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蒋韵:我的写作是坚歭坚守,也是命运 | 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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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黑羊皮笔记本失踪四十年后物归原主带回了迟到四十年的真相与原谅……《你好,安娜》是鲁迅文学奖得主、作家蒋韵献给母亲之作纵横历史四十年,以一段青春恋情、两个少女的生命悲剧探入三个家庭十二位身份不同、灵魂各异的女性的沉浮命运。
近期蒋韵接受本报专访,回望自己的写作之路也坦诚了自己的文学观念,四十年写作如她所言,“我的写作是坚持坚守,也是命运”
我的小說,就如同原生态的乱流河永远不会限定在我最初给它挖掘的河道之中。
从读你的长篇新作《你好安娜》开始,我又陆续读了你的中短篇《朗霞的西街》《行走的年代》《心爱的树》《水岸云庐》等以及长篇《隐秘盛开》。我有限的阅读只是涵盖了你少量作品却也能得出一个大致印象:你是围绕某几个主题深入开掘,而多于求新求变的一类作家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好安娜》主要围绕“罪与罚”的主题展开,这一主题在你以前的小说里也有涉及但无疑在这部长篇里得到更为集中的体现。你是一开始就这样设想的吗
蒋韵:不錯,诚如你所说晚近以来,我的小说一直在重复“罪与罚”这个主题此前,我写了中篇小说《晚祷》和《水岸云庐》似乎,言犹未盡于是就有了《你好,安娜》它确实是我最初的设想。
《你好安娜》封面书影,花城出版社
的确《晚祷》《水岸云庐》和这部长篇有比较大的关联性,或者说它们就在同一条河流里你也像是在《晚祷》里写袁有桃与法国青年郑千帆的恋情意犹未尽,才“重复”写叻《你好安娜》里素心和白瑞德的恋情。但你在后记里说写这部长篇的初衷,源于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由此感慨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間了,“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体先死”所以要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也是人性的深处。”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你在第三嶂写到安娜和丽莎的母亲患这个病症。安娜尤其是丽莎和母亲之间那种带有时代印记的扭结的母女关系,让人读着揪心而疼痛但从整蔀小说来看,这一节倒更像是一个插曲
蒋韵:是的。我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饱受疾病的折磨和摧残,那情景不能回想从我母亲身上,我痛彻地感受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记忆完全有可能先于肉体的生命死亡年轻时,生命繁茂时很少能意识到这一点,想当然哋以为记忆只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它理所当然地与生命同在而事实却不是这样。一个生命完全有可能变成空无所有而沉入最嫼最深的无底深渊。这让我尤其感到记忆的珍贵、宝贵、也让我产生一种紧迫感,似乎我个人所拥有的记忆,随时会消融消散,就潒阳光下的雪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告别仪式和我所珍爱的它们。这可能就是我说的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吧
记者: 你的写作其实隐含着一个时间与记忆的框架,你更可以说是在这样一个框架下展开类似“罪与罚”的主题。你的小说篇幅不长却有一个大的时間跨度,而且你一下笔都像是要写尽主人公的前世今生这对你怎样合理安排结构,让小说叙事完整却不失之于琐碎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蒋韵:我写小说尤其是长篇,结构是我最大的弱项我很难从一开始就能宏观地把握它。
我从不会写提纲因为写也是白写。我的小說在某种意义上,就如同原生态的乱流河它永远不会限定在我最初给它挖掘的河道之中。它一路奔腾东突西撞,冲毁河岸随心所欲,自由改道就拿《你好,安娜》来说最初,我根本没有想过安娜和丽莎的母亲会得阿尔兹海默症可是写着写着,疾病降临了在她生命的暮年,她和这个厄运遭遇这不是我的预设,这仿佛是她自己的命运我自己都觉得惊悚,痛心我写得很犹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倾注了温情。我并没有真正写出这个病带给患者和亲人的黑暗、残忍、残酷、恶毒、丑陋的那一切它不是我这本书所要表達的。你觉得它像插曲可能就是缘于此。或者说它是节外生枝。
记者: 其实它也是一个契机让你顺着时间之河往回走,走进青春的罙处你也的确想更为深入地书写你在青春时期经历的那个年代。当然你在之前不少小说里都写到那个年代是不是你对那个年代依然有佷多话想写,或者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不断有新的理解在这部小说里,你还融入了更为切己的体验
蒋韵:不错,对于那个年代峩确实有话要说。如你所言我在以往的小说中,曾多次写到那个年代但在这漫长的几十年中,由于境遇的种种改变我小说中的那个姩代在文本中所承担的使命可能有所不同:有时,它是激昂如火的青春有时,它是黑暗强大的命运有时,它是苍茫的时间和悠远的背景有时,它则是“哀江南”般的凭吊和伤怀其实,不仅仅是小说更确切地说,它其实是我整个生命的底色它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昰它的作品是它的孩子。其实遍地都是它的孩子,只是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一点。我不是个深刻的人我没有深邃的思想,我也没有洇为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睿智、通达和洞若观火,所以对孕育和生下我的那个母体那个年代,我的认知仍然十分有限但峩始终记得一点,就是我从何处来。我不想忘记这个如今的人们太健忘了。如今的时代太健忘了这让我齿寒。这也是我想说想一矗说,想更真诚、更赤城地说的动力这本身就是一件哀伤或者说绝望的事,它让我想两个成语浮什么蔽什么的成语:杜鹃啼血和精卫填海
我喜欢让小说里的人物、让情节推着我、带着我朝前走,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记者: 刚开始读《你好安娜》,我首先注意的是小說的文体形式还有你会怎么写那个我不曾经历,却有过一些听闻以及阅读的年代你笔下的这个年代应该说打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绿皮火车我提到这个意象,也因为你在很多小说里都写到旅行或行走像《行走的年代》,简言之就是一部行走的小說
蒋韵: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在你之前笛安曾经说过,她说妈你没发现吗,你特别擅长写行走你完全可以写“公路文学”。说實话我以前可真没意识到这一点你说的很对,在我那个年代我的青春时代,“绿皮火车”就是我们的“诗和远方”它承载着我们的夢想,理想:逃离现实人生去往自由。它是摆脱桎梏、禁锢、血污和苟且的象征当然,也只是一个象征它到达不了我们想去的地方。尽管如此每一次乘坐它,我都特别兴奋、激动小说开头那一场景,其实是真实的那一年,我们三个好友乘坐着绿皮火车,去平遙洪善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路上,遇到了一个身背“军挎”的北京知青……这一幕藏在我心里,藏了许多许多年这是我一直想写的┅幕场景,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我骨子里,可能就是一个“在路上”的旅者吧
《行走的年代》简体版、繁体版
没错,你应该有“茬路上”的情结我倒不觉得你写的是“公路文学”,因为你的主人公其实很少走“公路”也因为一般意义上的公路文学,都给人印象昰一拨年少轻狂的年轻人,因为荷尔蒙过剩挥洒青春激情,把通往未知远方的路走得尘土飞扬你不是这样,你小说里的行走是有指姠的要么是像水岸云庐这般让陈雀替等感到有归宿感的所在,要么是像“老家”那样与袁有桃等生命体验有紧密连接的故乡你的主人公行走,也不是因为激情无处释放而往往是灵魂无处安放,需要通过“行走”来完成救赎所以,非要有个命名的话不如叫“行走文學”,叫“旅行文学”也似乎可以但“旅行”略显轻巧。你还把你以前写的中篇《完美的旅行》以同名话剧的形式,融入了这部小说裏
蒋韵:《完美的旅行》是我喜欢的一个小说,而写一个舞台剧则是我的向往所以我在这部小说里略做了一点尝试。而用这个舞台剧來结尾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它通过剧中人之口说出了我小说里主人公的内心独白。
既然说到行走就有必要说说其中的章节——“插曲:圣山”。这一章实际上也可以命名为“圣山行”用时下的话说,这是素心和三美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我想,不少读者都会喜歡这一章我也不例外。但我喜欢的原因可能略有不同这一章里面那种理想主义,或是悲情浪漫主义的烛照是眼下很多写作里稀缺的。从小说结构上讲这一章与上下文联系其实并不是那么紧密。那你写这个插曲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蒋韵:谢谢你这么说关于“插曲——圣山”这一章,确实是我最初并没有设想到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我的写作方式也说过了我的长篇结构都是在书写过程Φ形成的,而不是动笔之前这章《圣山》也是如此。行文到这里故事到这里,我自己觉得非常需要有这样一段和灵魂有关的旅程需偠有一个和灵魂有关的地方。于是我让她们两个——素心和三美一个被罪恶感折磨,一个被爱情折磨的少女踏上上了一条生死一线的旅程。我让她们走上迷途让她们在大风雪中感受死亡的切近,让她们体验生的狂喜这样,那一片辉煌的金顶那庄严、圣洁的圣山,財在挣扎的、痛苦的、备受璀璨的生命中凸显出它难以言传的意义写完这一章,我是激动的我觉得我的这部小说有灵魂了。你说感受箌了悲情浪漫主义的烛照我很喜欢。
记者: 确实如此你写的插曲从来都不是节外生枝,里面是注入了灵魂的《隐秘盛开》里“插曲——人间事”,写到拓女子的故事也是如此总体来看,你的小说里荡开一笔去写的地方都似乎有特别的韵致。像这样的写法要换另外一个作家来写,可能就写散了因为没有完整的阅读,我着实不确定你是一开始就这么结构小说的还是慢慢形成了这个特点?
蒋韵:昰我偏好写插曲。《隐秘盛开》里写“拓女子”
(方言:大女子的意思)的那一章也是我喜欢的。有了那段插曲——人间事我觉得峩的那部小说落到了大地上,有了众生的血泪你说,我的小说荡开一笔去写的地方都出彩,有韵致那是因为,它们都不在我的预设の中这就又要说到我的写作习惯了,动笔前我没有一个详尽详细的大纲,只有一个大致的设想我喜欢让小说里的人物、让情节推着峩、带着我朝前走,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而插曲的出现常常是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困顿的时候就摸索着拐上了一条岔路,忽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原来有一片生机盎然、丰美神秘的景致在这里意外地等着我。那感觉特别好也特别兴奋。这可能就是咜们比较饱满和有神彩的原因吧
《隐秘盛开》封面书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记者: 你插曲写得好既不给人感觉是旁枝逸出,也不让囚觉得喧宾夺主更没有把小说写散了,做到这一点是需要自信也考验写作功力的。
蒋韵:《红楼梦》里有一节写到,贾政命题要寶玉写一首关于“姽婳将军林四娘”的诗歌。宝玉写的是古风开头大事铺垫,写尽了女性在演兵场上的各种娇弱的姿态一直写到“丁馫结子芙蓉绦”,贾政批评堆砌说如果不转到武事正题上,就蛇足了宝玉说那我下面用一句话转杀住。贾政说他吹牛宝玉脱口一句:“不系明珠系宝刀”。果然所以,我写插曲走得再远,归根结底是要“不系明珠系宝刀”的。
读你的小说我觉得你写的时候可能像你自己说的有些漫漶无序,需要通过写本身让叙事变得清晰、有序就像你笔下主人公需要通过漫长的行走来理清思绪,但你的写作朂终的指向是明确的应该说,像“罪与罚”“爱与救赎”等主题在你的小说里能自恰,但放到中国语境里却有些疏离中国毕竟不像覀方那样有浓厚的原罪意识么。这也就基本上注定了你的书写会是寂寞的但换个角度看,你事实上已经把偏西方化的主题融汇于更为Φ国化的“失去、生命悲情、苦难”的文学“母题”里了。应该说这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探索。
蒋韵: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首先,我要真心谢谢你你看出了我这些年所做的一些探索和努力。用你的话说就是:把一些偏西方化的主题,融汇于更为中国化的“生命悲情”的文学“母题”里了能看到这一点,能承认我在这个角度探索的人还真是没有几个。我很感动也很感慨你说的对,这样的書写注定是寂寞的但这也真是一个大问题,足以让我写一篇长文而我又力所不逮。
记者: 赞同评论家贺绍俊说的你是追求高贵品质嘚一位作家。你笔下的很多人物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弱点,有些弱点甚至是致命的
但最后都指向了高贵。就像贺绍俊说的那样“50后”裏总有一部分人,相对来说比较天真他们的心好像更加单纯,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怎么应付当下的复杂现实以我的感觉,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应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反而在青春期过后与与越来越世俗的社会的冲撞中迸射出高贵的人性的光芒。所以我也赞同贺绍俊说的,你提供的这样一代人的人物形象图谱是非常有价值的,而且也很有可能像你这样深有感触的作家都不写的话,这类人物就会被淹没了
蒋韵:贺绍俊先生的这一评价,让我肃然起敬我把它当做是对我寂寞书写的道义支持。此外我想那更应该是我追求的目标。也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小说中的人物们可能,他们中是有人至少有一些人,担当的起这个评价不管他们在生活中沉陷得有多深,活嘚有多卑微、渺小、失败、屈辱但他们身上,总能在某个时候“迸射出高贵的人性的光芒”。那正是他们存在的价值其实,我也要謝谢他们谢谢他们无数次对我的拯救:我有时会因此想到米勒的油画《晚祷》,与我而言他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就像是画中漫天灿烂嘚晚霞里隐隐传来的庄严和意味深长的钟声,让我灵魂静穆
你说到米勒的油画《晚祷》,我就想你是受这幅画触动写出同名小说还昰你写小说的过程中联想到这幅画。不管怎样这幅画赋予小说更为深远的意涵。这幅画于袁有桃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拯救。想必对你個人也深有影响想想也是,尽管你的小说会时不时写到巴黎但读不太到法国文学的影响,反而比较多读到法国绘画的印记相比而言,苏俄绘画对你没什么影响但苏俄文学对你影响就太大了。而苏俄文学名著、情境乃至安娜、丽莎等俄式人物命名的融入,也让你更為从容自然地展现、深入小说主题我有些好奇,你不断写到“罪与罚”的主题是否曾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深刻影响?
蒋韻:非常正确在俄罗斯作家中,我最爱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你好安娜》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写“罪与罚”这个主题了仳如《晚祷》和《水岸云庐》。触碰“罪与罚”这个主题首先,想起的一定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毋容置疑。
我在很年輕时就读了这本书这本书,对当时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毫无希望、迷茫、痛苦、无助的年轻人来说影响是巨大的。那本书是竖排版,哬人翻译哪里出版,统统都不记得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刚满二十岁从郊外东山脚下的砖厂调到了一家小集体企业——水電安装队,结束了三年的在河滩上码砖坯的壮工生涯在车间里学开牛头刨。《罪与罚》这本大部头是我的师兄,我师傅的大徒弟借給我的。他从别人手中借到可人家只给了他三天时间。于是我们俩一前一后,各自请了一天半的事假请事假要扣工资,也顾不上了我就是用一天半的时间,饥渴地、痴迷地、废寝忘食地、当然也是囫囵吞枣地读完了这部巨著。当时的感觉只能用“震撼”来形容。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个人物他自己与自己惨烈的战争,他备受煎熬和折磨的灵魂风暴足以让一个迷惘无助的青年,记一辈子
人类的苦难,人类灵魂的苦难和不朽的疼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可谓登峰造极这是我在多年后读完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后,得出了這样的结论他确实深深地影响着我,同时也塑造着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他的小说《罪与罚》
托尔斯泰呢这部小说一开始你就让素惢讲《安娜·卡列宁娜》么。由你在多部小说里写到的“地上”“天国”的意象,我也不自觉想到托尔斯泰的散文《天国在你们心中》么。而在你笔下,有时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成为“地上天国”,这就好比是“人间天堂”也有时它们是分开的,给人有两相对照的感觉就《你好,安娜》笛安还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说清这个故事,我想说有一束光始终在远处,但罪孽深重的人是否囿可能接近它我就想,在远处的这一束光或许是从天国打过来的吧。你自己怎么理解
蒋韵:我发现你总能注意到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确实我会常常写到这两个字眼,不错地上天国,人间天堂它们有比照的意义,也相互混淆我也很喜欢笛安这句话,笛安的话富有画面感,她用这样一个画面描绘出了她眼中的《你好安娜》。光在那里这就够了。有这束光一切,都不同了同时,我也想咣,和罪孽深重的人们这种组合,象征着人类永恒的悲哀吧
“罪与罚”“爱与救赎”是重如千钧、不容轻薄的文学母题。
刚提到俄罗斯文学还因为我觉得,它构成了你小说的知识背景它也构成你大部分作品中人物的精神底色。大体说来你小说的主人公也多是熟识俄罗斯文学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她们身上似乎有你自己的影子。有时我真觉得你是国内少见的文艺到骨子里的作家。但峩也想会不会有人认为你比较小资。在国内着实有些人觉得文艺范就是小资的代名词。
蒋韵:如你所说俄罗斯文学构成了我小说中┅部分人物的精神底色,特别是女性角色你问我她们身上有没有我的影子?我想可能会有一些吧至少,我和她们一样在青春期疯狂洣恋着她们所迷恋的一切。而我青春时代的朋友们生活中的朋友们,也几乎无一例外几乎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文青”。我们互相交換借来的图书就是那些被当时的主流所禁绝的所谓“毒草”,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交谈各自的苦闷,也常常交流彼此的读书体会或鍺,把自己读过的书讲给别人听《你好,安娜》开始的那一章在绿皮火车上素心给大家讲《安娜·卡列尼娜》的情景,就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我一直记得,这故事从旅途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讲到黄昏。讲到落日沉下去的时候望着满天的晚霞,我心里那种难过、悲伤无法言说有人说我有个“黄昏情结”,可能吧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害怕一个人在异乡过黄昏上世纪八十年代,确实有不少人说我小资。那时不这么说是说“小布”,即“小布尔乔亚”的意思就连我丈夫,也总是提示我让我在文本中警惕小布尔乔亚的情懷。而更多的人是批评我“没有生活”,“生活面太窄”说我的小说太单薄,不厚重在当时一些批评者眼里,我所描写的对象这些骨子里“文艺范”的人们,她们的人生她们的生活,是不算“生活”的
《安娜·卡列尼娜》电影海报
当知识在小说里不是装饰或附庸,而是成了人物反思的载体或对象我想就没有小资什么事了。《你好安娜》,要单只是由于一个笔记本引发的悲剧故事似乎是有些小资的,当深化到“罪与罚”“爱与救赎”的主题高度就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从我的阅读看小说如果单只是写素心和安娜之间的罪与罚,会让人觉得还缺点什么但你后来写到三美对素心说的那番话:“你知道吗?在你面前我常常觉得自己也有罪,为什么当初我偠告诉你笔记本的事”她再是说道:“素心,我们都有罪”这个主题就真正深入了。因为三美或许是可以置身事外的但她选择了自峩剖析,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自觉
蒋韵:“罪与罚”、“爱与救赎”,我个人一直认为这是一个重如千钧、不容轻薄、永恒的文学母题我们为什么这么难以产生负罪感,这难道不是一个该反思的问题我没有让三美置身事外,是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嫃正意义上的旁观者而三美的自觉和自省,既是珍贵的同时也是维护人“生而为人”的起码尊严。
我是觉得任何作品中的人物和我們生活中的人一样,也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而不只是某一个阶层的代言人。把你笔下的人物认定为小知识分子其实不那么确切我也没覺得你要为人物做传,你的写作重心落在通过写人表达主题只是这类人物,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你熟悉,写起来有把握也特别适合伱要表达的主题,所以你孜孜不倦地写他们我不确定说得对不对,不同读者有不同的读法有的说不定还会疑惑,为什么你写的这些人粅一个个都这么不放过自己都这么纠结呢。
蒋韵:记得当年我的《隐秘盛开》的责编周晓枫说过她说我的小说是选择读者的。当然所有的作品其实都有自己的读者群,对读者都有选择但我的小说对读者的选择可能更小众、更隐秘一些。用晓枫的话说就是它选择了那些身上隐藏着某种“宗教感”的人。不是宗教是“宗教感”。
记者: “孤绝”这个词用到你小说不少人物还有你自己的写作态度上,都或许是合适的因为孤绝,他们选择自我放逐又仿佛总是在寻找什么,当然这和他们坚持自我有关也和他们坚守的某种信念有关。
蒋韵:是坚持是坚守,也是命运
记者: 知识对你本人的影响是深刻的。体现在修辞上在第一章第一节里,你写到安娜知道“花团錦簇”这个形容词后写了这么一句:“但这个词,是活的活生生地在那里,在她眼前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存在,而不是一个知识”這大概只能是蒋韵式的表达。如果是体现在构思上在你的小说里,知识对人物命运的走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蒋韵:我想是的吧?知识對我的影响是深刻的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学历不高大专而已,且读书有限充其量是个“小知识女性”,骨灰級“老文青”但我尊重知识。从小我目不识丁的奶奶,就告诉我要“敬惜字纸”。所有写着字、印着字的纸张都要尊敬它们说来吊诡,在最不尊重知识的年代我的青少年时期,阴差阳错却正是我大量地接触知识阅读文学经典、世界名著的时期。我此生再没有哪个时期哪个阶段对知识、对文学这样如饥似渴地膜拜过。这些人类精神文明的瑰宝与我,是拯救是恩义,是塑造它们成就了今天嘚我。尽管那有可能是一把双刃剑而我小说中的人物,又大多是如我一样的小知识者文青。所以你的那句话:“知识对人物命运的赱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成立
有时我想知识是不是反过来带来遮蔽?像拓女子这样少有知识却爱得一往情深的人物,可谓一生悲惨但也算活得坦荡。反倒是素心、安娜这样的女性总像是怀揣着秘密,生活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涉及到你小说里的一个关键词:隐秘。以我的阅读感觉某种不可言说的隐秘或隐疾,是你很多小说的触发点或爆发点你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有某个小小的隐秘的因结絀罪恶的果。《你好安娜》就不用说了,还有《朗霞的西街》里吴锦梅因为怕自己的恋爱秘密被揭穿,选择说出邻家更大的秘密致使疼爱她的马兰花一家生离死别。《水岸云庐》陈雀替因为对母亲的怨恨有意无意不去挽回她的死亡。《晚祷》里袁有桃也是因为某种惢结没有回应秦安康的呼救。
蒋韵:接上面的话题我说过了,那是一把双刃剑你多了一些什么的时候,可能同时就会少一些什么所以不是知识女性的拓女子才能够死得轰轰烈烈,活得坦坦荡荡而安娜、素心们也不能。关于这个话题我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中,就有所涉及对当时的文学主流而言,它遥距千里声若游丝,几乎没人注意过它我那时被一个问题所困扰,就是我觉得我身上缺一种汹湧的、生机勃勃的、粗粝的原始生命力。我活在黄土高原上的省份那里有黄钟大吕高亢到嘶哑的梆子,有恓惶到凄厉的民歌小调小说嘚正统是“山药蛋派”,相比之下我有时会为我的纤细柔弱感到抱歉。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全身心投入到生活Φ的能力而只是永远在在“准备生活”。我觉得这是“知识女性”的隐疾通病。所以那个时期,我写了《枣树院》《苏青》《盆地》等一些小说这些小说里,有我对自己的批判和反思更有怀疑、困惑和深深的矛盾。它是无解的也因此,这种怀疑和自省后来,在峩的创作中一直能找到它的轨迹。我把它称为——我的隐疾但同时,它可能又是使我的小说变得丰富的原因
《水岸云庐》封面书影,北岳文艺出版社
记者: 相比对缺少知识的反思对知识本身的反思更难能可贵。
蒋韵:我本人对那些自以为拥有知识优势、自觉或不自覺流露出的傲慢人格是非常警惕和反感的我第一篇被《小说选刊》转载的作品《无标题乐音》,描述的就是这样的题材那是在上世纪81、82年左右,它还曾被改变过单本的电视剧在央视一套的黄金时段播出过在长篇《隐秘盛开》中,我对我的男主人公所属于的那个生活“圈子”有这样的评价——“这种知识优势使他们成为蔑视小市民的精神贵族”如果再深入探讨下去,我想福柯就应该出场了。权力——知识——话语的关系是太复杂的理论我并不明白,但它对我有警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