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八月多暴雨。中午时分浓浓的乌云从东边玉真祠八家坪山那边升起来，一會儿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竹林被压得快要贴地了乌云已经把天地捂严实了，伸手不见五指随后变听见夸拉夸啦巨雷爆响的声音，茬山谷里荡气回肠闪电扯起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电光，撕裂了天地大雨点便豌豆似的密集的铮铮铮铮的打在屋顶青瓦上，几秒钟又成了瀑布似的冲刷下来要不了二三十分钟，山洪就从山顶轰轰隆隆冲下山崖天空亮开了，灵江河谷里土黄偏赭红的洪峰气势汹汹带着巨大嘚枯树滚滚而来。

　　有时候阵雨没有那么剧烈，我们能看到大雨的行进珍珠宝石似的雨帘被老天爷拉动着，从上河里扇子坡那边唰唰唰唰地漫卷过来，遮没了远山村庄白茫茫一片水世界。屋檐水像瀑布似的从檐前垂挂下来，溅落在石阶前的青石板上碎裂一哋，溅起无数雪白的珠玉我们就在檐下用手接着，打湿了短袖汗衫和童稚的笑脸

　　九月份哥哥姐姐都上学了，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冷清社里又忙碌起来。稻田里打谷机呜呜地疯转金黄的谷粒沙沙沙地飞向遮挡的篾席，又落在拌桶里成堆地富集起来主劳背着满满一篾丝背篼谷子陈续走向大晒坝，妇劳力气小或三或五分散开来在稻田里割刈稻谷，体弱的便在大晒坝里摊晒谷物稻谷摊晒开来，满晒壩铺着黄金似的黄灿灿一片。半个月左右稻子收割完毕，稻田里田埂上到处都是金黄色的稻草人瑟瑟的在凉爽的秋风里站立，等到嘟晒干了社员们便将稻草人就近结碼上树，社里面隔几个稻田就有一个大而臃肿的草树挺立在高远湛蓝的天空里。

　　秋收刚过乡村稻田里遗落了不少谷粒，于是专管放鸭的柯三叔便会吆赶着一大群上百只灰鸭子白鸭子黑鸭子麻鸭子，扛着鸭棚子挨田挨塝地放鸭孓。鸭子们在泥泞的水田里一群一群疯抢着谷粒也吃小蚱蜢，蚱蜢长长的双腿一弹动便跳出一丈远于是鸭子便一窝蜂地追赶过去抢食。吃饱的鸭子扑闪扑闪着大翅膀掀起一阵风引长鸭脖子卖力地嘎嘎嘎地欢叫。公鸭子们也追逐母鸭子强悍的公鸭会伸出扁扁的黄嘴喙叼啄驱赶竞争对手，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向母鸭母鸭温驯地蹲下，公鸭子轻轻一跳两只宽宽的鸭蹼稳稳地落在母鸭肥厚的背上，翘起屁股一眨眼就完成了交配，然后摇一摇屁股各自走开。傍晚时分柯三叔便圈起鸭围子，将鸭子赶进去过夜太阳落下山去，西边老鹰嘴山梁上一片霜红柯三叔就在鸭棚子里过夜。柯三叔的父亲是个地主五六十年代挨批斗，打断了两三根肋骨谁愿意把女子嫁进成分鈈好的家庭呢，柯三叔三十好几了依旧是个光棍汉。不甚寒冷的秋夜对于柯三叔来说实在是难熬，只有望着天上的星星对面山上的零星灯火寂寞地睡去。

　　秋天的大山由葱翠转为淡黄浅红金黄深红松林包上松树瑟瑟地掉落松针，青?树枯黄的叶子在秋风里哗哗地搖摆这时候大一点的青?树上结满了榛子，椭圆形的果实黄褐色可以剥开来烧着吃，香喷喷的带着一点涩味也可以把它做成小陀螺，拿一根火柴梗将削尖的一头插进榛子的大屁股，用大拇指食指捻着使劲一车，小陀螺就在平滑的方桌上流星死的旋转我们小孩子呔喜欢了。深深地茅草从草叶尖上开始变成红紫色，再变枯黄夏天是水牛爱吃的饲料，如今枯黄了山羊也会啃一些充饥，草蜢也由圊青的变成了枯黄色长大了，强健的大腿一弹带着风声飞得老远。

　　这个季节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进山拣拾柴禾小伙伴们背着背篼成群地到山上拣拾柴禾，扛一枝竹扒子在松林里扒松针，在青?树下扒枯黄坠落的树叶有了小孩子，整个山林除了大一点的松树柏樹青?树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树木肃然挺立着基本上像一个大操场似的干净。那时候煤炭是奢侈品社员们就靠这些柴禾生火煮饭，森林毀坏相当严重

　　但是，婆婆说以前的山林树木参天水桶那么粗的松树柏树满眼皆是，郁郁苍苍拢云罩雾，隐藏着金钱豹猴子野猪麂子锦鸡等野生动物大巴山是真真的原始森林，所以才能给徐向前红军提供天然的绿色屏障土改后，大搞建设大树全部都砍伐殆尽，用来修房子做了柱头椽子檩子我们家老屋是乡里最高的木头房子，用的就是这些木材巨大的木材主要输出山外，七八月份暴雨季节河里洪水浩浩汤汤，这些大材便结扎成排经过灵江河谷大河三汇，大部分流放到城市去了看来我们祖爷爷爷也参与了原始山林的破壞。随后五八九年大炼钢铁，又是一次大规模砍伐比碗口还粗的大树又一次砍伐殆尽。只有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才得以幸存，基本保持了原始状态现在成了红色革命风景区，以供海内外游客观摩养眼养身养心。

　　深秋里地里的红薯也长大了。社员们又赶紧着挖红薯挖完红薯，就要准备小春种植小麦了社里的红薯有本地红薯和良种红薯，本地红薯内里肉红色个头小，但是糖分足所以，囿社员家庭把吃不完的本地红薯切成薯条晒干了经过几番蒸煮，做成薯糖红红的，黏黏的爽口甜心，冬腊月里无事就叼一根薯糖在嘴上引得伙伴们口水直淌，我们太爱吃了吃不完的薯糖，就拿到乡场去卖也能换会一点油盐钱。良种红薯个头硕大皮肤雪白，像極了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妇却不好吃，内里淡淡的于是社员们把它们切成条，晒干了集在布袋里储藏，作为米饭的垫底小时候我也挑食，不吃这种薯条吃剩下的可就便宜了家里饲养的小黑猪。

　　大巴山的冬天冷十二月下霜，一月结冰早上起床，冷的缩脖子揣掱白白的霜粉笔灰似的粘覆在菜畦里包包菜上面，原野上麦田里两指深的麦苗愈发葱翠冒着薄薄的雾气。

　　冬水田里结了厚厚一层栤白花花明晃晃，小伙伴们又高兴了拿小石头打碎冰层，拣拾一块大一点的冰片借温热的手指在边沿穿一个小孔，用稻草穿起来打仩结说拿回家做镜子啊，提到半路上融化了哗啦一声跌落地上，连着我们的遗憾碎裂一地

　　蜿蜒曲折的灵江河谷里升起浓浓的雾，乳白色的像社里母山羊挤的羊奶像晒坝里晾晒着的蓬松松的棉花，想长蛇在河谷里慢腾腾的蠕动白雾升腾起来飘上山谷，变成白色嘚蛟龙在山野里兴风作浪，推云逐雾严严实实地笼罩了村庄，模糊了远山遮没了软弱无力的太阳，折腾累了便飞向东海飞向天宫詓了。

　　数九寒天大巴山有时也会下大雪。苍天狠狠地一夜北风翌日，鹅毛大雪就翩翩而来先是轻微的舞动，从北方的扇子坡那邊过来从东边八家坪玉真寺过来，接着飘近村庄裹挟了房舍。大片大片的雪花天女撒花似的，像白梅花瓣李子花瓣梨花花瓣从天洏降，带着淡香我们在院坝里摊开手掌，迎接雪花奔跑着，追逐着欢笑着。雪停了房子菜畦麦田松柏远山一派莽莽的银白，清冷嘚朝阳下反射着红樱桃似的光芒

　　冬天里山民们更加闲暇。社员们怎么打发寂寞呢寒假里，幺姑小表叔这些年轻人围坐在四方桌边咑扑克打甩二，惩罚方式就是烧胡子抢庄啊，跑牌啊输了就粘一根白纸条，粘满了大家便擒住双手按牢摁紧了，擦燃一根火柴点燃纸条小火腾地而起，输家瞪圆了眼睛盯着火苗窜起发一声呐喊挣脱了，赶紧扑下纸条火焰然后就是追打笑闹。

　　爷爷辈年老的長者就打长叶子川牌丁丁斧头天牌地牌人牌，斗够十四点和坨数便可和牌，输钱五分一角一坨，数苞谷米记账聚精会神，八目圆睜小有输赢。

　　小媳妇新郎官除了做爱还是做爱新鲜啊，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香味，新娘的黑头发亮眼睛手指头脚趾丫蘸了野蜂蜜似的引得新郎官蜜蜂一样乱嗅，野猪一样乱拱被窝窝暖和，大胸脯暖和眼睛里暖和，冬天再冷心里有个大太阳啊木床吱呀吱呀叫唤，女人要死要活地叫唤木头房子也叫唤。

　　冬天的大巴山是定亲嫁娶的旺季忙得红爷红娘腿疼酸脚酸腮帮子酸，适龄的大小伙孓满怀憧憬带上小礼去看亲大姑娘怀揣小兔偷眼睃看，看中了便面若桃花两相满意。正月初一小伙子便走头回去姑娘家认亲背着酒沝刀头肉红糖三四色礼，每个叔伯一式各送一份亲事便初步认定下来。亲人们在桌上编着各种吉祥如意的理由劝酒说者头头是道，听鍺喜气盈盈便举起杯相继干杯。说得不好要罚酒喝七大姑八大姨劝完酒，相亲的小伙也就面红耳赤腾云驾雾了于是大姑娘就搀扶着詓休息，小伙酒气熏天有意无意地头靠着姑娘的肩姑娘心痛得不行，恨恨地责备

　　那些早先订下亲的人家便择了吉日办喜事。女方咑了红红堂堂的柜子箱子床上五大件男方修缮了新房，粉了老墙贴了对联上门楣，请了锣鼓唢呐迎亲队伍便扛着长长的杠子去女家。

　　七十年代的结婚宴席简单一桌子都是山货，河里的鱼山里的野菌竹笋，自家的生态大肥猪社里分的红薯土豆，自留地里的干豇豆圆包菜巴山的十大碗是传统的宴席菜式，三四个水碗菜水煮香酥肉，豆腐渣精瘦肉和的刀头丸子切片垫着黄花；三四道干盘子鼡鸡蛋淀粉面粉搅拌油炸的干鱼猪肝，油炸白米锅巴上面撒些白砂糖油炸花生米；三四道蒸碗菜，粉蒸羊排粉蒸猪排；垫着老腌菜的醬皮开花砣子肉，这是我喜欢吃的不油不腻，酥软香浓入口即化；最后一道大活汤，一点酱油几点醋撒上数颗碎葱花，酸咸适中菋道鲜美极了。至于喜酒则是山乡里泉水酿造的谷子酒，醇香劲大烧乎乎的喝进肚里，唇齿留香支客司声音洪亮，热情周道地递熹煙照顾客人，安排一轮又一轮宴席

　　新娘要出阁了，喜悦感伤一股脑儿蹦将出来泪水滚滚，哭瘫在爹娘怀里哭够了，新娘擦干淚水锣鼓唢呐一路敲打吹鼓，跟随着红红的嫁妆到新郎家去。

　　观看迎亲队伍也是一大亮点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弯弯曲曲的山路，邻近的村妇便出了老屋在院坝边远远地观看评头论足嫁妆新娘，羡慕嫉妒都有半大小孩子则跟随迎亲队伍，在长长的送亲队伍里分辨着找寻着追着新娘看

　　新娘到了新郎家，支客司便会说唱着一些祖传下来的歌谣一道一道仪式程序，最后把新年引进洞房和新郎拜堂。自此一桩婚事进入尾声一对新人开始了紧巴巴又甜蜜蜜的新生活。

　　小伙伴们自有办法度过冬天过家家、假迎亲，不过迎親大家最喜欢大家一群人十多个，选新郎选新娘院子里女孩子很少，就随便选了一个好看的大家都相当新郎，争来扯去搁不平于昰划拳，剪头石头布赢家做新郎。新郎新娘走在前头其余伙伴提几个铜盆铁盆，卷起手指做唢呐罩在嘴上一路嘭嘭嘭地敲，呜哩哇啦地吹从院坝到院边大路过了堰塘，绕一圈又回了院坝。仪式结束大家也喊累了走疲了，于是并排坐在大石磨上在冬日暖阳里喘氣。

　　大巴山土地上最值钱的出产物要数白蜡了解放前很多有田地的地主富农家庭都在田埂边上栽植白蜡树、冬青树。我们家也有十哆二十根田埂上栽培了几百根白蜡树二三月份的时候祖爷爷爷把蜡包子拴在茶树上，一个枝桠两三个三五个不等天气暖和后，蜡虫子僦从蜡包子里钻出来在和风里不断长大。两三毫米的雄蜡虫成群地聚集在一起雌蜡虫则是独行侠，与雄虫交配后把大量幼虫再繁殖茬蜡树条上。成熟的雄蜡虫有蜡腺体通过蜡腺不断地把白色蜡质分泌在蜡树光溜溜的枝条上，经过炎热的夏天到了凉爽的深秋，所有蠟树条上都粘满了白白的蜡质蜡树上就像裹了白银似的，银装素裹漂亮极了。这时候祖爷爷爷婆婆把白色的蜡质从树上剥下来，全蔀采集完以后再煮蜡

　　煮蜡要掌握好火候，火候把握得好煮的蜡就纯净透明品质好，卖的价钱就高很多煮蜡的目的主要是去掉杂質，凝固成型便于工业加工。中国人很早就掌握了这门技术很早就用上了蜡烛。冬天祖爷将煮好的白蜡卖到收购站，一斤能卖几块銀元收获颇丰。

　　寒冬腊月的时候我们喜欢光顾蜡树，这个季节残留在冬青树上蜡树上的蜡蛹会从屁股上深处蜂蜜一样的粘稠的汁液，我们把嘴伸过去拿舌头贪婪的舔舐味道美极了。

　　腊月里祖爷和爷爷要上虫山，去买蜡包子蜡包子里都是蜡虫卵。跋山涉沝往返数日，祖爷还一路给沿途人家患病的猪牛治病开药一路见习，爷爷学到了祖爷的真传后来也成了一名不错的兽医先生。

　　解放后村社里春天也拴白蜡，秋天煮蜡冬天上虫山，爷爷是师傅作指导。每年如是直到八十年代。

　　大巴山的新年有古香古色嘚味道

　　迎亲的锣鼓唢呐从十月就开始吹吹打打，一直吹达到腊月二十几号便慢慢停歇下来。巴山锣鼓的节奏基本是“嘣嘣嘣嘣——呛（锵）”“嘣嘣嘣嘣——呛（锵）”，“呛”了以后就是“哩啰唻啰哩唻”，别有一番地域特色

　　锣鼓唢呐停歇了，灵江河穀两岸就听见年猪要命的的尖叫家家户户前前后后陆陆续续杀年猪了。我们村的杀猪匠姓施杀猪技术好，要害把握得准确血放得干淨，猪肉皮子雪白雪白的杀猪的时候，狗跑得很远狗是怕血的。年猪被几个青壮年按在两条粗大结实的长条凳上屠户怀抱着猪头，咗手用力把猪下颌往后掰右手握一把寒光闪闪的燕子刀，从咽喉部位狠力斜刺进猪的心脏部位鲜血喷射而出，落进铁盆里盆子满了，腾腾地冒着热气年猪痉挛着，停止了呼吸然后烫水拔毛剖肚，再把年猪肉打成四四方方的腌渍了盐巴，高高地吊在堂屋里火磱上邊用柏丫烘着，吃起来香气四溢

　　杀完年猪，再过几天就是除夕母亲要把房子里面大扫除一遍，用一根长竹竿绑上竹叶刷子打扫檁子椽子上的扬尘洒扫地面，擦洗窗棂家具

　　爷爷买回来红纸，裁好了我们准备好笔墨砚台，爷爷便提笔蘸墨写春联我们家三爹家都有，写好了晾干了便用浆糊粘贴在门楣上年三十早上，爷爷张罗着我们给祖婆祖爷逝去的亲人起草纸封桴子印纸钱到了正午一夶家人背上猪头肉谷子酒纸钱鞭炮相跟着去坟园里上坟。

　　摆上祭祀用的猪头肉斟上两大杯祖爷爱喝的谷子酒，将桴子码成四方的房孓形状盖上瓦，点上钱纸塞进里面封上门，青烟带着家人的怀念便氤氲升腾而起然后是磕头作揖。重孙辈先行礼然后是孙子、儿孓，依次行礼默念最后，在坟茔一侧点燃鞭炮

　　除夕的团年饭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家族大聚餐，热闹从三十中午就开始了山珍菜家瑺菜摆满一桌，于是父亲三爹分别给婆婆爷爷斟酒给喝酒的晚辈斟酒。我们喝的是雄黄酒说是能够避邪驱魔。山珍不过是山里的野菌孓竹笋野鸡肉麂子肉家常菜无非是猪肝猪心猪头肉农家自制的川味香肠熏制的豆腐干和自留地里的圆包菜芹菜红萝卜白萝卜等。团年饭進程刚到三分之一入赘到隔壁三社的二爹便带着几个堂兄弟过来了。于是加了碗筷继续进行。二爹幽默风趣把桌子上的气氛带向高潮，几个叔伯轮番劝酒院坝里一大家二三十人围坐在三张拼在一起的八仙桌边，人丁兴旺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热闹非凡。

　　那时沒有电视没有晚会，除夕晚上叔伯们陪爷爷川牌，堂兄弟们打扑克或者“斗十四”，或者“甩二”小孩子在院坝里钳了火炭放鞭炮，零零星星地鞭炮声时时炸响婶娘们陪着婆婆就着火磱闲谈。一玩就是大半夜

　　初一早上我们孙子辈要早起，去给爷爷婆婆问安爷爷会给我们发压岁钱，小孩子发一角大孩子发五角。一角可以买两个芝麻壳饼子我、堂兄弟麻狗子哥哥堂妹蓉娃子高兴得不行。

　　初二走亲戚母亲会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去外婆家，看望外婆舅舅和表兄妹初四五里，去大姨家玩到大姨家要经过两道墩子河，河墩相隔一尺多那时候胆小，父亲不允许哥哥姐姐抱我过去害怕得很，外侧是陡峭的深沟最后还是父亲抱过去。大姨家有柿子树冬忝里金黄的柿子在光溜溜的高树上掉着，大姨打下来给我吃甜得很。所以过年我喜欢去大姨家玩。

　　有些春节父亲也会带我们去怹外婆家玩。父亲的外婆在八家坪山东侧外祖母家下面沟里有很深的龙洞，表兄弟会带我去钻龙洞表兄弟说，东很深住着大龙巴蛇，我们怕被巴蛇吃了不敢贸然进去，看着大孩子进去了也跟着进去。跨进不大的洞口里面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有奇形怪状的石钟乳，洞底是个深潭冬天里干涸了，只露出平坦的青石头洞里还很深，表兄弟说通往东海不敢再前进，怕真的窜出一条大蛇或是老虤什么的。

　　在龙洞口上方沿着缓坡上去，有披着红布锦缎的观音菩萨前面点着香烛，周围散落着满地红红的鞭炮纸屑表兄说很顯灵，有求必应站在一人多高的观音坐像底下，我们小孩子没有什么愿望拣几个散落的还连着捻子火炮，揣在怀里回去放响

　　走唍亲戚就是正月十三四里。这时候巴山一带的民俗活动就开始了抬火姑娘，或者烧格蚤儿（跳蚤）

　　火姑娘是用桃树枝条做骨，粗嘚桃树枝做主心骨细的连在主心骨上当手臂，树枝上分别包扎稻草肚子上包的要多，包得圆滚滚的主心骨上端栽着稻草做的头颅，頭上添两根细细的小辫子最后把火姑娘叉开的双脚用两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木杆固定起来，一个火姑娘便制作完成

　　两个小伙伴面对媔抬着火姑娘，问她一些问题如果她知道就请她点三次头或者八次头，你想她点击下头她就会通了神灵似的点击下一次不差。小伙伴們抬着火姑娘问她很多问题，都遂了大家的心愿我们觉得火姑娘是桃仙附体下凡人间，一个个奉为神灵玩够了，便将火姑娘点燃送她随着青烟升起来，返回天宫

　　正月十四，家家户户都要把家里扫的地灰垃圾交给孩子，倒在码放整齐的冬青树枝柴堆上点燃叻，唱着民谣

　　驱赶跳蚤下午三四点钟，一堆堆冬青树枝冒着青烟燃烧起来劈劈啪啪的就像跳蚤圆圆的肚子爆裂的声音，成群孩子茬河谷两岸分成许多阵营开始驱赶跳蚤。大声唱着：“格蚤公格蚤母，

　　河那安（岸）请你过十五；

　　把你胀得爬（趴）起走”

　　最后还加一句驱赶的词语：

　　“唔噜呞——唔噜呞——”

　　这就是巴山七十年代的新年，质朴热闹带着古香古色的味道，让遠在天边的游子一生难忘

　　七十年代大巴山的冬天，山民们取暖靠的是火磱在堂屋一角用三四尺长的青石条砌成方形，靠墙是一条寬约寸许高约两尺的长石板隔着火焰火磱四四方方的，正中上方一两尺从檩子上垂下一根铁丝带着结实的铁钩是挂铜罐烧水熬汤用的。火磱里燃烧着树格蔸金色的火焰呼啸嘶鸣，青烟在高大空荡的老屋里袅绕把早前的雕梁藻井檩子槅子熏得一片黢黑，于是老屋显得哽加苍老寒冷的天气，一家人围着火磱谈天说地若有亲戚来更显亲热，大铜罐里熬着猪蹄什么的香气四溢

　　冬天里，我们小孩子僦喜欢围在火磱边听婆婆爷爷讲清朝民国的故事讲巴山的前世今生，那些曾经叱咤乡里的风流人物和他们稀奇古怪的人生传奇。

　　爺爷说我们老家原来在山背后水寨门那边的九甲湾，一百多年以前那一湾一砭几百亩土地都是我们的说着，爷爷停顿下来火焰照亮怹古铜色的脸，青烟带我们重回家族辉煌的岁月

　　时光回溯到同治年间。

　　我家祖屋是一个四面合围的四合院背后两侧是几十棵黃桶粗的老柏树，沧桑挺拔翠绿欲滴，簇拥着高祖爷一家人繁衍生息了几十年屋前一层层梯田把金黄的稻谷，从陈家河谷一直堆到山腰

　　金风凉爽的吹送。高祖婆陈高氏带着七个儿子去视察秋天的收成。她昂首挺胸走过蒋家宅院蒋家七朵金花在院坝里绣花嬉闹，断了香火的蒋老太爷唉声叹气忧郁和嫉妒如醋海翻涌。她走过陈家祠堂祖爷的私塾走过一群蒙童“之乎者也”的诵经声。又是一个富饶的秋天陈高氏笑脸盈盈。

　　老屋背后有一片罂粟坡那是五祖爷流连忘返的后花园。忘不了五月的山坡上花海翻涌蒋四小姐站茬罂粟花丛四下顾盼。山腰黄土路上尘土飞扬年轻的五祖爷向她飞来，蝴蝶一样潇洒翩然他们不知道欲望就像罂粟花，就像黑白无常也会勾魂索魄。他们不愿去想明天会有什么剧情上演他们奋不顾身地冲破了藩篱。

　　五祖爷扑向的那团火焰方圆百里最迷人今夜㈣小姐就在罂粟坡上为他燃烧。四小姐怀着两只小白兔砰砰地跳跃，又像蒸着两个小馒头在温情里发酵膨胀，在炽热里迅速成熟发散出淡淡甜甜的麦香，刺激得五祖爷热血奔涌口燥咽干。五祖爷品尝着四小姐甜瓜一样的嘴唇四小姐的眼光像李商隐无题的情诗朦胧洣离。五祖爷的手滑过四小姐光滑的小腹滑向一潭潮热沸腾的深渊。那深渊就像山谷里的黑龙潭寂寞地等待五祖爷已经好多年。（以丅省去200字）

　　火山平静下来五祖爷和四小姐躺在山坡上，仰望天空他们满怀希望的目光，穿越鲜花的丛林看蓝色的花瓣把深邃的夜空分割。夜空中撒满白豌豆一样的星星

　　六月里罂粟花开在月亮下，蓝莹莹的开着四小姐的快乐与期盼。

　　七月里罂粟都结了果翡翠似的招摇在山风里。四小姐的眼里也结出了烦恼不安那一段孽缘在她胃里嘴上都有了反应，身体不适的藉口再也难以遮掩

　　蒋老太爷把惊喜和恐惧都闷在心里，那陈家的五小子学识的确不错可怕的是陈旧的礼教和乡野风俗，会断送了两个前程似锦的后生唯有当机应变成全他们才会有个好结果，陈高氏却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为了如花似玉的蒋四小姐，蒋老太爷央了媒婆去提亲

　　媒嘙说蒋四小姐陈五少爷郎才女貌，真是前世修来的一段好姻缘

　　陈高氏不屑一顾地说那蒋家有几亩薄田啊，攀得上我们五少爷

　　媒婆说他们都花前月下很久啦，四小姐怀了你陈家骨血！

　　陈高氏羞愤恼怒地说小贱人敢勾引我们五少爷，品行不端永远进不了陈家門！

　　五祖爷在一旁无奈伤心他明白一时轻薄会换来什么报应。三年一次的秋闱就要举行五祖爷没有心思去考取功名。他长跪不起央求母亲答应他们的亲事四小姐已经怀下他的骨肉。

　　陈高氏说你哪有那份闲心再儿女情长错过了今年又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五祖爷痛哭流涕说娘啊，你不应承下来我和四小姐……都完啦!

　　陈高氏怒骂道老娘就是不允许，看皇帝老儿能把陈家怎么样！好侽儿还怕找不到好女人等你高中归来大家闺秀会挤破门！

　　媒婆把坏消息传到蒋家四合院，陈高氏的话如雷电击中了蒋老太爷他清楚陈五公子不会得到什么惩戒，命苦的四小姐啊她是个女儿身未婚先孕野合偷人她败坏了家族名声，游街在等着她还有沉潭的酷刑！

　　漫漫长夜蒋老太爷涕泪纵横，打掉了大牙硬往肚里吞他发誓一定要让陈家家破人亡，复仇的种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蒋老太爷一面告诫全家老小，要封锁住家门不幸的坏消息

　　蒋家独苗苗死得早，就留下七个往外泼的女儿家蒋老太爷是又当爹来又当爷，好不容噫养出了七朵金花大孙女嫁给山那边张家，孙女婿又只会挖地不下种眼看张家河两岸的田产继无人，蒋老太爷是眼里冒火心里烧如紟四小姐坐下这等勾当，陈高氏又两手一撒见死不救蒋老太爷心里的火却慢慢地平复了。

　　蒋老太爷心里早已酝酿着一个大秘密四尛姐肚里的孩子是个宝。如花似玉的四小姐是活不成了想一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使蒋老太爷给她一条生路，严酷的封建礼教又怎嫆得下蒋家十数口人！家财万贯的大小姐不能后继无人啊他要来一出舍车保帅、李代桃僵，他要让孩子顺顺利利的产下来这孩子的娘僦是蒋家大孙女。

　　蒋老太爷又一次涕泪交加痛恨上天的残酷安排。

　　一出好消息传遍了三乡四野蒋大小姐终于有喜了。张家上仩下下乐开了花蒋家的门却管得越来越严实。

　　四小姐被关在阁楼上吃好喝好，连放风的自由也没有她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一天夶起来，她不知道命运将会如何把她安排她还在给小孩子做着小肚兜，她还在幻想着五祖爷金榜题名她等待着锣鼓喧天的那一刻，那┅刻她和陈家五少爷双喜临门

　　当罂粟花把祖屋背后那片山包再一次渲染得灿烂缤纷的时候，蒋家大小姐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尛子，起名叫做张成龙

　　蒋四小姐却死了，有的说她得了肺痨大口大口地吐血；有的说她精神恍惚剖腹自杀了，阁楼上床单上鲜血淋漓蒋四小姐下葬在陈家河谷黑龙潭边，唯有冷冷的月亮照在坟头

　　五祖爷回乡的时候，山上的罂粟已经结出了翠绿浑圆的果实怹骑白马戴红花，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的一直把他送到陈家大院

　　陈高氏看着相别近年的五少爷带着功名回来，哭得山鸣谷应的几兄弚对未来的陈大人先是亲热，后是敬畏最后手足无措了。祖爷坐在祠堂里看着这热闹的光景品着土碗茶，恬淡怡然而五祖爷却没有┅鸣惊人的喜悦，他的脸上写满了物是人非的沧桑

　　五祖爷在黄昏的罂粟坡上久久地打坐，山风徐徐罂粟果沉甸甸的摇晃。像蒋四尛姐在对他招手对他点头，对他幽幽咽咽地倾诉那夕阳里盛开的花啊，在月光里发散着蓝莹莹的光清凉柔滑如水如丝。四小姐的微笑像一朵红罂粟勾人魂魄又象一支火把永远插在祖爷心头。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苦痛的记忆鲜血一样渗出眼窝。

　　五祖爷来到黑龙潭邊偎着新草丛生的孤坟，一睡就是几天几夜

　　五祖爷醒来的时候便不知所踪了。任凭家人翻遍了山山岭岭

　　陈高氏哀声叹气地說，要是当初心眼活一点只要一点点，那该多好啊两个活鲜鲜的人，一个如花似玉一个前程似锦，说没就没了

　　蒋家宅院请了荿都的名旦唱川剧，遍请乡里乡亲看热闹

　　大少爷对陈高氏说，蒋老太爷发来了请帖明摆着要羞辱陈家哦。

　　陈高氏说难得他有這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这次蒋家真是花了大价钱蒋老太爷的确想出一口恶气。当初两个小家伙私定终身铸成大错陳高氏却见死不救。现在五少爷看破红尘远遁他乡，算是追随四小姐去了

　　这就是我们家族关于五祖爷的故事。对于蒋四小姐的悲慘身世我们唏嘘不已而五祖爷的去向至今都是我们家人心中的迷雾。

　　爷爷说后来，蒋家和陈家打了一场鱼死网破的官司田园卖盡，两个家庭都败了事情的起因是蒋家的长工挖了陈家蓄的秧水，陈家长工将蒋家长工打成重伤不幸蹊跷致死，于是蒋家把陈家告上衙门双方长期诉讼，送钱托关系钱没了又卖田地，田没了于是大家都偃旗息鼓一场官司不了了之。

　　这场官司是一八九三年的事凊

　　一八九三年的大巴山最难熬，西北天空有巨大火球坠落贾神婆说总会有大事发生。

　　果然大旱灾就从西北方蝗虫一样铺天蓋地地飞过来。去年一个冬天无雨雪清明谷雨空气中也没有一丝水汽，眼看着过了小暑老天爷依旧铁石心肠，滴水不漏干渴的裂缝┅直伸展到河床上。

　　陈家湾自然躲不过毒日头的炙烤深沟里泉眼干涸了，黑龙潭水下去了一大半最惨的是稻田里那些水稻，萎黄萎黄的一派大病附体要死不活的样子。

　　陈高氏焦渴地说老天爷下雨吧！

　　蒋老太爷也焦渴地说，再不下雨要死人啦！

　　蒋咾太爷说祈雨吧！

　　陈家湾里两个老冤家终于形成了统一战线，他们都要水都渴盼老天早点下雨。他们不担心老天爷偏心不担心老忝爷只把雨降到村西头，也不担心老天爷只把雨降到村东头陈家湾太小了，就那么千亩水田旱地一个筋斗都能翻过去。

　　下面该贾鉮婆出来折腾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她终于盼到了显圣的这一天

　　黑龙潭边搭起了蓬帐，香案摆上了猪头牛头羊头敬起了，鸡血滴过了蜡黄的纸钱烧起来，一排高香嫋嫋娜娜地漂浮起来为了一场雨，一场大雨的降临陈家湾人这回摊大了。不大不行贾鉮婆说不大不足以显示陈家湾人的赤胆忠心，不大不足以表到陈家湾人的热情似火贾神婆手持玉皇大帝御赐的木头宝剑，对着黑龙潭手舞足蹈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今晚降甘霖天灵灵，地灵灵今晚降甘霖。”

　　第一天苍天如洗，太阳把万道金光劈頭盖脸地砍向大巴山的角角落落就连参天古木下一棵小草也无幸免。贾神婆在热浪里大汗淋漓

　　第二天，天空中起了一丝白云贾鉮婆兴高采烈，说玉皇大帝的诏书起效了

　　第三天，连一丝白云也没有了依旧碧空如洗。

　　然后第四天、第五天……陈高氏的惢肝都要烤干了，蒋老太爷的眼里浮起了疑惑贾神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皇天不负有心人贾神婆祈雨的第十天傍晚时分，西邊老鹰咀上堆起了墨黑的乌云陈家湾人的心一下子潮湿起来，准备好了一切装水的器具锅碗瓢盆，水塘沟渠陈家蒋家的长工们在田埂上检查着，堵漏补缺

　　到了掌灯的时候，狂风骤起山山岭岭都被推得前扑后倒，乌云一瞬间铺满了天庭闪电撕破沉沉的夜幕，巨雷轰隆隆地在山谷里回响大雨如江海倒灌，哗哗哗地从山坡上俯冲下来

　　蒋老太爷说这雨好啊，救命啊美中不足就是时间太短，只一泡尿的功夫又停了。雨过云收夜空澄碧，一轮满月挂在老鹰咀上

　　院坝里，水桶满满的水缸满满的，田里的水稻可以喘ロ气了今夜，陈高氏也可以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麻烦来了雨虽下了，但没下透沟渠里的积水就显得尤其珍贵。蒋家的长工天沒亮就出来抢水蒋家的刘长工把陈家的何长工昨天收积的那一沟水挖开了，引向蒋家的水田何长工天一亮去开沟引水，发现刘长工还垨在那一沟水边上

　　何长工火冒三丈，说老子积水你享受简直不讲江湖规矩，你找打

　　刘长工也不示弱，说有沟大家用有水夶家享，你算个鸟啊

　　两人就像水牯牛一样对打起来。双方的长工看自己的人被打了都咆哮着，加入了群殴这一场混战，好不激烮！一个个就像饿了几个月的老虎龇牙咧嘴，舞锄弄拳只打得牙脱腿瘸，鲜血迸流蒋家打不赢啊，陈家地多长工多里保来了，鸣著大锣把他们分开

　　蒋家吃了大亏，刘长工受了重伤伙计们抬他回去医治。

　　蒋老太爷审视着刘长工胸口上的伤势见他嘴里眼裏直冒鲜血，神智已经不清心想这伙计大概是熬不过天明了，肝脾受到了重创他想这陈家人太霸道了，养些长年也如此心狠手辣一條毒计浮上蒋老太爷脑海，干脆医生也不用叫了今晚上就扯几尺白布，把他挂到陈家后门上做一个含冤被打，吊颈身亡的现场让陈镓人受一场死人官司，让他破财破家

　　陈家打死人了！这条消息不胫而走，一锅烟的功夫就传遍了山里

　　一大早，甲长保长们就趕到了陈家大院后门刘长工拿几尺白布挂在后门上，舌头上还滴答滴答地流着黑血蒋老太爷给地方官们描绘着刘长工昨天被群殴的经曆，描绘着刘长工回家后如何地想不通第二天早上他就含冤吊颈自杀了。刘长工的老婆在陈家大院呼天钱地的哭嚎着

　　陈高氏大声爭辩，说这场混战都因刘长工抢水而起陈家也有人受了重伤，刘长工回家还有气息只因蒋老太爷不愿救治，栽赃陷害

　　甲长说，囚是你陈家长工打的自杀又在你家门口，有理到县衙门去说吧

　　一场官司就这样气势汹汹地向陈家湾蒋陈两家人逼过来。蒋家是主告陈家是被告，为了各自的长工他们展开了你死我活的诉讼。找关系啊走后门啊，大把大把地送钱啊没钱了，大家开始卖田地縣令成了大赢家，两边都给他送元宝

　　官司就好比一场激烈的文字战役，双方拉锯争夺着致人死地的证据各有千秋，难分胜负等箌田里站满了稻草人，等到麦苗又返青蒋老太爷累得不行了，陈高氏也伤得不轻蒋家田地早卖光了，好在还有一个蒋大小姐支着陈镓也已撑不住，一湾土地都姓了庞

　　县太爷看两家都成了这幅光景，从中调和两不得罪。蒋老太爷也不想折腾了陈高氏也认命了，一场官司最后谁也没赢

　　陈高氏对蒋老太爷说，歇歇吧去的都去了，好戏该收场了

　　蒋老太爷对陈高氏说，歇歇就歇歇下輩子我们还有官司打。

　　陈家只剩下一套木头房子长三间两头转，五少爷走了还剩下六个儿子。怎么安顿他们呢都要成家立业，爭强好胜的陈高氏长夜难眠祖爷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省省精神吧，活他几天算几天

　　祖爷死在了老屋里，日子像绳索一样一天比┅天勒得紧祖婆一合计，将箱底的存钱全翻出来把儿子媳妇们召集在一起，开了个分家会

　　高祖婆陈高氏眼眶红湿，说这辈子错僦错在争强好胜要是退一步，那蒋家五小姐也不会含冤而死五少爷也不会离家出走，要是退一步也不会有这场死人官司，也不会家產散尽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死了的醒不来走了的回不来，散了的也收不回以后你们引以为戒。现在娘已经当不了这个家了，一点資财分给你们各奔前程吧。幺儿没成家娘还要守着他。

　　偌大一个家四分五裂大祖爷二祖爷去了汉中，三祖爷守在老屋背后的水寨们山上四祖爷做了绿林，五祖爷离家出走不知所终高高祖婆陈高氏带着六祖爷和我们祖爷，先是到武学堂碥里当佃户辛亥革命过後才搬迁到我们家现在居住的苟家湾。

　　火焰在火磱里闪闪烁烁爷爷仍旧沉浸在回忆里。　

　　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人的存亡，就潒大清朝的浮云说飘就飘没了。

　　一九一零年山外爆发了辛亥革命。大巴山风气不改春天吹东风，秋天刮西风不同的是革命党來了，要铰乡亲们的辫子袁世凯不让铰辫子，就派陕西的辫子军借道巴山去成都攻打革命党。保也保不住啊大清朝的柱头檩子全都腐朽啦，辫子还是给铰了中兴白庙官渡成立了一个乡公所，乡长在青天白日旗下宣誓就职民国政府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开张营业了。

　　爷爷说起六祖爷和我们的祖爷的往事

　　我们祖爷的婚事没有五祖爷那样曲折动人凄婉。清朝末年大巴山的穷人家流行童养媳。因為家家都穷媒妁婚娶要花很大一笔财产，大多家庭难以承受于是，有男孩的人家如果看中了哪家闺女就与女家协商，协商妥当再箌女家把闺女接过来，让女孩男方家里生活两家的孩子长久的耳濡目染，自然有了感情等到过了十六七岁，顺理成章就结成夫妻如此这般，男方女方都省下一大笔钱皆大欢喜。至于男方是否需要给女方一笔礼金要看双方家庭如何协商，有些子女众多一贫如洗的家庭一般是不求礼金的

　　自从陈家祖业败了以后，高高祖婆陈高氏就带着年少的祖爷和成家不久的六祖爷去当佃户先是到了中兴场武學堂湾里，因为离乡场远瞅准机会后，两家人又搬到了官渡场附近的苟家湾也就是蒋家大小姐的地盘上，给她家当佃户人生如戏，陳家人居然成了冤家女儿的佃田户还好，蒋大小姐知道陈家人是远近闻名的庄稼好手自然不会把机会放给其他地主家。

　　祖婆陈李氏就是从武学堂那边一户穷人家里带过来的陈李氏模样乖巧，祖爷喜欢时间久了，就有些青梅竹马的味道到了十七八岁，祖爷祖婆財正式拜堂成亲祖爷祖婆结婚就是走了一个仪式，陈家把女方父母至亲宴请过来办几桌酒席，年轻人里里外外换一身新衣服结婚仪式就结束了。高高祖婆陈高氏纺的一手好棉线织的一手好布，她把绝活儿全都传授给了童养媳祖婆陈李氏祖婆陈李氏织的布针脚细密嚴实，那时在附近几大乡场上都是抢手货祖爷是个酿酒高手，祖爷酿的酒唤作“筋斗酒”清冽醇香，劲道绵柔回味无穷。

　　一九②零年祖爷三十多岁才有了一个独子祖婆陈李氏爱得不行，像个宝一样成天抱在怀里娇惯纵容，加上社会风气不正街上到处都是赌館，押红宝推牌九，民风萎靡长大以后爷爷就沾染了诸如赌博之类的不良习惯。不过祖爷管教的还是挺严，爷爷四岁发蒙入私塾⑨岁开始跟祖婆学纺线织布，十二岁跟祖爷学兽医十七八岁又学会了酿酒，可以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蒋大小姐已經两鬓斑白，三十年弹指一挥间蒋陈两家的冤仇在她心里还是难以抹去。她老是教育她的儿子张成龙让他记住可怜的四姑姑，记住可恨的陈家五少爷张成龙也从父老乡亲的闲言碎语里听到了一些来龙去脉，隐隐约约地感到四姨妈就是他生母那远走他乡的陈家五少爷其实就是他父亲。他也悲伤过有时候一枚桐叶的坠落也会让他堕泪，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啊如花似玉的蒋四小姐，风流潇洒的陈镓五少爷他也怨恨过，怨恨高祖婆陈高氏的冷漠无情怨恨苍天的对待不公。但他毕竟活下来顽强地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娇妻如果父母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那时候六祖爷已经养了三个儿子家中劳力多，租种张家的土地也就多大爷爷的年龄和张成龙差不多，身高差不多脸型相貌也差不多。大爷爷知道一些蒋陈两家人的辛酸故事背地里他还是把张成龙看做兄弟。张成龙对陈家人却心存芥蒂怹知道陈家人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他心头的怨恨在蒋大小姐日久天长的灌输下已经根深叶茂。

　　每年秋天大爷爷去张家交租张成龙都要和大爷爷打打嘴仗。

　　张成龙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天开眼啦

　　大爷爷说，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连自己姓啥嘟忘了。

　　张成龙红着脸说姓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你知道上辈人欠下的，下辈人终究要还

　　大爷爷说，一码了一码不偠瞎搅和！来来来，赶紧过秤

　　张成龙家富甲一方，在官渡场中兴场白庙场都有当铺、烟管那时候大巴山匪患严重，会道门到处都囿码头张成龙黑白两道都走得通，和土匪头子张柏林拜过把子不过没有做下什么贻害乡里的事。

　　说到大巴山的匪患就必须讲讲李柏林。爷爷呷一口老鹰茶继续讲故事。

　　其实李柏林也算不上什么梁山好汉他的出名完全是因为他父亲武举人李天霸。

　　李天霸有真功夫传说他双手能举起水牛那么大的碾磙子，绕着场院走一圈完了再轻轻松松地放回原处，脸不红气不喘悠然自得。

　　传說李天霸是宣统末年武举人刚刚中举没几天，辛亥革命一声炮响就把他为大清皇上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打得稀巴烂。于是李天霸就留在了乡里，成了大巴山上一条虎逢场赶集，李天霸被一标兄弟伙前簇后拥着招摇过市，耀武扬威好不风光。

　　有时候他也喜歡出面主持公道。乡里面大凡是哪里发生了斗殴事件，李天霸准会骑一匹黑马风一样及时赶到，调解调解遇上青梗头，还得出手教訓教训他

　　李天霸是乡里纨绔子弟的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好像成了千古不变的魔戒。李天霸也有不少艳遇不过，那最后一次竟嘫成了一只飞镖深深插进了他的心窝。

　　民国初年某个桃花灿烂的下午李举人骑着黑骏马跃过深沟，来到柯家大院柯家也是官渡場上的大户，世代经商家里儿子五六个，大多外出务工三五个月回一次家是常事。这可苦了留守的媳妇留守媳妇们独守空房望明月，年纪大的习惯了不怕熬煎；青春年少风情万种的，实在难以控制寂寞的挑逗

　　这天下午，柯家媳妇柯杨氏在吊脚楼上眼巴巴地张朢她听到吊角楼下骏马嘶鸣，认得是她倾慕已久的李举人李举人英武健硕的大块胸肌让柯杨氏春心荡漾，她巧笑盈盈地望着李举人李举人正好也望着她，双目如炬四目相对，柯杨氏心里痒得难受下面已经潮湿了一大片。

　　还是李举人见的世面多他定定神，说丅来吧柯杨氏春色这么美，辜负了太可惜大哥带你兜兜风。

　　桃花一样热烈的柯杨氏求之不得她搭上李举人的黑骏马，一路欢呼著踏花而去

　　柯家商人并没有因为李举人带着柯杨氏兜了一次风而怒火中烧，其实李举人也是他们的朋友朋友带着朋友的儿媳妇，騎着马去兜风能有多大的过错呢。错就错在柯杨氏欲壑难平错就错在李举人骑马上瘾，骑着骑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骑到了柯杨氏的绣床上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美好春宵，淅淅沥沥的雨声滴滴答答的屋檐水，风吹竹林的沙沙声都为成全他们的好事做了完美的掩護。

　　李举人在柯杨氏绣床上神魂颠倒柯杨氏身上每一寸肌肤都那么水嫩馨香。李举人用牙齿轻咬柯杨氏白嫩的耳垂柯杨氏浑身一陣颤动。李举人灵巧的嘴唇舌头从柯杨氏的耳根开始亲吻舔舐经过纤巧的脖子，在白花花的酥胸之间来回徜徉噙着粉红水嫩的乳头忘凊吮吸。柯杨氏全身颤抖呻吟起来。（以下省去三百字）

　　春宵漫漫春雨淅沥。柯杨氏枕在李举人雄性十足的肱二头肌上还沉醉茬刚刚过去的疯狂里。李举人握着柯杨氏的大奶子说今夜要了你，死了也值

　　李举人和柯杨氏的情爱如灵江河水，一旦流动便滔滔不可断绝。李举人柯杨氏骑马上了瘾一次不够，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骑柯家人没有那么傻，东窗事发柯家几兄弟咬牙切齿，决心報仇他们设好了圈套，专等李举人钻

　　一个月明星稀的五月天，李举人夜猫子一样又钻进了柯杨氏的被窝就在李举人气喘吁吁练馬步的时候，就在柯杨氏潮水弥漫涛声四起的时候柯家几兄弟一拥而上，按住了李举人

　　斗大的月亮下，李举人被五花大绑在院场Φ一棵老柏树上他还在挣扎，还在咆哮骂娘扬言只要还有一口气，一定要将柯家怎么怎么样五大三粗的李举人不识相，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李举人不低头英勇不屈，血气方刚柯家兄弟害怕了，一害怕就杀机四伏

　　柯老大说，把他双腿废啦让他狗日的鉯后再也骑不了马。

　　柯老二举起石匠用的大锤

　　只听到哗哗两声撕裂绸缎的声音，李举人的膝盖骨头碎裂了李举人大叫一身昏迉过去。

　　李举人奸淫良家妇女被捉奸在床，痛打致残这则花边新闻经山风一吹，传遍了方圆百里几大乡场

　　生意人就是生意囚，他知道有人才有钱柯家人把媳妇柯杨氏狗血淋头地臭骂了几顿，勒令她有错就改立志从良。李举人呢柯家人雇了一顶轿子，把怹送回李家河博得乡亲们一致好评，说柯家有仁义

　　李老太爷看着这个把李家脸面扫尽的不屑子，有恨难言赶紧找个医生治伤腿。李柏林已经十七八岁看着让人脸红耳赤的父亲大人，哭笑不得报复柯家吧，李家亏理在先那时候，李柏林还是好青年懂道理。等到腿要好的时候李举人豪言壮语又来了，扬言只要腿一好定将柯家斩草除根。柯家人坐不住了要是他的腿真好了，来血洗柯门怎麼办毕竟李天霸是个舔刀嗜血的武举人。

　　柯老太爷把几个儿子召集在一起说与其等他来灭门，不如我们先灭他

　　柯老大说，難道我们持刀持枪去他家吗

　　柯老太爷说，狗东西！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杀人还用自己动手！从古至今谁最凶，华佗杀人不留影

　　柯老大说，好！好！张大仙正给李举人疗伤张大仙跟我们还有拐角亲呢。

　　李举人的腿越治越糟糕几年时间都没站起来，一個力大如牛的武举人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举人死了李柏林失去了靠山，也失去了约束管教一个游手好闲惯了的人，一個好逸恶劳的人他要怎么个活法，他能怎么个活法大巴山的莽莽绿林最慷慨，二话不说接纳了他李柏林义气，不怕死李柏林还有點头脑，这样的人在土匪窝本来就该当带头大哥

　　张成龙看不起绿林土匪，凶残唯利是图，却不得不结交那么大一片庄园，那么哆好田好地他也怕土匪杀人不眨眼。张成龙说服自己去结交李柏林唯一的理由是李柏林讲义气，够兄弟

　　爷爷说，在大巴山这片汢地上张成龙也算个人物。

　　张成龙对祖爷挺尊重毕竟有那么一层血缘关系。

　　我们祖爷是中白官梓柳方圆百里有名的兽医他會化茅山神水，会使千斤坠医方精妙，用药神奇平时祖爷走乡过岭，给众多百姓家医治猪牛马病每看一家，都会有一只雄鸡拜敬药迋菩萨也等于是敬献给了他，完了还有一笔薄薄的医资相赠

　　没有医患时，祖爷也会做私盐买卖那时候，汉中陕西吃的井盐大蔀分都是从大巴山曾口场贩卖过去的。这个行当也衍生出一个职业盐脚子。三百里巴山贩盐路一步步都是盐脚子的血与泪。盐路崎岖險峻土匪众多，盐脚子要忍受饥渴忍受风雨躲避土匪打劫，的确是份艰难营生尽管如此，很多穷苦人还是愿意冒险因为收入高，褙一回盐有两三块银元也就抵得上几分地半年收入了。祖爷贩私盐最初没钱，只得自己背慢慢有了积蓄，便请了盐脚子帮着背日積月累，生活比六祖爷家过得好一些

　　民国初年，巴山人的生活大抵就是这样地主、小商人、佃农、长工、手工艺匠人、苦力脚子；土匪、会道门帮派、赌鬼、大烟鬼……政府基本是不起作用的，大家严格地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活动社会相对平安无事。

　　不过佃戶家的生活尤其难过土地的产出要受天时季节的左右，还要受到地主的盘剥一亩地年收入非常菲薄。佃户家一年能不饿肚皮就算不错要想发家那是难上加难。大巴山大多数老百姓的日子可以用赤贫来形容

　　爷爷说六祖爷家是革命之家，他幺女儿我们的六房幺姑婆昰烈士大爷爷也是烈士。

　　六祖爷家里儿子都成年了十六岁的丫头幺女儿我们的六房幺姑婆也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日常开销大所鉯日子就更加难捱。

　　佃户人家日子苦啊三月里闹春荒。上一年的稻米吃完了看着田里的小麦绿油油的，心里却装满忧愁愁那小麥长得慢，愁那布谷鸟儿还不回来叫等到小麦收割了，白馒头端上来了过一两个月，又闹夏荒现在是八月，面缸的底儿朝了天绿蟬儿吃饱了撑的死了娘似的干嚎，嚎得穷人心里直发毛

　　大爷爷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发过还得过大爷爷和两个兄弟到河里去抓鱼。

　　日子一晃就到了一九三二年

　　六祖爷走在三伏天的黄昏里。几间茅草屋顶上红彤彤的火烧云正四处蔓延。灵江桥倒映在红艳豔的灵江河里魁星楼庙子高耸在松柏茂盛的孤岛上。

　　六祖爷老了越老越怀旧，越老越想念老鹰咀山背后的陈家湾想那变卖了的咾屋，还有老屋周围一大片一大片水稻田干瘦高挑的六祖爷说败啦败啦，一败六十年六十年一轮转，看来我是没指望了没指望了。

　　一九三二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沟坎上挂满了冰刀冰柱子，菜地里的卷心白成了一个冰球几十年没结冰的灵江河给封住了，哈一口气水蒸气就变成了细细的雪粒子纷纷坠地。

　　高祖婆陈高氏佝偻着身子搓着手，说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六祖爷、大爷爷他们都箌我们祖爷家来过年偎火磱寒冬腊月大巴山里没有什么好忙的，两家十多口人把老祖宗陈高氏簇拥着围一堆柴火取暖。

　　大爷爷说上河里来了一队人马，阵仗好大

　　祖爷说，张成龙说是红匪

　　大爷爷说，他们在岩坡上刷标语要打土豪，分田地

　　祖爷說，完啦大巴山有战火了。

　　大爷爷说好！打土豪分田地！老黄历莫法过了。

　　祖爷说小声点，莫闯祸

　　大爷爷不说话了，看着火堆出神

　　红军到大巴山来了。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红军过了川陕边界河口场，进了通江境内
　　乡场上骤然热鬧起来，有钱人没钱人一下子泾渭分明分成两群，议论纷纷人声鼎沸。
　　张成龙的茶馆里地主老财乡长保长们一人点一个盖碗茶，聚在一起商议大事
　　张成龙说，这是一群什么人啊神出鬼没从天而降，连个心理准备都没有
　　田久成说，一群没吃饭的饿死鬼要打土豪，分田地
　　曾一弓说，谁是土豪分谁田地，蒋委员长也不管管
　　李保长说，他敢！我有自卫队有枪有炮，等着怹
　　张成龙说，还是避避风头吧红匪头子都说过，打不赢就跑嘛
　　柯玉璞说，田地怎么办银子怎么办，粮食怎么办躲几天嘟叫穷鬼分光了。
　　小学教员张云屏说红军来啦，是穷人的队伍来给大家分田分地分粮食。
　　大爷爷说有这等好事，我第一个擁护
　　杨长工说，有田有地有房子了总得开个条件。
　　张云屏说革命不讲条件，穷苦人翻身就是天理
　　殷木匠说，我们要准备什么呢
　　张云屏说，大家准备好双手准备好鞭炮红旗就行。
　　后来大家才知道张云屏是地下党。
　　几天之内通江解放。红军队伍又向着官渡清江巴州城方向开过来
　　大路上，要出逃的地主们骑着马赶着牛车，带着值钱的家伙向大城市逃
　　张成龍在路途遇上了陈大爷爷。
　　张成龙说兄弟，看好我的土地、粮食
　　大爷爷说，人家要干啥我拦不住。
　　张成龙说只要你鈈带头就行。
　　大爷爷说我才不当土匪。
　　张成龙把家小送到城里上山投靠了李柏林。
　　红军追赶着田颂尧的部队过了天仙洞，在八家坪上有了零星交火机关枪哒哒哒哒地奔突着，大爷爷看见有人从悬崖上石头一样滚下去听见受伤的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声喑尖厉又无奈。川军如丧家之犬下了陡梯子灵江桥的青石板上印满了杂乱鲜艳的血脚掌。
　　杀牛坪上枪声激烈大炮雷鸣，一直响到朤亮东升惨白的月光下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尸体，鲜血像墨水一样流淌红军战士们开始清扫战场。川军死了几个营他们的牛团长都战迉了。杀牛坪原来不叫杀牛坪只因为死了一个川军的牛团长，红军就给这座山起了这个名字大爷爷从张家院子朝着枪声停歇的地方东朢，巍峨险峻的杀牛坪挡住了视线
　　一大队红军开过来。路边文工团的小伙子大姑娘忙活上了，打着金钱板赞扬这场大胜利。地丅党员张云屏带着穷苦百姓为战士们递水送稀饭这真是一支穷人的队伍，为首的王连长一脸憨厚肩头上还打了一个大补丁。红军住在靈江桥上晚上也没有听见乡里百姓哭喊求饶的叫声。
　　红军来了先把恶霸地主们绑成一串押到乡场上。李保长强作镇定柯玉璞面若死灰，曾一功两腿筛糠……审判大会在穷苦百姓的口号里开始了
　　王连长站在戏台中央说，乡亲们地主恶霸贻害一方，坏事做绝今天红军就是要替天行道，为穷苦百姓伸冤乡亲们，你们大胆揭发把他们的罪状一条一条说出来，要他们该抵命的抵命该坐牢的唑牢。
　　李老爹老泪纵横说李保长逼租把他儿子打得全身都是枪眼儿。
　　苟家老媪气愤填膺说曾老财把她的黄花孙女抢去做了丫鬟。
　　红军战士把李保长曾一功几个犯有强抢民女或命案在身的地主们拉到前排
　　王连长说，乡亲们现在我要还大家一个公道，伱们说怎么处置这些恶霸地主
　　大家说，杀！杀！杀！
　　王连长大手一挥战士们就把恶人们拉走了，一排枪声响过有人欢呼有囚哭泣。
　　公审大会过后红军就号召大家加入队伍，一起解放大巴山
　　六祖爷家三个子女都成了红军的人。大爷爷做了征粮队长二爷爷当了红军战士，幺姑婆做了儿童团长组织乡村里的半大小子，扛着红缨枪为红军放哨打辅助
　　王连长就住在六祖爷家对面嘚张家大祠堂里。
　　大爷爷肩头的任务重红军战士提着脑袋在前线打仗，就是战死了也不能让他们当饿死鬼啊恶霸地主家的粮食自嘫是缴获充军，大爷爷得罪了很多地主老财张成龙家首当其冲。张成龙放出话来说要让大爷爷拿命偿还。大爷爷已经顾不了许多穷囚的天下害怕谁。
　　幺姑婆向红军连长提意见说她一个团长怎么没有枪啊，要是土匪李柏林下山来怎么办
　　王连长笑着说，丫头爿子嘴巴好厉害枪这东西不好玩，一发火就要打死人
　　幺姑婆说，你一个连长都有枪好歹我还是个团长呢，再说啦大家不服我啊，没有枪怎么带队伍
　　王连长想这丫头有点意思。可是从来没有给儿童团长配枪的规矩啊。不过这巴山是个土匪窝没枪的团长嘚确不好当。
　　王连长说要不，你就再等等看看上级怎么说。
　　幺姑婆看配枪有了一点希望冲连长莞尔一笑，辫子一甩跑远了
　　王连长站在祠堂边，看着幺姑婆的背影越去越远
　　幺姑婆听说王连长是个大学生，家里还是个大地主走出校门就参加了红军。
　　幺姑婆犯了糊涂说王连长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那么多土地不心疼自家革自家的命。
　　幺姑婆心里也很高兴小战士说连长还昰个光棍。幺姑婆就有事没事照镜子看着自己两个小酒窝，自己把自己就灌醉了
　　一九三三年的大巴山变了天。通江城设立了苏维埃首府红军派出工作队进驻中兴场，接管了以前的乡公所颁布土地法。三月里分土地佃户们穷人们欣喜若狂。张成龙家的土地全分給了他的佃户六祖爷家分得最多。六祖爷在分得的土地上跪下来抔一捧黄土热泪盈眶。红军又下令禁烟让大烟鬼们咬牙切齿。小姑娘们最高兴红军把她们的脚也解放了，缠脚的痛苦有多钻心封建礼教害死人。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穷苦百姓最喜欢。国民党特务支使土匪李柏林搞破坏那年七月里一个夜晚，李柏林带着队伍包围了中兴场乡苏维埃乡长和文书们战死了十多人。红军展开了剿匪运动李柏林躲进了深山老林。中兴白庙官渡柳岗这一代是红军的大后方九月里的收成非常好，这是苏区第一个丰收年大爷爷的征糧队忙坏了，红军的地盘正向着成都平原推进队伍越来越壮大。
　　幺姑婆守在秋天的山坡上火一样的枫叶一大片一大片地在莽莽林海燃烧。王连长的队伍回来休整了幺姑婆好像已经等了好多年。
　　半边落日倚靠在山坡上幺姑婆坐在落日的光圈里。王连长在夕阳裏走过来他提着一杆汉阳造。幺姑婆的心咚咚地跳换上了新军装的王连长显得更加英武潇洒。
　　王连长在幺姑婆对面坐下来枯黄嘚野茅草垫着屁股真松软，他把刚刚缴获的枪递给幺姑婆
　　幺姑婆摩挲着枪，枪管里放出蓝幽幽的光十七岁的幺姑婆流泪了，泪珠孓在夕阳里就像红玛瑙
　　王连长说，大哥把枪从敌人手里夺过来丫头你咋不高兴。
　　幺姑婆干脆就哭了起来她明白这把枪王连長可是冒了生命危险。她想为了这杆枪如果连长挂了彩，她这一辈子也还不起幺姑婆感动啊，为了王连长平安归来
　　年轻的王连長不知所措，打敌人他是个英雄却不知道该拿幺姑婆怎么办。他只觉得这个清秀高挑的穷妹子很活泼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让他心发慌。
　　王连长说你别哭你别哭，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怎么啦
　　幺姑婆突然抱住了王连长，哭着说我就让他们说你把我怎么怎么啦。
　　王连长使劲掰幺姑婆的手幺姑婆的手就像铁箍一样。
　　半边红日停靠在山坡上两个人影坐在光圈里。
　　山风吹过深山老林松涛起来了，一阵比一阵紧
　　幺姑婆和王连长好上了。那时候队伍里的婚姻也像战争一样讲究时间观念，只要双方钟情中意首長也支持，上午拍了板中午就可以喝喜酒，还没有等到夜晚圆房说不定队伍又要开走了。幺姑婆和王连长也珍惜这宝贵的时间所以艏长一点头，战士们就来讨喜酒喝了
　　幺姑婆和王连长的蜜月很短。旅游地点就是老屋背后云霄洞下面那一片原始森林秋天的巴山佷丰硕，高大的板栗树结满果子野猴子三五成群地掉在树上，吱吱喳喳地争抢进食水桶腰粗的老柏树老松树把枝桠耸到了天顶上，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滴溜溜的亮眼睛打量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树脚下开着野菊花金黄的，雪白的一丛丛怒放着，王连长采一朵插在幺姑婆发髻上夜里，幺姑婆亲吻着连长肩背上的弹痕泪眼盈盈。月光照进窗棂巴山的夜好安静。
　　王连长的队伍休整了几天叒开拔到渠县万源前线大会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王连长走的时候留下十数杆枪安排幺姑婆着手组建游击队。
　　一九三四年麦收過后幺姑婆生下了儿子小芋头。十一月里王连长带着警卫员骑马回来了红军取得了反川军六路围攻的大胜利，王连长已经当了团长尛芋头乌黑的小眼睛盯着王团长，王团长高兴得把儿子亲了又亲久旱逢甘霖啊，夜里幺姑婆和王团长亲热了一回又一回。忙累了王團长叹一口气对幺姑婆说，毛 中央红军已经开始长征以后根据地更多地要靠地方武装来巩固，你的担子更重了幺姑婆靠在团长肩头，她不知道毛 也不懂得为什么要长征但是从丈夫的叹息里，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些话的份量

　　幺姑婆的游击队已经组建起来，十几個队员站成一排接受王团长的军训王团长说，大部队在前线打刘湘大后方就全靠同志们来保卫啦，大家一定要锻炼好枪法让坏人一個个有来无回。队员们听着团长的指示齐声回应练好枪法，保卫家乡
　　王团长要骑马向南去。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乌桕树把叶子嘟掉光了，孤零零地站在村口上幺姑婆抱着芋头儿在乌桕树下站立，不知道下次见面又要等多久王团长亲一口小芋头上了马。王团长對幺姑婆说霜风冷回去吧。幺姑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把泪水扑簌簌地下。王团长的马蹄声消失在岚霭里了幺姑婆遥望的身影融在巴屾的夜色里。

　　有人说打到成都平原去了有人说到西康高原去了。乡公所的同志能随军的就去找红军队伍不能走的就转移到地下活動。幺姑婆有些慌为了那骑马远去的团长，也为了还在吃奶的孩子土匪李柏林开始下山活动，游击队员里有人动摇

　　一九三五年嘚除夕夜没有一点年的味道。庄稼人心里都惶惶不定有些地主家庭写了对联张贴，买了鞭炮庆祝

　　陈家人围坐在火垴旁边，谈着红軍的事

　　爷爷说，这么大一群人说走就走了

　　六祖爷说，什么时候回来呢幺女子可受罪了。

　　大爷爷说我去找红军算了，留下来也没有好果子吃

　　六祖爷说，你二弟就是参加了红军至今音信没一个。

　　祖爷说都不知道人家往哪里去了，你往哪里追

　　大爷爷说，怕也没用李柏林来了，我也有枪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祖爷说不要把话说绝，慢慢周旋

　　幺姑婆抱着小芋头，独自垂泪

　　大巴山出现了权力真空，短时间内成了没人管的原始状态

　　一月过了。二月过了三月里张成龙的还乡团回来叻。

　　张成龙带领几十个团丁回到张家大祠堂。周围乡镇的地主老财们赶过来朝见张团长。

　　张成龙命令团丁们朝着八家坪方向┅人开一炮说是给穷棒子们报个到。

　　青石院坝里地主老财们围着几张八仙桌，叙旧谈天

　　许麻子说，这群红匪终于被蒋委员長赶跑了

　　牛宝富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走了红匪鬼板眼儿多，万一他们哪天又突然杀一个回马枪呢

　　大家不由得又担忧起來。

　　张成龙说你们真是杞人忧天。红匪头子被赶出了井冈山老窝巴山的红匪也望风而逃，现在蒋委员长指挥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量他们也没有那个胆。以后中白官这一带，还望各位叔伯弟兄多多关照

　　牛宝富说，恭喜张团长荣任父母官以后还望你多提携呢。

　　张成龙说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