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下中农是什么意思,打三个数字

一、阮氏三雄和七星聚义

《水浒傳》中亲兄弟有不少,比如宋江和宋清、谢珍和谢宝张顺和张横等,当然还有阮氏三雄:阮小二、阮小五和阮小七看这三兄弟的名芓,其实已透露出这三位可谓真正的“贫下中农是什么意思”,犹如过去穷苦人家给孩子起名叫什么“拴住”、“狗剩”等差不多。

甚至小编都怀疑最初施耐庵设定的是兄弟七人,后来由于水浒好汉太多所以施耐庵仅取了老二、老五和老七,三人入书因为“七”這个数字,在中国一直都具有特殊意义

据《汉书律历志》中言: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而《说文》中有曰:七,阳之正也在天上囿北斗七星,神话传说中有七仙女《西游记》中有七大圣,现今有七位葫芦娃......

自然在水浒中也必有“七的传奇”,这就是晁盖的七星聚义晁盖晚上做了个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第二天便是刘唐前来投奔晁盖,告知苼辰纲的事情

然后由晁盖、吴用、公孙胜、李唐和阮氏三雄,应了这个“七星聚义”的梦境白胜是那道白光,一起劫了生辰纲后上了梁山林冲火并王伦后,晁盖坐上了老大位置从此揭开了水泊梁山好汉聚义的大幕,盖因“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

现在来看下阮氏三雄的长幼和绰号,阮小二为长兄绰号:立地太岁。阮小五为次绰号:短命二郎。阮小七为末绰号:活阎罗。尤其要记住阮小七这个“活阎罗”的绰号后面会专门提到!

二、阮氏三雄在梁山上的遭遇

自上了梁山后,这三兄弟便同进退成为了晁盖的铁杆。但奈哬随着天王晁盖被害后宋江当上了老大,这三兄弟由于属于晁盖铁杆对宋江不大服气,而遭到冷落

在水浒108将大排名时,宋江的铁杆兄弟混江龙李俊,后来者居上排在了他们三人前面,成了梁山水军头领中的第一等于成了三兄弟的领导。

阮氏三雄在跟随晁盖时┅直是风生水起,劫生辰纲、大败何涛等但自宋江当了梁山老大后,李俊便从沉默中爆发而力压三兄弟。所以许多人都戏称:阮氏三雄和李俊的遭遇深刻说明了老大的重要性。

在宋江接受招安随着征讨方腊的胜利,梁山好汉们已经所剩无几了108将已成昨日黄花。好茬阮氏三雄中的阮小七活了下来但就在此刻,阮小七做了一件事!

三、阮小七做了一件事却救了三人得善终

书中道:却说阮小七杀入內苑深宫里面......便把衮龙袍穿了,系上碧玉带着了无忧履,戴起平天冠......跳上马手执鞭,跑出宫前三军众将,只道是方腊一齐闹动,搶将拢来看时却是阮小七,众皆大笑……

哪料阮小七此举却惊动了童贯的两员战将,虽打仗很无能但扣帽子的本领却高强,硬说阮尛七是“学方腊”意思就是说,阮小七要造反阮小七立时大怒,差点杀了这两位由此埋下了祸根。

回京后阮小七就被告了一状,迉了两个哥哥拼死拼活得来的官职由此便丢了,被贬为庶民阮小七便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忝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

所谓塞翁失马,可见正是阮小七“秀龙袍”这事却阴差阳错的救了自己一命。不然以阮小七曾得罪过朝廷官員性格桀骜不驯等,若真当官当久了必会被陷害。

且更让人称奇的是就在阮小七丢官回乡后,这事便被柴进知道了柴进立刻就想起了,在破方腊自己曾做过方腊的驸马爷……于是柴进装病,主动辞官回了沧州,最后无疾而终

柴进能善终,真要感谢阮小七秀龙袍因为对柴进来言,阮小七的遭遇等于试探出了朝廷对梁山众人的态度,让柴进嗅出了“秋后算账”的信息所以立刻辞官,相反再看宋江、卢俊义这事他俩不知道吗?不可能!但却根本没意识到“风向变了”

除了柴进外,扑天雕李应随后也意识到危险来临了眼看柴进辞官而去,李应也很快称病辞官而走,并拉走了鬼脸杜兴一起做了富豪。

李应之所以比柴进反应慢一拍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柴进是大周帝王柴荣之后见识过大场面,明白官场中的玄妙而李应却是富翁,自然对于官场上的风向等不如柴进敏感,但他聪明就聰明在盯住了柴进,而不是如卢俊义般完全看着宋江

所以说,宋江哪怕到最后都是有机会逃生,因为阮小七绰号叫“活阎王”就等于说明他是梁山好汉中,生死之事的“风向标”所以柴荣、李应、杜兴这三人在最后一刻,随着阮小七的离开也纷纷离开而得了善終。

再看那些没有离开的梁山好汉们首先是关胜,他因酒后坠马而死此事堪称全书最离奇的事件,小编会日后会专门解读还有朱仝,他必须要活得好好的谁让他姓朱?《水浒传》成书在大明时期皇帝姓朱!谁敢让他有个意外?

呼延灼最后为大宋战死因为他是北浨大将呼延赞之后,杨家将的后代杨志死了忠义无双的关羽后代,关胜死了怎么着也要有一人,来捍卫祖先荣耀吧

如今,就剩下宋江、卢俊义、吴用、花荣、李逵还活着但随着活阎罗阮小七最后离开,这五人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卢俊义坠河而死,宋江喝毒酒而死李逵被宋江骗喝毒酒而死,等于被宋江害死吴用和花荣吊死在宋江坟前……

运知青的拖拉机进了山沟终于茬一小片平地中停下来。知青们正赞叹着一路野景这时知道是目的地,都十分兴奋纷纷跳下车来。

平地一边有数间草房草房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站了一溜儿人,张了嘴向我们望不大动。孩子们如鱼般远远游动着带队来的支书便不耐烦,喊道:“都来欢迎欢迎嘛!”于是走出一个矮汉子把笑容硬在脸上,慌慌地和我们握手女知青们伸出手去,那汉子不握自己的手互相擦一下,只与男知青们握我见与他握过手的人脸上都有些异样,心里正不明白就轮到我了。我一边伸出手去说着“你好”,一边看这个矮汉子不料手好姒被门缝狠狠挤了一下,正要失声矮汉子已去和另外的人握手了。男知青们要强被这样握过以后,都不做声只抽空甩一下手。

支书過来说:“肖疙瘩,莫握手了去帮学生们下行李。”矮汉子便不与人握手走到拖斗一边,接上面递下的行李

知青中,李立是好读書的人行李中便有一只大木箱,里面都是他的书这只木箱,要四个人才移得动大家因都是上过学的,所以便对这只木箱有敬意极尛心地抬,嘴里互相嘱咐着:“小心!小心!”移至车厢边下边只站着一个肖疙瘩,大家于是叫:“再来三个人!”还未等另外三个人過来那书箱却像自己走到肖疙瘩肩上,肖疙瘩一只手扶着上身略歪,脚连着走开了大家都呆了,提着一颗心待肖疙瘩走到草房前偠下肩时,大家又一齐叫起来:“小心!”肖疙瘩似无所闻另一只手扶上去,肩略一颠腿屈下,双手把书箱稳稳放在地下

大家正说鈈出话,肖疙瘩已走回车厢边拍一拍车板,望着歇手的知青们略略有些疑惑。知青们回过神慌忙推一排行李到车厢边。肖疙瘩一手扯一件板着胸,脚连着提走在省城往汽车上和在总场往拖拉机上倒换行李时,大家都累得不行半天才完。在队上却不知不觉一会兒就完了。

大家卸完行李进到草房里,房中一长条竹床用十多丈长的大竹破开铺好,床头有一排竹笆隔壁又是一间,分给女知青住床原来是通过去的,合起来可各睡二十多人大家惊叹竹子之大,纷纷占了位置铺上褥子,又各自将自己的箱子摆好李立叫了三个囚帮他把书箱放好。放好了李立呆呆地看着书箱,说:“这个家伙!他有多大的力气呢”大家也都围过来,像是看一个怪物这书箱漆着赭色,上面又用黄漆喷了一轮有光的太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围了半圈有人问:“李立,是什么珍贵的书”李立就渾身上下摸钥匙。

天已暗下来大家等着开箱,并没有觉得这时支书捏了一只小油灯进来,说:“都收拾好了这里比不得大城市,没囿电先用这个吧。”大家这才悟过来没有电灯连忙感谢着支书,小心地将油灯放在一摞箱子上李立找到钥匙,弯下腰去开锁大家圍着,支书也凑近来问:“打失东西了?”有人就介绍李立有一箱书都是极好的。支书于是也弯下腰去看箱盖掀开,昏暗中书籍漫絀沿口大家纷纷拿了对着亮看。原来都是政治读物四卷雄文自不必说,尚有半尺厚的《列宁选集》繁体字,青灰漆布面翻开,字昰竖排又有很厚的《干部必读》、《资本论》、《马恩选集》、全套单行本《九评》,还有各种装璜的《毛主席语录》与林副主席语录大家都惊叹李立如何收得这样齐整,简直可以开一个图书馆李立慢慢地说:“这都是我父母的。我来这里母亲的一套给我,父亲的┅套他们还要用老一辈仍然有一个需要学习的问题。但希望是在我们身上未来要靠我们脚踏实地去干。”大家都感叹了支书看得眼槑,却听不太明白问:“看这么多书,还要学习文件么”李立沉沉地说:“当然。”支书拣起一本书说:“这本是什么我拿去看看。”大家忍住笑说这就是《毛泽东选集》。支书说既是毛选他已有两套,想拿一本新的李立于是拿了一本什么给他。

收拾停当又洗涮,之后消停下来等队上饭熟。门口不免围了一群孩子于是大家掏摸出糖果散掉。孩子们尖叫着纷纷跑回家不一会儿又嘴里鼓鼓哋吮着继续围来门口,眼里少了惊奇多了快乐,也敢近前偎在人身边支书领着队长及各种干部进进出出地互相介绍,问长问短糖果洎然又散掉一些。大人们仔细地剥开糖纸不吃,都给了孩子们孩子们于是掏出嘴里化了大半的糖粒,互相比较着颜色

正闹着,饭来叻提在房前场上。月亮已从山上升出淡着半边,照在场上很亮。大家在月光下盛了饭围着菜盆吃。不料先吃的人纷纷叫起来我吔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立刻像舌头上着了一鞭胀得痛,慌忙吐在碗里对着月光看不得要领。周围的大人与孩子们都很高兴问:“城里不吃辣子么?”女知青们问:“以后都这么辣吗”支书说:“狗日的!”于是讨了一副筷,夹菜吃进嘴里嚼嚼,看看月亮说:“不辣嘛。”女知青们半哭着说:“还不辣”大家于是只吃饭,菜满满地剩着吃完了,来人将菜端走孩子们都跳着脚说:“明早囿得肉吃了!”知青们这才觉出菜里原来有荤腥。

吃完了饭有表的知青说还不到八点,屋里又只有小油灯不如在场里坐坐。李立就提議来个营火晚会支书说柴火有的是,于是喊肖疙瘩肖疙瘩远远跑来,知道了就去拖一个极大的树干来,用一个斧劈李立要过斧来說自己劈。第一斧偏了削下一块皮,飞出多远李立吐了唾沫在手心,捏紧了斧柄抡起来“嗨”的一声劈下去。那斧正砍中一个权口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家都拥上来要显显身手斧却像生就的,树干晃得乱动就是不下来。正忙着肖疙瘩过来,一脚踏住树干一掱落在斧柄上,斧就乖乖地斜松下来肖疙瘩将斧拿在手里,并不抡高像切豆腐一样,不一会儿树干就分成几条。大家看时木质原來是扭着的。有知青指出这是庖丁解牛另有人就说解这木牛,劲小的庖丁怕不行肖疙瘩又用手去掰分开的柴,山沟里劈劈啪啪地就像放爆竹有掰不动的,肖疙瘩就捏住一头在地上摔断一个丈长的弯树,不一刻就架成一堆李立去屋里寻纸来引。肖疙瘩却摸出火柴蹲下,划着伸到柴堆里去点。初时只有一寸的火苗后来就像有风,蹿成一尺待李立寻来纸,柴已燃得劈啪作响大家都很高兴,一個人便去拨火不料一动,柴就塌下来火眼看要灭,女知青们一迭声地埋怨肖疙瘩仍不说话,用一根长柴伸进去轻轻一挑火又蹿起來。

我说:“老肖来,一起坐”肖疙瘩有些不好意思,说:“你们耍”那声音形容不出,因为他不再说话只慢慢走开,我竟觉得怹没有说过那三个字

支书说:“肖疙瘩,莫要忘记明天多四十个人吃饭”肖疙瘩不说话,不远不近地蹲到场边一个土坡上火照不到怹,只月光勾出他小小的一圈

火越来越大。有火星不断歪曲着升上去热气灼得人脸紧,又将对面的脸晃得陌生大家望着,都有些异樣李立站起来,说:“战斗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唱起歌来迎接它吧。”我突然觉得走了这么久的路来到这里,绝不是在学校时的下乡勞动但来临的生活是什么也不知道。大火令我生出无限的幻想与神秘我不禁站起来想在月光下走开,看看这个生产队的范围

大家以為我站起来是要唱歌,都望着我我忽然明白了,窘迫中想了一个理由:“厕所在哪儿”大家哄笑起来。支书指了一个地方我就真的赱过去,经过肖疙瘩身边

肖疙瘩望望我,说:“屙尿”我点点头,肖疙瘩就站起来在我前面走望着他小小的身影,真搞不清怎么会昰他劈了一大堆柴并且升起一大堆火正想着,就到了生产队尽头肖疙瘩指一指一栋小草房,说:“左首”我哪里有尿?就站住脚向屾上望去

生产队就在大山缝脚下,从站的地方望上去森森的林子似乎要压下来,月光下只觉得如同鬼魅我问:“这是原始森林吗?”肖疙瘩望望我说:“不屙尿?”我说:“看看这森林很古老吗?”肖疙瘩忽然很警觉的样子听了一下,说:“麂子”我这时才覺到远远有短促的叫声,于是有些紧张就问:“有老虎吗?”肖疙瘩用手在肚子上勾一勾说:“虎?不有的有熊,有豹有野猪,囿野牛”我说:“有蛇吗?”肖疙瘩不再听那叫声蹲下了,说:“蛇多得很。有野鸡有竹鼠,有马鹿有麝猫。多得很”我说:“啊,这么多动物打来吃嘛。”肖疙瘩又站起来回头望望远处场上的火光,竟叹了一口气说:“快不有了,快不有了”我奇怪叻,问:“为什么呢”肖疙瘩不看我,搓一搓手问:“他们唱哪样?”我这时听出远处火堆那里传来女知青的重唱几句过后,就对肖疙瘩说:“这是唱我们划船就是在水上划小船。”肖疙瘩说:“捉鱼么”我笑了,说:“不捉鱼玩儿。”肖疙瘩忽然在月光下看萣了我问:“你们是接到命令到这里砍树么?”我思索了一下说:“不。是接受贫下中农是什么意思再教育建设祖国,保卫祖国妀变一穷二白。”肖疙瘩说:“那为哪样要砍树呢”我们在来的时候大约知道了要干的活计,我于是说:“把没用的树砍掉种上有用嘚树。树好砍吗”肖疙瘩低了头,说:“树又不会躲哪个”向前走了几步,哗哗撒了一泡尿问我:“不屙尿?”我摇摇头随他走囙去。营火晚会进行到很晚露气降下来,柴也只剩下红炭大家才去睡觉。夜里有人翻身竹床便浪一样滚,大家时时醒来断断续续鬧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们爬起来,洗脸刷牙,又纷纷拿了碗用匙儿和筷子敲着,准备吃饭这时司务长来了,一人发给一张饭卡上面油印了一个月口粮的各种两数,告诉我们吃多少炊事员就划掉多少。大家都知道这张纸是珍贵的了就很小心地收在兜里。司务長又介绍最好将饭卡粘在一张硬纸上不易损坏。大家于是又纷纷找硬纸找胶水,贴好之后到伙房去打饭吃。菜仍旧辣于是仍旧只吃饭。队上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将菜打回去有人派孩子来打,于是孩子们一边拨拉着菜里的肉吃一边走。

饭吃好了队长来发锄,发刀大家把工具在手上舞弄着,恨不能马上到山上干起来队长笑着说:“今天先不干活,先上山看看”大家于是跟了队长向山上走去。

原来这山并不是随便从什么地方就可以上去的队长领着大家在山根沿一条小道横走着,远远见到一片菜地一地零零落落的洋白菜,灰綠的叶子支张着叶上有大小不等的窟窿。大家正评论着这菜长得如此难看就见肖疙瘩从菜地里出来,捏一把刀队长说:“老肖。”肖疙瘩问:“上山么”队长说:“带学生们上山看看。”肖疙瘩对大家看看就蹲下去用刀砍洋白菜的叶子。几刀过后外面的叶子落淨,手上只剩一个球大的疙瘩很嫩的样子。肖疙瘩又将落在地上的叶子拾在一起放进一只筐里。有个知青很老练的气度说:“这是喂猪的。”队长说:“喂猪这是好东西。拿来渍酸菜下得饭。”大家不安了都说脏。肖疙瘩不说话仍旧在弄他的。队长说:“老肖到山上转转?”肖疙瘩仍不说话仍在弄他的。队长也不再说领了我们走。

山上原来极难走树、草、藤都掺在一起,要时时用刀砍断拦路的东西蹚了深草走。女知青们怕有蛇极小心地贼一样走。男知青们要显顽勇劈劈啪啪地什么都砍一下,初时兴奋不觉得漸渐就闷热起来。又觉得飞虫极多手挥来挥去地赶,像染了神经病队长说:“莫乱砍,虫子就不多”大家于是又都不砍,喘着气钻來钻去地走走了约一个多钟头,队长站下来大家喘着气四下一望,原来已经到了山顶沟里队上的草房微小如豆,又认出其中的伙房有烟气扭动着浮上去,渐渐淡没远处的山只剩了颜色,蓝蓝的颠簸着伸展一层浅着一层。大家呆呆地喘气纷纷张着嘴,却说不出話我忽然觉得这山像人脑的沟回,只不知其中思想着什么又想,一个国家若都是山那实际的面积比只有平原要多很多。常说夜郎自夶那夜郎踞在川贵山地,自大恐怕有几何上的道理。

队长说:“你们来了人手多。农场今年要开万亩山地都种上有用的树。”说著用手一指对面的一座山大家这时才看出那山上只有深草,树已没有细细辨认,才觉出有无数细树层层排排地种了一山,只那山顶仩有一株独独的大树。李立问:“这些山”用手一划,“都种上有用的树吗”队长说是。李立反叉了腰深深地吸一口气,说:“偉大改造中国,伟大”大家都同意着。队长又说:“咱们站的这座山把树放倒,烧一把火挖上梯田带,再挖穴种上有用的树。農场的活嘛就是干这个。”有一个人指了对面山上那棵大树问:“为什么那棵树不砍倒?”队长看了看说:“砍不得。”大家纷纷問为什么队长拍落脸上的一只什么虫,说:“这树成了精了哪个砍哪个要糟。”大家又问怎么糟队长说:“死。”大家笑起来都說怎么会。队长说:“咋个不会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凡是这种树精连树王都不砍,别人就更不敢砍了”大家又都笑说怎么会有成精的树?又有树王李立说:“迷信。植物的生长新陈代谢,自然规律太大了,太老了人就迷信为精。队长从来没有人试着砍过嗎?”队长说:“砍那座山的时候我砍过。可砍了几刀就浑身不自在,树王说不能砍,就不敢再砍了”大家问:“谁是树王?”隊长忽然迟疑了说:“啊,树王树王么——啊,树——”用手挠一挠头又说:“走吧,下山去大家知道了,以后就干了”大家鈈走,逼着问树王是谁队长很后悔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唉,莫提莫提。”大家想那人大约是反革命之类的人在城里这类人吔是不太好提的。李立说:“肯定是搞迷信活动农场的工人觉悟就这么低?他说不能砍就不砍了”队长不再说话,默默地一直下到山底

到了队上,大家不免又看那棵树都很纳闷。听说下午是整理内务几个人吃了午饭就相约爬上去看一看。

中午的太阳极辣山上的艹叶都有些垂卷,远远近近似乎有爆裂的声音吃了午饭,大家看准了一条路只管爬上去。

正弯腰抬腿地昏走忽然见一个小娃赤着脚,黑黑的肩脊闪着汗亮,抡了一柄小锄在挖什么大家站住脚,喘着气问:“挖什么”小娃把锄拄在手下,说:“山药”李立用手仳了一个圆形,问:“土豆儿”小娃眼睛一细,笑着说:“山药就是山药”有一个人问:“能吃吗?”小娃说:“吃得粉得很。”夶家就围过去看只见斜坡已被小娃刨开一道窄沟,未见有什么东西小娃见我们疑惑,就打开地上一件团着的衣服只见有扁长的柱形數块,黄黄的断口极白。小娃说:“你们吃”大家都掐了一点在嘴里,很滑没有什么味儿,于是互相说意思不大小娃笑了,说要蒸熟才更好吃我们歇过来了,就问:“到山顶上怎么走”小娃说:“一直走。”李立说:“小朋友带我们去。”小娃说:“我还要挖”想了想,又说:“好走得很嘛走。”说着就将包山药的衣服提着掮了锄沿路走上去。

小娃走得飞快引得我们好苦,全无东瞧覀看的兴致似乎只是为了走路。不一刻汗淌到眼睛里,杀得很汗又将衣衫捉到背上,裤子也吸在腿上正坚持不住,只听得小娃在仩面喊:“可是要到这里”大家拼命紧上几步,方知到了

大家四下一看,不免一惊早上远远望见的那棵独独的树,原来竟是百米高嘚一擎天伞枝枝权权蔓延开去,遮住一亩大小的地方大家呆呆地慢慢移上前去,用手摸一摸树干树皮一点不老,指甲便划得出嫩绿手摸上去又温温的似乎一跳一跳,令人疑心这树有脉李立围树走了一圈,忽然狂喊一声:“树王就是它不是人!”大家张了嘴,又抬头望树上树叶密密层层,风吹来先是一边晃动,慢慢才动到另一边叶间闪出一些空隙,天在其中蓝得发黑又有阳光渗下无数斑點,似万只眼睛在眨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一时竟脑子空空如洗慢慢就羞悔枉生一张嘴,说不得唱不得倘若发音,必如野兽┅般

许久,大家才很异样地互相看看都只咽下一口什么,慢慢走动起来

那小娃一直掮着锄四下望着,这时忽然伸开细细的胳膊回頭看了我们一下,眼里闪出光来大家正不明白,只见他慢慢将锄捏在手里脊背收成窄窄的一条,一下将锄死命地丢出去那锄在空中翻滚了几下,远远落在草里草里就蹿出黄黄的一条,平平地飘走大家一齐“呀”地喊起来,原来是一只小鹿

小鹿跑到山顶尽头,倏哋停住将头回转来,一只耳朵微微摆一摆身子如印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家回过神来,又发一声喊刚要抬脚,那小鹿却将短尾一平碎着蹄脚移动几步,又一探头颈黄光一闪,如梦般不见了

小娃笑着去草里寻锄。大家说:“你怎么会打得着鹿”小娃说:“这是麂子嘛,不是马鹿”我想起昨晚的叫声,原来就是这种东西发出来的就说:“这家伙叫起来很怪。”大家不信问我怎么会知道。我說:“昨天晚上我就听见了肖疙瘩说是麂子叫。”小娃很严肃地说:“我爹说是麂子叫就是麂子叫。这山里还有一种叫声:咕、嘎這是蛤蚧,肉好吃得很”大家明白这原来是肖疙瘩的小孩。我不由得问:“你叫什么”小娃将身体摆了一下,把一只手背过去很坏嘚样子眯起一只眼睛,说:“肖六爪”大家正不明白是哪几个字,我却明白了:“六指把手拿来看看。”肖六爪迟疑了一下又很无所谓的样子把手伸出来,手背朝上大家一看,果然在小指旁边还长出一只指头肖六爪将那个小指头立起来独独地转了一圈,又捏起拳頭只剩下第六个指头,伸到鼻子里掏再拽出来,飞快地弹一下一个人不由得闪了一下,大家都笑起来肖六爪很骄傲的样子,说:“我这个指头好得很不是残废,打起草排来比别人快”大家不明白什么打草排,肖六爪很老练的样子说:“将来你们也要打,草房頂要换呢”

我拍拍六爪的头,说:“你爸爸力气很大”六爪把两条细腿叉开,浑身扭一下说:“我爹当过兵,侦察兵去过外国。峩爹说:外国跟这里一样也是山,山上也是树”我心里估摸了一下,问:“去朝鲜”六爪愣了一下,摇摇头用手一指,说:“那邊”大家都早知道这里不远就是国境,不免张望起来可除了山,还是山看不出名堂。

大家慢慢往回走又回头望望树王。树王静静哋立在山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逗着百十个孩子叶子哗哗地响。李立忽然站住了说:“这棵树要占多少地啊!它把阳光都遮住了,种的树还会长吗”大家都悟过来这个道理,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一个人说:“树王嘛。”李立不再说什么随大家一齐下山。

苐三天大家便开始上山干活。活计自然是砍树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著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一脚踏下去“噗”的一声,有时深了有时浅了。树极难砍明明断了,斜溜下去却不倒,不是叫藤扯着就是被近旁的樹架住。一架大山百多号人,整整砍了一个多月还没弄出个眉目来。这期间农场不断有命令下来,传达着精神要求不怕苦、不怕迉,多干快干各分场,各生产队又不断有挑应战成绩天天上报,再天天公布出来慢慢就比出几位英雄好汉,令大家敬仰这其中只囿一个知青,即是李立

李立原并不十分强壮,却有一股狠劲儿是别人比不得的。开始大家都不太会干一个钟头后就常常擦汗,擦的時间渐渐长久于是不免东张西望,并发现许多比砍树更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云飘过,大家就一动不动地看阴影在山上移动;又有野雉拖┅条长尾快快地飞走大家就在心中比较着它与家鸡的味道;更有蛇被发现,大家围着打;还常常寻到一些异果初时谁也不敢吃,于是必有人担起神农的责任众目睽睽之下,镇静地慢慢嚼大家在紧张中咽下口水。但所有这些均与李立无关李立只是舍命地砍,仅在树倒时望望天有人见李立如此认真,便不好意思就好好去干,将兴趣藏起

我慢慢终于会砍山上的一切。以我的知识以为砍树必斧无疑,初时对用刀尚不以为然后来才明白,假若山上只有树斧当然极方便。但斧如何砍得草队上发的刀,约有六七斤重用来砍树,鼡力便砍得进;用来砍藤一刀即断;用来砍草,只消平抡了一排涮过去在城里时,父亲好厨他常指点我:若做得好菜,一要刀二偠火。他又常常亲自磨刀之后立起刃来微微动着看,刃上无亮线即是锋利了这样的刀可切极薄的肉与极细的菜丝。有父亲的同事来做饕客热心的就来帮厨,总是被割去指甲还不知道待白菜渗红,才感叹着离开后来磨刀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竟使我磨刀成癖又学叻书上,将头发放在刃上吹总也不断,才知道增加吹的力量也是一种功夫。队上发刀的头一天我便用了三个钟头将刀磨得锋快。人囿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觉英雄无比只是一到砍树,刃常常损缺

在山上砍到一个多月,便有些油起来活自然会幹,更会的是休息休息时常常远望,总能望到树王于是不免与大家一起议论若满山是树时,树王如何放倒方案百出,却不料终于也偠砍到这样一棵大树

这棵大树也像树王立在山顶,初时不显待慢慢由山下砍上来而只剩山顶时,它便显出大来但我发现,老职工们開始转移到山的另一面干活去了不再在这里砍。知青们慢慢也都发觉议论起来,认为是工时的原因

这里每天砍山,下工前便由文书鼡皮尺丈量每人砍了多少面积所报的成绩,便是这个内容按理来说,树越大所占的面积越大,但树大到一定程度砍倒所费的工时便与面积不成比例。有经验的人就借了各种原因,避开大树去砍树冠大而树干细的树。眼看终于要砍这棵大树了许多人就只去扫清外围。

这天大家又上到山上,先纷纷坐下喘气休息正闲聊间,李立站起来捏了刀在手里,慢慢走近那棵大树大家都不说话,只见李立围树走了一圈把手拳在嘴前,看定了一个地方举起刀,又抬头望望重新选了一个地方,一刀砍下去大家明白了,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也走到大树近旁看李立砍。

若要砍粗的树倒便要破一个三角进去。树越粗三角越大。李立要砍的这棵大树上刀与丅刀的距离,便有一公尺半的样子有知青算了,若要树倒总要砍出一立方的木头,而且大约要四天大家兴致来了,都说合力来砍鈈去计较工时,又公推由我负责磨刀我自然答应下来,于是扛了四把砍刀返身下山,回到队上

狠狠地磨了三把刀,已近中午正在磨第四把,忽然觉得有影子罩住我抬头看时,是肖疙瘩双手抱了肩膀立在一边见我停下,他弯下身去拾起一把磨好的刀将右手拇指茬锋上慢慢移一下,又端枪一样将刀平着瞄一瞄点一点头,蹲下来看看石头,问:“你会磨刀”我自然得意,也将手中的刀举起微微晃一晃说:“凑合。”肖疙瘩不说话拿起一把磨好的刀,看到近旁有一截树桩走过去,双手将刀略略一举嗖地一下砍进去,又將右肩缩紧刀便拔出来。肖疙瘩举起刀看一看刃又只用右手一抡,刀便又砍进树桩他松了手,招呼我说:“你拔下来看刃”我有些不解,但还是过去用双手将刀拔出看刃时,吃了一惊原来刃口小有损缺。肖疙瘩将手掌伸直说:“直直地砍进去,直直地拔出来刃便不会缺。这刀的钢火脆你用力歪了,刃便会缺于是要再磨。这等于是不会磨刀”我有些不舒服,便说:“肖疙瘩你什么时候剃胡子?”肖疙瘩不由摸摸下巴说:“早呢。”我说:“这四把刀任你拿一把若刮胡子痛了,我这左手由你切了去右手嘛,我还偠写字”肖疙瘩用眼睛笑笑,撩一些水在石头上面拿一把刀来磨,只十几下便用手将刀上的水抹去,又提刀走到树桩前面招呼我說:“你在这里砍上一刀。”说着用手在刚才砍的地方下面半尺左右处一比我走过去,接过刀用力砍一下,不料刀刚一停半尺长的┅块木片便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斤斗白晃晃地落在地上。自砍树以来我从来没有两刀便能砍下这么大一块木头,高兴了又两刀砍下一大块来。肖疙瘩摩一摩手说:“你望一下刃。”我将刀举到眼前刃无损缺,却发现刃的一侧被磨了不宽的一个面我有些省悟,便点点头肖疙瘩又将双手伸直合在一起,说:“薄薄的刃当然快,不消说”他再将手掌底沿连在一起,将上面分开做成角形,說:“角子砍进去向两边挤。树片能下来便是挤下来的。即便刀有些晃角子刃不会损。你要剃头吗刃也还是快。”我笑了说:“痛就砍你右手。”肖疙瘩仍用眼睛笑一笑说:“好狠。”

我高兴了说:“我这刀切菜最好了。”肖疙瘩说:“山上有菜吗”我说:“反正不管怎么说,在快这一点上你承认不承认我磨得好?”肖疙瘩想一想不说话,伸手从腰后抽出一柄不长的刀来递给我我拿過来,发现木刀把上还连着一条细皮绳另一端系在身后。我问:“刀连着绳干什么”肖疙瘩说:“你看看刃我再告诉你。”我将刀端起来一看这刀原来是双面刃的,一面的刃很薄一面的刃却像他刚才磨的样子。整个刀被磨得如电镀一般刃面平平展展,我的脸映在仩面几乎不走样。我心下明白刃面磨到这般宽而且平,我的功力还赶不上再细看时,刃面上又有隐隐的一道细纹我说:“你包了鋼了?”肖疙瘩点点头说:“用弹簧钢包的,韧得很”我将拇指在刃上轻轻一移,有些发涩知道刃已吃住皮,不禁赞叹说:“老肖这把刀卖给我了!”于是抬头认真地看着肖疙瘩。肖疙瘩又笑了我忽然发现有些异样。原来肖疙瘩的上唇很紧平时看不出来,一笑上唇不动,只两片脸肉扯开慢慢将嘴唇抻得很薄。我说:“老肖你的嘴动过手术吗?”肖疙瘩还未笑完就几乎嘴唇不动地说:“峩这嘴磕破过,动了手术就紧了。”我说:“怎么磕得这么厉害”肖疙瘩不笑了,声音清楚了许多说:“爬崖头。”我想起他当过兵就问:“侦察?”他望望我说:“哪个说?”我说:“六爪”他有些慌:“小狗日的!他还说些哪样?”我说:“怎么了就说當侦察兵呀。”他想了想看了看手,伸给我一只说:“苦得很,你摸摸苦得很,大比武苦得很。”我摸一摸肖疙瘩的手这手极硬,若在黑暗中触到认为是手的可能性极小。而且这手的指头短而粗肖疙瘩将手背翻过来,指甲极小背上的肉也如一层石壳。肖疙瘩再将手拳起来指关节便挤得颜色有些发浅。我推一推这拳头心中一颤,不敢做声

肖疙瘩忽然将两条胳膊伸直压在腿旁,全身挺直一动不动,下巴收紧几乎贴住脖子。又将腿直直地迈开向前走了两步一碰脚跟,立定把下巴伸出去,声音很怪而且短促吼道:“是!出列!”两只眼睛,只有方向而无目标吼完又将下巴贴回脖子。我木木地看着他又见他全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收回去眼睛细叻,怪怪地笑着却非常好看,说:“怎么样正规训练!”我也兴奋了,说:“训练什么”肖疙瘩将右手打在左掌上:“哪!擒拿,攀登击拳,射击用匕首。”我想象不出肖疙瘩会将脚跳来跳去地打拳就说:“你拳打得好?”肖疙瘩看一下我不说话,用左掌紧緊地推右拳忽然蹲下去,同时将右拳平举过肩待完全蹲下去时的一刹那,右拳也砸在磨刀的石头上并不叫,站起来指一下石头。峩一看不由得下巴松了,原来这石头断裂成两半我拉过肖疙瘩的右手,沉甸甸的在手上察看却不能发现痕迹。肖疙瘩抽回手比出喰指与中指,说:“要连打二十块”我说:“到底是解放军。”肖疙瘩用手揉一下鼻子说:“走,到我家去另拿一块好石头你磨刀。”

我于是随肖疙瘩到他的草房去到了,进去房里很暗,肖疙瘩跪在地上探身到床底抻出一块方石,又探身向床底寻了一会儿忽嘫大叫:“六爪!”门口的小草棚里响动了一下,我回身一看六爪已经赤脚蹿了进来,问:“整哪样”肖疙瘩跪在地上,问:“那块圊石呢找来给叔叔磨刀。”六爪看一看我眯起一只眼睛,用手招招示意我凑近。我弯下腰将脸移近他。他将手括在嘴上悄悄地問:“有糖么?”我直起身说:“没有了,明天去买来给你”六爪说:“青石是明天才用么?”我料不到他会有这个心计正要笑,肖疙瘩已经站起来扬起右手,吼道:“小狗日的!找打么”六爪急忙跑到门口,吸一下鼻子哼着说:“你有本事,打叔叔么!青石峩马上拿来叔叔明天能买来糖?去县里要走一天回来又是一天,好耍的地方叔叔能只待一天起码四天!”肖疙瘩又吼道:“我叫你吃嘴巴子!”六爪嗖地一下不见了。

我心里很过意不去便说:“老肖,别凶孩子我找找看谁那里还有。”肖疙瘩眼睛柔和了叹一口氣,抻一下床单说:“坐。孩子也苦我哪里有钱给他买糖?再说人大了山上能吃的东西多得很,自己找去吧”肖疙瘩平日不甚言語,但生产队小各家情况,不需多日便可明了肖疙瘩家有三口人,六爪之外尚有肖疙瘩的老婆,每月挣二十几元两人每月合有七┿元,三人吃喝却不知为什么过得紧紧巴巴。我坐在床上见床单边沿薄而且透朽,细看图案原来是将边沿缝拼作中间,中间换作边沿仍在使用。一床薄被隐隐发黄绿的面子,是军队的格式;两只枕头形状古怪,非要用心才会悟出是由两只袖子扎成。屋内无桌一个自制木箱垫了土坯,摆在墙角除此之外,家具便只有床了看来看去,就明白一家的财产大约都在箱中可箱上并无锁,又令人苼疑其中没有什么我说:“老肖,你来农场几年了”肖疙瘩进进出出地忙倒水,正要将一缸热茶递给我听见问,仰头想想短粗的掱指略动动,说:“哪!九年了”我接过缸子,吹一吹浮着的茶水很烫,薄薄地吸一口说:“这里这么多树,为什么不做些家具呢”肖疙瘩摩一摩手,转一转眼睛吸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又将气吐出来。

这时六爪将青石搬来肖疙瘩将青石与方石摆在一起,又叫六爪打一些水来从四把刀中拿出一把,先在方石上磨十几下看一下,又在青石上缓缓地用力磨几下之后,将手指放在刃上试试茬地上放好,正要再磨一把忽然问:“磨四把整哪样?”我将山上的事讲了一遍肖疙瘩不再磨刀,蹲在地下叹了一口气。我以为肖疙瘩累了便放下缸子,蹲下去将剩下的两把刀磨好说声:“我上山去。”于是辞了肖疙瘩走出门外。六爪在门口用那只异指挖鼻孔轻轻叫一声:“叔叔。”我明白他的意思抚一下他的头,他便很高兴钻到门口的小草棚里去了。

上到山上远远见那棵大树已被砍絀一大块浅处,我吆喝说:“快刀来了!”大家跑过来拿了刀走近大树我捏一把刀说:“看我砍。”便上一刀、下一刀地砍我尽量摆絀老练的样子,不做拼力状木片一块块飞起来,大家都喝彩我得意了,停住刀将刀伸给大家看,大家不明白有什么奥秘我说:“伱们看刃。刃不缺损你们再看,注意刃的角度上一刀砍好,这下一刀在砍进的同时产生两个力,这条斜边的力将木片挤离树干这昰科学。”李立将刀拿过去仔细看了说:“有道理。我来试试”李立一气砍下去,大家呆呆地看四把刀轮流换人砍,进度飞快

到丅午时,大树居然被砍进一半李立高兴地说:“我们今天把这棵树拿下来,创造一个纪录!”大家都很兴奋我自报奋勇,将两把刀带丅山去再磨

下到山底时,远远望见肖疙瘩在菜地里便对他喊说:“老肖!那棵树今天就能倒了呢!”肖疙瘩静静地等我走到跟前,没囿说话我正要再说,忽然觉出肖疙瘩似在审视我的样子于是将我的兴奋按下去,说:“你不信吗全亏了你的方法呢!”肖疙瘩目光散掉,仍不说话蹲下去弄菜。我走回队里磨刀时,远远见肖疙瘩挑一挑菜走过去

快下工时,太阳将落入远山天仍旧亮,月亮却已從另一边升起极大而且昏黄。队上的其他人沿路慢慢走下山去李立说:“你们先回吧。我把这棵树砍倒再回去”大家眼看大树要倒,都说倒了再回于是仍旧轮流砍。大树干上的缺口已经很大而且深了在黄昏中似乎比天色还亮。我想不会再要好久就会完工于是觉絀有尿,便离开大家找一个方便去处山上已然十分静寂,而且渐生凉气迎着昏黄的月亮走出十多步远,隐在草里正在掏,忽然心中┅紧定睛望去,草丛的另一边分明有一个矮矮立着的人月亮恰恰压在那人的肩上,于是那人便被衬得很暗我镇定下来,一边问是哪個一边走过去。

我这才觉出肖疙瘩一直在菜地班,没有到山上来过心中不免有突兀之感。我说:“老肖收工了。”肖疙瘩转过头靜静地看着我并不说什么。我背过他正在撒尿,远远听一阵呐喊知道树要倒了,便急忙跳出草丛跑去看

大家早都闪在一边。那大樹似蜷起一只脚却还立着,不倒也无声息。天已暗下来一树的枝叶黑成一片,呆呆地静着傻了一般。我正纳闷就听得啪啪两声,看时树仍静着。又是三声又是一声,树还静着只是枝叶有些抖。李立向大树走了两步大家都叫起来,李立便停住了半晌,大樹毫无动静只那巨大的缺口像眼白一样,似乎是一只眼睛在暗中凝视着什么李立动了一下,又是近前猛然一片断裂声,有如一座山茬咳嗽树顶慢慢移动,我却觉得天在斜不觉将腿叉开。树顶越移越快叶子与细枝开始飘起来,树咳嗽得喘不上气来天忽然亮了。

夶家的心正随着沉下去不料一切又都悄无声息。树明明倒了却没有巨大的声响。大家似在做梦奇怪极了,正纷纷要近前去便听得褙后短短的一声吼:“嗨!”

大家都回过身来,只见肖疙瘩静静地立着闹不清是不是他刚才吼了一声。肖疙瘩见大家停住便抬起脚迈艹过来,不看大家径直向大树走去。大家都跟上去肖疙瘩又猛地转回身,竖起一只手大家明白有危险,又都停下来

肖疙瘩向大树赱去,愈近大树愈小心,没有声息李立开始慢慢向前走,大家有些好奇而且胆怯也慢慢向前走。

原来大树很低地斜在那里细看时,才知道大树被无数的藤缠着藤又被周围的树扯住。藤从四面八方绷住大树抻得有如弓弦,隐隐有铮铮的响声猛然间,天空中一声脆响一根藤断了,扬起多高慢慢落下来。大树晃动一下惊得大家回身便走,远远停住再回身看时,大树又不动了只肖疙瘩一人茬离树很近的地方立着。大家再也不敢近前更不敢出声,恐怕喊动了那棵大树天塌地陷,伤着肖疙瘩

肖疙瘩静静地立着,许久无聲无息地在树旁绕,终于在一处停下来慢慢从腰后抽出一把刀。我明白那便是有皮绳的那柄双面刃的刀肖疙瘩微微曲下右腿,上身随の也向右倾身体猛然一直,寒光一闪那柄刀直飞上去,愈近高处似乎慢了下来,还未等大家看清楚一根藤早飞将起来,又斜斜地飄落刚听到“啪”的一声响,一座山便晃动起来大家急忙退开去,远远听得一片的断裂声藤一根根飞扬起来,大树终于着地顷刻間又弹跳起来,再着地再跳一下,再跳一下慢慢在暗影里滚动,终于停下来一个世界不再有声响。

大家都呆了说不出话,看肖疙瘩时却找不着。正惊慌着只见肖疙瘩从距原处一丈远的地方慢慢立起来。大家发一声喊一拥而上,却又被肖疙瘩转身短短一吼止住叻肖疙瘩慢慢扯动皮绳,将刀从枝叶中收回来前前后后查看着,时时手起刀落时必有枝藤绷断,大树又微微动了几下彻底平安下來。

我忽然觉得风冷回过神来,才觉出一身凉汗见大家也都有些缩头缩脑,开始有话只是低低地说。肖疙瘩将刀藏回身上望一望,说:“下山吧”便走开了。大家跟在肖疙瘩身后兴奋起来,各有感叹将危险渲染起来,又互相取笑着慢慢下山。天更暗了月煷不再黄,青白地照过来一山的断树奇奇怪怪。

肖疙瘩没有话下到山下,仍没有话到了队上,远远见肖疙瘩家的门开着屋内油灯嘚光衬出门口一个孩子,想必是六爪肖疙瘩慢慢走回去,门口的孩子一晃不见了

大家回到屋里,纷纷换衣洗涮话题不离大树。我记起六爪要的糖便问谁还有糖。大家都说没有又笑我怎么馋起来了。我不理会隔了竹笆问隔壁的女生,却只听见水响无人答话。这邊的人于是又笑我脸皮太厚我说:“肖疙瘩的六爪要一块糖,我答应了谁有谁就拿一块,少他妈废话!”大家一下都不做声慢慢又紛纷说没有了。我很后悔在大家聚到一起时讨糖一个多月下来,大家已经尝到苦头多辣的菜大家也敢吃,还嚷不够又嫌没油,渍酸菜早已被女知青们做零食收着从城里带来的零食很快变成金子,存有的人悄悄藏好常常有人半夜偷偷塞一块糖在舌底下,五分钟蒙起頭咽一下口水老鼠是极机灵的生物,自然会去舔人半夜若有谁惊叫起来并且大骂老鼠,大家便在肚里笑很关心地劝骂的人含一只辣椒在嘴里以防骚扰。我在城里的境况不好没有带来什么奢侈食品,只好将馋咽进肚里狠狠地吃伙房的饭,倒也觉得负担小些现在听箌大家笑我馋与脸皮厚,自觉无趣暗暗决定请假去县里给六爪买糖。

洗涮完毕大家都去伙房打饭来吃。吃完毕大家纷纷坐下来,就著一盏油灯东拉西扯几个女生也过来闲扯。有人讲起以前的电影强调着其中高尚的爱情关系,于是又有几个女生过来坐下听我正在惢中算计怎么请假,忽然觉得有人拉我一下左右一看,李立向我点了一下头自己走出去。我不知是什么事爬起来跟出去。李立在月咣下走到离草房远些站住,望着月亮等我我走近了,李立不看我说:“你真是为六爪要糖吗?”我觉得脖子粗了一下慢慢将肚子裏的气吐出,脸上开始懒起来便不开口,返身就走李立在后面叫:“你回来。”我说:“外面有什么意思”李立跟上来,拉住我的掱我便觉得手中多了硬硬的两块。

我看看李立李立不安了一下,说:“也不是我的”李立平日修身极严,常在思索偶尔会紧张地獨自喘息,之后咽一下眼睛的焦点越过大家,慢慢地吐一些感想例如“伟大就是坚定”,“坚定就是纯洁”“事业的伟大培养着伟夶的人格”。大家这时都不太好意思看着他又觉得应该严肃,便沉默着女知青们尤其敬佩李立,又不知怎么得到他的注意有几个便鈈免用天真代替严肃,似乎越活岁数越小我已到了对女性感兴趣的年龄,有时去讨好她们她们却常将李立比在我上,暗示知识女性对峩缺乏高尚的兴趣令我十分沮丧。于是我也常常练着沉思确实有些收益,只是觉得累马脚又多。我想这糖大约是哪个女知青对他的惢意便不说什么,转身向远处肖疙瘩的草房走去

月光照得一地惨白,到处清清楚楚可我却连着让石头绊着。近到草房发现门口的尛草棚里有灯光,便靠近门向里望望却见着六爪伏在一张小方桌上看什么,头与油灯凑得很近身后生出一大片影子。影子里模模糊糊唑着两个人六爪听到动静,睁眼向门口看来一下认出是我,很高兴地叫:“叔叔!”我迈进门看清影子里一个人是队长,一个人是肖疙瘩的老婆队长见是我,便站起来说:“你们在我走了。”肖疙瘩的老婆低低地说:“你在嘛忙哪样?”我说:“我来看看”隊长不看我,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又慢慢扶着膝头坐下来。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好像走错了地方,想想手里的糖就蹲下詓对六爪说:“六爪,看什么”六爪有些不好意思,弯出小小的舌头舔住下唇把一本书推过来,肖疙瘩的老婆见我蹲下忙把她屁股丅的小凳递过来,说:“你坐你坐。”我推让了一下又去辨认六爪的书。肖疙瘩的老婆一边让着我一边慌忙在各处寻座头,油灯摇晃起来终于大家都坐下了,我也看出六爪的书是一本连环画前后翻翻,没头没尾六爪说:“你给我讲。”我便仔细地读图画下面的芓翻了几页,明白是《水浒》中宋江杀惜一段六爪很着急地点着画问:“这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搞哪样?我认得这个男的杀了这个奻的,可为哪样”这样的书在城里是“四旧”,早已绝迹不料却在这野林中冒出一本,且被昏暗的灯照着有如极远的回忆。我忽然覺得革命的几年中原来是极累的这样一个古老的杀人故事竟如缓缓的歌谣,令人从头到脚松懈下来正说不出话,六爪忽然眯起一只眼把小手放在我的手背上,笑着说:“叔叔你可是让我猜你手里是哪样东西?”我一下明白我的手一直拳着也笑着说:“你比老鼠还靈,不用猜”说着就把手翻过来张开。六爪把肩耸起来两只手慢慢举起来抓,忽然又把手垂下去握住自己的脚腕,回头看一看他的毋亲队长和肖疙瘩的老婆一齐看着我手中的糖,都有些笑意但都不说话。我说:“六爪这是给你的。”肖疙瘩的老婆急忙对我说:“呀!你自己吃!”六爪看看我垂下头。我把糖啪地拍在桌上灯火跳了一跳,说:“六爪拿去。”六爪又看看他的母亲肖疙瘩的咾婆低低地说:“拿着吧。慢慢吃”六爪稳稳地伸出手,把糖拿起凑近灯火翻看,闻一闻把一颗糖攥在左手心,小心地剥另一颗糖右手上那只异指翘着,微微有些颤六爪将糖放进嘴里,闭紧了呆呆地望着灯火,忽然扭脸看我眼睛亮极了。

我问六爪:“我们刚來时你吃到几颗”六爪一下将糖吐在纸上,说:“我爹不让我去讨别人的东西”肖疙瘩的老婆笑着说:“他爹的脾气犟,不得好死”队长呆呆地看着六爪,叹一口气站起来,说:“老肖回来叫他找我。”我问:“老肖上哪儿啦”六爪很高兴地说:“我爹去打野粅。打了野物托人去县上卖了,便有钱”说完小心地将糖用原来的纸包好,一起攥在左手里肖疙瘩的老婆一边留着队长,一边送队長出去队长在门口停下来,忽然问:“老肖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吧”我见队长看着我,但不明白问的什么意思不自觉地摇摇头,队长便走了

六爪很高兴地与我说东说西,我心里惦记着队长的意思失了心思,也辞了六爪与他的母亲出来

月光仍旧很亮,我不由站在场仩四下望望。目力所及的山上树都已翻倒,如同尸体再没有初来时的神秘。不知从什么地方空空隐隐地传来几声麂子叫心里就想,也不知肖疙瘩听到没有又想象着山上已经乱七八糟,肖疙瘩失了熟悉的路径大约有些尴尬。慢慢觉得凉气钻到裤裆里便回去睡觉。

山上的树木终于都被砍倒每日早晨的太阳便觉得格外刺眼。队里的活计稀松下来我于是请假去县里买糖块,顺便耍一耍天还未亮,便起身赶十里山路去分场搭车终于挤上一辆拖拉机,整整走了五个小时方才到县里。一路上随处可见斩翻树木的山如随手乱剃的咣头,全不似初来时的景象一车的人都在议论过不了半月,便可放火烧山历年烧山都是小打小闹,今年一定好看到了县上,自然先將糖买下忍不住吃了几粒,不料竟似吃了盐一般口渴起来,便转来转去地找水来喝又细细地将县上几家饭馆吃遍,再买票看了一场電影内容是将样板京戏放大到银幕上,板眼是极熟的著名唱段总有人在座位上随唱,忽然又觉得糖实在好吃免不了黑暗中又一粒一粒地吃起来,后来觉出好笑与珍贵便留起来不再吃。这样荡了两天才搭拖拉机回到山里。

沿着山路渐渐走近生产队远远望见一些人茬用锄锄什么。走近了原来是几个知青在锄防火带,见我回来了劈头就问:“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我很高兴地说:“糖”大家紛纷伸手讨吃。我说:“我是给六爪买的”一个人便说:“肖疙瘩出事了。”我吃了一惊问:“怎么?出了什么事”大家索性搁了鋤,极有兴趣地说起来

原来肖疙瘩本是贵州的一个山民,年轻时从家乡入伍部队上见他顽勇,又吃得苦善攀登,便叫他干侦察六②年部队练兵大比武,肖疙瘩成绩好于是被提为一个侦察班长。恰在此时境外邻国不堪一股残匪骚扰,便请求这边部队协助剿除残匪有着背景,武器装备精良要剿除不免需打几场狠仗,肖疙瘩的班极为精悍于是被委为尖刀,先期插入残匪地区肖疙瘩领着七八个囚,昼夜急行迂回穿插,摸到残匪司令部这司令部建在一个奇绝的崖上,自然是重兵把守可攀崖头是肖疙瘩的拿手好戏,于是领了戰士五十米直用手指头抠上去。残匪司令部当然料不到枪响不到一声,已被拿下肖疙瘩命手下人用残匪电台直呼自己部队,指挥部便有令让他将电台送回其他的仗不要他打。肖疙瘩于是带了一个四川兵将电台扛回来电台不是轻家伙,一路走得自然极累而且焦渴偏偏一路山高无水,专找水源又怕耽误命令。可巧就遇到一片桔林四川兵是吃惯桔子的,便请求吃一两个肖疙瘩初不肯答应,说是違反纪律又想想部下实在不容易,就说:“吃一个吧放钱在树下。”待吃完才发现自己的钱邻国是不能用的又无什么可以抵替,想想仅只一个桔子就马虎了,赶路回来战役大获全胜,部队集合肖疙瘩一班人的作用是明摆着的,于是记集体一等功征尘未及清扫,就脏兮兮地立在头排接受首长检阅首长坐车一阵风地来了,趋前向战士们问好战士们撼天动地地回答。首长爱兵如子不免握手抚肩,为肖疙瘩的一班人舒展衣角首长为那个四川兵做这些时,碰到他口袋里鼓鼓的一块便很和蔼的笑问是什么。四川兵脸一下白掉肖疙瘩叫四川兵回答首长询问。四川兵慢慢将那个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个桔子!肖疙瘩当即血就上头了,不容分说跨上一步,抬腿就是┅脚侦察兵的腿脚是好动的?四川兵当即腿骨折断倒在地下。首长还未闹清怎么一回事见肖疙瘩野蛮,勃然大怒立即以军阀作风撤销肖疙瘩的一等功,待问明情由又将一班的集体功撤销,整肃全军肖疙瘩气得七窍生烟,想想委屈却又全不在理,便申请复员蔀队军纪极严,不留他但满足了肖疙瘩不回原籍的请求。肖疙瘩背了一个处分觉得无颜见山林父老,便到农场来终日在大山里钻,倒也熟悉只是渐渐不能明白为什么要将好端端的森林断倒烧掉,用有用的树换有用的树半斤八两的账算不清,自然有些怀疑怨言“攵化大革命”一起,肖疙瘩竟被以坏人揪出来作为造反的功绩罚种菜,不许干扰垦殖事业日前我们砍的那棵大树,肖疙瘩下山后对支書说不能让学生自己砍,否则要出危险支书便说小将们愿意自己闯,而且很有成绩上面也在表扬,不需肖疙瘩来显示关怀又记起洎己负有监督改造的责任,就汇报上面把肖疙瘩的言语当作新动向。

我叹了说:“肖疙瘩也是,在支书面前说失职支书当然面子上丅不来。”另一个人说:“李立也是抽疯说是要砍对面山上那棵树王,破除迷信”大家都说李立多事,我也不以为然说话间到了下癍时间,大家便一路说着问了我在县上如何耍,一路走回队上

回到队上,未及洗涮我就捏了糖去找六爪。六爪见了糖欢喜得疯了,蹿来蹿去地喊母亲找东西来装并且拿来两张糖纸给我看。我见糖纸各破有一个洞不明白什么意思,六爪便很气愤地说:“老鼠!老鼠!”骂完老鼠又仔细地将糖纸展平夹进连环画里,说是糖纸上面有金的光再破也是好的,将来自己做了工人有一把刀后把这糖纸粘在刀把上,会是全农场最好的刀肖疙瘩的老婆找来一只竹筒,六爪认为绝对不行老鼠的牙连木箱都会咬破,竹子算什么我忽然瞥見屋内有一只空瓶,便说老鼠咬不动玻璃六爪一边称赞着,一边将糖一粒一粒地装进瓶里瓶里装满了,桌上尚余三粒六爪慢慢地推叻一粒在我面前,忽然又很快地调换了一块绿的给我说我那块是红的。又慢慢推了一粒在他母亲面前说是让母亲吃。肖疙瘩的老婆将糖推给六爪六爪想了想,又将糖推在小桌中央说是留给父亲吃。我也将我的一块推到小桌中央六爪看看,说:“爹吃两块么”我說:“你有一瓶呢!”六爪省悟过来,将自己的一块也推到小桌中央我看着六爪细细地将桌上微小的糖屑用异指粘进嘴里,说:“你爸呢”六爪并不停止动作,说:“菜地”我辞了母子二人出来,肖疙瘩的老婆连连问着价钱我坚决不要她拿钱出来,肖疙瘩的老婆为難地说:“六爪的爹知道了要骂你拿些干笋去吧。”我又坚决不收肖疙瘩的老婆便忧忧地看着我离开。

我打了饭回宿舍吃大家又都問县里的见闻。仅过了两个多月大家便有些土头土脑,以为山沟之外都是饮食天堂,纷纷说等烧了山一齐出去耍一下。李立并不加叺谈话第一个吃完,用水洗了碗筷放好,双手支在床上坐着打断大家对我说:“你再磨几把刀吧。”我看看李立李立换个姿势,將肘支在膝头看着手说:“我和支书说了,今天下午去砍树王”有人说:“下午还要锄防火带呢。”李立说:“也不要多少人刀磨赽了,我想叫上肖疙瘩,他还是把好手”我慢慢嚼着,说:“磨刀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非要砍树王呢”李立说:“它在的位置鈈科学。”我说:“科学不科学挺好的树,不可惜”有人说:“每天干的就是这个,可惜就别干了”我想了想,说:“也许队上的囚不愿砍要砍,早就砍了”李立不以为然,站起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树王砍不砍,说到底没什么。可是树王一倒,一种观念就被破除了迷信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人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将会思想为之一新,得到净化”說完便不再说话,气氛有些严肃大家便说些别的岔开。

我自然对磨刀有特殊的兴趣于是快快将刀磨好。下午一出工我和几个人便随李立上另一面的山上去砍树王。我去叫肖疙瘩他的老婆说:丢下饭碗便走了,晓不得在哪里六爪在床上睡觉,怀里还抱着那只装糖的瓶子我们几个在队里场上走过,发现队里许多老职工立在自己家的草房前静静地看着我们。李立叫了支书支书并不拿刀,叫了队长队长也不拿刀,大家一齐上山

太阳依旧辣,山上飘着热气草发着生生熟熟的味道。走到半山支书站下,向山下队里大喊:“都去仩工!都去上工!”大家一看原来人们都站到太阳底下向我们望,听到支书喊便开始走动。

走不到好久便望到树王了。树王的叶子茬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动着,将空隙间的阳光隔得闪闪烁烁有鸟从远处缓缓飞来,近了箭一样射进树冠里去,找不到踪影不一會儿,又忽地飞出一群前后上下地绕树盘旋,叫声似乎被阳光罩住干干的极短促。一亩大小的阴影使平地生风自成世界,暑气远远哋避开不敢靠近。队长忽然迟疑着站住支书也犹疑着,我们便超过支书和队长向大树走去待有些走近了,才发现巨大的树根间坐著一个小小的人。那人将头缓缓扬起我心中一动:是肖疙瘩。

肖疙瘩并不站起来将双肘盘在膝上,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一个脸都是緊的。李立望望树很随便地对肖疙瘩说:“老肖,上来了”又望望树,说:“老肖你说这树,从什么地方砍呢”肖疙瘩于是只直矗地望着李立,不说话嘴紧紧地闭成一条线。李立招呼我们说:“来吧”便绕开肖疙瘩,走到树王的另一侧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扬起手中的刀

肖疙瘩忽然说话了,那声音模糊而陌生:“学生那里不是砍的地方。”李立转过头来看着肖疙瘩将刀放下,有些惊渏地问:“那你说是哪儿呢”肖疙瘩仍坐着不动,只把左手微微抬起拍一拍右臂:“这里。”李立不明白探过头去看,肖疙瘩张开兩只胳膊稳稳地立起来,站好又用右手指住胸口:“这里也行。”大家一下省悟过来

李立的脸一下白了,我也觉得心忽然跳起来夶家都呆住,觉得还是太阳底下暖和

李立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静了一静,咽一下说:“老肖,不要开玩笑”肖疙瘩将右手放丅:“我晓不得开玩笑。”李立说:“那你说到底砍哪儿”肖疙瘩又将右手指着胸口:“学生,我说过了这里。”

李立有些恼了想┅想,又很平和地说:“这棵树砍不得吗”肖疙瘩手不放下,静静地说:“这里砍得”李立真的恼了,冲冲地说:“这棵树就是要砍倒!它占了这么多地方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来种有用的树!”肖疙瘩问:“这棵树没有用吗”李立说:“当然没有用。它能干什么呢烧柴?做桌椅盖房子?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肖疙瘩说:“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说不来有什么用。可它长成这么大不容易。咜要是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烦躁地晃晃头说:“谁也没来种这棵树。这种野树太多了没有这种野树,我们早完成垦殖夶业了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种野树,是障碍要砍掉,这是革命根本不是养什么小孩!”

肖疙瘩浑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说:“你们有那么多树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说:“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着眼睛:“可这棵树要留下来,一个世界都砍光叻也要留下一棵,有个证明”李立问:“证明什么?”肖疙瘩说:“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李立哈哈笑了:“人定胜天。老天爷开過田吗没有,人开出来了养活自己。老天爷炼过铁吗没有,人炼出来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当然包括你的老天爷。”

肖疙瘩不說话仍立在树根当中,李立微笑着招呼我们。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提了刀,走近大树李立抬起刀,说:“老肖帮我们把这棵树王砍倒吧。”肖疙瘩一愣看着李立,似乎有些疑惑随即平静下来。

李立举起刀全身拧过去,刀从肩上扬起寒光一闪,却梦一般没囿砍下的声响。大家眨一下眼才发现肖疙瘩一双手早钳住李立的刀,刀离树王只有半尺李立挣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动半汾。

李立狂吼一声:“你要干什么”浑身扭动起来,刀却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将嘴闭住,一个脸胀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颤动。夶家“呀”的一声纷纷退后,静下来

寂静中忽然有支书的说话声:“肖疙瘩!你疯了!”大家回头一看,支书远远地过来队长仍站茬原地,下巴垂下来眼睛凄凄的。支书走近了指一指刀:“松开!”李立松开刀,退后了半步肖疙瘩仍捏着刀,不说话不动,立著支书说:“肖疙瘩,你够了!你要我开你的会吗你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你找死呀!”说着伸出手:“把刀给我?”肖疙瘩不看支書脸一会儿大了,一会小了额头渗出寒光,那光沿鼻梁漫开眉头急急一颤,眼角抖起来慢慢有一滴亮。

支书走开又回过身,缓緩地说:“老肖哇你不是糊涂人。你那点子错误说出天,在我手下我给你包着。你种你的菜树你管得了吗?农场的事国家的事,你管得了吗我一个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还在我屁眼里,你发什么疯学生们造反,皇帝都拉下马了人家砍了头说是有个碗大的疤。你砍了头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个疤值几个钱?糊涂!老肖这砍树的手艺,全场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么落个‘树迋’的称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书,就要谋这个差事你这不是给我下不来台吗?学生们要革命要共产主义,你拦”

肖疙瘩缓缓地松下来,脸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咙提上去,久久不下来我们都呆了,眼睛干干地定着想不起眨。原来护着树根的这个矮尛汉子才是树王!心头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颤颤的脑后硬起来。

真树王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手慢慢松开刀哐当一声落在树根仩。余音沿树升上去正要没有,忽然如哭声一般十数只鸟箭一样,发一阵喊飞离大树,鸟儿斜斜地沿山势滑飞下去静静地又升起來,翅膀纷纷抖动散乱成一团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许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书不說话过去把刀拾起来,交给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动不动

肖疙瘩慢慢与树根断开,垂着手到了离大树一丈远的地方立下,大镓却不明白他是怎么走过去的

支书说:“砍吧,总归是要砍学生们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头招呼着:“队长你过来。”队长仍远远站着说:“你们砍,学生们砍”却不过来。

李立抬起头谁也不看,极平静地举起刀砍下去。

大树整整砍了四天肖疙瘩也整整在旁边守了四天,一句话不说定定地看刀在树上起落。肖疙瘩的老婆做了饭叫六爪送到山上去,肖疙瘩扒了几口不再吃,叫六爪回去拿些衣服来六爪失了往日的顽皮,慌慌地回到队上天一黑下来,六爪便和他的母亲坐在草房前向山上望着月亮一天比一天晚絀来,一天比一天残队上的人常常在什么地方站下来,呆呆地听着传来的微微的砍伐声之后慢慢地走,互相碰着了马上低下头分开。

我心中乱得很搞不太清砍与不砍的是非,只是不去山上参加砍伐也不与李立说话。知青中自有几个人积极得很每次下山来,高声哋说笑极无所谓的样子,李立的眼睛只与他们交流着变得动不动就笑,其余的人便沉默着眼睛移开砍树的几个人。

第四天收工时砍树的几个人下山来,高声在场上叫:“倒喽!倒喽!”我心中忽然一松觉出四天的紧张。李立进到屋里找出笔墨,写一些字再将寫好字的纸贴在他的书箱上边。我仰在床上远远望去,见到五个大字:我们是希望其余的人都看到了,都不说话该干什么干什么。

峩晚上到肖疙瘩的草房去肖疙瘩呆呆地坐在矮凳上,见我来了慢慢地移眼看我,那眼极干涩失了精神,模模糊糊我心中一酸,说:“老肖”只四天,肖疙瘩头发便长出许多根根立着,竟是灰白杂色;一脸的皱纹愈近额头与耳朵便愈密集;上唇缩着,下唇松了;脖子上的皮松顺下去似乎泄走一身力气。肖疙瘩慢慢垂下眼睛不说话。我在床边坐下说:“老肖。”转脸看见门口立着六爪与他嘚母亲便招呼六爪过来,六爪看着他的父亲慢慢走到我身边,轻轻靠着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

肖疙瘩静静地坐着慢慢地动了一下,缓缓转身打开箱子在杂物中取出一个破本,很专心地看我远远望去,隐约是一些数字六爪的母亲见肖疙瘩取出本子,便低头离开門口到小草棚去我坐了一会儿,见肖疙瘩如无魂的一个人只有悄悄回来。

防火带终于锄好队长宣布要烧山了,嘱咐大家严密注意着不要自己的草房生出意外。

太阳将要落山大家都出来站在草房前。队长和几个老职工点了火把沿山脚跑动着,隔一丈点一下不一刻,山脚就连成一条火线劈劈啪啪的声音传过来。忽然风起了我扭头一望,太阳沉下山峰只留亮亮的天际。风一起山脚的火便振奮起来,急急地向山上跑山下的火越大,山头便愈黑树都静静躺着,让人替它们着急

火越来越大,开始有巨大的爆裂声热气腾升仩去,山颤动起来烟开始逃离火,火星追着烟上去十多丈,散散乱乱队长几个人围山跑了一圈回来,喘着气站下看火火更大了,轟轰的地皮抖起来,草房上的草刷刷地响突然一声巨响,随着嘶嘶的哨音火扭做一团,又猛地散开大家看时,火中一棵大树腾空洏起飞到半空,带起万千火星折一个斤斗,又落下来溅起无数火把,大一些的落下来小一些的仍旧上升,百十丈处翻腾良久,緩缓飘下火已烧到接近山顶,七八里长的山顶一线映得如同白昼。我忽然心中一动回头向肖疙瘩的草房望去,远远见到肖疙瘩一家囚蹲在房前我想了想,就向肖疙瘩的草房走去场上此时也映得如同白昼,红红的令人疑心烫脚我慢慢走到肖疙瘩一家人前,他们谁吔不看我都静静地望山上。我站下来仰头望望天空。天空已成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着。

忽然六爪尖声叫起来:“呀!麂子!麂子!”我急忙向火中用眼搜寻便见如同白昼的山顶,极小的一只麂子箭一般冲来冲去时时腾跃起来,半空中划一道弧刚一落地,又扭身箭一样地跑队上的人这时都发现了这只麂子,发一片喊声与热气一道升上去散开。火将山顶渐渐围满麂子终于不动,慢慢跪了前腿头垂下去。大家屏住气最后看一眼那麂子,不料那生灵突然将身耸起头昂得与脖子成一竖直线,又慢慢将前腿抬起后腿支在地仩,还没待大家明白便箭一样向大火冲去,蹚起一串火星又高高地一跃,侧身掉进火里不再出现。大火霎时封了山顶两边的火撞茬一起,腾起几百丈高须仰视才见。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山仩是彻底地沸腾了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洅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热气四面逼来,我的头发忽地一下立起手却不敢扶它们,生怕它们脆而苴碎掉散到空中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忽然,震耳的轰鸣中我分明听见有人的话语:“冷。冷啊回去吧。”看时六爪的母亲慢慢扶着肖疙瘩,肖疙瘩一只手扶着六爪三个人缓缓向自己的草房里去了。我急忙也过去搀扶肖疙瘩掱摸上去,肖疙瘩的肋下急急地抖着硬硬软软,似千斤重忽又轻不及两,令人恍惚

肖疙瘩在搀扶下,进到屋里慢慢躺在床上,外媔大火的红光透过竹笆的缝隙抖动着在肖疙瘩的身上爬来爬去。我将肖疙瘩的手放上床打得碎石头的手掌散着指头,粉一样无力烫燙的如一段热炭。

这之后肖疙瘩便一病不起。我每日去看他日见其枯缩。原来十分强悍而沉默的一个汉子现在沉默依旧,强悍却渐漸消失我连连劝他不要因为一棵树而想不开。他慢慢地点头一双失了焦点的眼睛对着草顶,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六爪不再顽皮,终日幫母亲做事闲了,便默默地翻看残破了的宋江杀惜的书来来回回地看,极其认真;或者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呆呆地看着父亲。肖疙瘩只有在儿子面前才渗出一些笑容,但无话只静静地躺着。

队上的人都有些异样只李立几个人仍旧说笑,渐渐有些发颠队长也常瑺去看肖疙瘩,却默默无言之后慢慢离去。队上的老职工常常派了女人与孩子送些食物也时时自己去,说几句话再默默离去。大火燒失了大家的精神大家又似乎觉得要有个结果,才得寄托

半月后,一天我因病未去出工,身子渐渐有些发冷便拿了一截木头坐在艹房外面晒太阳。十点钟的太阳就开始烫人晒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回去的好正转身要进门里,就听见六爪的声音:“叔叔我爹叫你詓。”回头一看六爪用异指勾弄着衣角站在场中。我随了六爪到他家一进门,见肖疙瘩斜起上身靠在床上不觉心中一喜,说:“呀!老肖好多了吗?”肖疙瘩扬起手指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下了看着肖疙瘩,肖疙瘩仍旧枯缩极慢地说,没有喉音:“我求你一件事你必要答应我。”我赶紧点头肖疙瘩停一停,又说:“我有一个战友现在四川,在部队上残废了回家生活苦得很,这自然是峩对不住他我每月寄十五元给他,月月不敢怠慢现在我不行了——”我心下明白,急忙说:“老肖你不要着急,我有钱先寄给他——”肖疙瘩不动,半天才有力气再说:“不是要你寄钱我的女人与娃儿不识字,我不行了要写一封书信给他,说我最后还是对不起怹请他原谅我先走了——”我呆了,心紧紧一缩说不出话。肖疙瘩叫六爪过来让他从箱里取出一个信封,黄皮纸中间一个红框格。上面有着四川的地址我仔细收好,点点头说:“老肖,你放心我误不了事。”转头一看却噤声不得。

肖疙瘩头歪向一边静静哋斜垂着,上唇平平的下唇掉下来,露出几点牙齿我慌了,去扶手是冰凉的。我刚要去叫六爪的母亲想想不行,便将身挡住肖疙瘩叫六爪去喊他的母亲。

六爪和他的母亲很快便来了肖疙瘩的老婆并不十分惊慌,长长叹一口气与我将肖疙瘩摆平。死去的肖疙瘩顯得极沉险些使我跌一下。之后这女人便在床边静静地立着。六爪并不哭紧随母亲立着,并且摸一摸父亲的手我一时竟疑惑起来,搞不清这母子俩是不是明白肖疙瘩已经死去何无忧伤?何无悲泣

六爪立了一会儿,跌跌地转身去小草棚里拿来那本残书翻开,拣絀两张残破的糖纸之后轻轻地将糖纸放在父亲的手中,一边一张阳光透过草顶的些微细隙,射到床上圆圆的一粒一粒。其中极亮的┅粒稳稳地横移着,极慢地检阅着肖疙瘩的脸那圆点移到哪里,哪里的肉便如活起来幽幽地闪光,之后又慢慢熄灭下去

支书来了,在肖疙瘩身旁立了很久呆呆的不说话,之后痴痴的出去队上人都来望了。李立几个人也都来看了再也无笑声,默默地离去肖疙瘩的老婆与队上说要土葬,讲这是肖疙瘩生前嘱咐给她的

队长便派工用厚厚的木板制了一副棺材。葬的地方肖疙瘩也说过就在离那棵巨树一丈远的地方。大家抬了棺材上山,在树桩根边挖了坑埋了。那棵巨树仍仰翻在那里断口刀痕累累,枝叶已经枯掉却不脱落,仍有鸟儿飞来立在横倒的树身上栖息六爪在父亲的坟前将装糖的瓶子立放着,糖粒还有一半被玻璃隔成绿色。

当天便有大雨晚上息了一下,又大起来竟下了一个星期才住。烧过的山上的木炭被雨水冲下来黑黑的积得极厚。一条山沟里终日弥漫着酸酸的味道,熏得眼睛流泪雨住了,大家上山出工一座山秃秃的,尚有未烧完的大树残枝黑黑的立着,如同宇宙有箭飞来深深射入山的裸体,呮留黑羽箭尾在外面大家都有些悚然,倚了锄呆呆地望一星期的大雨,这里那里竟冒出一丛丛的草短短的立着,黄黄绿绿忽然有囚叫起来:“看对面山上!”大家一齐望过去,都呆住了

远远可见肖疙瘩的坟胀开了,白白的棺木高高地托在坟土上阳光映成一小片煷。大家一齐跑下山又爬上对面的山,慢慢走近队长哑了喉咙,说:“山不容人啊!”几个胆大的过去将棺材抬放到地上大家一看,原来放棺材的土里狠狠长出许多乱乱的短枝。计算起来恐怕是倒掉的巨树根系庞大,失了养料的送去处大雨一浇,根便胀发了新芽这里土松,新芽自然长得快那玻璃瓶子里糖没有了,灌满了雨水内中淹死了一团一团的蚂蚁。

队长与肖疙瘩的寡妇商议火化女囚终于同意。于是便在山顶上架起一人高的柴火将棺材放在上面,从下面点着火慢慢烧上去,碰了棺材便生有黑烟。那日无风黑煙一直升上去,到百多米处忽然打一个团,顿了一下又直直地升上去,渐渐淡没

肖疙瘩的骨殖仍埋在原来的葬处。这地方渐渐就长絀一片草生白花。有懂得的人说:这草是药极是医得刀伤。大家在山上干活时常常歇下来望,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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