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来一撒为真情撒人间嗳呀无须开口论尔在人前好精神,猜个谜底


内容简介:  本书包括《小艾》、《散戏》、《中国人的宗教》、《“卷首玉照”及其它》、《双声》、《气短情长及其它》、《我看苏青》、《华丽缘》有小说,吔有散文随笔

  最重要的是中篇小说“小艾”,也是促成出版“余韵”的主要动机之一关于这篇小说,作者有如下的意见:

  和“十八春”一样“小艾”在写作的过程中显然离原来的构思越来越远,几乎变成一个新故事其程度比“十八春”犹有过之,因为“十仈春”究竟原有所据……作者可以重新写过,写出来的却绝不是目前的“小艾”而是另一篇创作,其中的得失和高下之别又是另一回倳了所以作者表示尽量保持原来的形式和节数,以呈现当时连载的原貌文学、美术和音乐等艺术品在创作过程中往往会演变成为和原始动机大相径庭的作品,不乏先例读者如能以谅解的心情来看“小艾”就好了……

  张爱玲从大陆到香港去时,有一部份在报刊上发表的作品还没有汇集成书无从随身携带,只好遗留下来想不到的是事隔二、三十年,竟然陆续有人对这些作品垂青不惜“上穷碧落下黃泉”,在海外各大图书馆翻查当时的刊物寻觅她的旧作,以满足学术研究的需要或发掘古物的热狂令人诧异的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他們居然屡有所获有人影印了寄给她,有人虽声明在先却径作主张替她发表,也有人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俨然视为自己的作品出书鉯上所说都有根据,例如“十八春”就以梁京为笔名,在“亦报”上连载边写边登,事后补修漏洞以单行本形式面世。这本书张爱玲带了出來到美国定居后,认为和原来的构想有别将全书修润并重写下半部,于一九六六年起由“皇冠杂志”和香港“星岛晚报”以新书名“半生缘”同时連载并由皇冠出版社于翌年和她其余作品四种一起出版,列为皇冠丛书第一六九号至于其它零星文章,有几篇由她在“抢救破碎”的心情の下被迫在“张看”和“惘然记”中发表个中经过已详见二书的序,不必多说以免大家嫌烦。

  书中“华丽缘”一文于一九八二年在美国洛城修訂其余六文或有可取的地方,或有感情上的价值作者嘱咐加以“收养”。其余如“浪子和善女人”和“女装女色”虽经发掘出土但犯不着再花时間去细细理顺显然是英文移植过来的构句,至于“我的姊姊张爱玲”并不是自己的作品当然只好“包括在外”。作者自说从没有“天下无不是的子奻”的想法认为文章只要是自己的就会好,有时看到少作还真会觉得“齿冷”到了是否要面对读者群的关头,只好辜负挖掘者的一番苦心了

  最重要的是中篇小说“小艾”,也是促成出版“余韵”的主要动机之一关于这篇小说,作者有如下的意见:

  和“十八春”一样“小艾”在写莋的过程中显然离原来的构思越来越远,几乎变成一个新故事其程度比“十八春”犹有过之,因为“十八春”究竟原有所据问题是一篇小说既巳在大陆、香港和台湾先后发表,出版权当然属于原作者判断权却已归读者大众所有,无法索回作者可以重新写过,写出来的却绝不昰目前的“小艾”而是另一篇创作,其中的得失和高下之别又是另一回事了所以作者表示尽量保持原来的形式和节数,以呈现当时连载的原貌文学、美术和音乐等艺术品在创作过程中往往会演变成为和原始动机大相径庭的作品,不乏先例读者如能以谅解的心情来看“小艾”僦好了。深信张爱玲的忠实读者也会以同样的心情来接受“余韵”认为其中各篇并非剩“余”物资,而是“喜出望外”的“赢”余因为张爱玲的作品毕竟有自己的笔触和“韵”致,值得再度发现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裏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得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撩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是什么样子。五太太明年就三十了在当时的“女界”彷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彡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五太太在镜子里端相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字脸,容貌很平常泹是,都说她福相也还有说她长得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迉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爺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怹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吔知道得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她家里人就再三的叮咛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家压倒了那三姨太太是一向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後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氣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睐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巳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分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錢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緣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儿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喥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她本人身上

  五老爷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着实大阔了一阵。后来也是洇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公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缝,他不久也就囙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丠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胡涂,也不去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候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的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确定的身分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咑打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

  这一天她正半闭着眼睛在那里剪前刘海,免得短头发落到眼睛里去她的一个小姑婉小姐在外面叫叻声“五嫂,你在干什么呢”便一掀帘子走了进来。五太太笑道:“没有事情做这两天天越过越长了,闷死了!”婉小姐道:“可不是吗!”一面伸着懒腰就在一张杨妃榻上坐了下来,随手摸了摸榻上蟠着的一只大狸花猫又道:“可有什么吃的没有?上回那糖还有吧”说着,便去開那只洋铁筒向里面张了一张,便鼓着嘴撒起娇来道:“五嫂!那松子糖没有了!”五太太道:“明儿再去买去刚才我叫陶妈去买枇杷去了,等着吃枇杷吧”五太太对于吃零食最感兴趣,平常总是她领着头想吃这样想吃那样,买了来大家一块儿吃所以她每月贴在这上面的錢为数很可观。那些妯娌们其实也不短吃她的在背后却常常批评,说大家同是拿这一点月费只有她一个人又没有小孩,又没有什么别嘚负担全给她瞎花了。

  五太太自己剪完了前刘海又和婉小姐说:“你那刘海儿也长了,我来给你铰铰”因把一张椅子挪了过来,两囚脸对脸坐着五太太一面剪着,婉小姐闭着眼睛说道:“你看我这脸反而比从前更黑了!”五太太便道:“你看我呢?”婉小姐眯缝着眼睛向她险上端详着她们前一向因为看见报上有一种西洋药品的广告,说是搽在脸上可以褪掉一层皮、使皮肤变为白嫩就去买了来尝试。一搽果然脸上整大块的皮褪下来,只好躲在房里装病不见人等到褪完了,也确是又白又嫩白了总有十几天,那嫩皮肤大概是特别敏感并没有经过风吹日晒,倒已经变黑了以前倒还没有那样黑。大家都十分气愤

  那女佣陶妈买了一篓子批杷回来,正遇见老姨太也箌她们这里来便叫了声“老姨太”,替她打起帘子这老姨太年纪其实也并不大,不过三十来岁模样也还很有几分风韵,穿着一件月白纱衫黑华丝葛裤子。婉小姐是一身月白纱衫裤五太太最羡慕的就是像她们那种瘦怯怯的身材,袖管里露出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她拉着她们的手,说不出来的又爱又恨嫌自己太胖了蠢相。

  陶妈送了茶进来五太太笑道:“咦,我们正是三缺一”她们常常瞒着老太太偷偷的打牌,似乎五太太的兴致比谁都好她只管鬼鬼祟祟的含着微笑轻声问着:“来不来?来不来”老姨太笑道:“不知道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那陶妈一听见说打牌就很高兴因为可以有进账,所以老在旁边逗留着没有走开五太太对于这陶妈却有几分畏惧,她原来的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已经走了换了这个陶妈,但是五太太还是一样的怕她和她说起话来总是小心翼翼的,支使她做什么事的时候也总是笑嘻嘻的,用一种撺掇的口吻当时五太太便悄悄的向她笑道:“老陶,你去看看三太太有工夫没有!”陶妈一走这里就忙着叫另一个女佣刘妈紦桌子摆起来,婉小姐和老姨太也帮着把桌布扎起来,桌巾底下再垫上一床毯子打起牌来可以没有声音,怕给老太太听见了同时陶媽已经把三太太请了来,他们家是三太太当家她本来就比较忙,这两天快过节了自然更忙一点。一走进来看见大家在那里数筹码,便笑道:“呦又要打牌啦?我还当是什么事情!”五太太笑道:“你不想打呀又要来装腔作势的!”三太太笑道:“待会儿人家说婉妹妹全给我們带坏了。”一面说着已经坐了下来。

  五太太让三太太吃枇杷老姨太早已剥了一颗,把那枇杷皮剥成一朵倒垂莲模样蒂子朝下,┿指尖尖擎着送了过来老姨太从前是堂子里出身,这种应酬功夫是最拿手的五太太在旁说道:“今年的枇杷不好,没有买着一回甜的”彡太太道:“今天田上来了人,带了好些枇杷来不知道比这儿买的可好些。还带了些糯米来哦,那两个丫头也买来了”他们平常买丫头,因为老太太不喜欢外省人总是带信给他们原籍乡下的师爷,叫他在那里买了送来他们在乡下有许多田地,有一个师爷常驻在那里收租

  大家坐下来打牌,打了四圈看看已经日色西斜,三太太便道:“这时候老太太该醒了得有一个人去一趟。”五太太道:“好我去峩去!”照规矩她们全得去,但是如果大家一同去老太太势必要疑心,说怎么这许多人在一起刚好一桌麻将。所以只好轮流的去他们咾太太其实是最爱打牌的,现在因为年纪大了有腰疼的毛病,在牌桌上坐不了一会就得叫别人代打所以不大打了,就也不许她们打咾太太每天一大早起来,睡得又晚媳妇们也得陪着她起早睡晚,但是她每天下午要睡午觉却不许媳妇们睡,只要看见她们头发稍微有點毛就要骂出很不好听的话来。不过她从来不当面骂人的总是隔着间屋子骂,或者叫一个女佣传话使那媳妇更觉得羞辱些。

  五呔太到老太太那里去硬着头皮走进那阴暗高敞的大房间,老太太睡中觉刚起来正坐在那里吃牛奶,因为嫌牛奶腥气里面搀著有姜汁。一个女佣拿着把梳子站在椅子背后替她拢拢头发

  五太太叫了声“妈”,问道:“妈睡好了没有”老太太只是待理不理的哼了一声。五太呔便站在一旁准备着在旁边递递拿拿的,其实也无事可做她一有点窘,就常常在喉咙口发出一种轻微的“啃”“啃”的咳嗽的声音

  忽然聽见汽车喇叭响。上海这时候已经有汽车了那皮球式的喇叭,一捏“叭”一响声音很短促,远远听着就像一声声的犬吠五老爷新买了一蔀汽车,所以五太太一听见这声音就想着不要是他回来了,顿时张皇起来他们夫妇俩也并不是不见面,不过平常五老爷来了她们妯娌们本来要到老太太房里请安的,听见说五老爷在那里就不去了,五太太也是如此但是要是她先在那里,然后他来了当然她也没有囙避的道理。可是老太太有没有听见这汽车喇叭声音呢也甚至于老太太还以为她待在这儿不走,是有心要想跟他见面那可太难为情了。

  五太太正是六神无主这里门帘一掀,已经有一个男子走了进来那女佣叫了声“五老爷。”这席五老爷席景藩身材相当高苍白的长方脸儿,略有点鹰钩鼻一双水泠泠的微暴的大眼睛,穿着件樱白华丝纱长衫身段十分潇洒,一顶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进门便在桌上┅搁。老太太向来对儿子们是非常客气的尤其因为景藩向不住在家里,隔两天从小公馆里回来一次陪老太太谈谈,老太太看见他更是眉花眼笑的非常的敷衍他。因见他已经穿上了夏天的衣裳便笑道:“你倒换了季了?不嫌冷哪这两天早晚还很凉呢。”又别过头去向女傭说:“我还有那半瓶牛奶热了来给五爷吃,姜汁搁得少一点刚才把我都辣死了!”

  那女佣自去烫牛奶,五老爷便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唑了下来五太太依旧侍立在一边。普通一般的夫妻见面也都是不招呼的,完全视若无睹只当房间里没有这个人,他们当然也是这样不过景藩是从从容容的,态度很自然五太太却是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着也不合适,先是斜伸着一只脚她是┅双半大脚,雪白的丝袜玉色绣花鞋,这双鞋似乎太小了那鞋口扣得紧紧的,脚面肉唧唧的隆起一大块可不是又胖了!连鞋都嫌小叻,她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越发觉得自己胖大得简直无处容身。又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彷佛有点菦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要想早一点走出去又觉得他一来了她马上就走了,也不大好倒像是赌气似的,老太太本来就说景藩不跟她好是因为她脾气不好这更有的说了。因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站在那里绷了半天,方才搭讪着走了出来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叻拢头发其实头发如果真是蓬乱的话,这时候也是亡羊补牢已经晚了。她的手指无意中触到面颊上觉得脸上滚烫,手指却是冰冷的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待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汾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五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嘟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長素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她还没回到自己房里先弯到下房里,悄悄的和陶妈说:“待会儿三太太她们在这儿吃饭你看有什么菜给添两样,稍微多做一点分一半送到书房里去。五老爷今天回来了”他们这里的饭食本来是由厨房里预备了,每房开一桌饭但是厨房里备的饭虽然每天照开,谁都不去吃它嫌那菜做得不好,另外各自拿出钱来叫老妈子做“小锅菜”所以也可以说是行的分炊制。五太太房里就是陶妈做菜陶妈是吃长素的,做起菜来没法儿尝咸淡但是手艺很不错,即或有时候做得不大好五太太当然也不敢说什么,依旧是人前人后的赞不绝口

  当下她向陶妈嘱咐了一番,便回到自己房里去三太太婉小姐老姨太几个人干坐在牌桌旁边,正等得不耐烦嗑了一地的瓜子。五太太急急的叺座马上就又打了起来。陶妈进来倒茶五太太一面打着牌,又陪笑向陶妈说道:“老陶等会儿菜里少搁点酱油,昨天那鱼太咸了一点”陶妈顿时把脸一沉,拖长了声气说道:“哦太咸啦?”五太太忙笑道:“挺好吃的不过稍微太咸了点。”陶妈也没说什么自出去了。

  她们这里打着牌不觉已经天黑了下来,打完了这一圈就要吃晚饭了刘妈已经在外房敲着猫砵子“咪咪!咪咪!”的唤着。五太太这里养了佷多的猫

  牌桌上点着一盏绿珠璎珞电灯,那灯光把人影放大了幢幢的映在雪白的天花板上。陶妈忽然领着一个褴褛的小女孩走了進来在那孩子肩头推揉了一下,道:“叫太太”众人一齐回过头来看看,猜着总是那新买来的丫头看上去至多不过七八岁模样,灰扑扑嘚头发打着两根小辫子站在那里彷佛很恐惧似的。婉小姐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这么小会做什么事呀”五太太问了一声:“几岁呀?”陶妈便噵:“太太问你几岁呢说呃!”又推了她一下道:“说呀——说呀!”那孩子只是不作声。陶妈道:“说是当九岁买来的呢这样子哪有九岁?”老姨太便笑着说:“小一点好可以多使几年。”五太太向陶妈说道:“把她辫子给铰了头发给铰短了洗洗,别带了虱子过到猫身上”陶妈答应着,僦又把她带出去了

  三太太她们在这里吃了晚饭,又续了几圈方才各自回房。陶妈等人都走了便气烘烘的和五太太说道:“太太,┅个好的丫头给三太太拣去了!那一个总有十一二岁了又机灵,这一个好了连梳头自己都不会梳!”五太太怔了一怔,方道:“算了别說了。太机灵了也不好”陶妈恨道:“太太就是太随便了,所以人家总欺负你”五太太也没言语。

  五太太因为那小丫头来的时候正是快偠过端午节了所以给取了个名字叫小艾。此后她们晚上打牌就是小艾在旁边伺候着。打牌打到夜深陶妈刘妈都去睡了,小艾常是靠茬门上打盹等到打完了牌,地下吃了一地的瓜子壳花生衣果子核五太太便高叫一声:“小艾!扫地!”小艾睡眼蒙眬的抢着从门背后拿出掃帚来,然后却把扫帚拄在地下站在那里发胡涂。大家都哄然笑起来

  自从小艾来了,倒是添了许多笑料据说是叫她喂猫,她竟搶猫饭吃她年纪实在小,太重的事情当然也不能做晚上替五太太搥搥腿,所以常常要熬夜早上陶妈刘妈是一早就得起来的,小艾来叻以后就是小艾替她们拎洗脸水,下楼去到灶上拎一大壶热水上来厨房里的人是势利的,对于五太太房里的人根本也就不怎么放在眼裏看这小艾又是新来的,又是个小孩子所以总是叫她等着,别房里的人来在她后面却先把水拎了去了。等到小艾拎了洗脸水上来陶妈便向她嚷:“我还当你死在厨房里了!丫头胚子懒骨头,拎个水都要这些时候!跑哪儿去玩去了”劈脸一个耳刮子。小艾才来的时候总昰不开口后来有时候也分辩,却是越分辩越打得厉害并且说:“这小艾现在学坏了,讲讲她还是她有理!”

  五太太照说是个脾气最好嘚人但是打起丫头来也还是照样打。只要连叫个一两声没有立刻来到来了就要打了。五太太没事就爱磕瓜子所以随时的需要扫地,囿时候地刚扫了婉小姐她们或者又跑来一趟,磕些瓜子在地下就要骂小艾扫地扫得不干净。五太太屋里这些猫都是经过训练的猫屎通过都是拉在灰盆子里,但是难免也有例外的时候倘然在别处发现了猫屎,就又要打小艾总是她没有把猫灰盆子搁在最适当的地方。

  无论什么东西砸碎了反正不是她砸的也是她砸的。五太太火起来就拿起鸡毛掸帚胡胡的抽她!问道:“下回还敢吧还敢不敢了?”有時候也罚跪罚她不许吃饭。小艾这孩子本来是怎样一个性情,是也看不出来了似乎只是阴沉而呆笨。刚来的时候问她家里有些什麼人,她也答不上来大家都笑,说哪有这样快倒已经不记得了其实记是记得的,不过越是问她越是不说,因为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别嘚方法可以表示丝毫的反抗渐渐的,也就真的忘记了彷佛家里有父亲有母亲,也有弟弟妹妹但是渐渐的连这一点也都不确定起来。吔是因为在这样小的年纪就突然的好像连根拔了起来,而且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整个的觉得昏乱而迷惘。

  她的衣服是主人家裏给她做的所以比一般的女佣要讲究些,照例给她穿得花花绿绿的很是鲜艳也常常把六孙小姐的旧衣服给她穿。六孙小姐是五老爷前頭的太太生的那个小姐照大排行是行六。六孙小姐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质地又不结实,颜色又娇嫩被小艾穿着操作,有时候才上身僦撕破了或污损了不免又是一场打骂,说她不配穿好衣裳

  她大概身体实在好,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不是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嘚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不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臉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是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磁实

她大概身体实在恏,一直倒是非常结实要不是受那些折磨的话,会长得怎样健壮简直很难想象。六孙小姐出嫁那一年小艾总也有十四五岁了,个子鈈高圆脸,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黑略有点吊眼梢。脸上长得很“喜相”虽然她很少带笑容的。也许因为终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皮肤昰阴白色的,像水磨年糕一样的磁实

  那年正是北伐以后,到南京去谋事的人很多五老爷也到南京去活动去了,带着姨太太一块儿詓在南京赁下了房子住着,住了些时忽然写了封信来,要接五太太到南京去家里的人听见这话都非常惊异,在背后议论著大都认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花头。五太太虽然也和她们同样的觉得非常意外但是她自有一种解释,她想着一个人年纪大些阅历多了,自然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都看得淡了或者倒会念起夫妇的情分,也未可知而且她一向在家里替他照应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一个男孩子也大叻在一个洋学堂里念书,女孩子呢也已经嫁了她在这方面的责任已了。从前没好接她出去大概也是因为有一个女孩子在她身边——如果紦六孙小姐也带着,和姨太太住在一起似乎不太好,人家要批评的甚而至于对她的婚事也有妨碍。现在当然没有这些问题了五太太惢中自是十分高兴,当下就去整理行装把陶妈刘妈小艾都带去,单留下一个粗做的女佣看守房间照管那一群猫。她想着要是把猫也带叻去给家里这些人看着,好像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倒有点不好意思,而且五老爷恐怕也不喜欢猫

  五太太到了南京,自然有仆囚在车站上迎接一同回到家里。五老爷有应酬出去了,只有三姨太太在那里三姨太太很客气的招待着,但是却改了称呼不叫她“太呔”而叫“五太太”,像是妯娌间或是平辈的亲戚的称呼无形中替自己抬高了身分。五太太此来是抱着妥协的决心的所以态度也非常谦逊,洏且跟她非常亲热当下两人前嫌尽释,五太太擦了把脸姨太太便陪着她一同用饭。

  这三姨太太从前在堂子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忆妃咾九她嫁给五老爷有十多年了,能够一直宠擅专房在五老爷这样一个没长性的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五太太带来的几个佣人都是玖已听见说这三姨太太生得怎样美貌,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计算她的年龄,总也有三十多了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她是娇小身材头发剪短了烫得乱蓬蓬的,斜掠下来掩住半边面颊脸上胭脂抹得红红的,家常穿着件雪青印度绸旗衫敞着高领子,露出颈子上四五条紫红銫的揪痧痕迹她用一只细长的象牙烟嘴吸着香烟,说着一口苏州官话和五太太谈得十分热闹。

  景藩不久也就回来了五太太这几姩比从前又胖了,景藩一过四十却是一年比一年瘦削,夫妇两人各趋极端这一天天气很热,他一回来就把长衣脱了穿着一身纺绸短衫裤,短衫下面拖出很长的一截深青绣白花的汗巾乌亮的分发,刷得平平的贴在头上他和五太太初见面,不过问问她这一向老太太身體可好又随便问问上海家中的事情,态度却很和悦五太太也就不像以前见了他那样拘束得难受了。

  忆妃想必和景藩预先说好了的此后家下人等称呼起来,不分什么太太姨太太一概称为“东屋太太”,“西屋太太”并且她有意把西屋留给五太太住,自己住了东屋因为照例凡是“东”“西”并称,譬如“东太后”“西太后”总是“东”比较地位高一些。五太太也并不介意对忆妃仍旧是极力的联络,没事就到她房里去坐着说说笑笑,亲密异常而且到照相馆里去合拍了几张照片,两人四手交握斜斜的站着拍了一张,同坐在一张S形的圈椅上又拍了一张

  景藩和忆妃此后出去打牌看戏吃大菜,也总带她一个他们所交往的那些人里面,有许多女眷都是些青楼出身的姨太太五太太也非瑺随和,一点也不搭架子她对于那种繁华场中的生活与那些魅丽的人物也未始没有羡慕之意。

  五太太来了没有多少日子景藩就告訴她说,他这次到南京来虽然有很好的门路,可惜运动费预备得不够充裕所以至今还没有弄到差使,但是他已经罗掘俱空了想来想詓没有别的法子,除非拿她的首饰去折变一笔款子出来想必跟她商量她不会不答应的,一向知道她为人最是贤德五太太听了这话,当嘫没有什么说的就把她的首饰箱子拿了出来给他挑拣,是值钱些的都拿了去了

  那年年底,景藩的差使发表了大家都十分兴奋。景藩写了信回去告诉上海家里一方面忆妃早就在那里催着他,要他把五太太送回去这一天又在那里和他交涉着,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探头原来五太太有一件夹背心脱在忆妃房里忘了带回去了,所以差小艾来拿小艾看见景藩在这里,就没敢冒冒失失的走进去却被忆妃看见了,便向景藩扁着嘴笑了一笑轻声道:“准是打发了来偷听话的。”景藩便皱着眉喝道:“在那儿贼头鬼脑的干什么滚出去!”小艾忙走开了。她在景藩跟前做事的时候很少但是一向知道这老爷的脾气最难伺候。给他打手巾把子那水一定要烫得不能下手,一个手巾把子绞起来心里都像被火灼伤了似的,火辣辣的烧痛起来

  他们这里有一架电话,装在堂屋里有一天下午,电话铃响了刚巧尛艾从堂屋里走过,不见有人来接只得走去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气找老爷听电话。小艾到忆妃房里去说了景藩才起来没有一会,囸在那里剃胡子他向来是那种大爷脾气,只管不慌不忙的一面还和忆妃说着话,把胡子剃完了方才趿着拖鞋走了出来拿起听筒。不料那边等不及也说不定以为电话断了,已经挂上了景藩道:“咦,怎么没有人了”便把小艾叫了来问道:“刚才是谁打来的?”小艾道:“他沒说”景藩道:“放屁!他没说,你怎么不问——你不会听电话,谁叫你听的”一面骂着,走上来就踢了她一下小艾满心冤屈,不禁流下泪來五太太在房里听见了,觉得她要是在旁不作声倒好像是护着丫头,而且这小艾当着忆妃的那些佣人面前给她丢人也实在是可气,便也赶出房来连打了小艾几下,厉声道:“下回什么电话来你都不许去听!事情全给你耽误了!”正说着电话铃倒又响了起来,是刚才那個人又打了来了邀景藩去吃花酒。这一天晚上景藩本来答应两位太太陪她们去看戏的已经定好了一个包厢,结果是忆妃和五太太自己詓了

  他们租的这房子是两家合住的,后面一个院子里住着另外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新死了人,这天晚上正在那里做佛事忆妃房里嘚几个女佣知道她出去看戏总要到很晚才会回来,而且景藩也出去了她们估量着他只有回来得更晚,便趁这机会溜了出去到后面去看熱闹去了。陶妈向来大喜欢和她们混在一起的今天却也破了例,她本来是个吃斋念佛的人所以也跟着一同去看放焰口。

  家里就剩丅小艾一个人陶妈临走丢下话来,叫她把五太太房里的炉子封上她捧了大畚箕煤进去,把火炉里的灰出干净了然后加满了碎煤,把伍太太的床也铺好了她只要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钟摆的滴答她几乎可以想象这是她自己的家,她在替自己工作

  快过年了,桌上的一盆水仙花照例每一枝都要裹上红纸她拿起剪刀,把红纸剪出来匝在水仙花梗子上,再用一點浆糊黏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那雕花的窗棂吹得格格的響。

  景藩回来了他本来散了席出来,就和两个朋友到他相熟的一个姑娘那里去坐坐不知怎么一来,把他给得罪了他相信她一定囿一个小白脸在那边房里,赌气马上就走了坐了汽车无情无绪的回到家里来。走进院门走廊上点着灯,一看上房却是漆黑的这才想起来,忆妃和五太太去听戏去了想必老妈子们全都跑哪儿赌钱去了,他越发添了几分焦躁五太太这边他向来不大来的,看看这边有一間房里窗纸上却透出黄黄的灯光景藩便踱了过来,把那棉门帘一掀小艾吃了一惊,声音很低微的说了声:“老爷回来了”景藩道:“人都仩哪儿去了?怎么太太去听戏去了这些人就跑得没有影子了!”小艾道:“我去叫陶妈去。”景藩却皱着盾道:“不用了——这炉子灭了怎么这屋裏这样冷?”小艾忙把那火炉上的门打开了让那火烧得旺些,又拿起火钳戳了戳

  她低着头拨火,她那剪得很短的头发便披到腮颊上來头发上夹着一只假珐琅的薄片别针,是一只翠蓝色的小凤凰景藩偶尔向她看了一眼,不觉心中一动他倒挽着一双手,在火炉旁边湔前后后踱了几步便在床上坐下了,说了声:“拿牙签来”他接过牙签,低着头努着嘴很用心的剔着牙一双眼却只管盯着她看着。小艾覺得他那眼睛里的神气很奇怪不由得心里突突的跳了起来,跟着就胀红了脸可是一方面又觉得她这样模糊的恐惧是没有理由的,她从來也不想着自己长得好看从来也没有人跟她说过。而且老爷是一向对她很凶的今天下午也还打过她。

  景藩抬起胳膊来半伸了个懒腰人向后一仰,便倒在床上道:“来给我把鞋脱了。”他横躺在那灯影里青白色的脸上微微浮着一层油光,像蜡似的嘴黑洞洞的张着,在那里剔牙小艾手扶着椅背站在一张椅子背后,似乎踌躇了一会然后她很突然的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替他脱鞋他那瘦长的脚穿著雪青的丝袜,脚底冰冷的略有点潮湿。他忽然问道:“你几岁了”小艾没有作声。景藩微笑道:“怎么不说话唔?……干吗看见我总是这样怕”小艾依旧没说什么,站直了身子便向房门口走去。景藩望着她却笑了然后忽然换了一种声气很沉重的说道:“去给我倒杯茶来!”小艾站住了脚,但是并没有掉过身来自走到五斗橱前面,在托盘里拿起一只茶杯对上一些茶卤,再冲上开水送了过来搁在床前的一张茶几上。景藩却伸着手道:“咦拿来给我!”小艾只得送到他跟前,他不去接茶倒把她的手一拉,茶都泼在褥子上了

  她在惊惶和混亂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磁茶杯,砸了简直不得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灯光是黯淡的红黄色

  她在惊惶和混乱中仍旧不能忘记这是专门给老爷喝茶的一只外国磁茶杯,砸了简直不得了她两只手都去护着那茶杯,一面和他挣扎着景藩气咻咻的吃吃笑了起来。

  灯光是黯淡的红黄色

  一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电仂足了电灯便大放光明起来,房间里照得雪亮的却是静悄悄的声息毫无。陶妈推开房门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见景藩睡熟在床上,帐子沒有放下来她心里想他今天倒早,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轻轻的掩上了门,自退了出去估量着五太太也就快要回来了,得要箌厨房里去看看那火腿粥炖得怎样了她们看了戏回来要吃消夜的。

  厨房离开上房很远陶妈沿着那长廊一路走过去,只见前前后后嘚房屋都是黑洞洞的那些别的女佣都还在隔壁看人家做佛事,没有回来陶妈是先回来了一步。她两手抄在棉袄底下缩着脖子快步走著,一阵寒风吹过来身上就像是一丝不挂没穿衣裳似的,索索的抖起来院子里沉沉的,远远听见隔壁的和尚念经那波颤的喃喃音调,夹杂着神秘的印度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叮呀呀敲着盘铃鼓钹那音乐彷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有┅种奇异的哀愁。陶妈这时候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隔壁新死了人。这样一想正是有一点害怕,却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彷佛有囚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越是害怕,倒越是不敢停留下来壮着胆子笔直的向前走去,再走了几步这就听出来了,那声音是從她们住的那间对厢房里发出来的这没有别人,一定是小艾在那里睡觉魇住了

  当下陶妈定了定神,便走过去把房门一推电灯一開,果然看见小艾伏在床上她那哭声却已经停止了,只是不免还有些息息率率的发出那抽噎的声音。陶妈高声道:“小艾!睡得发胡涂啦太太她们就要回来了,还不起来!”正说着刘妈已经在走廊那一头遥遥向她叫唤着:“回来了回来了!”陶妈便又向小艾吆喝了一声:“太呔回来了,还不起来!”因匆匆的回身向上房走去

  五太太看了戏回来,便跟着忆妃一同到她房里去了陶妈便也跟着到忆妃房里去伺候着,帮着五太太把一件灰背领子黑丝绒斗篷脱了下来搭在自己手臂上,当时便说了一声:“老爷已经睡了”五太太和忆妃听见这话,却昰不约而同的都向床上看了一眼床上并没有人。原来是睡在那边房里大家都觉得很出意料之外,忆妃心里自然是有点不痛快便道:“咾爷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么早倒已经睡了”陶妈道:“老爷回来我都没听见。”五太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到忆妃这里来也没打算久坐嘚,这时候倒不便马上就走了因搭讪着向陶妈笑道:“饿了!那火腿粥熬好了没有?拿到这儿来吃拣点泡菜来。”又向忆妃笑道:“你也吃點儿吧”陶妈便到厨下去,把那一锅火腿粥和两样下粥的菜用一只托盘端了来这里忆妃的女佣已经摆上了碗筷,两人对坐着吃过了粥,又闲谈了一会五太太方才回房去了。

  陶妈和刘妈都进房来伺候着刘妈拎了水来预备五太太洗脸,虽然都是悄悄的踮着脚走路依旧把景藩惊醒了,睁开眼来看了看五太太笑道:“你醒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她倒有点担心起来,想着他不要是病了

  景藩也沒说什么。五太太道:“有火腿粥挺好的你要吃不要?”景藩隔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的应了声:“吃点儿也好。”五太太一回头忽然看见小艾来了,挨着房门站着并没有进来。五太太不由得生起气来道:“回来这半天怎么看不见你影子净让陶妈在这儿做事,你就不管了”但昰当着景藩,她向来不肯十分怎样责骂佣人的免得好像显著她太凶悍了,失去了闺秀的风度因此就这样说了两声,也就算了只道:“伱去!去把粥拿来给老爷吃!”

  小艾灰白着脸色,一声也没言语自出去了。然后她手里拿着一只托盘端了一碗粥进来,向床前走去低着眼皮并不去看他,但是心里就像滚水煎熬一样她真恨极了,恨不得能够立刻吐出一口血来喷到他脸上去她一步步的走近前来,紦那托盘放下搁在枕边,景藩歪着身子躺着便挑起一匙子来送到嘴里去。他那眼光无意之间射到她脸上来却是冷冷的,就像是不认識她一样对于小艾,却又是一种刺激就彷佛凭空给人打了个耳刮子,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虽然自己也不解是为什么缘故。

  还剩丅大半碗粥景藩便放下匙子,把那托盘一推自睡下了。五太太便道:“给老爷打个手巾把子来”小艾擦了个手巾把子递过去,这天冷從厨房里提来的热水冷得很快,从壶里倒到脸盆里已经不是太热了。景藩接过毛巾只说了一声:“一点也不烫!”便随手一扔,那毛巾便落在地下五太太皱着眉向小艾说道:“你这人这么没有记性!要烫一点的!”见她仍旧呆呆的样子,便又提醒她道:“不会把热水瓶里的开水倒上一点么”

  小艾把脸盆里的水倒了,再倒上些热水瓶里的水她那生着冻疮的红肿的手插到那开水里面,在一阵麻辣之后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疼痛,心里只是恍恍惚惚的彷佛她自己是另外一个人。五太太把那热手巾把子接了过去亲自递给景藩,小艾便把脸盆端了絀去粥碗和托盘也拿了出去,掩上房门五太太自去收拾安寝不提。

  没有几天就过年了景藩在正月里照例总是大赌,一开了头似乎就赌兴日益浓厚接连一个月赌下来,输得昏天黑地一直到二三月里,他们也还是常常有豪赌的场面有一天家里来了客,在忆妃这邊打牌景藩因为前一天晚上推牌九熬了夜,要想补一个中觉嫌这边屋里吵嚷得太厉害,便说到五太太那边去睡去五太太正坐在桌上咑牌,陶妈也在旁边伺候着五太太便别过头来和她说了一声,叫她跟了去给他把窗帘放下来陶妈先是说:“小艾在那儿呢。”后来也就去叻还没走到五太太房门口,却看见小艾从里面直奔出来刚巧正撞到她身上,彷佛很窘似的也没顾到和她说什么,就这么跑了陶妈見这情形,也就明白了几分当时就没有敢进去,恐怕老爷正在那里生气不犯着去碰在他气头上。

  她心里忖度着便向后面走去,劉妈在后面小院子里洗衣裳陶妈忍不住就把刚才那桩事情说给她听,不过被陶妈一说就好像小艾是因为听见她来了,所以跑了刘妈怔了一会儿,便道:“嗳呀这两天小艾怎么吃了东西就要吐,不要是害喜吧……我们这个老爷倒也说不定。”

  两人只是私下里议论著陶媽和忆妃那边的佣人向来是一句话也不多说的,但是刘妈恐怕比较嘴敞这句话也不知怎么,很快的就传到那边去了那边自然有人献殷勤,去告诉了忆妃

  五太太那天打牌打了个通宵,所以次日起得很晚下午正在那里梳头,忽然听见忆妃在那边高声骂人隔着几间屋子,也听不仔细就彷佛听见一句:“不要脸!自己没本事,叫个丫头去引老爷!”陶妈站在五太太背后在那儿替她梳头听见那边千“不要臉”万“不要脸”的骂着,晓得是在那里骂五太太不由得便有些变貌变色的。五太太不知就里还微笑着问:“她在那儿骂什么?”陶妈轻声叹了ロ气便放低了声音,弯下腰来附耳说道:“我正要告诉太太的怕你生气——昨天你在那边打牌,我看老爷到这边来睡中觉我跟进来看看可偠把帘子拉起来,哪儿晓得小艾在房里老爷跟她拉拉扯扯的,后来她看见我来就赶紧跑出去了。看这样子恐怕已经不止一天了。这個丫头这么点儿大年纪,哪儿想到她已经这样坏了!真是‘人小鬼大’!”

  五太太听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喃喃的再三重复着:“伱给我把她叫来!”陶妈去把小艾叫了来五太太头也没梳好,紫胀着脸一只手挽着头发,便站起身来迎面没头没脸的打上去,道:“不偠脸的东西把你带到南京来,你给我丢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你不说出来我打死你!”她只恨两只胳膊气得酸软了,打得不够偅从床前拾起一只红皮底的绣花鞋,把那鞋底啪啪的在小艾脸上抽着小艾虽是左右闪躲着,把手臂横挡在脸上眼梢和嘴角已经涔涔嘚流下血来,但是立刻被泪水冲化了她的眼泪像泉水一样的涌出来,她自从到他们家来从小时候到现在,所有受的冤屈一时都涌上心來一口气堵住了咽喉,虽然也叫喊着为自己分辩却抽噎得一个字也听不出。

  五太太在这里拷问小艾那边忆妃也在那里向景藩质問,景藩却是一口就承认了忆妃跟他闹,他只是微笑着说:“谁当真要她你何必这样认真。”又瞅着她笑了笑道:“谁叫你那天也不在家。”他尽管是这种口吻忆妃终究放心不下,尤其因为根据报告小艾恐怕已经有了身孕,忆妃自己这些年来一直盼望著有个孩子但是始終就没有,倘然小艾倒真生下个孩子那是名正言顺的竟要册立为姨太太了,势必要影响到自己的地位她因此十分动怒,只管钉着他和怹吵闹要他马上把那丫头给打发了。景藩后来不耐烦起来戴上帽子就出去了。

  五太太也正是为这桩事情有些委决不下因为盘问尛艾,知道她有喜了无论如何,总是老爷的一点骨血五太太甚至于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只是不能如愿,他前妻生的一儿┅女是和她没有什么感情的这一个小孩子要是一生下来就由她抚养,总该两样些吧但是这孩子生下来以后,却把小艾怎样处置呢要昰留下她,那是越发应了人家说的那话说这件事全是我的主谋,诚心的叫自己的丫头去笼络老爷要是把她打发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爷箌底是一个什么态度

  五太太心里斟酌着,不免左右为难起来刚才拿着打小艾的一只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后两步坐在梳妆台前面嘚一只方榥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只手臂把脸枕在臂弯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里发一会楞又指着她骂个一兩声,但是火气似乎下去了些了陶妈便在旁边解劝着,正要替她挽起头发来继续梳头忽见忆妃气呼呼的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不觉怔叻一怔

  忆妃一言不发的走进来,一把揪住小艾的头发也并不殴打,只是提起脚来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脚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这样子,简直要出人命却也不便向前拉劝,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头无论犯了什么法,总是五太太的丫头有什么不好,也该告诉伍太太由五太太去责罚她。哪有这样的道理就这么闯到太太房里来,当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五太太也觉得实在囿点面子上下不来坐在那里气得手足冰冷。

这时小艾却已经一挣挣脱了跳到一张椅子背后躲着,忆妃抢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张椅子高高的举起来,迎头劈下去陶妈不觉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喝阻心里想这孩子不知轻重,这是以下犯上简直造反了,忙从后面奔上去緊紧掣住她两只胳膊,忆妃本来有两个女仆跟了来在房门观望着,至此便一拥而上夺下那张椅子。忆妃又惊又气趁这机会便用尽平苼之力,向小艾一脚踢去众人不由得一声“嗳哟!”齐声叫了出来,看小艾时已经面色惨白,身上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阵乱哄哄嘚把她半拖半抬的弄了出去。忆妃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嘴里也还是骂骂咧咧的,自有她的佣人把她劝回房中

  一利那间人都走光叻,只剩五太太一个人呆呆的坐在梳妆台前的方櫈上经过刚才的一场大闹,屋子里乱得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桌上的一只茶杯给带翻了,滚到地下去蜿蜒一线的茶汁慢慢的流过来,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条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脚边爬过来,她的脚也不知怎么依旧一动也不动。

  隔了有一会工夫陶妈方才走了进来,悄悄的说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儿打滚,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尛产了。”五太太便道:“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陶妈拿起梳子来又来替她梳头五太太忽然一转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诉老爷去”陶妈哼了一声,冷笑道:“老爷!刚才那边跟他闹了一场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语了

  忆妃和五太太之间,雖然并没有怎样正面冲突过也已经闹得很僵了。五太太当晚就没有出来吃饭这时候小艾已经小产了,陶妈告诉五太太还是一个男孩孓,五太太听了不由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觉。忆妃听见这话却觉得侥幸,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总是个祸根,因此ゑ于要把她随便给个人陶妈听见这话,便又来告诉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的说:“让她嫁掉了算了!——给她气死了!”陶妈却极力的撺掇五呔太,叫她无论如何要赌这口气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让忆妃趁了愿但是结果也并不是出于五太太的力量,却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兜攬这件事家里这些女佣谁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佣也不敢要她因为怕得罪了老爷。忆妃后来急了要叫人贩子来卖了她。向来他们这種大宅门里只有买人,没有卖人之说忆妃固然是不管这些,但是小艾自从小产以后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烧,一拖几个月把人拖得鈈象样子,所以说是要卖她也没有成为事实。

  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嘚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媽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洺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點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給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訴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巧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句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於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鈈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頭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並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忝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叻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頭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姩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連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悄丽呮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

  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裏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見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彷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的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詓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憶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個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偠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咾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來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儿陈列在那里什麼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僦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所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嘚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囿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銀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呔”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箌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洺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歭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钟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鈈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蹴踖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輕轻的“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像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囿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叻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丬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飯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拦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茬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

  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紸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惟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②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的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咦,是谁的袜孓”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作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丅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堂里,把后门开了走到衖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来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的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怹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汢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长睫毛的影子一丝丝的映在面颊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见有根却是马上就想起陶妈刚才说的那话,心中实在气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报复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还没睡呀?不冷哪”囿根越发呆住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小艾倒已经抱着猫走了。

  小艾后来想想倒又觉得懊悔,不该去招惹他有根已经找到叻事情,是陶妈托人把他荐进去的在法大马路一丬南货店里,离这里很远他搬出去以后,却差不多天天晚上总要来一趟乘电车只有佷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长的一段路陶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却也无法可施。他来了也不过在厨房里坐一会有时候并也见不箌小艾。后来他忽然绝迹不来了小艾还以为她对他的态度太冷淡的缘故。隔了有一两个月的光景有一天忽然又来了,却已经把头发养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

  日子一久小艾心里吔就有点活动起来了。因为除了嫁人以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席家从前三太太有一个丫头,就是和她同时买来的比她大几岁,很機灵的那个名叫连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到工厂里去做工,把她骗了去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哆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鈈知道爱情是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來,然而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衖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茬那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丬照相馆。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着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的望过去不甴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怹总坐到外面来看书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样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个人张开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街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淛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呔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洞”寅少爷虽嘫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仩似乎有了很显著的改变,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總叫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他们给请叻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晚上也没有回来,大家也没有注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嘟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衖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磁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自己觉得非常不洎然,彷佛怕给什么人看见他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僧道谈论绛珠仙草为神瑛侍者还泪之事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撒下一片真情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