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点烦。。等於又要开始备课了。。什么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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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说过孙达亮家有个阁楼,一年前加盖的他家房子分里外两间,这间阁楼是在外间一半的地方从一人高处拦去一截。勉强也有大半人高近屋脊呢,就有一人哆高从屋脊坡下来一点地方,开出一扇窗安了窗框,玻璃阁楼是为放东西的:木料,三合板油毛毡,棉胎瓦缸,孩子读过的旧課本还有一个橡皮轮胎,一捆旧报纸都是过日子攒下来的,当时虽然没什么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凑手用上了。这就是家呀总是屯着一些备而不用的东西。现在舅妈准备接外甥女来住,想想还是单为她弄个地方妥当毕竟是大姑娘了,碍著她舅舅总是不便再说,自己家的大小子十二岁了在家在学校都很分男女,也不方便是,就把阁楼清理出来让富萍睡。收拾阁楼时隔壁的高小毕业生,尛君跑了来很殷勤地帮著搬东西。她身段灵巧在木梯上蹬蹬地上下,很帮了舅妈的忙她和舅妈要求,和他家新来的姊姊同睡舅妈┅口答应了。

小君家兄弟多相继成了亲後,她就被挤得今天睡这家明天睡那家。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因家中只她一个女孩就显得孤寂。她是个合群的女孩应当说,这里的孩子都合群他们多少沾著点亲,人不亲不是土还亲吗所以,就像一个大家庭比起别的孩孓来,小君又格外活泼一些也是因为独女的缘故。哥哥们都让著她个性就发展得很自由。她小学毕业没有考上中学在家闲着。有时吔上船玩玩但家里并不靠她劳动。劳力多连她两个哥哥,有三条船呢!这么多人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她也觉得自己还小因为上学晚和留级,其实也有十六岁了但在家里,可不是最小所以就用不著发愁将来,日子过得很快乐她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串门她茬人家家里,非常勤快而且能干,不像在自己家里那么懒她帮人家烧饭,洗衣带孩子。谁家来了亲戚她就赶了去看热闹,帮著招待要是亲戚中有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那么转眼间就成了朋友。她对人特别热情人家呢?也容易受她感染对她产生友善的感情。但是她又有一桩交友方面的缺点,就是见异思迁她永远是被新鲜所吸引。所以她虽然朋友多,却并没有多么长久的朋友总昰交一个,丢一个还没来得及培养比较深的友情,她就转向下一个了她和人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只停留在表面的好感上,谈不上什么交情的现在,她的热情移到了富萍身上

富萍第一次来,小君没见到只是听人家说,心里遗憾得不行就常常去孙达亮家。向他镓大人小孩打听富萍还来不来?等到听说富萍要来住一阵时她便激动起来。她问了许多关于富萍的问题她舅妈其实也并不了解,只告诉她富萍今年十八岁,比她长两岁小君这样热切地盼着富萍来,富萍还没到心里已经和她亲得不得了。等富萍到了呢见富萍淡淡的,没有多少话说她也并不觉扫兴,偎在身边一口一个姊姊。晚上她吃过晚饭,早早来了一个人爬到阁楼上铺床。

她从家里抱來一床新垫被展在阁楼的地板上,再压上一床棉毯罩上床单。一张舒适的床铺就有了然后把自己和富萍的被窝挨著拉开。两床被窝嘟是花的一床枣红底白花,一床宝蓝底粉色花都在太阳里头晒过,厚厚松松的顶上的电灯黄黄的照着,看上去又暖和又热闹做完這些,就坐在被窝的脚头等富萍上来。他们这里都兴早睡尤其是这冬天,天本来短人又恋被窝,吃过饭洗过涮过,大人小孩就都仩了床等了一会儿,见富萍还不上来就立起身,找块旧布将灯泡擦了一遍灯就又亮了一些。她听见楼下有叮当盆响的声音还有泼沝的声音,心想:富萍在洗脸洗脚呢!小孩子在高声吵嘴被他们的母亲压下去了。就是没听见富萍的声音小君重又坐下来,拿起带来嘚毛线活织着等著富萍上来。她那个娴静的样子就好像一个等着新郎入洞房的新嫁娘。富萍显然被她舅妈留住了两人好像进了里间屋,有开合箱子的砰的声音她舅妈在找东西送外甥女呢!果然,好一会工夫小孩子都打起了鼾,富萍提了一个包袱上阁楼来了。

富萍爬上阁楼看见邻居家的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在被窝里织毛线,这时抬起头满脸堆著笑,不由也还她一笑这一笑使小君激动起来,她鈈顾天冷钻出被窝,去接富萍手里的东西忙不迭地告诉道,东西放在哪里她揭开阁楼角里一块花布,里面是无法蹲人的斜角安置著一个木头肥皂箱。小君很恭敬地将富萍的东西放在箱子上又放下布帘。回过身把富萍脱下的鞋对齐了,跟向里尖朝外地放在脚後头再把电灯开关的拉线系到自己一头,让富萍起夜时务必喊她富萍哪里受过这样的侍奉,赶紧催她进被窝小君执意要将富萍安顿进了被窝,才肯进两人争执退让着,来来回回地话就多了等她们终都躺下,拉灭了电灯彼此间就已经相熟了。小君告诉道自己叫什么洺字,今年虚龄多少在哪里念的小学,家里有几口人嫂嫂的脾性如何,哥哥对她的好坏以及经济帐目。富萍听著并不插嘴,最多“嗯”一声表示在听著。最後小君就累了,渐渐地住了嘴睡熟过去。富萍还醒著月光从她们头上的一方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想起了奶奶。仅仅是半天的时间她的生活却翻了一页,接下去将是什么等著她呢?

第二天早晨舅舅舅妈要出船去了。走时舅媽说:让小君陪你上船玩去!富萍就说:我在家给表弟妹们做饭吧。舅妈说:他们会做不用你。富萍又说:那我跟舅舅舅妈去舅妈说:你跟我们老头老太婆有什么好玩的,去光明船上吧是,就上了光明的船光明就是舅妈的侄子,跟他父亲的船去年在内河航运处考箌驾驶,现在做副驾驶如今,船都换成轮机船了编了船号,光明的船号是六〇〇五专管到淮安路码头装建筑垃圾。小君兴兴头头地囙家向家里要了肉和菜,用铅桶提着拉了富萍去找光明。

光明这个年程人穿著很摩登的。虽然在船上还穿了皮鞋。腕上戴手表筆挺的西装裤,不穿棉袄在毛线衣外面套一件橘红色的橡皮水手背心。他不说苏北话而是说上海话。但他的上海话却有一股子苏北腔。原因在一些轻轻带过的语言,他都一律做着重的处理反露馅了。也是说得过认真的缘故他人其实不坏,但这样的外表却多少给囚一种轻浮的印象在他们圈子里的女孩,大都看他不上眼骂他“烧不酥”,没人肯嫁他圈子外的女孩,除了有偏见也觉著他酸,哽不搭理他他自己呢?眼界还很高就这样,拖到了二十三岁这个年龄,在他们这里已经相当大了,再不娶亲就真晚了他自己心裏也有些急,对年轻女孩子就显得比较殷勤这时,看见小君和富萍来就咧嘴笑著说:欢迎,欢迎!他的牙很白也很整齐,脸也称得仩英俊只是风里来,日里去皮肤比较黑。黑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梳了一个大大的飞机头,上了厚厚一层发蜡衬着黑脸,恶狠狠的像旧上海的一个流氓。小君一见他就要刺他他就去揪小君的长辫子。两个都是从小在船上长大的在船板上走路就和平地走路没两样,绕了船舱兜圈子追逐把船摇得七高八低。富萍险些儿站不稳摔倒叫光明看到了,赶紧向小君认输由她在背上拍了几十下,才算息戰了

正当婚龄的青年总是敏感的,他姑妈也就是富萍的舅妈,把这个姑娘引到他船上时他已经猜出了几分。他嘴里是和小君说话咑闹,眼睛却一直留意著富萍这天,富萍在花布棉袄外面套了舅妈的一件栽绒领、蓝卡其面的短棉大衣手插在斜插袋里,有点像城里囚的作派短鬓斜分著,卡了一个塑料花卡子又有些城里人没有的乡艳。在上海住了这些日子脸颊上的红己经褪去了,有些黄眼皮吔不像来时那么厚,眼睛的输廓略清晰了就显得清秀了几分。她静静地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打架,有时眼睛移开去从水面滑过,有著一些心事的样子光明有点心动。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麽油滑而且因为没有恋爱的经历,他要比同龄的男青年更为腼腆所以,怹忽然就不自然起来脸一阵一阵红。小君要再接著与他打闹他也不接茬。有一时还认真生起气来。气得小君狠狠抽他一下再不搭悝他了。回到富萍身边搂住她的脖子,看岸上的风光

船在苏州河里走著,河水有些黏稠黑亮亮的,映著他们的船天很好,没有风沿河岸的板壁房子,窗户上挂著洗涮过的拖把有人在河里洗东西,互相转了头在搭话听不见声音。还有小孩子张了大嘴哭,也听鈈见声音机轮船的马达轰轰响著,盖过了一切所以,虽然离岸很近可又像隔了很远。有几幢楼房好像一直跟随著他们的船,耸立茬晴朗的天空底下水泥的楼顶反射着阳光。比较起来河道里要暗一些,他们有些像行走在建筑物的荫地里但河水从底下折上来一层幽光,打在人脸上使得影调柔和了,而岸上的光则有些硬了从河道的角度看这个城市,城市显得巍峨和庞大而且生分。这是这城市仳较疏阔的边缘了挤簇的建筑离他们远了,但还能看见由于建筑物繁复的块面,将日光折来折去最后聚集在那里,所以看过去,那里就有一丛格外耀眼的光就好像那里栖了一个小太阳。河道里飕飕地走着一些细碎的风,脸和手脚都有些冻但也没事,都是冻惯嘚人两个姑娘没什么,光明却戴起了一只白纱布口罩小君忘了方才的没趣,又去找他的事说他变成了一个大夫,可是大夫到船上來做什么呢?光明的脸红到脖根不知是拿掉好,还是继续戴着好尴尬了一时,到底是趁人不注意摘掉了小君就说,光明令天像个女嘚而且是个要上花轿的女的,脸皮那么薄富萍装看不见,听不见她这样在乡里长大,对男女之事十分谨慎的女孩是相当敏感的,┅眼就看出端底她很诧异舅妈的用意,心想怪不得,怪不得呢!

因为在光明这里碰钉子觉出光明对她不起劲,小君对这趟出船就减叻兴致她撺掇富萍,上岸去一路走回家。可玩到很多有趣的地方小君说:你去过大世界吗?我带你去!不由分说就喊光明停船靠岸。富萍倒不是想玩大世界只是领悟到舅妈的意思,再乘在光明的船上就觉不自在。小君提出上岸的建议多少是解了她的围。于是等船靠了个墩子,停下她便跟了小君爬上岸去。那船突突地响着缓缓离岸,再向前去这会儿就已经入了淞江,水面宽了;船小小嘚显得有些寂寞,还有些不舍远去了。

这一片岸也空廓得很,是冬日有些荒寂的晨田麦种下在地里,正休眠地角上有几株藤蔓嘚作物,叶子也发了黄小君站定一会儿,忽然高兴起来大叫一声,走啊!拉了富萍的手奔跑起来。富萍挣著手却挣不出来,被她拖得只能撒开腿跑起来小君也穿了一件富萍那样的蓝卡其短大衣,但是在颈上束了一块大红的方围巾十分醒目。她的两条长辫子在背仩跳罐著腿抬得老高,踢起了穿著白跑鞋的脚她原来是水上子弟小学的长跑健将呢,富萍怎么跟得上她几乎是被她扯著拽著,气都喘不过来了小君终于停了下来,哈哈笑著任富萍怎么骂她。这么一跑一骂富萍不由也活泼起来,上去捉小君的辫子说要薅了这两紦玉米缨子。小君就躲人躲掉了,辫子却落在富萍手里两只手护住辫子根,弯了腰与富萍俩转著圈子。太阳这会儿高了将两个姑娘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在做著什么舞蹈似的最後,小君向富萍讨了饶这才松开手,两个人一起沿河岸向回走去苏州河里走著船只,囿小君认识的小君就挥著手同人家招呼。有调皮的问後面那个是谁是你嫂子吗!小君就说:你嫂子,然後才正经道:孙达亮的外甥女又跑後两步,攀住富萍肩膀说:别理他们我嫂子哪有你好!富萍就要打她。她头一歪还是攀著富萍的肩膀。两人这么很要好地走了┅阵上了一条岔路,离开了河岸

农田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房屋稠密起来多是低矮的板壁房,路也变成狭窄的石子街道二楼窗户開着,伸出竹竿挂着晾晒的衣服,万国旗一样快垂到人头顶上。再攀手跳一跳就摸到屋檐了。沿街的洋铁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鉛桶、吊子、钢精锅,闹得很街上壅塞着一股熏腊腌的气味,很浓的油蛤气小君在转角上的店面前站住了,她的脚踩在木头槛上鞋尖在装排门板的槽里滑进滑出。木制柜台上方的屋框有着一些镂空的木雕空隙里积了灰尘和油污。因年经月久油漆已经斑驳。当年该昰一种荸荠色现在是黑的了。柜上放了一排广口玻璃瓶瓶嘴是歪着的,对着柜台里面塞著大软木塞。靠近瓶口处是一些薄草纸包成嘚小三角包底下是散著的白糖杨梅,白糖莲心咸甜支卜,檀香橄榄香草桃板,蜜渍梅子盐金枣,等等所有的零食都撒了一层甘艹,散发出一股苦甜的药味小君流连在这里的时候,富萍却被零头布店吸引了那些布头就堆在铺板上,因被人大肆地翻捡着或绞著,或围著乱著,散著更显得花团锦簇。这些零头布大多差那么一点点,才够做衣服或者裤子可是耐心挑呀!就能挑到正好合适的。还可以拼呀!拼得巧的话可真是好。这样的零头布店一排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是卖系拖把的碎布,论斤称富萍仔细看过去,有鈈少几块是可以拼了做正经用途的又有卖钮扣的小捕,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竟有上百个格子了,每一格一种钮扣各种颜色的不说,每┅种颜色呢又有各种样式。单是那种最常见的小白钮;就有四个眼的两个眼的,暗眼的有边,无边或者花边,纯白的带水波的,闪光的再有专卖针线的铺子,从最小的绣花针渐渐到最大的缝被针足有几十种大小。线呢除了粗细之分,还分丝线花线,十字婲线滚条的种类也是无数,布的绸的,缎的斜纹的,平纹的千缕万缕地挂在门面上方。富萍想;小君这疯丫头没说瞎话果真是恏地方。她们两个各看各的终于碰拢一起。

小君买了爱吃的东西硬塞在富萍的嘴里,是一块牛皮糖两人嚼著糖,走出这个繁荣的街市再向西去。已经是中午两人肚子都空了,咕咕叫著可兴致却很高。脸都红著额上出了薄汗,互相握著的手心里也出了热汗她們将短大衣的扣子解了,敞了前襟露出里面的花棉袄。看上去真像姊妹俩。街道宽阔起来换成柏油的路面,有了无轨电车的电线茬头顶上盘结著。楼房则高大起来行人呢,也多了她们走得可不短,到静安寺了可都是能走路的人,又都是兴致高的人只是小君箌底饿得受不了,坚持要吃东西富萍先是不肯,后又碍著小君非要请她吃的面子才勉强同意下来。然後两人就为吃什麽争了起来。尛君要吃面可推进馄饨面店,一眼看见店堂里有几个男人在吃富萍立即退了出来,说什么也不愿了小君劝她不动,只得在一个熄了吙的油条摊上买了几个冷大饼,两人一边走一边啃街上人来人往,难免会有轻薄的男人看她们两眼。富萍又不愿意吃了小君这回嫃生气了,将大饼往她怀里一塞自己咬著饼在前头走了。富萍跟在後头走到人少的地方,才低了头慢慢地咬起来

等她们终于走到大卋界,两人脚上都打了泡腿肚也抽筋了。连富萍都顾不上了跟著小君在路边坐下来。富萍想:在乡下她挑了担能走十几二十里路,這会儿怎么就不行了再想一下,就想出原因了原来是上海的地硬,都是洋灰铺的而乡下,却是泥地软,就不伤脚她把她想出的結果告诉了小君。和小君在一起她也变得比较肯说话。小君听了又是笑说地还有硬和软吗?又不是馒头和米饭富萍和她说不通,嗤┅声鼻子不说了。歇了一会儿两人决定起身到大世界跟前看看。不料这一起身,两人都站不住了脚底的泡好像趁这一歇的时间,皷了起来踩下去,针扎一样小腿肚子就更别提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两人站起来,一下子都没站住都想扶住对方,结果互相扶著又坐了下去。再要起来再坐下去,两人抱作一团笑得不可开交。路人诧异地回头看她们富萍也不在乎了,脸贴在小君的背上笑个不停。大世界的门就在她们身后几乎可看见门厅里的哈哈镜了。那生日蛋糕一样圆形的,一层层收小的建筑很花稍的,带著些鄉气还有些俗气,却很天真的喜气洋洋耸立在日暮的天空中。光从比较低的底处照来又比较弱,均匀平面,细腻地打著将它贴茬天幕上,像一幅布景

在他们居住的这片棚户的东南面,有一个水上运输大队的文化站据说,早些年这里是个有名的扬剧戏院。最早的淮扬大班就在这里演出请神戏。有些老人们还能记得起名角,也是班主潘喜云的样子行头特别壮丽,艳红的盘身大蟒宝蓝、鴨黄,翠绿的令旗大靠大锣大鼓通天敲响,戏台四周香火摇曳真是痛快淋漓。现在这戏院成了个礼堂。开会做报告,放电影偶爾也会有外地不知名的小剧团来演出。平时却冷清得很,只留一个退休的老船工看门这里的小孩大都认识他,叫他公公下了学,跑箌这里叫一声公公,公公就放他们进去玩了进去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就是地方大空空的一个院子,地上新铺了水泥原先铺地的石板,撬起了有一些,还堆在院墙底下那礼堂也修过了,外墙上涂了水泥门前两根立柱,原来是木头的现在换成了水泥。只是底丅两个柱子墩还是木头的残留着一些斑驳的红漆。场子里也是水泥地面长条凳都推在两边,一条搭一条地垒起一直垒到齐窗户。窗戶开得很高扁扁的一排,有些像澡堂的气窗那戏台并不大,大约宽有十数步,深则七、八步台两侧各有一根立柱,倒还是木柱顏色也褪得差不多了。戏台的木头地板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板缝里就挤出一缕缕的灰。戏台的後墙是一层薄薄的板壁那边就是後囼了。两侧各有一扇门供上下埸用。後台是一个通间和前台齐高,齐宽只是略浅二、三步,就是细长的一条了地板地,中间一条帶抽屉的长桌那些个细心的爱捣腾的孩子,从抽屉里面就可能找出一朵泛黄变脆的旧珠花、一条包头布什么的依著那座板壁墙,放著幾个戏装的箱子上面写著一个“陈”姓,不晓得是哪个年代也不晓得是哪个戏班留下的。後来的人也没去考究只怕是老鼠己经在里媔做了窝。後台还另有一个角门走下几级台阶,台阶已经换成水泥的了;走下去就到了後院。泥地露天的厕所就在角落里,横著是 “男”竖著是“女”对面的角落里有一棵紫莉树,可以想见男女演员候埸时,就在这里喊几下嗓子把脚举在墙上拔筋。这个戏台子潒是没怎么动过否则不会这么旧。唯一新的地方是戏台正面的上方;用水泥塑了一个五角星,涂了红漆小孩子进来玩,大多爱到这戲台子玩

他们在戏台上,跳下跳下互相追逐,叫喊叫喊声在墙上激起回声。对了还没说那顶呢!顶上横著木梁,木梁熏得发黑想来是唱请神戏时,香火熏的木梁上头,黑压压的依稀可见人字型的椽子,吊著些蛛网和灰串子粱上爬了电线,安了电灯罩著铁皮罩子。顺了梁隔二米有一盏。过去应当是汽灯再远些是蜡烛盏,现在有了电当然改电灯了。这戏院子的样式多少有些像庙宇说鈈定真是庙宇改的呢,所以别看它小,却有一股森严的气氛孩子们玩到下午四时许,光线沉下来一些贴了门槛往里照,就看见有许哆灰尘在亮亮地飞舞埸子的四壁有些黄,涂了一层釉似的这时候,不知怎麽就有些糁人不定哪个顽皮孩子夸张地呼啸一声,是全嘟惊乍起来,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这戏院子里有著些可怖的传说。说有一日夜里公公听见戏台上热闹极了,锣鼓声大作在唱戏呢!唱嘚是《杨家将》。公公想什么时候又进的维扬大班他怎麽不知道?就披衣起床从他睡的门房走出,走过院子只见戏院子里烛火大明,将院子的地都映红了公公这一夜就好像中了癔症,他都没想一想这是什么时代了,早有电灯了哪还用得上蜡烛。他只是兴奋地挪著脚步一个劲儿地往戏院子里奔。门开著他这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公公还是没有想一想既然他没开门,维扬大班怎么进得来怹却觉得这一切都很对头。公公扒在门缝上往里看第一眼,是千支万支蜡烛盏融融的一场子红光。再一眼他全身的汗毛起了。戏台孓上跳著蹦著,唱著的是一窝黄鼠狼。中间那一只背上还系了令旗,两眼炯炯的大约扮的是穆桂英,细长的蜂腰一折一转出神叺化。公公一身的冷汗下来了脑子也清爽了,他磕磕碰碰地退回自己的门房这一次,他在院子地上看见的不是红光而是石板缝里的雜草:车前子,狗尾巴足有半尺高了。他想:这戏院子是太荒了所以才闹黄鼠狼呢!

后来,院子里的石板地全撬起来换成了水门汀。再有有戏团进来演出,公公一定要他们烧香烛供一供。但这院子里依然有一股阴森的气息这一带,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就说:再鬧,把你放到戏院子里去!小孩子立马不闹了因此,这戏院子真的有些像庙宇了公公,就兼了庙祝的职责扬帮人都有些迷信,又因昰水上生计不测的事情较多,难免就会疑神疑鬼的可他们又不像航海生涯的闽广人,经的风浪更大有宿命感,便生出类似宗教的观念有了自己敬崇的神:林祖。沿海地方都有著供奉林祖的庙——天后宫。扬帮人的信鬼神还达不到这程度他们的鬼神比较平凡;比較民间化,不是像林祖那么神圣并且专能的他们的鬼神散见在日常生活里,因人因时有所不同这些上海的扬帮人,多是凭苦力吃饭吔不像闽广人财力雄厚,能够气势壮阔地祭神他们只能小来来,零打碎敲地来上那么一点带有些商量的意思,他们的鬼神也多是比较恏商量的就这样,这一带他们都比较相信黄鼠狼。

等到家乡的剧团来演出时这里就又成了会馆。四周的扬帮人都来了他们看着剧團的人卸车、装台、起灶烧饭。就像方才说过的这是一个设施简陋的戏院子,剧团的演员夜里就宿在戏台上。女演员睡後台,化妆桌、凳子、椅子拼起来作了床。箱包是不能动的、有梨园的规矩再用一块幕布拦起,留出过道好让男演员去後院上厕所。男演员就茬前台打地铺生活是相当苦的。但在四周的扬帮居民看来却十分新鲜有趣。在这段日子里他们到哪里去,都尽可能绕道走过戏院吔不进去,站在院门口朝里望一眼。说不定就看见剧团的人在空地上走画场练腰腿功夫。他们更愿意看的是一些生活埸景比如那个當家花旦在院子里晾晒衣服。她将洗过的头发束一条带子散在背上,直垂腰间穿一件家常衣服,碎花布的有些旧,还有些小裹著身子。运气好的话可看见他们开饭的情景。多少有些像军营饭是在公公门房旁的棚里烧的,那里砌了一个灶烧煤,煤是和道具布景┅起拉来的公公借给他们一张条案,拖出在院子里上面立一口大锅,几个菜盆子然後挨个儿打了饭菜在茶缸和饭盒里,就散在各处吃起来有的蹲著,有的站著一边晒著太阳,说著闲话洋铁勺子在铝制饭盒里磕碰著,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这些戏台上的人都是画中囚,这会儿走下画来竟成了凡人,就特别的令人生奇这时,住在附近的人会端了碗过来,和他们一起蹲著吃饭听他们说著家乡的倳情。

晚上开演之前公公就把院门关严了,可总还是能有一些早进去的有的是公公的熟人,有的是剧团里人拐弯抹角的熟人:他们早早来到剧场这时候,剧场已经变了样推在墙边的长条椅一行一行排齐了,两边和中间留了过道舞台上呢,垂了紫红色的大幕增添叻这些东西,剧埸并不显得挤反而还变大了一些;因为整齐和堂皇。这时候灯还没有亮场子里暗暗的,就还有些肃穆早来的人不由洎主地放轻了声息,穿行在排排座位之间水泥地是泼上水扫净的,留着一片片的水迹发散着森凉的气息。这时隐约有笑声和说话声,好像来自低垂的大幕的后边早来的人便鼓了勇气,从幕侧踏上两级木台阶揭开一点大幕,到了台上台上更黑,顶上有一排大灯吊在木架上,有两、三个人影在忙碌看起来,人影很小因为台是空阔的。但黑暗里有两道亮光,就是那两扇通向後台的门说笑声從那里传来。走进去原来这里是另一个世界。开着两盏起码有一百支光的电灯四壁照得雪亮,一屋子的美人美人们,有的对了镜子描眉;有的是两个美人脸对脸互相上妆或者一个站在一个背後,帮著勒头上了粉底的脸,比一般人似乎要大出许多如同满月。眉眼吔被描大描黑唇是血红的,两颊的胭脂艳若桃花他们大多换了半身戏衣,勒了头也没有上头饰,都像是戏中的慵妆的睡美人有那麼一点点腻味。近处看那些戏衣都不够干净,发着乌还有著胭脂和口红的暗红的污迹。美人的牙齿衬了雪白的脸和鲜红的唇很黄。從他们嘴里发出的调笑也很不雅,不像是他们发出的声音似的但是,就是这样半戏半人好看後台渐渐挤满了人,看演员化妆说笑。有上好妝的走出後门,在後院里“噢噢”地喊嗓手里端了一缸茶,喊一日喝一口。天色沉暗了他的化了妆的脸从暗色中突现出來,有点像变作美人的厉鬼

此时,场子里熙攘了灯光全亮了,显然不是忒亮的灯可架不住多啊!所以。也挺辉煌的屋梁上的顶,漆黑的椽子全隐去了。灯下是攒动的人头还有松脆与婉转的扬州乡音。这是扬帮人的大聚会几乎全来了,有人还天天来人们互相招呼,孩子们在座位间奔跑追逐,尖叫并不是每个人都来看戏的,很多人只是为了看看家乡来的人所以,演出的时候埸子也很嘈雜,始终安静不下来有几次小孩子打架打凶了,叫公公一手一个揪了出去但这也并不妨碍他们看戏。每一个新角出埸他们都报以热烮的掌声与喝彩。一些熟悉的唱段则一人唱众人和。最受欢迎的是武戏。锣鼓一响;一行跟头过去屋顶都抬了起来。有那么一、两個失了手脚的也不要紧,退回去重来,终过了又是一片叫好。但人们多年传颂著的却是一个旦角。那旦角一出埸全埸都静了下來。她的声音很特别尾音略拖长,又略向下行念白的字音转折慢一些,但又不是慢行腔比较低,也不是低“盗仙草”一折,白娘娘一改青衣装扮换了短打,显露出蜂腰瘦肩,纤手纤脚眼神流转了,声音也清脆了真是一人千面,变化多端人们都想起公公见過的那只黄鼠狼。人们敛著声气随她的动作移著眼睛。等她进去了锣鼓响起,虾兵蟹将一行武丑上来才吐出一口气,轰一声闹起来

苏州河静静的,有几点灯火是泊著的船上投下的。像钉子一样扎在稠黑的水面上,远处的几幢楼房薄薄地贴在天幕。天空很黑泹黑到边上,就是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又微明起来,是这城市的市光那是另一番景象,摩登的光和影摩登的男和女。这里却不是这裏是小世界的热闹和绚丽。

这一年春节前夕剧场又一次热闹起来。从苏北兴化来了一个扬剧团演出现代戏《夺印》。虽然是小剧团泹行头,道具灯光却不可与旧时代同日而语,装了有满满登登几大卡车景片是一面真正的山墙,或者真正的院门合起来,可搭一座房子还有一卷卷鱼网似的网子,几个人才搬得动等到装台,吊起的网子“刷”地放下旁观的人们都傻眼了。一片微风荡漾的稻田展現在了眼前几乎可嗅得见稻花的清香了。灯光从四面照耀着如真如幻。服装呢虽然都是现代人的装束,可就是好看呀!颜色鲜丽洏且多,几排衣服都扩挤挤挨挨的鞋子有几箱,箱子做成一格格的;写着各人的名字不是演员的名字,是戏里角色的名字各人是各囚的。幕布是新的还有一道纱幕,放下来就是早晨起雾的景象。乐器也很新鼓面绷得紧紧的,一块补巴都没有笛子声清亮得,像個小哨子唱腔,行腔剧情,都是新鲜的但还是好听呢!女角总是俊俏的,只是作派大不相同剪短发,腰间束皮带像男人一样举掱投足,有一股子英气也是好看!那个地主婆,照旧戏里分该是个丑行吧。扭著腰肢给干部送汤圆真是好玩啊!这是最接近旧戏里嘚一个角色,每次出埸都能博得个满堂彩这个现代化的剧团,在此地引起了极热烈的欢迎每晚都满座。还有一些没有票被公公私下放进去的人,站在过道里院门前是买不到票,又进不去的人黑暗中散散地站了一片,听一点里面的锣鼓声

剧团所来自的兴化,是孙達亮的老家剧团中有一个琴师,还是他的同庄人两人都是从小出来,并没有照过面可论起乡里乡亲,彼此都有共同的相识这些日孓,孙达亮只要在家就天天晚上去剧埸。开演前;坐在幕侧乐队的地方和琴师聊天。有时也到后台听其他家乡人说瑟。带去的小孩孓就散开在台前台後疯跑。小君也跟着孙达亮跑了去还拉上富萍。富萍和她舅舅生分得很心里还有些怕他,住这里十来天都没说上幾句话但有小君陪著,舅妈又催著;便去了有两回,走到剧埸门口看到光明站在那里,手上还拿著事先买下的戏票等他们一同进詓,富萍就知道是舅妈的用心一路人浩浩荡荡进去,舅舅要与琴师话旧小孩子要无拘无束地四处跑跑,小君要看的是演员化妆富萍無可无不可,只是跟定了小君光明则跟定了富萍。是这三个人便早早就坐在後台口的板凳上,等著演员吃了早晚饭涮洗过饭盒,再泡好一大搪瓷缸酽茶慢悠悠地过来化妆。光明自然要找些话和富萍说问她这,问她那富萍先是不愿理他,再一想他是舅妈的侄子,也算个亲戚理两句怕什么?渐渐地就与他搭起话来

早说过,小君是个见异思迁的人她看到了剧团的新人,便把富萍忘了她很快僦和剧团一个女学员搭识起来,替她端洗脸水泡茶,调制刨花水抿头发又从家里带菜给她吃。这女学员刚进团两年还没出师,只是哏著跑龙套管服装。她习的是生行眉眼很俊拨,真像个秀美的青年大约是脾性有些怪癖,在团里没大有要好的进来出去,常常落單所以,对小君的殷勤献好并不推辞,而是欣然接受这样,小君忙着和她的新朋友热乎撇下富萍和光明两个人。现在没有小君隔著就光明和富萍坐一条板凳,富萍嗅到他的头油味还有脸上手上的香脂味。光明不时撸起袖子现出腕上亮晃晃的表面,向富萍报告:现在五点三十九分现在六点零一分。富萍难免有些烦他和小君一样嫌他“烧不酥”。但也明白光明不是个坏孩子心眼还很实,就忍着并不回头,只是看男女演员化装演员们一边化装,一边逗嘴兴化的口音和她家有些距离,略北些就有些侉音,比她们家的话偠硬生总归是大不离,说起来又是她的外婆家,也还是亲切的那男角,捧了女角的脸一笔一簟地替她描眉画眼。两人的脸都上了粉粉红粉白的,像两张假脸鼻子尖都快要对在一起了。但因为这样的不真实看上去就没什么腻歪,还很有趣眉眼一点点显了出来,鲜艳欲滴的倒有些吓人。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被人拉了一下,转脸一看光明的脸凑得很近,她嗅得见他嘴里的鱼腥气夹在头油,媔油的香脂味里很不舒服。光明说:已经六点四十七分了下去坐位子吧!这一回,富萍没管住自己她猛一让身子,离开光明远些鈈搭理他。光明有些急说埸子里挺乱,都不按著座位号坐他已经搭眼望过了,他们的位子叫别人占着了听了这话,富萍才悻悻地起身她并不是怕没座位看戏,而是不想与光明拉扯

她随著光明从大幕旁挤出来,走下木梯耳边立即壅塞了嗡嗡的人声。因是从明亮的後台过来埸子里的光线就显得暗了。只见十数盏电灯底下人头攒动,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起著纠纷都是争位子的,都直著喉咙说结果谁也听不见谁的,谁也不让谁藏雅的。他们终于挤到他们的位子旁边果然都坐了人。这一回,光明买了四张票,他一张富萍一张,四个小的挤著坐两张足够了。舅舅反正不看在上头和琴师说话,小君也不看要伺候她的朋友呢。可是这会儿是怎样的呢四个位子坐了有七、八个人,里面只有一个自己人孙达亮家老大,缩著身子挤在人缝里面光明过去就和人吵起来,却无人理他反問道:是你的座位为什么不来坐?有一个还搡了光明一下光明红了脸,撸袖伸拳地要与那人讲究此时,埸子里的灯暗了脚灯打上去,大幕前亮了一圈戏马上要开演了。是埸子里平添了一股紧张的气氛。公公挥舞著一支巨大的手电筒过来了在空中划出模糊的光柱。“有种出去打!”公公嚷著将光明和那人一同扭了出去。大幕拉开碧绿的秧田在纱幕後头一下子亮了,喧嚣声渐渐平息下来富萍這才发觉自己一个人立在过道上,进不能退不能,真是尴尬啊这时候,身旁伸来一只手将她拉过去。扭头一看是一个老太,精瘦嘚面色却很清爽。她让边上的儿子一个也是清瘦的,戴眼镜的青年朝里挤了挤,硬让富萍坐下了

舅妈和富萍说:去请奶奶来看戏吧,算起来富萍到舅妈这里,已有十来天离过年呢,也只有几天了不晓得奶奶那边怎么样,也不晓得乡下孙子那边怎么样了。想箌李天华就低下了头。这天下午舅妈让她在家守了一砂锅冰糖肘子,自己往淮海路上奶奶那里去了。

舅妈穿了新做的蓝布罩衫领ロ翻出格子布假领。脚上穿了舅舅的新棉鞋那种黑灯芯绒面,滚白边有气孔,系带子的样式肩上背一个灰色人造革拉链包,是向小君借的头发梳平挽在耳后,看上去就像一个干部她把见奶奶看作一件大事,很郑重的遇着人问她上哪里去,她就朗声答道:到上海詓!去做什么呢人们再问。接小孩奶奶来看戏!舅妈回答她走出棚户区,走上马路到了车站。是星期天的下午天呢,好得很车站上人不多。这时节年货己经备齐了,都在家里抹尘腌鱼腌肉生烟囱炉烧水,大人小孩洗澡就等著辞旧迎新。舅妈家里也都差不多叻大人小孩的新衣服在柜子里叠著,一只咸蹄膀一只咸腿,还有一只风鸡都吊在院子里竹竿上。夏天吃下来的西瓜籽当时晒乾收起的,前天也叫大孩子炒熟了还加了几个白果,一把黄豆封在了铁罐子里。舅妈去接奶奶顺便到淮海路上的商店买两斤软糖。这个姩就挑不出一点缺点了。舅妈想要是奶奶愿意请她来吃年夜饭,就更热闹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亲戚也该走动走动

无轨电车一站一站靠近奶奶那里,舅妈的心也和奶奶更贴近了她想见奶奶,还为了同奶奶商量富萍的事她看得出,光明对富萍有几分意思只是看不絀富萍的态度。自然啦富萍是姑娘,她能有什么态度呢还是要做大人的出面。舅妈兴兴头头地想:过年就把孩子们的事定下来才好呢!舅妈从小在船上长大出力做活,吃饭睡觉生活简单得很,她也看不出有什麽复杂的地方当初是她看上孙达亮,直接就和大人说夶人劝她,孙达亮个头矮和她不相称。她回答说你们嫌他矮,我却不嫌大人又说:孙达亮要养老娘和哥哥呢。她说我也不嫌。大囚拗不过她找人去说,一说一个准结了婚後,果然很好日子是苦些,可谁不吃苦孙达亮且是个有志向的人,苦就苦得有名堂这鈈,苦出头了哪里是从船上到岸上?明明是从地上到天上舅妈看世事虽然简单,倒没有出过错所以,这一天接下来的事就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舅妈并不是那种不转弯的人她愿意回过头去,把事情从头再想几遍再想几遍,就发觉原来是那样的,怪不得呢!于昰一切又对头了。

话说回去舅妈兴冲冲下了电车,往奶奶住的弄堂去路上就遇到一家食品店,里面满满地挤着人她把肩上的背包拉到胸前,紧紧护着挤到糖果柜台。什锦糖有两种价格;一种是软硬掺杂在一起一块二一斤,再一种是纯软糖的一块五一斤。想到尛三和小四专爱争来抢去的就不再犹豫,很爽气地掏出三块钱买了两斤纯软糖。两斤糖装进包包就饱满了许多。她挤出食品店头仩已出了一层细汗。街上的人多极了大多手上拿著东西。街面上的店家也都挤了人。车“行行”地在街心驶著电线在阳光里闪烁著煷光,像蛛丝一般舅妈想,到底是“上海”啊这般的热闹!她认出奶奶住的那个弄口,弄口也频繁地进出著人熙攘的人群里;还有挑了热水的挑夫穿行著,一边叫嚷:开水开水!桶里的木缝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舅妈找到奶奶的时候,奶奶刚给两个小的洗过澡;目己也洗了脸色红红的,头发略有些乱手里提了倒空的木桶从浴间里出来。两个小的只穿了毛线衣在房间里踢毽子。大块大块的呔阳光投进来两人的红毛衣和绿毛衣,在黄灿灿的光里面格外的鲜艳。舅妈一看就很喜欢拉开拉链包,抓出糖分给她们一边告诉嬭奶,她是富萍的舅妈来接她去看戏。奶奶的脸有些沉说:我老了,不爱热闹不看戏。舅妈没有看出奶奶的不悦一劲地相邀,不為看戏只为玩玩,富萍在家炖肘子等奶奶呢!奶奶听到“富萍”两个字;不由软下来她叹出一口气,说:这孩子一跑就不来了我如哬向她婆婆交代呢?舅妈一听这话大感惊异,两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奶奶看她一眼,晓得她不是那种有心计的人心又软了几分,便將她与富萍的关系一层层地说给舅妈听舅妈听了,难免是有些失望的但也庆幸没有著急向光明挑明。她想其实是问过富萍有没有婆镓的,当时她并没有回答自己就以为是没有了。其实呢这样大的女孩子家,怎么会没有婆家分明是自己呆,将女孩儿的害羞当了真

奶奶交心交肺的诉说,感动了舅妈她想,这真是个好奶奶虽然她一点不像个奶奶,还显得很年轻就再一次请奶奶去看戏,还说看唍戏就让富萍随奶奶回来。这一回奶奶松了口,说要看东家的意思马上要过年了,事情也多得很舅妈就撺掇奶奶去向东家交道。其实奶奶也晓得东家好说话得很不过是借一个托词,摆一摆身分两个小的,站在一边早竖起了耳朵,一等她们母亲同意奶奶去看戏便一同缠上来也要求去。舅妈自然高兴得很搀住那小的手说:可不是嘛?也带你们去的是,小的拉著大的大的再拉著奶奶的手,㈣个人连成一串出了门

四点锺光景,太阳斜在棚户的篱笆上富萍打酱油回来,正要进院门奶奶她们来了。两个小的老远就喊她富萍、富萍的两个小的都忘性大,早不记得富萍对她们的不买账只是看到许久不见的一个熟人在这里出现了,就又惊又喜富萍心里倒一熱,再看奶奶脸上上并无不悦只略说她几句,不该一去不回来让奶奶著急。富萍吊了一天的心这时放了下来,对奶奶不由就比以往殷勤了些嘴上也肯喊奶奶了。奶奶看她进来出去地替她冲白糖米花茶又炒花生,还找了她舅舅的香烟敬奶奶眼圈都有些湿了。想她畢竟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本事,蹿上天去自己恐怕是多虑了。舅舅舅妈这两口子已经有点叫奶奶喜欢了。舅妈是个热心热肠的人不說了舅舅虽然不多言多语,但却十分诚恳有礼喝茶,吸烟就座,都让奶奶先家里的孩子,一进门就挨个儿被逼着喊了奶奶磕了頭,然後就带了东家的那两个跑出去野了。那两个小的平时哪里见过这许多同伙?又都是自来熟一去就不露面了。邻里早知道有个住“上海”的奶奶要来这时都赶了来看。一看就觉着这奶奶比预先想的还要有身份有气度,于是便有些怯场还有些激动。几个年长見过世面的男人坐下来和奶奶说话。女人们则站着听有手脚勤快的就去帮舅妈做菜。剁肉做狮子头切豆腐煮干丝,全是一色的家乡菜等天稍一黑,舅妈就着人把那两个小的追回来开了饭。又让自家的孩子去剧场占位子可不是怕乱抢位子嘛!这时候,光明正好来叻一听说,立刻就要去剧场忙到现在,舅妈方才想起有光明这个人心里不由叫苦。但她终是个豁达的人不是太觉着为难的,先让咣明去了思量日后再向侄子说明。说到底她也不信,光明这样的会讨不到女人。

看孙达亮家的饭桌就好像提前过了年。堆尖的盘孓碗通是浓油赤酱,红亮亮的那两个小的,本来就馋肉这一下可大饱口福。奶奶怕她们吃坏肚子拦着,可怎么拦得住多少双手搶着往她们碗里夹肉。後来奶奶自己也吃开了胃,什么时候是人家烧给她吃的又口口声声的“奶奶”“奶奶”叫个不停。记不得喝了幾盅酒了只觉得耳热心跳,心里且十分快活坐一桌吃著,站一圈看的啧著嘴,夸奶奶会喝酒两个“上海”的小孩也那么会吃肉。等大人们放下酒盅盛饭了他家的小孩子们才挤上桌来,就更热闹了小孩子都是人来疯;争著抢著,比往日要多吃几倍他们方才已经玩熟了,这会儿就有些熟过头开始吵嘴,比著谁能吃肥肉大人吆喝著,也不是真吆喝反而鼓励了他俩。眼看著盆子里刷刷地浅下去见了底,堆尖了再浅下去,见底人们嚷道,孙达亮还过不过年了!舅妈红著脸膛,眼睛亮著:过!怎么不过天天过!这时,有囚过来传话了说戏快开埸了,人多得不得了让奶奶快去!是,一夥小孩裹挟著新来的两个就向剧场跑去。奶奶跟在後头舅妈搀著┅边,小君搀著另一边此时,小君又出来了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问奶奶耳朵上的环子是不是金的,又问奶奶身上的棉袄是不是洎己裁的富萍落在後头,孙达亮落在再後头这样,拉拉扯扯一帮人进了戏院

令天恰巧换戏,上演古装戏《孟丽君》观众更多,简矗挤塌天光明占的大半排位子,渐渐叫人挤去了不少好歹还剩四、五个座。光明左挪右移地堵著也已经很危险了。一旦看见奶奶一荇人进来不由跳到座位上,挥著双手大叫起来他的头发乱了,粘在汗湿的额头上那奓着手脚的样子也很好玩,奶奶就笑了待他们擠过去,硬是坐下来终于落定。奶奶伏在舅妈耳边笑嘻嘻地说:我看,你这侄儿和这丫头倒是一对儿她拍了拍胳膊弯里小君的手。尛君没听见只顾告诉富萍,她那小女朋友今晚什么时候出场穿怎样的衣服。富萍却听见了略略走了一下神,又回来了舅妈心里则┅亮,想到底是奶奶比她看得准。人声还没有偃息下去锣鼓就开了场。待幕一拉开满眼的羽衣霓裳,飞翠流霞底下又是轰然。这昰一齣文戏人物多是俊扮,腮红齿白钗环叮当,把奶奶她们眼睛都看直了每到幕间,舅舅便欠过身来与奶奶讲解戏文。他讲得很細连前後观众都伸过头来听。讲个差不多时下一幕就开埸了。

散场时已过十点;随了人群拥出剧场,又拥出院子走到了街上。脚踩著石子路啪啪地响成一片。分别走上几条巷道;人群就稀疏了些天气很清朗,下弦月出来了挂在高空。风略有些寒看戏前喝的酒,这时醒了看戏的兴奋劲渐渐过去,人们放低了喉咙开始感到夜晚的静。那两个小的脚下已经在磕绊了奶奶也感到身上有些软。箌了车站大家都默了下来,在车站上站了一片舅舅对奶奶说:要是不嫌弃,就拿他们当小辈有事情招呼一声,他们有人出人有力絀力。奶奶就说他们已经是亲戚了可不是吗?你们的外甥女是我的孙媳妇嘛!说到此就回头看了富萍问:富萍,你跟不跟我回去呢富萍低了头,说:那就回去又停了一会儿,车才来将他们送上车,再等车开了站上的大人孩子便举步向回去。走了几步:一向沉静嘚舅舅忽然扬起嗓子唱了一口小孩子纷纷回应。电车开走了半刻还听见他们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

车上很空不过五、六个人。奶妨帶两个小的坐一边富萍自己坐另一边。小的己经在奶奶怀里睡熟了,大的也歪在了奶奶身上两摊泥似的。奶奶这时倒清醒了对著窗户,看见的是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眼梢里有著耳环的一点亮。富萍眼睛对著司机的背这是最末一班车了,司机转动方向盘的动作有些急躁赶紧要开完这一班车,好回家睡觉了富萍有一时以为那开车的是光明,光明不也是这样扶著方向盘转动时,背和腰就欠向一邊又再回来。就在这一刻富萍的头朝前一磕。车停了她们到了。

回来以後奶奶将这晚上吃的饭,看的戏以及舅舅舅妈这一家人,一一讲给吕凤仙听最後感叹道:是好人,日子过得也不错就是房子破了些。吕凤仙却说:我晓得他们是好人就是不晓得他们为什麼急吼吼地要把富萍带走。奶奶辩解说:现在不是让富萍回来了吗吕凤仙就冷笑道:你这奶奶真好说话;他们“让”富萍回来,他们要昰不“让”呢这样一说,奶奶也觉着自己好欺了。可不是富萍干他们何事呢?他们忽然横插进一脚来是凭的什么?那晚上带回来嘚情义渐渐寡淡了。但两个小的却无法忘怀这一回经历她们时时问奶奶这,问奶奶那奶奶就说,我不知道富萍知道,问富萍去富萍也说不知道。奶奶说你的舅舅舅妈你怎麽不知道?富萍说我爹妈死得早,没人和我说我怎么知道?这就是富萍从那里回来以後嘚变化她会和奶奶顶嘴了。奶奶气得厉害提了声音说;你不知道的人。怎麽能跟去了那麽久富萍不说话了,气鼓鼓的涨红了脸。囿时候;奶奶和富萍心情都好些奶奶就试探地问富萍,在舅舅家玩些什么遇见些什么生人?富萍说没玩什么没遇见什么生人。奶奶僦又气了:怎么没遇见小君,还有光明不是生人吗?富萍也气了再回嘴:一个是邻居,一个是亲戚怎么是生人呢?富萍的嘴就变嘚这么尖原先还觉得她是个口讷的人。

临近过年了奶奶和富萍却闹得这样不开心。两人心里都憋著火一不好就爆发出来。这天小姩夜的下午,舅妈兴头头地抱著一个包裹,闯进门来嘴里喊一声奶奶,又喊一声富萍富萍和奶奶都没怎么回答,坐著不动舅妈并沒觉察,兀自将包裹扔在床上打开来,一件一件往外拿东西:富萍啊这是舅舅舅妈送你结婚的东西,奶奶不要嫌弃东西不好都是粗東西,乡下人也用得过去一套大红卫生衣,一双大头鞋一扎白纱手套,显然是船工们的劳防用品但两双尼龙袜和一件棉袄罩衣却是噺买的。其中还有小君送的一件东西手织的半截手套,劳动时可以戴再就是一大包食堂里做的白馒头,是带给奶奶吃的奶奶和富萍嘟没有往东西上望一眼,停了一会富萍反而拔起脚走出门去了。舅妈一怔煞住话头,看看奶奶奶奶低了头推水磨粉,房间里充斥著沉闷的石磨声舅妈说:我外甥女生我气了。奶奶说:你外甥女是生我气这一回,舅妈听出来了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说:奶奶你在生峩的气奶奶没说话,本来对舅妈生出了芥蒂现在看到人,心又软了舅妈说:奶奶是怪我们当年不收养富萍吗?可那时候多难啊!自巳都保不住是她说起了那些年的难处。奶奶听著听著也出了神叹道:你们确实也不容易,可我并不是为这个怪你舅妈又不明白了,說:那么奶奶到底为哪一樁怪我呢奶奶就说,你不该招呼不打就把孩子领走舅妈还想辩解,是富萍先来找他们她才来领富萍,那天鈈巧奶奶又不在可奶奶拦住了话头。奶奶说这孩子,从你那里回来就变了,你看方才她不高兴,撂腿就跑舅妈想到了她曾经打算给富萍介绍光明的事,不由有点心虚转开了脸。奶奶接著说:舅妈也知道我要指望孙子养老的,我要是把孙子的媳妇搞丢了我有臉见孙子吗?说著奶奶的眼泪下来了。舅妈见不得长辈的眼泪脸烧得通红,眼睛亮亮的也要滴下泪似的。她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嬭我错了,我原是不知晓富萍是您孙媳妇只以为直接是她一个过继的奶奶,当时我确实想把我娘家侄儿介绍给富萍可後来我知道了——听到这里,奶奶反拉住舅妈的手问:是那个梳包头的吗舅妈点点头,她看见奶奶眼睛里包著的泪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奶奶最终平静丅来,她理了理头发握住小磨的木柄,继续推起来房间里又响起霍霍的磨声。奶奶说;乡下小孩子到底还是老实的,富萍也只是一時与我闹闹气并不会有旁的什么心。舅妈此时只觉得自己闯下个天大的祸事:心里直说奶奶呀,从此再不敢来沾富萍了她乾坐了一會儿,就起身告辞奶奶说:舅妈把东西带回去吧,自己留著用富萍她有,我替她谢谢舅妈舅妈连一争都不敢争,将东西胡乱打进包裹;提著走了听舅妈的脚步远了,奶奶停下磨来自己出了一会神。磨声止了外面的声音就传进来,小孩子已经放寒假在弄堂里玩,是踢毽子或者跳绳脚底有节奏地拍在水泥地上,嘴里跟着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厨房里,大约是隔壁的阿娘在炸鱼肉丸油鍋哔剥地爆响。一个安静祥和的新年就要来临了。

晚上奶奶将磨好的水磨粉倒进纱布袋里,吊起来下面接一个锅,滤着水又把摊恏的蛋饺蒸熟。赤豆淘乾浮泡在清水里明天一早好煮酥了炒豆沙。青鱼已切成片浸在酱油作料里了。鸡在院子角上的鸡窝里咕咕叫著,又撒了一把米杀鸡的刀片早已磨亮了。该做的都做了已经十点钟。她走出门走到前排房子,吕凤仙给她留了门正等她。电灯照得亮亮的桌上铺好纸,墨也磨好了要给奶奶乡下的媳妇写一封信。

年里有忙也有闲。从大年三十起东家就开始请客。那些客人嘟是知道奶奶手艺的进门就问:有没有狮子头?有没有红烧蹄膀然后就宽衣脱帽,打仗似的坐到桌旁奶奶一道道菜上,他们就一次佽为奶奶喝采奶奶是听不得好话的,听了好话就忘了累有一日,一个客人喝醉了夜里就和先生睡一床,把师母挤到小孩子床上第②天一早,奶奶就就端上鸡蛋煎糖年糕和酒酿圆子这样,他就又在家里吃了一天接上下一批客人,晚饭後才走到了年初三,就闲下來了轮到东家一家上别人家去吃了。这一天奶奶就和吕凤仙相约,去大世界玩前一日呢,戚师傅又来修水斗说他今年值班,到浦東吃了年夜饭就回来了老婆和过房儿子都还在浦东。吕凤仙说大世界这样的地方,要有个男人一起去好就约了他也一同去。临时又拉上阿菊阿姨加上富萍,一共五个人

这一天,奶奶穿上压在箱底的驼绒夹袄虽然略单薄了些,但因天气不冷也正好。她又逼富萍換了衣服从新买的衣服里挑出那件红绸棉袄。富萍本来是没什么心劲过年的但到底顾忌着年里头不敢说败兴的话,勉强穿上了新棉袄忍不住在镜子里端详了一眼。红绸面将脸映得红艳艳的头发呢,乌黑奶奶又强着她别上一个翠绿的花卡子,真的很娇呢!富萍不由害羞起来赶紧从镜子前走开,心里却生出一点喜气奶奶看著富萍让过镜子,头发遮住半边脸嘴角上有了一些笑影,心里揉了一下想道:一定要把富萍好好地交到孙子手里。她从手绢包里抽出一张五毛的角票塞进富萍手里。富萍不要奶奶就说:是不是嫌少?就只恏要了祖孙二人又换了鞋袜,就出了门

弄里的地上,积着红色的炮仗纸天不亮时已经扫过一遍了,可到了这午夜又炸了一层。走仩去脚底下软软的,还有小孩子在点一个一个零散的,一时响一声一时响一声。走出小弄堂就看见吕凤仙和阿菊阿姨了。吕凤仙穿了咖啡色女衣呢的短大衣颈上系一条绸巾,墨绿橙黄与蟹青的混花。阿菊阿姨穿的是织锦缎的夹袄笔直的西装裤。两人就这么醒目地站在午後的太阳底下身後是女中操场的黑篱笆墙,看上去像一幅画等奶奶和富萍走拢来,大家彼此打量过又取笑过,便一起向弄口走去会在大世界门口等她们。一是从八仙桥他家去是近路二是他先去了好排队买票。年初三一般都在走亲戚,街上的人似乎比岼时还少些又是刚过中午,就比较清静她们平时都是忙惯的,这时悠闲著在街上走天暖暖的,真是惬意得很她们仔细地打量橱窗裏的摆设,看街上摩登的男女电影院前的海报,又进到电影院前厅里看明星的照片谈论道,她们哪一位同乡人帮佣的大楼里就住了其中的一个明星。是联想起在另一幢花园洋房里,住著另一位明星名气更大,派头也更大每天汽车进汽车出。她们像女学生一样嘁嘁喳喳地说话。走出这家过去叫 “巴黎大戏院”的电影院就拐到横马路上,乘电车去了她们先是争著买票,争来争去到底争不过呂凤仙,让吕凤仙买去了然後就推让座位,这回是吕凤仙推不过她们第一个坐下。过了两站路有人陆续下车,是就都有了座。开始是分散的又过了一站半站,再有人起来下车四个人才聚到一处。一起扭著身子看窗外的街景。时间到了下午的缘故街上的人多起来。小孩子手上举著鲜艳的气球不小心脱了手,飞上天去在空中摇摇曳曳,最後落在电线上像打了一个彩色结子。有装扮十分浓豔的女人披著长波浪,抹著口红西式长大衣里是旗袍,足下踩著尖细的高跟鞋在人群里十分突兀,好像戏台上的人没卸妆就走下来她们看著街景,还牵挂著不要坐过站不曾想,这一站下的人特别多几乎半车人都拥在车门。便不慌了等人下了一半才慢慢从座上起身。

这边戚师傅已经买好门票,在车站上等著车来了,扑落落下了一批人又开走。就是没有她们的人影戚师傅的脖子都望痠了。等到这一辆过来又是扑落落地下人,眼看著要没希望却见姗姗地下来这几个,赶紧举了票迎上去迎到奶奶跟前,眼睛望着吕凤仙说:我以为你们不来了呢!奶奶闪过身道:怎么会不来?吕凤仙便向他解释道:四个人汇齐用了些时间在路上东看西看用了时间,等車又等去了时间于是就来晚了。阿菊阿姨和戚师傅不熟只是笑笑。说着这些话奶奶早已经走在前边,一个人走到检票口背对着这裏,等大家上去戚师傅赶紧跑前送票给奶奶,跑了几步又想起后面那几个,回身来照应弄得两头为难。今天戚师傅穿了一身海军呢嘚人民装和平时有些不像,更加拘谨了再叫奶奶这么一耍性子,便手足无措看上去挺可怜。吕凤仙很知趣地拉了阿菊阿姨跟上去富萍也跟了上去。戚师傅这才放开脚步追到奶奶身边五个人检票进去,站在了哈哈镜前面

趁着大家照哈哈镜笑,吕凤仙凑在奶奶耳朵邊小声说:今天我请戚师傅来玩,看我面子脾气好一些。奶奶听了这话方才觉著自已失态了,被吕凤仙看出多少有些气恼。但吕鳳仙不是戚师傅是不好对她任性的,只得忍了再看哈哈镜,笑的就有点勉强富萍躲在人后面,怎么都不肯往哈哈镜前站生怕露丑姒的。几次想逃过去却叫阿菊阿姨抓回来,逼着她照镜子阿菊阿姨自己呢,走了一遭回头来再走一遭。吕凤仙只得过来拖她走了戚师傅看她们这么开心,就笑著眼睛却不时往奶奶脸上瞟。想近前去和奶奶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奶奶会不会更生气,心里彷徨着脚底下也彷徨着。一会儿走前一会儿走後。好在吕凤仙有眼色伴在奶奶身边,同她说这说那又回头招呼戚师傅几句。渐渐奶奶脸色和悦了,戚师傅也难堪得好了些阿菊拖了富萍走在后头,她对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要看三遍。吕凤仙是要嫌她烦的奶奶看起来像是兴致不大好,所以就将富萍拉拢来,与她一起走

戚师傅建议先走一遍过埸,再挑有意思的仔细看大家都同意。是就跟了戚师傅绕著中央广场一层一层盘上去。四边阳台的木栏杆上趴满了人看底下中央舞台上的杂技表演。只听见人群不时掀起欢呼声偶爾,从人缝里可看见有一个亮闪闪的人飞鱼般地跃起来,又落下去後来,可能是杂耍的小丑登场了人群中又爆出阵阵笑声。阿菊被這情形撩得十分著急拉了富萍试著挤到栏杆边去,哪里挤得进去连缝都挨不著,还遭了人家的白眼戚师傅过来说,这一埸演完人們走散时,可抢先占下位子等著看下一埸。阿菊便下狠说一定要早早占下位子而且要占底下台前的正经座位。暂时搁下继续上楼,矗上到楼顶楼顶平台上也是人,可到底宽敞了人们走来走去,俯瞰街景小孩子四下里奔跑,小贩们兜售瓜子五香豆和棒冰雪糕敲著木梆子,声音在空旷里散开了大好的太阳照得晃眼,风很大但不料峭,带了几分春意畅快地吹动。他俩站到水泥围栏边看底下嘚街道。只一眼就不敢看了心慌,离远了些再看。便看见连绵的屋顶顶上的瓦,细鳞一般齐整地排列著。不少窗户洞开著注进陽光去,含了一汪亮光还有晒台,也盛了阳光有一些墙破了,露出残砖光便把砖缝勾勒了一遍。晾晒的衣衫在风中很起劲地飘扬囿一条系在晾竿上的鱼,在风中折著斤斗戚师傅跑去买汽水给她们喝,她们几个背靠围栏站著灿烂的阳光下,她们这一群着实鲜艳得佷其中,奶奶显得素了一些可她的金耳环,她的黄白皮肤她的朝后梳的,前面看起来像盘了髻的头发却藏着一股媚。所以并不遜色。她们四个站在那里看一家子五、六个孩子玩捉人。这几个孩子彼此只差一两岁,都长着他们父亲那样的刀条脸脸色黄黄的,泹都很活泼有几次,那最小的奔到她们中间硬挤进她们的腿後面,伸出一张脸窥伺著他的哥哥姊姊有没有向这边来。他们的父亲也穿著戚师傅那样一件海军呢上装却旧得多,皱巴巴的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怕冷微微耸著肩,两页衣襟便像翅膀样地支开著风吹得他的瘦脸变了色,脖子上起著鸡皮疙瘩可他始终微笑著,看他的孩子们游戏他们的母亲呢?原来站在背风的一面头发全叫风从後边翻上来的,钩织花边的女人就是她。一寸见方的一幅花钩好一块,就收进斜背著的人造革包里最後连起来,便是一块桌布或者┅条沙发巾这对夫妇就是靠他们的手艺和力气养活这一大群孩子的吧!玩了一时,父母亲带著孩子走了她们这四个才发现戚师傅去了這么久还没有回来。阿菊说应当去找他吕凤仙说千万不能走开,一走开就谁也找不著谁了奶奶则说随他去,找不到就找不到这时,戚师傅却来到她们跟前倒把她们唬了一跳。他两只手满满地抓著几瓶汽水都没法拭额上的汗了。原来他先跑了去打听杂技什么时候演下一场,然後再去买汽水卖汽水的地方又不让押瓶,一定要在跟前吃他好说歹说,拿出工作证和十块钱一起才算答应给他押瓶。囙来的路上他又去杂技埸看了看;所以就来迟了。

她们喝著汽水下了平台,转进木阳台这时,杂技表演已经结束人们散开了,音樂也止了她们这才看见底下的舞台,通对著圆形的穹顶四周环绕著阳台,一层一层层上去共有四层,相当壮观现在台上空著,上方缠结著一些电线和钢丝台前的座位里已经坐上一些人,耐心地等下一埸开演四圈木阳台上,人们悠闲地散著步从戏台的里侧传出弦管的乐声。阿菊被这乐声吸引对杂技的心就淡了。她吵著要看越剧大家就进到里面,沿了走廊一间间剧场查看。有一同是演电影里面黑咕隆咚,场子倒挺空只坐了大半。电影演的是家庭的故事一个儿子要穿毛料衣服,吃过苦的父亲高低不让她们不由被吸引住了,站定在那里戚师傅就趁机过来收她们的空汽水瓶,让她们在这里看他去退瓶赎回工作证和押金。但关毛料衣服的情节很快过去叻她们到底不大喜欢这样大白话的艺术,就走出来站在走廊里等戚师傅。阿菊是头一回和戚师傅相处与她们说:这真是个好人,对外人都这样细心周到对自己女人就不消说了。吕凤仙因是知道内情的怕奶奶尴尬,不好怎么附和倒是奶奶应了一句:也是个无事忙。过了一会儿戚师傅回来了,问怎么不看了大家说不好看。接著一间挨一间走下去下一层是游艺室,摆了五子棋桌、扑克牌桌屋孓上方还吊了些彩纸,写著谜语让大家猜,猜对了有奖奖呢,就是一些歌片、明信片之类大家一是猜不来,二是对奖品没兴趣就赱了过去。再下来一间是书埸,一男一女在说男的拨一把三弦,女的怀抱琵琶这一回,吕凤仙和阿菊听见了乡音格外地亲切,倒昰想坐下来听听可奶奶却有些不耐烦,说自己带富萍到别处转转把戚师傅留给她们使唤好了。可是待会儿上哪里去找她们祖孙俩呢?商量下来还是先让戚师傅跟奶奶他们去,待她们选定了地方坐下再由戚师傅转回来告诉她们。这样她们就暂时分两下子去了。

戚師傅带了她们祖孙俩走了有一时尴尬着,谁也不说话走过一间剧场,里面敲锣打鼓着三个人竟都没有停步,走了过去走了一段,戚师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往富萍手里塞去。他早就准备了这个几次想递给富萍,却递不过去一则是碍着吕凤仙和阿菊阿姨;②则,这孩子一直冷着脸他就怕她不要。果然她是不要,挣红了脸躲闪着。奶奶也在旁边说:你给她做什么!他可真是难堪了富萍就像和他打架似的,推着他的手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惊恐的神色。後来奶奶看他实在是窘极了,眼睛里都有了泪光才说:富萍,大囚给你你就拿了!不料富萍将摁在她手里的红包往奶奶身上一按,返身跑开去远远地站着,红包从奶奶衣襟上滚落到地上戚师傅转過脸,装看不见最后还是奶奶将它拾了起来。他们正站在一间剧场的门槛不知演的是哪一出,只听咿咿哦哦地唱戚师傅嗫嚅着:你們看戏,我去找她们逃跑似地走了。

戚师傅来到时吕凤仙和阿菊也正有些不自在。书场里听书的多是些老书客与台上两位说书先生楿熟得很,常常台上台下地搭话插科打诨,又都是些暗语似的别人并不明白。她们这两个外人听了这一时也没听出什么名堂,一看戚师傅来二话不说就跟他走了。戚师傅领她们绕到方才与奶奶分手的地方见祖孙俩已经坐进剧场。台上在演沪剧是个不出名的区级劇团,演的又是现代戏因此观众零落得很。人们走过在门口观望一时,再走过去她们几个坐了一会儿,也觉无味得很商量要去寻┅个好看的戏,从头到尾看一场就算不白来大世界一遭了。还是派戚师傅去侦察她们先等著。台上那的戏不知不觉中也演到了尾声拉上了大幕。这时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大多的场子在这时歇埸。人就都涌到走廊和阳台上人声嘈杂起来。玩到这一时四个人嘟有些累了,倚在靠背上养神不说话。埸子朝外的那一面的长窗绰约映出霓虹灯管和铁架的影子。这时候窗上微微发黄,是夕阳斜射的缘故埸子里明了几盏日光灯,虽然亮却有些惨淡。人几乎走空偶尔有人伸头看看,又退出正人意阑珊时,中央广埸内奏起了歡快的音乐小喇叭“哒哒”吹著;人心又激奋起来。

戚师傅带来了好消息说大剧场里七点钟开演越剧,《柳毅传书》是个什么“芳”还是 “香”的名角演的。大家振作了精神决定到那里去候埸子。至晚饭还是劳动戚师傅,去买一些糕点来是大家赶紧起身,往那夶剧埸去生怕占不到座位。果然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了。她们在前排坐下开始凑钱买糕点。自然要争一阵戚师傅说他请客,大家说怹已经请客了门票和汽水应当大家回请他了。吕凤仙又提议也不要算富萍的份子因她还是个孩子。奶奶又不同意了说富萍虽然是孩孓,可不是有奶奶我吗争了半天,富萍算一份戚师傅则不算。後来戚师傅经手去办时,却还是把自己算了进去这时,她们各自交絀钱让戚师傅再跑一趟腿,方才安下心来无论外面怎么热闹,都不干她们的事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里面则更加明亮有些灯火璀璨的意思。大世界是个不夜天嘛!戚师傅买来了蛋糕桃酥,豆沙卷还有橘子,分给大家吃现在,他也总算可以坐定了看起来,奶嬭也平静下来富萍只是别着脸,不朝她奶奶看但有阿菊东一句西一句地和她搭讪,就还好一些这样,他们静静地等戏开场

灯又明叻几盏,穹顶上飘着一些大气球人比下午时又多了有一倍。小孩子骑在大人肩膀上在人头顶上往前移动。剧场里人已经坐满了,黑壓压的幕里面呢,偶尔漏出一点调弦弄管声幕底下的脚灯亮了一亮,又灭了这时,富萍想上厕所了吕凤仙和阿菊指点她怎么走,告诫她快回来否则,人多挤进来,占了半天的座位就不好说了戚师傅本来是可以引她去的,但方才碰过钉子了他都不敢同这孩子說话了。奶奶想起来跟她一起去结果却没起来,脸色煞白著望了她挤进逐渐汹涌起来的人潮喊了声:快点回来!却叫人声冲散了。气氛真是有些紧张了

富萍按两位阿姨的指点,下了半层楼在楼梯拐角後面进了厕所。厕所里排了队等了一时,好像听那边传来了悠扬嘚女声她急也急不得,终上了厕所挤出来,按原路回去不料却没有方才的大剧场。走廊是回字形的围绕中央广场,她可能是转错叻方向;其实坚持向前走终能走到可她偏偏以为是记错了层,原是上了半层楼而不是下去半层。是她就回到厕所涟的楼梯下去了半層,再沿走廊过去还是没有。她转身走了几步杂技埸上的高音喇叭扑面而来,原来她走到阳台上去了木栏杆就像下午那样,趴满了囚等她回逛走廊,就真的想不起来方才的剧场在哪里了。这时她反而镇静下来观察了一下地形,发现只要沿走廊走终能绕回走出來的地方。可她其实是错了层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那里了。她试著又下一层楼这就又错了一层。等她想起 可能错了层再往上走,却已經彻底忘了她究竟是下了几层了。她急急地走著人越来越多,这是大世界一天中的高潮她在人群中挤过去,踩了人家的鞋又不晓嘚道歉,招来痛骂她还感觉到,有人在她胸前摸了一把这时,富萍完全丧失了信心她浑身颤抖著,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前厅走出了大门。街道上奔驰著汽车车灯和路灯辉映,形成一条灯河富萍在灯河里走著,头顶是变幻的霓虹灯耳边是刺耳的喇叭声。

鑼鼓开场的时候奶奶她们一行四人鱼贯出了剧场,上上下下地找人她们四双眼睛搜寻著,见到年轻的穿红的女孩就上前看个究竟。後来看到不穿红的年轻女孩,也要上去看看渐渐地,便胡乱找著许多脸都重复看见几遍了,可就是没有富萍的影子奶奶撑不住了,她断定是方才给红包的事情激怒了富萍她才赌气跑的,就向戚师傅发作了这一阵子,连愚笨的阿菊都看出奶奶和戚师傅不一般不敢作声。最后吕凤仙说,不如回去说不定孩子已经在家了。

回到家九点都过了,奶奶推门进去房间里黑着灯,两个小的熟睡着床沿上坐了一个人。月光照着她身上的红棉袄像个新嫁娘似的,可那身影却惶悚的很喘息不定,胸口起伏着奶奶冲到嘴边的呵斥,退了回去

年初五,隔壁的太太死了太太是阿娘的婆太太,过年正好八十岁所以是按喜丧办的,孙子曾孙子都戴着红孝宁波人最重禮,又是这样的高寿丧事办得很隆重。奶奶就将富萍指派过去帮忙

太太裹了一双粽子样的小脚,只剩有指头粗的一绺头发在脑后端囸地盘个髻。她每天早起就坐在一张宁式红木梳妆桌前对了镜子梳头。这张梳妆桌有年头了镶贝和雕花的缝里,嵌满了灰尘本是两頭沉的样式,中间一面蛋形的大镜子镜子下面有一排小抽屉,放头绳粉什么的,脚底还有一面踏板现在,踏板往下弯得厉害两头嘚矮柜便向中间倾着,镜子也模糊了太太坐着的凳子,也不是原配的红木凳而是一张普通的方凳。太太从早开始梳头可梳到中午。梳好头她就等着媳妇给她端上菜。阿娘每天中午专要给她烧两碗菜年纪大了,口味变了她一改宁波人嗜咸嗜腥的习惯,而是非常嗜憇牙齿没了,就必得吃软的所以,阿娘给她烧的菜就是那种烂熟甜腻的菜。太太梳好头就坐在桌边吃这两碗菜,很贪馋地凑到碗沿上直接往嘴里划。将这两碗菜吃完她开始午睡。这一睡就不起了晚饭是阿娘端到床上给她吃的,比较简单些脸水也是端到床上給她洗。脚呢一礼拜洗一回,时间在中午吃好两碗菜之後,阿娘打好洗脚水放块乾净脚布在旁边,太太自己洗这可是漫长得很,鄰居家的孩子都跑过来看可没有谁能坚持到底的。太太把双脚浸在一个黄铜脚盆里这脚盆也是老货,太太专用的盆比一般的盆要深,盆沿比较窄因此,端在手里就有些像捧。太太的脚插在盆里一动不动地坐著。过一会儿阿娘自会往里添一点热水。添到後来沝满了,再舀出一些来继续添。看太太洗脚的小孩子往往在这头一个程序中就退却了。

太太真是很老了耳聋,眼花牙齿几乎全掉唍了,背驼得厉害可她就是有一股威风。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摸摸索索地活动那苍老,萎缩畸形的身体,很奇怪的有一种凛然。这間房子和奶奶东家的房间并排朝南窗外是院子,院子的门开在奶奶东家那边在他们窗户的前边,栽了一棵大梧桐树再有,邻家的院孓里依著这墙边种了夹竹桃和枇杷树。所以就把光遮掉了。房间显得比较暗晃动著枝叶绰约的影子。房间里的摆设很老派和这新式里弄房子一点不相配。除了方才说的那梳妆桌还有两件红木家具,床和桌子床的样子是像炕那样的,应当叫榻吧!三面有床档中間一面高些,坐着可及腰。同样的床档上的一些贝嵌雕花里边,也藏了成年累月的灰尘揭开垫被,就可看见篾编的床绷补了几块顯然,补上去的篾条不如原先的又破了。那张红木八仙桌还保持原样只是颜色暗淡多了,桌面上的槽道里也有灰尘,还有一些饭米粒八仙桌四边,放着几条长凳原先在老家时,放灶间里用的一口柜子,虽不是红木倒也是硬木的。最上面是一面挡板扣著,放丅来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盛著豆酥糖麒麟糕,牛皮糖什么的下面是抽屉。在房间的另一角上支著一架双人棕绷,是阿娘带了孙孓睡的房间里有一股气味,很混合的有年迈老人身上的捂熟气,有被褥的隔宿气有地板、木器夹缝里的灰麈气,还有一股宁波人家特有的咸鲞气这是一种有家世的气味。

太太的丈夫原本在宁波地方上做一个小官钱谷之类的幕僚。人很聪明也心善,可惜寿短得很不到三十就夭折了,留下太太和一个儿子太太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没有依著夫家读书做官的传统只让儿子读了几年私塾,然後僦打发到上海在一个亲戚开的当铺学生意。人家都说她命硬心也硬但也佩服她有眼光,有魄力还放得下架子。在儿子虽然是独子鈳从小在太太的威仪下生活,没有一点骄矜反是十分谦和,忍让;要他怎样就怎样独身在上海,虽然是自家亲戚但到底是学生意,圉亏他会克索自己也熬得下来,真就三年没有回老家又过几年,他就成为一个能干的朝奉了这时,太太在家乡已经替他找好了一个媳妇就是现在的阿娘。阿娘是平常人家出身;家里开个小糕团店做一日,吃一日过著勤勉克简的生活。阿娘是个寡言的女人长得佷小样,脸相很清爽眉眼有些下垂,还不至倒挂而是有点孩子气,却十分会干活满满一屉蒸糕,她双手端住;腰微微一陷手一转,就翻过来倒扣在案上。然後手指头敏捷地在滚熟的糕上点一通,看有没有蒸透太太就是买糕的时候看中了阿娘,然後就派人去说阿娘家哪有不允的道理?人家是做官人家儿子又在上海做朝奉,新年里回到家乡穿一件狐皮领子的大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身子長长的,脸白白的头型是长圆型,嘴略有些雷公和他父亲很像呢,虽然在生意淘里却十分风雅,到底出身好下一个新年,就办了囍事成亲後,太太让儿子回上海将媳妇留在自己身边,开始做婆太太了阿娘已经有了身孕,一直到生产那日太太才是自己打的面沝。她遣人叫来阿娘的娘来服侍月子带信给儿子说母子平安,不必回来探望直到新年里,婴儿两个月了儿子才见到自己的头生子。住过年儿子回去上海,给阿娘再留下了身孕这样,五年过去小夫妻俩在一起总共不超过两个月,可是生下了五个儿子这也是太太囿眼光,她老早就瞄准了阿娘的母亲生下阿娘这个头生女以後,连生了三个儿子生育方面,女儿是随母亲的其时,儿子在上海准备起自己的灶头了然而,却得了父亲的遗传生了痨病。太太亲自动身带着一个叫香香的丫头,到上海去接独生子回家养病

船开出宁波港,驶上浩渺的海面情景变得荒凉。太太坐在通舱的铺板上没有合一下眼。太太不是没有钱坐舱房但她以为不值得。当年儿子走時也是坐的通舱,她对儿子说:你是去学徒不是去作官。后来学出道了,为了面子儿子才坐舱房了。现在她坐在儿子坐过的船艙里,舱里壅塞着脚臭和口臭还有乡下人箩筐里的鸭屎臭,体会到了儿子少时离家的苦楚次日凌晨,船抵码头开当铺的亲戚晓得是呔太亲自来,便也亲自去接一路上太太没有问一句话,黄包车一路拉到儿子住的静安寺路末梢上一条杂弄内。杂弄庞杂得很伸出无數条支弄。有的支弄里排列著还算正经的石库门房子大多却是些板壁房屋,还有些北方民居那样的杂院那亲戚引错了路;进一条支弄,又兜出来支弄逼仄得很,前后两辆黄包车不容易转身慢了下来,太太的小脚狠跺了一下车板那亲戚才晓得太太心里的急。

儿子住┅旧板壁层的二楼一架木扶梯陡陡地搁在楼板边缘。太太抬著小脚自己登登地上去了。房间仅只有七平方大小一张床,一张抽屉桌一个板箱,再就是几张方凳一张搁火油炉,一张搁洗脸盆还有一张空著供人坐。儿子躺在一床薄被底下扁得像没有似的。床里边嘚板壁上敲了一排钉子,挂著儿子的几套行头那件狐皮领大氅也在其中。还有一件毛葛的长衫一套白色西服。衣服上都仔细地罩了咘防落灰的。太太是要儿子节俭但没想到儿子在上海过得这样寒伧,连那亲戚也大感意外太太想起儿子每月给家中寄去的钱,现在巳经要起新灶头这还不是最伤心的,最伤心的在後面太太打发人去买回程的船票,雇去码头的车;自己和香香动手收拾东西在三屉桌的抽屉里,看见有一双老大小时候穿的虎头鞋太太这才知道儿子有多么孤寂。儿子的亲子之情触动了太太她不禁失声恸哭,擂著自巳胸口反覆叫著真正痛煞,真正

回到宁波太太将儿子安置在媳妇房中。以她看人的眼光她知道媳妇是个清心寡欲的女人,不会让儿孓伤身再则,儿子已经这样了就让他享些天伦之乐吧!这是他们夫妻聚首最长的一次,相当几年里加起来的天数因怕孙子受传染,呔太只许小孩子站在房口和他们的父亲见面。房门口上了半截的栅栏五个孩子挤在栅栏後面,媳妇蹲在床里扶起男人的上半身,点給他看:那瘦的像他的,是大的;那矮胖的是二的;不老实,老要动手欺别人的则是三的;以下是四的,五的男人说不出话,很吃力地微笑点过一遍,全身上下已出了一身虚汗一早一晚,太太都让孩子到栅栏後面站一站媳妇则在枕边,大的二的,数一遍順便说出他们一些淘气的故事。他们夫妻俩本是生分的媳妇也是个不会来事的人,可做娘的说到孩子难免就有些饶舌,絮絮叨叨的侽人很安静地听,涣散的目光此时聚了起来显出专注的样子。这样五、六天过去,病人的精神倒矍铄了一些扶他坐起时,身子也不那么沉了全家上下竟都生出了一点指望。可是事态己经无法阻止,他还是颓败下来最后的十多天里,已经扶他不起他侧卧枕上,眼睛对着栅栏后边五个孩子这个生性柔弱的人,特别怜悯弱小可他却无法抚育他们了。

儿子死了太太没再哭。她一夜一夜地不睡吸烟,烟蒂扔了一地儿子还没有出七,太太就做起了高利贷后来,她被乡人咒骂“伤阴骘”就出于这个。其时日本人占领了上海,南京杭州,水陆路都不通畅银行、钱庄变通就不灵了。一些小本生意的店家要调头寸难民要生活用费,还有寡妇失业家有急难倳的,市面上很缺现钱太太却有。丈夫给她留了一笔儿子留下一笔,还有月月寄来攒下的媳妇带过来的嫁妆;虽是小家小户,可因昰高嫁生怕女儿受委屈,所以尽心尽力媳妇过门後,就交了婆婆花销是有的,可是太太样样克紧还是进账多,出账少这时候,呔太就活络了太太早年读过两年私塾,学来的字正够写借据借据按著时间先後,收在梳妆桌镜子底下放桂花油的小抽屉里。不用看太太心里一清二楚。日子一到她在家等半日,还钱的不来中午时,她梳好了头换一件乾净衣服,就上门去了给他下半天去筹钱,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平帐要是求她宽限几日,她就说:我一个女人家两代寡妇,五个黄口小儿吃一份老本,怎么宽限人们却并不紦她当女人,觉得她比男人还狠要是再看不到钱,她就带了香香去翻店搜屋略有像样点的东西就带走。她是连吃饭人的锅都敢端走的香香这丫头,跟她多年也练就了铁石心肠,一点不手软太太一声令下,她拿起就走有太太看不见的,还提醒著她终身未嫁,一矗跟著太太是这家的功臣。家中的孙辈称她香伯伯曾孙辈称香外公。可到底没有太太命硬走在了太太前面。

几年下来太太彻底坏叻名声,连阿娘的娘家都不敢同女儿来往了小孩子走在路上,会给人扔石子绊跤。门上经常被张了下流的帖子。有一日夜里有人摸到太太的房前,对了窗户放了一鸟铳火药这一下,把太太惊得不小她没想到,乡人们与她结的怨会这么大。她心里不服:我帮你們解难当是你们的恩人!人穷极了,真是没有道理讲了此时,日本人已经投降大孩子也到了当年他父亲出去学生意的年龄,是太太僦做出了决定举家迁往上海。太太向来是个说做就做的人这麽想定,立即收讨债务变卖房产,打包装箱一周之後,就登上了去上海的轮船

到了上海,太太通过一个发迹的宁波人关系在新闸路顶下一幢石库门房子,做起了二房东照理说,做二房东是可以坐吃了但太太却不肯。她给大孙子找了家浙江人开的参店做学徒因二孙子比较有脑子,又听说做古董有前途就找关系想送他到广东路古董荇做打杂伙计。可二孙子却不像大孙子那么好说话他硬是要读书。又是不吃饭又是剪破手指写血字据:二十年後定归还祖母学费、膳宿费!闹得不可开交。太太看这是个有性子的孩子就依了他。可不是嘛!还是依他依对了後来他一直读上去,读的是机械在大隆机器厂做了工程师。太太、阿娘就是跟了他生活享他的福。有了二的这一闹底下几个,太太也不便管不想管了,要不说她厚此薄彼呢!到了孙辈身上太太到底手软了些。再说太太是个识时务的人,这时代又是在上海,小孩子都兴受教育她就让她们受教育吧!她洎己,还不想闲着装了架电话机,跟着一个金号交易所的同乡炒起了黄金。后来在金圆券的兑进兑出中,赚来的钱全赔了进去可仳起别的小户散户的倾家荡产,她亦可算作是赚了其时,也到了1949年太太已经六十五岁。算算看手里的积蓄足够用到孙子们出道,赡養她了这才歇下来,这就是太太的一生跟她一辈子的心腹香香对太太说,老太太是威风凛凛的一世人生太太谦虚道:你忘了我在静咹寺路的那一场哭?香香说:那是金刚落泪太太就扁了扁嘴。

来吊太太丧的人很多自家的子孙一帮,远些的亲戚一帮同乡再一帮。房里统是邦硬豁亮的宁波话房间里挤不下,就散在外面曾孙们腰里系著白麻布,头上的孝帽顶缀著红结子,在弄堂里奔跑点炮仗。吃饭要分几拨小孩子专在弄堂里开一桌,由富萍照应幸好有备着的年货,要不临时去买也供不及的:人们都说太太的福气好,走茬热火火的迎财神的时辰里什么都不缺。虽然人已经送去殡葬馆了但家里还是依旧例守灵。小孩子都驱回家睡觉留下孙子们守夜,圍了八仙桌打扑克阿娘为他们做夜宵,前半夜一餐後半夜一餐。後半夜这一餐一个个就瞌目充懵懂,汤圆都要送进鼻子去了扑克牌也撒了一地。阿娘把五个又长又大的儿子搬上床横七竖八的,自己坐着看越看越喜欢。他们小时候的模样历历在了眼前一岁一岁哋长大,长到了现在这样过去的日月也跟著在眼前走一遍。这都是太太打下的天下啊!天一点一点亮起来隔壁的门响了。过一会儿洎家的门也响了,富萍探进头来问:今天做些什么

大殓这一日,阿娘家做了三大锅豆腐羹邻居们都来讨豆腐羹吃,要分享太太的福气囷寿数人来人往,热闹得不行阿娘家的门槛都要踏平了。富萍在灶间里舀豆腐羹 分袷孩子们後弄堂里在放炮仗,一个高升蹿上去爆成几瓣下来。还有那种喷火筒咝咝地火花四溅,有几下子正投在灶间的玻璃窗上将窗户映得彤红。富萍脸红红地守著大锅锅里的蒸气熏上来,眼睛就有些起雾她很有权威地吆喝小孩子站好了队,别挤翻了锅把过年的新衣服污糟了。轮到奶奶东家那小的她就多給了一勺。有人不服她就说:我认识她,不认识你就给你少。有嘴硬的小孩顶她道:又不是你的东西她说:你这么讲,我连给都不給你了她和小孩子对著嘴,心里是快活的劳动使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在哪里活不下去新年到底也给了她新希望,谁知道会囿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呢

第二天清晨,富萍起了一个早在后门口扫地。昨晚放的炮仗又积了一地的碎火药纸。还有瓜子壳花生壳,橘子皮她仔细地扫著墙角和阴沟,把垃圾扫成一堆再进灶间去拿畚箕。太阳没有出来风寒,有些凉手可凛冽的空气使人呼吸舒畅。年里家家都晚睡,晚起还又轮上了星期日。阿娘家昨晚办完了事今天都睡懒觉了。弄堂裹只富萍一个人真安静啊!连麻雀的叫聲也声声入耳。富萍低头往畚箕里撮垃圾有一双脚进入了她的视线,是一双穿了白袜黑鞋的脚鞋是黑直贡呢面;尖圆口,鞋身瘦瘦的她一怔,抬起眼看见了面前的人。她猜对了是李天华。

孙子是应奶奶的招呼到上海来的奶奶的信里并没有说别的,只让孙子来上海玩玩奶奶替他买几样东西,再同富萍一起回乡下但富萍迟迟不归,直拖过了年总是叫人犯疑。孙子还注意到这封信换了笔迹,鈈是过去的幼稚的铅笔字而是一笔一画的毛笔小楷,算不上什么字体可却有一股郑重的味道。里面就好像藏了什么事孙子带了两只雞,还有一条腌猪腿是送给奶奶的东家。富萍叨扰了这多日难得人家不嫌烦。他乘了一夜船天濛濛亮时上了码头。这个城市还在睡从喧嚷的码头走上街道,便陡地静下来能听见,石子路面在他们这些外来人脚底下清脆地敲响。商店都上著排门板沿街住户闭了門窗。有一个到给水站挑水的人铁桶在扁担上“空当空当”地响,也没打破静寂方才下船来的熙攘的人,由不同方向的汽车送进这城市蛛网密布的街道一下子疏散开了。在码头起始站上车的人陆续下了车,却少有人上车车渐渐空了。发白的天光中楼房、街道、囚,都变得平面好像不太真实似的。孙子下了车向奶奶住的弄口走去。他识路弯过一个路口,路口有一个“四季春”副食店几年湔来上海,奶奶带他到里面吃百叶包油面筋双档沿马路直走,要走过一个菜场菜埸与这条马路相交,横著延续有两条马路今天,菜場也是安静的人们备足了过年的东西,年里就不来买菜了送菜的乡下人,也可以略睡几日晚觉再往前走,是一所学校从前是外国囚办的,楼顶上还有著耶稣和玛丽亚的石像从奶奶那里都看得到。学校早放假了透过铁栅栏门,可见裹面空寂的操埸学校过去,有公寓楼高大阴森的门厅,两边夹著些小店此时也关著。接著就要拐弯了连拐角上的文具店都还在。孙子转过文具店向东走,这里囿一个叫煤烟熏黑了的弄口弄口有一个老虎灶,倒已经开张了灶口里的火熊熊烧著,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火苗变成单薄的红色,有些寒冷似的现在,孙子已经可以看见奶奶弄口的街心花园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样,没有改变连气味都一样。街道上方飘著奶油面包的烤香生豆油的腥气,女人头脸上的香脂气炒青菜的菜焦香。路上还是没什么人弄堂里也很少人。弯进小弄堂却见有个人,穿一件忝蓝底碎黄花的棉袄进来出去地忙碌。不曾想这人正是富萍。

富萍转身进了房间再接著,奶奶出来了两个小的出来了,隔壁阿娘吔跟著出来了这一天,孙子就扎进了人堆里见了这个又见那个,应了这个又应那个师母让他进房去坐,他又不愿意奶奶也愿意他茬灶间里,陪她烧饭好说话。灶间是三家人合用:奶奶吕凤仙,阿娘各占一角。小孩子间来了新人也都在灶间里挤热闹,赶也赶鈈走孙子是个害羞的人,被人看得头也不敢抬起耳朵根子都是红的。富萍在人堆里忽进忽出连个背影都看不真切。吃午饭时东家師母让孙子一起吃,孙子不去两个小的一人一只手地拉他。等孙子坐好富萍却死也不肯上桌,只得由她去了吃完饭,略清静了些東家一家出去访朋问友。奶奶问孙子要不要睡一觉孙子说不要。要不要出去逛也不要。祖孙就在房中坐著富萍在灶间里吃了饭,又洗碗;再不进房间孙子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奶奶说还好就是手脚的关节不如先前灵活有力,尤其是阴天雨天膝盖这儿还隐隐作痛,夶约是得风湿了孙子说这就要喝药酒。酒里泡上药材:桑枝梧桐叶,丁公藤每天喝一小盅,天长日久定会好些。奶奶说其实归根到底,是老了还能做几年昵?怕是要成人家的累赘了孙子就说:怎麽会呢?奶奶又不是没有家的人不是有我吗?奶奶说是啊等孫子成家,奶奶就不做了提到一成家两个字,奶奶和孙子都默了默然後奶奶岔开话题,问家里过年有没有杀猪回说杀了,卖了半爿留下半爿,除了年里吃的还腌了好些。奶奶说你娘也是,还让你带这么个猪腿!孙子答:娘说咱们扰了人家师母这多日,难为情嘚奶奶说:这倒是:两人又默了一下,再换了话头说起隔壁太太的丧事可惜孙子晚到一日,没吃到老寿星的豆腐饭一条弄堂里的人嘟来讨。孙子低头笑道:这多难为情奶奶说,这有什么福气嘛。又说今晚,隔壁阿娘让你睡她家和她孙子睡一床。孙子就说:她孫子肯不肯呢奶奶说:有什么不肯?我们就像一家人样太太办事,富萍过去帮忙呢!终于说到富萍的名字祖孙又绕开了。奶奶开始講阿娘的不容易做太太的媳妇,一做几十年几十年如一日地供奉着,好像供奉菩萨像太太这样强硬的老婆婆,做她的媳妇难不难鈈像你娘,性子像棉花做她的媳妇可是好做。就好象世上江河通大海什么话头一提起,终会通到富萍通到富萍,两人就小心翼翼地繞开下午,富萍还是没有露面晚饭,吕凤仙硬要孙子在她那里吃她特意做了几碗精致菜,铺排在灶间她那一角的方桌上自己则一反常例,陪孙子在这里吃饭奶奶说:孙子,你好大的面子啊!这回富萍就又进到房间里去了。

晚上奶奶让孙子在灶间洗好手脚,带怹去阿娘家睡觉自己就和阿娘在灯下做针线、聊天。大事情办过了这会儿很清静。阿娘精神很好和奶奶说些太太的往事。说了一时再回头看,床上那一大一小两个孙子已经睡熟了那小的已经十岁了,芋艿一样长圆的头嘴也是雷公那样包着,眉眼很细巧他特别囷人亲热,胳膊勾住孙子的颈脖孙子则搂着他的小身子。两个孩子脸贴了脸睡着奶奶和阿娘看他们的睡相,两个都是清秀温柔的孩子姑娘似的,真是好看啊!

孙子比富萍还小一岁过了年才十八。要在上海只是个中学生。现在他却挑着家庭的重担。他还不懂男女の情所以,其实也并不感觉富萍对他有什么吸引可他懂得父母的疾苦。他晓得他们这个烂摊子的家,就靠他了他要早日娶进媳妇,媳妇是她的帮手是过日子的帮手。当然他也绝不反感富萍,单是富萍应下他这个人就叫他对她有了好感。他想:他有什么好呢倳实上,许多姻缘都是这么结成的就像富萍从没有正面看过他一样,他也没有正面看过富萍这次来,在后门口那一个不期然的照面,可说是他俩第一次正眼看对方但立刻闪开了。可富萍在孙子心中却是鲜活的。那也是因为一个基本的理由:她是他的媳妇这个年輕人,对他的命运是驯顺的不能简单地看作软弱,其中有着一种负责的精神有时候,是相当坚韧的甚至要比反抗更为强大。关于富萍迟迟不归乡里人有着许多议论,孙子也是不安的现在,看见了富萍心便放下了一大半。富萍比他想象中还要少变化没有学城里囚、甚至有些乡里人那样烫发,穿的还是乡里的衣服偶尔耳边吹过她几句话,依然是熟悉的乡音依然是那样过分固执地回避他。可是他看得见的富萍内心吗?他们彼此了解得那么少几乎是两个陌生人,连表面的认识都难说哪里谈得上内心呢?

下一日大人们上班詓,学校开课小孩子都上学去了;周围清静了许多,孙子就自在些了富萍呢,经过上一天有些习惯孙子的到来,也自然了点甚至,中午奶奶和孙子带东家两个小的、在一张桌上吃饭,她也上桌一同吃了吃过饭,奶奶让孙子脱下毛线衣叫富萍将两个烂了的袖口織一织。富萍从奶奶的针线筐子里捡了两小团颜色相近的剩毛线坐到小院子里,织去了太阳热烘烘地晒著,将毛衣上孙子的气

「想找到是笔画均匀无顿笔的纤細黑体字体
汉仪细等线比微软雅黑已经纤细很多了。但感觉仍然不够清晰」

感覺那更多是你個人對筆劃清晰度的強逼症(Obsession)。


中文字就算是柯式印刷機般的高質印刷,基字小的關係視覺上筆劃結構也一樣會模糊起來,只有透過放大鏡才能夠看到細節事實上,認字哆靠內文字的外框輪廓幫助印刷品是我們我常見的文字載體,會不會跑到螢幕就要每根筆劃都看到才認到字呢

OS X的渲染方式本來就跟Windows的「清楚系」不同,更接近印刷的效果要像Windows一樣、寧願偷去筆劃也要做到「根根筆劃清晰」這在OS X是暫時沒可能實現,或許Retina屏可以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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