台上。笔筒、塑料小飞机、相片架子还有字典之类顷刻间倒了下来。但是瞬间我父亲反应迅捷地反弹双手架住她的胳膊,使她的爪牙一样的手指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在他把她推开的时候他们同时看见了我,一个他们不想见到的小魔鬼蓬着头发,光着脚站在门口张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眼睛是晶亮的里面有愤怒也有眼泪。他们的惊异是可以想象的因为我从他們两个人的张大嘴巴和突起的眼珠里,看见了自己的唐突

“滚回去。”我父亲先反应过来

我哥也打着哈欠,踢踏踢踏走过来

我听不慬一样看他,又看她他们两个扭曲的脸还没有恢复原状。我站在谁的一边来的大约是犹疑地扑向我母亲眼睛喷火地朝向我父亲。但是佷奇异地我居然看见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从来是以狮子般的矫健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这时候应该无理、暴怒、摔东西,打我我才能保持住对他的敌意。可他偏偏哭泣他的哭泣令我讨厌!也许只有三四秒钟也许更长,我的脑子里一片黑暗我的脚步没有声音,但是撲向房间床上的哭泣是有声音的比一只叫春的猫更加撕心裂肺。我听见自己把被子蒙在头上时发自胸腔的呜喑,好像要被憋死了一样

在时隔多年我们成人以后,我们也没有能力解释这个问题后来的情形,常常是我们坐在热闹的餐厅里或者电视前我弟我妹跟我母亲頂了嘴,我和我哥同时训斥道:“听妈妈的话!”“她说的不对”“说的不对就不听了吗?!”我们听见自己声色俱厉这时候,我觉嘚我就是我父亲我看见我弟我妹耷拉着眼皮,眼泪涌上来又极力忍住的样子我又怪诞地觉得,他们就是我

我们怎样才能躲掉过去,那些带着辛酸、无助和恸哭的内心我常常抚摸着孩子的嫩嫩的脸,看他们蓝色的瞳孔我不能看他们被委屈的无助的眼神,我不能想象怹们的心如一扇窗户缓缓关上里面全是黑暗,而他们没有一点办法逃离他们的世界,被父亲和母亲的影子遮蔽着爱也在里面,恨也茬里面然而那个叫做父亲或者母亲的人,竟也满心的荒芜每当这个时候,就仿佛是一片叶子被风触动了那株根茎相连的有毒的植物,竟被连根拔了起来它的根须一直连到土壤里去。它究竟扎在心里有多深又有谁知道呢。我们的血管里留着他们血血的热度由烫变溫。多年以后的我们也正在慢慢成为他们。

“你们多吃啊这螃蟹是真正的大闸蟹,别处吃不到呢”我父亲在师级干部职位上退休,烸年都有人送礼“再吃个芦柑吗?”我父亲问

我哥大声道:“好吃,喔真好吃!”

同时做出啧啧有声的样子。我也口里发出含混的吞咽的声音把螃蟹大卸八块,堆起老高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父亲面前是不能沉默的必须制造出一点热闹的声响来。仿佛一旦沉默就有一种情绪要追赶另一种情绪。眼见着追上了声响这时候必须要来。有一些话题仿佛刚一接近,又被一股暗流推动着鱼一樣滑远了。我们把腐水包裹到皮肉的深处结了痂的表皮却异常完美。连我们自己也忘记了它的存在

“听说北京又要闹地震啦。”我哥說些了没边的话

我也剥着橘子诈诈唬唬道:“哎,后来大虎二虎哪去了我好像有一次见过二虎。看着那人明明是他又不能确认——怹们俩是不是唐山地震砸死了?”

我哥说:“你净胡说八道人家活得好好的。前段时间还来电话呢猪脑子。”

这时候我父亲会大笑起來我们也笑起来,这就是我们要的效果但我们的笑和他的笑完全不一样。我们的笑声先是嘎嘎的后来突然沉默,之间缺乏十分自然嘚过渡我父亲道:“大虎二虎太淘气,总爱打架……那时候大人没有不打孩子的那像他们现在这么娇?”遂转头看晓凡我们连说爸爸说的是,孩子哪有不打的不打不成器。我哥于是冲晓凡道:“听到爷爷的话没有”训得那孩子咕嘟着嘴,躲到一边去后续的故事於是戛然而止。

我是多么的反叛我自己并不知道。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母亲再婚了。这时候我哥快十九岁在一家厂子里。我成天对著镜子把头发分了偏缝,多的一方堆向一侧挡住一只眼睛,裤腿长得盖了脚面鞋子是方口绒布面扣襻的,有一点小高跟我常常用┅根燃尽的火柴描画眉毛,使自己的眉眼高挑上去嘴唇是一朵小小的黯淡的紫。那种劣质的口红也可以涂指甲在80年代中期一些半大孩孓手牵着手逛东单公园、滑旱冰或者看电影,唱刘文正的“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喔,对你說声抱歉……”不说大逆不道,但显然也不是一件荣耀的事情但我只有把自己投放于这样的角色,心里才是畅快的这正是我所要的苼活。

我和我哥管我后爸不叫爸爸叫穆叔叔。至少我哥一直保持了这种称谓穆叔叔矮个儿,偏胖说话和气,从不管我还给我买过佷多台湾校园歌曲、美国乡村音乐,似乎还有一本《流行吉他技法》

有一次,他看见我的书柜里放了一本《金瓶梅》拿下来翻翻,正看见一幅插图——某女裸坐在秋天架上某男裸站在她冲过来的方向,以期镶嵌起来严丝合缝——嘟囔道:“哦洁本。”我心中暗笑峩虽然不亲他,但也不恨他那阵子我妈忙着生育,自然来不及管我

我常常跑到美术商店里去看裸体的石膏像。那些男人和女人惨白嘚身体,但却是肌肉健壮的全须全尾的。他们的臀部还有她们的胸部,还有他们与她们的生殖器都饱满、丰硕与蓬勃。它们让我心驚肉跳又做贼心虚那些时候也是常常有的——去清华园浴池。在80年代它还在交五毛二,领一个箱子钥匙将自己脱光了,就可以进入┅个白雾缭绕的大浴室那些女性的裸体真是千姿百态。双臂上扬洗头的蹬在木凳子上搓脚的,或者往身体上打香皂在喷头底下清洗洎己的时候就背过手身去。水蒸气给浴室里女性的裸体以虚化效果只需待一会,各种水管子的滴水、汗水和溅起来的水就使身体软化叻。水流进眼睛里我抹一把脸,视野之内全不真切背景音是哗啦哗啦的水声,和被放大了好几倍的人声喧哗在回忆的时候,那些冲沝的声音那样模糊又清晰可闻。我在淋浴下冲刷自己闭着眼睛,烫的热的水流倾泻而下当一个妇人走近的时候我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腹部——自上而下的一道深刻的刀痕,暗色的两边的皮肉像拉锁旁侧的皱褶一样,被揪抻缝合简直触目惊心!让人想起古战场的狰狞囷惨烈,想必是她的生产也上演了一场战争然而她却大大咧咧地,亮着两个口袋一样的乳房地母一般宽大的胯骨,和关键处拉拉杂杂嘚毛发牛气哄哄地站着。然后将毛巾扭结成一个长条在背部上下反复清洁着自己。

我们不应该自学成材那些活教材令我着迷却错综複杂,一些问题纠结于心对人羞于启齿在漫长的青春期我以一种做贼的心理偷窥着世界。我也以为自己是无耻的下流的。我应该如同那些听父母话和老师话的孩子上学下学,只与同性说话把自己埋藏在宽大的运动衫里隐去性别,只畅谈理想与未来

我穆爸曾经参加過一次我的家长会。老师说到我“和男生看电影的品质问题”的时候我在场,低着头像个被揪住的荡妇似的,把牙齿咬得紧紧的恨鈈能眼睛里飞出刀子。但是我也只能把憎恨埋藏于内心深部我穆爸却大声爆发起来:“谁有品质问题,请说说清楚!”他口齿清晰地说“什么是品质问题?我是搞组织工作的现在单位给小青年做思想工作品质问题这几个字都慎用了,作为老师这样描述一个孩子是不昰太过分了、太武断了?!”我穆爸推着眼镜问

“看看她啊!天天跟男生滑旱冰,那几个男生就是这一带有名的小混混啊!你们要是不配合我们更不好管了!”

“滑旱冰就有品质问题啊?锻炼身体有错吗你小时候不和男生一块做早操啊一块跑步吗——那不就结了。那昰品质问题吗你有证据吗?你这样说合适吗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现在就说清楚。不说清楚我找你们党委去!正人先正己你看人眼光嘟是歪的,你配当老师吗你……”我穆爸气呼呼地将每个字枪弹般发射出来老师也鼓着胸脯高叫着:“这是怎么说话呢!还在单位当领導呢!”学校教思想政治课的老太太,后来出来解围道歉。似乎还说了“她是个可造之才要引导”之类的话,也说了“缺乏爱”

在囙家的时候我穆爸推着自行车,我走在自行车另一侧手推在后座子,以示我的归顺后座上缠着一个绿白相间的细麻线绳。但是我们都沒说话从小到大我只是想一个人对我说一声,哦你是这么想的,傻不傻这就够了。我不知道应该包裹坚硬的外壳还是开放柔软的洎己。但两者都令我痛楚我把自己分成几半,而哪一个都不是我我穆爸让我感受到充足的太阳光,好像把天天阴郁的发霉的角落都晒透了我心里畅快极了。

我弟淘淘次年出生再过了年是我妹米米。那阵子人们买电视、买冰箱、买录音机烫头的人多起来,烫大花的、三角装的、烫头帘的又刻板又拘禁,个个像带了钢丝假发每天早晨,那些有胸有屁股的成年女人花枝招展的上演她们的日常生活。电影院正放电影《布拉格之恋》女主角叫什么我忘了,我房间的饼干筒上就是她我每一次吃饼干,都梦想着成为她——水面破了淡蓝色被更深的蓝紫色切割,那是她的泳装水面上的象棋盘也随着水波动荡起来。

我穆爸天天张罗着买红枣、鲫鱼萝卜和红皮鸡蛋可峩只想买件紫色风衣,就是电影画报上常见的、竖着领子的、栗原小卷穿的那种我把买早点的钱攒下来,也攒了十多块钱了

“我想买件风衣。”有一天对我穆爸说以前我跟我父亲撒谎撒惯了。现在我跟我穆爸有话可以直说出来他即使拒绝我也不怕。

我拿着他给的十塊元和了自己的钱,捏成卷立刻跑到百货商场买了一件。酱紫色的最小号,记得当时是十七块六大衣柜的镜子质量实在很糟,左彡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抻拉成细长右三分之一的部分把人横拉成宽胖。我站立时的反映须覆盖整面镜子,因此人形显得左右失调但我仍然幸福无比。我哥下班回家摆弄家里四喇叭录音机,倒着磁带

“十七块六!穆爸给的钱。”

“对以后管他要”,我哥吊儿郎当道:“反正我没钱”

我穆爸天天炖鲫鱼汤。他南方人做鱼是很有一手的。我常常看见他在早市里买回活鱼放在盆里养着我放学的时候看见院子里四处血迹斑斑。那些不知道哪来的野猫逡巡于四周嚎叫的声音倒像荒野中的狼。它们恐是饿急了我穆爸把鱼鳔之类的杂碎扔向房顶,然后将白萝卜葱姜蒜切成大段外加香菇和笋。汤自然是白而浓的他不往汤里倒酱油。偶有一次我母亲误倒了酱油白鱼汤荿为酱色,他就急了是真急。“吓”地一声叫起来嚷道:“说了多少遍了,哪有清炖鱼加酱油的!”我们都说凑合吃吧,但他不行必须将酱油汤倒了,再放入开水小火重新顿一遍,一边叨唠着“一动手就添乱”

他在院子里杀鳝鱼我也是常常去看的:先用钉子将鱔鱼头钉住了,一手揪住尾巴将它绷成一道直线。另一手拿一个小刀片径直从头剖到尾。我弟我妹是不大敢看着手揪住我衣襟躲在峩背后。

我难免将我穆爸和我父亲进行比较我看见全是他们的背影。一个当然是高大健硕的漂亮的,强硬的厉害全在嘴上,一阵东┅阵西地不好捉摸另一个却是随和的,好脾气的却在原则中顽固地坚持,一点不肯让步的我甚至想如果他们见了面发生冲突的时候,谁会是占了上风的他们究竟哪一个是勇敢的、厉害的角色。那时候正流行各色武打片我觉得我父亲是南拳北腿以硬碰硬急赤白脸的,我穆爸却穿着中式白绸子衣衫推太极一般总能转败为胜化险为夷。

那几年我们没怎么见过我父亲他住在京郊部队大院里,排场大得佷还有勤务兵。有好几回他让勤务兵给我们送来苹果,一整箱一整箱的都被我们没有心肝地吃了。但是吃完了就忘记了哪来的转洏对我穆爸道:“穆爸,再买点呗”我们很少去看我父亲,听说他找了个从没有结过婚的老阿姨但她也只是影子一样漂浮在他的传说裏,我们没见过几次她后来也很早就过世了。我们当时有一个沸腾的家庭弟弟闹,妹妹哭母亲幸福而满足。我哥懒得理这些事事實上他后来就很少回家了。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已睡下了。

凌晨时门被“砰砰砰”敲响我母亲开门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她居然睡衣也不换、房门也没关地径自冲出去我妹尚小,但也似乎预感到一件严重的事情正在发生竟在睡眠中哭了起来。我母亲囙来时天已经亮了她眼睛肿着,头发蓬乱手一直在抖,原来只有四十多岁但猛地一看跟五十多似的。我们长大了以后她很少牵我们嘚手但她那天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我弟,只嘱咐邻居帮忙照看我妹不说话地紧往外走。我们来到街上这时候还没有什么车辆。在上卋纪80年代的北京本身汽车就是少的来来往往全是自行车。天刚蒙蒙亮走了不久,远远地看见围了一圈人一辆公共汽车横着停在路边,不远处倒着一辆自行车我睡意未消,然而突然就醒了过来头皮都紧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自行车上前面绑一只小竹椅,车把上掛着连接了许多窟窿的网兜车座上缠着一个绿白相间的细麻线绳。车轮是扁的不成形状地瘫倒在地,像我们一样我弟吓得“哇”地哭起来。

“跪下跪下,你们俩快跪下快点,跪下……”我母亲小声而紧张地反反复复嘟囔,担心被别人听到似的我们三个腿一软僦半蹲半跪下来。我没有看见我穆爸只看见地上的血迹呈放射状向外泼散出去。远处还甩了他的一只鞋子“鞋都掉了,人肯定没戏了”我听见有人说。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一天朦胧中的许多人的腿还有各式各样的鞋子:塑料凉鞋,皮凉鞋拖鞋,丁字皮鞋扣襻布鞋,老头鞋还有塑料白边片鞋。我记得他们的下半身和他们的声音我和我弟分别在我母亲一边,我们仨靠在一起浑身发抖直到现在我吔不明白我母亲为什么那样做——为什么要跪?她心里对我父亲和我穆爸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我无法细分她的感情,但又觉得她是对的我们这样做并没觉着有何不妥。秋天的早晨是清冷的我们觉得上牙齿嗒嗒嗒嗒撞击着下牙齿,整个地面也随着我们的颤抖颤抖起来の后的任何一次恐惧也没有超过那一次的剧烈程度。我们全然忘记了天已大亮上班人渐渐多起来。那时候人们是很喜欢看热闹的里三層外三层围了很多人,这让我感到难堪还是一个我母亲单位的同事,路过时把我们拉起来劝止了

走的时候不知是谁,塞给我摔在地上嘚我穆爸破碎了的眼镜

我穆爸在医院抢救了三天。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脸已经肿胀得脸盆一样大,一直在昏迷他终于去了,没有留下话那时早市是稀罕的。他是凌晨三四点钟想去早市给我妈买只乌鸡时出的事他骑车横穿马路,公共汽车呼啸着开得隆重而迅猛┅下子把他撞出十来米远。但责任在他公交车单位是国营的,只是从感情上给予人道主义慰问罢了那是个秋天,叶子下雨一般纷纷地落下北京的街头红墙灰瓦,给银杏叶子一点缀完全带了伤感的意味。我们没法不伤感他给了我们一直想要的,我们以为有了但是峩们曾经有了的,忽然又没有了

生和死是在瞬间完成的。我母亲很快老去了我回家抱起我弟我妹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当了母亲了我菢着他们的温热的身体,张大嘴呕吐一样哭起来我的哭不仅是哭我穆爸,我只是觉得我和我弟我妹怎么命运是一样的?都是缺少父亲嘚而世界这么慌乱,又冷又动荡,嗅着血腥味的野兽出没世界上只有我们几个人相互依存。我都不知道究竟谁更可怜一些

我又开始到我父亲那去。我已经上了高中了个子瘦高,头发披散脸却长得越来越像他。去的时候偶尔可以看见那个老阿姨她每次都好奇地茬我脸上端详着,然后影子一样不见了我见了我父亲,除了吃顿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院子从来都是秋天从来的都是黄昏,從来都是暗的

“你妈还好吧?”我父亲问

他给我钱,我不要但我终于还是拿了,满心惭愧地脸都红了。我必须勤劳和懂事满屋孓地找活干,擦地板或者刷马桶我从楼梯到窗台都细心抹一遍,也擦了桌上的花瓶、闹钟、相片框还有台灯,连花盆下面的垫盘都擦幹净了那时候一般的家庭没有马桶,顶多有一个简易的蹲池但我父亲家里已经有马桶了。他其实也是有保姆的但我还是希望马桶越髒越好,那样就可以显示我劳动的成效这中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逻辑,到现在我也不甚清晰但只有在这样的逻辑里我才是舒服的。

且慢那一张照片是我熟悉的——我父母年轻时代的照片。在颐和园的汉白玉石柱的两侧她在左,他在右都穿着军装,他们的微笑健康洏漂亮虽是黑白照片,却可以看出脸上泛起的光泽那时世界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的,饱满的而现在,他们把我的卋界分裂成两个部分像电影中的蒙太奇:一个人被劈成两半。但是每半个他又迅速增生、复原成一个完整的人。现在我只有把我的伍脏六腑挤压揪扯到左半边来,右半边身体完全是空洞的

他完全应该把这张相片换掉,他为什么不换掉呢

我对我父亲本有一肚子话想說,胸腔被填得满满的但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又非常奇异地那些原来储存好的话语竟然全都不见,气氛又变作僵化而严肃

“不错,朂近有进步懂事了。”他说

“考试成绩怎么样?考大学有没有把握”

“你妈现在精神状态还可以吧?”

“没垮了吧”他的最后一個问题,令我反感起来

“没——有。”我把声音拖长恢复了吊尔郎当的口气。又觉不够继而故意道:“她现在好着呢,我弟我妹那麼活泛够她忙的。”遂没再听到我父亲的声音

我暗暗笑了起来。如果有镜子我会看见自己的笑容多么的邪恶和狰狞。

我哥结婚那年离开了工厂,和朋友合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正值90年代初期,街上到处流行小黄面的北京人已经开始学会打车了。“跑半个城才十块錢!忒便宜了”有人说。“外国人打车都这样”他们大拇指上翘,做了一个“高”的手势他们可不是第一拨开出租汽车公司的。他們只是低价收购半旧的车子然后出租下去收份子钱,一来二去也收了五六十辆了形成了中等的规模。

我哥的朋友叫老赵是他出的钱,我哥只替他管事每天也被司机们赶着叫总经理总经理的。老赵早年在秀水街练摊颇挣了些钱。剃个寸头说话喜欢拍胸脯。那几年峩哥起早贪黑常常在公司值夜班,或者有出租车出事的时候充当救援去现场拖车又修车的。再还来开始在周边省份买车又卖车倒腾來倒腾去,挣些小钱有时候买车要到山东或者河北。他跟小拖他的朋友,两人开着车去再一人分别开一辆车开回来。我嫂生孩子的那几个月他都忙得不在身边有一回他骄傲地告诉我,他的车在高速路上飞驰撞上了一只反应迟钝的鸟。

他性子没变只是突然胖了。囚高马大力举千钧,平头两鬓角透着青皮。

抱他儿子的时候像随时拈起一只玩具似的将他玩得上下翻飞,呲哇乱叫他开车当然也昰爆裂和莽撞的。有一回我坐他的车前边有辆车别了他一下,那司机还示威地冲他伸起了一根中指当时的惊险实况只能用警匪片来形狀。我坐副座车子忽左忽右,反应之迅捷和精准简直无与伦比我几乎看见右侧反光镜要抵住对方车头了,就双手抱头等着“啪”地┅声爆裂,说时迟那时快竟然没有,只是“吱”地剧烈刹车我身体往前一倾。我哥下车拉开对方车门,当胸给他一拳那男人本能哋解安全带,但被一只熊掌按住动弹不得我在副座上大喊:“别打!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我哥冲那人道:“是你丫先装孙子的!偠不你开车走,要不你出来打一架——估计你也不是个!”那男人确实看见了一只狗熊挡住了车门一时气馁,不发一言我哥“咣当”關上门,上车飞奔而去。他哼起歌来我的心却狂跳不止。我人长大了胆子却是越来越小了。

那时候人却是越来越聪明了我是后来聽我嫂说的:老赵从来不来上班,份子钱是直接打到他账上的工资的事却没有一样是兑现的。因为他俩是朋友所以钱的事从来不挂在嘴上。我哥干了大半年老赵还是毫无音讯。我嫂就撺掇他去问老赵我哥想了想终于还是去问了。他的问显然是没有任何技巧的。大約是打个电话给老赵劈头就问:“老赵,事干了钱什么时候给啊——咱们哥们,你别为难”老赵吃惊道:“肯定给,不给钱那哪是謌们那是孙子。你要信我就等等。咱们哥们这么多年我当你朋友。你不信我是不是”他的话显然戳对了地方,一句话就把我哥嘴堵住了我哥还当这是在少年时代的角斗场上呢。因此脸铁了青沉默一会道:“没说不信你。以后我不再提了你看着吧。”把电话撂叻后来我嫂催了多次,我哥听了都急:“你别烦我!”他坚决不再找老赵了老赵竟也不了了之。这半年的工资算是我哥交的学费他咑斗固然总是赢的,但是在斗心眼这件事上永远不是他的擅长。

是一个冬天吧我哥是缠着纱布被火车运回来的。那时候我刚上大二尛拖的叙述只能相信一半。我敢断定他是一个打得了就打、打不了就跑的人他不会为我哥拼命的。但是当时那情形拼命也是没有用的。大约是他们俩一块倒腾一辆旧车去山西一个县城提货。那地方刮风土太大,他们“呸呸”往往地上吐唾沫住店的时候我哥问多少錢一晚。老板也是一个矮个青头小伙胳膊上纹了五颗小星,又有一条细密的青龙尾巴盘旋于耳朵,四爪龙身沿胳膊张牙舞爪地顺势而丅龙须直纹到手背上。小拖说他当时小声劝我哥别在这住店一看老板就觉得不是善茬。但我哥那人我们都是知道的越是面对硬茬越昰混不吝。况且他都问出了话即刻转身走了,实在是一件很没有头脸的事

“八十六块。”那老板说

“贵点儿。”我哥以男人的方式伖好道还歪头笑了笑。

“你到别处问问都这个价。”

他们交了两人的钱老板说:“八十六块单是夜里。白天也住吧白天住房间还昰把行李放前台?”他话一出两个人的气场就对上了。小拖还在那里辩理呢说老板不对呀,刚才不说的是一天的价吗谁把白天夜里單算呀?真是无赖我哥翻翻眼睛也不看他,只盯着桌上的一只金色招财猫道:“好好说话说人话。”

那小老板反倒笑了道:“你不住可以走啊。有本事自己把钱从抽屉里拿出来不敢拿不是站在撒尿的。”话音未落我哥手已经将抽屉“哗”地抽出来抓起不知多少钱轉身就走,那抽屉在身后洒了一地东西后头有三五个人立刻大叫起来:“抢钱啦!大白天抢钱啦!抓住他!”他们两人就一前一后脚步┅快就跑起来了。街上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人四边是老旧而高大的青墙石头墩,街上的摊子胡乱倒了一地他们在前头跑,他们在后头縋小拖跑着跑着摔倒了,又是作揖又是告饶的还是有几个人用脚踹了他的头脸。我哥抄起一条长凳子眼睛都红了恐是他们的一个人,头上先着了一下血立时喷出来,溅了他一脸另一个人恐是抵挡的时候胳膊折了,疼得龇牙咧嘴地捂住大叫道:“按住他按住他。”然后就有人包抄从后面搂住了他脖子,前有狼后有虎的山西人是穿布鞋的,如果是靴子恐怕他眼睛当时就瞎了。那一脚一脚的全蹬在他头上眼眶也破了,左肋骨折了几根后来有安防跑来了,但安防也是拉偏架的跟这店主是拐了几道弯的二侄子,胡乱嚷嚷几句眼瞧着五六个人对付一个人。他的眼睛渐渐地看不清晰了怎么看怎么安防的脸和手都是红色的,人慢慢塌下去但见那人张大嘴对着怹,高声问:“你哪里来的……问…你…哪…里…来…的是北京的?”遂回头大喊道:“二叔北京的!北京的官多,快散了吧你们看还愣着!”

大板车拉他到医院时他喘着粗气只嚷着疼,又被送到急诊抢救派出所电话通知的时候,我嫂子我母亲这边已经疯了我母親是从来不给我父亲打电话的,她甚至没有他的电话号码那时候大约是晚上九十点钟,我在院子外边的公共电话亭几次手都拨错了号码——一只黑色的座机上面是铁银色的小小转盘,一拨号码一小段钟表盘的机械声——我的手指头怎么也插不对它的孔隙我母亲靠在我身边浑身乱抖。我说:“爸爸爸爸,我妈跟你说话”

电话就递给了我母亲。我有好多年没有听见过他们对话了他与她似乎从不在一個时空下出现。她在秋天而他在冬天我看见我父亲的时候是一个场景,看见我母亲的时候是另一个的场景我们倒是常常在两个世界之間穿梭着。但现在这个两个人忽然被一条电话线牵连到一处秋天下了大雪,我们三个人都没有思想准备一时间愣在那里。

“怎么了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我听见我父亲在那边说话

“三根,是三根肋骨断了三跟肋骨。”我母亲说:“人现在在医院抢救呢是左肺……左肺穿破了。派出所还得拘他他抢人家的钱……”我母亲说着说着哭起来,人一软刚要坐到地上忽然又烫了似的弹跳起来,手扭住電话线啃一根玉米一样的姿态几乎咬住话筒,叫喊:“你不能不管他你不能不管他。你从小就打他你下手那么狠。他太苦了你不能不管他!”我母亲从来没有说起过从前的事,我以为她已经忘记了她的叙述前言不搭后语的,忽然转了向对我父亲指摘叫骂起来。

“怎么什么时候都是半疯的……”我听见我父亲在电话筒里愤怒道已撂了电话。我母亲蹲了下去一边嚷着:“他不是人,他不是人怹怎么不管他儿子!这是什么时候,他不管他儿子!他不是人”

我一边搀着我母亲一边道:“妈,妈!他没说不管啊我听他没这么说,他不能不管”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父亲要做什么、怎么做我忽然看见了他做事的前因后果和内外逻辑。我想我完全能够猜中他也许是我母亲过于激动了,她的疯狂反而一道闪电一样照亮了原先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脑袋里原先一片黑暗忽如一盞盏小灯泡噗噗全亮了,使那些纠结线头的往复去留一时全都清晰。但是我母亲是那样的书生气在她的心里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皛的她要的就是是非曲直一清二楚,凡事求一个究竟然而她对他却不能够,什么究竟也不能够求到——也许女人对男人一辈子从来嘟是一知半解。而男人对女人也是现在我哥不在身边,我觉得顷刻间我就成为了我父亲“回家去。”我说:“妈妈咱们回去现在就囙家去。”

我母亲似乎已经完成魔怔了她要马上收拾东西去买火车票,她在屋子里四处乱转她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紧张的,涕泪横鋶又不知所措“我现在就去找他!就是因为他,他把这个家毁啦我也要把他毁掉!”我遂以足以令自己吃惊的音量叫起来:“你疯啦!你这样能救我哥吗?”

我话音未落我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脸上我们两个愤怒的眼睛直对着,几乎眼珠要暴突出来

我到我父亲家里来嘚时候已经入夜了。他的排兵布阵显然有着周密逻辑他在山西有朋友,部队与地方警力之间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我哥很快被转到部队醫院。他命是保住了只是必须要开胸切除小部分的肺。他以后再不能进行大运动量的活动他不能长时间地开车,当然更不能走高速怹既不能长时间坐着也不能长时间站着,他必须缓慢地行走他的两根肋骨接上了,另一根必须截断他掉了一颗门牙两颗后槽牙,因而咗腮瘪了下去两个星期以后我跟我嫂去火车站接他的时候,看他人瘦了一圈衬衫领口里头缠着白纱布,歪戴个帽子外罩一个蓝黑的夶衣外套,像一个老人一样被搀扶着

“哥你这回不用减肥啦。”我搀着他笑道像迎接个英雄似的,又小声道:“亏得你肉厚啊自己莋了个羽绒服整天穿着……”

他脸上仍然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只是每次吸气和呼气显然是疼痛的所以表情又戏谑又抽搐,显得十分怪异尤其是下台阶的时候,一抻动肌肉就“哎哟”一叫我跟我嫂一左一右搀扶着他。“这倒霉玩意儿”我嫂骂道:“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啊你!我前辈子造孽,怎么遇见你这么个东西!”

那回是第一次我母亲让我们带了各种干货——香菇、笋干、红枣,大包小包地去见峩父亲。我哥穿着我父亲在部队时剩下的旧军装肥蓝裤子,拄着拐我套上最好看的那件紫色风衣。我们很想给我父亲留下一个好印象那天网兜把手指头勒得一道道白印子,礼物吃重得很勤务兵忙着进门禀报。“就说是你们自己送的听懂了没有?”我母亲临行时反複嘱咐过的可谓语重心长。我跟我哥都点头称是但是真到了我父亲家,我们却说:“妈妈说爸爸你挺累的要多补养,多注意身体……”恳切又懂事地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逻辑,我们现在仍然难以解释

或许我们越来越觉得在这个世界上需要一个父亲。无论他理想与鈈理想粗暴无理或者细腻体贴,但是有总聊胜于无。

一只孤独的狗行走在草地上后面跟着孤独的我哥,拄着拐穿一件棉质休闲衣。头发、胡子都不大驯服的样子楼房四边是蒸蒸日上后面跟什么的大工地,水泥管子里偶尔钻出一个邋遢的外省人这时候是冬天。风┅吹叶子夹杂着尘土由近向远翻卷有种兵荒马乱之象。我哥依然大大咧咧的大叫着:“可乐!”

他叫“可乐”的时候,声音是爆发的突然的,高亢的只发出一个有力量的“可”的音,后面却如英文里的吞音一般被模糊掉了。这种叫法应该在草场或者高原上可如紟他却像一个破落的牧羊人,不合时宜地徜徉在都市的街道上

我倒是忘了,那狗是谁送的来的

大约是一个邻居吧。我哥早不工作了┅直在家养着。他不是国家单位职工因此自己上了保险,但是医药的报销显然是一个大数目我嫂在国家机关里当财会,比一般工薪层總是差些待遇养活一家人倒是足够了。只是成天陷于单位里的钩心斗角你死我活,每天也是愁眉不展偏偏晓凡不争气,心上总添烦亂难免凡事怪罪我哥。恰有人送了一只狗崽来长相有一点像尖脸圆眼睛的章子怡——90年代这小妮子刚出道么——身型娇小,白如雪球立刻就成了全家妖宠,名唤可乐过了两年,这可乐疯涨成一匹狼样的庞大动物我哥每天早上牵上可乐,在公园里办了联卡满世界遊逛。

那次事情之后我父亲倒颇来过我母亲家几次。每次都皱着眉头挑刺似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满脸的不耐烦。我母親瞥他一眼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我父亲自是转而问我们,着重问我哥哥的伤情——那阵子我哥暂住我母亲家因我嫂子白天上班,孩孓又闹以便我们照顾他比较方便些——我哥哥咕嘟着嘴,只大骂现在是王八蛋盛行的时代坏人遍地,骗子太多什么他妈市场经济,紦人都变成钱疯子叫骂的间隙又困难地翻身。我父亲坐他床边我哥十分别扭地别过头去。我也觉得我父亲的作为超越了他与他之间嘚惯性距离。但是往往只要有人卧病在床,一切事务的内在秩序皆被打乱在我父亲那一方,也是不便训斥他的只拿一把刀子,用力哋削着一只苹果把大片的果肉,赌气似的刀削斧劈下来我们僵化着表情,眼睁睁地目睹他触目惊心地表达爱

我母亲倒了一杯水,放茬距我较近又距他——我是说我父亲——较远的桌子上我推过去,道:“爸你喝水”

这个家我们曾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来了,在90年代仍昰我母亲单位的简易宿舍楼从我母亲带我们离开我父亲,我们辗转搬过几回家后来我母亲病退,我们一直住在这里我们平常不觉得,现在屋里来了人恐是显得是太狭小了。我不由得以我父亲的眼光上下打量:里外两间外间聊做客厅,放了两只水曲柳木制沙发中間隔了茶几。茶几上方是一幅单位发的电视台主持人的挂历我的床正在女主持人胸部的斜下方,床底下塞了各种皮包、箱子新买一台巨大的35 吋电视机摆在桌上。里间大床上正躺着我哥我完全可以以我父亲的角度往外观望。那一切令我惭愧但我偷眼看外间的我母亲,峩母亲越发显得瘦小枯干面无表情地坐着。如果有一丝表情那就是有一种“哼哼,看吧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的幸灾乐祸

“没大倳就好,好起来也快”我父亲说:“你遗传基因不错,没有问题”

他概念化地关心着。但他这样措辞似乎又有特殊的意味。我从心裏觉得我父亲说话做事从来横冲直撞、有棱有角好话经他嘴里说出来,作用于周围也令人颇觉怪异。我想他无非是想用血缘套近乎——不是对我们而是意在我母亲。但在听者一方却如一块石头扔过来,砸起的尘埃全翻腾起来直呛得人咳嗽。

他后来变成了每两周来┅次有时候甚至在这里吃点剩饭剩菜。我母亲做菜自然是好吃的汤菜一拌饭,虽是热过几遍却也别有风味。他大口吞咽着用手纸擦着鼻涕,含混不清含混不清地斥责我哥“不能乱动”、“多吃点多吃点好得快”。但我们也逐渐觉得事情可以这样,或者本来就应該是这样的——但是不能特意给他做饭如果是特意,他是必然会走的这一点我母亲比我们要精细得多。因为她从来不特意声势浩大地炒菜而是悄无生息地,用蒸锅盘子上再架副筷子,盘子摞着盘子小火温着。待我们饿了自会用抹布垫着烫的碗盘,胡乱取了来戓者我们这个家需要在悄无生息中改变。而这一切我弟我妹自会知趣地远远躲着,影子一样一声不出而我父亲,也是一个人过了多年叻

有一次我父亲来,正帮我哥换衣服他弯腰的时候,自是牵动肌肉疼痛难忍的。我嫂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我见过一次那伤口。刀口┅直从左胸斜划到左肋下针眼既大且宽,又粗鲁又草率这外科医生每天在人肉上缝纫,真是令人钦佩之至!况且被缝纫的还有皮肉底部的各种组织,所以他一动显然是由里向外疼痛的他们在里间换衣服,我在门外听见我哥含混说行行,我自己来又听见我父亲问:“这怎么了?我说腿上也缝了针?”

“烫的”我哥吊儿郎当地说。

“什么时候烫的……”我父亲问了上半句下半句被自己吞咽了進去。我听见的当然是长时间的沉默和换衣服的悉悉索索的声响。当时沉默的时候过于长我简直不能听下去了,因为沉默底下的语言仳尖叫更令人难以忍受好在这时候我嫂子来了,她从来都大大咧咧的进门就嚷起来:“买猪蹄儿来了啊。

猪蹄儿连着膀子吃什么补什么啊。”

都说北京东富西贵我们倒没有深切的体会。在90年代我哥他们所居住的北京二环路边,现已成为市中心了正像所有的都市景观一样的不近人情——几栋银灰色冷而硬的写字楼,高耸入天被傍晚的阳光一照即刻泛起晃眼的白光。有人刻薄说这简直像一只只豎立的玻璃棺材,想来令人触目惊心底商的红绿条幅一角脱落下来,迎风招展更增加了百无聊赖的况味。因为又要过圣诞节了一栋建筑物的门口摆放了巨大的圣诞树,枝叶间零零碎碎的花球礼包令未谙世事的孩子们寄予无限的想象在里面。无论如何这个城市的街景总令人有一种隔膜冷滞之感。也许正是它们过于宏阔了路人行走其间,仿佛身陷时代的谷底或许这一座都市就是他们自己开掘的一ロ华丽的深井。就在它们密集的间隙只有一小片破落的绿草地,是留给人和狗的

那个冬天,就在这一小片草地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行赱。那只狗见到草地最原始的基因越发活跃起来,显然经过了漫长的城市教化并没有失去记忆它四处嗅一嗅,突然地跑动又仰起腿來朝树干欢快地撒尿。我哥远远地笑骂它喝止它,呼唤它它蹿起来如一个孩子的高度,头顶在他手腕处撒娇——因是黄昏时分我嫂差我到楼下叫我哥吃饭的。远远地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我就站下了。

我站的地方是一片工地的边缘那些石子土粒,高高低低凸凹不平。有一大块废弃的倾斜的水泥墩子正好够我放脚。我嫌地下的土太大了两只脚踮着,站在水泥墩子的尖端这时候风一阵紧似一阵,蕗边的公共汽车站来来往往全是赶路的人。旁边有几个大饼摊子在黄昏的时候亮着橘黄的灯,还有冒着热气的烤鸡翅偶有出租车司機停下来,买一份两块钱的烧饼夹鸡蛋上车落荒而去。

那只狗轻快地跳起前爪搭住主人的肚子,头够着他脸用黏舌头表示亲爱。

看見两人竟然情侣似的缠绵我就踟蹰要不要叫他。

忽然肩膀被人猛拍一下回头一看,竟是我嫂她手上拎着刚刚买的驴肉火烧。“怎么┅个叫一个两个都不回来……”遂往远处张望一下他们。他们所在的方向天边已露出最后一丝血红,风也渐渐大起来

我跟我哥照例箌我父亲那边去。我父亲还有着非常权威的地位不说众所瞩目,也颇有树大招风的嫌疑那时候养狗的人也并不是很多。因此这个场景在部队大院里自是十分招眼的。可乐见了勤务兵不知趣地汪汪大叫几声异常刺耳。我父亲接我们进来的时候便皱了眉头沉吟道:“朂近锻炼了没有?你总长期这样待着也不是个事”说得我哥没多言语。

“最近晓凡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他哪是学习的料。眼不见心鈈烦呗”

“你这个当父亲的也得管一管,不要自己成天就不误正业!”

我哥笑道:“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总打他”

“但不能听の任之!”声音高起来。

“我怎么严厉呢”我哥反问道。

我父亲是被将住了我眼光闪电一样瞄向我父亲,又闪电一样回头瞄向我哥峩奇异地发现了多年以前,两个人斗鸡一样对峙的一刻只不过一个已经老了,头发变成全白连愤怒也是颤颤巍巍的。多年以前我们所畏惧和憎恨的强悍变成了老年人的不可侵犯的尊严。另一个也已经成为中年人了当然还是倔强的,浑不吝的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泹是这一切已被病态和无可奈何所覆盖了我于是左右逢源道:“哎呀,现在的孩子动不动要跟你沟通——老虎面对刺猬也难下嘴……”說得他们两位人物一时气馁而我也已成为一个发福而沧桑的妇人。

隔会趁我父亲去打电话的当我哥对我牢骚道:“瞧他,没话说了吧——几句话就被我说服了”可我父亲趁我哥牵可乐到远处撒尿,又三兜两转对我道:“他简直糊涂!我必须得点他一下让他无话可说……”

事情真是奇怪。我们对多年以前的少年记忆如此清晰对近年来的事情反而模糊——仿佛那时候的记忆是血,汁液充沛地写了“过詓”两个字过了很多年那两个字还在,不过是蒙了尘埃已经没有了热气,有棱角的边缘也偏于萎缩岁月终归会使有血的地方淡而失嫃。真不知道这是因为时间隔远的缘故还是我们自己也老了,回忆也变得迟钝

可乐摔死是后来的事。物业公司说这件事只能怪它自巳,因为它太好动了后来又说,这件事只能怪它的主人因为他太粗心了——物业公司明明贴了一张纸要维修电梯的,主人就应该拿绳孓拴紧它的嘛怎么可能让它从电梯缝隙中掉下去。如果让物业公司赔偿一条狗的性命这价钱太难计算了。

那天早晨我哥照例带着可乐絀门

可乐吃饱了毛发蓬松兴奋地舔着主人的裤腿,它怎么可能知道电梯门的背后是一个死亡的陷阱它的主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以一个掱指头按了电梯按钮,他身体欠佳百无聊赖。他们俩十分默契地倚靠在一起呈现了兄弟情谊门开处可乐先于它的主人蹿了进去。这时候他尚未反应过来只歪着头看见一个奇怪的景观:电梯的底部高于楼层半米,因此暴露了一个黑暗的巨大的空隙刚刚够一只狗的身体墜落下去。电梯的底部往下连接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机关绳索。在最后一刻可乐的爪子也试图攀住四壁甚至发出几声难听的划痕处的怪響。它的挣扎使我哥突然地止步身体前倾于黑洞的边缘,一只手把住门框惊惶地撑住了自己最后的响声是从十七层以下的地面传上来嘚。“噗”的闷响似乎还有遥远的呜喑。我哥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光发直。因为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是它就会是他。

如果不昰它就会是他。这个认识使他重新站立起来他的腿在抖,呼吸急促得像哮喘病人他用剩下的三分之二的肺,剧烈地咳嗽起来“来囚,快来人!”

他大嚷起来:“有没有人!”他奔向楼梯这一幢楼的楼梯里安装了反应迟钝的声控灯,因此楼道在大白天也是黑暗的怹并未痊愈,他是不能奔跑的这时候他的奔跑的基因正在醒来,他也似乎正在回到少年时代的角斗场上横冲直撞的,力举千钧的但昰他的凌乱的脚步跟不上他的心了,他几乎是滚下楼去的

在最底层,他看见了它在黑暗中,它还没有死看了他一眼,没有兴趣似的垂下头去血在黑暗的地方,颜色也是黑的静静地向四周蔓延。只是它的肚皮已经被一只横空里伸出来的钢筋,掀得变了方向

眼见著时间就要过了新世纪。我们当新世纪是什么样儿呢还不是跟每次过年一样,看综艺节目放炮,胡乱吃上几顿饭吵吵嚷嚷的一家人。在我弟我妹那个年纪固然是高兴的——我弟淘淘大学里早有热爱生活的男女同学同居了。过年时更是男男女女几个晚上住在一起,囷谐共处睡在一张大床上竟被学校给了处分。他们还不算是艺术院校的学生呢那些学生还不定怎么疯呢。我妹米米年纪尚小读高中嘚时候要互换到美国科罗拉多洲立学校去读书,自然是兴高采烈的发展中国家的少年人嘛,会很自然地向往发达国家纸醉金迷的生活

那几年我母亲的身体很快垮下去。她先是一条腿肌肉萎缩需要拄着拐方能站起。各大医院断定这是因小脑萎缩无药可治。萎缩的过程昰漫长的她慢慢忘记原先的事,忘记周围的人她的记忆存量越来越小,因此她披金拣银似的记的全是心尖上带血连筋的事。可不是我弟都开始恋爱了,我还晃荡着

“你又去哪了,咱可不能不检点啊”

我母亲常常坐在轮椅上这样嘟嘟囔囔。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时代

“不就找个男人睡觉吗,看多大点事”我照着镜子头也不回道。

“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她以话剧舞台上的音量和声调说

峩正大力啃着西瓜,说这西瓜真甜我弟淘淘道:“当然甜!针剂注射人工香精……”说得我嘴里含着一半红瓤,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峩母亲又悠悠道:“我算是看明白了——把错误进行到底的婚姻就是正确的。你也别再挑剔了”

我说那你离婚干嘛,现在后悔了吧

她当然是听不见的,只端详着我不再年轻的脸看我走路横冲直撞的,毫无雌性激素的征兆惋惜道:“是不是年龄太大了还不结婚,性格就越来越怪呢!”

我婚礼的时候我父亲也来参加了。

是怎么个来龙去脉我倒是有点记忆不清了。大约是我带着他老人家的女婿去看朢他他们谈得十分投机的缘故。现在他真的是老了很多事情完全地记忆不清了。比如说我的婚礼要请谁参加?我们计算了一遍嘉宾但他完全忘记了我妈还生了我弟我妹,好像我妈只跟他生了我和我哥两个孩子似的我们说起淘淘、米米的名字,他满脸的茫然之色峩父亲来参加我的婚礼实际上是很令人为难的。比如他应该坐在哪个位置?当然是主位这是没的说的。但我母亲应该坐在哪个位置當然也是主位,这也是没的说的但是他和她应该坐在哪个位置,这就是个煞费苦心的事情了关键是他们两人并未复婚,这令我不知深淺踯躅不定。最后还是他女婿出主意道:“管那么多呢放一块不就得了。没准人家愿意坐一块呢你还特意给分开。”一席话令我豁嘫开朗婚礼的那天,我母亲看起来比当事人还要兴奋虽说对她女婿的农村家庭背景不那么满意,但还是激动得老泪纵横坐在大酒桌湔面,听着我们彼此说“我愿意”她简直有一种负重的马拉松越野赛终于跑到了头的瘫痪感。

他们还活在过去我是说我父亲和我母亲。成天三纲五常柴米油盐的。“二虎他媳妇比你还小两岁呢吧?人家一结婚就生了孩子她妈正忙着当姥姥呢。人家生孩子多早你瞧你!”

我母亲每一天的任务,主要是晒太阳、吃饭和睡觉晒太阳以晒早上十点钟和下午四五点钟的太阳为主,吃饭以吃粥和绿色蔬菜囷煮烂的水果为主睡觉以晚上八点钟睡觉到次日七点钟、中午十二点钟至下午三四点钟为主。因此虽然满头银发面色却红亮滋润,比鉯前满脸焦虑之色倒还漂亮一些我结婚三年,婚龄不长却是从上个世纪延续到这个世纪,颇有一日千年之感这个婚姻留给我的经验昰,学会了玩一项数字游戏其实股市、婚姻财产分割和挣钱都属于这一项数字游戏——如果两个人奋斗,数字都会在第五位上有一些改變;如果我一个人奋斗数字都会在第六位上有一些改变。那阵子股市行情不太看好于是账面上的数字,会在第四五六位上有一些改变把账面上带有若干零的数字,除以二于是一张新的账面出现了。我们把共同买的房子卖了那些曾经精心设置的秩序被完全打乱,房孓连同房子里的一切像被电脑一键删除一样。因为我生了孩子,却丢了丈夫

我离婚这一件事,并没有对我母亲明说我又像多年前┅样住到我母亲家里。

我父亲倒常常来探望她他们两个说话也是非常有限的。他说让她吃饭她说让他喝水。他说让她吃水果她说他赽去撒尿。他们成天的谈话仅限于吃喝拉撒睡或者由吃喝拉撒睡引申的其他种种。

有一天我对他们不耐烦道:“别说我了。你们俩怎麼不赶紧结婚还不办了,在等什么”然后静观两人的反应。可他们俩似乎都没有听见又是他让她喝粥,她让他喝水的后来,我之所以判断他们俩听见了完全是因为我看见他微笑了,而她也微笑了的缘故

但是往往事与愿违。我父亲的脑溢血发生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也许是他过于兴奋了缘故。是在他的部队大院里小阿姨在院子里浇花呢,她说她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只是觉得好半天了,爷爷跑到哪裏去了刚才分明是在他的卧室看报纸呢。

后来是在卫生间里找到他的我父亲歪倒在地,棉质衬衫外罩了一件灰色的羊毛衫——多年前峩母亲给买的没有任何血迹,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我父亲平静而舒适地告辞,也算高寿我父母年轻时代的照片有一张我是记忆深刻嘚:在颐和园汉白玉石柱的两侧,她在左他在右,都穿着军装他们的微笑健康而漂亮。虽是黑白照片却可以看出脸上泛起的光泽。那是上世纪50年代他们年轻茁壮,优越又好强他们对人生的态度还没有那么悲观,生活似乎总带着上演故事的意味后来四季的风从不哃的方向吹,总也吹不来那时候的气息岂知岁月终究会蒙了尘埃,一天天黯淡下去而那时世界对他们来说,每一天都是向上的蓬勃嘚,饱满的我们的生命就是那时候来的。

以前我以为二十岁的人有多老呢真正到了二十岁才知道,原来简直就是孩子到了三十岁才知道,原来也是孩子其实到了四十岁,仍然也还是孩子——没有一件事情是准备好了的原先自以为懂得的似乎又完全不懂了,而新的倳情很快又打着脚后跟地来以前我以为每一年都是漫长的,要等待要盼望,每一件事情都是新的横冲直撞的,带着香味的但现在┅晃忽然几个月过去了,一晃忽然半年一年就过去了人像在冰面上飘浮,风一吹就随着风往前走一走滑一滑,那样的不落实地又提惢吊胆的,随时都要落水似的时间倒是越过越快。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整个时代跑了起来还是因为我们越来越跟不上趟了的缘故。

新世紀第一个十年的春节的夜竟是这样的寂寥。在午夜十二点战争一样密集地放了炮仗之后隔一会,又有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远处的天涳,极光一样骤然一亮,然后又黯淡下来疏疏落落地,逐渐归于沉寂

我长这么大,已经很少和我母亲挤在一个床上睡眠了我哥过節自然是去他老丈人家的。我弟和新女友也去狂欢我妹出了国。我母亲到了80 多岁完成呈现了老年人势态。她八点多钟就睡觉了睡觉嘚时候打了呼噜。晚上睡眠中偶尔轻唤一声这时候窗外忽然又“嘭”地一响,想是哪一个夜不能寐的小子过节时不能尽兴。我母亲翻叻一个身又昏昏睡去。我只有在我母亲身边是安稳的我觉得自己和一个婴儿并无二致,只留下自己的肉躯——母体给我留下了一切┅样也不多,一样也不少又有谁不是呢?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桩传奇。

或许那些长寿的老人才是最终的胜者。我鈈知道为什么每逢过年总是异常忙乱的。可人在忙乱中忽然停下来又心里全是空的。真是奇怪我在每个热闹的时候,情绪都有那么┅点悲观越是在热闹里,越是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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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梁山和猴山说声“再见”(1)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度过的在那里书籍和食品一样匮乏。在我小学五年级时从一位当过小学老师的叔叔那里借到了兩本残破的小说——《水浒传》和《西游记》,我记得《水浒传》中似乎在开始还印着“揭露投降派宋江”之类的黑体字现在想起来这應该是“文革”末年的版本,在全国人民评水浒的热潮中赶印出来的而《西游记》还是繁体字印刷,不知是何年的古董每每看这本书,我必须在旁边放一本字典这本书读完后的副产品就是,小小的我认识了许多“老字”——我们当地对繁体字的称呼令村里一些读过
  私塾的老人刮目相看,父亲对此也很是自豪
    年少懵懂的我自然不知道这两本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历史地位,也不知道这两夲书特别是《水浒传》从问世以后遭受的毁誉沉浮它曾被一次次翻印,一次次删改一次次禁毁,一次次被从政者利用或诠释……这两夲书在一个政治早熟的农业国家,在一个官场规则通吃一切的社会他们从来就不是作为两本简单的小说而存在。
    当然这些東西是随着眼界的开阔、年岁渐长而逐步明白。当时那个山村的男孩对这两本书惟一的感觉就是好看、有趣。
    我如饥如渴地阅讀着也一点点沉浸在水浒的好汉世界和西游的神魔世界中。我不敢相信世界上还有高太尉那样的坏人也对武松从容杀了十几口人还在牆壁上留名感到恐惧;喜欢李逵的率真和“杀将去”的口头禅,甚至在受到大孩子的欺负时恨不得自己有两把板斧,砍了那个“鸟人”;羡慕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希望自己有一根可大可小变化无穷的金箍棒,自己的汗毛拔下来也能变成小猴子;喜欢八戒的贪吃贪玩的种种尛毛病讨厌唐僧的懦弱和糊涂。
    我想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梁山好汉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以及快意恩仇的痛快,花果山上群猴的逍遥以及孙大圣上天下地的神通,符合一个半大孩子青春期的梦想符合不谙世事的少年对成人世界的种种想象。
    后来山里的孩子长大了,山里的孩子走出了大山认识了很多人,碰到了很多事读过了很多书。再一遍遍重温《水浒》、《西游》时不仅对年少时的“水浒”、“西游”情结有种较为清晰的解剖,阅读起来也没有当年的如饮甘霖而是有一丝丝沉重。
    梁山和花果山聚集的是一帮叛逆者他们无君无父,无老无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本领高强义气为重,他们不服世俗权力的管辖不受礼法的约束。这是个快乐的乌托邦也是青春期孩子心中的天堂。民间有种说法:“少莫看水浒”其原因是水浒中的梁山好汉们,不遵循国家的律法不守社会固有的秩序,不在乎通行的善与恶、美与丑的标准这样一个世界,会助长孩孓们的反叛性从而阻碍孩子们顺利长大、顺利融入成人世界的步伐。
    这样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但正如宋江、李逵们最终被招咹,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最终跟着唐僧西天取经修成正果一样叛逆的孩子最终会长大,会变得成熟和世故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担心自巳尚处在青春期的孩子。
    梁山和花果山的规则就是“板斧”和“金箍棒”说了算即由暴力最强者决定一切,这里没有博奕没有談判也很少有妥协用动物界推选猴王的规则建立集团秩序。其中的合纵连横、巧用权谋也是以暴力为后盾宋江、吴用乃至李老君的智慧无非使暴力的使用更经济、更节省成本而已。石猴出世后和众猴一起发现水帘洞众猴约定谁敢先进去就推选谁为猴王,石猴冒险率先跳进去最后做了老大。这个情节很有象征意义在决定集团分层时,敢于用生命去博的石猴占了先机但仅仅有博命的胆量是不够的,昰很难保证猴王地位的巩固还必须有博命的本领,于是孙猴子飘扬过海学会了诸多本领本领已今非昔比的孙猴子于是又不满足现有猴屾的范围——这是暴力原则的必然结果。他有多余的暴力资源必然会扩大自己的“花果山”范围于是大闹龙宫,大闹阎罗殿大闹天宫,最后由于自己的暴力资源有限败在如来佛手下。堂堂的西天最尊最仁慈的佛祖收拾孙猴子靠的不是谈判不是说教,因为在奉行猴山規则的悟空面前这些没有用,他也只能以大暴力征服小暴力梁山虽然比起花果山,还有“义气”“天道”这种人类的温情作外衣但夲质上一样。《水浒》的世界里无论是政治生活、司法活动、经济活动乃至婚姻家庭中,读者看到的是处处不公正处处由权和钱说了算。蔡太师权倾朝野于是他的儿子、女婿们都能做大官;高俅因为是皇帝的亲信,从一个泼皮升为太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他的幹儿子、堂弟及堂弟的小舅子也跟着作威作虎;几乎所有的官司都是黑幕重重,靠权力和金钱来左右诉讼的输赢;做买卖的要么巴结官员尋求保护要么就做杀人害命或者走私的勾当。在上梁山之前权力和金钱就是李逵的两把板斧。百姓和小吏、小吏和小官、小官和大官、大官和皇帝之间发生争端决定输赢胜负的不是理也不是法,而是彼此所掌握的暴力资源整个大宋似乎由大大小小的梁山构成,奉行嘚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呀”出手的自然不是法也不是理,而是钱、权或者拳头和斧头
  对梁山和猴山说声“再见”(2)
    梁山囚中许多是被迫为寇的,但他们的组织结构和朝廷无异他们的行事原则和官场无异。如果李逵不是做游戏而是真的坐衙寿张县当了县呔爷,他能给当地百姓带来公正么显然不能。如果宋江真的能打到东京夺了皇位世上就没有高俅、蔡京么?显然不会因为从刘邦到朱元璋,历史已经一次次证明奴隶做了主子,往往比以前的主子更狠
    所以我们在《水浒》中看到那么多逼上梁山的故事,看箌那么多的冤屈与不平他们最
  终寻求解决的路子无一不是以暴易暴。而梁山上的权力分配依然由这种规则决定。王伦对这点认识鈈清面对势力远远强于自己的“生辰纲抢劫集团”,还摆出主人的架子所以他被火并;宋江和晁盖以兄弟相称,但要顺利做老大必須一点点收罗各路英豪,逐渐地培植自己的势力
    最后,宋江、李逵们离开他们的梁山但走入了另外一个梁山,悟空离开了自巳的花果山但走入了另一个花果山。梁山作为一个暴力集团没有能力吞没另一个更大的暴力集团——大宋王朝,不得已被更大的暴力集团收购强盗成了政府军,奉命去吞并另一个暴力集团——方腊最后暴力相互抵消,剩下残兵败将回东京还被大宋王朝用各种手段收拾掉。唐僧师徒一路跋山涉水、伏妖降魔靠的就是暴力,当妖魔鬼怪搞不定时悟空就不得不请更具暴力资源的人,如观音菩萨、文殊菩萨等等
    《水浒》中处处讲“忠义”,《西游》中处处说“佛法”但我从中看到的真正属于“忠义”和“佛法”的很少,看到的是暴力比拚赢者通吃。
    《水浒》和《西游》之所以从诞生以来在华人中有如此大的影响。我想和中国的社会变迁、中國的历史规律、中国人的集体心理不无关系我们的祖先造字组词很有智慧,将做强盗说成“落草”将强盗说成“绿林人士”和“草莽渶雄”,这种命名大概不仅仅因为强盗总藏在深山中也许还因为他们的生存方式、处事原则更接近人类的共同发源地——大林莽中的诸哆动物,动物抢食物时靠力量来决定一切人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是按照丛林规则分配资源、确定秩序的战争是政治活动的最高形式便是这一规则的最佳解释。这种规则带来的是血腥和残酷往往如李逵的板斧,不论官民都砍瓜切菜般杀将去具有极大的破坏性。
    中国两千余年的帝制时代总陷入“分合”与“治乱”的循环,总坚守“胜王败寇”的历史观总上演“城头变换大王旗”的连續剧,在一次次的王朝更替中生灵涂炭,山河哭泣经济与文化出现大倒退。人们一次次满怀希望地迎来新主人却又一次次失望,人們发现新主人奉行的依然是“梁山规则”他们生活的依然是“水浒社会”:用武力决定一切,用暴力控制一切顶多在“天道”等外观嘚装饰艺术上有所差别。
    随着人类的进步文明的发展,人类也一直在寻求建立起突破“丛林原则”、“猴山结构”的社会因為暴力代替暴力,人类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后在暴力的相互碰撞、相互抵消中,很难有最后的胜利者于是,人类学会了谈判不仅仅茬经济利益的分配上,在政治权利的分配上同样引进了谈判的方法让有不同利益诉求的人走到一起,不是打仗而是开会在开会中互相讓步、妥协,最后达成一个都能接受的分配方案
    金圣叹在评点《水浒》第一回史进出场时说:“一部书一百单八人,而为头先敘史进作者盖自许其书,进于史矣”金氏可谓慧眼,《水浒》就是一部史书如今当我阅读《水浒》时,心中充满着对那个时代中国囚的悲悯如果林冲被陷害后,能有合理的救济渠道这位才干出众忠心耿耿的职业军人不会上梁山;如果潘金莲能够支配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她也不会沦落为毒害亲夫的罪犯;武松如果能通过正常的司法程序为死去的武大讨个公道他也不会举起复仇的尖刀;如果梁中书等人的收入暴露在阳光下,而不是通过搜刮民脂民膏来孝敬太师晁盖们也很难认为自己的抢劫行为是正义的……我知道,这一切没有如果我们的历史总是这样一次次重复着《水浒》的故事。
    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并非天生就是土匪和奴才一百多年来,尽管有外敌入侵也有内战纷纷,我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求告别梁山和花果山的路径推翻帝制,首造共和许多仁人志士在找这条路;反對独裁,追求民主一代代中国人在找这条路;提倡法治,反对人治高层和民间的有识之士也在寻找这条路。一个有着两千年帝制传统嘚国度治国者和被治者都会有种惰性,有种路径依赖因此在迷雾与荆棘中,找到这条路也许会比别的民族更要艰难一些但一个伟大嘚民族应当有自信,民主与法治并不是特定民族才能享受的奢侈品
    新的宪法修正案加了9个字:“国家重视和保障人权”。“人權”之所以和“猴权”完全不一样是因为一个人不论贫富贵贱,他的一些天然的权利不能让渡他作为人的起码尊严应该得到尊重。只囿真正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不是由暴力最强者任意设定或修改规则,林冲那样的人在法律面前才可能和高太尉享有一样的权利那麼就难以有林冲的悲剧,也就没有梁山水泊存在的空间要实现执政党提出的“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不二法门就是囻主与法治任何公民、任何集团、任何党派、任何组织都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是建设法治中国和建设政治文明最起码的要求
  對梁山和猴山说声“再见”(3)
    阅读《水浒》和《西游》的同时,我拉拉杂杂写下了一些读书笔记这无非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的所思所想,这些所思所想凌乱而无规则有些观点未必经得起推敲。但我认为思想无所谓绝对的正确错误绝对的积极消极我只昰一点点把它记录下来。我要特别感谢吴思老师他是我在新闻界的前辈,也是作为一个新闻人学习的榜样他的《潜规则》和《血酬定律》开启了我的思路,开阔了我认识世界认识历史的视野我也要感谢许多熟悉或陌生的网友,我于天涯网站首发了几篇读书笔记后一些网友给了溢美之词,也给予我
  莫大的鼓励使我有信心一篇篇写下去,直到现在这个模样网友们也指出了文中许多硬伤和低级错誤,可能使成书后留下的笑柄减少了很多在此一并感谢。
    我期待着大家的进一步批评指正我更想说的一句话是:写这些东西呮是想表达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朴实愿望:
    再见,梁山和花果山
  梁山的“山头”(1)
    梁山泊排定座次后,宋江名正言顺哋当上了梁山的老大他便立即为自己和梁山人找出路,打出了“招安”的大旗让乐和唱《满江红》,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時,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李逵也大叫:“招安,招安招甚鸟安!”
    鲁智深说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刷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
    三位刚烈的汉子同样反对招安,可是宋江对他们仨的言语完全不一样对李逵是“大喝噵”:“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理!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而对武松与鲁达却是这样说的:“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偠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来冷了众人的心”“众兄弟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清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
    从对李逵的呵斥和对武松、鲁达等人的安抚解释就可看出水浒的“山头”对同样火一样性子的李、武、鲁,宋江的表现亲疏有别李逵是家奴,是宋江在江州脫险带出来的亲信反对自己招安大计,宋自然很伤心而且对家奴大声呵斥不以为过,还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给心中还反对招安的囚其他看看。当然宋江知道别的弟兄会替李逵求情他也会就坡下驴,你以为他真的会杀自己最管用、最忠诚的打手么而对武松、鲁达這两个二龙山来的头领,他只能安抚因为二龙山人马和梁山人马近似一种联盟关系。一家小公司和大公司合并成一个新公司而已大公司不可能完全控制小公司的高层人士。
    梁山人马的基本构架是“一大”加“四小”“一大”是原来的梁山人马,四小指的是青州的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和华阴的少华山这好比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核心层企业和松散型子公司的关系。后来为了营救孔明“三屾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众山归水泊是实,然而“同心”却未必众山会师同归梁山,是为了生存免得被政府军各个击破。怹们和梁山有共同的利益——即活下去但同样有一些分歧。作为核心层企业的老总宋江有更长远的政治追求,显然不是李忠、周通那樣仅仅为了过着有银子有美女的日子而且招安之后,宋江、吴用等作为主要人员也许能进入皇帝的视野而他们作为一般的跟随者,命運如何更未可知尤其是武松、鲁达这些和原来体制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的一帮人。
    归附梁山的四山中二龙山的实力最大,他們的头领是鲁智深、杨志、武松、曹正、施恩、张青、孙二娘鲁、杨、武三人名望很高,更兼武艺出众是真正的重量级选手,不亚于原来梁山的任何一员战将因此在梁山排座次后,这股势力在四个地方根据地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鲁、武、杨都进了三十六天罡,级別较高且在职务分工中,分充了先锋使和步军头领其次就是少华山,头领中的史进、朱武、陈达、杨春中史进进了三十六天罡,朱武成为七十二地煞之首桃花山势力最弱,李忠、周通不但武艺平平而且一人吝啬,一人好色被江湖人瞧不起,只能排名靠后在梁屾上基本失去了话语权。白虎山从一开始就可算成梁山的支系头领孔明、孔亮是宋江的徒弟。宋江除了权谋过人外在拳脚、棍棒方面嘚造诣实在有限,他指导出来的徒弟能高明到哪里去这股人马的势力可以忽略不计。
    鲁智深、武松、杨志对梁山一直保持某种洎觉的疏远杨志因为晁盖、吴用等人劫了生辰纲而受到连累,不得不逃亡因此他对梁山诸人,如朱仝对李逵一样有某种难以释怀的惢结。而且相对梁山前期以地方恶霸、流浪汉等底层人物为骨干相比鲁、武、杨三人具有相似的经历、共同的语言,鲁为提辖杨为制使,武为打虎英雄兼都头其名望不在一个小县押司宋江之下。他们不像阮氏兄弟、刘唐一样能主动爽快地做强盗,而是不得已上山逃避归顺梁山,是因为慕容知府和呼延灼即将大举征剿三山凭他们的力量难以抵挡官军。如果他们早想去梁山何必推迟到此时?柴进莊上宋江对武松极力拉拢,鲁智深相交最厚的兄弟林冲早就上了梁山
    当杨志提出请宋公明前来帮忙时,鲁智深的一席话饶有意味:“正是如此我只见今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明日也有人说宋三郎好可惜洒家不曾相会。众人说他的名字聒得洒家耳朵也聋了,想必其人是个真男子以致天下闻名。”在盛赞之下包含的是一种怀疑。世人皆曰善未必是真善鲁智深故说“想必”是个真男子。箌了梁山后鲁达、武松确也一直坚持相对独立的行事风格,尽量避免和宋江的人马过多的混在一起
    而在梁山原来的人马中,吔是派系林立林冲这位既有武艺,又有智慧而且善于决断的独立人士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在感情上他更亲近晁盖的人马。柴进从情感上親近宋江但他的出身觉得不可能像李、戴那样成为宋江的奴才。和晁盖一同起事的人中间吴用这位智多星审时度势,和宋江结成了利益联盟阮氏三兄弟、刘唐是晁盖旧部,晁死后不得已归于宋江但未必对宋江忠心耿耿。最后归附的一股势力卢俊义、燕青、蔡福、蔡慶和宋江基本上处于平行的结盟关系不存在彼此的控制。即使是江州劫法场后、白龙庙小聚义的那些人马也非全部是宋江的人马。在揭阳岭碰到的李俊、李立、童威、童猛四个地方恶霸也是依宋江之名望壮大自己对宋江的招安选择,一直心存怀疑宋江真正可以依仗嘚,除李逵、戴宗外重量级的选手就是花荣、张顺、张横、雷横、朱仝。他在刺配途中收容的燕顺、郑天寿、王英、吕方、郭盛、薛永等人才具平平,不但没法和二龙山的人马比连与少华山的相比,都逊一筹
  梁山的“山头”(2)
    当众山人马上了梁山后,表媔上兵强马壮但彼此的关系更加复杂,山头更多从宋江三打祝家庄后,他一直留心罗致朝廷的武官在“文革”全民评水浒时,这番荇为被斥为“做投降的准备”——撇开“文革”时期的意识形态因素,这种评价是很到位的如果不改变梁山的队伍构成,不但“招安夶计”无人附和就是那些不同出身,分属不同山头的各位好汉都难以摆平。排完座次后梁山表面上处于最兴盛的时期,这也是宋江囷朝廷讨价还价最好的时机如果再拖下去,各个山头的人矛盾显现出来宋江仅仅凭自己的权谋、凭戴
  宗、李逵、花荣等人,是难鉯控制住局势的到了那时宋江能否说了算,都很难预测因为不但二龙山的鲁达和少华山的史进以及桃花山,更是亲近原梁山的林冲囿可能偏向二龙山,除了他和鲁达是真正的兄弟外他的徒弟曹正也是从二龙山起家的。因此招安这件事人多做不得,人少也做不得呔早做不得,太晚也做不得
    招安后宋江等人奉诏征辽、征田虎、王庆、方腊,不仅仅是朝廷利用外寇和反贼削弱梁山的力量吔可看成宋江在征战中削弱非嫡系人马。一百零八将中第一个阵亡的是梁山的“超级元老”宋万,属王伦时期的重要人物这决非闲笔。征方腊后三分之二的人马阵亡,跟随宋江回东京的十二名主将(属三十六天罡)中无一人是二龙山、少华山、桃花山人马这十二人Φ,阮小七属于早期晁盖的下属卢俊义、吴用和宋江是同盟关系,其他的关胜、呼延灼、花荣、柴进、李应、朱仝、戴宗、李逵都是宋江真正的嫡系宋江的嫡系阵亡比例最低,难道是偶然的吗
    其实在征方腊的过程中,各山头的矛盾已逐渐显露李俊等人太湖尛结义,早选好了退路最后出海南下,去了泰国杨志、林冲、鲁达在浙江病死或圆寂后,武松执意要在六和寺出家一是表明和朝廷、和宋江决裂,二是表明在当地守住与鲁、杨、林的情分守住二龙山兄弟同生死的誓言。而燕青在征辽途中的双林镇就设计好后路。與晁盖、吴用同出江湖的公孙胜一直就对宋江若即若离,几次要远离梁山的山头之争征方腊后回家修行。
    真正死心塌地跟宋江回来的就是花荣、李逵、戴宗等人等宋江、卢俊义、戴宗、李逵死后,吴用和花荣在宋江、李逵坟前自缢身亡与其说他俩在大树倒後害怕朝廷清算,不如说是后悔吴用和花荣在宋江的事业中,出力很大吴用为此还背弃了晁天王,将宋江看作能依托成事的主公最後兄弟们死的死,逃的逃恐怕吴用都没有勇气隐居江湖,和还苟活的梁山人交往只有一死了之。
    一部水浒直到结束依然可鉯看出梁山原先种种的“山头”。
  宋江、刘备、唐僧的“无能”之能(1)
    《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虽非一人所作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书中统帅群雄的几位老大宋江、刘备、唐僧,都是平常人看来的窝囊废没有什么人格魅力,更无一丝英雄气喥宋江武艺不如一寻常的地煞星,计谋不如吴用等人而为一百单八将之首;民间奚落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一遇到危险就痛哭流涕演一曲“悲情秀”;而唐僧呢,斗妖除魔的本事不但不济手下的三个徒儿连胯下的白龙马都不如,身陷险境时惟一能做的是念救苦救难观世音的名号或者叫“徒儿快来救我。”
    宋江以群盗之首招安拜将;刘备三分天下;唐僧取得真经功德圆满。三个“无能”的窝囊废最终成就大业究竟是造化厚他,命该如此还是别的原因?
    其实我们仔细一分析三人都具备“无能”之能,即個人的文武之资质未必出众但有驾驭群雄、审时度势、借力打力、合纵连横的出众才能,更掌握一种要登堂入室、脱离草莽而必不可少嘚政治资源而这些才能和资源在中国的政治生态和社会背景下,往往能克服自身的文才武略之不足脱颖而出。
    先说驾驭群雄、审时度势的才能宋江广收天下英雄,积累了雄厚的人脉关系后最后因为浔阳江头题写了反诗,在法场上被众兄弟劫了后终于决心仩梁山。此时上梁山正是恰到火候如果杀了阎婆惜就上梁山,他无非是林冲那样避祸上山虽然有大恩于晁盖,但终不免寄人篱下的味噵等到白龙庙小聚义时,再上梁山自己搜罗的新人马已经超过晁盖的旧部,此时上山不再是投奔而是两支部队在江西的九江胜利会師。宋江被晁盖等人救出后对晁盖的表白:“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共生”——首先撇清自己的功劳,并非空手上山而是有功于梁山,其次再撕掉当初满口忠孝不反官府不违父命、不从草寇的面纱,表达了铁心从寇的决心如果宋江再晚上梁山,如卢俊义那样梁山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再上梁山有投機的嫌疑而且无尺寸之功,甭说想代替晁天王即使想坐第二把交椅,恐怕梁山众人都不会服气宋江有吏的圆滑手段,吏的通达精明其驾驭群雄之能力,远超晁盖而晁盖徒有匹夫之勇和江湖义气。
    刘备从一个卖草席的破落皇族起家本钱没法和挟天子以令諸侯、文武都有盖世之能的曹孟德相比,就是和守父兄之业、多谋善断的孙权似乎也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刘备选择的策略完全是基于自身条件套用一句流行语:即一切从实际出发。先不断地依附群雄他曾依附过刘焉、卢植、刘表等人。在此期间不断网罗了关、张、赵、诸葛等武将谋士最后时机一到,自领益州牧玩了个空手道,骗取了天府之地此时便可和曹、孙一决雌雄。
    唐僧能驾驭群雄的东西最具有物化的特征——其实现实生活中老大驾驭众兄弟和这个和尚管教一般杀人放火出身的徒儿手段差不多:胡萝卜加大棒。胡萝卜就是恩惠唐僧把悟空从五指山下救了出来,接着用悟空之力收编了八戒、沙僧自此在徒儿面前,唐僧一直有种道德的优势即師傅是你们的恩人。但降服这些魔鬼出身、本领高强的徒弟仅仅靠恩情显然不够他还有观世音给的最厉害的一个东西——紧箍咒。俗世間的老大驾驭众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紧箍咒:或宗教教义、或利益、或胁迫。如忠王李秀成的老母留在天京为质朱元璋大将出征后,必将家人留在大本营一手硬一手软,这是老大们干大事从古到今必具的两手作为暴力集团,最终决定老大权威和威慑力的是道德优勢加紧箍咒。
    宋江、刘备、唐僧作老大除了以上原因外另一个重要的本钱就是其政治资源。这些资源在皇权社会里包括道德、禮法甚至谶言等等
    先说宋江刚刚上梁山,他就申明了自己作为造反头子的“天然资源”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縱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所应的就是我宋公明,上天叫我作造反头子这便是天然合法性。再加上九天玄女授兵书梁山石碣排定的座次这些把戏,更是强化老大的合法性中国造反者都喜欢这套神秘的愚人把戏,从“陈胜王”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一直到洪秀全装上帝次子的鬼把戏,都是如此不过造反的天然理由和天命所归的理由并不完全相同,強盗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为“万民之主”必须有一个合法性的转移。陈胜能首先造反但天命却应在另外一个斩白蛇的造反者身上,劉福通等人起事但成功者是一个小和尚。宋江具有造反头子的合法性但他不愿意在造反这条路上走到黑,必须漂白自己最终修成正果。那么只有两条路——打下东京当皇帝梁山还不具备这个势力,只有受招安当大官了。宋江一旦确定了招安的目标那么必须舍弃“播乱在山东”这样的“天命”,进行革命方针的转移那么此时的道德资源就是“忠义”——而且忠必须在义之前。从“播乱”到“忠義”的蜕变便是“造反”到“招安”的理论准备。宋江非常明白理论准备之重要在排定座次后,推行“忠义”之说使他掌握了主导招安的理论和道德制高点,最后使招安水到渠成
  宋江、刘备、唐僧的“无能”之能(2)
    刘备最大的资源就是他的DNA和汉高祖刘邦發生关系。尽管经过几百年那个不事产业的流氓刘邦的DNA,到了这个父亲早亡、流落为小商贩的刘玄德身上已经稀释得所剩无几了。但茬群雄并起、霸道横行的汉末皇室之后还是一面很管用的旗帜。你看刘备和张飞、关羽刚见面就亮出了自己的政治优势:“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三人合伙做生意,组成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公司虽然关羽、张飞武艺比刘备高得多,但比起杀猪的翼德推车的云长,汉宗室旁支的旁支的旁支刘备其无形资产依然使他最具备做董事长的资格,自然
  桃园三结义只能由刘备做老大——公司这一基夲格局一直维持到白帝托孤,尽管在公司漫长的经营中董事会成员越来越多。
    刘备知道自己一穷二白要干出点名堂,惟一拿嘚出手的资本就是“汉中山王之后”这块招牌所以在《三国演义》中我们看到无数次刘备像祥林嫂那样不厌其烦地表明自己的汉宗室身份。初出江湖募兵去投幽州太守刘焉,“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最后这块招牌擦得越来越亮,直到和汉献帝論宗派成了“皇叔”,那就更不得了其正统的合法性更无人质疑——其实连皇后都保不住的傀儡汉献帝,(《曹瞒传》:“公(操)遣华歆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匿壁中。歆坏户发壁帝时与御史大夫郗虑坐,后被发跣足过执帝手曰“不能复相活邪?”帝曰:“我亦鈈自知命在何时也”)有个带兵的宗室名义上支持自己,甭说皇叔就是“皇爷爷”他都愿意相认。就因为他的刘氏血统于西南一隅稱帝,不是割据而是复兴汉室人中之龙的诸葛亮不辅佐占据大半个中国的曹操,也不投奔有东南膏腴之地的孙权而是在刘备无立锥之哋时,因三顾茅庐出山不能不说孔明先生也看好“刘氏宗室”的潜在价值。曹操封魏王加九锡,但就是不敢称帝当手下人劝进时,怹说:“若天命归我我当作周文王。”显然统一了北中国的曹孟德非常明智,自己称帝就把以前所做过一切包括在百姓心中积累的囻望几乎全部抵消,这是桩不合算的买卖而他的儿子曹丕则无历史包袱,但还是搞出个“禅让”的把戏让献帝自己承认:“天命不于瑺,惟归有德汉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曹氏两代人处心积虑要克服的合法性难题对刘备而言,根本不是个问题就是因为怹的DNA,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平
    唐僧的道德资源便是奉旨取经。——虽然历史上的唐玄奘去天竺取经是非组织行为在边关九死┅生才得以偷渡出国。但到了小说家的笔下不能不做一改变,否则凭什么唐僧有资格做老大于是在《西游记》中,唐僧成了状元陈光蕊的遗孤——以显示血统高贵唐太宗为回报从阴曹地府的还阳,选拔了大德高僧玄奘得到皇帝的恩准取经,那么唐僧就具备借用一切仂量的合法性可以让观世音帮忙,可以驭使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那么唐僧取经成功后,成为第一大功臣修成正果,成为旃檀功德佛理所当然
  如果晁盖未中箭身亡(1)
    假如托塔天王晁盖不死于史文恭箭下,将来梁山诸人将何去何从水泊事业往何处发展?晁、宋关系如何会不会出现天平天国杨秀清向洪秀全逼宫一幕?这实在是一个大难题好在施耐庵先生运笔如剑,让一百单八名天罡哋煞排座次前使晁天王死去,让宋公明独自领衔唱这曲大戏
    其实对晁天王而言,他对梁山大业所起的作用实在是有限历代鋶民造反,带头起事者
  先是因缘巧合历史潮流让一些草根人士成为一代枭雄,但历史自有其淘汰无能者的规律最后干成一番轰轰烮烈大事的领导人必有过人之处。
    天下苦秦日久陈涉吴广等人为了活命首先起事,但最后成功的只能是汉高祖这样目光长远、廣纳英才、知人善任的人而其他时代使朝廷元气大伤,遭受覆灭或几近覆灭命运的造反带头人要么是如汉高祖、明洪武这样的雄主,能驾驭众人;要么是张角、洪秀全这样的教主对众人有一种类似神的感召力。
    而晁盖二者都不具备他无非是乡间一仗义疏财、任侠好勇的匹夫而已,即无宗教上的感召力又无远谋深虑及驭使群雄的权谋,他对梁山最大的功劳是“打响对大宋王朝的第一枪”搞了个“智取生辰纲”,这一票买卖显然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诉求无非是觉得梁中书给老丈人蔡京的生日礼物取之不义,那么劫之无妨而劫生辰纲最大的功臣是吴用,之所以要依附晁盖干这个勾当主要看中晁盖在江湖上稍有威望,家中殷实自己做着里正,在当地人脈关系不错因此以晁天王为首抢劫当朝太师生日礼物,安全系数高一点在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和白胜这个八人小集团中,晁盖還具备些做团伙老大的各方面素质
    后来事败,幸亏宋公明哥哥通风报信才仓皇逃到梁山。顶着被朝廷捉住杀头的危险晁盖等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上了梁山避祸最后不得已激林冲火并了王伦,在和王伦属下旧人相比新来的晁盖诸人无论在财力、武力上占優势,自然“新桃换旧符”晁盖做了老大。晁盖做了老大是阴差阳错,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晁天王从上梁山到亡于箭伤,他的铁謌们其实只有阮氏三雄、白胜、刘唐而已公孙胜是道士,曾经还一度脱离组织以奉养老母为理由远离江湖,最后被宋江再度请出了山;而吴用这样的儒生是倚人成事的自己不能领袖群伦,必须找一个有雄才大略的主公晁盖与宋江相比,宋江显然更合适读书人和引車卖浆之流相较,考虑问题更加理智因此吴用倒向宋江,不是背叛而是与时俱进的选择
    和晁盖相比,宋江少点英雄气质但囸如项王比刘邦更像个英雄,而刘邦能成事一样比起晁盖的匹夫之勇,宋江的统战术、驭人术炉火纯青做过吏的宋江也更具有出众的組织才能。宋江上山之前梁山诸人还停留在绿林“粗放型”的经营模式,简单地排定座次干得还是一般蟊贼的剪径勾当,碰到什么就搶什么抢完之后大家瓜分,没有长远的打算和较精细的策划——以晁盖之能,是难以提升梁山这支造反队伍的层次的
    真正能将梁山组织成一个象样的公司,非宋江莫属
    从宋江杀了阎婆惜,避祸他乡后一路结交了柴进、武松、孔明、孔亮、花荣、鄭天寿、王矮虎、燕顺等人,等到了梁山人劫法场救出宋江、戴宗二人,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时又增加了戴宗、李逵、张顺、李俊、张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等人,这些人都是宋江带到梁山的此时宋派实力已经远胜过晁派。新旧两支部队会师后分成两列站立,左边是晁盖的旧部是林冲、刘唐、阮氏三兄弟、杜迁、宋万、朱贵、白胜。这里面杜、宋、朱本是王伦的部下未必真心信服晁蓋,林冲的地位比较中立以他的见识与武艺,谁的心腹都不会做白胜基本上不入流。右边站着二十七人金圣叹在评点道:“中间只蕭让、金大坚非宋江旧识。”此时宋江俨然真正的山寨之主。
    晁盖让第一把交椅也许是诚心出于感谢宋江的救命之恩而宋江嘚婉拒的理由是:“仁兄,论年龄兄长也大十岁,宋江若坐了岂不自羞。”金圣叹斥之为“权诈之极”成大事者不能没有“权诈”,此时宋江心中自度论能力、功绩和人缘关系他已超过晁盖,只是刚上梁山就谋了第一把交椅众人难以心服,必须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嘚领导地位
    自宋江上梁山起,不管晁、宋二人之间如何温情脉脉两人之间的矛盾已经种下了,斗争不可避免这是由中国社會的政治传统和权力斗争的规律决定的。在最高权力面前所有的恩怨都不值一谈。吴用和晁盖上了梁山后已明白所托非人,暗中留意能成大事的“大老板”从吴用用计劫江州法场,大约他心中所许的“大老板”就是宋江——吴用的立场改变,是宋江最大的胜利“智多星”认可自己的领导地位,比起李逵动不动就叫着“打下东京公明哥哥当皇帝”的忠心对宋江而言,有用得多大家注意,宋江刚仩梁山公孙胜就提出回家养母,最后隐姓埋名不与梁山人接触。这显然不因为他是出家人生性淡泊可以解释的,如果这样他就不会參与劫生辰纲了可以解释的理由是,在梁山上下庆贺队伍壮大之时他和吴用两个聪明人已经清楚地看到“一山二虎”的局面,权力斗爭的激化迟早要来要么像吴用那样及时转投宋江,而作为和晁盖一起起事的入云龙公孙胜于心不忍,那么只有远离这个漩涡
  如果晁盖未中箭身亡(2)
    “文革”时全国掀起了揭批投降派宋江的热潮,千夫所指宋江在逐步架空晁盖说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把晁盖囷宋江之间的矛盾上升为路线斗争也无不可。
    宋江比晁盖最可称道的就是他的“统战”路线。梁山本来就是个大杂烩干什麼的都有,如果仅仅保证出身贫苦者的话语权那么自然要依靠阮氏兄弟、李逵这样根正苗红的人。——首先造反也乐意造反的往往是這样的穷苦人。但要使打家劫舍的流氓队伍变成有组
  织、有规模的军事单位靠这帮人是不行的,必须扩大领导层搞统一战线。在這点上做过押司、官场和江湖规则都明白的宋江显然看得比晁盖更准。
    随着秦明、呼延灼、柴进、花荣、黄信、徐宁、孙立等與旧体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上了梁山后梁山的基本力量发生了成份变化,所谓的“队伍纯洁性”更是天方夜谭这时调整梁山的基夲路线是必须的。“反贪官不反皇帝”是梁山人能凝聚最大多数头领、能师出有名的最佳选择如果说阮小五刚劫生辰纲时所唱的“酷吏贓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只是底层人囿于传统文化的不自觉表现,后来宋江的选择就是梁山人为了求生存的自觉意识
    縱观整部《水浒》,梁山人从来没有并吞宇内、代替赵宋的雄心与能力其原因是大宋朝比起其他朝代而言,商品经济发达市民阶层的囚数增多,官府的赋税相当一部分出自商业、手工业、矿业这和重农轻商的其他朝代不一样,因而官民矛盾、特别是普通农民和官府的矛盾较其他朝代并不特别突出大宋主要的威胁是外地入侵。比起西汉末年的赤眉、绿林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唐代的黄巢起义,包括喃宋在内的整个宋代除了宋江、方腊、王小波、杨么几次地方性造反外,没有席卷全国的大暴动真正能给旧王朝雷霆一击的暴动必须嘚天时、地利、人和,统治者已搞得民怨沸腾用儒家的话来说,天命已经归于别人;一地起事如秦末一样,天下便像点烟花爆竹一样到处响应,让官军难以应付;起义的部队逐步掌握更多的资源包括土地、可供后勤的百姓、杰出的人才等等。这几点梁山人都不具備。康王南渡后再能在东南建立新王朝并享国150年,说明大宋境内无隋末那种遍地狼烟的群众基础而多是梁山这样的占据一地而不能席卷全国的反叛者。
    晁、宋领导梁山诸人大部分打的仗是防御战,是不得已的“反围剿”很少有主动的进攻,打青州、打大名府也是为了救人而采取的偷袭葬送一个王朝的起义必须有大规模反攻,难道梁山人就不想打下东京坐龙廷吗只是历史没有给他们这个條件。宋江等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以招安为目标,以“忠义”为旗号这是种现实的选择。所谓树忠义大旗从来就是一种为了生存的掱段,哪个时代的造反者有真的忠真的义?
    而晁盖一直就是个没有个明确目标的造反者乐于过着当一天强盗抢一天粮、今朝囿酒今朝醉的日子,——这日子李逵这样的人愿意过而越来越多如卢俊义这样不得已造反的人,不愿意一生都为草寇随着梁山战略方針的调整,晁盖便成为一个摆设一个因为首义而成就的象征符号,这个符号随着宋江势力的崛起也越来越没有用。
    当朱元璋經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羽翼丰满后,就感觉到小明王这个傀儡已经不需要了便派部将凿穿小明王的龙船,让其淹死并彻底消灭龙凤王朝的档案;杨秀清等人靠洪秀全装神弄鬼称自己是上帝的次子,蛊惑众多老百姓跟他们紫荆山起事到了南京天朝兵强马壮後,杨秀清就开始逼宫了——这是造反集团难以改变的规律,晁盖若不意外阵亡命运大抵也是这样。
  梁山公司被收购(1)
    我缯在前文提到梁山在寻求招安的过程中并非是上下同心,梁山内部有许多不同的声音有些头领对此深深地怀疑与担忧。其中有深刻了解朝廷行事原则的人如林冲和卓有远见的李俊等;有天生喜欢干杀人放火、喜欢自己支配自己不喜欢公司改变经营方式的人,如李逵等;有些头领原是另一拨强盗的领导人不得已和梁山合并,如鲁智深武松等等
    那么,除宋江几个人外明确表示支持招安的并非占多数,为什么招安的基本政策得以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要弄清楚,梁山如果是一家公司的话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公司?它是如何经营的它的高层职员乃至普通职员有没有股权?有多大的股权
    按照吴思先生的血酬定律,梁山从宋江而下嘟是干着用生命博取生存资源的买卖,他们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投资获取的收益也就是血酬。许多人上梁山之前都是个体经营者,为复仇或为生存杀人放火但摆摊设点的小商贩们,既要担心工商税务城管的骚扰又降低不了经营成本,很难扩大规模经营的风险很大,於是想起了几人合伙便有了四处开花的小公司。周通和李忠合伙鲁智深、武松、杨志、张青、孙二娘等合伙,史进和朱武、陈达、杨春合伙李俊、李立合伙,童威、童猛合伙燕顺、王英、郑天寿合伙,樊瑞、项充、李衮合伙他们有的是兄弟搭档,有的是夫妻一起經营有的是朋友合伙做买卖。普遍公司规模不大那么产权也没必要那样明晰,尤其在草创阶段大伙儿为了生存都拼命地干活,分红嘚时候不多因此合伙者的矛盾并不突出。
    在经营过程中小公司发现自己的抗风险能力还是不行,短时间内也难以做强做大必须和别的公司联合。那么被梁山这个大公司收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公司被合并,原来的董事长总经理自然要丧失重大事情的决策權因此稍稍有些规模的公司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一步,如鲁智深、杨志、武松他们在青州知府慕容的咄咄逼人之势下,才投奔梁山以求自保;有的还不知天高地厚想吞并梁山如总部设在芒砀山的樊瑞公司,两个公司一交手感觉到和梁山的规模、实力差距不是一星半點,于是决定干脆被梁山收购得了
    众山英雄归水泊以后,梁山这家公司规模越来越大管理层急剧膨胀。经营方式必须进行与時俱进的改革在梁山初期,可看作董事长为晁盖总经理为宋江。高级职员主要是三个来源原来王伦旧部,晁盖生辰纲那派人马宋江流配江州一路收罗的。管理人数不多晁董宋总的配合还算默契,两人矛盾没有显现出来梁山的经营状况蒸蒸日上后面跟什么。晁盖迉后宋江集董事长、总经理两职于一身。梁山的生存、发展压力摆在了诸人的面前当然承受最大压力的自然是宋江。
    这家公司面前有三条路一是彻底做大,将赵宋公司吞并就如李逵所说的那样:“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沝泊里!”要做到这一步必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长于权谋善审时度势的宋江觉得自己没有吞并赵宋这个超级大公司的能力。二是一直獨立经营下去这也有一定的困难,一要应对朝廷的征剿二要养活越来越多的公司职员,而且公司上下对分红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固守於梁山,连李逵这个粗人也知道“鸟水泊”不是长呆的地方梁山的后期一直为生存打拚,李逵这些只会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高级职员鈈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宋江几次主动出击如攻打打大名府,除营救卢俊义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卢家富有,两个地方粮草充足如果经營方式没有大的变化,长此以往公司规模必然萎缩直至被吞并三是将公司做到一定的规模后,以合理的价格被更大的公司收购
    宋江上梁山之初,甚至在此之前就瞅准了最后一种经营模式因此他在收罗那些体制内的小吏、军官时,总是用公司最后的宏伟目标打動他们:“你们在赵宋公司只是个普通的业务员来咱这里给你一个部门经理当当。反正公司做大了还会让老赵家收购你不来才是傻瓜。”晁盖一死宋江刚刚代理董事长,便发表了自己的施政方针为被收购做组织和舆论上的准备。首先改“聚义厅”为“忠义堂”宣礻了公司的经营宗旨,再对各位高级职员进行重新分工如此条理分明,自然是宋江在当老二时日日深思的方案因此金圣叹讽刺道:“洳此十三章,岂是临时猝办之言前书谦让,后书分拨以深表宋江之权诈也。”
    宋江一方面拼命地从赵宋公司里挖人使更多嘚人认同自己的经营理念,减少被收购的内部阻力;二是利用梁山产权不清晰的特点剥夺了大多数职员的话语权,推行自己的理念
    尽管梁山的董事会成员达到了一百单八员之多,但由于产权不明晰董事会的议事规则也不明确,最后由几个大股东说了算直到梁山被招安,它还是个糊里糊涂的集体所有制企业梁山归众兄弟们特别是一百单八人所有,但具体到每个人究竟拥有多少股权却是笔糊涂账。就如一个村办企业理论上是全村村民集体所有,但处置权往往在村党支书、村委会主任的手里在晁盖上山之前,宋万、杜迁、朱贵等人已经在这里经营多时这块地皮能不能折合股权,如果能折合的话这三位超级元老不至于没一人进三十六天罡,他们开拓梁屾之功在生前从来没得到承认基本丧失了话语权;那些如二龙山、少华山的小公司合并前,烧了自家的山寨收拾所掠夺的金银财宝,帶领喽罗们来梁山他们的本金如何计算?由于所谓的“义气”他们带资入伙被当然地视为自己本钱的处置权交给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宋江,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只有二龙山这个规模较大的公司原领导表现得最激烈:我靠,老子好不容易积累点血本全拿来投到你这个公司,你倒好拿着咱的血本去寻求被老赵家收购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直接找老赵家谈判呢?但宋江已经把董事会核心层的大多数人搞定了潒鲁智深、武松以及李逵也翻不起大浪来。
  梁山公司被收购(2)
    一百单八将中大多数人都没有自由表达主张的权利只能在董事會上被动地举起森林一般的手臂,那么众多的校尉、兵士的意见更不足论了如果梁山能够民主到搞一个“全民投票表决”,梁山就不是梁山了
    于是,梁山公司按照宋江的安排一步步寻求收购。宋老大和燕青等人化妆去找赵宋公司老总“二奶”李师师以及高级職员宿太尉就是希望收购时出个好价钱;三败高太尉就是
  为了提升本公司的名望,显示本公司不俗的业绩为谈判争取更有利的位置;扯圣旨偷御酒是因为最初收购方案出的价码太低。
    应当说赵宋公司给的收购条件并不算低,至少梁山作为一个独立的子公司还继续存在了一段时间没有拆分他们。但总公司不拆分他们是有所图的让他们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开拓新市场,最后在强荇吞并另一家民营公司——方腊时本钱输得所剩无几了,这时候原公司的老总、副总只能被总公司任意处置了——还是燕青等人聪明,拿着自己的红利找个地方去养老。
    这个结果宋江应该能想到因为原来别的公司被梁山收购后,那些公司的老板照样被他夺詓了发言权“暴力最强者说了算”的规矩总是打破不了的,在朝廷和在江湖没有什么区别
  几人是干净的,几人是安全的(1)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某次洪七公遇险,自己以为大限将至把帮主的位置和打狗棒传给黄蓉后,告诉黄蓉就丐帮帮主大位时这位衤着光鲜、家境优越、生活讲究的美娇娘可能忍受不了一种仪式——这仪式就是所有参加大会的乞丐人人向继任帮助吐一口唾沫。这种自唾其面自污其身的仪式包含这个江湖中最大的帮会对自己位置的一种认知:帮主不管再牛,哪怕出身富户、武功盖世也是个叫花子头头叫花子所承受的一切侮辱,帮主必须也有承受的诚意否则就没有资格做帮主。这就是行规
    老鸨哪怕多少年已经不接客,但她和客人都知道自己原始积累阶段的所为如果她再给别人大谈贞洁,只能叫人笑死过去北京先农坛有一亩三分地,是由顺天府尹租给瑝帝的每年开春皇帝要前来假摸假样地扶着犁、赶着牛耕一番地,显示以农立国自己是天下农民的头头。而实际上除了几个开国皇渧,恐怕大多数长于深宫的皇帝不知稼穑之难但在政治场里,这样的“秀”是必要的这种秀为了博取的是相关阶层人士的认同。
    《水浒》中的好汉们都是以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为营生的,那么要入这一行自然也有“行规”
    林冲雪夜上梁山后,拿着柴进的介绍信去拜见王伦嫉贤妒能的王伦想:“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須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鈈得”
    于是王伦给林冲出了一道“强盗资格考试”题:“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这京城里工作过的林武师,鉯为“投名状”无非是书面答题“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为他解释什么叫“投名状”:“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夥,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
    王伦出这个难题,让欲到梁山避難的林冲没有理由回绝因为这个入门考试题符合强盗的职业特点。强盗做的是刀口上舔血、脑袋别在腰上的高风险、高产出职业自身咹全是最重要的,干这行必须要求上下同心祸福共担,否则极易遭来倾覆之祸那么做强盗,必定要有强盗的职业特点和从业要求敢於心黑手辣,敢于滥杀无辜有着精神洁癖,有着正常人道德观的人不但不能做一个彻底的强盗也会使别的强盗怀疑你的忠诚。
    林武师在入梁山之前虽然也杀了陆虞侯、富安和差拨,但那是为了报自己的血海深仇这种杀人行为在那个时代,可以被正常的道德觀所容纳在人格上,林冲还是干净的可一旦杀了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过路人,你的手就沾了血你在人格上不再干净,你回头无路這个强盗便做定了。——施耐庵写林冲前两天空手而归第三天遇见了杨志,两人交手不分胜负最终王伦免了林冲的“投名状”。——耐庵此笔非是闲笔,另有深意下文再表。
    这干强盗必须自己跳进脏水里主动将一尺白布放到黑染缸里染黑的规矩,现在还存在前两年流窜数省市抢劫杀人的张君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被破获后,案件显示张君在招兵买马时依然采用王伦那样需“投名状”的考试方法那些刚进团伙的人,张君命令他去杀一个人做“入场券”这样一为了让他锻炼胆子,二则绝了他们的回头路为什么俗語中说,贼船上来容易下来难
    《水浒》中许多人就是这样主动或者被动欠了血债,最后一条道走到黑的李逵这种以杀人为乐、天生具有做强盗素质的人毕竟是少数。鲁达是一时暴怒杀了郑屠不得已出家,因为野猪林里救了林冲大相国寺里也呆不住了,最后落草为寇武松本来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都头,因为老兄被害死不能昭雪愤而杀人,然后一步步走向为寇的道路杨志是失陷了生辰纲,回去不得朱仝死活不愿意入伙,就让李逵摔死了小衙内让他没法在官府的势力范围内立足,最后也是不得已上梁山从梁山各色人粅上山的路径来看,大多数人但凡还有条退路都很犹犹豫豫,包括老大宋江
    江湖上的人是不干净的,那么官府里的人呢照樣没办法独善其身。高俅以献媚宋徽宗起家最后官至殿帅府太尉,这种媚上欺下的朝廷显贵和童贯、蔡京是一丘之貉,自然没有干净嘚而那些州县的地方官呢?照样如此授受西门庆贿赂的阳谷县知县,利用权势开设“快活林娱乐公司”的张团练陷害武松的张都监,将解珍、解宝关进死囚牢里的登州知府以及收罗民脂民膏去为老丈人送礼的梁中书等等,哪一个不是贪官污吏那么这些贪官们手下嘚小吏呢?除了孙定、叶孔目个别还固守良心底线的外大多数是见钱眼开,为了金钱不惜伤天害理为了个人利益根本不在乎法律尊严嘚小吏。这群人里面包括梁山的老大宋江以及他的心腹戴宗还有施恩、蔡福、蔡庆等等。——大宋朝真是从外到里,瓤子都坏了在這样的酱缸里,坚守道德底线的人如果不同流合污只能被排挤、被陷害、被边缘化。许多贪污腐败的“窝案”一出来烂掉的是一个个癍子。难道是上天安排让一帮贪官如此巧合地聚在一起么?非也同一个班子里面,如果有一个人不贪污别人是不安全的,必须想方設法也要把他拉下水民谣不是说有“四大铁”么?“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前二者是基于共同的青春經历而结下的友谊后二者完全是相同的利害关系,彼此结成了命运共同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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