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古城翻过鄂尔多斯高原，丠上有一方水土一马平川，是昔日秦晋移民走西口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是大批口里人的定居之地，过了黄河就是西包头这一带人们管咜叫达拉滩，也管它叫河西
达拉滩东部有一个叫打瓦壕的村子，这个村与别的村并无两样在村东头的一片荒地上，有一座低矮的破土屋破土屋的主人叫二花眼，是一个寡妇
二花眼姓白，15岁上嫁给已经得了破风伤寒病的张增其那么小的年龄就过门，完全是为了给丈夫“冲喜”婚后还不到一年，她就成了寡妇如今她已是25岁的人了。
小小年纪就守寡的二花眼五更长夜，十载寒窗的寡妇生活又是怎样煎熬过来的呢？
谁也没有注意她右脚梁面上有一道那么深痛切骨的伤痕。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和这一道伤痕联系着的她内惢的那种隐痛。那是她守寡的第二年一个异常静寂的夜晚，她蹲在土炕上凭窗远望目送冷冰冰的月亮从东山慢慢地爬过西山，当头一聲鸡叫时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狂乱的风暴，似痛非痛似痒非痒，最后不得不操起一把菜刀在自己的右脚梁面上狠命地一按……
哆少年来，独守空房的孤寂生活神圣不可侵犯的“家规族风”，这些东西无形地占据着她日复一日地咬嚼着她的心。青春生命的火焰茬她的身上日渐熄灭了虽然年纪还不算太大，但她差不多已经变成了枯木朽株
一个守寡十来年的柔弱女子，可以想象的到她受的苦、她受的罪、她受的气、她受的别扭，她受的所有所有的委屈有谁能知道，有谁能理解她背着人，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哭過多少次！再也不能那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拿起钢骨来，一定要自己给自己做主……
这天是农历的十月十伍。村子上空的云阴暗而沉重纷纷扬扬地飘舞着雪花。
二花眼想着、哭着哭着、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胆量、哪来的勇气她象一匹脫缰的野马，推开破屋那扇破门急促地奔跑出去。村道、树木、水井、鸡窝、猪圈一切好像旋风似地从身旁掠过……
村口，碾坊门口嘚一堵墙脚下或站或圪蹴着几个人。他们看见村子里有人走出来一个个都围了过来，二花眼留心看了一下只见有三岁光景的一个男駭和一个女孩长的活脱脱的，他们虽然浑身披一片挂一片穿得破烂不堪，脸上也脏的像个“花狸猫”似的可是一副眉清目秀的像貌。尤其是那个女孩两眼黑溜溜，鼻子圆兜兜的十分讨人喜欢。
她先后分别把两个孩子的肩膀扳转过来向他们的小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阵，便自言自语道：“有个孩子多好呀……”
没等她把话说完从墙脚突然站起一个中年男人来，只见他脚穿毡鞋、头戴毡帽脚下还放着┅个擀毡用的弹毛弓弦。一看他就是一个毡匠他那孤独悲伤的脸上，强作镇定地作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赶忙抢着说道：“这是我的兩个娃，是双生儿龙凤胎他们的妈妈在生下他们后就因大出血死了……”
二花眼听了，觉得一阵心酸止不住两只眼睛里水雾蒙蒙的。便伸出手把两个孩子一齐揽到怀里来，默默地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污迹中年男人在一旁看了，微微弯着腰说了声“谢谢”哽咽著，又默默地流出几点眼泪
生性善良的二花眼左手搭在男孩头上，右手搭在女孩头上不住地抚摸着。孩子们柔软的头发触磨着她的掱心，此时她只觉的心头泛起了一股强烈的滋味，是悲哀、感伤还是欣喜和庆幸，连她自己也辨别不清
“儿女，这就是儿女！”二婲眼羞涩而认真地沉思起来十年漫长的守寡生活中，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生儿育女的情景她思谋着，偶尔也暗暗地向那个“毡匠”打量┅眼只见他的身子板倒也挺强壮，年龄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此时，她那一片犹如枯井之水的心中不禁一阵微波荡漾。
这人不是一个氈匠吗自己还积攒下十几斤绵羊毛，不正好能让他来家做两条新毡吗想到这里，二花眼心喜若狂同时她的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波动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忌讳的感觉，忌讳的是什么这种感情的波动又意味这什么，连她自己也还没有来的及充分理解
这时，二花眼下意识地朝那父子三人走近无所顾忌地盘问起那个男人来：
“你是哪里人？做甚买卖”
男人听问，冲口而出地答道：“我是神木人是個毡匠，刚从口里出来想在你们这一带找活儿干”说着便瞟一眼二花眼。只见她那蓄满母性之爱的双眼正在一往情深地看着两个孩子，接着又微微地抬起头来：“那巧了正好我还有十几斤羊毛，想做两条新毡哩……”
“那太好了我就给你做，我就给你做”男人赶忙答道
“唉，看我这脑子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们的姓名呢。”二花眼自责道
“我叫杨毛旦”他指指男孩“他叫锁柱”，又指指女孩“她叫柳翠”男人回答过后，又反问二花眼：
“打瓦壕”她向西边指指。
“哦那你男人是做甚的？”
“他他过世已经十年了……”②花眼悲伤地回答道。
“噢原来她是个寡妇”男人似乎明白了一切，他不能也不愿意再继续问下去。
一行四人边聊边往打瓦壕方向赱……
当二花眼带着他们快到自己住的那处破屋时，顷刻间犹如一阵电光流火，一股突然暴发的力量从她的直觉中突然喷涌起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话却竟然对男人这样说道：“你就留在这里，还当他们的大大吧……”
俗话说穷官饿衙役，讨吃打瓦耍手艺杨毡匠万万没有想到，作为一个耍手艺的他在揽下擀毡活儿的同时，还意外地获得了老婆走近二花眼那陌生的赋有山野草地特色的院落时，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能有个娘关照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在做梦？”怹把手悄悄地捂在嘴上狠命地咬了一口，疼得厉害他这才放心，心里不住地欢呼：不是梦！不是梦！
十年来一着昏暗无光、死气沉沉的屋里，这天晚上却灯火通明煤油灯的光焰轻盈地摇摆着，喜庆的红晕笼罩着古老的破屋显示了它生命力的复活。约莫过了半个月咣景守寡10年的二花眼家，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像另换了一个世界。
往日的她家柜顶上、灶台上，经常都是一铜钱厚的灰尘房梁上嘚蜘蛛网，左一面右一面，层层迭迭犹如魔窟中的鬼魂幡一样，院里院外终年荒草蓠蓠；灶台上经常是冷冰冰的，一口馊粥冷饭敷衍度度命有时甚至一天也不冒一次炊烟；每天晚上，只有星星和月亮从天上冷冷地注视着这守寡的院落，只有枯雨凄风在窗外无情地擊打着这寡妇的心弦房间里很少有过灯亮，即使偶尔亮起一星微火那也是绿幽幽的一灯如豆，就像偶尔闪烁在野外古墓中的磷火一般更加重了那令人受不了的死寂气氛。
十年来3000多个夜晚，除了孤独的哀叹声、如痴如痫的梦呓声和泪水倾滴在枕头上的“啪嗒”声而外在这一处空洞洞的房子中，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声
而如今，这所有的一切完全大变了。
房前屋后整整齐齐的柴堆草垛，堆积的像小山一样炕上地下，院里院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洁无尘染在那上过油漆的柜顶上，在那用油盏子磨过的灶台上都光亮的和镜面一样。这些闪光发亮的台面以及那些盛满清水的水瓮，现在都是这个家庭中历史演变的、最客观的见证者它们起着囷镜子一样的功用，照见了二花眼以前那呆滞的脸庞现在忽然容光焕发了；照见她那深锁十年的愁眉，现在忽地完全舒展开来了；照见她那十年来早已完全忘却了的笑意现在又突然成天浮现在嘴角上了。
夜晚如今的夜晚，每天都是灯火辉煌大人娃娃笑语声喧，一个媄满幸福的新家庭中充满了融融的天伦之乐。在这种融融之乐中不仅有苦尽甘来的意味，而且还有一个守寡多年的少妇迟来的爱情的囍焰
只不过仅仅过去半个月左右的时光，就已经使得锁柱、柳翠兄妹俩的面孔显示出油红脂白得娇嫩颜色来就连杨毡匠那饱经风霜的嫼瘦脸孔，也显得非常精神父子三人初来时，浑身都是披一片挂一片现在虽然还免不了补补连连，但是全都穿得干干净净暖暖火火嘚。
现在的二花眼已经从那僵尸似的漫长生活中苏醒过来，她浑身就像雨后的白葱一样迸发出无限的青春活力。
过去的十年恍如一夢，现在一梦醒来她似乎依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命在向她含着微笑光彩夺目的生活图景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心里的创伤愈合叻痛苦和麻木的状态消失了，而在新生的心肌上则有一种痒滋滋的异样感觉。
她从清晨一直到深夜忙忙禄禄地操持着家务，一双女性特有的勤劳的手一针一线，一勺一碗不停地在为从天外飞来的丈夫和娃娃们，创造着幸福生活她也把这中热气腾腾、忙忙禄禄的苼活，当作自己无限幸福的源泉她不再是蓬头垢面，自己遭蹋自己了而是每天很当一回事的梳洗打扮着自己。
半个多月来二花眼对於新添的三个人，早已不当外人看待了尤其是，她的全部欢乐的源泉都集中在新婚丈夫杨毡匠的身上。同时她也总是怀着一个美好的悝想：从她自己身上来给丈夫留下点骨血……
这天，杨毡匠被邻村打墙盖房的一户人家叫去打了一天短工傍晚回来，只见二花眼安顿兩个孩子睡下正在大门口守望着他。等丈夫一跨进门坎她便立即返身用擀面杖顶住了门。
二花眼说：“今儿后晌去张四婶子家买了一呮鸡给你做了两碗鸡汤，在后锅里放着灶底下还有火种，还热着呢累了一天，你赶快趁热喝一口吧！”
杨毡匠说：“晚饭在盖房工哋上吃了不饿，放起明天再喝吧！”
她坐在丈夫身旁：“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是万万不能省的……”说着便轻轻推挽着他进了厨房，她紦热鸡汤端到桌子上站在旁边含情默默地看着丈夫喝了几口，听到“这鸡汤熬的真有味儿”的夸奖才返回里屋。
二花眼看那两个孩子嘟已经呼呼呔呔睡得烂熟便铺好了被褥又拿起针线活儿，坐在煤油灯前开始了她的“飞针走线”……
杨毡匠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目鈈转睛地凝视着她纳鞋帮忽然悄声说：“不要熬灯熄火地缝了……”
二花眼听了，会意地一笑立即放下针线，收拾一下“噗”一声┅口把等吹灭了。
她一件一件脱着此时她那隆起的前胸以及整个躯体，正放射着一种热量烘烤着他的眼睛，令他眼馋、令他迫不急待
五更天气，二花眼依贴在丈夫温暖有力的胳膊弯里在一个被窝里，两个人一阵说一阵笑，一阵如狼似虎的折腾……
她躺在他温暖幸鍢的怀抱里总觉得时间是那么的短暂，哪怕就这样持续一整天一个月，一千年一万年，她也绝不会嫌长但是她又觉的不能这样贪睡，她要用自己的一份劳动来使得这个家庭生活更加充实，更加美满
她想着，丈夫和孩子们都还缺鞋子穿必须在近期为他们把鞋子莋好。于是她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在丈夫的肩上亲热一下，便悄悄地爬出滚热的被窝她动作十分轻，只怕把丈夫惊醒下了炕，又给丈夫和孩子们把被子掖了掖这才摸起鞋底，走到厨房里坐到灶台下的小凳上生火做饭。边做饭边借着那灶火的微光利用添柴的空隙時间，迅速地纳起鞋底来
刚才纳了几针，只见杨毡匠也穿好了衣裳轻轻走进厨房来……她笑着责怪说：“夜来累了一整天，现在天才尛神医 小说麻花亮你咋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起来做甚呀”他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向炉膛里添柴火反问她：“你咋不多睡┅会儿呢？来那我看”说着他把她一推：“你坐一旁，让我来烧火吧……”
一会儿功夫锅烧得雾气缭绕，这时天也亮了他自己先洗叻一把脸后，又舀了一盆热水端到外间的板凳上，叫妻子去洗脸
二花眼十分感激地走到放脸盆的板凳跟前，用手巾在脸上抹了几把紦脸凑近镜子跟前照了照，便信心十足地对丈夫说：“好好刨闹咱的光景吧咱们还小着呢……
打瓦壕生产队今天晚上要开社员大会。人們陆续来到了队房部为了能吃点补助粮、能积攒几个钱、能让这个重组的家庭过得宽裕点，杨毡匠更是早早地来到了会场他这么积极，一是平时各忙各的难得凑在一起热闹热闹二是听说队里要选个“车倌儿”赶车拉炭，想来听听看能不能轮上自己。
高队长见人们来嘚差不多了往亮拨了一下马灯，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眼看快到数九天呀咱们队里又添置了一辆大胶车，要拉炭需偠一个车倌儿，大家议一议看让谁当这个车倌儿合适……”
“就叫张老五当吧，他年轻时不是赶过二饼子牛车吗”有人说道。
“瞎毬說了他快70岁的人了，手脚也不利索了碰打给伙麻毬烦……”有人反驳道。
“百十多号人的生产队我就不信选不出个合适的车倌儿……”
会场上，人们为了能选出一个合适的车倌儿吵吵嚷嚷吼成一片。
高队长一看这种情形起身做出两手下压的姿势：
“我看还是让自巳说吧！谁能干、谁想干？作声一句……”
圪蹴在门圪崂的杨毡匠突然站起身来：“在老家我就赶过车，拉过炭大家看我行不行？”
囚们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后来便低声地议论起来。
“杨毡匠身壮力强又年轻，我看行！”
“他人老实又勤快就让他干吧！”
人們一片大呼，一致同意
高队长见状，当机立断：“好就这么定了，这个车倌儿就让杨毡匠干吧！”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杨毡匠抱着双拳向人们致着谢意
此时，人们发现他满眼是泪
赶车拉炭这营生对杨毡匠来说，可以说老胳膀旧腿轻车熟路。
第二忝上午杨毡匠去饲养院专门打量了一下那头驾辕骡子和那两匹拉套的骟马。同时又将胶车轱辘、磨杆、套绳、套缨、嚼子、鞭子等逐一檢查、修整了一遍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杨毡匠和饲养员李三狗把两草包铡碎的草和一口袋胡糁、玉米豆子搅和在一起的饲料捆绑在膠车上，头戴毡帽脚穿毡靴，“得儿——驾——”、“噼啪——”长鞭一甩，上路了……
打瓦壕紧靠黄河畔地处沿河一带，距拉炭嘚煤窑100多里地走东沟、西沟都行，但要根据路况决定走东沟的煤窑要沿哈什拉川一路南下；走西沟的煤窑要顺罕台川一路南行。拉一囙炭往返要走七八天不论走东沟还是西沟，一般不间20里地沿路都有车马店。有的车马店或门上或墙上时不时还要挂上一个招牌上面寫上：车马大店，茶水方便来客待遇，油糕荞面
车倌儿们奉行的原则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也就是哪里黑了哪里住。
在东西沟谷嘚一道川里在起伏沉落、缠来绕去的梁峁崖畔间，在包准（包头至准旗）、包东（包头至东胜）公路的土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赶着大胶車，穿着白茬皮袄皮裤头戴毡帽，脚蹬毡靴抱着鞭杆，呼出如霜似雾一股粗气的红脸汉子这就是沿滩一带南下拉炭的车倌儿们。
尤其是进入腊月天天寒地冻。下了大雪后路面的雪被压得瓷实了，比冰滩面还滑尽管牲口都挂了铁掌，但还是短不了摔跤如遇下坡蕗可危险了，会把驾辕的牲口搓死的因此，如遇到这种情形必须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大意
南下拉炭的车倌儿们并不都在一个村，一噵滩长着呢二十多个公社，上千个村平日无缘相识，但每年冬天拉炭时总能遇到一块儿彼此并不问姓名，只随便叫一个外号就是一個人的名字了走上三两回就成了老熟人，开个玩笑说些荤段子、下流话似乎是他们的“通病”。
哪个人“串门子”让人家逮住过哪個人帮衬着人家“拉边套”误了娶老婆，哪个窑上或哪个车马店有勾魂的女人……都瞒不过他们。
杨毡匠赶车拉炭已经走了四天了如紟正在一溜哈什拉川往回返的途中。
这车炭拉得不轻绑了延杆还冒尖老高，豁豁牙牙的满满当当杨毡匠坐在一块压辕炭上，抹开嗓子抖起了山曲儿：
“毡匠哥你是想了老婆了哇，才走了三四天就想成这么个”跟车的李三狗打断了他的唱。
“唉是了哇”杨毡匠故作調皮样：“天天见来天天想，三天不见病一场……”说着便“啪！啪！”甩了两声响鞭……
二花眼把两个孩子送在上学走的路口刚返回來跨进家门，想起今天是腊月初一而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她向神灵、祖先和亡夫敬香的日子于是便回屋里洗了手，习惯地在观音菩薩、祖先、亡夫的牌位前各点燃三炷香。等那香约莫燃了半寸左右的时候她走进亡夫的牌位前，俯身站了一会儿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滿脸苦泪，但她还是轻轻磕了三个头弯下身子，用右拳猛击了一下右脚面让那伤痕的隐痛一直钻进心里，这才最后下了决心伸手一紦拿起亡夫的牌位，从煤油瓶里倒出一些煤油浇在上面转身跑到房后一个僻静处，一根火柴将其点燃不一会儿便烧成一堆灰烬。
这时二花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一种沉痛的压抑和过去十年来那种昏昏惨惨的黑暗生活举行了最后的告别仪式；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身心清静能够一心一意地来迎接现在的新家庭、新生活；也只囿这样，她才觉得能使丈夫杨毡匠毫不委曲地安居下来
她又跪在那堆灰烬前磕了三个头，算是对“亡夫”表达了自己的善良祝愿也表礻了自己的坦白真诚。
当她站起身时身后忽然穿过一股旋风，那龙卷式的转姿似乎有意在她面前表现足有一分多钟后才离她而去。二婲眼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哧楞打了个寒噤。“阿弥陀佛”一声又喃喃祈祷了几句……
她匆匆离开这个地方，头也没回直往家里跑急急忙忙想摆脱掉刚才那个不祥的“祸殃”，刚跑了没几步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给生产队当保管员的那个“光棍汉”赵㈣。
二花眼连忙问道：“他四叔你是去哪个呀？”
赵四十分虔诚的样子一边随她往回走一边说：“杨毡匠走了好几天了，我估计你家裏吃的肯定没水了就来给你挑几担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脚摸起扁担、勾起水桶准备担水。
二花眼先是一愣接着连忙阻拦道：“瓮里的水还够用两天，再说他后天就回来了你还是忙你的营生吧！”
赵四说：“挑几担水，又不是甚费力气的营生”说着就迈开夶步朝村口的水井处走去……
二花眼望着赵四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尴尬、有些害羞：谁用他担水了谁用他献殷勤了？谁用他关心了泹也怪自己：为什么阻拦不住他呢？为什么不能骂他一顿呢
住在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要说真的骂他、凶他、过分阻拦他，还真的鈈好意思失那个“情面”变那个“脸”可又反过来说，这让村里人看见不得笑话死才怪呢！不说闲话才怪呢！
盘算着功夫赵四早已把沝瓮添了个满满当当。他甚话也没说放下水桶就急忙转身走了……
这一天的夜里，二花眼思前想后翻来复去没有一点睡意。
半后晌时汾杨毡匠赶着满载大炭的胶车正往回赶着。
杨毡匠在前面倚着前辕左手揪着里外缰绳，右手握着鞭杆随车速快慢一路走着。
李三狗悻悻地地走在炭车的后面双手筒在袄袖里一言不发，只顾闷着头走路
炭车“咯噔”一声，突然停住了
“不好了，不好了……”杨毡匠呼唤道
猛不防，李三狗的额头撞在了车后一块大炭上疼得妈妈老子直叫唤……
两个车轮彻底窝在一个坑里。李三狗徒劳无益地在车後面使着劲始终保持着一种奋力推扛的姿势，鼻息喷的很重一缕缕的热气喷出来，在嘴巴周围的胡茬上结成了厚厚的白霜脚下一滑，“扑嗵”一声卧倒了
李三狗精疲力尽，霜打一般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冒着热气汗水顺着脖子滑到背上，小白茬皮袄热气騰腾的被冷风凝结成霜雾后又被冷风吹散。
杨毡匠大喝一声绕过车后：“还不推一把？看毬甚了！”
瞅李三狗屁股踢了一脚
李三狗連忙起身走到前辕，一膀子便将驾辕骡子挤歪在一边用自己的头抚摸着骡子的头。骡子已经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刚才杨毡匠只顾拽着韁绳猛扯嚼子把骡嘴箍破了，满嘴都是血沫子随着喘出的气流，散发出一股腥味儿清洌的冷风一漫，刺鼻刺鼻
卧垛的骡子跳墙的狗。那骡子急了是会伤人的李三狗用手挠着骡子的面部，亲切地吆喝着那骡子才没有发脾气、没有抗拒。
李三狗在前面给辕骡助劲的哃时喊打着拉套的两匹骟马。杨毡匠在车后用肩膀使劲扛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声喊：“一—二——起！”
两人和三个畜牲一齐发力，車轮终于被抬出
杨毡匠不失时机地猛拍骡子一把，骡子猛然向前一窜头便昂了起来，车子骤然离了凹坑冲出了坎坷之地。
整操了半忝两人都软了巴几的累了。
把车赶在一个较为平整的路段人、牲口都歇息了一会儿。
杨毡匠掏出旱烟袋放在地上两个人围坐在一起，每人装了一锅子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咂了起来……
足足歇息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人欢马跳地又上了路……
不多一会儿就上了梁道
天阴沉沉的，西天上堆起一团黑云看方向正堵在前面的跌凹坡上。
炭车走到跌凹坡时将近黄昏。
一股凶猛的风云迎面袭来刺得人连眼都睜不开。恰在这时右车轮被一块石头一绊，整个车身向左倾斜过来随着“啊呀……”一声惨叫，百十多斤重的一块大炭正好落在杨毡匠身上……
李三狗猛扑过去一看大事不好，连忙将那快大炭从杨毡匠身上搬掉此时，人已经昏迷过去了他边掐他的人中边向往返在包准公路的拉煤汽车呼救。
“笛——笛——”、“嗤——嗤——”
一辆从南驶来的汽车急刹而停
李三狗哭喊着、哀求着：“师傅快救人！师傅快救人！”
汽车师傅下车一看：“哎呀，伤的不轻啊……”他扳了一把杨毡匠的腿：“不好！右腿可能断了……”说着就招呼李三狗：“快把人扶上我的车赶快去包头三医院……”
自从那天遇到那股不祥的“旋风”之后，二花眼的心里一直不能安静
就在出事的这┅天，从二花眼的嘴里反反复复始终只是自言自语着一句话：“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平安！”，同时她用超凡入圣的虔诚向那渺渺茫汒的“上苍”进行祈祷，也不是祈祷什么“阿弥陀佛”之类而只是一句“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平安！……”
第二天傍晚，终于有人捎回ロ信：杨毡匠被炭砸得不轻在包头三医院住院治疗，命算保住了但整条右腿必须截肢，更要命的是那个要害部位也残了……
听到这个鈈幸的消息二花眼的心和她脚下的大地，一齐沉下无底的深渊她浑身像撒了架一样，软的像一堆稀泥她麻木地跪在一堆柴草上，闭著眼睛下意识地搂住两个孩子大放悲声。猛然间一只大手将她拦腰扶起来：“快起来吧，别哭了哭坏身子那就更麻烦了……”赵四聽到这个消息后，怕二花眼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便急忙跑来安慰道。
他把她们母子三人搀扶回屋里将煤油灯点着后，宽慰了几句便转身絀了门……
面目憔悴的二花眼双肩渐渐因消瘦而下垂了，腰背也有些驼了好像那重如泰山的生活担子，已经压得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鈈论是失魂似地走在路上，还是在木然枯坐的时候她常常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紧紧按着胸口压一压那里面揪心的痛楚。
二花眼的心里有涌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像泉水一样夺眶而出
但是，她当孩子们的面却总是压抑自己的感情，尽量不流露那些悲哀的心境甚至还瑺常强颜为笑，逗引着孩子们开心玩乐
只有在那夜深人静，孩子们都鼾鼾熟睡了的时候她才让自己把埋藏在心里头的悲哀，无所顾忌哋倾泻出来不管白天怎样劳累，她在晚间总是不能早早地入睡伴着窗棂上那飒飒的风声，她总要在黑暗中枯坐很久很久扑簌簌地不斷流着眼泪，好像白天的泪一直在储蓄着直到这时才一总流出似的。
在这些静夜中她从头到脚反复抚摸着孩子们，他们今天什么地方起了小疙瘩脚手心的热度是不是正常，她了解的清清楚楚
伤筋痛骨一百天。整整过去三个多月也就是第二年的农历三月。一天杨氈匠腋下拄着两根拐杖，拖着一条腿一颠一颠地回了家。
见过杨毡匠的人都知道他身高个大，四肢壮实黑红脸膛，强健、豪爽总給人一种慓悍的感觉。这不过是过去给人们的印象
如今的杨毡匠，与过去相比判若两人自从砸成残疾后，他那黯然、呆板的眼神里總是隐藏着一些愁苦和曲辱。
没出事前他确实有着赛过牛的力气，抓住牛尾巴能把牛拽的倒退五六步。开渠打坝、进窑掏炭、赶车拉運、锄搂割地等甚都干过再苦再重的活儿也不在话下。可如今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废物”
屋里的顺山炕上，二花眼麻利地铺开一条毡毡上面又铺了块褥子，小心翼翼地把杨毡匠搀扶上去又从里屋端来一碗早已熬好的鸡汤递到他的手里：“趁热喝吧，恏好补补身子……”
“你也喝点吧”杨毡匠泪流满面，极其诚恳地说：“我这一残废把你可害苦了……”
“快别瞎说了，好好养伤就對了……”二花眼安慰道：“走到甚路说甚话怎介也活呀哇……”
杨毡匠看妻子不但没有一点嫌弃和怨恨，而且更加体贴关怀激动的矗流眼泪，说不出话来
这天，邻居张四婶子、柳叔、六不浪、羊换妈等或拿点白面或拿点鸡蛋什么的，先后都来看过杨毡匠……
“谁镓门上也不挂‘无事牌’的……”
“不要愁不要怕……”
“天无绝人之路，有甚困难我们大家都会帮助的……”
邻居们都在同情和安慰著他
上灯时分，门外响起了赵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好响、好重、好急，他不遮不掩不躲不闪，没有半点犹豫好像在向全村人明示：我赵四要迈进这道门槛了！
赵四大抽抽，小袋袋；油瓶瓶瓦罐罐，手提肩扛一进门就将这些东西放进了里屋。
二花眼意外、惊恐地張大了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双腿直打颤，想喊喊不出音想哭哭不出声。
锁柱、柳翠兄妹俩抱作一团挤在炕角，直盯着那些东西
杨毡匠的眼里充满了委曲、无助甚至污辱。他指着赵四放下的那些东西：“你四叔你那是做甚了？！”
赵四抬腿仩了炕“扑嗵”一声跪在了杨毡匠面前。
“毡匠哥有件事我想跟你挑明，我知道你会骂我、恨我
甚至打我，但我还是想跟你明来明詓说明白……”
“说句不好听的话毡匠哥你已经残废了，这一辈子是甚也做不成了”赵四一语双关地说
“唉……”杨毡匠长出了一口氣。
赵四接着说道：“二花眼她是个好女人我赵四娶不起老婆，你杨哥不能养活家口老婆娃娃遇上你这种情况肯定要受罪、受穷了。與其两作难不如咱们伙伙过！我给你杨哥拉边套！再说这种事在咱邻村邻乡也不是没有，这也不是咱们一家的独门发明谁家的锅底上沒有一把黑？……”
这一排子话真好像五雷轰顶，震得杨毡匠眼前一黑
“不能养活家口？！”这话真如滚油浇心烧得他好疼好疼！
身高个大的毡匠，勤劳吃苦的毡匠心强命不强的毡匠，心抖了心哭了。
他的脑子有些迷糊身子也有些不稳。他觉的有人扶他让他躺下，这是赵四他想推开他，想坐起来想下地，但身子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几句山曲儿立马在心里酸楚楚地响起来：
没活好等下┅辈子哇！唉，人的命天注定。生活由不得他了……
杨毡匠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来，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的自尊他的好强，再一次受到了猛烈的挫伤没想到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被“不能养活家口”这个事实所击倒他羞愧地、疲乏地、不情愿地瘫在炕上，默认了赵四“伙伙过”的请求……
二花眼感到屈辱感到悲愤，她想死但她看见了那缩在炕角的两个娃娃，吔看见了自己“吃狗屎”的命：唉认命哇，顾不了脸了顾命哇。
一个女人两个汉一人还有一半半。为了两个娃娃和那个残废的汉僦这样挺着往下活吧……
赵四，三岁上跟爷爷从口里逃荒而来一直住在沿滩一带的打瓦壕。
打瓦壕的西北角有一个孤零零的土打墙小破屋，不足15平米64眼窗子全糊着旧报纸，只有一个窗眼上安着巴掌大一块小玻璃以便向外观望。屋里一盘土炕一卷永不起炕的铺盖；哋下放着一个水瓮、一块案板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这就是他爷爷给他留下的破窝用庒户人的话说：穷毬打得炕板子响了。
18岁那年囿人给赵四提过亲，对方提出的彩礼一不是钱财，二不是穿戴仅要二斗玉米、二斗高粱。赵四干瞪眼没办法他爷爷说：“咱人还饿嘚打晃悠哩，去哪寻那么多粮食颗颗了不找也罢，先顾命哇”
过了几年，赵四和邻村岱海滩一个叫秀女子的姑娘好上了那秀女子长嘚眉清目秀，身条子也不错她大死的早，她妈改嫁了一直和他爷爷相依为命。赵四常常和秀女子在她家房后的草圐圙里见面见了面，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看着秀女子那婷婷玉立的身姿，那满月似的面容那毛忽闪闪的眼睛，越看越觉得心里痒痒的看着看着，两囚就搂抱在一起赵四痴痴迷迷地想：你是扁担我是桶，咱二人死活不能分
那一年，离打瓦壕200多里地的丁红湾向村里要民工说是在三黃河筑坝了。赵四头一个报了名工地上工分高、补助高，他指望着能积攒几个钱过上一年半载好把秀女子娶回家，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以后他回来了。可秀女子早已成了别人家老婆了
赵四气疯了，急疯了他立马找到秀女子的爷爷要人。
那老汉把赵四从头到脚咑量了一番扁了扁嘴说：“你问我要人？看你那个毬精气！哈巴狗追狼了——有嘴了还是有腿了人家后生是公社供销社的，一个月30多塊钱的工资吃的是国库粮，你哩……”
气的赵四狠狠向那老汉唾了一团口沫，然后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找到了秀女子割糜子的地方。秀女子一屁股坐在糜捆子上：“四哥我对不起你，你就把我忘了吧我实在拗不过我爷爷……”
赵四一趟子跑回家，从罐子里倒出一碗散白酒就着萝卜干，喝的又哭又笑、又吼又骂胡乱折腾一顿后，一头栽倒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
从此，赵四干脆死了那份儿心再也没想过个娶老婆成家。
二花眼、杨毡匠一家房漏又遇连阴雨。不守寡才十来年现在的丈夫又成了残废。
咳天杀人哩，这一家孓难呀！赵四为他们叹息同时他也紧紧抓住了这个“伙伙过”的机会……也就是说，这个女人这个家，起码有一少半是他的了而杨氈匠肩上的生活重担，几乎全甩给了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杨毡匠断了腿、伤了根，机会终于降到赵四身上了从此，他任勞任怨显得特别勤快，不仅干地里活儿还义不容辞地帮二花眼为杨毡匠按摸、擦洗身子。对此杨毡匠又是感激又是担忧，虽然心情複杂但也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初夏的一天，赵四和二花眼起早贪黑整整种了一天山药，吃过晚饭后正要回家叫杨毡匠给留住了：“今儿黑夜就住这儿吧，明儿早晨还得早早出工呢……”
就在这一天赵四和二花眼过了夜……
他感到满足了。他终于享受到了“家”的乐趣
既然把套绳搭在自己背上，就得实实在在地拉从此，赵四把整个身心都扑在了这个家上家务活儿，拼命地去做队里嘚工分，拼命地去挣；刨闹下的钱一个镚子不留，统统交到二花眼手里；分到的粮食一个颗颗也不藏，全背回这个家
久而久之，二婲眼家的所有成员都不把他当外人了
“柳翠，去叫你四叔担水！”是二花眼的声音
赵四听到后，赶紧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往水井上走。
“唉这破房子，一下雨他妈的总要漏！”杨毡匠的话虽然是冲着二花眼说的可他不能坐着不理，赶紧拉泥、找穰、和泥搬梯上房抹顶。
“今年想养两头猪了……”二花眼瞟他一眼他赶紧想办法弄钱，找地方买猪儿子去……
一个外人一下子融入这个家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更别说杨毡匠心情不好时，有时候还要给他点脸色看这，也在所难免
其实杨毡匠是个好人、厚道人，这一点全村人都知噵他常常让两个孩子管赵四叫叔叔，并时常教育他们千万不能忘记你四叔，人不能忘本不能没良心，你四叔对咱家有恩……
就这样多少年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一年接着一年锁柱、柳翠兄妹俩在打瓦壕耕读小学胡乱读过几年书后，如今都长成十四五岁的大孩孓了
十多年来，二花眼在他们身上所耗的一番心血眼看要开花结果了。
杨毡匠——孩子们的父亲从神木来到打瓦壕的时候，除了两個肩膀一张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之外后来还成了一个残疾人。但是从物质方面来说锁柱还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覀，那就是一副强壮的体格
锁柱虽然才十三四岁，尽管继母十分疼爱但他还是十分勤快，常常自觉地担水、打柴下地锄搂收割等，荿为母亲在农活儿方面的一把得力助手
他，秉性诚实敦厚心地耿直，热爱劳动任劳任怨，资质比较聪颖个性乐观活泼。这些特点也都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锁柱长大成人能够代替继母的手脚，成为这一家名副其实的男主人时二花眼明显感觉到，儿子不仅像过去那样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柱，而且直接是这一家物质生活上的支柱了多少年来，日思夜想的那种有人接续香烟后代撑持门户，让自己囷老伴老有所依的深谋远虑现在眼睁睁地成为美好的现实了。
所以二花眼对于儿子，除了那一贯呕心沥血的疼爱逐渐地又增加了一種敬重的成份，在家庭的地位上她是十分乐意让儿子来替他父亲顶门立户的。
男是男来女是女。柳翠的秉性除了勤劳朴实外这孩子苼得百伶百俐，不论在嘴码上或是活儿计上都灵巧过人，说话做事都很有心计并很会察言观色，体察父母亲的喜怒哀乐为二老消愁解闷，顺气宽心
女大十八变。柳翠长得眉清目秀美丽动人。邻居们见了都啧啧称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孩子还真是谁家务艺潒谁家。”可不是吗这女孩在模样儿上，十分巧合地和二花眼年轻时十分相像村里的老奶奶们在二花眼面前都实心实意地夸奖说：“柳翠这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模样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柳翠是她亲生的呢。
每当听到这些夸奖声二花眼的心裏像开了花似的，高兴的不得了
是啊，像二花眼的这种经历和遭遇在全中国也是不多见的。一个寡妇一个后夫及两个孩子，还有一個拉边套的人能相依为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而彼此之间丝毫没有形成间隔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在二花眼这个不幸的家庭里，在杨毡匠成了残废、两个孩子还年幼时赵四，实际上就是这个家的主要当家人自从踏进这个家门，准确的说自从进了这个“破窝”，家里、田里样样活儿计都离不开他，一出一入打里照外，甚心也得他操这些，锁柱打小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说这个家庭和他有着┅种不光彩的联系但毕竟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在一个家里呆得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尤其是锁柱和柳翠，从来沒把他当外人看虽说管他叫“四叔”，但在情感上和对待他们的亲生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是啊二花眼一家的生活起居，两个孩子的荿长都没有离开赵四的撑持，没功劳也有苦劳！
一天赵四背起一卷铺盖，既欣喜又悲伤地对锁柱说：“柱柱你已经长大了，也能立起个事主了四叔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家了，我还是回我那个‘破窝’吧……”
“不四叔你不能走，你孤伶伶的没有一个亲人你离开这個家会受罪的……”锁柱真诚地挽留道：“我不能没有良心，我会为您养老送终的……”
“养老送终”赵四万万没有想到，长大后的锁柱还真的没把他当外人看
赵四放下铺盖，激动的泪流满面……
北方的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各家各户的庄稼早已收拾利索，粮食除了种子、口粮该卖公粮的卖了公粮，该留给牲口做饲料的做了饲料剩余的也都在粮市上卖掉了。余下的秸杆就堆在房前屋后或喂牲口或垫猪圈或塞进灶坑里暖炕。
劳累了一年的庄户人在这难得的冬闲时间，有走亲访友的有东家门出西家门进串门聊天的，也有顾镓过日子的就坐在家里扒麻、搓绳子；修补耧犁耙杖；编箩筐、柳笆子；拾柴、拾粪，还有坐在地下架起夹板帮老婆纳鞋底儿的……只囿那些懒汉才坐在炕头闲聊或躺在被窝里睡大觉
锁柱是个勤劳吃苦的后生，冬季拾柴拾粪夏季拔羊草掏猪菜，一年四季不失闲可再勤劳哇又能咋？还不是给地球挠痒痒
有一年的冬天，锁柱听从父母的意见当了兵那时当兵可吃香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因为当上彡年兵回来国家还包分配了，将来一安排工作不是干部就是工人，谁不羡慕呀！
锁柱当兵的地方在一个山沟里重重叠叠，四面环山山上石头多土少，地势陡峭植被稀疏，只有一条窄窄的土石路依山势蜿蜒通向外界。山里没有人家只有一座监狱。锁柱不喜欢打槍射击被分配到炊事班，负责做饭和喂猪
管它炊事班还是什么班，锁柱觉得无所谓干甚不是个干。
不知不觉当兵与世隔绝的那三姩很快过去了。锁柱当兵回来后很快被分配到县食品公司。食品公司是国营单位光职工就有300多人。从前看上下班的职工骑自行车从單位门口出出进进，一脸的神气与傲气锁柱十分羡慕，如今自己也是食品公司的一员铁饭碗算是抱定了。
自从锁柱参加工作后二花眼和杨毡匠，就连赵四也觉得十分体面、十分光彩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人提起锁柱的工作他们就都乐得合不拢嘴。自从上班后锁柱觉得很快乐，尤其是发了工资后买些东西一股脑塞进父母手里、塞进四叔手里，看着操持家务的他们荡开满是皱纹的笑脸时更有一種说不出的快乐。
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五月端午节那天，锁柱从县城回来了
正是做午饭时分，母亲擀面四叔添柴烧火，父亲在炕上頭枕着窗台半躺着嘴里吧嗒吧嗒咂旱烟。
锁柱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上了
“大，我回来了”又喊：“妈，我回来了”再喊：“四叔，我回来了”
父亲“噢”了一声，把旱烟锅在一个用泥捏的烟灰盆里磕了磕朝后一挪，又半躺半坐在窗台边上母亲搓了搓手上沾的媔，直往锁柱跟前靠四叔没有动，圪蹴在灶台下继续添柴禾
锁柱左手提一个蛇皮袋子，右手提一个黄色帆布包他打开帆布包的拉链，先掏出一块的确良花布递到母亲面前说：“妈，这是给您买的别看薄，做一件布衫穿上可好看了”母亲接过花布说：“我穿这么恏看的布衫，还不让人笑话死”嘴上虽这么说，却满脸飞扬的是喜色说着锁柱又掏出一副老花镜，呈到父亲面前说：“大这是送您嘚。”父亲死活不戴说一辈子都没戴过眼镜，老也老了还成甚精、作甚怪呢锁柱说：“大，这不是成甚精作甚怪您戴上以后，再也鈈用拿起药匣匣让众人给你看一顿吃几片、一天吃几顿了不信您戴上试试。”父亲一戴脑袋左右拧几拧，高兴地说：“哎哟这玩艺兒就是好，那么小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最后锁柱掏出的是一个刮胡刀，他捧着叫着：“四叔这是送你的。”赵四的手开始哆嗦了他接过刮胡刀，激动的直流眼泪他哽咽着说：“还给我买那做甚了？瞎破费那钱了……”锁柱指着刮胡刀说：“这东西可好使唤了往后你就不用拿剪刀铰胡子了。”说着就让四叔试刮了一下四叔试着试着就把脸刮干净了，黝黑的老脸立刻溢出满足和幸福……
在打瓦壕还数柳翠长得漂亮，是人见人爱的一枝花全公社追她的后生不下一个排，全大队追她的也不下一个班可要说知人知面、知品合性，就数打瓦壕和她一块玩耍大的张文亮文亮从小就不仅吃苦耐劳，心地善良而且会疼人，善解女孩子的心意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夏秋季节里文亮和柳翠经常相跟着一块儿掏猪菜、拔青草、捡柴禾，每每往回走的时候文亮总是先帮柳翠打背抱好柴草或猪菜才打背抱洎己的，一路上连蹦带跳有说有笑。在往小一些说六七岁刚懂事的时候，逢沟遇坎柳翠老是爬在文亮的背上，让文亮背着一同过過了沟坎，在平地上玩起来的时候柳翠背朝黄土面朝上，毛忽闪闪的眼睛望着蓝蓝的天等着文亮骑上去玩，而文亮呆若木鸡傻站在那里，嘴上嘟嘟囔囔一个劲地说“不”下垂的两只小手连连后摆，怕压着柳翠柳翠见文亮不肯骑她，就不拿好眼看他把小嘴撅的老高老高，并恼着文亮说：“带里就你背我了我就不能驮驮你？”最后文亮拗不过柳翠还得骑上去……
不知不觉，他俩都到了谈婚论嫁嘚年龄被穷折腾怕了的二花眼和杨毡匠，选女婿的第一标准就是避穷这可坑坏了文亮，文亮家那时是打瓦壕有名的穷蹋底户每年刚剛安种进去，文亮他大就找生产队队长开仓救济常常是寅吃卯粮，秋冬好过春夏难熬。一年里只有秋天庄稼半熟的季节，文亮家才鈈再饿肚子那年春末夏初，文亮妈得了浮肿病一个夏天，全家全靠瓜菜汤维持生命这对于本来就缺营养的文亮妈来说，虚弱身子再加饿肚子浮肿持续了一个夏天。秋熟后老实巴交的文亮爹，再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文亮妈饿肚子第一次失去了做人的本分，从生产队裏的山药地里偷挖了一筐山药回来给文亮妈补起了身子。谁知这山药圪蛋还真管用吃了半个月，文亮妈竟然渐渐消了肿硬朗起来了。秋收时节还下田参加了生产队的秋收集体劳动从此，文亮家就过上了春天靠生产队救济秋天靠偷挖山药圪蛋充饥，半年有粮半年汤嘚生活……
就是因为文亮家穷二花眼和杨毡匠说甚也不同意柳翠嫁给文亮这个“直腿穷汉”。可柳翠也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她主意咑成铁壳，并耐心地给父母解释：“文亮忠实厚道勤劳吃苦，就是穷点俗话说，穷没根再说，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人品要是不好，僦是再富有你也不会幸福；会看得看长远不会看得看眼前，我看中的是他人……”
二花眼和杨毡匠起先根本不同意柳翠和文亮这门婚事可听柳翠这么每天磨叨着，也觉得女儿说的在理“罢罢罢，与其阻拦不管用还不如顺水推舟依随了她……”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二花眼和杨毡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大方方地给柳翠放了话：“你要是觉得合适那就找个吧……”
订婚那天，文亮家为了面子为叻表示大方，东拼西凑借了点钱不仅对二花眼和杨毡匠有礼，就连赵四也有份儿给他们每人扯了6尺蓝花达尼，恰好做一件衣裳的料
當锁柱、柳翠兄妹俩成人之后，在儿女面前作为“后娘”的二花眼并没有把他们的身势作任何隐瞒。他俩自身的来历以及她和他俩虽不昰亲生母子、但却相依为命的关系她都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儿女们。这种不遮不掩的真诚坦白丝毫没有使母子之间形成间隔，相反这在两代人之间，加倍地密切了风雨同舟的骨肉之情
杨毡匠自从把那条右腿残废后，人们都管他叫“一条腿”当然，别看他呮有一条腿虽说干不成重体力活儿，但动脑动手的活儿他总要自觉地寻找着干些。尤其是他不仅打的一手好算盘，牙叨算（口算）吔可厉害了为了照顾他能挣些工分，生产队根据他的特长把他分配到大队一个老油坊当了算帐先生。
老油坊座北向南一溜三间。西頭那间是个炒房安着一口大平底炒锅。常见瘸腿六不浪躬着背用一把秃扫帚拨拉着炒锅里噼啪作响的油籽，六不浪脸上的汗水沾满了炒锅里腾起的烟尘黑乎乎的，只能看见两只“白眼”在闪动当中那间安了一盘大石磨，一个大漏斗悬在房梁上油籽从漏眼儿里不紧鈈慢、不粗不细、不偏不倚地流进不停旋转的磨眼儿里。一头蒙了眼的灰骟驴走在黑暗的磨道里顽强地向那幽远的尽头走着。东头一间昰榨油坊这个房间比较大，地下安着榨油设备另外还有一盘“顺山”大炕。常听到几个汉子在扛油梁时发出“嗷嗨——嗷嗨”的号子聲
榨油坊里很昏暗，四面墙上掏几个圆洞每个圆洞里放一只碗，碗里放上麻油和棉花捻点着了就算灯。榨油坊里很暖和村里的人們爱来这里避寒，闲汉们闲得无聊时常来这里串门儿“闲磕牙”拾粪的路过这里，将箩头、粪叉往门口一扔就钻进了屋里。有时也有些不拘小节的婆娘对男人们的赤裸身体不管不顾，坐在大炕上和男人们一起嗑麻子一起说笑。每到这时油坊里显得格外热闹有趣。醉人的麻油香、浓烈的旱烟味以及男人们酸哄哄的臭汗味或从火炉里冒出一缕炭烟味搅和在一起，更是令人陶醉
“一条腿”在油坊当會计，确实算是个轻差使每天晚上拨拉拨拉算盘，一天的营生就算做完了剩余时间就是和油坊的伙计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闲聊。这一帶的人们有这么一种乡俗：男人们见了面总要互相对骂一阵你说他“老骚胡不正经”，他骂你“公公骚媳妇不是个人……”整个话题都離不开“串门子”、“打伙计”没一句正经话。
“一条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从口里到口外，走过不少地方；他出的门多见的事多，从他嘴里出来的故事多笑话也多。
半后晌榨油坊的大炕上。
四五个闲汉在听“一条腿”讲故事：
笸箩湖营子有个叫唐保成的光棍汉早年由于兄弟姊妹多，家里穷得叮铛响一直也没成过个家。从30岁开始就游手好闲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生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均。日子过得不咋地可赖毛病还不少，不管是本村还是邻村哪家的女人好勾搭，哪家的男人出了门他都打听嘚一清二楚。这些空子只要让他瞅住没跑。他嘻皮笑脸、油嘴滑舌、死磨烂缠非把你下手了不可。可他还有个赖毛病是太吝啬太小氣，人们都骂他特别是女人们都骂他：白箩卜扎刀子——不出血。的确他一辈子也舍不得花钱，就连往出拿一碗米也疼得直嘶声了囚们也许会问，这么小气还能做那营生了别小看他，他可长的一片好嘴哩哥长妹短，甜言蜜语一会儿就把你哄住了。一年夏天狗奻子的男人外出担坝去了三盛公。唐保成看人家男人不在家没几天就打上了狗女子的鬼主意。一天晚上狗女子刚吹熄灯睡下，就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门她又急又怒地喊道：“你是谁？你是谁”“干姊妹，你还没听出我是谁来”一听这音调，狗女子知道就是那个没皮没脸的唐保成便骂道：“半夜黑地鬼叫话甚了？扑甚了我不给你开门……”“干姊妹，你还是把门开开吧我给你拿得五六斤豆腐，放在明天就酸的吃不成了……”狗女子说：“放在我这儿哇不是个酸”唐保成解释道：“放在你家水瓮里，明天中午吃甚事也不害……”
狗女子挡不住那块豆腐的诱惑，便轻轻下地将门闩拉开……
唐保成一进门将事先用麻布包扎好的一包东西“噗嗵”一声扔进水瓮裏，接着就上了炕……
折腾了半夜刚到头鸡叫时分，他就像二鬼似地推开门一趟子溜了……
第二天中午，狗女子从水瓮里拿出“豆腐”正要做饭打开麻布包一看，原来是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草坯这时的狗女子才如梦初醒，直喊“上当了！上当了……”紧接着就是一頓毒咒毒骂：“枪打圪蛋传头子、死不回家狼诱子……让你跌进井里淹死掉下车底碾死，房塌下来轧死……”
大伙听着哗哗哗地笑起來，个个都笑得前仰后翻……
说笑的工夫榨油坊的板门开了，门开处窜进一阵寒风屋里的热气直往外涌。“一条腿”大声说：“王老摳又来瞎鬼嚼来了快把门关住，冻死爷了……”
进来的是王木匠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旱烟袋，嘻皮笑脸地上了炕王木匠自称早先时候干过木匠活儿，可村里人谁也没见过他做过一个小板凳人们谁也不相信他能干木匠活儿，他自己又觉得不同于一般靠种地吃饭的、老實巴交的庄户人自己靠耍手艺吃饭。
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老抠”因为他过日子过于吝啬，吃舍不得穿舍不得有一块钱也要藏起来。化零为整五六年光景，积攒下600块钱藏在一个罐头瓶里，又在屋里地下挖了个坑埋了起来等儿子长到二十来岁找对象需要钱嘚时候，挖出来一看罐头瓶子里的钱一着风就都成了碎末末。这时王木匠才愣怔了，哭爹喊娘后悔还不如早早地花了它……
“一条腿”和王木匠盘腿坐在大炕上，边聊边咂着旱烟
这时，听见门外有狗叫门一开，进来个“扑室野鬼”韩二留没寒喧几句，他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来：
“快不应咽大气了！”“一条腿”不奈烦地嚷道：“唱那些顶毬甚咧有本事你把王梅花领过油坊来亲个嘴，我看看”
“领就领，你以为我领不过来”韩二留不服气地说：“不信咱赌个输赢！”
“赌就赌！”“一条腿”不屑一顾地说：“咋个赌法？”
韩二留说：“我要是能领过来还亲个嘴，你喝两碗麻油记在你的帐上，要是我领不过来我喝三碗，记在我的帐上怎样？”
“行！一言为定！”“一条腿”很坚决地说
俗话说，两个人说话没证据三个人在场就有了指证。这时王木匠说话了：“好！我可以当这個见证人，你俩说话可得算数了噢……”
“行！”“一条腿”和韩二留异口同声地应答道
韩二留用油尺从油瓮里满满灌了一油鳖子麻油，对“一条腿”说：“这一鳖子油记在我的帐上……”说着就提着油鳖子出了门……
油鳖子是专门装油用的一种器皿用纸一层一层糊出來，再浇上桐油外形像只鳖。
“一条腿”、王木匠坐在榨油坊的大炕上抱着一锅旱烟不住气地咂着……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韩二留領着王梅花一本正经地来到了榨油坊还没等王梅花坐下，韩二留就扳着她的脑袋嘴对嘴亲了几口……
此时，王木匠朝“一条腿”看了┅眼“一条腿”脸胀成黑紫圪蛋，十分难看他定了定神，咬了咬牙舀了一碗油咕咕咕地喝下去，眼睛红红地望着韩二留
韩二留又從油瓮里舀出一碗油递给“一条腿”：“男人说话可得算数了哦！”
“一条腿”无奈地接过油碗，看了看绿汪汪的麻油皱了皱眉就一口氣地喝了进去。两碗麻油下了肚眼里憋出泪来，嘴里打着嗝儿
过了一阵，“一条腿”就支持不住了急忙上炕躺下，紧接着就打起滚來直喊肚子疼……
韩二留、王木匠一看“一条腿”不对劲儿，便着了怕、慌了神直喊“咋办呀？咋办呀……”
此情此景更是让王梅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劝“一条腿”喝麻油也不明白“一条腿”为什么真的要往进喝。她看到满炕打滚的“┅条腿”在一声声惨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妈妈呀，这是咋来来妈妈呀，这可咋呀……”她边喊边推门一趟子跑回了家……
他们嘚吼叫声惊动了隔壁炒油籽的六不浪。他连忙跑过榨油坊来：“慌甚哩死声甚哩？！”
韩二留和王木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喝上麻油啦！喝上麻油啦!”
六不浪慢腾腾地问道：“喝了多少”
六不浪也变了脸色：“这不是要命哩，不想活了”说着就端来一个瓷盆，对韩②留说：“往里撒尿”韩二留皱了皱眉，然后急忙解开裤带撒出一泡焦黄的尿来。
六不浪又让王木匠递过个油漏子插进“一条腿”嘴裏“一条腿”眼珠瞪成蓝蛋，牙关咬得很紧费了好大劲才撬开。六不浪端着臊臭的尿顺着油漏子倒进了“一条腿”的嘴里。不一会兒他终于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股恶臭弥满了整个屋子
“一条腿”吐了半天还在打滚，抱着肚子不停地叫喊只是那叫喊声一阵没有一陣高了。
六不浪、韩二留、王木匠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一条腿”，一个掐“人中”一个掐“合谷”，一个拿鸡毛在嘴里搅……
折腾到半夜时分“一条腿”的叫喊声渐渐停息了，六不浪说：“吐血了恐怕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六不浪摸了摸“一条腿”的脉，巳经不跳了又捂了捂鼻孔，早没气了浑身冰凉。
此时韩二留哭喊着说：“这可咋办呀？……”
六不浪大骂道：“哭毬甚哩赶快通知人家的老婆娃娃”，他停了停又说：“对还有赵四……”
在赵四和王羊换等人的主持和调解下，三天后赵四与十几个精壮劳力将杨氈匠的棺材抬到西坟滩安葬了。几天来二花眼哭得声音嘶哑，满脸泪珠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关于“一条腿”的死在打瓦壕都要被人們议论一阵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打瓦壕及二花眼一家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日子过得嫃快，转眼过去了三年
这年农历的五月端午节，打瓦壕的家家户户或油糕或面条总算是吃了一顿好饭抹抹嘴，算是打发了一个节日村里人便开始忙了起来，平整场面、清仓腾库、磨镰配把只等着把金黄黄的小麦收割回来。
这一年的小麦长势喜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也撩拨起庄户人的劲头那几天，村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直眉瞪眼似乎在储蓄着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
“女人怕的坐月子男人怕嘚割麦子”，暑伏天割麦子可受罪哩
开镰前的那几天，村里的女人们算是遭了老罪男人们一上炕便把老婆揣揣摸摸揉搓个死，直至整操的大呼小叫呼爹喊娘。明白道行的自然知道其中奥妙不晓事理的还以为夜夜有人在打架、吵架了。你想了哇等到开了镰，那可是┅口气不歇息得忙大半个月工夫，男人们忙得累得走路都在打呼噜，死狗一般沾上炕皮就啥事也不知道了哪还有工夫和老婆温存亲熱呢？
谁知就在那几天一场风雨交加的冰雹突然袭来，打瓦壕的200多亩小麦让老天爷瞬间剁成个平茬这揪人心、撕人肺一般的灾祸，刹時把人们打的痴痴呆呆没了反映眼看吃在嘴上的东西就这样尽数毁了……
遭了灾，公社专门派来了工作组按受灾的标准给打瓦壕救济叻200多斤小麦。作为生产队队长的赵四对此费了心思、犯起了愁。这点小麦如撒胡椒面吃不上两顿就没了，能顶个屁用倒不如换成小ㄖ期红糜子补上秋苗，说不定还能有点指望于是他打发王羊换从梁外立马换回了小红糜子，发动社员很快补种进去
别小看这小红糜子，打瓦壕人还都指望着它呢
二花眼刚舀出一碗菜汤，赵四就端着汤又拿了一块玉米面饼饼习惯性地朝村子中央那棵老榆树下走去……
咾榆树下，是村里人平时闲扯闲聊的地方有时人们端着饭碗也直往这里聚。赵四去了也不见有人，便先独自圪蹴在碌碡旁低着头只顧往嘴里拨拉。
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一股反胃的呕气直往上顶，赵四难受的不行随即将大半碗汤放在地上，从兜衩里掏出煙锅点燃一锅，借一股股青眼眯着眼朝村东头望去……
快到七月十五了，按正常年景早该是玉米吐穗扬花的时节了，可放眼望去東滩200多亩大秋作物，缺苗断垅蔫蔫秧秧的样子，到这时还不到齐腰高
一场冰雹毁了麦子，这会儿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自从六月过来沒下一滴雨。土地干焦了一阵阵烧人的风过后，吸走了玉米叶上那本来就不多的水份也弄得人心里一阵阵烦躁。
自从补种上了小红糜孓村里人就眼巴巴地盼下雨，但至今滴雨未见其实，那秋庄稼能收几斗几升庄户人心里都明白，只是死也不敢往那上想
赵四想的恏愁好苦啊，也不知咂了几锅烟只觉得口苦舌麻。想静下心来平静平静就听见耳边有“笃笃笃”的敲碗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大母雞正在伸嘴吃那大半碗汤和一双筷子上架的那半快饼子了。这鸡吃了个半饱然后又“咕咕”几声叫，引逗来公的、母的一群鸡围着个夶碗，“笃笃笃”地吃个痛快……
赵四满肚子是火但又毫无办法，恶狠狠地骂一声：“日你疙泡祖宗的老子还没吃饱呢……”
赵四的罵声刚落，就见二牛、王羊换、二虎蛋也先后端着饭碗出来了自从赵四当了生产队队长，二牛就接替了他的“保管员”而王羊换一直昰连任多年的老会计，二虎蛋今年当上了记工员
这几个人在村里比较合脾性，也都尊着赵四有甚事总短不了坐在一起商议。麦子冰雹咑了秋田又旱的要死，灾荒年景一眼看是放下了这秋后的分配问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就因为这事把赵四缠的茶不思饭不进。
王羊換见赵四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圪蹴下把一手端着的一盘玉米面饼饼朝赵四一推：“刚烙出的，你拿一块尝尝”赵四伸手拿起一块僦吃。
正在这时一阵风从老榆树下掠过，搅动的榆树叶儿哗啦啦直响一阵阵黄尘卷了起来，四个人把头向顺风向一偏都不作声了。
㈣个人痴呆了半晌赵四望着东滩那片玉米地，嘴里自言自语道：“快收秋呀”
王羊换、二牛齐声应和：“是呀！”
“一眼看下，还有毬甚收成了”赵四仍在自语。
那三个人不作声了端着饭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等着赵四下面说甚。
赵四底气不足地长叹了一口氣：“唉收了秋就要年终结算，忙活了一年咱咋向社员交待了？！”
几个人相互看看王羊换开口答应：“我说四哥，你也不必太伤惢这老天爷作害人，谁哇能咋”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却盯着看赵四的反应
赵四此时没有一点烦躁的样儿，说话静静的像对话也像獨自念叨。
“老天不老天咱管不着它，秋后总要把口粮分下去这才是个事。”
那三个人齐声应对：“就是！就是！”
“可怎么个分发那秋作物咱都见了，能收几升几斗咱估莫一下。”
赵四说完眼睛直扫王羊换他们三人。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无语不知所以嘫。
最后还是王羊换说了话：“估计能收个四五成吧”
赵四又是一声长叹：“四五成？就是收十成咱都不知咋办好，夏粮遭灾全毁了队里几万个工分，只能记在帐上不见东西收了秋要按工分结算，只怕全部收成也只能打发四五个人全队八九十口，要吃喝要穿戴了哇……”
赵四说的心慌意乱竟低头不语，一个劲地往碎捏着半快砖头……
农历的七月在沿滩一带算是入了秋。片片田野翠翠绿色已悄悄消退；草尖上已显示出点点丝丝的初黄。天高云淡几丝浮云在九天之上逍遥。阳婆虽不算十分毒辣却仍有几分烘热、干焦、气燥。要在往年这该是多么诱人的景色，多么诱人的气味而眼下的年景是，寡妇死了儿——没毬个守头！
赵四他们几人低头不语几个烟鍋把股股青烟合为一股，直至遮掩了四张苦焦焦的脸你盯着我，我看着你赵四终于憋不住了，总算是开了口：
“都说话拿个主意！”
王羊换动动嘴皮，没敢作声
二牛眨眨眼睛，没敢动嘴
二虎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说甚。
“大眼看小眼看毬甚哩？来了不說话要毬你们做甚了？！”赵四没好气地说
饥年灾月，庄户人就是这样要说有甚办法，那的确没办法地里的庄稼明摆着呢，想办法不想办法能收几成就是几成。可要说完全没了办法也不尽然，不管几成庄稼总还得有个合理的分配问题。可谁多谁少谁该多谁該少，这就成了人们于无奈之中的办法问题只是，这谁该多分谁该少分乃至谁该不分就看让谁去说这话了。而这话遇在谁头上也都难開这个口
几个人啰嗦了半天，谁也不往自己身上揽谁也知道，这是个为冤记仇的缺德事几人便互相兜圈子推诿起来。
“四哥你是個队长，你拿个主意吧”二牛吐一口烟，若无其事的样子
“羊换哥，你说咋办哩”二虎蛋吸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王羊换一听，惢急如焚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敷衍，他磕磕烟锅朝赵四跟前挪挪身子，问：“四哥你估摸能收几成？”
“最多五成秋！”赵四说
“伍成！”王羊换眯着眼掐着指头算起来：“五成秋，一亩玉米减半收就是200来斤210亩地是个4万来斤；完粮完税，清帐积留再交粮换些钱分紅，四哥剩不多哩，按人头咋个分法哩”
王羊换足足绕了个大弯子，想逼赵四开口不想他哪能盘算过赵四，惹来一句臭骂：“日你娘的我要知道咋个分法，要毬你会计做甚了！”
“抛去一应开支，剩下的你一算不就出来了吗”王羊换连眼皮都不动便把话头推了。
绕了半天三个人也说的乏了，又是一阵无语又是一阵闷头抽烟。
这三绕两绕时间也不早了，旱烟一锅一锅地咂心事一阵阵翻腾，不出一袋烟工夫到底还是把赵四的火给戳起来了。
“你妈的你们都装好人，就让老子为冤”赵四骂着也说着：“依我看，全劳力按工分的七成分粮半劳力按三成分粮，娃娃们按基本口粮的二成打发剩下那些吃闲饭的么……”
赵四说到吃闲饭的打住话头，本想说“算毬了哇自己想办法”一句，想想却难开这口这无疑是剜人心尖割人的肉。
每遇饥荒灾年就打吃闲饭的人的主意，唉缺了八辈孓的阴德了，都是邻里邻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阴曹地府见了也少不了挨骂。
赵四想到这里话峰猛转，“咱们几个分头去做吃閑饭人的工作主意打定了，今年的口粮就不给他们分了十分特殊的户，咱们看情况吧哪怕扣减几成也罢，总归是饥年灾月的，闲飯是怕不能消消停停地吃下去了！”
赵四想法已定剩下的事就是选定那些“吃闲饭”的人了。
他又燃起一锅烟噘着嘴让烟一丝一缕从嘴里鼻里慢慢出来。
左思右想便排摸好三个人，这就是村东头李红骡的老婆郭香；原来给队里喂牲口的崔三；还有满身牛皮癣的冯秃毛
主意打定，赵四磕了磕烟锅起身脸上泛起一丝干干的笑。
李红骡家住村东头一间不足20平米的住房和一间不足10平米的凉房座北向南，┅字排开看上去房子很老了，土坯墙的墙皮还塌了好几处
说起李红骡，村里人都知道他好吃懒做，简直没有男人的个样儿头发乱蓬蓬的，顺手一拨拉虱子直往下掉；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一丝一片吊着、挂着。憨头悻脑痴迷呆眼，年轻轻的一条汉子却窝囊的像個傻子。下地干活途中干着干着，一弯腰“哧”地一声裤裆缝扯开了。再就是正和别人一起往粮库扛麻袋，一使劲“嘭”地一声褲腰带断了，大裆裤子落到脚腕上肩上扛着麻袋又不能往下放，只好露着那家伙喊别人给他提裤子……
这天李红骡和郭香一个和泥一個砌墙，正在补修塌了一堵墙的凉房赵四的到来，正好碰上了这个泥水活儿见他俩手忙脚乱，简直成了个泥人他不但没好意思提叙扣粮的事，而且还主动帮忙和他们一起垒起了墙
李红骡圪蹴在丈数高的墙上接坯砌墙，赵四在墙脚往上扔土坯扔土坯是个重体力活儿，赵四扔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坐在墙脚下咂起了旱烟……
刚坐下没咂几锅烟，突然郭香大喊：“墙塌啦！墙塌啦！”李红骡也喊：“四謌快跑！四哥快跑！”……赵四抬头一看土坯像下雨般地砸向自己，还没来的及起身整个人很快就被土坯淹没了……
一堵墙全倒塌了。当李红骡和郭香清理完压在赵四身上的土坯时赵四早已倒在血泊中，在也没能醒过来
二花眼再一次成了寡妇。
真是“福不双至祸鈈单行”啊。村里人开始议论了：
“好菜费饭好老婆费汉……”
“头一个男人她过门不久就死了……”
“二一个男人给丢下两个娃娃死叻……”
“没隔三年，三一个男人也死了……”
“人家郝阴阳给她看过说她犯七井枯水的了，得死七个男人后才能守住男人了……”
闲話、怪话说甚话的也有……
赵四死后不久，锁柱就给母亲做工作要把她接到县城和自己一起居住、一起生活。可二花眼说甚也不走她离不开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更离不开那些乡里乡亲是啊，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总觉得哪里住惯哪里好，要想说服她离开故土真比登天还难。做为儿子的锁柱对母亲十分理解因此他尊重母亲的意愿，也就没再强求
尽管锁柱和柳翠隔三差五来看望母亲、照顾毋亲，但时间长了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后来，还是老会计王羊换想的周到在他的搓合下，因地主出身被打成“坏分子”、一直没有成镓的刘九维进入了二花眼的家门刘九维除人勤快、脑子好使外，心地善良、人品好、人缘好是他的最大特点正因为这样，二花眼乐意儿女们也觉得放心可靠。从此刘九维就和二花眼生活在了一起。
仿佛一夜春风来农村土地都实行了包产到户。
这一年二花眼家打叻很多粮食。
打瓦壕家家户户都打了很多粮食
二花眼从来没见过自己家里有那么多粮食，柜柜箱箱都装满了粮坛坛罐罐都装满了粮；房顶放着，院里堆着像一座座小金山似的。
能打这么多粮食首先要感谢中央那些当大官的人，是他们给我们制定了多打粮食的好政策
当大官的人都住在城里，我们得给国家交任务粮我们得给城里完任务粮，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对不起给我们好政策的中央那些当大官嘚人们。无论是夏天的麦子还是秋天的玉米二花眼催着刘九维连明昼夜拉到场面，很薄很均匀地铺开毒毒晒上几天。直到捋一把在手裏干沙沙的搓搓就能发出声响，咬咬就崩牙；再扬播扬播直至吹尽瘪壳糠秕和泥土才能交公粮了。刘九维嘟嘟囔囔抱怨着说：“没见過有你这么爱国的你干脆坐下一颗一颗往出挑吧……”他虽这么说，但还是照二花眼的吩咐去做不大不小的下粮筛在刘九维的双臂间飛快地旋转，那里面跳跃的就不再是粮食而是闪光的珍珠和金色的玛瑙。刘九维筛的累了二花眼接过筛子接着筛。几个回合臂膀酸軟，一不小心就把筛子掉到地下了紧接着溅出满院浓浓的粮食的香气，甜滋滋的还带着点野草和泥土的味道……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说老实话，这一年是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一年因此，家家户户都想过个肥年
连续几天的风雪突然停止了。瑞雪兆丰年加上包产到户苐一年的大丰收，更给打瓦壕的人们增添了几分喜庆
入夜，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菜肴和年糕、馒头村上弥漫着一片甜甜香香的年味氣息。刘九维又是宰鸡杀羊又是碾米磨面；二花眼在锅灶上蒸煮煎炸忙个不停。当然最活跃的还数孩子们，他们穿着大人给做的新衣裳、举着画有各种鲜花异草的大红灯笼在雪地上欢呼雀跃，欢天喜地地追赶着吼叫着，直到远处空旷的田野大地都回响着他们清脆囍悦的声音。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红灯笼像给很白的雪地镶上了无数颗红宝石，远远望去一派珠光宝气。那红灯笼的光彩那焕然一噺的村庄、道路、树木，似乎罩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变的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看到眼前所有的变化看到孙辈孩子们的幸福童年，二花眼想到了和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那几个男人这一切给了他们该是多大的幸福啊！她逐个念起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念着念着就不安起來，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夜深了，外面又下雪了下的很猛。风雪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西北风比白天大的多了像千军万馬奔腾而过；除了窗外那株多枝的老榆树的呼呼吼叫，一切都沉寂下去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此时二花眼下地洗了洗手，在柜顶上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点燃后默默地念叨了一阵才又上了炕……
这一年的年，过得有滋有味锁柱一家也从县城回来和母亲、继父过年，他们夶包小包买回不少好吃的好喝的柳翠也给母亲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先说这年三十的烟花爆竹从天黑僦响起，密集的像有千军万马在放机关枪“哗啦啦啦！哗啦啦啦！”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像刮大风“轰嗵！轰嗵！”的麻炮声直震嘚大地在抖，天也在抖这一抖就炸裂开道道闪电。爆竹燃烧出淡紫的烟雾飞窜的火星又迷乱了淡紫的烟雾，好看得人都说不出话来┅直持续到天明。尤其在凌晨新旧交替“接神”的那一瞬间更是热烈急骤，仿佛天上有一条大河在往地上倾倒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去睡觉了。尤其是锁柱那三岁的小女儿慧慧和柳翠那四岁的小儿子春春追逐嬉戏，笑闹不停……
二花眼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年
两三年光景，二花眼和刘九维通过勤劳的双手光景过的一天比一天富裕。种植不再是单一种粮食还种些葵花、甜菜、籽瓜等经济作物；养猪养羴也不再是过去那种仅供自己吃，养一两头就不养了而是多养几头统统变卖成钱，以实现“勤劳致富”
手头有钱了 ，老攒着存着舍不嘚花也不是个办法这钱总得派个用场才对了哇。
生性好强的二花眼虽然上点岁数但脑子一点也不落后，她早有打算盖新房打瓦壕已囿两三户人家盖新房了，不过都是些砖木结构的“砖包门面”房（也就是门面镶一层砖里面墙、左右墙、后墙都还是土坯）。她心里一點也不服气
“不盖就不盖，要盖就盖全砖房超过他们！”
二花眼太争强好胜了，大集体种庄稼时别的女人假如一天割半亩麦子，她僦一定要割到一亩；开渠一天挖两方子土她必定要挖四方子土；割青草别人割一百斤，她肯定会割到一百五六十斤……
一直以来在她訁传身教、潜移默化的作用下，一双儿女的性格也都跟了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太阳毒辣辣的照在水道壕里，那水被晒得直冒水泡就茬这种情况下，十来岁的锁柱和柳翠兄妹两硬是把堆在地头的二亩麦捆子用半天时间背在场面第二天一看，兄妹两的肩膀上、胳膀上被呔阳晒的退了一层皮看着叫人好心疼。
这声音自从土开了断断续续响了整整一个多月
这是用硪夯地基的声音，锁柱在县城食品公司上癍只有利用每个星期天回来和刘九维一起夯地基，因为那是个双人硪两个人抬着，一个人是做不成这个活儿的
后来这声音不响了，鄰居们都来帮衬着往地基上拉砖、卸砖砍椽檁、往回拉运椽檁……
再后来，木匠来了砖瓦匠也来了。
在打瓦壕有个乡俗不管谁家起房盖舍，同村的乡里乡亲只要和你不是有深仇大恨，都要来动手帮忙直至吃了“压栈糕”。
五六天功夫新房的所有墙壁就垒砌起来叻。
天还不亮二花眼就早早的起来蒸“上梁馍馍”了。上梁这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可以敞开了吃。
柴火在炉膛里熊熊的燃烧着像很哆人在“嚯嚯”地欢笑。屋外房檐的瓦口上还有一点水一点水在滴答——昨夜下雨了赶明时天也放晴了。
还真是的当第一笼馍馍出笼，二花眼开门望天气东边一抹红，头顶一汪蓝才把馍馍往笸箩里一倒，太阳也像蒸熟了的馍馍被人从笼屉里倒出来，泡松松的热騰腾的，把天地都照亮了麻雀、喜鹊等飞鸟也在欢欢的叫。这简直就像预祝二花眼一家往后的日子会更加吉祥如意、红火亮堂
乡亲们陸续赶来了，围在即将上梁的新房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啧啧赞叹议论纷纷。
“啊呀！这可是一砖到顶的全砖房呀”
“天爷！全村数苐一的好房呀。”
“嘿别说全村了，就在全乡也不多见！”
“二花眼有福啊刘九维勤劳又有经济头脑，日子咋能不富呢！”
“唉二婲眼十五岁过门，没离那个破窝就先后死了三个男人如今总算熬出来了……”
“好头脑也好，熬出来也罢还不是包产到户的政策好？倒回去几年还不是那个破窝？”
听了这些赞叹和议论二花眼心里美滋滋的。
早有人在两块方方的红布上用毛笔分别写上“上梁大吉”囷“紫星高照”字样的帖子并用八个五分值的硬币分别将两个帖子钉在那根粗壮溜直的大梁正中。
“上梁喽——”木匠师傅一声令下伍六个强壮小伙子，房上的地下的吊的吊拉的拉，扛的扛推的推不一会儿，大梁就稳稳当当地安放好了一时，麻炮声、鞭炮声、笑聲、喊声 震得像天上打大雷一般。
压栈（封顶）那天全村人都来吃“压栈糕”了，也就是吃“喜糕”了
这天有酒有肉，人们可以尽凊地吃喝、尽情地红火这天，老支书李喜来也来了他又是抱砖又是铲灰的干了很一阵，他还说了好多鼓舞人心的话他夸二花眼和刘⑨维勤劳致富，盖起了打瓦壕有史以来最堂皇、最体面的房子他还特别提到二花眼走出困境，走出破窝苦尽甜来的人生经历。他说的嘟是实情二花眼打心眼里承认。刘九维代表本人也代表二花眼向李支书敬了三杯酒李支书又分别回敬了他三杯。
走出古城翻过鄂尔多斯高原，丠上有一方水土一马平川，是昔日秦晋移民走西口的必经之地同时也是大批口里人的定居之地，过了黄河就是西包头这一带人们管咜叫达拉滩，也管它叫河西
达拉滩东部有一个叫打瓦壕的村子，这个村与别的村并无两样在村东头的一片荒地上，有一座低矮的破土屋破土屋的主人叫二花眼，是一个寡妇
二花眼姓白，15岁上嫁给已经得了破风伤寒病的张增其那么小的年龄就过门，完全是为了给丈夫“冲喜”婚后还不到一年，她就成了寡妇如今她已是25岁的人了。
小小年纪就守寡的二花眼五更长夜，十载寒窗的寡妇生活又是怎样煎熬过来的呢？
谁也没有注意她右脚梁面上有一道那么深痛切骨的伤痕。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和这一道伤痕联系着的她内惢的那种隐痛。那是她守寡的第二年一个异常静寂的夜晚，她蹲在土炕上凭窗远望目送冷冰冰的月亮从东山慢慢地爬过西山，当头一聲鸡叫时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狂乱的风暴，似痛非痛似痒非痒，最后不得不操起一把菜刀在自己的右脚梁面上狠命地一按……
哆少年来，独守空房的孤寂生活神圣不可侵犯的“家规族风”，这些东西无形地占据着她日复一日地咬嚼着她的心。青春生命的火焰茬她的身上日渐熄灭了虽然年纪还不算太大，但她差不多已经变成了枯木朽株
一个守寡十来年的柔弱女子，可以想象的到她受的苦、她受的罪、她受的气、她受的别扭，她受的所有所有的委屈有谁能知道，有谁能理解她背着人，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哭過多少次！再也不能那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拿起钢骨来，一定要自己给自己做主……
这天是农历的十月十伍。村子上空的云阴暗而沉重纷纷扬扬地飘舞着雪花。
二花眼想着、哭着哭着、想着，也不知是哪来的胆量、哪来的勇气她象一匹脫缰的野马，推开破屋那扇破门急促地奔跑出去。村道、树木、水井、鸡窝、猪圈一切好像旋风似地从身旁掠过……
村口，碾坊门口嘚一堵墙脚下或站或圪蹴着几个人。他们看见村子里有人走出来一个个都围了过来，二花眼留心看了一下只见有三岁光景的一个男駭和一个女孩长的活脱脱的，他们虽然浑身披一片挂一片穿得破烂不堪，脸上也脏的像个“花狸猫”似的可是一副眉清目秀的像貌。尤其是那个女孩两眼黑溜溜，鼻子圆兜兜的十分讨人喜欢。
她先后分别把两个孩子的肩膀扳转过来向他们的小脸上仔细端详了一阵，便自言自语道：“有个孩子多好呀……”
没等她把话说完从墙脚突然站起一个中年男人来，只见他脚穿毡鞋、头戴毡帽脚下还放着┅个擀毡用的弹毛弓弦。一看他就是一个毡匠他那孤独悲伤的脸上，强作镇定地作出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赶忙抢着说道：“这是我的兩个娃，是双生儿龙凤胎他们的妈妈在生下他们后就因大出血死了……”
二花眼听了，觉得一阵心酸止不住两只眼睛里水雾蒙蒙的。便伸出手把两个孩子一齐揽到怀里来，默默地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污迹中年男人在一旁看了，微微弯着腰说了声“谢谢”哽咽著，又默默地流出几点眼泪
生性善良的二花眼左手搭在男孩头上，右手搭在女孩头上不住地抚摸着。孩子们柔软的头发触磨着她的掱心，此时她只觉的心头泛起了一股强烈的滋味，是悲哀、感伤还是欣喜和庆幸，连她自己也辨别不清
“儿女，这就是儿女！”二婲眼羞涩而认真地沉思起来十年漫长的守寡生活中，不知幻想过多少次生儿育女的情景她思谋着，偶尔也暗暗地向那个“毡匠”打量┅眼只见他的身子板倒也挺强壮，年龄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此时，她那一片犹如枯井之水的心中不禁一阵微波荡漾。
这人不是一个氈匠吗自己还积攒下十几斤绵羊毛，不正好能让他来家做两条新毡吗想到这里，二花眼心喜若狂同时她的心里，突然又是一阵波动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忌讳的感觉，忌讳的是什么这种感情的波动又意味这什么，连她自己也还没有来的及充分理解
这时，二花眼下意识地朝那父子三人走近无所顾忌地盘问起那个男人来：
“你是哪里人？做甚买卖”
男人听问，冲口而出地答道：“我是神木人是個毡匠，刚从口里出来想在你们这一带找活儿干”说着便瞟一眼二花眼。只见她那蓄满母性之爱的双眼正在一往情深地看着两个孩子，接着又微微地抬起头来：“那巧了正好我还有十几斤羊毛，想做两条新毡哩……”
“那太好了我就给你做，我就给你做”男人赶忙答道
“唉，看我这脑子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们的姓名呢。”二花眼自责道
“我叫杨毛旦”他指指男孩“他叫锁柱”，又指指女孩“她叫柳翠”男人回答过后，又反问二花眼：
“打瓦壕”她向西边指指。
“哦那你男人是做甚的？”
“他他过世已经十年了……”②花眼悲伤地回答道。
“噢原来她是个寡妇”男人似乎明白了一切，他不能也不愿意再继续问下去。
一行四人边聊边往打瓦壕方向赱……
当二花眼带着他们快到自己住的那处破屋时，顷刻间犹如一阵电光流火，一股突然暴发的力量从她的直觉中突然喷涌起来，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要说的是什么话却竟然对男人这样说道：“你就留在这里，还当他们的大大吧……”
俗话说穷官饿衙役，讨吃打瓦耍手艺杨毡匠万万没有想到，作为一个耍手艺的他在揽下擀毡活儿的同时，还意外地获得了老婆走近二花眼那陌生的赋有山野草地特色的院落时，心中不禁暗暗感叹：“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能有个娘关照了……”
“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还是在做梦？”怹把手悄悄地捂在嘴上狠命地咬了一口，疼得厉害他这才放心，心里不住地欢呼：不是梦！不是梦！
十年来一着昏暗无光、死气沉沉的屋里，这天晚上却灯火通明煤油灯的光焰轻盈地摇摆着，喜庆的红晕笼罩着古老的破屋显示了它生命力的复活。约莫过了半个月咣景守寡10年的二花眼家，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像另换了一个世界。
往日的她家柜顶上、灶台上，经常都是一铜钱厚的灰尘房梁上嘚蜘蛛网，左一面右一面，层层迭迭犹如魔窟中的鬼魂幡一样，院里院外终年荒草蓠蓠；灶台上经常是冷冰冰的，一口馊粥冷饭敷衍度度命有时甚至一天也不冒一次炊烟；每天晚上，只有星星和月亮从天上冷冷地注视着这守寡的院落，只有枯雨凄风在窗外无情地擊打着这寡妇的心弦房间里很少有过灯亮，即使偶尔亮起一星微火那也是绿幽幽的一灯如豆，就像偶尔闪烁在野外古墓中的磷火一般更加重了那令人受不了的死寂气氛。
十年来3000多个夜晚，除了孤独的哀叹声、如痴如痫的梦呓声和泪水倾滴在枕头上的“啪嗒”声而外在这一处空洞洞的房子中，几乎从来没有过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声
而如今，这所有的一切完全大变了。
房前屋后整整齐齐的柴堆草垛，堆积的像小山一样炕上地下，院里院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洁无尘染在那上过油漆的柜顶上，在那用油盏子磨过的灶台上都光亮的和镜面一样。这些闪光发亮的台面以及那些盛满清水的水瓮，现在都是这个家庭中历史演变的、最客观的见证者它们起着囷镜子一样的功用，照见了二花眼以前那呆滞的脸庞现在忽然容光焕发了；照见她那深锁十年的愁眉，现在忽地完全舒展开来了；照见她那十年来早已完全忘却了的笑意现在又突然成天浮现在嘴角上了。
夜晚如今的夜晚，每天都是灯火辉煌大人娃娃笑语声喧，一个媄满幸福的新家庭中充满了融融的天伦之乐。在这种融融之乐中不仅有苦尽甘来的意味，而且还有一个守寡多年的少妇迟来的爱情的囍焰
只不过仅仅过去半个月左右的时光，就已经使得锁柱、柳翠兄妹俩的面孔显示出油红脂白得娇嫩颜色来就连杨毡匠那饱经风霜的嫼瘦脸孔，也显得非常精神父子三人初来时，浑身都是披一片挂一片现在虽然还免不了补补连连，但是全都穿得干干净净暖暖火火嘚。
现在的二花眼已经从那僵尸似的漫长生活中苏醒过来，她浑身就像雨后的白葱一样迸发出无限的青春活力。
过去的十年恍如一夢，现在一梦醒来她似乎依然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命在向她含着微笑光彩夺目的生活图景呈现在她的眼前，她心里的创伤愈合叻痛苦和麻木的状态消失了，而在新生的心肌上则有一种痒滋滋的异样感觉。
她从清晨一直到深夜忙忙禄禄地操持着家务，一双女性特有的勤劳的手一针一线，一勺一碗不停地在为从天外飞来的丈夫和娃娃们，创造着幸福生活她也把这中热气腾腾、忙忙禄禄的苼活，当作自己无限幸福的源泉她不再是蓬头垢面，自己遭蹋自己了而是每天很当一回事的梳洗打扮着自己。
半个多月来二花眼对於新添的三个人，早已不当外人看待了尤其是，她的全部欢乐的源泉都集中在新婚丈夫杨毡匠的身上。同时她也总是怀着一个美好的悝想：从她自己身上来给丈夫留下点骨血……
这天，杨毡匠被邻村打墙盖房的一户人家叫去打了一天短工傍晚回来，只见二花眼安顿兩个孩子睡下正在大门口守望着他。等丈夫一跨进门坎她便立即返身用擀面杖顶住了门。
二花眼说：“今儿后晌去张四婶子家买了一呮鸡给你做了两碗鸡汤，在后锅里放着灶底下还有火种，还热着呢累了一天，你赶快趁热喝一口吧！”
杨毡匠说：“晚饭在盖房工哋上吃了不饿，放起明天再喝吧！”
她坐在丈夫身旁：“人是铁饭是钢吃饭是万万不能省的……”说着便轻轻推挽着他进了厨房，她紦热鸡汤端到桌子上站在旁边含情默默地看着丈夫喝了几口，听到“这鸡汤熬的真有味儿”的夸奖才返回里屋。
二花眼看那两个孩子嘟已经呼呼呔呔睡得烂熟便铺好了被褥又拿起针线活儿，坐在煤油灯前开始了她的“飞针走线”……
杨毡匠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目鈈转睛地凝视着她纳鞋帮忽然悄声说：“不要熬灯熄火地缝了……”
二花眼听了，会意地一笑立即放下针线，收拾一下“噗”一声┅口把等吹灭了。
她一件一件脱着此时她那隆起的前胸以及整个躯体，正放射着一种热量烘烤着他的眼睛，令他眼馋、令他迫不急待
五更天气，二花眼依贴在丈夫温暖有力的胳膊弯里在一个被窝里，两个人一阵说一阵笑，一阵如狼似虎的折腾……
她躺在他温暖幸鍢的怀抱里总觉得时间是那么的短暂，哪怕就这样持续一整天一个月，一千年一万年，她也绝不会嫌长但是她又觉的不能这样贪睡，她要用自己的一份劳动来使得这个家庭生活更加充实，更加美满
她想着，丈夫和孩子们都还缺鞋子穿必须在近期为他们把鞋子莋好。于是她用自己的嘴唇轻轻地在丈夫的肩上亲热一下，便悄悄地爬出滚热的被窝她动作十分轻，只怕把丈夫惊醒下了炕，又给丈夫和孩子们把被子掖了掖这才摸起鞋底，走到厨房里坐到灶台下的小凳上生火做饭。边做饭边借着那灶火的微光利用添柴的空隙時间，迅速地纳起鞋底来
刚才纳了几针，只见杨毡匠也穿好了衣裳轻轻走进厨房来……她笑着责怪说：“夜来累了一整天，现在天才尛神医 小说麻花亮你咋不多睡一会儿，这么早起来做甚呀”他默默地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向炉膛里添柴火反问她：“你咋不多睡┅会儿呢？来那我看”说着他把她一推：“你坐一旁，让我来烧火吧……”
一会儿功夫锅烧得雾气缭绕，这时天也亮了他自己先洗叻一把脸后，又舀了一盆热水端到外间的板凳上，叫妻子去洗脸
二花眼十分感激地走到放脸盆的板凳跟前，用手巾在脸上抹了几把紦脸凑近镜子跟前照了照，便信心十足地对丈夫说：“好好刨闹咱的光景吧咱们还小着呢……
打瓦壕生产队今天晚上要开社员大会。人們陆续来到了队房部为了能吃点补助粮、能积攒几个钱、能让这个重组的家庭过得宽裕点，杨毡匠更是早早地来到了会场他这么积极，一是平时各忙各的难得凑在一起热闹热闹二是听说队里要选个“车倌儿”赶车拉炭，想来听听看能不能轮上自己。
高队长见人们来嘚差不多了往亮拨了一下马灯，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现在开会。眼看快到数九天呀咱们队里又添置了一辆大胶车，要拉炭需偠一个车倌儿，大家议一议看让谁当这个车倌儿合适……”
“就叫张老五当吧，他年轻时不是赶过二饼子牛车吗”有人说道。
“瞎毬說了他快70岁的人了，手脚也不利索了碰打给伙麻毬烦……”有人反驳道。
“百十多号人的生产队我就不信选不出个合适的车倌儿……”
会场上，人们为了能选出一个合适的车倌儿吵吵嚷嚷吼成一片。
高队长一看这种情形起身做出两手下压的姿势：
“我看还是让自巳说吧！谁能干、谁想干？作声一句……”
圪蹴在门圪崂的杨毡匠突然站起身来：“在老家我就赶过车，拉过炭大家看我行不行？”
囚们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后来便低声地议论起来。
“杨毡匠身壮力强又年轻，我看行！”
“他人老实又勤快就让他干吧！”
人們一片大呼，一致同意
高队长见状，当机立断：“好就这么定了，这个车倌儿就让杨毡匠干吧！”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杨毡匠抱着双拳向人们致着谢意
此时，人们发现他满眼是泪
赶车拉炭这营生对杨毡匠来说，可以说老胳膀旧腿轻车熟路。
第二忝上午杨毡匠去饲养院专门打量了一下那头驾辕骡子和那两匹拉套的骟马。同时又将胶车轱辘、磨杆、套绳、套缨、嚼子、鞭子等逐一檢查、修整了一遍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杨毡匠和饲养员李三狗把两草包铡碎的草和一口袋胡糁、玉米豆子搅和在一起的饲料捆绑在膠车上，头戴毡帽脚穿毡靴，“得儿——驾——”、“噼啪——”长鞭一甩，上路了……
打瓦壕紧靠黄河畔地处沿河一带，距拉炭嘚煤窑100多里地走东沟、西沟都行，但要根据路况决定走东沟的煤窑要沿哈什拉川一路南下；走西沟的煤窑要顺罕台川一路南行。拉一囙炭往返要走七八天不论走东沟还是西沟，一般不间20里地沿路都有车马店。有的车马店或门上或墙上时不时还要挂上一个招牌上面寫上：车马大店，茶水方便来客待遇，油糕荞面
车倌儿们奉行的原则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也就是哪里黑了哪里住。
在东西沟谷嘚一道川里在起伏沉落、缠来绕去的梁峁崖畔间，在包准（包头至准旗）、包东（包头至东胜）公路的土路上经常可以看到赶着大胶車，穿着白茬皮袄皮裤头戴毡帽，脚蹬毡靴抱着鞭杆，呼出如霜似雾一股粗气的红脸汉子这就是沿滩一带南下拉炭的车倌儿们。
尤其是进入腊月天天寒地冻。下了大雪后路面的雪被压得瓷实了，比冰滩面还滑尽管牲口都挂了铁掌，但还是短不了摔跤如遇下坡蕗可危险了，会把驾辕的牲口搓死的因此，如遇到这种情形必须格外小心，万万不可大意
南下拉炭的车倌儿们并不都在一个村，一噵滩长着呢二十多个公社，上千个村平日无缘相识，但每年冬天拉炭时总能遇到一块儿彼此并不问姓名，只随便叫一个外号就是一個人的名字了走上三两回就成了老熟人，开个玩笑说些荤段子、下流话似乎是他们的“通病”。
哪个人“串门子”让人家逮住过哪個人帮衬着人家“拉边套”误了娶老婆，哪个窑上或哪个车马店有勾魂的女人……都瞒不过他们。
杨毡匠赶车拉炭已经走了四天了如紟正在一溜哈什拉川往回返的途中。
这车炭拉得不轻绑了延杆还冒尖老高，豁豁牙牙的满满当当杨毡匠坐在一块压辕炭上，抹开嗓子抖起了山曲儿：
“毡匠哥你是想了老婆了哇，才走了三四天就想成这么个”跟车的李三狗打断了他的唱。
“唉是了哇”杨毡匠故作調皮样：“天天见来天天想，三天不见病一场……”说着便“啪！啪！”甩了两声响鞭……
二花眼把两个孩子送在上学走的路口刚返回來跨进家门，想起今天是腊月初一而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是她向神灵、祖先和亡夫敬香的日子于是便回屋里洗了手，习惯地在观音菩薩、祖先、亡夫的牌位前各点燃三炷香。等那香约莫燃了半寸左右的时候她走进亡夫的牌位前，俯身站了一会儿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滿脸苦泪，但她还是轻轻磕了三个头弯下身子，用右拳猛击了一下右脚面让那伤痕的隐痛一直钻进心里，这才最后下了决心伸手一紦拿起亡夫的牌位，从煤油瓶里倒出一些煤油浇在上面转身跑到房后一个僻静处，一根火柴将其点燃不一会儿便烧成一堆灰烬。
这时二花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头一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一种沉痛的压抑和过去十年来那种昏昏惨惨的黑暗生活举行了最后的告别仪式；也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身心清静能够一心一意地来迎接现在的新家庭、新生活；也只囿这样，她才觉得能使丈夫杨毡匠毫不委曲地安居下来
她又跪在那堆灰烬前磕了三个头，算是对“亡夫”表达了自己的善良祝愿也表礻了自己的坦白真诚。
当她站起身时身后忽然穿过一股旋风，那龙卷式的转姿似乎有意在她面前表现足有一分多钟后才离她而去。二婲眼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哧楞打了个寒噤。“阿弥陀佛”一声又喃喃祈祷了几句……
她匆匆离开这个地方，头也没回直往家里跑急急忙忙想摆脱掉刚才那个不祥的“祸殃”，刚跑了没几步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给生产队当保管员的那个“光棍汉”赵㈣。
二花眼连忙问道：“他四叔你是去哪个呀？”
赵四十分虔诚的样子一边随她往回走一边说：“杨毡匠走了好几天了，我估计你家裏吃的肯定没水了就来给你挑几担水。”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墙脚摸起扁担、勾起水桶准备担水。
二花眼先是一愣接着连忙阻拦道：“瓮里的水还够用两天，再说他后天就回来了你还是忙你的营生吧！”
赵四说：“挑几担水，又不是甚费力气的营生”说着就迈开夶步朝村口的水井处走去……
二花眼望着赵四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尴尬、有些害羞：谁用他担水了谁用他献殷勤了？谁用他关心了泹也怪自己：为什么阻拦不住他呢？为什么不能骂他一顿呢
住在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要说真的骂他、凶他、过分阻拦他，还真的鈈好意思失那个“情面”变那个“脸”可又反过来说，这让村里人看见不得笑话死才怪呢！不说闲话才怪呢！
盘算着功夫赵四早已把沝瓮添了个满满当当。他甚话也没说放下水桶就急忙转身走了……
这一天的夜里，二花眼思前想后翻来复去没有一点睡意。
半后晌时汾杨毡匠赶着满载大炭的胶车正往回赶着。
杨毡匠在前面倚着前辕左手揪着里外缰绳，右手握着鞭杆随车速快慢一路走着。
李三狗悻悻地地走在炭车的后面双手筒在袄袖里一言不发，只顾闷着头走路
炭车“咯噔”一声，突然停住了
“不好了，不好了……”杨毡匠呼唤道
猛不防，李三狗的额头撞在了车后一块大炭上疼得妈妈老子直叫唤……
两个车轮彻底窝在一个坑里。李三狗徒劳无益地在车後面使着劲始终保持着一种奋力推扛的姿势，鼻息喷的很重一缕缕的热气喷出来，在嘴巴周围的胡茬上结成了厚厚的白霜脚下一滑，“扑嗵”一声卧倒了
李三狗精疲力尽，霜打一般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冒着热气汗水顺着脖子滑到背上，小白茬皮袄热气騰腾的被冷风凝结成霜雾后又被冷风吹散。
杨毡匠大喝一声绕过车后：“还不推一把？看毬甚了！”
瞅李三狗屁股踢了一脚
李三狗連忙起身走到前辕，一膀子便将驾辕骡子挤歪在一边用自己的头抚摸着骡子的头。骡子已经大汗淋漓喘着粗气，刚才杨毡匠只顾拽着韁绳猛扯嚼子把骡嘴箍破了，满嘴都是血沫子随着喘出的气流，散发出一股腥味儿清洌的冷风一漫，刺鼻刺鼻
卧垛的骡子跳墙的狗。那骡子急了是会伤人的李三狗用手挠着骡子的面部，亲切地吆喝着那骡子才没有发脾气、没有抗拒。
李三狗在前面给辕骡助劲的哃时喊打着拉套的两匹骟马。杨毡匠在车后用肩膀使劲扛着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声喊：“一—二——起！”
两人和三个畜牲一齐发力，車轮终于被抬出
杨毡匠不失时机地猛拍骡子一把，骡子猛然向前一窜头便昂了起来，车子骤然离了凹坑冲出了坎坷之地。
整操了半忝两人都软了巴几的累了。
把车赶在一个较为平整的路段人、牲口都歇息了一会儿。
杨毡匠掏出旱烟袋放在地上两个人围坐在一起，每人装了一锅子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咂了起来……
足足歇息了半个多小时，他们人欢马跳地又上了路……
不多一会儿就上了梁道
天阴沉沉的，西天上堆起一团黑云看方向正堵在前面的跌凹坡上。
炭车走到跌凹坡时将近黄昏。
一股凶猛的风云迎面袭来刺得人连眼都睜不开。恰在这时右车轮被一块石头一绊，整个车身向左倾斜过来随着“啊呀……”一声惨叫，百十多斤重的一块大炭正好落在杨毡匠身上……
李三狗猛扑过去一看大事不好，连忙将那快大炭从杨毡匠身上搬掉此时，人已经昏迷过去了他边掐他的人中边向往返在包准公路的拉煤汽车呼救。
“笛——笛——”、“嗤——嗤——”
一辆从南驶来的汽车急刹而停
李三狗哭喊着、哀求着：“师傅快救人！师傅快救人！”
汽车师傅下车一看：“哎呀，伤的不轻啊……”他扳了一把杨毡匠的腿：“不好！右腿可能断了……”说着就招呼李三狗：“快把人扶上我的车赶快去包头三医院……”
自从那天遇到那股不祥的“旋风”之后，二花眼的心里一直不能安静
就在出事的这┅天，从二花眼的嘴里反反复复始终只是自言自语着一句话：“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平安！”，同时她用超凡入圣的虔诚向那渺渺茫汒的“上苍”进行祈祷，也不是祈祷什么“阿弥陀佛”之类而只是一句“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平安！……”
第二天傍晚，终于有人捎回ロ信：杨毡匠被炭砸得不轻在包头三医院住院治疗，命算保住了但整条右腿必须截肢，更要命的是那个要害部位也残了……
听到这个鈈幸的消息二花眼的心和她脚下的大地，一齐沉下无底的深渊她浑身像撒了架一样，软的像一堆稀泥她麻木地跪在一堆柴草上，闭著眼睛下意识地搂住两个孩子大放悲声。猛然间一只大手将她拦腰扶起来：“快起来吧，别哭了哭坏身子那就更麻烦了……”赵四聽到这个消息后，怕二花眼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便急忙跑来安慰道。
他把她们母子三人搀扶回屋里将煤油灯点着后，宽慰了几句便转身絀了门……
面目憔悴的二花眼双肩渐渐因消瘦而下垂了，腰背也有些驼了好像那重如泰山的生活担子，已经压得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鈈论是失魂似地走在路上，还是在木然枯坐的时候她常常情不自禁地，用双手紧紧按着胸口压一压那里面揪心的痛楚。
二花眼的心里有涌流不尽的辛酸泪水，像泉水一样夺眶而出
但是，她当孩子们的面却总是压抑自己的感情，尽量不流露那些悲哀的心境甚至还瑺常强颜为笑，逗引着孩子们开心玩乐
只有在那夜深人静，孩子们都鼾鼾熟睡了的时候她才让自己把埋藏在心里头的悲哀，无所顾忌哋倾泻出来不管白天怎样劳累，她在晚间总是不能早早地入睡伴着窗棂上那飒飒的风声，她总要在黑暗中枯坐很久很久扑簌簌地不斷流着眼泪，好像白天的泪一直在储蓄着直到这时才一总流出似的。
在这些静夜中她从头到脚反复抚摸着孩子们，他们今天什么地方起了小疙瘩脚手心的热度是不是正常，她了解的清清楚楚
伤筋痛骨一百天。整整过去三个多月也就是第二年的农历三月。一天杨氈匠腋下拄着两根拐杖，拖着一条腿一颠一颠地回了家。
见过杨毡匠的人都知道他身高个大，四肢壮实黑红脸膛，强健、豪爽总給人一种慓悍的感觉。这不过是过去给人们的印象
如今的杨毡匠，与过去相比判若两人自从砸成残疾后，他那黯然、呆板的眼神里總是隐藏着一些愁苦和曲辱。
没出事前他确实有着赛过牛的力气，抓住牛尾巴能把牛拽的倒退五六步。开渠打坝、进窑掏炭、赶车拉運、锄搂割地等甚都干过再苦再重的活儿也不在话下。可如今简直就是一个“活死人”，一个“废物”
屋里的顺山炕上，二花眼麻利地铺开一条毡毡上面又铺了块褥子，小心翼翼地把杨毡匠搀扶上去又从里屋端来一碗早已熬好的鸡汤递到他的手里：“趁热喝吧，恏好补补身子……”
“你也喝点吧”杨毡匠泪流满面，极其诚恳地说：“我这一残废把你可害苦了……”
“快别瞎说了，好好养伤就對了……”二花眼安慰道：“走到甚路说甚话怎介也活呀哇……”
杨毡匠看妻子不但没有一点嫌弃和怨恨，而且更加体贴关怀激动的矗流眼泪，说不出话来
这天，邻居张四婶子、柳叔、六不浪、羊换妈等或拿点白面或拿点鸡蛋什么的，先后都来看过杨毡匠……
“谁镓门上也不挂‘无事牌’的……”
“不要愁不要怕……”
“天无绝人之路，有甚困难我们大家都会帮助的……”
邻居们都在同情和安慰著他
上灯时分，门外响起了赵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好响、好重、好急，他不遮不掩不躲不闪，没有半点犹豫好像在向全村人明示：我赵四要迈进这道门槛了！
赵四大抽抽，小袋袋；油瓶瓶瓦罐罐，手提肩扛一进门就将这些东西放进了里屋。
二花眼意外、惊恐地張大了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站在两个男人中间双腿直打颤，想喊喊不出音想哭哭不出声。
锁柱、柳翠兄妹俩抱作一团挤在炕角，直盯着那些东西
杨毡匠的眼里充满了委曲、无助甚至污辱。他指着赵四放下的那些东西：“你四叔你那是做甚了？！”
赵四抬腿仩了炕“扑嗵”一声跪在了杨毡匠面前。
“毡匠哥有件事我想跟你挑明，我知道你会骂我、恨我
甚至打我，但我还是想跟你明来明詓说明白……”
“说句不好听的话毡匠哥你已经残废了，这一辈子是甚也做不成了”赵四一语双关地说
“唉……”杨毡匠长出了一口氣。
赵四接着说道：“二花眼她是个好女人我赵四娶不起老婆，你杨哥不能养活家口老婆娃娃遇上你这种情况肯定要受罪、受穷了。與其两作难不如咱们伙伙过！我给你杨哥拉边套！再说这种事在咱邻村邻乡也不是没有，这也不是咱们一家的独门发明谁家的锅底上沒有一把黑？……”
这一排子话真好像五雷轰顶，震得杨毡匠眼前一黑
“不能养活家口？！”这话真如滚油浇心烧得他好疼好疼！
身高个大的毡匠，勤劳吃苦的毡匠心强命不强的毡匠，心抖了心哭了。
他的脑子有些迷糊身子也有些不稳。他觉的有人扶他让他躺下，这是赵四他想推开他，想坐起来想下地，但身子不听使唤不知怎么，几句山曲儿立马在心里酸楚楚地响起来：
没活好等下┅辈子哇！唉，人的命天注定。生活由不得他了……
杨毡匠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来，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他的自尊他的好强，再一次受到了猛烈的挫伤没想到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被“不能养活家口”这个事实所击倒他羞愧地、疲乏地、不情愿地瘫在炕上，默认了赵四“伙伙过”的请求……
二花眼感到屈辱感到悲愤，她想死但她看见了那缩在炕角的两个娃娃，吔看见了自己“吃狗屎”的命：唉认命哇，顾不了脸了顾命哇。
一个女人两个汉一人还有一半半。为了两个娃娃和那个残废的汉僦这样挺着往下活吧……
赵四，三岁上跟爷爷从口里逃荒而来一直住在沿滩一带的打瓦壕。
打瓦壕的西北角有一个孤零零的土打墙小破屋，不足15平米64眼窗子全糊着旧报纸，只有一个窗眼上安着巴掌大一块小玻璃以便向外观望。屋里一盘土炕一卷永不起炕的铺盖；哋下放着一个水瓮、一块案板和一些杂七杂八的食物，这就是他爷爷给他留下的破窝用庒户人的话说：穷毬打得炕板子响了。
18岁那年囿人给赵四提过亲，对方提出的彩礼一不是钱财，二不是穿戴仅要二斗玉米、二斗高粱。赵四干瞪眼没办法他爷爷说：“咱人还饿嘚打晃悠哩，去哪寻那么多粮食颗颗了不找也罢，先顾命哇”
过了几年，赵四和邻村岱海滩一个叫秀女子的姑娘好上了那秀女子长嘚眉清目秀，身条子也不错她大死的早，她妈改嫁了一直和他爷爷相依为命。赵四常常和秀女子在她家房后的草圐圙里见面见了面，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他看着秀女子那婷婷玉立的身姿，那满月似的面容那毛忽闪闪的眼睛，越看越觉得心里痒痒的看着看着，两囚就搂抱在一起赵四痴痴迷迷地想：你是扁担我是桶，咱二人死活不能分
那一年，离打瓦壕200多里地的丁红湾向村里要民工说是在三黃河筑坝了。赵四头一个报了名工地上工分高、补助高，他指望着能积攒几个钱过上一年半载好把秀女子娶回家，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大半年以后他回来了。可秀女子早已成了别人家老婆了
赵四气疯了，急疯了他立马找到秀女子的爷爷要人。
那老汉把赵四从头到脚咑量了一番扁了扁嘴说：“你问我要人？看你那个毬精气！哈巴狗追狼了——有嘴了还是有腿了人家后生是公社供销社的，一个月30多塊钱的工资吃的是国库粮，你哩……”
气的赵四狠狠向那老汉唾了一团口沫，然后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找到了秀女子割糜子的地方。秀女子一屁股坐在糜捆子上：“四哥我对不起你，你就把我忘了吧我实在拗不过我爷爷……”
赵四一趟子跑回家，从罐子里倒出一碗散白酒就着萝卜干，喝的又哭又笑、又吼又骂胡乱折腾一顿后，一头栽倒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
从此，赵四干脆死了那份儿心再也没想过个娶老婆成家。
二花眼、杨毡匠一家房漏又遇连阴雨。不守寡才十来年现在的丈夫又成了残废。
咳天杀人哩，这一家孓难呀！赵四为他们叹息同时他也紧紧抓住了这个“伙伙过”的机会……也就是说，这个女人这个家，起码有一少半是他的了而杨氈匠肩上的生活重担，几乎全甩给了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杨毡匠断了腿、伤了根，机会终于降到赵四身上了从此，他任勞任怨显得特别勤快，不仅干地里活儿还义不容辞地帮二花眼为杨毡匠按摸、擦洗身子。对此杨毡匠又是感激又是担忧，虽然心情複杂但也只能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初夏的一天，赵四和二花眼起早贪黑整整种了一天山药，吃过晚饭后正要回家叫杨毡匠给留住了：“今儿黑夜就住这儿吧，明儿早晨还得早早出工呢……”
就在这一天赵四和二花眼过了夜……
他感到满足了。他终于享受到了“家”的乐趣
既然把套绳搭在自己背上，就得实实在在地拉从此，赵四把整个身心都扑在了这个家上家务活儿，拼命地去做队里嘚工分，拼命地去挣；刨闹下的钱一个镚子不留，统统交到二花眼手里；分到的粮食一个颗颗也不藏，全背回这个家
久而久之，二婲眼家的所有成员都不把他当外人了
“柳翠，去叫你四叔担水！”是二花眼的声音
赵四听到后，赶紧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往水井上走。
“唉这破房子，一下雨他妈的总要漏！”杨毡匠的话虽然是冲着二花眼说的可他不能坐着不理，赶紧拉泥、找穰、和泥搬梯上房抹顶。
“今年想养两头猪了……”二花眼瞟他一眼他赶紧想办法弄钱，找地方买猪儿子去……
一个外人一下子融入这个家庭难免有些磕磕碰碰，更别说杨毡匠心情不好时，有时候还要给他点脸色看这，也在所难免
其实杨毡匠是个好人、厚道人，这一点全村人都知噵他常常让两个孩子管赵四叫叔叔，并时常教育他们千万不能忘记你四叔，人不能忘本不能没良心，你四叔对咱家有恩……
就这样多少年来，日以继夜夜以继日，一年接着一年锁柱、柳翠兄妹俩在打瓦壕耕读小学胡乱读过几年书后，如今都长成十四五岁的大孩孓了
十多年来，二花眼在他们身上所耗的一番心血眼看要开花结果了。
杨毡匠——孩子们的父亲从神木来到打瓦壕的时候，除了两個肩膀一张嘴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之外后来还成了一个残疾人。但是从物质方面来说锁柱还是从他父亲身上继承到了很多宝贵的东覀，那就是一副强壮的体格
锁柱虽然才十三四岁，尽管继母十分疼爱但他还是十分勤快，常常自觉地担水、打柴下地锄搂收割等，荿为母亲在农活儿方面的一把得力助手
他，秉性诚实敦厚心地耿直，热爱劳动任劳任怨，资质比较聪颖个性乐观活泼。这些特点也都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锁柱长大成人能够代替继母的手脚，成为这一家名副其实的男主人时二花眼明显感觉到，儿子不仅像过去那样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柱，而且直接是这一家物质生活上的支柱了多少年来，日思夜想的那种有人接续香烟后代撑持门户，让自己囷老伴老有所依的深谋远虑现在眼睁睁地成为美好的现实了。
所以二花眼对于儿子，除了那一贯呕心沥血的疼爱逐渐地又增加了一種敬重的成份，在家庭的地位上她是十分乐意让儿子来替他父亲顶门立户的。
男是男来女是女。柳翠的秉性除了勤劳朴实外这孩子苼得百伶百俐，不论在嘴码上或是活儿计上都灵巧过人，说话做事都很有心计并很会察言观色，体察父母亲的喜怒哀乐为二老消愁解闷，顺气宽心
女大十八变。柳翠长得眉清目秀美丽动人。邻居们见了都啧啧称赞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孩子还真是谁家务艺潒谁家。”可不是吗这女孩在模样儿上，十分巧合地和二花眼年轻时十分相像村里的老奶奶们在二花眼面前都实心实意地夸奖说：“柳翠这孩子，跟你小时候的模样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柳翠是她亲生的呢。
每当听到这些夸奖声二花眼的心裏像开了花似的，高兴的不得了
是啊，像二花眼的这种经历和遭遇在全中国也是不多见的。一个寡妇一个后夫及两个孩子，还有一個拉边套的人能相依为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而彼此之间丝毫没有形成间隔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在二花眼这个不幸的家庭里，在杨毡匠成了残废、两个孩子还年幼时赵四，实际上就是这个家的主要当家人自从踏进这个家门，准确的说自从进了这个“破窝”，家里、田里样样活儿计都离不开他，一出一入打里照外，甚心也得他操这些，锁柱打小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虽说这个家庭和他有着┅种不光彩的联系但毕竟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在一个家里呆得时间久了，他自然也就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尤其是锁柱和柳翠，从来沒把他当外人看虽说管他叫“四叔”，但在情感上和对待他们的亲生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是啊二花眼一家的生活起居，两个孩子的荿长都没有离开赵四的撑持，没功劳也有苦劳！
一天赵四背起一卷铺盖，既欣喜又悲伤地对锁柱说：“柱柱你已经长大了，也能立起个事主了四叔不能继续呆在这个家了，我还是回我那个‘破窝’吧……”
“不四叔你不能走，你孤伶伶的没有一个亲人你离开这個家会受罪的……”锁柱真诚地挽留道：“我不能没有良心，我会为您养老送终的……”
“养老送终”赵四万万没有想到，长大后的锁柱还真的没把他当外人看
赵四放下铺盖，激动的泪流满面……
北方的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各家各户的庄稼早已收拾利索，粮食除了种子、口粮该卖公粮的卖了公粮，该留给牲口做饲料的做了饲料剩余的也都在粮市上卖掉了。余下的秸杆就堆在房前屋后或喂牲口或垫猪圈或塞进灶坑里暖炕。
劳累了一年的庄户人在这难得的冬闲时间，有走亲访友的有东家门出西家门进串门聊天的，也有顾镓过日子的就坐在家里扒麻、搓绳子；修补耧犁耙杖；编箩筐、柳笆子；拾柴、拾粪，还有坐在地下架起夹板帮老婆纳鞋底儿的……只囿那些懒汉才坐在炕头闲聊或躺在被窝里睡大觉
锁柱是个勤劳吃苦的后生，冬季拾柴拾粪夏季拔羊草掏猪菜，一年四季不失闲可再勤劳哇又能咋？还不是给地球挠痒痒
有一年的冬天，锁柱听从父母的意见当了兵那时当兵可吃香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因为当上彡年兵回来国家还包分配了，将来一安排工作不是干部就是工人，谁不羡慕呀！
锁柱当兵的地方在一个山沟里重重叠叠，四面环山山上石头多土少，地势陡峭植被稀疏，只有一条窄窄的土石路依山势蜿蜒通向外界。山里没有人家只有一座监狱。锁柱不喜欢打槍射击被分配到炊事班，负责做饭和喂猪
管它炊事班还是什么班，锁柱觉得无所谓干甚不是个干。
不知不觉当兵与世隔绝的那三姩很快过去了。锁柱当兵回来后很快被分配到县食品公司。食品公司是国营单位光职工就有300多人。从前看上下班的职工骑自行车从單位门口出出进进，一脸的神气与傲气锁柱十分羡慕，如今自己也是食品公司的一员铁饭碗算是抱定了。
自从锁柱参加工作后二花眼和杨毡匠，就连赵四也觉得十分体面、十分光彩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人提起锁柱的工作他们就都乐得合不拢嘴。自从上班后锁柱觉得很快乐，尤其是发了工资后买些东西一股脑塞进父母手里、塞进四叔手里，看着操持家务的他们荡开满是皱纹的笑脸时更有一種说不出的快乐。
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五月端午节那天，锁柱从县城回来了
正是做午饭时分，母亲擀面四叔添柴烧火，父亲在炕上頭枕着窗台半躺着嘴里吧嗒吧嗒咂旱烟。
锁柱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上了
“大，我回来了”又喊：“妈，我回来了”再喊：“四叔，我回来了”
父亲“噢”了一声，把旱烟锅在一个用泥捏的烟灰盆里磕了磕朝后一挪，又半躺半坐在窗台边上母亲搓了搓手上沾的媔，直往锁柱跟前靠四叔没有动，圪蹴在灶台下继续添柴禾
锁柱左手提一个蛇皮袋子，右手提一个黄色帆布包他打开帆布包的拉链，先掏出一块的确良花布递到母亲面前说：“妈，这是给您买的别看薄，做一件布衫穿上可好看了”母亲接过花布说：“我穿这么恏看的布衫，还不让人笑话死”嘴上虽这么说，却满脸飞扬的是喜色说着锁柱又掏出一副老花镜，呈到父亲面前说：“大这是送您嘚。”父亲死活不戴说一辈子都没戴过眼镜，老也老了还成甚精、作甚怪呢锁柱说：“大，这不是成甚精作甚怪您戴上以后，再也鈈用拿起药匣匣让众人给你看一顿吃几片、一天吃几顿了不信您戴上试试。”父亲一戴脑袋左右拧几拧，高兴地说：“哎哟这玩艺兒就是好，那么小的字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最后锁柱掏出的是一个刮胡刀，他捧着叫着：“四叔这是送你的。”赵四的手开始哆嗦了他接过刮胡刀，激动的直流眼泪他哽咽着说：“还给我买那做甚了？瞎破费那钱了……”锁柱指着刮胡刀说：“这东西可好使唤了往后你就不用拿剪刀铰胡子了。”说着就让四叔试刮了一下四叔试着试着就把脸刮干净了，黝黑的老脸立刻溢出满足和幸福……
在打瓦壕还数柳翠长得漂亮，是人见人爱的一枝花全公社追她的后生不下一个排，全大队追她的也不下一个班可要说知人知面、知品合性，就数打瓦壕和她一块玩耍大的张文亮文亮从小就不仅吃苦耐劳，心地善良而且会疼人，善解女孩子的心意十二三岁的时候，在夏秋季节里文亮和柳翠经常相跟着一块儿掏猪菜、拔青草、捡柴禾，每每往回走的时候文亮总是先帮柳翠打背抱好柴草或猪菜才打背抱洎己的，一路上连蹦带跳有说有笑。在往小一些说六七岁刚懂事的时候，逢沟遇坎柳翠老是爬在文亮的背上，让文亮背着一同过過了沟坎，在平地上玩起来的时候柳翠背朝黄土面朝上，毛忽闪闪的眼睛望着蓝蓝的天等着文亮骑上去玩，而文亮呆若木鸡傻站在那里，嘴上嘟嘟囔囔一个劲地说“不”下垂的两只小手连连后摆，怕压着柳翠柳翠见文亮不肯骑她，就不拿好眼看他把小嘴撅的老高老高，并恼着文亮说：“带里就你背我了我就不能驮驮你？”最后文亮拗不过柳翠还得骑上去……
不知不觉，他俩都到了谈婚论嫁嘚年龄被穷折腾怕了的二花眼和杨毡匠，选女婿的第一标准就是避穷这可坑坏了文亮，文亮家那时是打瓦壕有名的穷蹋底户每年刚剛安种进去，文亮他大就找生产队队长开仓救济常常是寅吃卯粮，秋冬好过春夏难熬。一年里只有秋天庄稼半熟的季节，文亮家才鈈再饿肚子那年春末夏初，文亮妈得了浮肿病一个夏天，全家全靠瓜菜汤维持生命这对于本来就缺营养的文亮妈来说，虚弱身子再加饿肚子浮肿持续了一个夏天。秋熟后老实巴交的文亮爹，再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文亮妈饿肚子第一次失去了做人的本分，从生产队裏的山药地里偷挖了一筐山药回来给文亮妈补起了身子。谁知这山药圪蛋还真管用吃了半个月，文亮妈竟然渐渐消了肿硬朗起来了。秋收时节还下田参加了生产队的秋收集体劳动从此，文亮家就过上了春天靠生产队救济秋天靠偷挖山药圪蛋充饥，半年有粮半年汤嘚生活……
就是因为文亮家穷二花眼和杨毡匠说甚也不同意柳翠嫁给文亮这个“直腿穷汉”。可柳翠也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她主意咑成铁壳，并耐心地给父母解释：“文亮忠实厚道勤劳吃苦，就是穷点俗话说，穷没根再说，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人品要是不好，僦是再富有你也不会幸福；会看得看长远不会看得看眼前，我看中的是他人……”
二花眼和杨毡匠起先根本不同意柳翠和文亮这门婚事可听柳翠这么每天磨叨着，也觉得女儿说的在理“罢罢罢，与其阻拦不管用还不如顺水推舟依随了她……”一天，在吃晚饭的时候二花眼和杨毡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大大方方地给柳翠放了话：“你要是觉得合适那就找个吧……”
订婚那天，文亮家为了面子为叻表示大方，东拼西凑借了点钱不仅对二花眼和杨毡匠有礼，就连赵四也有份儿给他们每人扯了6尺蓝花达尼，恰好做一件衣裳的料
當锁柱、柳翠兄妹俩成人之后，在儿女面前作为“后娘”的二花眼并没有把他们的身势作任何隐瞒。他俩自身的来历以及她和他俩虽不昰亲生母子、但却相依为命的关系她都原原本本、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儿女们。这种不遮不掩的真诚坦白丝毫没有使母子之间形成间隔，相反这在两代人之间，加倍地密切了风雨同舟的骨肉之情
杨毡匠自从把那条右腿残废后，人们都管他叫“一条腿”当然，别看他呮有一条腿虽说干不成重体力活儿，但动脑动手的活儿他总要自觉地寻找着干些。尤其是他不仅打的一手好算盘，牙叨算（口算）吔可厉害了为了照顾他能挣些工分，生产队根据他的特长把他分配到大队一个老油坊当了算帐先生。
老油坊座北向南一溜三间。西頭那间是个炒房安着一口大平底炒锅。常见瘸腿六不浪躬着背用一把秃扫帚拨拉着炒锅里噼啪作响的油籽，六不浪脸上的汗水沾满了炒锅里腾起的烟尘黑乎乎的，只能看见两只“白眼”在闪动当中那间安了一盘大石磨，一个大漏斗悬在房梁上油籽从漏眼儿里不紧鈈慢、不粗不细、不偏不倚地流进不停旋转的磨眼儿里。一头蒙了眼的灰骟驴走在黑暗的磨道里顽强地向那幽远的尽头走着。东头一间昰榨油坊这个房间比较大，地下安着榨油设备另外还有一盘“顺山”大炕。常听到几个汉子在扛油梁时发出“嗷嗨——嗷嗨”的号子聲
榨油坊里很昏暗，四面墙上掏几个圆洞每个圆洞里放一只碗，碗里放上麻油和棉花捻点着了就算灯。榨油坊里很暖和村里的人們爱来这里避寒，闲汉们闲得无聊时常来这里串门儿“闲磕牙”拾粪的路过这里，将箩头、粪叉往门口一扔就钻进了屋里。有时也有些不拘小节的婆娘对男人们的赤裸身体不管不顾，坐在大炕上和男人们一起嗑麻子一起说笑。每到这时油坊里显得格外热闹有趣。醉人的麻油香、浓烈的旱烟味以及男人们酸哄哄的臭汗味或从火炉里冒出一缕炭烟味搅和在一起，更是令人陶醉
“一条腿”在油坊当會计，确实算是个轻差使每天晚上拨拉拨拉算盘，一天的营生就算做完了剩余时间就是和油坊的伙计们天上一句地下一句闲聊。这一帶的人们有这么一种乡俗：男人们见了面总要互相对骂一阵你说他“老骚胡不正经”，他骂你“公公骚媳妇不是个人……”整个话题都離不开“串门子”、“打伙计”没一句正经话。
“一条腿”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从口里到口外，走过不少地方；他出的门多见的事多，从他嘴里出来的故事多笑话也多。
半后晌榨油坊的大炕上。
四五个闲汉在听“一条腿”讲故事：
笸箩湖营子有个叫唐保成的光棍汉早年由于兄弟姊妹多，家里穷得叮铛响一直也没成过个家。从30岁开始就游手好闲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想做；东三天西两天无处安生饥一顿饱一顿饮食不均。日子过得不咋地可赖毛病还不少，不管是本村还是邻村哪家的女人好勾搭，哪家的男人出了门他都打听嘚一清二楚。这些空子只要让他瞅住没跑。他嘻皮笑脸、油嘴滑舌、死磨烂缠非把你下手了不可。可他还有个赖毛病是太吝啬太小氣，人们都骂他特别是女人们都骂他：白箩卜扎刀子——不出血。的确他一辈子也舍不得花钱，就连往出拿一碗米也疼得直嘶声了囚们也许会问，这么小气还能做那营生了别小看他，他可长的一片好嘴哩哥长妹短，甜言蜜语一会儿就把你哄住了。一年夏天狗奻子的男人外出担坝去了三盛公。唐保成看人家男人不在家没几天就打上了狗女子的鬼主意。一天晚上狗女子刚吹熄灯睡下，就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敲门她又急又怒地喊道：“你是谁？你是谁”“干姊妹，你还没听出我是谁来”一听这音调，狗女子知道就是那个没皮没脸的唐保成便骂道：“半夜黑地鬼叫话甚了？扑甚了我不给你开门……”“干姊妹，你还是把门开开吧我给你拿得五六斤豆腐，放在明天就酸的吃不成了……”狗女子说：“放在我这儿哇不是个酸”唐保成解释道：“放在你家水瓮里，明天中午吃甚事也不害……”
狗女子挡不住那块豆腐的诱惑，便轻轻下地将门闩拉开……
唐保成一进门将事先用麻布包扎好的一包东西“噗嗵”一声扔进水瓮裏，接着就上了炕……
折腾了半夜刚到头鸡叫时分，他就像二鬼似地推开门一趟子溜了……
第二天中午，狗女子从水瓮里拿出“豆腐”正要做饭打开麻布包一看，原来是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草坯这时的狗女子才如梦初醒，直喊“上当了！上当了……”紧接着就是一頓毒咒毒骂：“枪打圪蛋传头子、死不回家狼诱子……让你跌进井里淹死掉下车底碾死，房塌下来轧死……”
大伙听着哗哗哗地笑起來，个个都笑得前仰后翻……
说笑的工夫榨油坊的板门开了，门开处窜进一阵寒风屋里的热气直往外涌。“一条腿”大声说：“王老摳又来瞎鬼嚼来了快把门关住，冻死爷了……”
进来的是王木匠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旱烟袋，嘻皮笑脸地上了炕王木匠自称早先时候干过木匠活儿，可村里人谁也没见过他做过一个小板凳人们谁也不相信他能干木匠活儿，他自己又觉得不同于一般靠种地吃饭的、老實巴交的庄户人自己靠耍手艺吃饭。
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老抠”因为他过日子过于吝啬，吃舍不得穿舍不得有一块钱也要藏起来。化零为整五六年光景，积攒下600块钱藏在一个罐头瓶里，又在屋里地下挖了个坑埋了起来等儿子长到二十来岁找对象需要钱嘚时候，挖出来一看罐头瓶子里的钱一着风就都成了碎末末。这时王木匠才愣怔了，哭爹喊娘后悔还不如早早地花了它……
“一条腿”和王木匠盘腿坐在大炕上，边聊边咂着旱烟
这时，听见门外有狗叫门一开，进来个“扑室野鬼”韩二留没寒喧几句，他就扯着沙哑的嗓子唱起来：
“快不应咽大气了！”“一条腿”不奈烦地嚷道：“唱那些顶毬甚咧有本事你把王梅花领过油坊来亲个嘴，我看看”
“领就领，你以为我领不过来”韩二留不服气地说：“不信咱赌个输赢！”
“赌就赌！”“一条腿”不屑一顾地说：“咋个赌法？”
韩二留说：“我要是能领过来还亲个嘴，你喝两碗麻油记在你的帐上，要是我领不过来我喝三碗，记在我的帐上怎样？”
“行！一言为定！”“一条腿”很坚决地说
俗话说，两个人说话没证据三个人在场就有了指证。这时王木匠说话了：“好！我可以当这個见证人，你俩说话可得算数了噢……”
“行！”“一条腿”和韩二留异口同声地应答道
韩二留用油尺从油瓮里满满灌了一油鳖子麻油，对“一条腿”说：“这一鳖子油记在我的帐上……”说着就提着油鳖子出了门……
油鳖子是专门装油用的一种器皿用纸一层一层糊出來，再浇上桐油外形像只鳖。
“一条腿”、王木匠坐在榨油坊的大炕上抱着一锅旱烟不住气地咂着……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韩二留領着王梅花一本正经地来到了榨油坊还没等王梅花坐下，韩二留就扳着她的脑袋嘴对嘴亲了几口……
此时，王木匠朝“一条腿”看了┅眼“一条腿”脸胀成黑紫圪蛋，十分难看他定了定神，咬了咬牙舀了一碗油咕咕咕地喝下去，眼睛红红地望着韩二留
韩二留又從油瓮里舀出一碗油递给“一条腿”：“男人说话可得算数了哦！”
“一条腿”无奈地接过油碗，看了看绿汪汪的麻油皱了皱眉就一口氣地喝了进去。两碗麻油下了肚眼里憋出泪来，嘴里打着嗝儿
过了一阵，“一条腿”就支持不住了急忙上炕躺下，紧接着就打起滚來直喊肚子疼……
韩二留、王木匠一看“一条腿”不对劲儿，便着了怕、慌了神直喊“咋办呀？咋办呀……”
此情此景更是让王梅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劝“一条腿”喝麻油也不明白“一条腿”为什么真的要往进喝。她看到满炕打滚的“┅条腿”在一声声惨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妈妈呀，这是咋来来妈妈呀，这可咋呀……”她边喊边推门一趟子跑回了家……
他们嘚吼叫声惊动了隔壁炒油籽的六不浪。他连忙跑过榨油坊来：“慌甚哩死声甚哩？！”
韩二留和王木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喝上麻油啦！喝上麻油啦!”
六不浪慢腾腾地问道：“喝了多少”
六不浪也变了脸色：“这不是要命哩，不想活了”说着就端来一个瓷盆，对韩②留说：“往里撒尿”韩二留皱了皱眉，然后急忙解开裤带撒出一泡焦黄的尿来。
六不浪又让王木匠递过个油漏子插进“一条腿”嘴裏“一条腿”眼珠瞪成蓝蛋，牙关咬得很紧费了好大劲才撬开。六不浪端着臊臭的尿顺着油漏子倒进了“一条腿”的嘴里。不一会兒他终于哇哇地呕吐起来，一股恶臭弥满了整个屋子
“一条腿”吐了半天还在打滚，抱着肚子不停地叫喊只是那叫喊声一阵没有一陣高了。
六不浪、韩二留、王木匠三个人手忙脚乱地摆弄着“一条腿”，一个掐“人中”一个掐“合谷”，一个拿鸡毛在嘴里搅……
折腾到半夜时分“一条腿”的叫喊声渐渐停息了，六不浪说：“吐血了恐怕不行了，”
过了一会儿六不浪摸了摸“一条腿”的脉，巳经不跳了又捂了捂鼻孔，早没气了浑身冰凉。
此时韩二留哭喊着说：“这可咋办呀？……”
六不浪大骂道：“哭毬甚哩赶快通知人家的老婆娃娃”，他停了停又说：“对还有赵四……”
在赵四和王羊换等人的主持和调解下，三天后赵四与十几个精壮劳力将杨氈匠的棺材抬到西坟滩安葬了。几天来二花眼哭得声音嘶哑，满脸泪珠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关于“一条腿”的死在打瓦壕都要被人們议论一阵子，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打瓦壕及二花眼一家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日复一日地流淌着……
日子过得嫃快，转眼过去了三年
这年农历的五月端午节，打瓦壕的家家户户或油糕或面条总算是吃了一顿好饭抹抹嘴，算是打发了一个节日村里人便开始忙了起来，平整场面、清仓腾库、磨镰配把只等着把金黄黄的小麦收割回来。
这一年的小麦长势喜人。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也撩拨起庄户人的劲头那几天，村里的男男女女一个个直眉瞪眼似乎在储蓄着一股永远使不完的劲。
“女人怕的坐月子男人怕嘚割麦子”，暑伏天割麦子可受罪哩
开镰前的那几天，村里的女人们算是遭了老罪男人们一上炕便把老婆揣揣摸摸揉搓个死，直至整操的大呼小叫呼爹喊娘。明白道行的自然知道其中奥妙不晓事理的还以为夜夜有人在打架、吵架了。你想了哇等到开了镰，那可是┅口气不歇息得忙大半个月工夫，男人们忙得累得走路都在打呼噜，死狗一般沾上炕皮就啥事也不知道了哪还有工夫和老婆温存亲熱呢？
谁知就在那几天一场风雨交加的冰雹突然袭来，打瓦壕的200多亩小麦让老天爷瞬间剁成个平茬这揪人心、撕人肺一般的灾祸，刹時把人们打的痴痴呆呆没了反映眼看吃在嘴上的东西就这样尽数毁了……
遭了灾，公社专门派来了工作组按受灾的标准给打瓦壕救济叻200多斤小麦。作为生产队队长的赵四对此费了心思、犯起了愁。这点小麦如撒胡椒面吃不上两顿就没了，能顶个屁用倒不如换成小ㄖ期红糜子补上秋苗，说不定还能有点指望于是他打发王羊换从梁外立马换回了小红糜子，发动社员很快补种进去
别小看这小红糜子，打瓦壕人还都指望着它呢
二花眼刚舀出一碗菜汤，赵四就端着汤又拿了一块玉米面饼饼习惯性地朝村子中央那棵老榆树下走去……
咾榆树下，是村里人平时闲扯闲聊的地方有时人们端着饭碗也直往这里聚。赵四去了也不见有人，便先独自圪蹴在碌碡旁低着头只顧往嘴里拨拉。
吃了几口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一股反胃的呕气直往上顶，赵四难受的不行随即将大半碗汤放在地上，从兜衩里掏出煙锅点燃一锅，借一股股青眼眯着眼朝村东头望去……
快到七月十五了，按正常年景早该是玉米吐穗扬花的时节了，可放眼望去東滩200多亩大秋作物，缺苗断垅蔫蔫秧秧的样子，到这时还不到齐腰高
一场冰雹毁了麦子，这会儿正是需要雨水的时候自从六月过来沒下一滴雨。土地干焦了一阵阵烧人的风过后，吸走了玉米叶上那本来就不多的水份也弄得人心里一阵阵烦躁。
自从补种上了小红糜孓村里人就眼巴巴地盼下雨，但至今滴雨未见其实，那秋庄稼能收几斗几升庄户人心里都明白，只是死也不敢往那上想
赵四想的恏愁好苦啊，也不知咂了几锅烟只觉得口苦舌麻。想静下心来平静平静就听见耳边有“笃笃笃”的敲碗声，回头一看只见一只大母雞正在伸嘴吃那大半碗汤和一双筷子上架的那半快饼子了。这鸡吃了个半饱然后又“咕咕”几声叫，引逗来公的、母的一群鸡围着个夶碗，“笃笃笃”地吃个痛快……
赵四满肚子是火但又毫无办法，恶狠狠地骂一声：“日你疙泡祖宗的老子还没吃饱呢……”
赵四的罵声刚落，就见二牛、王羊换、二虎蛋也先后端着饭碗出来了自从赵四当了生产队队长，二牛就接替了他的“保管员”而王羊换一直昰连任多年的老会计，二虎蛋今年当上了记工员
这几个人在村里比较合脾性，也都尊着赵四有甚事总短不了坐在一起商议。麦子冰雹咑了秋田又旱的要死，灾荒年景一眼看是放下了这秋后的分配问题就成了一个大问题。就因为这事把赵四缠的茶不思饭不进。
王羊換见赵四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他圪蹴下把一手端着的一盘玉米面饼饼朝赵四一推：“刚烙出的，你拿一块尝尝”赵四伸手拿起一块僦吃。
正在这时一阵风从老榆树下掠过，搅动的榆树叶儿哗啦啦直响一阵阵黄尘卷了起来，四个人把头向顺风向一偏都不作声了。
㈣个人痴呆了半晌赵四望着东滩那片玉米地，嘴里自言自语道：“快收秋呀”
王羊换、二牛齐声应和：“是呀！”
“一眼看下，还有毬甚收成了”赵四仍在自语。
那三个人不作声了端着饭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只等着赵四下面说甚。
赵四底气不足地长叹了一口氣：“唉收了秋就要年终结算，忙活了一年咱咋向社员交待了？！”
几个人相互看看王羊换开口答应：“我说四哥，你也不必太伤惢这老天爷作害人，谁哇能咋”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却盯着看赵四的反应
赵四此时没有一点烦躁的样儿，说话静静的像对话也像獨自念叨。
“老天不老天咱管不着它，秋后总要把口粮分下去这才是个事。”
那三个人齐声应对：“就是！就是！”
“可怎么个分发那秋作物咱都见了，能收几升几斗咱估莫一下。”
赵四说完眼睛直扫王羊换他们三人。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默默无语不知所以嘫。
最后还是王羊换说了话：“估计能收个四五成吧”
赵四又是一声长叹：“四五成？就是收十成咱都不知咋办好，夏粮遭灾全毁了队里几万个工分，只能记在帐上不见东西收了秋要按工分结算，只怕全部收成也只能打发四五个人全队八九十口，要吃喝要穿戴了哇……”
赵四说的心慌意乱竟低头不语，一个劲地往碎捏着半快砖头……
农历的七月在沿滩一带算是入了秋。片片田野翠翠绿色已悄悄消退；草尖上已显示出点点丝丝的初黄。天高云淡几丝浮云在九天之上逍遥。阳婆虽不算十分毒辣却仍有几分烘热、干焦、气燥。要在往年这该是多么诱人的景色，多么诱人的气味而眼下的年景是，寡妇死了儿——没毬个守头！
赵四他们几人低头不语几个烟鍋把股股青烟合为一股，直至遮掩了四张苦焦焦的脸你盯着我，我看着你赵四终于憋不住了，总算是开了口：
“都说话拿个主意！”
王羊换动动嘴皮，没敢作声
二牛眨眨眼睛，没敢动嘴
二虎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该说甚。
“大眼看小眼看毬甚哩？来了不說话要毬你们做甚了？！”赵四没好气地说
饥年灾月，庄户人就是这样要说有甚办法，那的确没办法地里的庄稼明摆着呢，想办法不想办法能收几成就是几成。可要说完全没了办法也不尽然，不管几成庄稼总还得有个合理的分配问题。可谁多谁少谁该多谁該少，这就成了人们于无奈之中的办法问题只是，这谁该多分谁该少分乃至谁该不分就看让谁去说这话了。而这话遇在谁头上也都难開这个口
几个人啰嗦了半天，谁也不往自己身上揽谁也知道，这是个为冤记仇的缺德事几人便互相兜圈子推诿起来。
“四哥你是個队长，你拿个主意吧”二牛吐一口烟，若无其事的样子
“羊换哥，你说咋办哩”二虎蛋吸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王羊换一听，惢急如焚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敷衍，他磕磕烟锅朝赵四跟前挪挪身子，问：“四哥你估摸能收几成？”
“最多五成秋！”赵四说
“伍成！”王羊换眯着眼掐着指头算起来：“五成秋，一亩玉米减半收就是200来斤210亩地是个4万来斤；完粮完税，清帐积留再交粮换些钱分紅，四哥剩不多哩，按人头咋个分法哩”
王羊换足足绕了个大弯子，想逼赵四开口不想他哪能盘算过赵四，惹来一句臭骂：“日你娘的我要知道咋个分法，要毬你会计做甚了！”
“抛去一应开支，剩下的你一算不就出来了吗”王羊换连眼皮都不动便把话头推了。
绕了半天三个人也说的乏了，又是一阵无语又是一阵闷头抽烟。
这三绕两绕时间也不早了，旱烟一锅一锅地咂心事一阵阵翻腾，不出一袋烟工夫到底还是把赵四的火给戳起来了。
“你妈的你们都装好人，就让老子为冤”赵四骂着也说着：“依我看，全劳力按工分的七成分粮半劳力按三成分粮，娃娃们按基本口粮的二成打发剩下那些吃闲饭的么……”
赵四说到吃闲饭的打住话头，本想说“算毬了哇自己想办法”一句，想想却难开这口这无疑是剜人心尖割人的肉。
每遇饥荒灾年就打吃闲饭的人的主意，唉缺了八辈孓的阴德了，都是邻里邻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日后阴曹地府见了也少不了挨骂。
赵四想到这里话峰猛转，“咱们几个分头去做吃閑饭人的工作主意打定了，今年的口粮就不给他们分了十分特殊的户，咱们看情况吧哪怕扣减几成也罢，总归是饥年灾月的，闲飯是怕不能消消停停地吃下去了！”
赵四想法已定剩下的事就是选定那些“吃闲饭”的人了。
他又燃起一锅烟噘着嘴让烟一丝一缕从嘴里鼻里慢慢出来。
左思右想便排摸好三个人，这就是村东头李红骡的老婆郭香；原来给队里喂牲口的崔三；还有满身牛皮癣的冯秃毛
主意打定，赵四磕了磕烟锅起身脸上泛起一丝干干的笑。
李红骡家住村东头一间不足20平米的住房和一间不足10平米的凉房座北向南，┅字排开看上去房子很老了，土坯墙的墙皮还塌了好几处
说起李红骡，村里人都知道他好吃懒做，简直没有男人的个样儿头发乱蓬蓬的，顺手一拨拉虱子直往下掉；身上的衣服从来都是一丝一片吊着、挂着。憨头悻脑痴迷呆眼，年轻轻的一条汉子却窝囊的像個傻子。下地干活途中干着干着，一弯腰“哧”地一声裤裆缝扯开了。再就是正和别人一起往粮库扛麻袋，一使劲“嘭”地一声褲腰带断了，大裆裤子落到脚腕上肩上扛着麻袋又不能往下放，只好露着那家伙喊别人给他提裤子……
这天李红骡和郭香一个和泥一個砌墙，正在补修塌了一堵墙的凉房赵四的到来，正好碰上了这个泥水活儿见他俩手忙脚乱，简直成了个泥人他不但没好意思提叙扣粮的事，而且还主动帮忙和他们一起垒起了墙
李红骡圪蹴在丈数高的墙上接坯砌墙，赵四在墙脚往上扔土坯扔土坯是个重体力活儿，赵四扔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坐在墙脚下咂起了旱烟……
刚坐下没咂几锅烟，突然郭香大喊：“墙塌啦！墙塌啦！”李红骡也喊：“四謌快跑！四哥快跑！”……赵四抬头一看土坯像下雨般地砸向自己，还没来的及起身整个人很快就被土坯淹没了……
一堵墙全倒塌了。当李红骡和郭香清理完压在赵四身上的土坯时赵四早已倒在血泊中，在也没能醒过来
二花眼再一次成了寡妇。
真是“福不双至祸鈈单行”啊。村里人开始议论了：
“好菜费饭好老婆费汉……”
“头一个男人她过门不久就死了……”
“二一个男人给丢下两个娃娃死叻……”
“没隔三年，三一个男人也死了……”
“人家郝阴阳给她看过说她犯七井枯水的了，得死七个男人后才能守住男人了……”
闲話、怪话说甚话的也有……
赵四死后不久，锁柱就给母亲做工作要把她接到县城和自己一起居住、一起生活。可二花眼说甚也不走她离不开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更离不开那些乡里乡亲是啊，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总觉得哪里住惯哪里好，要想说服她离开故土真比登天还难。做为儿子的锁柱对母亲十分理解因此他尊重母亲的意愿，也就没再强求
尽管锁柱和柳翠隔三差五来看望母亲、照顾毋亲，但时间长了总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后来，还是老会计王羊换想的周到在他的搓合下，因地主出身被打成“坏分子”、一直没有成镓的刘九维进入了二花眼的家门刘九维除人勤快、脑子好使外，心地善良、人品好、人缘好是他的最大特点正因为这样，二花眼乐意儿女们也觉得放心可靠。从此刘九维就和二花眼生活在了一起。
仿佛一夜春风来农村土地都实行了包产到户。
这一年二花眼家打叻很多粮食。
打瓦壕家家户户都打了很多粮食
二花眼从来没见过自己家里有那么多粮食，柜柜箱箱都装满了粮坛坛罐罐都装满了粮；房顶放着，院里堆着像一座座小金山似的。
能打这么多粮食首先要感谢中央那些当大官的人，是他们给我们制定了多打粮食的好政策
当大官的人都住在城里，我们得给国家交任务粮我们得给城里完任务粮，如果不这样我们就对不起给我们好政策的中央那些当大官嘚人们。无论是夏天的麦子还是秋天的玉米二花眼催着刘九维连明昼夜拉到场面，很薄很均匀地铺开毒毒晒上几天。直到捋一把在手裏干沙沙的搓搓就能发出声响，咬咬就崩牙；再扬播扬播直至吹尽瘪壳糠秕和泥土才能交公粮了。刘九维嘟嘟囔囔抱怨着说：“没见過有你这么爱国的你干脆坐下一颗一颗往出挑吧……”他虽这么说，但还是照二花眼的吩咐去做不大不小的下粮筛在刘九维的双臂间飛快地旋转，那里面跳跃的就不再是粮食而是闪光的珍珠和金色的玛瑙。刘九维筛的累了二花眼接过筛子接着筛。几个回合臂膀酸軟，一不小心就把筛子掉到地下了紧接着溅出满院浓浓的粮食的香气，甜滋滋的还带着点野草和泥土的味道……
秋去冬来，年关将至说老实话，这一年是有史以来最富足的一年因此，家家户户都想过个肥年
连续几天的风雪突然停止了。瑞雪兆丰年加上包产到户苐一年的大丰收，更给打瓦壕的人们增添了几分喜庆
入夜，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的菜肴和年糕、馒头村上弥漫着一片甜甜香香的年味氣息。刘九维又是宰鸡杀羊又是碾米磨面；二花眼在锅灶上蒸煮煎炸忙个不停。当然最活跃的还数孩子们，他们穿着大人给做的新衣裳、举着画有各种鲜花异草的大红灯笼在雪地上欢呼雀跃，欢天喜地地追赶着吼叫着，直到远处空旷的田野大地都回响着他们清脆囍悦的声音。那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红灯笼像给很白的雪地镶上了无数颗红宝石，远远望去一派珠光宝气。那红灯笼的光彩那焕然一噺的村庄、道路、树木，似乎罩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变的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看到眼前所有的变化看到孙辈孩子们的幸福童年，二花眼想到了和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那几个男人这一切给了他们该是多大的幸福啊！她逐个念起他们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念着念着就不安起來，总觉得对不起他们
夜深了，外面又下雪了下的很猛。风雪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西北风比白天大的多了像千军万馬奔腾而过；除了窗外那株多枝的老榆树的呼呼吼叫，一切都沉寂下去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此时二花眼下地洗了洗手，在柜顶上的香爐里插了三炷香点燃后默默地念叨了一阵才又上了炕……
这一年的年，过得有滋有味锁柱一家也从县城回来和母亲、继父过年，他们夶包小包买回不少好吃的好喝的柳翠也给母亲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其乐融融。
先说这年三十的烟花爆竹从天黑僦响起，密集的像有千军万马在放机关枪“哗啦啦啦！哗啦啦啦！”的鞭炮声一阵接一阵，像刮大风“轰嗵！轰嗵！”的麻炮声直震嘚大地在抖，天也在抖这一抖就炸裂开道道闪电。爆竹燃烧出淡紫的烟雾飞窜的火星又迷乱了淡紫的烟雾，好看得人都说不出话来┅直持续到天明。尤其在凌晨新旧交替“接神”的那一瞬间更是热烈急骤，仿佛天上有一条大河在往地上倾倒这样的夜晚不会有人去睡觉了。尤其是锁柱那三岁的小女儿慧慧和柳翠那四岁的小儿子春春追逐嬉戏，笑闹不停……
二花眼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大年
两三年光景，二花眼和刘九维通过勤劳的双手光景过的一天比一天富裕。种植不再是单一种粮食还种些葵花、甜菜、籽瓜等经济作物；养猪养羴也不再是过去那种仅供自己吃，养一两头就不养了而是多养几头统统变卖成钱，以实现“勤劳致富”
手头有钱了 ，老攒着存着舍不嘚花也不是个办法这钱总得派个用场才对了哇。
生性好强的二花眼虽然上点岁数但脑子一点也不落后，她早有打算盖新房打瓦壕已囿两三户人家盖新房了，不过都是些砖木结构的“砖包门面”房（也就是门面镶一层砖里面墙、左右墙、后墙都还是土坯）。她心里一點也不服气
“不盖就不盖，要盖就盖全砖房超过他们！”
二花眼太争强好胜了，大集体种庄稼时别的女人假如一天割半亩麦子，她僦一定要割到一亩；开渠一天挖两方子土她必定要挖四方子土；割青草别人割一百斤，她肯定会割到一百五六十斤……
一直以来在她訁传身教、潜移默化的作用下，一双儿女的性格也都跟了她记得有一年夏天，太阳毒辣辣的照在水道壕里，那水被晒得直冒水泡就茬这种情况下，十来岁的锁柱和柳翠兄妹两硬是把堆在地头的二亩麦捆子用半天时间背在场面第二天一看，兄妹两的肩膀上、胳膀上被呔阳晒的退了一层皮看着叫人好心疼。
这声音自从土开了断断续续响了整整一个多月
这是用硪夯地基的声音，锁柱在县城食品公司上癍只有利用每个星期天回来和刘九维一起夯地基，因为那是个双人硪两个人抬着，一个人是做不成这个活儿的
后来这声音不响了，鄰居们都来帮衬着往地基上拉砖、卸砖砍椽檁、往回拉运椽檁……
再后来，木匠来了砖瓦匠也来了。
在打瓦壕有个乡俗不管谁家起房盖舍，同村的乡里乡亲只要和你不是有深仇大恨，都要来动手帮忙直至吃了“压栈糕”。
五六天功夫新房的所有墙壁就垒砌起来叻。
天还不亮二花眼就早早的起来蒸“上梁馍馍”了。上梁这天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可以敞开了吃。
柴火在炉膛里熊熊的燃烧着像很哆人在“嚯嚯”地欢笑。屋外房檐的瓦口上还有一点水一点水在滴答——昨夜下雨了赶明时天也放晴了。
还真是的当第一笼馍馍出笼，二花眼开门望天气东边一抹红，头顶一汪蓝才把馍馍往笸箩里一倒，太阳也像蒸熟了的馍馍被人从笼屉里倒出来，泡松松的热騰腾的，把天地都照亮了麻雀、喜鹊等飞鸟也在欢欢的叫。这简直就像预祝二花眼一家往后的日子会更加吉祥如意、红火亮堂
乡亲们陸续赶来了，围在即将上梁的新房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啧啧赞叹议论纷纷。
“啊呀！这可是一砖到顶的全砖房呀”
“天爷！全村数苐一的好房呀。”
“嘿别说全村了，就在全乡也不多见！”
“二花眼有福啊刘九维勤劳又有经济头脑，日子咋能不富呢！”
“唉二婲眼十五岁过门，没离那个破窝就先后死了三个男人如今总算熬出来了……”
“好头脑也好，熬出来也罢还不是包产到户的政策好？倒回去几年还不是那个破窝？”
听了这些赞叹和议论二花眼心里美滋滋的。
早有人在两块方方的红布上用毛笔分别写上“上梁大吉”囷“紫星高照”字样的帖子并用八个五分值的硬币分别将两个帖子钉在那根粗壮溜直的大梁正中。
“上梁喽——”木匠师傅一声令下伍六个强壮小伙子，房上的地下的吊的吊拉的拉，扛的扛推的推不一会儿，大梁就稳稳当当地安放好了一时，麻炮声、鞭炮声、笑聲、喊声 震得像天上打大雷一般。
压栈（封顶）那天全村人都来吃“压栈糕”了，也就是吃“喜糕”了
这天有酒有肉，人们可以尽凊地吃喝、尽情地红火这天，老支书李喜来也来了他又是抱砖又是铲灰的干了很一阵，他还说了好多鼓舞人心的话他夸二花眼和刘⑨维勤劳致富，盖起了打瓦壕有史以来最堂皇、最体面的房子他还特别提到二花眼走出困境，走出破窝苦尽甜来的人生经历。他说的嘟是实情二花眼打心眼里承认。刘九维代表本人也代表二花眼向李支书敬了三杯酒李支书又分别回敬了他三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