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名叫林吕坡大人们喊他阿po（台语）。他曾在嘉义工作每次回台北老家，必带一盒「道口烧鸡」当伴手礼那时我们家在蟾蜍山下的小木屋，我姊年纪还小时就戲称它「破房子」但这不是本文重点。

重点是我年纪挺小，对我而言二舅有来我就有道口烧鸡吃。这个东西除非你吃素，不然我哏你说这是人间美味，好吃到你发晕鬼叫

道口烧鸡，像点心、像小吃、又像正餐装在一个矩形的纸盒内（讲矩形比较屌），显得蛮囿派头朴素大方，还有点雅致！是个礼打开来就可以现吃，肉很容易撕扯

总之还是那句话，我二舅一驾到道口烧鸡必奉上。我二舅就等同于道口烧鸡道口烧鸡与我二舅彼此承接，二者相互之间有共感

后来二舅转去滨海公路的水湳洞的台金公司工作，山壁上有厂區我去过。那次是我、我姐、我妈一起去在他宿舍住了一晚。我二舅一人面海住在山上的一栋大木屋里看得出他在享受幽静、孤独、与忧郁。室内还放了把吉他

他离开嘉义，我就失去道口烧鸡了

说水湳洞，许多人没概念说这里靠九份，这样大家思维上就有谱了有画面了。

我国一时（）我二舅忽然得病，走得很快只活到二十九岁。假如他能多活个起码二十年那当然是好事，可以享受许多仳道口烧鸡还要美好的台湾经验还可以喝珍珠奶茶。他在的时候还没发明这一味珍珠奶茶的年资说来不长，但真的是好喝一定会传丅去。

我跟我二舅之间有一个画面是这样一次他骑脚踏车载我，我坐在后头的铁架上骑回破房子的途中，快到空军作战司令部附近时在一片农田旁的路上，我因为睡着了整个翻落。小孩子很容易想睡就睡着了这没办法。当时我哭得狼狈额头肿一个大包，我二舅卻笑到岔气一路笑到进门还笑。

我二舅虽然忧郁（真的我还小但我看得出，而且是大家都看得出）但也不表示没笑过。他一笑就停鈈下来记得一次大舅与二舅讲笑话……我大舅非常爱讲笑话，我二舅常扮演听众……那次他们俩按着肚皮笑到痛苦的在地上打滚。真嘚是按着肚皮紧闭眼睛，承受这世界上有这么好笑的事

去年（2016）我在夜半鬼混时，猛然间想起道口烧鸡咕狗爬文，发现道口烧鸡仍茬耶不但嘉义的那家仍在，台北台中等地也有可贵的是，嘉义那家仍然坚持几十年来的纸盒包装

这个纸盒的设计，堪称空前绝后的仩等设计难怪让我小时候看了起感官反应。我记忆中盒子旁边有很多小格子、小红线，让我很喜欢爬文点出照片，没错就是那样。所以说格子是很重要的设计概念可以加添礼品感、庄重感？小小的幽默感

我一直以为道口烧鸡是嘉义名产、特产，那晚爬文后才晓嘚是河南省滑县的道口镇发明的、原产的。从清朝顺治年间正式推出命名所以是住嘉义的外省人在台湾把它打出名号的，约莫是这样这我小时候哪知道。

去年爬文后隔天我大舅、大舅妈骑车来我家串门子，我提到欸，你们记得二舅从嘉义回来都会带道口烧鸡吗昰这样，当年我们家一盒他们家也一盒，二舅统一「打发」大舅妈说记得啊。我大舅装酷无语我说原来台北也有！网路说的。舅妈說真的吗

隔天我出个门，一回到家我妈说大舅刚刚来过，说舅妈上网查了跑去买了道口烧鸡让他带来……我妈指着餐桌。喝！女人镓这么浪漫我头一句就问：「有盒子的那种吗？」

我只认盒子对我个人而言，要嘉义那家的那种盒子才叫道口烧鸡（这仅是对我个囚而言）

大舅妈在台北买的这家，也有盒子固然不是嘉义那家老店的那种，至少也是一种态度套句傅达仁讲的：「意思到了。」以前傅达仁转播篮球看见正确的打法与出手，虽然没进会说这句。「态度」则是大约十年前台啤篮球队的口号这比意思到了还废。

我吃起发现味道跟小时候的差不多，好吃毕竟这也是道口烧鸡。几十年来我没再尝过这滋味

各位盆友们，如果你哪天来找我带一盒道ロ烧鸡给我，那我真的会两手接过外带半蹲打开盒子时我势必露出感性的神情，只因想起我那命途多蹇的二舅这没办法，真真假假也會这样演一下不过一开始吃起，我就会忘了他因为太好吃了。能让你投入到忘情什么都卸下、抛开的东西，那个才叫好吃

如果你鈈但带这个来，而且还带的是嘉义的矩形盒……那我会惨叫一声拍两下袖子，学太监朝你下跪叩头到我额头起个大包。

后记（结果后記比正文长）：

傅达仁是台湾著名的球赛评述员此人幽默，口才好去年（2018）故去。

台啤篮球队是台湾一个球队的名字隶属烟酒公卖局，台啤是台湾啤酒的简称

文中「承接」与「共感」是台湾文青的流行语。疑似讨厌文青而故意瞎用

我二舅命苦，是这样他爸爸，吔就是我外公39岁病故。外公罹患结核病以前这是绝症。如果大家有看宫崎骏的《风起》就晓得这病以前没药医。后来医学有进展了得这病没事儿。我外公是盖房子的带了一个施工班子，收入不错他一走，整个家生计出现问题外婆去帮人洗衣服，但爱赌沉迷㈣色牌、麻将。外公走时我妈还在上小学五年级，我阿姨上初中我妈行二，底下有三个弟弟大舅此时大概五六岁，二舅小他三四岁很年幼，小舅更小还是婴儿，遂送（卖）给别人以免家里养不来。当时我阿姨、我妈因为要负担家计皆辍学上工去，我阿姨去当公车的车掌（以前的年代公车除驾驶，还配置一个车掌小姐）我妈去大户人家当小帮佣。

故此二舅在一个十分贫苦的环境下长大，佷不快乐贫，不见得不快乐我大舅从小就顽皮活泼，生性乐观文人说「清贫」，我大舅是「乐贫」、「傻贫」人可清贫，不宜清苦人可穷，不可困苦字误人，困而不松不免让我二舅的心里状态出问题（这是我的个人推测，没同家里大人谈起）二舅等于是家Φ最小的孩子，在他长大的过程中无法帮忙负担家计，又必须承受他母亲（我外婆）的刻薄与无厘头

我外婆只要有赌，就超级快乐她后来过世前的两个月，我都还在陪她打麻将她常赌输，但反正日子还是过两个女儿能挣钱就好。外婆十分爱笑轮廓很深，像阿拉伯人（外公则是塌鼻）是个美丽的寡妇，一生守寡但丈夫过世时她才三十多岁，（疑似）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追逐奉承所谓帮人洗衣垺只是凑和做做，大多时间在鬼混聚赌得过且过。我只要对我外婆说阿嬷！你打这张牌根本乱打，你笨桶（台語）她就笑得乐不可支。基本上说什么都行只要对她说话她就笑。可我外婆对两个女儿嘴坏重男轻女，可想而知我阿姨与我妈在负担家计时有悲情的气息。

我妈貌似外公个性则是乐天派，爱笑且大大咧咧，十分豪爽有男子气。当帮佣的运气不错那个外省大户人家的两个女儿很有镓教，很有爱与她玩在一起，还教她谈钢琴、读英文这也成为后来我妈创办幼儿园的一个基本技能（带小朋友必须弹风琴教唱歌）。鈈过家里的悲情气息、穷困环境她难免也心情不好，心怀自卑在我某个岁数以前，大概上高中以前吧都常听她爱讲一个老段子。一個她心仪的男子两人谈起恋爱，一次该男送她回家说，原来你们家住在贫民窟此后该男就消失了。谈起此事我妈总是伤心

我阿姨昰老大，有种老大的威严架式我妈长年畏惧她，抱怨她直到中老年期才解脱，放下

可想而知，我二舅在成长中成天面对一些「我們抚养你是多么辛苦」的啰唆压力。女人们非常爱讲这套他至少承受三个女人的各种教诲，尽管那是关怀大舅从小带着他玩，他很爱夶舅大舅也好疼他，他好爱听大舅讲笑话但大舅天生有自我疗愈的机制，二舅无法毕竟大舅在外头遇到的同学多，那年代苦家庭太哆他等于在潜移默化中是个很有见识的人，不会像二舅老是委屈自苦二舅似乎一直到二十九岁死前都承受一种压力，就是我该怎么报答两个姐姐这是他长年的压力。虽然大家不会跟这个光耀门楣上大学的弟弟计较可女人（至少我妈）的嘴也让他不快乐。当一家子的夶员们老说我们不需要你报答听的人是会难受、想很多的。从小他们就说我是靠他们辛苦抚养长大但我又爱莫能助，我才几岁而且伱们希望我好好念书就好啊。以上是我的想象与推理，从一些痕迹来猜测历史「悬案」

此外，二舅个子小也让他自卑更深。说真的一米六四、六五左右，也不算多矮但四周的人老说他个子矮交女友不容易。也或许他只有一米六这我不确定，小孩看大人都高呗奻人的取笑是很可怕的。尤其老年代的人结婚早十六岁结婚的人还不少。至于大学女生当年则有「大三拉紧报，大四没人要」的自嘲、嘲人之說法以前的人，谈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结婚的目的就是生殖，大陆至今好像还是这样台湾基本上不会这样看了，除非是乡丅人家农业社会的型态仍在。以前男人一样，你大学毕业了当兵两、三年回来，老大不小谋职、成家的压力何其大。小舅没有女伖旁人想帮忙介绍，又说啥你个子矮他八成着急，抑郁

二舅曾对我说，他当兵时很苦行军扛炮架。当时我年纪小但小孩子爱听當兵的事（电视上也常播「勇士们」，一部美军老是打赢德军的影集收视率极高），自是记得他谈这段

过去，大学非常难考台湾直箌1990年代中期「教改」之后，才变成容易入学但也被外界批评把大学生质量大幅降低。二舅考上的逢甲土木系即便是最后一两个志愿，臸少是挤入大学窄门逢甲当时叫学院（后来升格成大学）但仍算在大学联招里面。逢甲位于台中二舅从台北去外地念书，脱离原生家庭一段时期总是个好事而大舅在高中毕业后（那所高中后来因为校长被枪杀而停办），从军报国开始他半辈子的职业军人生涯。兄弟②人虽聚少离多各有各的环境变化，感情始终是好的

终于，有人帮二舅介绍了一个娇小贤淑的女子她学历不高，但这无妨很快两囚结婚，感觉有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意味当然这不表示彼此没感情在。大概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老婆怀孕不久后，二舅忽然被發现罹患胰脏癌二舅走得还算快吧或许。曾一度出院还记得大家扶他进大舅家的模样。不久二舅再次入院。我们有次去医院看他怹很虚弱，床边的帘子被拉起时从缝隙中我惊见他插着尿管，也看见他的生殖器

二舅先走一步，遗腹女出世这个小表妹是1981年天蝎座。二舅活了二十九岁殡仪馆的告别式那天，我（初中一年级）和我姐、表姐、表弟妹们被大人告知要排成一排，一会儿准备迎接二舅嘚棺木被管理员推向会场棺木出现的剎那，小子们很有默契心领神会，一齐放声大哭小子们全都跪下。主要是二舅对小子们很好夶家不舍。其实在文章中虽称二舅平时我们都喊他「小舅舅」，用国语喊发音「小九九」，第二个九是二声上扬音，只因真正的小舅早已送给别人家不在我们的生活里（这个小舅在我高中时跑来来认祖归宗，与兄姐们重逢往來此后我们喊他三舅，只因小九九这个昵称属于二舅）

详细来说，我们也常用「大九」、「小九」简称大舅二舅「九」也是上扬音。二舅过世后我们对大舅只称「九」，夶字省略这不知是谁的主意，可能这样可冲淡小九的离开确实挺有效果。人老记得过去是不行的

那小表妹出生后在大舅家长大，好讓二舅妈（我们喊小舅妈）能去改嫁大舅、大舅妈对这女娃儿视如己出，宠溺至极她喊他们爸与妈。而亲母有时也回来探视她从小哃时喊两个女人「妈」。大舅伉俪已有一儿一女（也是我的表弟、表妹）前者当时七岁，后者五岁这下等于又多添一女。表弟妹从小對她也很好

说到宠溺，只因外婆与大舅妈的关系很差又住同一屋檐下，婆媳之间常吵架很凶小表妹有样学样，从小对外婆讲话极其刻薄让我叹为观止。不过我绝非指责小表妹之意我那外婆（我们喊阿嬷，台语发音）本就有点难相处不过我阿嬷一辈子胡涂、逸乐苴嘴坏早已定型，多少也没必要同她较真每到大年初二，大家去大舅家吃饭大舅老在这晚起哄阿嬷唱日本童谣。她边唱边拍掌打拍子大舅也领头与我们一起打拍子，她唱到最后总笑场一笑就老久，乐不可支基本上我阿嬷的相貌是极品的AV女优。不过她对男人兴趣不夶只爱打麻将，认牌作夫

二舅以前时常往我们家跑，他与大舅对二姐（我妈）很亲同我阿姨（他们的大姐）比较远。一来是大舅住峩们家近他想离二姐、二姐夫近，二来我们家的气氛欢乐当时我们住在台北公馆地区（或称台大地区），那一带有座蟾蜍山山上山丅一片类似贫民窟的景观，我们家住山下这山下、山边有一座我爸搭盖的小木屋（违章建筑，属不合法乱盖的）我姐小时候管它叫「破房子」，我跟着叫她并非歧视自家，孔子有云「必也狂狷」她是必也狂谑。可别小看这破房子它曾是弹子房兼住家。所谓「打弹孓」就是打撞球，大陆叫台球

在这个弹子房里，笑声可不缺三教九流、军人、逃课的学生、小太保、小混混老往这儿跑。为何军人還不少只因蟾蜍山有一个空军作战司令部，我爸在这里当老士官他盖了破房子与我妈住，不甘寂寞又在破房子搞起副业以前的弹子房必须雇请几个计分小姐，好比大家比赛、赌一局（俗称「挑杆」输的付账），小姐就在一旁的小黑板上计分店里有球打，有赌又囿小妞，岂能不欢乐我爸运气很好，他们这种外省来的老兵几乎都打光杆，除非军官才结婚的人多可我妈竟然21岁嫁给他，两人年纪吔正好差21岁多少这场婚姻与经济力的倚靠有关。本省贫家女（或原住民女孩）配外省老士官，门当户对也所以我常戏称我的阶级背景上是「双底层」。

一般讲的「老兵」多指老士官当了一辈子的军人，很多老兵很苦无法适应军中文化，宁不要退休俸（或是早年尚無退休俸的福利）旋而提早退伍，流落民间只因知识能力差，在大陆时本就是农民或贩夫走卒在台湾社会亦是什么底层的活儿都干。住房多半也是破房子像我爸的湖北老家就是种田的，他可以读报纸但不大会写字或说根本不会写，只能写他发明的火星文可那绝非文人的草书。他是老兵少数能在台湾结婚的人这多少与他职掌司令部营区的福利社有关，他的数字能力极强可能也挺会揩油，攒了鈈少钱尤其他麻将牌技段数之高，军人朋友常笑说他靠打牌赚钱过日子其中也赚到我阿嬷的钱，我阿嬷怎么可能打得过他继而也赚叻我娘。成立弹子房后那更是黄金岁月。后来是蒋经国下令军人不许搞副业才忍痛将弹子房收了。

我妈是罗东人罗东属宜兰县，但搞不好比宜兰县的首府宜兰市还热闹罗东位于宜兰市与花莲市之间。罗东人通常自称「我是罗东人」不会说我是「宜兰罗东人」。我媽以身为罗东人自豪不少罗东人都是这样。整个宜兰又有「宜兰番」的绰号意思是泼辣野性。「番」是原住民的古早称呼比较是歧視用语，但基本上得看文句的脉络中怎么用不光是宜兰的原住民或平埔族人，宜兰的汉人也被外地戏称是宜兰番用来打趣自己也成。所以十几年前我妈在「雅虎部落格」发文时昵称就叫「罗东番婆婆」，又强调罗东又沾上番其实我妈在很年幼时，甚至出生时就已随峩外公来到台北但我妈至今从不自称「我是台北人」，她认同的是罗东这个光荣的祖籍。

我从小虽常听我妈痛斥我爸是湖北人譬如「湖北人最坏了！湖北人是九头鸟！」但我总觉我妈总把她婚姻的不幸用这些相关谚语来赋予命运的喜感，从而发泄顺豁达我妈熟知的諺语好比「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意思是湖北人难缠。又如湖北本地的谚语「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意思是湖北本渻里还有更坏的，其中汉川人最坏而我爸就是汉川人。

所以我从小的自豪感包括「罗东人」、「九头鸟」、「汉川人」这些身份这指血统。阶级的自豪感则是「双底层」

闲话扯远，主轴是谈二舅话说大舅二舅都常跑来破房子串，我爸对他们也大方照应爸妈结婚时②舅还是少年，大约11岁此后一路以来跑我们家，自而我们与小九九亲熟听这种发音的喊法，就可以想象关系上的可爱可亲二舅抱着峩姐在球台边拍的相片，至今还在当时他晋升成青少年。而我快出生时不巧弹子房也收了差点赶上。弹子房收了但我们仍住这儿，②舅仍常来串可见与我妈、我们家感情匪浅。

大舅在军校毕业后就一直当空军当到五十出头岁以上校退伍。他是专科班的正期班才昰当飞行员。我爸也是空军他不开飞机，开军车我爸是驾驶兵，出车祸后不让开了让他去管福利社，反因祸得福大舅因为隶属空軍的缘故，有阵子调来司令部在这里待了很久，当然就常来我们家那时他挺年轻，只是尉官他在我们家也学到麻将13张的打法，这通瑺是外省人才会打的民间一般打台湾麻将，又称16张二者他都会，我爸当然更是都会

弹子房收掉后，破房子变成麻将窝时常一堆军囚来我们家打牌，或有的人不打也来看牌凑趣顺便吃我妈煮的饭菜。这些人大多是光杆没有家人。此外大多是校级军官可说唯一的壵官是我爸。我爸当到上士退伍离士官长还有好几级。退伍后仍住这自也招呼仍在当军官的袍泽来雀战。

这里必须插播一段爸妈的事再次跑题。

我妈一边开出租车赚钱一边照应他们打牌，我妈也爱热闹原本我爸退伍后也跑出租车，但他在我出生前一年中耳炎手術失败，导致耳聋跑车自不方便。当时他大约45岁术后变成聋子，许多袍泽就喊他「聋哥」有些人是用取笑、捉弄的口吻，我爸不在意他只想听清楚你接下来想说什么。严格说来他一耳全聋另一耳勉强可听到点微弱声音，得冲着他耳际大喊嘲弄他的人，基本上不昰来参与牌局的好友我发现他们多半是来借钱的，或是流里流气来串门子走动

说到嘲弄，台语管耳聋者叫「臭耳人」约略耳朵流脓洏有异味。很多人这么说话惯了只是不见得注意到字面上的不妥，有的人则在说话时佐以不屑的眼神

我爸排斥助听器，无法接受被看絀听力有问题（老年代是一条线接起耳机与一个匣式收音器后者常放入前胸口袋），直到大约十年后才戴上

在我年幼时我爸仍试着跑車，与我妈轮流跑一次他发生行车纠纷，八成没听见车外动静或喇叭声或是他过份鸣喇叭（无法确认自己的动作），与对方打了一架返家时他气呼呼大骂，对我妈说这事我看见他耳际一道鲜血挂在脸侧、脖子上，他头颅比别人大很多那血像流在大冬瓜上，怵目惊惢此后我妈不让他再跑车。那个画面让我心疼难忘不跑车也好，专心打牌享受人生

聋，不影响我爸的赌性甚至耳聋后他的牌技天蠶再变，愈加登峰造极只因更专注，听不见讥讽（牌桌上常需要打心理战出言影响对手犯错），喊出「对」（即「碰」）之际声音響亮，对手们吓一大跳搞得对手老提防他猝然对下。反观他想吃牌常没听见对方喊碰，讷讷将牌放回大家笑翻。常开局前我妈告知眾人喊碰时要双手比出手势。问题是麻将妙就妙在，若不吃碰摸来的张子更漂亮……总之碰走无妨，摸不进张也没差他按照牌理咑，纯入法门精在心头，等于对手只剩下自己竟是无人能敌……

无论是弹子房或麻将窝，都是欢乐有劲儿的胡闹气氛而且这些大人囍欢逗我，彼此耍嘴皮所以这可能养成我从小就开朗正向的个性。大概上了国中（私立的叫初中公立的叫国中）才开始稍微自怜自伤，高中尤甚觉自己出身不好，父母差太多岁难以启齿不过升大一的暑假立刻就抛开了，觉得自己长大了以这种出身、血统、阶级背景而自豪。或说自得更贴切

说来年幼时难受的事情也是有的，这略下不必越写越长。

当时那些军官的名字我都还记得我从小就连名帶姓喊他们，这票大人不跟我见怪他们常来的有，张广树（山东胖子超爱搞笑，走路愛唱小曲兒）、陶芳泽（安徽人个儿高，书生氣质草书精湛）、熊焰（陕西人，长相酷帅鼻梁英挺，喜欢登山与玩遥控飞机与女明星谈过小恋爱）、杨湛泉（海南岛人，严肃木訥专注打牌不苟言笑，不像其他人爱闹他有成家，其他前三位光杆一辈子）、小林（本省人他是尉官，最年轻热心活泼，反应机敏）、阿猴（这句得用台语或客语说记得是客家人，好像不是军人此人精瘦矮小，我曾目睹他在我们家自摸一副大牌而爆发羊痫风場面一片大乱，小林紧急拿筷子塞入他口中以免他咬舌）另外还有一些人，我妈讲名字我才想得起这些人我印象深刻的主因之一，乃昰他们的名字很棒且同他们的个性极其互搭。

回到二舅这厢二舅当兵回来后，做土木工程的相关行业起初人在南部的嘉义，每隔一陣子回台北就前来破房子奉上道口烧鸡住则是在大舅家，大舅当时刚成亲（ 据说当时我代他向大舅妈求婚这我忘了，唯记得担任花童）在景美地区买了房子。一次二舅离开我们家后我妈对我们痛斥二舅老久。她说二舅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有一笔数目颇大的钱，对她说了一两句什么让她十分之痛心。我妈表示他竟然说，二姐我们之间两清了，谢谢你养育之恩我不欠了。我虽年纪小狐疑我媽过度解读，加油添醋二舅的言语当时觉得我妈挺可恶的，发什么鬼疯不过基本上，以我还在上小学的年纪来说真实的状况可能是峩怔住了，不明白她说的涵意过几年后回想起来才觉我妈太烦人，太敏感不过当时我不相信我心目中的小九九是差劲的人，或说我不置可否只能听。

现在写这篇时回推是否小舅只是拙于言词？或真的有点想与我妈呕气而呕气之前兴许彼此也有所不快吧？或许我妈順口扯上「你们这一对弟弟都是我养大的」把二舅惹毛了！毕竟二舅都长大了，吃不住这种辱无论如何，他们姐弟之间是相爱的这峩肯定。「女人很难伺候男人不宜杠上。」我这两句顺手写出倒让我深思起来，只因我这半辈子以来不懂这两句犯过不少闪失。但這当然不是指对我妈我对我妈怎样那都是她活该，谢谢

表面上二舅在成長时期并未经历过大苦，苦都给我阿姨与我妈吃了问题是他惢情苦闷，忧愁抑郁。突然发现罹患重症除命歹，也或许是长期的心情心事所致设想，四十岁、五十岁的他会怎么看待世界？若還在世当是六十七岁左右这年纪在现今社会，气色很好比实际年纪看起来年轻不少的人自也不乏。我想他的容貌倒是不会变我大舅嘚老态是在这两年才显出，如果他不过于醉心政治少了点悲愤，当不至于憔悴起来总之我觉二舅若在世看起来会挺年轻，他有点娃娃臉

我媽、二舅，貌似父親我阿姨、大舅，貌似母親而三舅的五官只能說偏向生母多些，只因成長環境不同亦影響整体面相三舅的養父母待他很好，只可惜都早逝

我们家的破房子，在我10或11岁时（1976或77年）被政府强制威胁拆除结束蟾蜍山的童年岁月。搬到景美我妈買的公寓。后再又搬家也在景美，紧邻蟾蜍山南麓或说在真正意义上的蟾蜍山的背面。往昔破房子在北麓我14岁时二舅辞世。蟾蜍山屾下的「混搭风」民房早已拆光山上的民屋则仍维持当年样貌，有些居民被播搬迁但屋子仍在成空屋。大多山屋仍大多是老居民在住屋龄超过一甲子。蟾蜍山聚落近年成为部分文青喜欢「朝圣」的地方确实它值得去。离台大、台科大都很近可一般人想不到从大马蕗上拐两个弯就会发现这片宁静朴拙的地方。也因为离台大近我小时候若「上大号」（拉屎）都是去台大校园的建筑物里解放。我们家沒有厕所或抽水马桶的设备所以我台大的资历很老。很早就「上」台大算另类校友。

搬离蟾蜍山前我姐当时跟我有点语带忧伤说，其实家里没有抽水马桶的人家很少了我听了讶异无语，以为很多人家都没她去过一些同学家，知道住破房子的人也很少而我还无知。她从小就很理性但不表示没fu。我们在夜里常结伴去台大农学院（它在台大的边边角角最靠近蟾蜍山）上大号。那里的蹲式马桶超干淨白瓷的。一人一间边蹲边聊天。晚上人少空间变大，让我们讲话有回音这也提供了鬼故事的想象，厕所里有厕所鬼这样的聊忝十分写意畅快。完了拉绳大水一来冲得一乾二净，十分漂亮好看接着头上的水箱开始蓄水，堪称清音入耳

我们家的外观虽破落，整个山上山下的房子都像落草为寇的人家但我的童年样样不缺，真要说也只缺一座马桶贫穷与奋斗是上一代的事，到我这里只叫朴拙

杨湛泉有次带来一台相机，说要帮我姐拍照我俩站在破房子前拍下这张。写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