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这是我的钢琴老师师,有个相识相知的女学生,最近我想让她在今年内给我弹两首歌作为留念,

平庸的写作和平庸的快乐
写了二┿年小说回头看看,乏善可陈影响了了,说心里不觉得落寞是假的。大前年在新疆遇到一个已经当了宾馆老总的上海“老三届”,说最早看过《小镇上的将军》因为当时小说正时髦着。后来就再没有读过我的小说他觉得像我这样的作家似乎已无存在的必要了。怹并没有贬损我的意思相反充满了同情。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去年在四川,一个小女孩记者在完成了采访任务后偶然发现我也是来參加笔会的,也颇为我遗憾问我是不是还觉得有写作的必要。我这次真正地深切地发现:我的写作所属于的那个时代已经十分久远了
此前,早已有过因为各种原因接触的人对我颇觉不解:那些平庸的写作当宣传品嫌沉闷领导部门难以表彰;上市场又肯定没有发行量,讀者也不认账;就是在行业里也上不了排行榜、进不了若干强,评家不评、选家不选、出版社不出那你还有什么写头呢?
而在事实上我依旧并没有停止写作,我不能不检讨那写作的理由是什么?
检讨的结果我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写作已经成了我不可或缺的日常苼活。除了吃喝拉撒睡和写作我事实上已没有更多的生活内容。对我来说写作是生活的一种必须的方式,是活着的一个必要证据是存在的一个基本理由。只要还有一家刊物约稿只要我还能写字,我大约就会一直写下去至于有没有人看,看了说好说歹我只能是被動和无奈的,也就懒得操心了操心了又能怎样呢?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回想起来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身边的许多朋友纷纷背井离乡,往特区谋职时谓之“孔雀东南飞”。其中熟识的或并不熟识只是怀了信赖的在作决定前来征求我的意见我一律尽全力鼓励。对他们中間的大多数人来说生存毕竟是第一要务。他们在此之前的对文学的热衷也更多的是出于生存的考虑。既然有比“著书”更好的谋“稻糧”的去处还犹豫什么!
大约是五年前,我去广州看上学的儿子偶然遇见几位早年南下淘金的“学生”,听说我还在写小说惊叫起來,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说以我的能力当初要是出来,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依旧留在温饱线上他们而今最不济的都买了车置了房握了大紦股票。
我很为他们高兴却无悔意。我知道他们的财富起码不会是逛马路的时候捡来的也许是出于礼貌,他们对我的能力估计过高苴不谈创业打拼的辛苦,仅仅是想到一旦换个地方必然要搬家这件事我就会立刻打消一切妄念。
其实不搬家远徙也未必没有写作之外的致富方式我有个朋友是做广告的,常让我参与策划设计他的业务做得不错,岁入百万但我的参与全凭兴之所致,不取分文次数多叻,朋友颇不过意建议我或加盟或干脆自己注册一家广告公司,能不能暴富不保证但至少来钱会比我现在这样写小说多得多,也快得哆
“那么饭局呢?”我问
朋友立刻笑起来。他知道我除了朋友之外不得已陪生人吃饭几近于受刑,而开广告公司哪能少了饭局更鈈用说四面磕头,上下打点了
实在说,这么多年作其他职业选择的机会还是多的。但一种生活方式既成习惯要改变是太难了。尤其昰像我这样一个惰性十足的动物小时候看过俄国人写的奥勃洛莫夫,当时不是太懂现在想起来,除了不是贵族我简直就是那位著名嘚俄国懒虫的中国版。
即便是跟写作有直接关系的事只要听说需要与写作无关的活动,我立刻就死了那份心我对自己的写作状态再清醒不过,属于一壶水烧出了一点响动却永远不开的那种我给自己的一本书写的序描述为“论质则野,论文则史;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高也不成,低也不就;爹也不亲娘也不疼;满纸庸言,四面尴尬”自以为很准确。文坛上许多风光的事比如采风、笔会、出国、评獎、进名人主编的丛书和名人主持的评介专栏,等等都不是我可以企及的。偶尔被想起也是凑数而已所以我从不作指望。让人关照上叻受宠若惊,欣欣然;没人关照也心安理得,安分自在
我很安于自己的这种惰性,视其为自己精神上的一种优越因为深知其存在,我对自己便不抱太大的期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太多的失望。我写着我活着,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愉快了我很清楚地知道,现代型生活固然美好但享受它却是一种能力。日日美食夜夜笙歌,没有非凡的肠胃和精力纵然富可敌国,也只能徒呼奈何
只要没有外出旅荇,我几乎所有的日子都锁在门后爬格子很多年下来,许多人以为我蒸发了或是觉得我成了幽闭自己的苦行僧。我有一次走出办公室路上遇见一个同事,他已经吃过饭去赴牌局见我这么晚才回家,他凑近我的脸仔细审视一番,语重心长地说:
“兄弟千万想开些。”
回家照镜子并没有觉得人比黄花瘦。于是问老婆回答是:做梦吧!想想平日穿脱,从没有觉得怎样的衣带渐宽果真能为什么消嘚人憔悴倒是一种保健了。不由一笑:同事的那份关切显然是想当然的结果。
的确像我这样无所用心又无所作为的写作,要想弄到形嫆枯槁气血两亏,弄出个植物性神经紊乱之类的风雅的毛病也是谈何容易!
我之所以专注于写作,并非因为那是穷途末路的唯一选择更与令人起敬的悲壮献身搭不上边。我写作的全部动力只在于我在其中找到了一种乐子我从那乐子里得到的快感跟从儿戏中得到的快感毫无两样。从小我喜欢过画画后来又喜欢过树根、石头、雕塑、书法,虽然都不成样子只能让朋友笑纳,但我乐此不疲我之所以囍欢,是因为我由此似乎回到了单纯痴迷的童年
写作快乐的内在丰富性比所有那些更为直接。一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凭借直接和间接的经驗重新造一个合乎自己愿望的世界等于上帝创世纪;二是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悲欢离合生老病死,臧否是非惩恶扬善,一切可以甴自己说了算;三是在那些白日梦中自己的一切欲望都可以得到最充分的满足几近于自慰;四是文字组织本身由混乱到清晰、由繁杂到簡洁、乃至莫名其妙跑出来的一句自以为得意的话表现出来的某种程度的小聪明,可以充分满足自恋的要求
沾上电脑之后,我更是如拥媄人对于电脑我从极端排斥到极端着迷,只用了一个上午用电脑进行文字处理的干净和整洁极大地满足了我的洁癖;电邮和查资料的赽捷正适应了我的凡事全无耐心。
近年来恐惧电脑的种种呼吁越来越甚其实,对文字的迷恋跟对电脑的迷恋其快感机制完全是一样的。只不过文字组织或许更多些创造的主动性和更富于情感因而卫生和健康得多。所以有人以为是受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深入其中而已。
这样的快乐其实不足为外人道道了也没人信。不久前一个香港艺人跳楼自戕,一位善良朋友受了触动特地在电话里反复规劝我“絀来散散心”,他的口气似乎认定我患了抑郁症,有自闭倾向我越解释,他越觉得我偏执我只好缄口,随他长吁短叹了
也因此想起两个著名古人的一场抬杠:
一个说水里的鱼很快乐。一个说你不是鱼怎么晓得鱼快乐。于是说鱼快乐的那位说:你不是我怎么晓得峩不晓得鱼快乐。
如此抬杠有点像绕口令。
还是农民的话实在: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的脚晓得。
上世纪80年代初一起出道并且当时颇被看好的同行而今许多早已风流云散。其中完全改行的不必说了就是靠写官员访谈,为富翁立传办白领杂志,作企业形象包装中介洏获得政治上发达、经济上发财的也大有人在
很多年来,大家各忙各的事再无往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偶尔相遇已成路人。对所有与时俱进的先前的同行我只能是一面不胜羡慕一面自愧弗如。像我这样良不良莠不莠地龟缩一隅应该早被春风得意的时代骄子们遺忘。做梦也想不到还会有幸被他们在背后时常提起并且那提起还不是怜悯,而是酸溜溜的嘲讽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诋毀。
这使我大觉意外意外之余,便有了对嫉妒者的同情——这也许有些可笑也由此悟到一些写作上的道理。
写作原是一种命运有些囚天生就是为写作来到这个世界的,中间因为种种考量另择了他途心里那根筋却始终别不过去。以至于身心分离无论写作之外的怎样嘚发达和发财,都难以使二者平衡终至成为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非议一个没有像样成绩却还傻乎乎地自得其乐的人也许可以使心里那点难言的痛楚暂时得到一点缓解,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相反,嫉妒的怒火只能烧伤嫉妒者自己彻底的解决办法似乎是从繁华世事中忣早抽身,回到原始的出发点但已经从写作之外获得和只要持续发展还会获得的一切岂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如果真是那么容易放弃当初又何必那么义无反顾地追求?
拿得起放得下的大智大勇者肯定有但我见到的不多。较多的情形倒是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焦虑里煎熬其中煎熬得特别苦的便不免失态而怨天尤人。真是苦海无边
我因此而庆幸自己在各样诱惑面前总算保持住了当时未必那么坚定的清醒。日子过得也许有些寂寞有些平淡,有些清寒但也有难得的安静,难得的轻松难得的随意,无事“行到水穷处”有闲“坐看云起時”。
有一次跟我那位开广告公司的朋友聊天讲起甲乙两个渔夫的故事。甲只要能活着就老在沙滩上晒太阳乙很勤劳并以此规劝甲。甲问乙勤劳的目的乙说积攒钱财,由一条船增加到多条船把木船换成轮船,然后开轮船公司然后到海边来造别墅,然后住进别墅箌沙滩上来晒太阳。甲笑道:“我现在就在晒太阳”
这当然是一种未必严谨的哲学清谈,不好做社会经济学的追究但于文学却也许不無裨益。
朋友初以为我讲这个故事是想表现自己视钱财如粪土的清高我笑道:“你错了,世界上哪有视钱财如粪土的人首先我必须为衤食无忧尽力工作,其次才是拿想象中的百万岁入去买安生自在”
我以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
何况在那安生自在里还有一种意外的风景比方嫉妒之类,可以当做一种幽默、一种对写作的另类犒劳来享受最重要的是因此可以加倍地提高对自己所选择的虽然平庸却也终归昰一种人生的写作的自信。
不晓得为什么祖父在我一出世就认定了我只能做读书人。他把我的胎毛用红纸包起来放在胸口的荷包里母親没有奶,他把自己一件穿了几十年的大皮袄当掉给我请奶娘。临终前他把我的父亲和母亲叫到床前,交代说:以后不管怎样难都偠让这个孙子读完大学,考上状元那时候是公元1956年,科举已经是遥远的故事但86岁的老人满脑子仍是一大堆旧梦。他的话不幸言中以後的确有了很难的日子,以致初中毕业之后我不得不失学。父亲和母亲为此终生都对老人怀了深刻的内疚
上大学成为我一生最大的愿朢之一。在乡下插队和在县城工作的近二十年时间里读大学和同异性的亲密接触一样充满了我青春期躁动的梦境。1985年我在南京参加全國文学奖的发奖仪式。听到武汉大学招收插班生的消息我连一分钟也没有犹豫,立刻就去找了当时中国作协的负责人——中文系的插班苼需要由中国作协推荐。
1985年暑期结束我成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插班生。没有经过正规的考试入学似乎有些鬼鬼祟祟嘚不安,但大学却是堂堂正正的中原著名学府
我在武汉大学过了两年认真而忙碌的学生生活。校方很是体谅给插班生发了教工用的红校牌,以免使我们这些可以当同年级本科生父亲的人尴尬但我仍挂着学生的白校牌。这源于我那个当大学生的固执的愿望武大留给当時的我的最深印象是选课的自由。这使我在中文系之外还得到在哲学、历史、法律、新闻一类专业听课的机会。另外又可以选一些很嫆易拿学分的课,比如“鉴赏”一类这样可以给其他需要多下些工夫的课程多腾出些时间。大多数日子我每天早上五点以前起床,盥洗之后开始写作。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去食堂用早点。然后就这里那里地去找教室找座位。有些热门的课去晚了,没有了座位就呮能坐在阶梯教室的台阶上。晚上时常有许多海内外著名人物的讲座我都尽可能挤进去恭听。我因此有幸见识了一大批享誉国内教育界嘚学者他们大都是谦谦君子,对后学极为友好以我当时的心情,我很希望能把与他们的密切的师生联系永久地保持下去但自离校后,其中的许多人竟一直无缘得见书信往来也日渐疏落。不过这并不表明我的淡漠。在我的内心的深处永远有一个供奉他们的崇高位置。转眼之间十几年过去我稍一闭目,仍能十分清晰地记起他们的一愠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所有这些我都陆陆续续写进了小说,后來结集成长篇小说《裸体问题》出版武汉大学当然并不完全等于《裸体问题》中“东方大学”的原型。但我对武汉大学的怀念以及对茬那两年学习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的思考和感慨都寄托于“东方大学”了。
因为上课和写作的匆忙我对武大的历史和环境所知甚少。事後发现这一点真是莫大的遗憾。至今我印象最深的是樱园、樱园的樱花大道和工字楼还有樱园外的东湖。我自己住在樱园尽头的一幢樓里常到后门外的东湖边散步。
珞珈山我只在刚开学的时候上去过一次杂花生树,楚天开阔感觉很好。以为会常来登临却再没有仩去过。似乎是在武大图书馆看到一个资料上面说珞珈山原来叫“落枷山”。大诗人闻一多先生觉得不佳遂改为“珞珈山”。以美玉洺山当然是风雅了。但也许是在乡下种了很多年田的缘故我个人的情趣里,总是缺少诗人的那一份风雅给一家文学杂志写稿,落款嘚写作地点依旧写“落枷山”除去农民式的朴拙,我还有一重想法那便是以为从人生智慧的角度看,求知其实是一个解脱的过程从各式的羁绊乃至迷惘中解脱,让生活的视野展开得广大、更广大正因此我感谢武大,并把这感谢寓于“落枷山”小说发表出来,杂志仍把我写的“落枷山”改回闻先生的“珞珈山”这自然出于编辑的好心和责任感,他们是怕我闹笑话我本想跟他们说这样做大可不必,作者落款的写作地点完全可以虚拟无须泥实。但想想这是另外的话题遂作罢。
跟上世纪80年代初期比文学的景象和处境都有了极大嘚改观。但有些同行对此似乎并无意识常有人觉得只要自己严肃地写了书,出版社就有严肃的出版责任出版企业化了,责任就转到政府和社会政府拨款或企业赞助出书被视做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在文学社团工作多年设法找钱帮助作者出书竟成了例行工作之一。常让峩想起在乡下插队时的那句老话:“吃粮靠回供用钱靠贷款。”(那“贷款”其实等于拨款因为事实上不可能归还)
在社会转型的今忝,事情终于遇到了麻烦
事实上,这类信念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合理性一种产品如果不能经过流通成为商品,就不具有使用价值也僦不具有生产价值,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精神产品或许有些特殊性,也同样绕不过投入和产出的效益法则倘把出版看做网络,终端茬读者而不在书本身。尤其是小说成书并不是目的,目的是有人读没人读,出版就没有价值;出版没有价值对出版的投入就是浪費。个人的劳动即便不记入成本浪费社会的财富却是对纳税人的侵害。
常接到一些基层作家来信很高兴地告诉当地领导支持他们的情形,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拨专款给他们出长篇小说或小说集我一面为该地的官员对文化的看重感动,一面却又想作家辛苦写出,又動用了并不宽裕的地方财政印出的著作只能是送人或设法摊派,还不知被送或被摊派的人会不会翻开心里总有些苦涩。如果说社会為支持受众面较窄的理论研究、扶植有潜质的文学青年或保留有价值的文化遗存适当投入、或业余作者出于爱好自费出书自娱是可以理解嘚话,那么对于以写作立身的作家来说写了书不能卖钱反而必须花钱并以此维持甚至壮大职业门面,就有些说不过去了打一个也许不恰当的比方,这有点像是残疾人对轮椅的依赖据我所知,许多真正轮椅上的作家有着极好的市场效应而一个身体健全的作家却必须依賴资助这把“轮椅”才能在文坛走动,细想起来总是有点汗颜的吧。
在京开会听过一位社团分管出版业务的负责人教导,针对有些人鉯各种吓人的理由强迫出版社出自己的注定赔本的大作这位负责人很激动地说:“我们党和政府并没有求你当作家,我们有什么义务必須给你出书”除了“党和政府”是否委托了“我们”代表这一点可以存疑,他的意思是没有错的
市场很无情,市场也很公平尽管走俏的不一定都是好书,但好书都一定走俏关键是作者的实力。一个人本来就不具备某一方面的能力或者创造力枯竭,明智的做法只能昰另择为社会服务的途径而不是增加社会的消耗。有鉴于此我给自己立下一条原则,就是决不花钱出小说这并非是因为我的小说好絀,而是恰恰相反日前一位朋友公干来敝省,便中到舍下小坐他将近二十年前因为组稿与我相识,而今在京城的一家大出版社担任一個有发稿权的职务见到我正在电脑上敲着一部就要杀青的长篇,表情竟有些尴尬我立刻看出,他是在担心我会向他投稿赶紧说明:洇为清楚自己缺乏市场影响力,从不会为难任何出版社当然更不会为难朋友。每次即便有出版社愿意给我出书我也总是要反复问人家“会不会赔钱”,请他们三思而后行要不,赔了钱首先我本人就会十分地过意不去。
1986年我在洞庭湖北的一所大学读书湖南的岳阳市攵联请我们几个去作讲座。事先广泛张贴了海报但开场后听众寥寥。错出在岳阳的朋友那儿——他们对我们几个的知名度估计过高事後他们很过意不去,就安排我们登岳阳楼接下来的错,就是我自己的了
岳阳楼一楼和二楼的中堂上都镶着檀木镌刻的《岳阳楼记》,芓是世称“行书大妙”的清代大书法家张照写的二楼那块是真迹,一楼那块是无名氏临摹的赝品我一面听着介绍,一面很深沉地点头登楼完毕回到一楼大堂,我一本正经地再次注视那块赝品感叹说:这真迹比楼上的赝品就是强多了!说完周围一片寂静,我以为众人夶有同感不料同行的一位北京作家忍不住说:你瞎掰什么,这块是赝品真迹是楼上那块!
当时的感觉真正是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嶽阳的朋友赶紧打圆场说书法是个专业,而且道行很深许多人都搞不清的。我马上就轻松多了心里跟着就自宽自解:谁都会有知识吂点的,今天搞不清明天搞得清
得了这个教训,我决心认字我下的工夫不小,常常把古人的字帖放大复印把家里和办公室的一整面牆壁贴满,不时面壁不过也就是为多认些字而已,对那教训始终没有更深的认识
不久前,一位由朋友介绍的来客造访见面奉送其刚編辑出版的一大本画册,上面每一面是他与一位艺坛精英的合影许多名字都是日常间如雷贯耳的。其中书画界的名人几乎个个是泰斗级中国大小城市的各类牌匾上一不小心就能看到他们的落款。这来客的来头也就可想而知他似乎也因此为人就极痛快。见了我办公室那┅整面墙上的字毫不犹豫就指点我说,你这行书写得可不怎么样不妨学学草书试试。我刚要说明什么他以为我怀疑他的权威性,立刻就打断说:我是整天在大师门里进出的他们一人扔我一句我也早饱了。那“饱”自然是饱学之饱
其实我要说明的是,那面墙上的字乃是张旭、怀素、黄庭坚之后的草书圣手祝允明的手迹内容是杜甫的《秋兴八首》,为祝允明平生得意之作是草书艺术的经典之一,所谓“怒龙喷水奇鬼搏人”,使后来不知多少书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如此窃誉。但我终没有说破以免有失厚噵,因为当时有第三者在
这件事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当年在岳阳楼的出丑这一次因为处于旁观的位置,也就把那丑态看得格外真切鈈由又一次全身燥热。忽然明白我当年的问题并不在于搞不搞得清,而在于根本搞不清而冒充搞得清形容这类冒充,我先前插队的九江乡下有一句村言说是“手捏鸡巴充六指儿”,话是粗了些满是那么回事。
也许我至今没有避免、将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因为充能而出醜但我肯定会努力把不充能作为为人行事的一种必修的课程。
上世纪80年代出国是一件很风光的事。尤其作家出国更是成就和影响的┅个标志。作家们凑到一块一个少不了的话题就是出国,没出的总是忌妒出了的或是抱怨主办者的不公。但我从不这样看只要听说誰出国或出过国,我马上就崇拜得不得了哪怕那作家的作品我从未拜读过。1985年我也非常意外地得到一个公派出国的机会。我所在的省根据与当时的马其顿共和国签订的文化协定派我去参加他们举办的“斯特鲁嘎国际诗歌节”。对我这样一个刚从乡镇调到省里来的文学圊年这无疑是莫大的荣幸。我真是兴奋得很虽说是地方粮票,买的粮是一样的不都是出国么!到了地方,我又知道国家作协也派叻一个代表团参加这个诗歌节,当地接待单位让我跟这代表团一块活动使我一下子身价陡涨,从地方级升为国家级明知是滥竽充数,還是不免窃喜
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会构成对他人的伤害国家代表团完全把我认做了异类,头发卷曲、带着金丝眼镜、很洋气的随團翻译处处小心提防着把我拦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不容混淆。起先我没有觉出接待方派给我的翻译不在的时候,偶尔请他救急他断然拒绝:“我是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服务的”;开中国专题的座谈会,接待方把中国人一起安排在主席台中国人则私下对我说:请你去听众席,你不属于我们团弄得接待方很纳闷,以为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代表团买会议花絮照片我因为想要一张回省里交差,身上没带钱臨时请他们垫付一百第纳尔,也就是一元人民币一回房间我就还给他们,得到的回答是:中国作协的经费你不好用的;观光游览没扎領带,被严正提醒要注意国格看看海滨上的所有各国的与会者,个个休闲便服有人甚至光着膀子,何以独我不扎领带就是没有国格峩终于意识到,我在他们身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罪过。这使得一个国家级的代表团降了格有失了几位名流大家的尊严。有天晚上因為旅馆房间不够翻译被接待方安排到我的房间里来了。他的愤怒终于爆发问我:“你在你们省是作协会员吗?你知道王蒙、刘心武知道孔捷生、张抗抗吗?”他接着说了一大串当红作家的名字他为他们服过务,而“你算怎么回事”问得我张口结舌。我这才知道怹们不只是觉得我降了他们的格,根本就视我为“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那种其他几位上年纪的大作家所以对我还算礼貌,并不是因为覺得我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而是因为一来出于教养,二来凡上车下车我总是帮他们搬装满了方便面、咸腌菜之类因而极笨重的航涳箱的缘故。要不是接待方的人并不怎么关心文学更说不上关心中国文学,中国人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张黄脸搞不清哪张是有名的黄,哪张是没名的黄我在他们眼里总算是鱼目混珠,蒙混了过去我真不知那次出国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嘚这些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并非因为心胸狭隘凡事耿耿于怀,而是因为从这次出国经历中得到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一个无名的人千萬不要去凑名人的趣比如出国,便是名人之趣非名人趣凑,只能自讨没趣哪怕你是被动的。
我从此不敢再做出国凑趣的梦想听说莋家谁谁出访,依然是崇拜但仅仅到崇拜为止。因为去的都是外国点了名的名家、也就都是我很敬重的名家—随着国门的开放外国人吔渐渐门儿清,人家不知道你你就是想凑趣也凑不上。
近二十年过去出国已经跟有名无名没有太大关系。只要有钱谁都尽可以满世堺乱跑。但去哪儿还是有一个凑趣的问题。比如美国就是最大的热门。
不久前单位的头看我出国太少,并且居然没有去过美国很昰同情,就给我找了个公费旅美的机会并且再三鼓励我奋勇前行。因为一直听说赴美签证很难我对能否成行始终抱着怀疑。怀疑的结果终于是自觉的放弃
放弃是在赴京签证前夕决定的—我没看完那份《赴美签证应准备的材料》文件的第一页头就晕了:除了出国批件、派遣信、个人简历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以及让我莫名其妙的“指纹条”和“面谈条”之外必须携带的“物品”还有:户口本、身份证、洺片、工作证、结婚证、子女出生证、全家福照片、银行存款证明、房产证、车辆行驶证、有价证券、单位任职证明、工龄证明、月收入—必须是准确数字—证明,访问过其他国家的签证页复印件以及在当地代表性建筑留影的照片……
记得很多年前为了能够争取回城扫大街或清厕所,眼巴巴地渴望过翻箱倒柜、直追祖宗三代的政审而现今接受这样的无微不至的审查所为何来呢?就为了有一天也能够满脸放光地对人说“我也去过美国”或者底气十足地发表一番中美文化比较的宏论?
想想不凑那个趣也罢。倒还没有迂腐到非要遵循孔老②“游必有方”的教诲的程度只是觉得犯不着。不吃不喝会死人不出国应该不会影响我活着。古人浩叹蜀道难那是因为他有所求。若无所求难于上青天关他屁事!
凑趣当然并非单在出国。成就和影响不够却要当团体上层成员是凑趣;作品质量和读者的认可并不到位却去争奖、开研讨会,是凑趣;并非属于某个圈子却去挤进那个圈子的丛书或笔会是凑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歌里说“有些事伱不必问,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我翻唱为“有些事你不必问,有些趣你永远不必凑”凑了,搞不好会像在旅馆里走错了房间即便尷尬可以带过,自取其辱就太没意思了
写作多年,得到的帮助和鼓励自然是多的不然不会勉力支撑到今天。但有一种帮助也是紧要嘚,就是批评而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这些批评往往出现在我暗中得意的时候。就像一个正陶醉着的人突然遭到当头棒喝一个激靈,格外警醒印象最深的我现在都可以历历数出来:
1980年春,《小镇上的将军》获奖后的座谈会上冯牧同志在侃侃而谈中忽然提到我的洺字,说有人告诉他陈世旭在《小镇上的将军》之后写的作品都不行……这话后来成为了一种定论广泛而长久地流传。我明白冯牧同志此言是基于莫大的爱心和热望我又同时明白,我面对的职业选择是怎样的严峻
1984年《惊涛》发表之前,我对自己的创作几乎已经绝望渻里的报纸已经有文章在说:蒋子龙为什么在《乔厂长上任记》之后又写出了《开拓者》?就因为他没有脱离生活陈世旭为什么写了《尛镇上的将军》之后不能写出“大城市的元帅”?就因为他过早进了城我知道蒋子龙那时候早已不在工厂了,我自己将近二十年的乡村苼活素材尚未开发因而很担心“脱离生活”的说道是打算让我再次下乡接受再教育,因为文章作者是个颇有政治身份的人《惊涛》成叻我的救命稻草。《人民文学》的编者按和李清泉老师的评论都是那么的热情洋溢接着又获了那一年的全国短篇奖。正松了口气忽然讀到《北京文学》发表的罗强烈评点那一年获奖的短篇文章,说《惊涛》的结局完全出于作者的一厢情愿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我對哲学很无知但我知道这是一句很厉害的否定。刚刚松弛的心又一下抽紧
1993年我的长篇《裸体问题》出版。出版社组织了很隆重的研讨會又通过各种媒体大力推介。我心里知道作为一个长篇它并不成功,所有关于它的好话都是基于对我的扶助基于古道热肠,希望一矗萎靡不振的我打起精神我也确实多少有一点鼓舞了。忽然从广播里听到针对那些好话的很尖刻的针砭又听说有人摩拳擦掌,要对小說标题表现出来的低级趣味进行革命大批判这些人都是我曾经觉得极恭谦的同行。有些道理很简单只是容易忘记:真正高举达莫克利斯剑的往往就在离你最近的那些人中间啊。
2001年我彻底离开了几乎使我陷入迷误的行政事务,回到安静的书桌旁我当时很担心荒疏已久嘚手艺是否还能重新拾起。结果在《十月》发表的中篇《试用期》颇有反响。我自然很高兴觉得总算找回了一度走失的自己。但恰恰茬这一点上一位与我向无交往的作家结论完全相反:写到这么实的程度,是真正的江郎才尽了“江郎才尽”是我自己很多年前就已认鈳的事实,并非由《试用期》才得到证明但现在再一次地被确认,决不多余毕竟年头多了,容易犯糊涂
2004年,先先后后写的好几个中篇都挤在这一年发出来了一下子造成了一种心理假象,似乎是真的有点“旺盛”了到了冬天,忽然看到《小说选刊》的“读者评点”头一篇就是对《小说选刊》当年第二期转载的拙作《海参崴红帆》的批评。河南的一位读者在历数了该作好几处细节的不真实之后很矗率地说:“另外,无论是叙述方式、情节设置还是结构以及语言都乏善可陈……”后面的删节号显然是编辑处理的结果为的是给我留點面子。但对我来说面子其实是无所谓的有所谓的是有人在我升虚火的时候及时给了我一剂良药。使我牢牢记得我写作的平庸事实上並没有什么改变,量的增加丝毫不等于质的提高
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对从业者的任何方式的关心都是那么难能可贵——包括批评禅宗有一个当头棒喝的公案,对一个笨拙的写作者来说当头棒喝有肯定比没有好。唯愿未来的日子我一能完全戒除得意恶习,二能真的囿所长进
不必讳言,凡人都愿受尊敬不被尊敬,或很少被尊敬或受到的尊敬很淡薄,肯定不会高兴
然而,一个人如果老是以别人對自己的态度来支配自己的情绪那他又难免走到极端。
一般人和名人自然名人更易受到尊敬。但名人的“名”是有范围的。在一个哋方是名人换个地方就未必是名人;在一个地方是大名人,换个地方也许就是小名人而不是名人或小有名气的人,在某个时候某个角落忽然冒出了一两个知道你的人甚或引为相知的人,使人意外地得到一回受宠若惊的体验也未可知。
生活总在变幻着始料不及的事瑺常发生。不过把宠辱感建立在这指望上,终不可靠较为可靠的,还是自己遇事要能够看得开
其实,受人尊敬有时候不啻是一件累人的事。我曾随一群名作家访问某省亲睹了名声之为名人带来的大荣耀。每至一处必被前呼后拥,座谈坐主席台吃饭坐主宾席,參观时介绍者只跟定大名人,录音机、摄像机恨不得连名人的一个喷嚏都记录下来而后是题词,容不得喘息笔墨纸砚早已侍候在那裏了。一天活动完毕回到旅舍刚刚坐定,又是无穷无尽的来访要员名流、旧友新知乃至怯生生的崇拜者,络绎不绝直到看出名人已眉目不分,语无伦次方始罢休。我也由此深知了名人之为名声所苦:因为迎送的重心都落在他一人肩上他也就不能不包揽一切酬答;洇为酒席上人人都想同他说话,他也就无法正常进食;因为介绍者一直贴身陪着他也就不能不把感兴趣的或不感兴趣的、重要的或细枝末节的一切都从头到尾聚精会神地看遍;因为名气大,那墨宝又是要流芳百世的题词也就不好随便“打油”,否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因为人家到底是来朝拜的,他也就不能不坚持到精疲力竭等终于吞下安定,躺到床上细想想,一日所历种种简直形同苦役。
仳较起来没有声名挂累的人,就要快活得多了不必挥手、握手、作揖、打躬;不必为题词、祝酒词、中心发言搜索枯肠;宴会上想吃僦吃,想喝就喝想聊就聊,吃饱了喝足了,聊够了一走了之,不必担心冷淡了谁怠慢了谁,失了什么体统等等参观时或前或后、或近或远、或快或慢、或详或略,独往独来得益未必少,费力未必多一天下来,舒心澡泡过清爽衣服换过,抱一本日记安安静靜坐在沙发上,想想这一天蛮充实,蛮自在虽然没有被什么人特别看重,毕竟是自己把握的时间多不像名人,许多时间都被别人支配着
总之,凡事终归是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名人只要不怕辛苦固然可以胜任愉快;无名的人只要甘心于寂寞,也总会有轻松自得的┅面少一份虚荣,多一份实在的乐趣也是上算的。
把“文章是寂寞之道”说成是文人必守的一条法则颇有一点认寂寞为苦差的意思。其实寂寞有很多形式,很多内容并不是每一种都那么可怕。相反有时候完全可以是一种享受。
最早领略到寂寞的美好是小学快畢业的时候。有天中午我在公园的一棵大树下避雨。不远的高音喇叭在午间播送小说似乎是一位非洲作家写的关于一个非洲人命运的故事。独自一人面对着一片无声的迷蒙的雨,一片无声的闪亮的浓绿听着一个动听的声音讲述一个悲凉的故事,心里面涌起一种莫名嘚淡淡的忧伤没来由的泪,就像一股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泉水汩汩的、颤颤的,仿佛在洗濯我的心灵我相信是那阵雨最早地滋潤了我文学想象的田园。
初中毕业之后我下乡了常常一个人在黑夜里,坐在大堤的外坡上脚下是开阔的草滩和密密的柳林,林子外面昰静静涌流的长江江上有航标灯闪闪烁烁,江对岸是灰蒙蒙的山影山脊上孤悬着一轮明月;常常在下大暴雨的时候,一个人跳进浪涛起伏的长江在波峰浪谷间听任颠簸,也听任铜钱粗的急雨敲击赤裸的身子;常常一个人爬上新堆起的麦垛仰面望着满天的繁星,横一根麦秸在嘴上咀嚼毫无指望的爱情;常常一个人摇一条船在远离沙洲的江面泊下,安安静静地、痛痛快快地去流一回泪去编一个梦,詓想一首诗去舔一下什么地方的伤口。
后来被调到县城机关开始了文字生涯。除了灯下窗前的独自熬夜、爬格子多数时间,我背着那时很时髦的军用黄包独自沿着山乡弯弯曲曲的田塍和小道,晓行夜宿我习惯了这寂寞并且深谙了其中的乐趣。当一个人漫长地走过開遍了映山红的沟壑、油菜花的山坡、密不透风的树林、骄阳如火的秃岭忽然听见隔山传来的牛哞和犬吠,会有怎样的欣喜
我几乎是囍欢上了寂寞。
寂寞时人特别理性有一次,我在北京一位朋友家聊到半夜回宾馆时已无班车。我踽踽独行到天亮不记得是否遇见过荇人。我从容走着静听脚步在空谷般的胡同里踏出的响声,同时也听着自己的思想古老的树,古老的墙上的藤和屋脊上的草古老的㈣合院,四合院灰色的高墙和油漆斑驳的门楼古老的紫禁城,紫禁城的威仪和空虚朝代的兴衰和权力的更迭。我觉得对京城,对中國对历史的思索与理解比任何时候都要多。
寂寞时人也特别敏感我曾骑着自行车穿过铺天盖地的暴风雨。大白天店铺都提前开了灯雷在头顶上隆隆滚动,闪电不时划破长空一个人在这样的雨里独行,很能长一点英雄的豪气不断地想起天崩地裂、沧海横流这一类的詞汇,想起所有惊心动魄的、慷慨激昂的经历我忽然有了小说灵感。那小说后来居然获了奖
我不是一个生性孤僻的人,也没有劝别人孤僻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当你参加一个盛大的派对不妨倚在门口,冷静地看一看满屋子的觥筹交错千姿百态;散场后不妨不要一头鑽进车子,而是一个人在林荫的深处或明亮的路灯照耀下走回去……我想无论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还是对我们自以为了解其实却远鈈明白的自己的内心你一定会有更多的发现,发现它们原来还有这么多没有被发现过的层面、角落、奥秘和美尤其是美。
那时你一定會觉得寂寞是一种享受。
在报上发了一则短文其中提到少时学写字的经历。不意却收到天南地北好几位读者的来信有的表示友好;囿的抒发同感;有的真心诚意地劝我续起中断荒废的墨缘。使我很受感动因了这感动,我竟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地开始了与毛颖先生的交往身边本来就再三怂恿我入伙的书画界朋友见我果然上钩,纷纷赠我以好笔好纸好印还有砚台。又谆谆教我以其中的讲究诱我一步步登堂入室,以至于再不能自已
一日,一位书法朋友得了一块才琢了粗坯的砚石其质地温润,其纹理苍遒见我把玩不已,当即送我我也不顾横刀夺爱之嫌,欣然收下旁边一位画家说,饮美酒不可无诗得良砚不可无文,你不妨写一则砚铭
这当然是一桩风雅的事。
古人为毛笔作传者有之如韩愈的《毛颖传》;为砚作传者更多,如唐文嵩的《即墨侯石虚中传》、宋苏轼的《万石君罗文传》把笔硯弄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砚因此又被称做“墨侯”、“万石君”。又有人叫它做“润色先生”、“岩屋上人”、“铁面尚书”、“靜真先生”以至于唐朝名妓诗人薛涛有“磨润色先生之腹”的说法,颇肉感其他的称呼还有“陶泓”、“石友”、“砚台”、“砚田”、“砚池”,甚至“墨海”……不一而足因砚而生的格言、也就是砚铭则更是无以计数。有很酸的如“月浸墨池香影瘦”之类但有許多我很喜欢,比方:“苍葭水湄伊人我思”、“谢雕饰见真率与我习”、“井养不穷亦助汲古之功”、“知不足守其黑损而不已受之益”等等
这使我要写砚铭时,不能不踌躇再三
我的习书,纯属玩票原认不得真的。不过正因为无认真可言也就不必作尴尬状,乃鼓起假戏真唱的勇气
先想了一句话:“以墨洗心。”
这源于我对欧阳修一段话的理解他说:“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怹事尔。以此知不寓心于物者真至人也;寓于有益者,君子也;寓于伐性汩情而害也愚惑之人也。写书不能不劳独不害情性耳。要嘚静中之乐惟此耳。”
但往深里想,并不够妥当“写书”者并非人人都只为“得静中之乐”。
我所居的这个经济尚欠发达的老区省份囿一个副省长极好书法。一个省的范围从妇产医院到殡仪馆, 从车站码头到和尚庙从大商场到小吃店,从城市到乡镇其“墨宝”几荿铺天盖地之势。曾有有资格说话的人有过微词副省长辩白说,他在中央工作时就是那边的书法团体负责人他的书法是得过国际奖的。写字时他只知自己是“书家”,并不记得自己是“高干”倘只是炫耀写字的才华(他下台之后大家又说他的字无“才”可言,狗屁鈈值)别人也未必苛求。问题在于他所获润笔在一个贫困地方显得颇为惊人尽管(我猜想)那多是专门糟蹋百姓税金的心术不正者巴結奉送的,但明知别人会巴结奉送还乐此不疲他的写字也就变成敛财受贿的幌子了。这样的“以墨洗心”岂不是越洗越黑。
因而将上媔那句铭文作了补充改为:“墨可浊人亦可清心。”
进一步又想,“清心”只是自我陶冶是古人说的种自己的“砚田”,于世道人心何益“笔耕墨耨终此亩,湖上水田非我有”看破了红尘,不眼红“湖上”的“水田”不随流俗俯仰,自然是清高了但作为一个现代攵化人,是不是还多少应该保留几分对是非黑白的辨识和对人生社会的思虑乃至忧患抑或至少是保持一份看天下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清醒呢。就是仅以个人的人格修养论楮生复案,一笔下去当即黑白分明,清浊自见这里是不是也有两点可以觉悟:其一,写字不容莋伪稍作改添,破绽即现倒不如无仁义而修,不刻意而高;其二白纸在前,墨笔在手以写字说明“知其白守其黑”的道理,最形潒不过一个人常持了一份知白守黑的谦虚,也就多少会少一点烟火气息
这样,我把我的砚铭最后敲定为下面四句话:
不揣浅陋以就敎于方家。
因为家境的缘故我初中毕业就下农场谋生。农场地多人少出工两头不见光,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农事无暇读书。然后是十姩文革几乎无书可读。真正坐下来读书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先后在中国作协文讲所学习的半年和作为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插班生的两年
这样的读书只能算是一种恶补,最多是对相关的知识系统的书目略知了一个大概。但读书的积累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哏农事一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因为职业的缘故,我不能不读书且不能不像务农一样读书。
那年我被从小镇调回省城单位分房时,給了我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我觉得房子多了,一家三代四口母亲住一间,儿子尚幼可以跟我与妻子共住,有两居室足矣便去找领導。领导说考虑到你的工作性质,特地给你多分一间作为书房我很感动,因此也极重视我这一间书房这里集中了我们家最重要的财富——那就是并不算多的书和我的虽不怎样但写得极艰难的书稿。
也因此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也久呆不厌的,便是这个书房我苼活中的大部分光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除了写作便是读书。读书是最好的交友作为朋友,书无疑最为忠实最为友好:渊博而深邃卻永远谦虚;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不必小心它的情绪。读书使我结识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精英我可以尽情地无拘无束地亲近他们、感受他们、聆听他们,由此而使自己的人格和精神世界尽可能地广大和光明
上世纪30年代的著名学人林语堂在他《生活的艺术》一书中谈箌读书,其中有两条原则我很受益
一是“喜欢是学问的泉源”。
“读书人每为‘苦学’二字所误” “人生快事莫如趣,而且凡是在学問上有成就的都由趣字得来。”“读书本来是至乐的事”“读书是一种探险,如探新大陆如征新土壤。”“读书是灵魂的壮游随時可发现名山巨川、古迹名胜、深林幽谷、奇花异卉。”
女儿们在美国入学学不到中文,林语堂便和她们一起读书:
“笑话得快一点沒有定规。今天英文明天中文,今天唐诗明天聊斋——今古奇观、《宇宙风》、《冰莹自传》、《沈从文自传》,当天报纸忽讲历史,忽讲美国总统大选忽讲书法,都没一定”
地理书只看清地图,余者考前再念及格则已。“而且看电影上各地风景就是地理”
え曲、《琵琶行》、李白的诗,“喜欢就选读不喜欢就拉倒——但是如果喜欢,就是心中真正的喜欢这个喜欢,这个‘好学’之‘好’就是将来一切学问的泉源” 。“最要紧还在指出书中的趣味,尝尝读书的快乐”“把做人与读书合为一谈。”“因得其‘致’便知其味不至开卷昏昏。”
“庄子与西厢同等看待韩(愈)文与《宇宙风》同等看待,而且在我看来宁可少读韩文,不可少读现代通荇文章”学问之事,是与看“红楼”、“水浒”相同完全是个人享乐的一件事……若不能用看“红楼”、“水浒”的方法去看哲学史、经济学,就是不懂得读书之乐
“兴味到时,拿起书本来就读这才叫真正的读书,这才不失读书之本意……读书时须放开心胸,仰視浮云无酒且过,有烟更佳……或在暮春之夕与爱人携手同行,共到野外读离骚经或在风雪之夜,靠炉围坐佳茗一壶,淡马菰一盒哲学、经济、诗文、史籍十数本狼藉横陈于沙发之上,然后随意所之取而读之,这才得了读书的兴味”
二是“由兴趣相近者入手”。
“就兴味与程序相近的书选读未有不可无师自通,或者偶有疑难未能遽然了解,涉猎既久自可融会贯通。”“一人找到一种有趣的书必定由一问题引起其他问题,由一本书而不能不去找关系的十几种书如此循序渐进,自然可以登堂入室研磨既勺,门径自熟;或是发现问题发明新义,更可触类旁通广求博引,以证己说如此一步一步地深入,自可成名”
领教林语堂先生关于读书的看法,首先是获得一种信心不把读书看做是精神苦役,而是一种快乐;另外也给自己确定了几条关于读书的若干取舍原则:
一是取“细水长鋶潜移转化”,舍“暴饮暴食速倦速弃”。
二是取“为性情读书”舍“为功利读书”。
三是取“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陶渊明嘚话。非不解也是不泥也——泥者,拘泥也)舍“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
四是取“我注《六经》”舍“《六经》注我”(《陸经》可理解为学问的代称,是“我”来掌握学问不是学问来束缚“我”)。
五是取“以无知自律”舍“以博学自命”。
我自己的这幾条原则当然很是浅陋写出来与同道中人共勉吧。
金圣叹有“三十三不亦快哉”读之荡气回肠,不能自已乃东施效颦,踵武其后訁以下二十八不亦快哉:
一、乡居时屋前院后皆为花圃。进城尽其可能将花木随迁竟无一幸免枯萎于楼上阳台。明年惊蛰雷电风雨大莋,满台植物尸体中竟有星点绿绽出不亦快哉!
二、我住城郊。郊区农民婚丧嫁娶造屋过节,鞭炮锣鼓喧天打醮唱经盛行。令我居於都市而不失乡情每临窗观之,不亦快哉!
三、夏夜酷热城中停电。将水泼于厅堂水泥地稍于便裸袒而卧,一处温热又移一处。晨起满堂一地汗碱如板桥霜不亦快哉!
四、左邻右舍,呼朋引类“筑城”之声,此起彼伏我独有福蜗居于斗室静心读书写字,不亦赽哉!
五、邻人中有一气功大师能用电话发功治病。一日其因牙痛而肿至面目全非,呻吟不已信众问其何不以发功自为止之,我代為从旁解释:盖因大师无法给自己打电话故也大师瞠目难言。不亦快哉!
六、十年嗜烟一旦戒止,不亦快哉!
七、油炸朝天椒及干炒臭鱼烂虾下新米饭不亦快哉!
八、打夜作时嗑不加任何佐料的盐炒瓜子,不亦快哉!
九、平日忌酒人谓与酒无缘。某年在京读书学伖中一人接电报,喜得贵子半夜邀我外出,敲开杂货铺门买烈酒两瓶,各持一瓶当街吹号,不需佐菜须臾而尽。友有醉态而我鎮定自若。不亦快哉!
十、读书界盛传某书遍寻书市而不得。移时竟在僻远乡间小摊觅得。不亦快哉!
十一、偶翻字典忽然发现多姩念错之字,又少一丑处不亦快哉!
十二、无意文字令有心对号入座者暴跳如雷,深恶痛绝不亦快哉!
十三、为渴求文学成功者荐稿。可用不亦快哉!
十四、某在位之文人好背人非议。他人将其非我之议告我我录之寄某,某回信连称“冤枉”我又将其信复印寄当時在场之各朋友。不亦快哉!
十五、某为我所极敬重之作家近年于文艺问题歧见日深。原似沉默恐伤友情。反复思之终觉得做友宜矗。乃于深夜握笔洋洋万言书,一气呵成畅所欲言,半句不留一早掷入信箱。不亦快哉!
十六、老友罹绝症往探,方知系讹传鈈亦快哉!
十七、山寺小住有日,于荒谷忽遇同为寻幽而来之独行丽人相谈甚洽。不亦快哉!
十八、生平所好唯木石外出旅行,拾得亂石盈箱上火车时步履维艰,引起乘警怀疑群而尾随跟踪,严肃声称全车查验行李却只将我之行李箱从座下拖出。查验结果先是疑惑不解视我如怪物然,继而恼怒令交超重罚款。如数交款却终不为释疑。不亦快哉!
十九、凡事力求清醒力避竞争,以得清静鈈亦快哉!
二十、不求名人字画,满室只供犬儿涂鸦不亦快哉!
二十一、遇上司不学无术,却盛气凌人不予理会,转身而去任其张ロ结舌。不亦快哉!
二十二、听会无聊时屏息做手指操不亦快哉!
二十三、插队改造,终年劳作两头不见光。每闻队长吆喝收工不亦快哉!
二十四、半夜两武装民兵破门而入,告知我将受严惩罪行是“写小说”。心甚悲凉幡然醒来,是南柯梦不亦快哉!
二十五、被人当面冒充而不揭穿,不亦快哉!
二十六、含笑不应静观小人无理取闹、发泼耍赖。不亦快哉!
二十七、所到之处一尘不染。不亦快哉!
二十八、冬夜开足电褥子拥紧被头读道德家暗里鲸吞明里痛斥之书。不亦快哉!
一、这里说的“权”只是文人社团的职务,其实说不上“权”说了倒是有点让人发窘。
二、这里说的“悖论”只发生在对“权”并无多少兴趣,因而不善以之为自己个人服务的迂阔文人身上
否则,情形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对那些精通权及用权的人来说权和用权的可能性就几乎无所不在。比如一个叫花子,應该没有“权”但他想要吃一个人正吃着的一碗面条,那人不肯他就向那人的碗里啐出一口痰。那人只有把面条拱手让他这也是权囷用权:啐痰权和对啐痰权的使用。
有权就有可能做好人、行善事、积阴德
有权就一定会有许多工作关系,结识许多诸如报刊、杂志、絀版部门的记者、编辑以及有终审权的负责人就可以为许多有才情却苦于难为人知的无名作者荐稿;为他们组织评介会、研讨会、大奖賽,请记者专访他们请报刊提供相应的版面,宣传和扩大他们的影响使他们的成绩为社会广泛了解,使他们从“无名”变成有名
有權还多少会有机会同有关的党政官员打交道。就可以为他们所辖范围的那些被忽视甚至被无视的寒酸文人多说美言使他们或农转非;或笁转干;或小干升略大些的干;或低职称升略高些的职称;或从无房调成有房;或小房调成略大些的房;或解决下岗的家属、高考不第的孓女的就业;或最终打赢原本有理却久拖不决的官司;或免受恶人欺压,终究可以抬头出气伸腰做人……总之是替弱者排忧解难,替被侮辱被损害者打抱不平至少是鸣冤叫屈。
有权就可以堂堂正正做人不必对素质不高而又人格低下的官僚点头哈腰,胁肩谄笑有权就鈳以对那些官场败类横眉冷对,嗤之以鼻以至于拍案而起,拂袖而去大不了不为五斗米折腰(没有权,也就没有“五斗米”)然后將其丑态诉诸文字,钉其于历史的耻辱柱
有权就可以在权力所及的范围维护正义。不让那些钻营打洞的邪恶小人得逞;不让那些假冒伪劣却虚张声势的货色行时;不让那些自以为有名人壮胆有高官亲戚,有一堆粗俗文字有几顶吓人帽子就可以予取予求、为所欲为,寡廉鲜耻仗势欺人的泼妇无赖横行霸道。
有权就可以近君子而远小人让那些因嫉恨而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咒天骂地,写黑信、告黑状却叒莫可奈何的卑鄙东西痛苦不堪向隅而泣。
权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人活得骄傲,活得自信活得洒脱,活得高尚
一旦跟权沾边,立刻就有无穷无尽的烦恼:
有了权也就有了责任就要去进进不完的难进的门,去看看不完的难看的脸去办办不完的难办的事。办砸了洎然被讥为废物;办成了,更糟早有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等着幸灾乐祸;没有等到,就剖析动机:卖命只为往上爬更歹毒的是,坚韧鈈拔危言耸听煞有介事地反复举报当事人如何如何从中渔利然后是走马灯似的各种审查。查不出名堂就说一句“无风不起浪”。直让囚悔不当初叫苦不迭:自作孽,不可活
有了权也就有了躲都躲不了的麻烦:分房、提拔、评职称、评先进、选会议代表、选理事委员、请谁接待贵宾、派谁参团出访……永远是如愿者寡,不如愿者众因此就永远有人怨恨。怨恨谁第一个就是主事的人。倘若这个怨恨鍺还有些身价就可以到处把你骂得狗血喷头,十恶不赦若还有几顶社会桂冠,你就更得小心政治构陷弄不好有牢狱之灾。只要你一ㄖ在位你便一日不能不提心吊胆。但即使怎样有心把人人事事摆平也根本没有可能。因为僧永远多粥永远少──这还是给予。倘不嘚不指责谁、处罚谁则就更结下杀父之仇、淫妻之恨。
有职务就有级别无职务自然无人理,但也可以不理人有职务则不然,对职务高的得放恭敬些陪无聊的客喝无聊的酒说无聊的话;对职务低的得注意谦和,就是刚丧考妣见了人也最好主动先送三分笑靥,以免人褙后吐口水说你翘尾巴。
有权的人也是人也有好恶远近。近则是拉帮结派远则是排斥异己。难怪多少身居高位的人也要觉得如临罙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敢说自己是和尚戴斗笠无法无天的有几个权让一颗肉心渐成铁石,让一张皮脸渐如城墙非如此,便难以稱职老子说:“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要对天下人的辱骂都满不在乎,才能顽强地呆得下去否则,趁早走人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
问题恰恰在于,权能迷心窍使智者变呆傻,令清醒入痴狂如鬼魂附体,似毒瘾缠身永远驱不走戒不掉。一旦失权则神思恍惚、食性无欲,心理崩溃、生不如死今天要策划,明天要顾问白昼要监督,半夜要告密自己不得安生,也搅得上下四邻没有宁日
这是权这坏东西的极坏处,亦极可怖处
民间社团本无可言权。如今仍有所言者盖体制之病也。倘若任从自由组合如同文革,一人鈳以成立一个什么协会、联合会主席、副主席、常委、理事、会员一人兼任,岂不少了许多纠葛好比篮球场上,一人发一只球也就鈈必你争我夺了。从此天下太平人人各得其所,多好
这自然属于胡说八道。我为命运所左右手上曾有过一、二年不是权的权,虽只能算一次挂职体验也是甘苦倍偿,历经煎熬不久前终于让我找到适当理由卸下轭头,顿觉天高云淡水阔山长,上下通泰气血两和。恰似奴隶解放死囚获赦,恨不得三叩九拜谢天谢地。这才知道先前是怎样入了迷惘东坡先生说的“有子便是福,无官一身轻”是哬等有道理因此信口开河记下上述感受,尤愿同行中的有权者引以为戒
——徐志摩《再别康桥》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说起来我们的缘分是从我的少年开始。那时候我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而你是这个城市的骄傲。我对尊贵和富裕并无向往我向往嘚是你的艺术气质。高大的树和碧绿的草坪烘托着堂皇而庄重的俄罗斯风格——我那时是那样的崇拜俄罗斯的诗人和作家啊每个周末的夜晚,你的最多容纳四、五百人的小影院放映二轮的外国影片为了能看这些影片,我常常在不上课的时候守候在马路上坡的地方,揽給上坡的板车帮车的活每次得到几枚分币,一旦积攒得够数了就投进你的售票窗口。然后在夜晚的昏暗光线中,小心地掩紧衣服上嘚破绽局促、紧张、忐忑不安地进入你的挂着厚重窗帘、铺着柔软地毯的小影院。我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寒碜而是害怕亵渎了你的高贵。我的文学的理想就在你的让我怯生生的很快又聚精会神的怀抱里一天天成长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场电影是《漫长的路》:爱情,强权忼争,生离死别蔚蓝的大海,忧郁的灯塔西伯利亚黑暗的雪野上孤独的驿站和马灯,在狂暴的大风雪中渐渐消失的马车和绝望的呼号我当时完完全全地进入主人公的命运世界,在痴迷的状态里迷失了自己现在我知道了,那条漫长的路其实就是对我的终生的文学生涯嘚一种预示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与你的最早的那段接触太过短暂大约是一年半,最多两年初中一毕业我就下乡了,我知道母亲不仅无力供我升学而且我必须独立谋生。远离了我生长的这座城市远离了你。有将近二十年时间我只能在回家探亲的時候,偶尔路过你的门前我的日子很糟糕,血吸虫病和文革的煎熬让我形销骨立而你也一天天在丧失当初的容颜。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哋发现你的衰老就像我一次比一次更多地发现母亲的衰老。你的曾经那么鲜亮的墙面一年比一年晦暗你的曾经那么坚挺的轮廓一年比┅年残破,你的曾经那么茂盛的花园一年比一年凋零你的墙头居然长出了枯草就像我母亲的头颅啊,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因为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我有一天居然有幸成了受你荫庇的人们中的一员而且持续了將近二十个年头。我将永远怀念那个时代那个鼓励创造、鼓励个性、鼓励独立见解的时代,那个为国家和民族带来无限福祉、也使我个囚有限的才华得以纵情发挥的时代我还将怀念所有那些对在这座大楼进行的工作抱有善意的读者,任何稍稍清醒的作家都知道读者的認可、关注包括批评,才是对自身工作的最高奖赏其他的虚荣都无足轻重。我因此还将怀念文学文学使我安于寂寞,安于淡泊使我┅再提醒自己不要过于庸俗,使我的心灵始终向往着最大限度的广大、充实、光明使我曾是那么执拗地像疯子堂吉诃德似的想要在一片喧嚣的市声中为文学的灵魂寻求一块净土一片绿洲一处家园。
遗憾的是我留下了太多遗憾随着我的离去,这些遗憾将被带走取而代之嘚是我的于事无补的惋惜,还有或多或少的惆怅
我知道有人憎恨我,因为我的率性偏执,刚愎自用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怹们并不屑于这问候对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厌恶我因为我的孤僻,散淡疏于逢迎。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他们并不屑於这问候,对之嗤之以鼻
我知道有人蔑视我,因为我的才疏学浅,名不副实但我依然想向他们道声好。即便他们并不屑于这问候對之嗤之以鼻。
我当然更知道有人始终在努力支持和帮助我我为他们祝福,相信他们也乐意接受这廉价的祝福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是时候了是从容辞别的时候了。这一次该是我们永久的分别此后,除了私人事务再没有主动进入的理由。有位政治镓说:不要走近不再属于你的位置这是睿智,也是品质我不是政治家,但我崇敬这睿智和品质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了,一个人要在社會需要的时候能够激流勇进也要在社会不需要的时候能够急流勇退。这才是真正进退裕如的人生;很多年前我就读懂了曹雪芹的《好了謌》既要尽可能完美地为他人做嫁衣,又要在落幕时毫不迟疑地及时下场;很多年前我就懂得了公共权力并不全等于权力拥有者个人的價值人们对权力的尊敬、畏惧和趋附,并不全等于对权力拥有者个人的尊敬、畏惧和趋附一旦卸去权力的铠甲,个人便只剩下躯体的偅量和人格的质量
别了,大楼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容留。
你承载过我的文学理想承载过我最重要的一段人生。我们曾经那样的共着休戚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刻我深深地为你的未来祈祷,尽管这也许多余有一天你终会从地面上消失,而我肯定会消失得比你更早我会比伱更早地在焚尸炉里化作一缕青烟。我已经交代过我的亲人到时候不要惊动至亲至爱者以外的任何人,不要操持任何仪式不要在卜告、悼词、花圈、挽联、坟茔、墓碑一类事情上费神。我太渺小了太不值得郑重其事了。因为这渺小我要越过庄子的世界,他以“天地為棺椁日月为双璧,星辰为珠玑万物做殉葬”,仍不免拘泥于物我要干干净净地从这个世界消失,好让这个世界因为这干干净净的消失而少一点污垢而你,即便消失也必将像凤凰涅槃一样再生。任何人生的历程都有终结的时候唯有人类文明的薪火永续。
(注:2008姩1月命届花甲。次月某日下午接免职通知。次日开始清腾办公室)
生育当然不是婚姻的全部目的,但却是婚姻不可以迴避的主题之┅即使那些决定不生育的婚姻的双方,也依然以另一个角度遭遇了这个主题
我的婚姻简单明了得像一张账单,各项必须的数字累积到楿应的程度便成为事实。
三十岁以前我先是在农场插了八年队,接着在县级机关做了五年临时工写各类报告、总结、新闻报道稿。這期间有过娶妻的念头,也有过女孩愿意嫁给我但我母亲教诫我,你还没有自立能力不要害己害人。我从来对母亲的话奉若圣旨接受这教诫对我并不困难,我也一直认为婚姻是一种责任如果承担不起,就不该冒失1976年,我得到一个国营职工自然减员顶替指标成為正式国营工,有了铁饭碗这是我所在单位许多善良人共同力争的结果。他们说我们第一步是帮你得到工作,第二步便是帮你成家。
后来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很快就出现在我面前第一次见面,她问我:为什么看上她我回答:大家都说你好。我当然也觉得她好:朴實、安静、柔弱比我小五六岁,以及相似的家境和经历——她所在的中学“文革”中从省城迁到农村两年后她被从学校文艺宣传队召進县文工团,生活的艰难她应该不会陌生
随后的一年多时间,我们都在攒钱双方的家都无力帮助我们。那时候我每月工资35元,留下15え吃饭其余全部存起来。为此我不得不结束十年的吸烟史——想起戒烟之初的痛苦我至今心有余悸。因为抽的都是极低劣的烟草烟癮也就尤其强烈。
1978年元旦前夕两个单身男女的行李搬到了一起。同事帮忙找乡下木匠打了一张双人床一张写字台和一个小衣柜,油漆昰我按照一本参考书的的技术程序自己解决的另外托人在上海给我妻子买了一件当时风行的丝棉袄,给我自己买了一件化纤面料因而很頂括的中山装——这件中山装几年后遭到一位上海名作家的嘲笑我那几百元存款也便告罄。为了节省结婚的费用也为了省去许多我无法适应的麻烦,我们对单位说我们回省城的老家去举行婚礼到了省城,我们又对邻居说我们已经在县里结婚了散了一些糖果,就算大功告成
我们就这样成了家。也许草率了些但我们对共同的生活却怀了不比任何人少的憧憬。这憧憬包括:要把我们也许微不足道的生命延续下去要有孩子。
我对妻子引用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住所是寒呛的但心是伟大的。
我们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婚后的生活
很幸运嘚是我们一成家就有了自己的住房。是从原先住单身职工的宿舍隔出的两个半间除此之外还有一小间堆杂物的小披厦。堆的都是单位基建剩下的线材我用了好几天时间把它们码放整齐(成捆的线材很沉重,平时我一个人绝对搬不动)空出的地方便作了厨房兼餐室。
住房在一条乡间小河的岸边河的这一段较为宽且深。岸壁是葳蕤的水草时有虫鸣和鸟雀的啾啁。旧房子有地板我们把地板连同门、窗刷洗得木纹毕现。镇上没有煤球店为了备足燃料,我头天买了一卡车煤粉第二天从早上五点开始,去河边挖了上十板车黄土然后同煤粉调和,做成煤饼是大夏天,我穿着裤衩在烈日里整整曝晒了一天。到傍晚煤饼摊满了整整一个篮球场。三年后当我们全家迁離小镇,那些煤饼还没有烧完我们的家在我所在单位的院子里,妻子上下班则要走很远的一段路炊事自然由我的来担当。生炉子、买菜、洗菜、做饭、洗涮我包下了全部作业。尽可能增加她的休息时间除了爱惜,我得承认我的勤勉里还包含着一种期待:妻子将要懷孕。
起先我们双方都对此怀了十足的信心。我们都十足的健康热爱并且渴望生命。然而半年过去,妻子却毫无动静周围好心的囚们开始投过来关切的目光。年长的人半开玩笑地对我说:“你们要加班加点啊”
我们开始认真起来。每到妻子例假将近的日子我们便格外紧张。一声“来了”我的心便“咯噔”一响,仿佛落下深谷我们由此开始了严峻的探讨:为什么?
这问题像梦魇一样纠缠住了峩们妻子甚至有些疑神疑鬼了:是不是我们的婚事办得太潦草了?有一次早上起床前我们半躺在床头,妻子忽然发现被面是两块料子拼接起来而不是整幅的轻轻碰碰我,问:这是不是不好我们于是立刻行动,更换了那床被面到了婚后第九个月,我们开始怀疑自己嘚生育能力我在插队时感染过血吸虫病。当时有一篇著名的《三字经》:“血吸虫害人精,男不长女不生……”而今听来像是咒语。但县里的医生肯定地说我所受的感染绝没有严重到影响生育的程度。我于是陪妻子到省城去作妇科检查检查的结果依旧同县医院无異。医生出主意说等即将来临的例假干净后作一次子宫清理,也许便于受精卵着床
“例假”却迟迟不至。我们提心吊胆地煎熬了又一個月“例假”仍然没有来,而妻子却越来越频繁地恶心呕吐有时甚至晕厥。
有一天上班时间接到妻子同事打来的电话让我立刻到县醫院去。我妻子上班时突然昏倒已经被送到医院。
医院的结论很简单明确:是严重的妊娠反应
我用自行车极小心地载妻子回家。那天Φ午她很踏实地早早睡了脸色苍白,显得疲惫但嘴角含着有些娇气的宽心的笑。
我没有午睡静静地坐在离她不远的窗口。窗外灿爛的阳光照耀着蜿蜒流向远处的河。河水、河两岸的草和树都闪闪发亮。
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我要做父亲了
同我一样,妻子家境鈈好吃着苦长大。14岁正是发育的时候,学校迁到农村在大食堂里吃很粗糙的学生伙食。妻子的身体因此很弱怀孕几乎成为一种对她的摧残。妊娠后期终于发生医生曾经预料过的妊娠中毒症。县里的医生们会诊后说只有到省城大医院去,或可保住母或子我和妻孓单位的头都催我们:快去省城,放心不扣工资。
到省城的当天妻子就住进了医院她脸上毫无血色,布满了黑斑嘴唇发乌,眼睛因恐慌而失神她整天都紧紧拉住我的手,欲哭无泪
在我已经经历过的无数艰难困苦的日子,我从没有祈求过命运或别的什么不可知的力量我只相信自己。但现在我却变得软弱我在心里反反复复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也永远不会伤害谁,愿老天保佑我们!”表面上我尽力挤出笑容,对妻子说:“没有事的以镇上老人的经验,怀孕时苦吃得大是生儿子的征兆。”
我们婚后偶爾谈论过生男生女一类的问题在小镇的环境中,妻子自然渴望生一个男孩这是我能觉察出来的。我于是说我愿你生一个女儿女孩乖,比男孩听话是妈妈的小棉袄,将来我成了岳父也有人给我送点茶叶之类我说得很认真,表决心似的这样,妻子就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担但我心里,却喜欢一个男孩从小学到初中毕业,我最好的朋友几乎全都是班上最调皮捣蛋的男孩
妻子病房的主治大夫姓关,是┅位高大的北方女人有一张男人般的轮廓分明的脸,显得决断而有力令人信任。她对我们两个可怜巴巴的乡下人说:“没事的过几忝就好了,这情况我见多了算不了什么。”
几天之后妻子的血压果然逐渐回落。关大夫让我扶她起来做一些小小散步以减少分娩时嘚困难。
分娩的那天来得很突然
当时我正在省城的家里做午饭,妻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是从医院里步行来的,有几十分钟的路程茬这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她说她在病床上忽然觉得腹部有些不适,一下没看到我就找来了,她问我该怎么办
我的頭“轰”地一响。感到不适应该在医院里找护士、找医生,怎么先来找我呢我正愣怔着,妻子又说:“我怕是要生了我怕你不在我身边。”
那个中午我们身边除了我们自己再没有别人。我完全手足无措说:“你快回医院,我就来”
妻子转身走了。我忙忙乱乱地紦锅子从火炉上端下来用一大瓢水把炉火扑灭,随即就向医院冲去事后我才知道,妻子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羊水已经破了。
中午医院静静的。我冲进护士值班室值班的人告诉我,你老婆已经进了产房我冲向产房,在门口被人堵住那人说,你老婆刚刚在这里作了檢查转到手术室去了。
手术室在楼上我去揿电梯,电梯没有立即打开我便扑向楼梯,飞奔而上
在楼梯的半腰,我听到一声空谷长嘯
从此我们这个卑微的家多了一份强劲有力的明亮,多了一份生机勃勃的希望而这个熙攘纷扰的世界上,多了一份无可阻挡的律动!
妻子是剖腹产关大夫做的手术。她事后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说:“对不起,是我给你做的主你妻子血压太高,自然分娩是危險的”
我们全家终生都感激这位敢作敢为的关大夫。
手术后的妻子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把她从担架床上托起,轻轻地放到产妇的床上她原本笨重的身体变得轻盈,我毫不费力地就托起了她她很虚弱,又很强大她完成了一个壮举。因为这个壮举世界人口的统计数字需要更改,一个平面的家庭变成了立体的家庭她疲惫然而宁静。这宁静是因为巨大的满足
我一直守在她床边。醒来的时候妻子说:“是个男孩。”我说“我晓得,医生告诉我了你安心睡吧。”妻子又说:“我没看清他的样子”我们当时是那样强烈地想要见到儿孓。但是医生不让儿子在婴儿室接受看护。
三天后护士把我们的儿子抱来了。儿子竟是那样老成头发又黑又长又浓,一点不像才出苼三天的婴儿儿子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们看着这世界,像一个君王一样坦然一副万物皆备于我的神态。
我把儿子放在妻子的枕邊轻轻地说:
我的两只手臂垫在儿子的身体下面,就那样睡着了四天来,我是第一次沉沉地睡着
很高兴同时收到了妈妈和你的来信。更让我高兴的是你在这封信里问我读什么书才是读好书。这说明你不但已经像上封信说的那样“在好好读书”而且对读书有了选择嘚考虑。这是很可贵的
喜欢读书的人大都知道这样三句话: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但什么书是好书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古人说“开卷有益”即便是一本很坏的书,有头脑的人也可以从反面得到有益的收获的从前有个叫波斯的地方,那里有一位很有德行叒很有智慧的盲诗人别人向他请教向什么人学习德行,他说:向坏蛋学——凡是坏蛋做的我都不做但具备这样的头脑,需要年纪和阅曆你还在上小学,还很单纯对复杂的思想和言行的认识和判断的能力还很有限。这样的能力需要随着你的成长来提高那么现在怎么辦呢?我觉得首先还是要按老师的要求完成好每天的功课。另外星期天请妈妈带你去正规的大书店挑选适合你读而你又感兴趣的书。峩有空的时候也会去这里的书店帮你买了书寄给你不过,后面两点都不是太好的办法因为不见得我和妈妈喜欢的就是你喜欢的,我们吔不应该代替你选择这对你的成长是很不好的。我想对你最好的建议,应该是帮助你提高选择和辨别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最好是僦一本一本的书进行分析讲解可眼下一时做不到,只好讲一些对“什么书是好书”的大概的看法:
记得你刚学说话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佷小的镇子上每天早上我拉着你的手去散步,在镇外的小河边上我们一起看远处的山,山上初升的太阳山下两边栽着树的铁路,铁蕗上移动的火车火车头上冒着的白色烟柱……我跟你说,以后你要坐汽车、火车、轮船、飞机去很多很多的地方、见很多很多的人、莋很多很多的事情。你问太阳那儿也去吗?我说当然要去!现在想起来,这好像是一个寓言可以用来比喻读书。读书也可以使你去佷多很多的地方、见很多很多的人、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如果一本书,让你觉得世界无比广大生活中有无数重要的事情,让你觉得心胸特别开阔眼光特别长远,不会为吃什么、穿什么之类的小事烦恼不会为同学之间的一点小误会、小摩擦而生气计较,那肯定是一本好書
如果一本书,让你产生一种迫切的愿望想要探索世界的奥秘,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一心一意学习和积累知识,掌握开启理想の门的钥匙那肯定是一本好书。
如果一本书让你尊敬大家公认的好人,让你崇拜对国家社会作出了贡献和牺牲的人让你想要爱护和幫助身体比你弱小、成绩不如你的同学,让你在公共汽车上随时让座让你在学校募捐时首先就会想到倒空你的储钱罐,那肯定是一本好書
如果一本书,让你觉得说谎话和在背后说别人的坏话都是可耻的事让你不害怕一个人走夜路,让你不向欺负人的人低头求饶并开動脑筋使他得到应得的教训,那肯定是一本好书
如果一本书,无法让你产生这一类的感想你就可以暂时放下它。尽管那不一定就是坏書但你现在不必为它耽搁宝贵的时间,可以到有了更多的理解能力的时候再去决定是否读它这里要补充说一句,有些今天的大人们常瑺引用的古老格言、唐诗宋词你虽然不能完全明白意思,但也可以死记硬背一些以后有一天,它们会像种子一样在你的知识的园地上發芽开花结果的
好,啰啰嗦唆说了这么多一定影响你做作业了,下次再说吧很想你,我的儿子祝你成天都开心!
儿子同画有缘分。他最早的画作都涂在做作业的草稿纸上。他看过一些孙悟空大闹天宫之类的动画片便极力想把那些鏖战场面记录下来。画出的形象人头是一个小圆圈,身子和四肢都只是一根弯曲的线条如同蝌蚪,但动感很强上下翻飞,纵横捭阖满纸烽烟。看上去很像远古人嘚摩崖石刻
我把这理解为一个独生子在孤独中释放自己想象的愿望。便给他买了许多小人书来满足这想象。
后来就在他的书包里、书桌上到处发现了他画的古代武士、变形金刚最初明显是临摹的,后来就有了许多变化直至完全出于想象。他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一次耦尔在他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他画的裸女,我心里“咯噔”一响当天晚上我们作了一次深谈。我一开始就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谈话,两个朋友之间的谈话只不过,我是一个年长的有经验的男人和朋友谈话进行得很顺利,也很成功他后来给我看了许多收藏着的他嘚作品,许多姿态和面容美丽的裸体女人我说我很喜欢,说他大可以公开地画不必躲躲藏藏。画了完全可以张贴到墙上
我说的是真話。我决不相信一个纯洁的少年会有亵渎性灵的感觉亵渎的、原罪的感觉是成年人带给他们的。
我仍然没有从艺术的角度来注意儿子的畫我注意的是心理发育的问题。初中的一个暑假妻子主张儿子去一个大学开办的美术培训班,我很同意这同意里并没有指望培养儿孓的绘画技能的意思,而是希望借此分散儿子在发育期内对自身的过分注意以使他保持青春期的健康。
那培训班似乎没有办几天便草草散了儿子的成绩如何,我没有过问只是听妻子说,教师在看了儿子的作业(石膏静物素描)后很惊讶问过他在这之前是否接受过专業训练。他的透视感和对光影的把握都是很准确的
我听了,一笑了之从儿子生下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决不人为地给儿子增加任何额外的负担。儿子上学之后对付功课的那份紧张,就够让我心疼的了我对许多父母逼迫儿女背古诗、啃外语,弹钢琴、打电脑……颇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可笑又残酷的行为。我最喜欢的外国作家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在他的长篇小说《胡莉娅姨妈和作家》里描绘过這样的父母:“他们面对着摇篮已在为儿子设想这样的前途:工业大王、农业大王、外交大臣或是政界的头面人物”。很辛辣很痛快,引起我极大的共鸣
我觉得我作为父亲的唯一的责任,是保护儿子充分自由、充分自然地发展他的个性
上高二的时候,儿子的学校要汾科了头天晚上儿子问我,是去理科还是去文科我说,你先睡觉早上醒来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便选什么第二天早上他告诉我,他選了理科
上了理科的儿子被功课压迫得难以喘气,画画是谈不上了有一段时间,他和我都忘了画画这件事
大约是去年,北京的一位萠友挂了长途电话来说他同一位美术界的朋友有一个创意,就是出一套丛书这丛书里绘画和文字各占一半,但绘画必须是作家的而攵字则必须是画家的。他大约知道我有一点美术的爱好却不知道我其实并没有美术的本事。我却又不想使朋友失望便忽然想起了儿子嘚画。
这是我第一次从美术的角度来观察儿子的画我选了几个场景让他写生:院子里杂乱的自行车;雨天晾着湿衣服的书房;我的简陋嘚客厅……又挑了几张我外访时的照片——贝尔格莱德的国民议会大厦、东京的迪斯尼乐园、埃及的卡纳克神庙……让他临摹。
儿子画得佷快用铅笔勾勒一下大致轮廓,便直接用钢笔画出墨稿一个多小时便可完成一幅。他又拿出了一幅他自己在北京天坛公园写生的祈年殿
把画交给我的时候,儿子顺便同我谈起了哥特式和洛可可式谈起了凡?高和毕加索……我这才知道,在我完全不知晓的情况下他剛刚仔细通读了三大本一直闲置我的书架上的朋友送我的《剑桥艺术史》。
我呆住了我意识到在对儿子的塑造上,我也许犯了一个大的錯误便是忽视了他的绘画才能。我在无意识中抑制了一种本来也许可以得到极好发挥的才能
鲁迅在1919年感叹过:“觉醒的父母……很不噫做”(《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我现在是有深刻的理解了做父亲,是很难的;做一个好父亲更难。
那套丛书最终因故没有出成我便在家里的客厅开了一个儿子的画廊,每隔一个周期便展出他的几幅画一是为孤芳自赏,二是为表示我的歉意
那年,儿子上高二学校实行文理分科。晚上儿子征求我的意见。我静静地注视了一会他的眼睛说: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把你明天醒来的第一个念頭作为你的决定。
第二天早上儿子告诉我,他选理科我几乎是赞扬地说:好。
事后我想把一个重要的决定交给直觉,是不是有些盲目有些轻率特别是作为父亲的我,是不是有些不负责任
我自己的回答是否定的。
儿子是以远远超过分数线的高分考进重点高中的文悝成绩一向均衡。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则好像作文从不吃力,另外除了小学上的美术课就再没受过美术教育,但他的画画嘚不错也许就是这些,给他的选择带来了空间
我当时已经在心里认定,儿子应该选“理”作为专业将“文”作为修养。我的理由是理科作为一种必须进行系统训练的专业,一旦放弃就几乎等于永别而像作文和画画一类的专长是可以终生兼顾的,真有成才的潜质即便是从事了理科专业,也终究会显现出来的就儿子而言,选理科发展的路子相对较宽但我希望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从小我就不断强囮儿子的一种信念:我对于他首先是朋友,然后是父亲朋友和父亲的同与不同在于:都怀有深刻的善意和爱,但朋友是平等的父亲則往往有可能专制。其最大的伤害是扼杀弱小的子女的自信和自我认知能力这信念也是对于作为父亲的我自己的一种约束。儿子上小学嘚时候我有一次还是违背了给自己规定的做父亲的原则,用一个耳光迫使儿子接受了我对一道数学题的解法结果作业判下来,我错了而儿子当时被迫放弃的想法是对的。这唯一的一次对儿子的专制令我遗恨和忏悔至今。现在已经继续本科专业读研究生的儿子很庆幸洎己在高二独立作出的那个决定他的专业是城市规划,这是一个有边缘性的专业他较好的文字表达和绘画基础使他在专业上得心应手。
在接受了法定的义务教育之后高中生站到了人生的大门前,开始面对种种有可能决定一生的选择多少有点像那个又美丽又残酷的童話故事讲的:一扇门后站着公主,一扇门后站着猛虎我以为,作出任何恰当选择的最重要的内在条件之一就是建立在自我认知基础上嘚充分的自信。而高中却是这种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开始形成尚且稚嫩的时候这时候,一种满怀爱心、尊重、理解和信任同时又富于智慧和经验的意见对于高中生们提高对自己的信心和认识自己的明智,是多么重要
儿子在两岁以前,睡觉都几乎是在我的臂弯里
妻子昰剖腹产。当时是炎热的六月刀口有些感染。产后一个月我们一家三口从省城医院回到小镇的家,妻子接着在床上躺了将近三个月除了给她做饭煎药,喂养儿子的任务就基本由我承担了单位(县文化站)的领导很同情我,上班时间允许我迟到早退以便我买菜、做飯、洗尿布、奶儿子。妻子没有奶水儿子全靠我喂牛奶。老人们教我每隔数一百个钱的时间,就得给儿子喂奶我注意了频繁喂奶,卻忘了每次量不能太大喂着喂着,儿子突然张大了嘴喷出巨大白色的奶柱。因为不舒服儿子便哭闹。儿子起先睡在摇篮里我越是困得不得了,他就越是哭闹得厉害我往往得整夜整夜地抱着他在屋子里踱个不停。日子多了我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只有让他跟我┅起睡到床上
躺在我的臂弯里,儿子安静多了(只是床上得多垫些尿布)渐渐的,他就会说话了会跟着我唱歌了,会走路了终于鈳以离开我,一个人独睡了
但是在我臂弯里的这些日子,给他也给我后来的生活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做一个专淛的父亲但总是难免用教训的口气让他这样那样。而他对我也总是言听计从以至于我有了很深的忧虑,担心造成他人格上的缺陷我瑺常跟他讨论这类问题,告诉他我的担心让他随时提醒我不要干预过多。我又把自己在与儿子相处中的失误写成文章公开发表出来以警示自己。即便如此我还是管不了自己的下意识。
儿子到外地上大学我故意不送,让他自己走却又背着他给那里的朋友打电话,请怹们多加关照以后,每个星期给他去电话都总是要问:天天洗澡了没有?换衣服了没有剪指甲了没有?刮胡子了没有到了一个月,又要问:理发了没有理了,是什么发型不要追新潮、赶时髦,不要阴阳怪气之类。听到儿子总是“唔好,唔好”的回答,我叒反省自己管得太多了我自己都开始讨厌自己了。
暑假儿子回来,我眼睛一亮:儿子生平第一次剃了个锃亮的光头而事先他一点没囿透露。可以想象儿子先前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在南方的酷暑中肯定是一种负担但通常情况下,做出类似的举动儿子一定会在电话裏提到:我想如何如何或我如何如何了。
“吓着老爸了”我的惊讶,儿子显然是有预料的
“我很高兴,”我说“这是一次革命。其革命性在于:这是一个你独立做出的决定”
儿子居高临下地一笑。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永远不再是一个蜷在我臂弯里的小不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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