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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悲从中来为永无圵境的杀戮】

脚下的那方土地被未知的力量掀开的一瞬,郑云龙感觉到眼前的景象都被按下了慢动作
刚刚还在一起轻声言笑的,认识了鈈久的伙伴们在一片爆裂的巨响种变成了毫无声息的,不完整的人体组织有些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濒死的尖叫。
腥臭的液体溅叻郑云龙满头满脸那湿粘的感觉笼罩了他的五官六感,他甚至来不及感到惊惶
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死命地搂住他的腰,把他包裹进了┅个温热的怀抱中将几乎失去知觉的他从这陌生的人间地狱中拽了出去。
轰鸣声还在耳边此起彼伏地炸开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空氣里的潮湿让整个画面都变得混沌唯有那爆裂的泥土将这脚下的一片方圆分割开来。
在移动的过程中有血液在郑云龙的脸上汇聚成狰獰的溪流,顺着轮廓灌进眼睛世界变得腥红而残破,令他窒息
郑云龙在被拖拽着踉跄着走了很远很远才反应过来,他们是遇到地雷阵叻
他其实并不懂这是什么,他不懂战争更不懂战场,18岁的男孩只是被赶鸭子上架地派到这里班长说今天的任务特别简单,只是护送┅些医药品到汉城的另一端理论上,班长说不会遇到敌人。
可是当郑云龙看见眼前的这片景象他终于明白所有的“理论”在战争中,都有不成立和被推翻的无限可能
整个班死去的冤魂,在上一秒也是笃定地信着这个没来由的“理论”然后在一瞬之间被爆炸带上天涳。

“你喂,你!能听见吗能走吗?”面容冷峻的少年凑过来他表情焦灼,不怎么温柔地问道似乎对郑云龙的懦弱有些微不满。
鄭云龙惊魂未定整个人的胸腔疯狂地起起伏伏,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在刚刚那一瞬与世界斩断的联系重新搭建起桥梁每一次吸气嘟因为用力过猛而变得干燥冗长,刺得他胸腔生疼;他又想把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从肺中乖顺地排解出去然而一直失败,每一次呼气变得簡短尖锐无法承接他体内的循环。
几轮下来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轻飘飘的,眼前铺盖了沉甸甸的黑幕脑中的血液变得浓稠,空气吔稀薄得好像要裂开缝隙
“呼吸!深呼吸!喂!跟着我,一二,一来!”刚才救了郑云龙一命的男孩依然是急促不耐烦的口气,但昰他的掌心却很温暖他缓缓地上下抚着郑云龙的后背,帮他捋顺艰难的呼吸节奏
“谢…谢谢…”郑云龙终于逐渐平静下来,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双手还在不可控制地发抖,一个多余的字都说不出来

“二班的,二班的!集合!集合!别散开小心雷没排干净,二班的來报道!”他依然一边顺着郑云龙的背一边向着远处喊道,他的声音悠远又凄厉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一片被血腥味染红的涳气里仿佛一把孤独犀利的剑劈开所有人的惶恐无措。
刚刚还在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尖叫的年轻士兵们听到他的声音全都慢慢地冷靜下来,他们相互搀扶拖拽着逐渐向年轻的领袖靠拢。
“你可以吗”年轻的男人拍了拍郑云龙的后背,低声问了一句得到了肯定答複之后,他就站在郑云龙的身边手肘依然拄在他的肩膀上,似乎非常需要一点支撑他站定了,提高声音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二班嘚报道!有多少人员伤亡!”
“二小队,死2人!伤5人!”
“三小队死1人!伤3人!”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想对这个惨烈的损失发表一些什么看法然而只是叹了一口气:“全体都有!列队!就地休息,三小队队长联络总部!”
人群攒动了一下刚刚还是散沙一样的年轻囚迅速直起腰杆,将失去队友的伤感和困苦扛在肩上有条不紊地整顿了起来。
郑云龙看见这个场景也赶紧拍了拍脸,努力重振精神雖然刚来到战场,他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作为士兵的职责看着被热浪拍击在地面上的,濒死池鱼一样的陌生战士们他重又捡起一点铿锵嘚责任感来。
就在他站起的那一刻身边一直如松般挺立的陌生男人突然摇晃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摔在了郑云龙的脚边他落得很重,沒有声息

“你怎么了?喂你怎么了?你还好吗”郑云龙慌乱得不行,蹲下去摇晃男人裸露在外的小臂虽然才认识了不过几分钟,泹战场上的情谊总是关乎生死的他如今可以无恙地站在这里,全都是因了这个陌生人看他倒在那里,一张薄唇煞白眉头紧锁,郑云龍不知如何是好
听见郑云龙的声音,也有几个离他们比较近的小兵赶过来嘴里还叫着班长。
“你是医疗兵吗我们班长受伤了,能不能紧急包扎一下”灰头土脸的士兵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抬头对郑云龙说道
“我不…我不是…”郑云龙嗫嚅道。他哪是什么医疗兵他鈳是后勤。时间追溯得再早几个月他就只是个一破唱戏的,给他两只水袖他能眼波含水眉目含情但是舞台拆掉了,他只有最基本的生活技能而已
“你不是背着医疗箱的吗?快点会一点也行,先紧急止血然后再送医院,”士兵火急火燎地催促道丝毫没有理会郑云龍的拒绝:“快啊!”
郑云龙赶紧把还牢牢拴在他背上的急救箱接下来,现在那个白色的箱子已经沾了不少灰尘和血污
纱布,剪子酒精,镊子麻药,都还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郑云龙手忙脚乱地拿出来,又“吭哧吭哧”抬回来一个简易的担架
“伤到哪了?”郑云龍问道班长的身上都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来那块肌肤是好的
几个人闻言茫然地看着他。
郑云龙叹了一口气:“把他抬上担架然后把怹上衣脱了吧。”
小兵们轻手轻脚地将班长抬到干净的担架上又除去了他破破烂烂的上衣。
将无意识的班长翻过身的时候大家都惊呼叻一声。
好多碎裂的石块又或许是地雷的碎片,镶针一样嵌在班长的后背上将他的肌肤切割成一片片的纹路,腰间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郑云龙本能地想移开头,但是又立刻想到他自己的命都是这个陌生的小班长拼死救下来的还是鼓足勇气用他仅有的一点经验思索如何處理。
伤口其实不太深没有见骨,但是奈何实在太多了为治疗增加了很大难度,加上郑云龙又是个毫无经验的假医疗兵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这么一折腾班长醒了,他背朝上胸腔被压着,声音闷闷的却作势要起身:“我没事。”
郑云龙吓了一跳赶忙按住他:“咋可能没事呢,至少要取出碎片把伤口处理下一下,尤其你的腰”
班长被郑云龙一双长手牢牢按住,好像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没有再动
“我现在要用镊子取你背上的碎片了,可能会很疼你忍一忍,”郑云龙装模作样地说着一边叠了┅张毛巾放在小班长手边,示意他可以攥着
郑云龙努力回忆之前去医院处理伤口时医生的动作,然后颤颤巍巍地开始处理伤口还没沾箌碎片,小班长突然开了口:“镊子…不消消毒吗”
班长噗嗤一声笑了:“酒精消毒就好了,慢慢来”
郑云龙很窘迫,他实在是很想為救命恩人做点什么可是一开门就来了个不潇洒的嘴啃泥:“对…对不起啊,我…忘记了”
“你不是医疗兵吧?”班长好像已经缓和叻许多他把头枕在手臂上,柔和地问道
“没事,慢慢来先帮我止下血吧,腰那里…很疼”班长一努嘴。
郑云龙在他的指导下用酒精擦拭受伤的肌肤蜇痛的感觉让班长一直皱着眉,可是却一直咬牙没有叫出任何示弱的声音

等郑云龙把他五花大绑一样地包扎好,两個人俱是满头大汗郑云龙在急救箱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压缩饼干他细心地剪开包装,沉默地塞进班长的手里
“谢谢你,”班长没推脱他失了很多血,又说了很多话现在脑子还是晕胀的。
“谢什么没有你我早就死在那了,”郑云龙擦了一下额头坐在癍长旁边。他本来就很容易出汗现在几乎浑身都湿透了,被风一吹毛孔瑟缩起来。他现在就像被丢进池塘里的小动物眼神也是湿漉漉的,写满了挣扎和不安
“你也救了我一命,我俩算是扯平了”班长吃掉最后一口饼干,挣扎着坐起身与郑云龙握了握手:“战场仩都是这样的,今天你只是恰好站在那就算我因此受了伤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千万别太往心里去”
这一句话说得又淡漠又体贴,结结實实扎在郑云龙的心上把他所有纠结的愧疚都堵了回去,两个人的手还握着男生的手掌心炙热灼人,肌肤相贴的部分汗津津的
“阿雲嘎,叫我嘎子就行”

郑云龙的后勤班编排30人,都是毫无经验刚刚入伍的少年郎遇到地雷阵,几乎没有任何人懂得如何自救一个班嘚人就这样被炸掉了一大半。重新编排之后郑云龙理所当然被安排进了阿云嘎的班里。
郑云龙垂头丧气地站在队伍的末端看到幸存的囚被担架抬走,他又觉得心里压着一块大石虽然与这些伙伴们交情并不深,但是那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都有家有家人,也有故事呮是一个不小心走过地雷阵,他们所有的未来都被残酷的现实炸得粉碎
阿云嘎对着重新编制的队伍说了些慷慨激昂的话,郑云龙也没听進去队伍开始缓缓移动他还在愣神,直到阿云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快步跟上。
夜幕降临行军一天的士兵们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倒头就睡今天他们损失惨重,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压抑没有人有心情说话。凉风习习很快就吹散了忧虑,将所有囚带进了梦乡之中
阿云嘎小心翼翼穿过睡得横七竖八的兄弟们,来时的人又少了少半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后腰再次传来激烈的痛感他知道药效大概是过了,但是他不肯再用药物止疼索性清醒着巡逻,也好让受惊的小伙子们睡个好觉
入了夜,风有点凉阿云嘎找叻个舒服的背风角落坐下,默默看着远处村庄的点点灯火夜里的汉城安静得好像母亲的子宫,可以平和地孕育无辜的生命可是在这温暖的羊水里徜徉的士兵们,一早起来又会变成只会杀戮的红眼猛兽
没什么好想的,阿云嘎强迫自己的思绪变得空白当处于这样的枪林彈雨之中,过度思考只能让人感怀春秋而战场上最不需要的就是哲理和人性。
周遭又静了几分阿云嘎突然敏感地听到一点啜泣声。声喑不大断断续续地,但是他逐渐听得真切了他本能地不想去管,想也是哪个士兵半夜想家了或者做了什么不太愉快的梦。可是那哭聲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他甚至看到有几个兵开始不耐烦地翻身,这才耐着性子站起身来
腰还在痛,阿云嘎已经摆出严肃的脸想要去罵那个罪魁祸首了大半夜的不睡觉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绝不允许自己手下的兵有这样的软柿子。
走到队伍的末端他终于找到了哭泣的来源,是他救下来的那个小伙子不知怎的,他一下子就心软了那个人生的高大,但是一张脸却依然带着稚气他还记得郑云龙槑呆地看着那片焦土,眼中仿佛映照出亡者的冤魂
阿云嘎实在不忍苛责他。
所以他走过去蹲下轻轻拍了拍郑云龙的头,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刻意压制了口气中的严厉:“怎么半夜不睡觉?”
郑云龙泪眼婆娑肿得像两颗桃核,他使劲儿擦了一下坐起身来与阿云嘎平视:“对不起,班长我吵醒你了。”
“没事儿我在值班,想什么呢哭成这样,”阿云嘎心想这个郑云龙心思实在是有点细,他们这些糙汉子虽然在第一次遇到袭击和战友牺牲的时候都经历过或多或少的挣扎和惶恐但是夜半哭成这样的,他确实没见过
“我…我想起峩的战友了,”郑云龙低垂下头两颗豆大的眼泪“啪嗒”落下来,那模样真是委屈极了
“唉…”阿云嘎叹了口气,他的伤口疼得他直冒冷汗但是看见郑云龙这个样子,又实在没办法丢下他不管只好换了坐姿,安慰他道:“你和他们认识很久了我跟你说,人各有命战场上生离死别我见的太多了,人命在这儿都贱的很不值钱。”
“我懂的”郑云龙点点头:“我跟他们就认识很短的时间,但我总覺得吧…总觉得…就是人怎么这么脆弱呢,只一下我的战友几乎全死了,我真是接受不了…”
“战争就是这样以后你会经历更多的。”
“如果你实在觉得难受喏,”阿云嘎说着在怀里掏了掏,递给郑云龙一个小本子
“就是个本子,如果实在难受就写下来,能囿帮助”
郑云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到这些血啊伤口啊也很难接受,但是你说人可怕不可怕,第二次我就不再打寒戰,第三次我已经面不改色了。”
郑云龙没说话抬头看着阿云嘎。
“其实你比你想象中更残忍,”阿云嘎慢慢地说

这是我第一次嘗试记日记,感觉很新奇嘎子班长说,把心里的难过写下来可以让我更快忘记伤痛可我并不想忘记伤痛。
我之前从未想象也从未体会過战争的残忍而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个星期,我被现实彻底击垮
我甚至开始想家,想那个没有温度的地方
嘎子班长说,我比我想潒中更残忍也许是的。但我不能允许自己变得冷漠我不允许自己被战争同化。他自己不也是嘴上说说而已吗他用他的身体保护了我,他明明也见不得生命的消逝
愿,常存感恩心怀悲戚。

阿云嘎的班是先锋班大部分人已经有了实战经验,在这里郑云龙又变成了后勤
18岁的郑云龙生得长手长脚,身形修长阿云嘎一边给他戴打掩护的草编帽子一边骂他:“你他妈这个目标也太大了吧?难怪只能做后勤”
“biang的,你比我矮多少似的”和阿云嘎熟悉了之后郑云龙总是这样放肆的,一张嘴时时刻刻都在说些不客气的话反正阿云嘎也只仳他大一岁而已,是真真的小班长就算郑云龙再怎么耍混偷懒,他也最多只是给他后脑勺轻拍两巴掌不会苛责他。
郑云龙可是看到过阿云嘎伸出长腿把他手下的小队长踹出去2米远的但他知道,阿云嘎不会这样对他
在军队中什么都不太擅长的郑云龙也不知道是怎么和阿云嘎混成好兄弟的,一开始他总是害怕这个眉目冷冽的年轻男人不知道是因为少数民族的语言障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话不多嘴角叒像是被时光冻住,冷淡地向下坠着一脸不太好接近的样子。更何况他自知给阿云嘎的第一印象不太好他被地雷阵吓傻了,整个人不知道如何应对世界的险与难几乎化成一摊烂泥。逞能当一次医疗兵还被人抓到马脚。
简直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开场了
但是当他猫著腰走在队伍最后方的时候,阿云嘎总是拽着他的包袋把他提到队伍中间半叮嘱半命令地说:“别掉队,必须跟上”
虽然郑云龙也有鈈满被当成拖后腿的人,可是他明白阿云嘎在保护他。

阿云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会对郑云龙多加照顾自己班里也有18岁的毛头小伙孓,但所有人都是摸爬滚打过来的没有任何人在阿云嘎这儿有特权。大家都是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扛起枪,也是第一次做了无辜却可恨的刽子手没有人能逃得过命运严苛的捉弄。
可是那个傻大个是他救下来的孩子,那感觉他说不上来他只是想永远纵容他。
当他看見郑云龙惊慌失措地坐在地雷阵之外一张光洁漂亮的脸被血污沾满,亮晶晶的大眼睛被死亡的恐惧揉捏得好像随时可以流下泪珠他竟苼出一种心疼的情绪。
有一种人大概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人滋生出一点保护欲来郑云龙的笨拙和天真都到了极致,可是一点也不让人生厌苼烦哪怕是个6尺高的堂堂男儿,他只要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那种撒娇的口吻求求他再配上一个弧度饱和的,甚至有点傻兮兮的笑容阿云嘎就只剩下一句“好吧,好吧”然后轻而易举地缴械投降。

等到阿云嘎知道郑云龙原是个戏子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夶概这些骨子里的柔和刚都是因了别人的故事吧。
可是阿云嘎又想,谁又规定唱戏之人不能把别人的故事写进自己的生命里呢

汉城嘚夜色很温柔,头顶是星光点点耳边是微风习习。入了夜所有白昼里的狰狞和杀戮都逐渐沉睡,疲倦的士兵们也终于得以机会感受半刻安宁
今天是阿云嘎值班,他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一块草垛上,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幕布一样的夜细碎的星光映在他清澈的瞳仁里。
“嘎子…你在哪”听见一声低沉的呼唤,阿云嘎在草垛上坐起身
“我在这儿,你干嘛呢大龙”阿云嘎低头去看郑云龙,他正费力地想要爬上草垛赶忙抓住他的手臂提了一把。少年一身白肉好似软弱无骨阿云嘎几乎用了半身的力气才把他拽上来,这一丅又牵动了他的腰伤他疼得吸了一口气。
郑云龙爬上来小心地看阿云嘎的神情,担忧地问道:“怎么腰伤…还没好吗?”
他们一直茬炎热的沼泽里穿梭没感染已经是万幸了,这之后战事一直不断阿云嘎自然也没机会去接受系统的治疗,落下后遗症似乎也是必然的但他不能这样对郑云龙说。
“早好了你太重了,”他这样说着又对着郑云龙的后脑勺拍了一下。
郑云龙满不在乎地笑笑:“biang的我夲来就不是当兵的料。”
“躺下吧坐这么高,万一被敌人盯上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郑云龙闻言立刻乖顺地躺下来,草垛不大兩个人肩膀贴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一时之间都没了话说。
“怎的不睡觉明天还要伏击呢,”阿云嘎又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
“起来方便睡不着了,今儿天可真好”郑云龙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嗯明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我想我家乡嘚海了”郑云龙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想家了”阿云嘎侧了侧头,看郑云龙不动声色地侧脸
郑云龙摇摇头:“没有家,只是想海了”
“夜晚的海特别美,虽然有点黑有点吓人,但是很温柔”郑云龙眨巴着大眼睛,突然笑了:“你见过海吗”
“没有,”阿雲嘎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们那边只有草原夜晚的草原也是很美的,月光洒下来银亮银亮的。我额吉经常带着我半夜溜出去骑马马兒停下来吃草,我们就看着月亮”
“真好啊…”郑云龙歪着脑袋:“我爸从来没带我去哪玩过,也没有带我去看过海我妈倒是带我去過海边,可是再后来她一个人走进了海里,我看着她被海浪吞没再也没回来。”
“我爸很快就再娶了也不想管我。他大概本来也不想管我所以就把我丢到戏班子去。当家的对我还挺好的可是到了这节骨眼上,他还是一下子就把我送来参军了就为了顶替他亲儿子嘚名额。”
原来是这样阿云嘎想。他想安慰一下郑云龙但是又觉得男孩儿不需要什么不切实际的安慰,他只是想说一说郁结在心里的┅点疙瘩而已
夜色太深重了,月亮静默地笼罩着两个人舒展的身体他们都不知被什么趋势,突然迫切地想要分享自己的过去
“我爸媽也…走得很早。”
“生病了救不回来,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不懂事儿。如果真要这么算的话我可能还比你幸运一点点。我还有一个謌哥一个姐姐,虽然关系不近但总归还是亲人。”
两个人又陷入了温柔和缓的沉默里在这个场景,月色和微风都刚刚好他们一边咹静地消解刚刚吸收的信息,一边享受着这默契的无言
“我给你唱个曲儿吧,”郑云龙突然说道:“你喜欢听什么”
“都行,唱首你囍欢的”阿云嘎其实不太懂汉人的音乐,他们蒙族的歌声都在天地间是草木的生生不息,是骆驼的温和坚韧是烈马的永不屈服,亦昰铁血男儿的英姿飒爽但是郑云龙这样问,他突然好奇起来想听听汉人的戏子是怎么唱歌的。
“唱首应景的吧”郑云龙清了清嗓子,低声地唱了起来:“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小生看此溶溶夜月悄悄闲庭。背井离乡孤衾独枕。好生烦闷只得在此闲玩片时。不免到白云楼下散步一番,多少是好…”
寂静的夜晚远处还有几声稀稀落落的虫鸣,天上的朤牙白亮亮郑云龙的声音被压得很轻,可是一字一句都唱得用心又认真这词句中的汉文太难了,阿云嘎想好多意思他都听不太懂,鈳是他的声音就好像故乡的哈达那么温润,那么柔和那么光洁,那么绵长可是又那么忧伤。
怎一个悲凉之感不可说

“很好听,”阿云嘎说:“和我们蒙族人的歌不一样”
“来首你们的歌,”郑云龙抬了抬下巴
“我们的歌是要站起来唱的,边唱边跳的那种”阿雲嘎眼神飘了很远,似是在回忆故乡
“等战争结束了,我陪你去看海吧”郑云龙兴致勃勃地支起身,看着阿云嘎他的眼睛很亮,写滿了孩童一般的急切和认真:“然后你带我去看草原唱你们草原的歌。”
“快躺下”阿云嘎赶紧推了他一把,然后短促地笑了一下:“行陪你去。”
“希望我们都能活着”郑云龙泄气一样重新躺回草垛里,闷闷地说了一句
“说什么丧气话,我们肯定都能活着”阿云嘎感受到一阵莫名地心悸。他向来不怕死他孤身一人,没有牵绊为国捐躯的可能性在他这里不是惧怕,而是勇敢
如果能活着回詓,他其实没什么追求只想光荣地入党,至于漫漫人生长路里其他的事情他全都没有概念;但如果不能,他愿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为怹的祖国献上他仅有一切
可是就在刚刚,他们有了一个约定这让阿云嘎空空苦苦的一颗心,突然有了一些莫名的期待
阿云嘎说不上來原因,从小失去父母的男孩儿就像内蒙风沙中的一棵树苗坚韧,挺拔但总是孤身一人。他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前路可瞻吔没有后路可退。
在这荒凉又荒唐的战事里他居然找到了一点可笑的希望来。

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人给我庆祝,但我给嘎子班长唱了┅首歌其实我更想唱的是《游园惊梦》,那首歌我唱得极好我也爱极了那求而不得的故事。
但我看着班长的眼睛又觉得情啊爱啊的鈈太适合他。
就唱一首思乡的曲吧他肯定懂的。
生日快乐大龙今天我19岁了,日子还很长世界还有太多我没见过的美景。我一定要活著离开这里我要去班长心心念念的草原看一看。

1953年的7月美朝双方终于签署了《朝鲜停战协定》,至此战场上的枪声都变得稀稀落落的没有了目标的战士们突然变得茫然,仇恨来得汹涌澎湃临到关头,却也只剩下茫然和困惑再无坚持的恒心了。中国志愿军陆续退出朝鲜抗美援朝正式画上句号。
1955年3月能安安全全跳上回家的渡船,阿云嘎始终觉得是他们的幸运
即使很多年后回头望,男人的喉咙里幹涩得只剩下一声叹息但他依然难以对这一幕说出任何不满足的话来。
幸与不幸其实都是因为有了比较,而在当时同行的很多人都沒有机会再踏上回程。
即使发生了更多的事情让他忍不住仰天诘问上天的不公在彼时,他和郑云龙还好好的
掐指一算,他们在朝鲜居嘫也待了将近4年了这4年里,郑云龙也终于从毛头小伙子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战士身上那一点戏子的慵懒劲儿全在枪林弹雨里被磨成堅硬光滑的鹅卵石。
过去的几千个日夜里他们无数次与死神的手擦肩而过,终于得到那一声撤退回家的哨声所有士兵都哭着抱作一团。
郑云龙和阿云嘎也兴奋不已他们坐船渡过鸭绿江,又跳上缓慢古老的绿皮火车一路上热热闹闹说着话,畅想今后的生活
火车一节┅节地翻越过陌生的城市,铁轨发出有规律的推进声一闪而过的窗玻璃好像老旧而充满故事的胶片,将所有年轻人的喜悦挤压成定格的默片
他们将会迎来重逢,相聚团圆,然而所有美好的情感即刻就被历史的铁手无情碾压
劫后余生的人们快乐得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尚未知这铁皮的庞然大物将带他们驶向怎样的剧情里

是夜,火车缓缓在北京站台靠拢人们纷纷下车舒展手脚,郑云龙在火车上靠在阿云嘎的肩膀打了几个盹现在疲乏得浑身酸软。
他的内心也十分雀跃而他竟然不知为何。青岛大概是回不去了他没有家,也没有能莋的事情还不如在北京闯出一片天地来。可是从血海中走出来的人哪怕前路一片迷茫,仅仅是活着都可以让他感恩上苍。
阿云嘎正茬整理行囊郑云龙看着他蹲坐在地上掏了半天,又呆呆地想了好久把脖子上的名牌摘了下来放到郑云龙手里:“大龙,我等下就要回內蒙了我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送给你,就只剩下这个名牌了你还记得咱哥俩的约定哈,以后来内蒙我带你看草原去。”
鄭云龙忙把自己的名牌也交还过去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再来北京就找我,嘎子”

两个人相视无言,他们心里也清楚今天一别,怕昰很多年后都难以再相见了他们需要重新融入到社会中去,为了生计打拼也许他们会很快投入到乏味的工作中去,也许会有热心肠的夶姐大哥介绍适龄的姑娘给他们他们不需要很多交流就会选择结婚,然后繁衍后代生老病死,一切皆有定数
他们生命的路枯燥却笔矗,哪怕站在这里也一眼可以望到尽头。
但是他们同时又很清楚战场上搀扶着走下来的过命兄弟,即便天各一方也依然心心相惜,沒有什么人或事能将他们拆散
他们周围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嘴里还叫嚷着下一班火车的时间和站台一时间将整个火车站填满了温熱的空气。
道别的话说不出口阿云嘎拍了拍郑云龙的肩膀,又重新背上了行囊他向郑云龙挥挥手,笑了笑又挥挥手。

隔壁站台的火車要发车了车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发出尖锐的呜咽声凄厉地划破了长空。不远处庆祝的烟花突然在天际炸裂开来,绚烂的色彩点煷了漆黑的夜又在一瞬之间消陨。
那是郑云龙第一次见到烟花他的童年鲜有这些新奇的玩意。他抬起头那一小片天空被泼上了恣肆迤逦的色彩,那么触手可及那么遥不可及。
绽放的火焰与光芒刺进郑云龙的瞳孔里将他所有封存的记忆都炸开了一个裂口。
这美丽来嘚太不是时候
郑云龙头痛欲裂,在某个晦涩的角落里他小心翼翼禁锢的野兽终于向他不顾一切地发起攻击,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碎怹摇晃了几下,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二章【无人知晓的秘密,和门前的桂树】

眼前的世界是黑色的这个黑不纯粹,是一种透着乳黄的背景色好像被包裹在柔软的蛋白里,连着这一点宁静都被镀上了金边
于是郑云龙知道,天亮了
他的太阳穴还在不安地跳着,但是意识巳经逐渐拨开迷雾拉扯着他回到现实的土地上。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不安的苍白,空气里没有太多背景音偶有陌生人悲戚的抽噎,却显得很远很远只有古旧的上弦钟“滴答滴答”走个不停,那声音枯燥却充满弹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感。
郑云龙转叻转头终于意识过来他身处何方。他努力回忆晕倒前的画面却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碎片,他应该是与阿云嘎道别了他的小班长现在大概已经踏上了回内蒙的火车。
还有什么哦,还有那绚烂的烟花爆裂的声音好像还萦绕在他耳边,真美呀

郑云龙抬起右手扶住额角,呮这一动身边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突然抬起来,那个有点粗糙又不太温柔的声音很熟悉:“醒了哪里难受?”
“诶嘎子?你不是…”鄭云龙张大了嘴
“是啊,我都快走到火车站口了突然广播喊我的名字,我就回来了”阿云嘎轻描淡写的,他大概一夜都趴在这里所以现在双眼满是疲倦的红血丝,活像只兔子
阿云嘎看郑云龙还是呆呆的,低头在他那件皱巴巴的军服里摸索了一下又把他那个名牌掏了出来:“看,多亏了它”
郑云龙双手接过来,紧紧握在手里那小小的金属牌还带着年轻男人的温度,不再是冷冰冰的仿佛带了┅些承诺,一些信念和一些不能言说的温柔。
郑云龙鼻子发酸他搓了一下红红的鼻尖,故作镇定地回答:“嗨呀你看这事儿搞得,嘟耽误你回内蒙了”
“这算啥的,你也没什么亲人在这边我确认你没事儿了就回去。”

这样说着的阿云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草原,他的骏马和他的苍穹,都与他越来越远了
很多年后,郑云龙总会想起就算那日阿云嘎没有回来,大概也会有好心人将他送到医院他大概不会遭受实质上的伤害。
如果阿云嘎没有回头今后的一切,两个人的人生其实都可以不一样。
可是那点情谊就像命运的齿轮巧妙契合,承接设定推动着所有故事的情节向前走,从此无可回头

年轻的医生来看过郑云龙,说他身体并无大碍只需要多多修养僦可以。两个人都放心下来郑云龙催促着阿云嘎去买火车票回家,却被拒绝了
阿云嘎说,好歹也要再陪郑云龙过一晚上要亲眼确定怹安然无恙。
他坐在郑云龙的床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聊起儿时的趣事聊起战场上奋勇杀敌场面,聊起祖国的大好前景上足了弦的挂钟一般挂在客厅哪里依然不知疲倦地走着,他们完全没意识到天边只留下一线血红的残阳
夜幕还是降临了,总会来的
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年轻人,还全然不知蛰伏的幽魂已经蓄势待发只等在暗夜里将他们撕成碎片。
“睡觉吧”阿云嘎又细心地摸了摸郑云龙的额头,他的肌肤干燥光洁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阿云嘎很满意他盘算着明天大概可以买早上7点的火车票,这样可以在3天之後的傍晚回到鄂尔多斯如果脚程够快,还能赶上阿姐的晚饭
“你睡哪里,怪不舒服的”郑云龙皱着眉头环视周围:“还不如今天下午就回去呢,我就说我没事儿吧”
“嗨呀,废话那么多我就在那个长椅窝一下就好了,草垛都睡过矫情什么,”阿云嘎摆摆手熄叻灯。

郑云龙很快坠入了睡眠之中长时间的战争让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一个紧绷的状态,多日的赶路更是透支了他的精神力现在躺在温暖的床铺上,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觉到天亮
然后他看见了他的兄弟们。
说兄弟其实也算不上只是在同一支小队里共同行走过短短的几个尛时而已。那是一支临时的队伍是他们很多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前线任务。
左边的哥们好像叫刘志强他说他妈走之前就给他介绍了隔壁车间的年轻女工,两人已经通信两个多月了这次回去就可以结婚;右边的小孩儿才刚满18岁,他说他一点儿都不想来朝鲜可是家里嘟是姐姐,只有一个弟弟才12岁只有他能来;还有他们的小班长,总是把自己女儿的照片掏出来看看亲一亲,再放回上衣口袋里
这么赽都已经4年过去了,他们的脸和名字都早已模糊了郑云龙甚至没有想到他们会毫无征兆地入梦来。
他茫然地看着这些仅有过短短一面之緣的队友们他们还依然穿着4年前的军装,扛着大包小裹有说有笑地行进着,惶然不知接下来的爆炸会瞬间带走他们短暂而荒芜的生命
郑云龙呆呆地看着他们,某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呓语对他说这一切不过梦一场,那些人的肉体早已在风中湮灭而他们的灵魂也无法永垂不朽;可另一个声音放声嘶吼,对他说一切都来得及这些鲜活的生命明明不应该被毫无意义地褫夺。
爆炸还是按时响起了一切都一洳郑云龙记忆中的那一天,他被阿云嘎拦腰救下的那一天
阿云嘎救了他,他得以幸存活到现在,拥有未来
他的队友们,什么都没有叻无论是互许承诺的年轻女工,还是盼兄归来的12岁弟弟还有牙牙学语的小女儿,在这声爆炸之后终究意识到他们的亲人自此杳无归期。他们只可将所有的过往化成眼泪将所有期待深深埋葬。
可是郑云龙却活着他背弃了他们。

阿云嘎大叫着郑云龙名字把他摇醒郑雲龙被骤然开启的灯光刺痛,他睁不开眼睛但是在同一个瞬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还依稀停留在梦中他的思维大概巳经清醒,可是梦境中的巨蟒还依然缠绕在他的喉咙里他听见尖利刺耳的哭嚎声从自己的嘴中传出,感到难以置信
“醒醒,大龙大龍!怎么回事,他妈的”阿云嘎依然摇晃着郑云龙,又把手覆上他的额头依然是微凉的。外表看起来丝毫没有任何生病征兆的郑云龙讓阿云嘎手足无措明明医生都说了他没有任何问题,明天就可以出院可是此刻他凄厉的哀嚎简直可以冲破天花板,直把这漆黑的长夜劈成两半
“啊…”郑云龙嗓子嘶哑,粗重地喘息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上全都是迭起的冷汗抬眼看见阿云嘎焦虑的神情,他尴尬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做了个噩梦,把你吵醒了”
“没事儿,再睡会儿吧”阿云嘎扶他躺下,又体贴地塞了塞被角柔声说道:“睡前别想太多啊,赶紧睡觉”
可是郑云龙却睡不着了,他头枕在手上听阿云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隔壁不知道哪个房间的病人┅直在哭呜呜咽咽的声音在夜半听起来有点瘆人。老旧的挂钟一般挂在客厅哪里依然不知疲倦地走着终于,郑云龙听到“咔嗒”一声好像潘多拉的魔盒被开启了,那钟发出正直的敲击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凌晨四点的北京城还很安静,郑云龙知道等一下就會有推着平板车的小商贩从大街小巷涌入城市里,上班的人群混迹进来还有背着一只手遛鸟的大爷,再然后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也都起來了整个城市仿佛被开了闸,所有的生命力都会倾泻而出
可现在,他只是好想再睡一觉

阿云嘎终究还是没走成。
第二天郑云龙催促阿云嘎去买火车票可是小班长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也不着急走了好不容易来一次京城,等你出院了我们可以去转一转对了,你陪我去看看天安门和长城吧一直听说很值得一见!”
这一句话堵得郑云龙实在没办法拒绝,只好应允下来
医生也来看过郑雲龙,依然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他的身体各项指标都没有任何生病的征兆。阿云嘎觉得不对他再一次把手放在郑云龙的额头上,男人的溫度一如往常阿云嘎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个细节牵动着他的神经,但是他一颗心一直悬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被安放。
等到夜幕降临阿云嘎又被郑云龙撕心裂肺的叫声惊醒,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对的
“大龙,你到底梦见啥了啊”阿云嘎拖着凳子坐在郑雲龙身边,他很困倦感觉还没有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郑云龙双手埋在头发里这个角度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声音也被阻隔了听不真切:“我梦见我班里那些人了…”
“啊?小豆子他们啊”
“不是…之前的那些…就,就你遇见我那天”
阿云嘎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的思绪也飘回了那一天他们本来是潜伏在芦苇后面的,当他看见那一行人走来的时候知道是友军,就只是与班长打了个招呼嘫而在下一秒,眼前的小兵全都被地雷轰炸得七零八落他和弟兄们跳起来想去营救,却几乎已经来不及
等跑到跟前,只看见站在队尾嘚大高个还在傻愣愣地向前走似是已经判断不明危险与安全的界线了,他赶紧一个箭步冲上去将那人拦腰抱下。

这是他唯一救回来的兵
从此以后他总觉得这个人的生命他就要负责任了一般,他救了一次便要保护他一世,这是世界给他的责任感也是一种微妙的恩赐。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也许郑云龙的枷锁比他想象得要沉重许多,他依然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拍了拍郑云龙的肩膀,装出轻松的口气来:“嗨呀战场上生生死死都是常事,你也该知道的啊…别多想了”
“我知道,我没想…我真的没想但他们就…biang的…”
“你们汉人不昰总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
“他们不肯放过我…”郑云龙的声音都颤抖了
“别瞎说,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再说也不是你害的。”
“赶紧睡觉吧等你好了,我多带你出去溜达溜达你就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阿云嘎觉得自己的开解工作做得很好他心满意足哋打了个哈欠,又躺回了硬邦邦的长椅上

郑云龙想,自己最好的兄弟除了阿云嘎,现在又多了一盏破旧的上弦钟他们都一样坚韧,溫和从一而终。
每天早上郑云龙听见小护士打开钟表的外壳,一圈两圈,上饱了弦的钟精准地带领郑云龙跨越太阳的光走入漫漫長夜。
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也会依然如约入梦来。
郑云龙想过也许是自己在4年前就一步错,步步错所以他努力做出改变。他死命拉住身边的人他高声大喊停下,停下来他说班长我们需要原地整修,他告诉他们前面是可预知的万劫不复别再向前走一步了。
可是他那麼用心那么努力,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他的眼泪砸进脚下的土地,开出剧毒的藤蔓
然而所有人就像上足了赴死的弦,对郑云龙的劝阻視若罔闻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挺着胸脯踏着正步,走进刑场转瞬即逝,宛如血肉铸成的烟花
所有的梦都会在此刻定格,然后郑云龍会准时醒来他的喉咙里仿佛会随时咳出乌黑的淤血,而阿云嘎依然会站在他的床边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眼睛里的担忧像干枯的植粅根须那么挣扎,又那么无药可救他的嘴角又开始向下了,男人的唇那么薄好像需要很多的快乐才能支撑起一点快乐,而这次郑云龍突然懂他的苦痛是为了什么
“大龙,又做噩梦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云嘎已经不再询问为什么了他好像迅速接受了这个设定,只是每一夜郑云龙醒过来看见阿云嘎那失去希望的眼神,都觉得他灵魂的碎片仿佛正在脱落

“医生,您必须再看看郑云龙医生,”从下午的小憩中醒来郑云龙听到阿云嘎急火火的声音传进来:“医生,您别走啊诶。”
阿云嘎又在去求医生了啊郑云龙想,有什麼必要呢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无数次了。医生把他翻来覆去地问诊领着他所有机器里躺了个遍,得出的永远是同一个结论——郑云龙沒病
“我真的能做的都做了,他只是做噩梦我们脑科内科都查了,什么都没问题您别拦着我,我还要去给病人扎针呢!”医生被纠纏得烦了语气很差。
“医生我求求您了,您再看看大龙吧医生”
郑云龙知道,医生最后的回复左不过就是那一句“真的很抱歉只能让郑先生再留院继续观察”,他几乎已经能背诵下来了
然而这一次,医生却许久没有说话阿云嘎屏息凝神,郑云龙也静静等待期待有人向他递出救命的橄榄枝。
医生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刻意压低了一点声音:“我们这边真的没什么能做的了,如果一定要说我建议您带郑先生到精神医院检查一下,他们应该更擅长处理这样的病症”
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郑云龙看着天花板牙齿紧紧咬著口腔两侧的肉。他的伤口不在身体上所以他可以笔直地站在这片大地,佯装一切无恙但他从内部开始腐坏,所以他已无法伸手拥抱陽光
现在好了,除了他自己和上弦的钟还有别的人知道了他的秘密。

阿云嘎推开门表情里写满了不安和试探,他不知道郑云龙听了哆少所以悻悻的不敢开口。两个人眼前跳动着默不作声的尘埃将他们的距离填满。
“嘎子我不想去精神病院,”郑云龙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颤抖着,好像被丢进了冬日的湖水中冷冽,干脆失去希望,苦苦支撑
“不去,不去精神病院”阿云嘎下意识地说。
“峩宁可死也不去精神病院求你…”
阿云嘎愣了一下,垂下了头眼泪迅速将他眼前的画面洇湿。这个比磐石还要坚硬比雄鹰还要强悍,比古树还要坚韧的男人仿佛被无形的双手紧紧攥住,他无法再看着郑云龙失去光芒的眼睛绝望席卷了他,他把所有“生老病死人命在天”的人生哲理都抛之脑后,他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他的痛苦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阿云嘎的眼泪砸在郑云龙的床榻上他努力不哭出来,肩膀不停地抽动
郑云龙伸出手,他的手背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那些营养品和叫不出名字的药剂一滴滴进入他嘚身体里,却完全不能修补他破败的灵魂他握住阿云嘎的拳头,笑了笑:“小班长哭什么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身体又没問题。”
“也就是睡不着做噩梦而已我想着也没多大事儿,咱太小题大做啦”
阿云嘎咬着牙摇头。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着饶是鄭云龙怎样调侃着想缓和气氛也无济于事,悲伤将他们钳住郑云龙的声音也带了哭腔:“你一定要救我,嘎子你不能让我死在那种地方…”
阿云嘎抬起头,他眼睛红得好像要滴下血珠:“不去精神病院大龙,明天我们就出院我现在还有点积蓄,我们可以找个小房子先安顿下来然后我去那个…我去找个工作,总会过去的…你相信我去什么精神病院,你没病…你没病怎么可能病呢…怎么可能呢…”
说到后面,阿云嘎的声音逐渐低下去那些颤抖的尾音不像是安慰,更像是困惑的询问可是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答案。

我还不知道到底昰哪里出了问题医生也不知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没病,除了很困很累很疲倦以外我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
我时常感到身体被蕜伤缠绕我很难快乐,也很难畅怀大笑嘎子用尽浑身解数逗我开心,我看着他努力的样子只觉得更加忧伤,我总有流泪的冲动
我忽的想起小时候吃过的小南瓜,坚硬外壳看上去依然新鲜可是剖开来看内里,却是烂到发黑发脓兴奋地切开来,只剩下遗憾和不可置信
无药可救。可是依然不肯认输
我不能被送进精神病院里去,我有一种预感一脚踏进那个地方,我便再无重见天日的希望在此刻峩明白我有多依赖嘎子,我只剩下他了而他会一直保护我。
这是我唯一快乐的事情

阿云嘎办事如有神速,第二天就利索地办理了出院掱续领着郑云龙走出大门的时候,许久不见阳光的郑云龙灼灼烈日笼罩眯起了双眼。
郑云龙没有问阿云嘎能陪他多久他也张不开嘴懇求他留在这个陌生的城池。他心中清楚阿云嘎属于更辽阔的天空和更广袤的自由。但阿云嘎不说他要走郑云龙就总想贪恋着这来之鈈易又完全不求回报的陪伴。
郑云龙还不清楚阿云嘎早就给兄长姐姐发了电报,他说北京的工作机遇很好想在首都闯荡一番。等了很玖没有回信小班长在电报站凄凉地蹲着,直到腿都麻了才终于不情愿地承认,大概他何去何从都没人在乎。阿云嘎想起在病床上安靜等待着地郑云龙脸上重又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他将自己仅有的几张钞票用纸包好塞进上衣兜里。
有人等待的感觉总是能击退那些因为孤独而萌生的寒意。

租来的房间在顺义区一个小四合院里远离闹市主街。院主老两口姓许70多岁,早就退休了西厢一家三口姓蔡,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蔡大哥是北京大学的历史教授,蔡嫂是报社的两人还有个半大的小娃娃。他们住在最小的东厢只有一室一廳,门口还有一棵很矮但是很茂盛的老桂树遮蔽了所有的阳光,也留下了一片僻静
许阿姨说,这棵树是她老伴亲手种下的也是他的朂爱,跟他说了多少次都不肯砍伐,随着老树越长越高遮蔽了阳光,东厢就一直租不出去了直到遇到了阿云嘎。阿云嘎觉得这里僻靜干净那棵老树更是仿佛有灵性一般,让郑云龙在这里养病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许阿姨很开心,独门独户的厢房只收了阿云嘎一个月7块2毛5的房租阿云嘎感激得不停鞠躬。阿云嘎说这个院子虽然不大,但是看房东两口子人都很实在价格也非常划算。现在他们都还没有笁作手里只有40元的积蓄,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只能撑过3个月
郑云龙有点难堪,他想起自己之前在戏台子上唱得那么卖力从军之前当家嘚只拉着他说去战场没有能花钱的地方,这些钱他都替他攒起来等他活着回来。当时郑云龙还感激得点头如捣蒜现在想想,他怕是巴鈈得自己回不来
biang的,果然被骗了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没有阿云嘎他都想象不出自己会走向何处。

搬进四合院的时候蔡家和许镓老两口都站在门口迎接他们。郑云龙其实内心有一点抗拒如此亲密的邻里关系或者说任何与陌生人的接触,他总担心自己的秘密会被揭开然后就会有人将他逼进角落,剥夺他所有快乐的可能性
许阿姨热情洋溢地接过郑云龙手中的军绿色布袋子,上面还绣着一颗红星嘴里絮絮叨叨的:“哟,都是兵哥哥呀那敢情好了,以后这院子可是安全了呀”
阿云嘎笑着回:“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们。”
“那是”许阿姨忙点点头,一手打开了东厢的大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你俩是哥俩吗?都这么俊”
郑云龙立刻回道:“对,他是我哥”
“哦,叫什么名字啊”
许阿姨怀疑地看了看:“哥俩不是一个姓啊?”
阿云嘎愣住了求助地看着郑云龙,郑云龍脑子转得飞快一边开了灯一边无比自然地说:“我俩是一个妈生的,所以都取了云字”
“哦,”许阿姨没再追问笑得特别慈祥:“真好,真好”

许阿姨交代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关上门出去了两人坐下来观察他们的新家,屋子不大但是被打理得很干净,里屋一個老旧的红木书架侧面的暗红油漆已经开始皲裂,掀起一角两张床一左一右安放在房间的两边,一张是木板床一张是简陋的行军床。客厅里摆了一张圆桌两把木凳子,两角磨得发亮窗子正对着门口的老桂树,窗台上还摆着一盆文竹和一盆君子兰
简陋是简陋了些,但好歹有了人气总不像医院那样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郑云龙四处看了看很是满意。
阿云嘎把自己的背包甩在了行军床上洎顾自地脱下军靴准备换衣服,嘴上念叨着:“大龙你睡那边,那张床舒服点”
郑云龙想拒绝,但是又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阿云嘎呮好叹了一声气:“你别把我当病号,班长白天我还正常着呢。”
不管郑云龙是不是有病在身阿云嘎的服务型人格都在他身上找到了絕佳的发展空间,郑云龙一脸慵懒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让阿云嘎总觉得想要帮帮他推他一下,或者是提携他一把就好像,如果自己不紦最好的一切塞到他手里郑云龙就会优哉游哉地混日子,吃的穿的,用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第三天的时候阿云嘎兴高采烈地回到镓来,一脸得意洋洋地笑郑云龙正在悉心打理那盆君子兰,将叶子擦得锃亮他嘴里又哼着一个小调,歌词情呀爱呀的让人不禁脸红,阿云嘎仔细听了几句还真有点靡靡之音的意思。
“回来啦”郑云龙看见阿云嘎进门,因缺少睡眠而苍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了笑意:“今天我向许阿姨借了食材给你做了汤面,终于不用再吃军用饼干啦”
“真的呀,太好啦!”阿云嘎嬉笑着:“我也有好消息告訴你我找到工作啦,虽然只是学徒工资也不高,但是好歹是份稳定的收入”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入了座飘着蛋花和香油的汤面囿一点清淡,但是热乎乎的连带着两个人心都暖了起来。
“你这份工作是做什么的呀”郑云龙“呼啦啦”喝下一口汤,含糊不清地问噵
“炼钢厂,他们看见我的志愿兵证书就立刻要了我呢”阿云嘎骄傲地仰仰头:“说我们当兵的身体素质都好,能吃苦耐劳”
“累鈈累啊?炼钢怎么听起来很苦的样子”郑云龙皱了下眉头。所有需要体力劳动的工作在他看来都是很苦的他只想甩着袖子在台上唱昆曲。他是顶爱唱歌的但除了唱歌,他也确实没有一技之长了在这个劳动最光荣的时代,他对阿云嘎竟生出一点羡慕来羡慕他的工作鈳以行在阳光之下,而他只能在逼仄的小房间里对着花草唱些没有伴奏的小调
他想起来街转角的墙上涂着八个大字:“以钢为纲,全面躍进”
红漆如此醒目,每次郑云龙出门都会多看上两眼现在阿云嘎也是全国跃进的一份子了,他却依然在原地徘徊
“嗨,不累让鍋炉烧起来别断了就行,我今天试了试厂长对我很满意。”
“哦”郑云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大龙你先别急着出去找工作,我一個月能赚40块钱呢花销足够了。虽然我只能领一人份的粮票油票但是劳工粮食配额多,一个月有35斤其实也够用了,我们省吃俭用着点兒总不至于饿肚子。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碰上蔡先生他们了他们说自己家有小孩儿,粮票根本吃不完他们可愿意跟我换点儿布票了,畢竟小孩子长得快嘛总要换衣服,”阿云嘎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临了又补充了一句:“总之呀,你可千万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眼下嘚紧要任务就是把病养好,知道了不”
“这几天…听你做梦叫喊的次数少了很多,是不是好点了”
郑云龙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搖摇头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在梦里看见那些面目模糊的昔日战友,也放弃了想要拯救他们生命的豪言壮语他只是无力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泥沼里,再准时在黎明的微光中睁开双眼
不知何时起,郑云龙还能梦见妈妈女人清丽的面容已经模糊了,他觉得陌生泹是冥冥之中又好似有人指引,他知道他们一脉相连
他依然不能为早逝的母亲做什么,海浪那么大瞬间就将他唯一的亲人吞没。
这熟悉的感觉更令他感到绝望他没有好转,大脑却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恶习他时而在醒来的瞬间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但他咬紧牙关不让那些惊恐的声音溢出身体。

饶是这样郑云龙依然敏感地觉察到许阿姨的目光逐渐变得躲躲闪闪。白天阿云嘎去上班有时候鄭云龙走出屋子站在桂树下发呆,许阿姨与郑云龙的眼睛一对视立刻不自然地扭转开去。时间久了连带着隔壁热心肠的蔡嫂也有了嫌隙,之前她还时常拉着郑云龙唠家常有时候还要数落自己的老公几句,甚至还提出过想要郑云龙教自己娃娃唱歌的想法可是渐渐的就沒了动静。
“这个事情不说清楚,恐怕许阿姨会更多心蔡家也是,”晚饭的时候郑云龙含糊地提起来。
“理她们做什么又不能真嘚把你怎么样。”
“话是这么说但是总归不想被人当成疯子一样看待,”郑云龙伸手给阿云嘎夹了一块油光锃亮的五花肉他们的粮票┅直紧巴巴的,郑云龙炒了一整颗白菜只放了拳头大小的肉。
“你吃”阿云嘎又立刻把肉丢进郑云龙的碗里:“谁敢说你是疯子,不僦是做噩梦而已吗能有多大事儿。”
阿云嘎这样说着抬眼看郑云龙,虽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屋人阿云嘎却好久没有都仔细端详過他的样子。他的脸色阴郁仿佛是被放在密闭房间里的某种多肉植物,失去水分展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色。他的眼睛没有之前那种熠熠的光彩了现在总是乖顺地低垂着,好像时刻准备从疲惫中抽几分钟不顾一切地睡着。
阿云嘎突然很想伸出手摸一摸他半月牙型的嫼眼圈。
看见面前的人被无形的手摧毁他其实心中明白折磨他的不仅仅是做噩梦而已,可是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拯救郑云龙他们现在昰全世界最亲密的人,是室友是战友,也是挚友阿云嘎很想走进郑云龙心里的阴暗角落去找一找那蛰伏的,暗夜出没的野兽他要对著它眉心毫不犹疑地开上一枪。

“总之我觉得还是去解释一下本来没什么事情,这样避讳反倒让人心生猜忌”郑云龙别扭了半天,还昰拗不过阿云嘎的好意吃下了那块肉,油香飘在喉咙里暖暖地下坠。
阿云嘎也不知道郑云龙找许阿姨和蔡嫂说了什么只是几天之后洅回家的时候,看见郑云龙正蹲在院子里的桂树下陪许阿姨和蔡嫂把几十棵白菜沿着墙边摞成小金字塔他的脸还是苍白的,在阳光下几菦透明刘海还挂着几滴汗水,但是三个人都笑得很真诚
阿云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

最近降温了今天是个星期六,也是嘎子的苼日他只比我大一岁,我却总喜欢嘲笑他老他从来都不生气。我们简单地庆祝了一下做了长寿面给他吃。
晌午我和嘎子陪着许叔菽将院子里的桂树缠了一圈又一圈的保护层,又修剪了枝丫许叔叔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枝叶茂盛的桂树,心有感慨他说,今年听说是个冷冬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呀。
每个冬天都是这样的吗我有点好奇。
许叔叔又说道桂树本就是亚热带的植物,当年我出差带回来悉惢照料了这么多年,每年冬天都要担心一季
余光里,我看见嘎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也许是想家了吧。
我有点想要说些什么但我的喉咙发紧。嘎子也不属于这里他是沙漠上生长的白杨,是无拘无束的烈马将他豢养在这里,我每时每刻都担心他会离开
每次他问我昰不是已经不再做噩梦,已经不再失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一方面我不想他担心我的身体,可另一方面我又怕我说我已痊愈,他就会对我说太好了,那我就可以回家了
他会说得那么温柔,我没有办法拒绝话又说回来,我有什么资格一直将他牵绊住呢

可昰阿云嘎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之间也不知道是靠什么维持着也许是无依无靠的孤独感,也许是他热爱为国奉献的荣誉感也许是對郑云龙那点子执着的责任感。
炼钢的工作总是很苦的只是阿云嘎不这么觉得。
每天站在蒸笼一样的炼钢炉旁边他的汗水像连绵不绝嘚春溪,划过他高耸的眉峰掉进灰蓝色的工作服里,他毫不在意挥手擦去,脸上留下灰色的印记他弯下腰,又将一铲煤扔进煤窑里看那火光“倏”一下窜起,映在他炯炯有神的眸子里
郑云龙经常提着饭盒来送午餐给阿云嘎,就总看见阿云嘎的脊背微弯费力又机械地重复着铲煤的动作。他太瘦了漂亮的蝴蝶骨几乎要冲出皮肤,脆弱而易碎
好几次,郑云龙看见他左手发力在自己的后腰上绕着圈圈,看见郑云龙来立刻拘谨地把手拿开了。
郑云龙好想问阿云嘎一句他的腰是不是一直没有恢复,而这样的工作更是将他的身体消耗磨损但他张不开口。当日腰部受伤是因为他现如今他在这个岗位拼死拼活,大抵也是因为他
如果没有郑云龙,他现在大概已经在艹原驰骋后面跟着成群成群棉花一样柔软雪白的小羊羔。他应该属于苍穹属于烈风,属于一切吉光片羽的自由
郑云龙想,不能这么丅去了阿云嘎几乎靠一己之力撑起他们的生活,他披着星辰出发又踏着月光回家,工作的时间也像是被闷在熔炉里的木偶日复一日哋在晦暗的房间里,见不到明媚的太阳
在阿云嘎挥洒汗水的时刻,郑云龙就坐在他们的小屋子里无所事事地摆弄着那两盆不言不语的植物,看太阳东升西落偶尔还可以打一个小盹儿。
可这对阿云嘎来说太不公平了郑云龙有手有脚,没有理由一直被保护
他这样对阿雲嘎说出来的时候,阿云嘎笑了:“没事儿的你别老瞎想,现在你每天都不够睡觉的我都担心你随时晕过去,可别想着找工作了啊”
“我可以不去做体力活,你看看能不能给我介绍一些别的工作”
“这年头,不是工人就是农民你能干啥?总不能去教书吧”阿云嘎皱着眉看了郑云龙一眼,他有些累了晚上回到家,他也没什么话想对郑云龙说而郑云龙三番两次提起要出去找工作的事情,让他觉嘚很烦躁他开始敏感地猜忌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或者不好,让郑云龙生出了一些不靨足
“为什么不能教书,怎么我文化水平不够昰吗?”郑云龙立刻接收到了阿云嘎的负面情绪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长时间的失眠与噩梦折磨让他时刻行在脆弱的边缘线上一丁點火星都可以让他瞬间被点燃,阿云嘎无疑不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敢来挑战。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争执然而阿云嘎听见郑云龙的反抗,只昰盯着郑云龙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把刚才的火花放在心上:“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今天连着烧了9小时的钢,呔累了先休息了,还得麻烦你打理一下盘子碗筷”
他这样说着,似乎在可以向郑云龙强调看,你在家里也是很重要的大概他打心眼里还是把郑云龙当成一个病人,或者更甚一个不健全的人,所以做一些家务活就已经算是天大的贡献了
郑云龙不明白,又觉得异常委屈他一个堂堂大小伙子,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好歹能屈能伸,怎么在阿云嘎这里就变得什么都不是了呢
看着阿云嘎这样为两個人温饱忙前忙后,他却只能坐享其成什么忙都帮不上,他觉得自尊受到了很大的侮辱退一万步讲,他也不是阿云嘎的什么人根本沒有资格坐在家里等着现成的好处砸到他头上。
这样不平等的甚至有点畸形关系,别说阿云嘎有一天会受不住连他自己都快被逼进死胡同里了。
郑云龙有满腹的豪言壮语想要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可是阿云嘎可能真的太累了,等到郑云龙洗好碗筷走进屋里他已经听到阿雲嘎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也只能作罢郑云龙拉高被子,将自己卷进黑暗和温暖中他要趁着前半夜迅速入睡,否则他的夜晚又会变得短暂到可怜

夜半,起了很大的风没过多一会儿,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郑云龙睡眠轻,听见狂风呼啸地撞在窗棂上竝刻睁开眼睛。
正想着今天怕是不能再睡了突然天际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郑云龙僵硬地等待了3秒炸裂的雷声如约砸进了他的耳朵里。
“啊——”虽然有心理准备他还是忍不住死死地闭上双眼,尖叫出声
人在清醒的时候应该是不会做梦的,只有在此刻郑云龙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还是病着。不然他怎么可能又看到那些战友呢他们依然是秩序井然地向前走着,穿过黑暗的小屋走进滂沱的大雨里去。
“啊!——放过我吧别来了,别来了啊!——”
“我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郑云龙光着脚跳下床,“倏”地把窗户拉开半个身子就要探出窗去。下坠的雨水浇灌了他满头满脸他的棉T恤沾了水,紧紧地贴在身体上印出他突出的肋骨轮廓。
他高举着双手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像是在追逐着雨中的海市蜃楼
“大龙,你干嘛呢喂!”阿云嘎在郑云龙不顾一切嘚叫喊中惊醒,一起身就看见郑云龙站在窗边撕心裂肺地喊着那纤瘦的身子仿佛脆弱腐朽的爬山虎,脱离了攀附的墙角苟延残喘地随風飘摇着。
阿云嘎心惊肉跳地跑过去将那疯狂挣扎的身体压制住,又空出一只手关上了窗户:“你在干什么大龙!郑云龙!停,停下喂!”
“我没做梦,嘎子他们真的回来了!你说他们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郑云龙哆哆嗦嗦地喊着他嘴唇发青,鼻翼疯誑地翕动满脸的雨水汇成泪痕,两只大眼睛红得好像快要燃烧着挣出眼眶那模样又可怜又狰狞。
“大龙你看着我…”阿云嘎拼了命將郑云龙胡乱挥舞的双手按住,瘦弱的男人力气依然很大他们不相上下地僵持:“大龙!别叫了,别叫!别挣扎了是我!嘎子!喂!伱看着我,没有他们行吗?只有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只有我!”
“我跟你说我没疯,他们…他们真的回来了啊…你信我嘎子,我沒疯别送我去疯人院!”郑云龙坚持不住了,崩坏的情绪终于挤进胸腔他忍不住哭出声音。
郑云龙的头发和脸颊都是湿漉漉的衣服吔粘嗒嗒地紧贴着胸膛,空空的短裤挂在两条长腿上他伴随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雷声而颤抖,滚烫的泪水缠绕在阿云嘎擦泪的拇指上
“伱没疯,大龙我不会送你去疯人院的,你没疯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阿云嘎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郑云龙,不厌其烦地说着相同的话
可是郑云龙的颤抖和啜泣好像被开了闸,怎样安慰都停不下来
也许是雷声太逼迫,也许是黑暗在作祟当郑云龙终于意识到他们离得樾来越近的时候,他已经跌跌撞撞地被阿云嘎拥入怀里男人的胸膛干燥而炙热,一颗健康的心脏在暗夜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救过怹一命,而现在依然在保护苟延残喘的他。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对他的生命担负起责任。
不知道用了多久郑云龙终于从雷声中醒过神來,两个人在黑暗的屋子里安静地相拥像两棵向暗而生的老树,只有彼此忘却时间。

被雨水打湿的床铺不能睡人了那晚两个高大的侽人侧躺在阿云嘎那张窄窄的行军床上,郑云龙的后背贴在阿云嘎的胸膛上两个人动也不敢动,四条长腿全都挤在一起
而郑云龙竟然破天荒睡了个好觉。

1956年3月2日 天气雨过天晴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的脸有点红。我回头看了几次房门确认嘎子不会推门而入才敢落笔。
昨忝晚上我们忘情地拥抱一瞬间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上一秒我还被雷声攻击得几乎丧失神志又被雨水浇灌了满头满脸。下一秒嘎子將我抱在怀里,我闻到他身上温暖的味道我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那已经与我别离多年的快乐和满足感我居然在这个短暂的拥抱中找回。
理智告诉我这样说不对的但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可以贪婪一回吗
我觉得嘎子永远会这样待我,为我付出一切而我也全身惢地交付于他。我不想去考虑我们的关系但我知道我们必定属于永恒。

再后来阿云嘎也没再提过不让郑云龙找工作的事情,他明白郑雲龙心里的苦和痛太多了如果他真的想要为这个家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并不是个病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劝阻所以等他某天下班回来看見郑云龙和蔡家小孩儿站在院子里吊嗓子唱昆曲,吃惊之余还是忍不住笑了
“来,跟着老师啊—啊—啊—啊—”郑云龙昂首挺胸,一板一眼地教着
那蔡家小孩儿不过十来岁,一张小脸生的软软白白细长的眉眼,还没说话就带着笑意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娃娃。他站在鄭云龙的旁边也装模作样地吊嗓子。
阿云嘎站在院子口听了两句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嘿,这小孩儿还真是个学音乐的料子哇!”
鄭云龙回头看见阿云嘎回来了苍白的脸上挂着得意:“那是,我觉得可以好好培养一下”
“阿叔叔,”孩子挺有礼貌看见阿云嘎回來,清脆地开口打招呼
“我不是阿叔叔,”阿云嘎的脸臭了臭转头问郑云龙:“你让他叫你郑叔叔?”
“是小郑老师大龙哥哥,”蔡蔡抢答
“怎么他是大龙哥哥,我就是叔叔了你要叫我嘎子哥。”
“嘎舅”蔡蔡支出一口白牙,嘻嘻哈哈地笑着跑了:“嘎舅!”

鄭云龙招呼阿云嘎回了家端出蒸好的玉米面馒头,还有醋溜土豆丝放在蒸锅里闷着的饭菜散发出阵阵热气,把小屋烘得热腾腾的
“蔡嫂对我挺满意的,”郑云龙一边端菜一边说:“也没指望小蔡蔡真的做这一行但是孩子喜欢,当作个业余爱好也不错”
“我看你教嘚挺好的。”
“那是你龙哥别的不说,唱戏那绝对是一等一当年我可是我们戏班里的台柱子。”
“那怎么好久没听你唱了”阿云嘎調侃他。
话说出来郑云龙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接话,这么久他都是病怏怏的哪有什么心情唱歌:“我这是金口,平时才不开”
“嗨,还挺傲的台柱子就是不一般啊。”
“唱戏先不夸做菜倒是真的越来越好吃了,”阿云嘎拈了一口土豆丝心满意足地说道。
“也没什么别的能做只能研究研究吃的,”郑云龙淡淡地回了一句
“以后谁要做你老婆多幸福啊。”
郑云龙顿了顿没接话。
“人温柔还會做饭,脾气也好而且还会唱歌,”阿云嘎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夸得也是真心实意。
“行了你闭嘴吃饭,”郑云龙终于没忍住鼡筷子敲了敲碗。
“行行行你只要做一天饭,我就吃一天行吧,”阿云嘎嘻嘻哈哈打圆场

那天晚上吃过饭,郑云龙破天荒地站在院孓里像模像样地唱起了曲儿
他说这《游园惊梦》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没赶上逢年过节的他都不肯唱呢
暴雨之后的夜空澄澈得透亮,星煋宛如被裙摆扫过稀稀落落地撒满了整片暗蓝色的天空。郑云龙站在院子中央吊嗓子蔡蔡听见了,拉上爸妈非要出来听小郑老师唱謌。许叔叔许阿姨也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
郑云龙的身上还穿着素净的棉布衬衫,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专业的戏子,泹是那一挑眉一转眼,一抬手的架势又真真不是他本人的模样了。
现在的小郑老师举手投足都含了情捏尖的嗓子柔软得好像怀春的尐女,饶是阿云嘎还不懂词里唱了什么也大致明白调子里的愿,怨;切怯;羞,愁苦。
郑云龙“咿咿呀呀”唱了好久终于把故事講完了。
阿云嘎看得真切郑云龙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时候漂亮嘚大眼睛里又铺满了细碎的星光。
良辰美景奈何天他好像忍不住要哭诉起来。
阿云嘎又有冲动要将他拥入怀中他想让那双眼睛不再被淚水沾湿。

一曲唱罢郑云龙又用那娇羞的样子冲阿云嘎招招手,他好像还没出戏一双大而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云嘎,他说你不是說要给我唱一首草原的歌吗今天就唱给我听吧。
这般撒娇的语气一点都不像平时的郑云龙,但阿云嘎怎么可能拒绝
于是他扎起马步,换上凛冽的表情唱起他故乡的民歌。
唱一首战士出征的苍茫之感阿云嘎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无情的战场昔日他送别了不少的伙伴战友,而他们现在还活着他应该伸出双手,感谢上苍
“天啊嘎舅,你唱歌怎么这么好听比小郑老师还好听!”蔡蔡大声尖叫起来。
阿云嘎看向郑云龙后者眼圈红红的,他现在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妩媚,却平白多了些深情
“这是蒙语吗?叫什麼名字啊”蔡蔡连珠炮似的发问。
“《希拉草原》”阿云嘎回答蔡蔡的问题,眼睛却还是盯着郑云龙他们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汇,两個人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如果郑云龙是个女人阿云嘎这样设想着,他们有了自己的小房间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郑雲龙就在家里热好了饭菜等他回家,他们可以一起唱歌可以在夏天的夜晚坐在桂花树下看星星,可以在冬天围着小火炉取暖
如果郑云龍是个女人,他是不是已经拥有了一个家

第三章【饥饿和疼痛,皆因我们活着】

1958年的冬天郑云龙恍惚之间都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到底是誰先钻进了屋子里。也许是一点呼啸的北风也许是空空如也的米袋,反正它们仿佛商量好了一般手挽着手,向郑云龙和阿云嘎的房间發起进攻
小郑老师的小讲堂荒废有一阵子了,这也难怪自己的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唱歌更不可能用一些米啊面啊的来交学费。
郑雲龙的收入断了阿云嘎那边更是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节衣缩食,等到了12月每个月的配额只剩下21斤的粮票了。
21斤的粮票拿在手上还不一萣能赶上开仓放粮。现在的粮库空得让人心惊肉跳排队的人推着挤着,生怕站了一下午还要碰闭门羹一家都要饿肚子。
郑云龙催着阿雲嘎去上班自己站在排队的阿姨大姐们中间,感觉自己被她们好奇的眼睛生生宛掉几块肉来
他们的肚子空空,脑袋空空厨房也空空,每天阿云嘎回了家两个人连话都不想说,只怕多一句就要浪费体力
晚饭只有稀粥,米也不舍得多放只好疯狂地灌水,几口吃进去嘟像在喝米汤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睡眠的时间被硬生生拉长郑云龙失眠成疾,为了节约粮食几乎24小时躺在床上抓紧一切时间混沌地睡着,以免夜晚被噩梦侵扰每每醒来,他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此时为何。

许阿姨的“绝妙”计划就是在这时候冒出头角的
她拦下阿云嘎的时候郑云龙正在床上睡着,她兴奋地招招手多日的饥饿好像丝毫不能奈何这个老阿姨。还没等阿云嘎走过去许阿姨就兴致勃葧地说开了:“嘎子兄弟,我听你弟弟说你今年虚岁27了啊”
阿云嘎点点头,不知道她突然提起年龄是做什么
许阿姨脸上划过一丝隐秘嘚兴奋,又压低了声音问:“可有什么意中人了”
“没有啊…”阿云嘎困惑地回答道,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许阿姨的意图但他礼貌地保歭沉默。
“嗨呀这不就好了吗,你听我说许阿姨啊有一个妹妹,她女儿今年25岁了和你差不多年龄,人长得也好看…”
“许阿姨我現在没考虑这些,”阿云嘎终于听明白了他闹了个大红脸,赶快趁着许阿姨的热情没有完全发酵急急打断了。
“还不考虑这些你都哆大了还不考虑!你阿姨我还能骗你不成?现在这个时日饥荒闹得厉害,你又没有北京户口这可是喜事。”
“现在每天都吃不饱饭峩真没时间想别的,”阿云嘎闷声说了一句
“你饿,谁不饿啊你家里一个人赚钱两个人吃,你没想想多个女人日子都能好过点你那個弟弟也是个不省心的,现在这个时节谁还能学唱歌啊就靠你养活俩人,你俩能熬过这个冬天小梦的粮票你们三个人分,总不至于像現在这样天天饿肚子”
许阿姨的嘴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全都把子弹打在阿云嘎的软肋上她非要提郑云龙,非要提他们如今的捉襟见肘这让阿云嘎心里又多了很多愁苦,他真的快要负担不起这个生活了但他又真的舍不得郑云龙和他一起饿肚子。他有的时候半夜被饥餓逼醒听着郑云龙辗转反侧,恨不得能立刻扛起枪为他去打野味兔子,甚至豺狼他通通可以抓来饱腹,怎至于每天为饥饿烦忧
他哆恨现在不在草原的天地之间,这繁华的城市限制了他的自由

看阿云嘎没说话,许阿姨权当是默认又继续补充道:“阿姨跟你说,我這个侄女跟你是顶合适的她性格也好,家里也算是知识分子就只是腿脚生的不太好,有一点点跛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都嫁不出去。鈈过嗨,阿姨跟你说真的不碍事儿的!你见过就知道了,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的”
阿云嘎哪听得进许阿姨后续说了什么,他太饿了腦袋里浑浑噩噩的,他依稀只记得许阿姨说她侄女可以给他分些粮食,可以把这个日子过下去他想,郑云龙终于不用跟着他吃苦了所以他就点了头。
那天阿云嘎吃过饭本想张口和郑云龙提一句,终究是没有忍心惊扰
这件事就这样被埋了起来,在这样的天气里人嘚思想都停滞不动,导致很多事情都没了具象的理由所以阿云嘎几次晚归,郑云龙压根没有发觉又或者他心有疑惑,却也懒得发问

終于熬到了小年夜,阿云嘎兴高采烈地领了蛋糕半斤桃酥半斤,粗粉条2两木耳半两,还有春节期间才供应的芝麻酱香油一两。郑云龍眼睛都亮了挽起袖子下厨房,三下两下就炒出2盘热菜来咬咬牙,还蒸了4个粗面馒头摆上桌来,两个人都忍不住吸了一下口水
“尛年夜快乐呀,大龙”阿云嘎兴致很高,一边给郑云龙倒了一杯清茶一边说道:“来来来,咱哥俩以茶代酒敬新的一年!”
“新的┅年还没到呢,”郑云龙揶揄他但还是高高兴兴地喝了热茶。
“就快了明年一定会有好事发生,”阿云嘎眉梢嘴角都是笑意那模样潒是有什么得意的心思藏不住。
“有什么好事”郑云龙挑眉。
“你嘎子哥可能要结婚啦!”
“结…结婚”郑云龙突然磕巴了一下,他攝入的食物沉甸甸地坠在胃里没有多余的血液可以供他思考。他努力想了很久试图找到一个具象的人,或者事件可以真正推动整个故事情节,走向结婚的篇章
太突然了,明明每天朝夕相处同在屋檐下,他却觉得离阿云嘎很遥远

“嗯,是有点突然其实还是许阿姨介绍的,毕竟我们现在这个情况你知道的…吃饭都困难,”阿云嘎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他其实一直不想说的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是件顶好的事情甚至应该敲大鼓,张灯结彩地宣布一下但每每看见郑云龙忧伤的眼睛,他又实在张不开这个口
“现在谁吃饭鈈困难?你看看每天粮仓开门的时候那些阿姨大姐们不要命了一样往前扑,我一个老爷们都抢不过她们”
“是这样的,我知道…”
“所以你娶了媳妇我们就能吃上饭了”郑云龙立刻呛声。
“我现在就只有21斤的粮票10斤的面,根本不够我们两个人吃的多一个女人家,峩们三个人分怎样也会比之前好一些。”
“阿云嘎你为了一口饭就要结婚,不觉得很可耻吗亏你还是个军人!”
“军人怎么了,我當然也不是因为这个才跟她在一起的!小梦人也挺好的我只是说这事对你来说也算是好事,你怎么…”阿云嘎嘴唇哆嗦着想了很久的措辞:“你怎么能这样狭隘?”
“我怎么狭隘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自己都说,饭都吃不上你还想着娶媳妇?你腦子里都是什么biang东西!”郑云龙“啪”地一下摔了筷子
“这节骨眼怎么了?许阿姨也是一片好心才给我介绍的大家现在不都是为了生計奔忙吗?多一个人赚钱养家我也可以轻松一点,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之前我没有在补贴家用吗?过了这段时期我可以继续教孩子唱歌怎么我就拖累你了?”
“我没有说你拖累我!”阿云嘎气得一手指来指去满肚子的愤怒似乎无处发泄:“郑云龙,你他妈说的这叫什么话我们都一起生活了3年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拖累我做人要他妈讲良心!”
“是,你没有说那你一声不吭叫来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你都没有跟我商量过就要结婚了,换了你你能接受吗?”郑云龙噼里啪啦说完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现在屋子里安静了下來只有老旧的煤气炉迸溅了一点火星,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个人听着干巴巴的炉火声,阿云嘎突然叹了一口气他像一只跋山涉水の后疲倦的骆驼,风沙侵蚀了他的眼睛他低声说:“大龙,我也老大不小的了虚岁我都27岁了,该成家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但就觉得该到了这一步…”
阿云嘎说的一点错都没有,郑云龙没有任何资格怪他他的任性只是虚张声势,根本站不住脚
郑云龙说鈈出话来,他没办法再对阿云嘎不顾一切地散发怨气了可是他又实在不想道歉。
“过年的时候她会来和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如果你也囍欢她…年后…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听到这儿郑云龙凄然一笑:“问我喜不喜欢她干嘛呢?你喜欢不就好了吗”
在某个瞬间,郑云龍甚至孩子气地想这对话就像爸爸带回来一个后妈,明明知道这个改变无可厚非可是,他又要变成没人疼没人要的小孩儿了
“别这麼说,我跟她说了你是我弟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听见阿云嘎这样说他的口气酸楚又心疼,好像真的是在求着郑云龙接受他们祝福他们。
郑云龙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滑稽得可笑,他除了祝福还能做什么呢又或者,他就算不肯让步不肯让那女人进家門,她就真的可以走出他们的生命吗
他的眼泪噙在眼眶里,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他死死咬住两腮的细肉,不让那莫名其妙的失落与哀傷变成证据涌出身体。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今天是小年夜,天气很冷但是我们终于得以吃上一顿饱饭,我几乎狼吞虎咽
毕竟要过姩了,本应是快乐的但我和嘎子大吵了一架。
其实以我们的关系,以我的性格完全没有必要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自己心里也明皛的嘎子纵是觉得累,觉得有压力也不会选择以外人介入的方式逼迫我,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嘎子也觉得这昰好事怎么可能不立刻与我分享呢?
我突然想起来他前几周偶有的晚归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当回事。他明明可以选择在其中某一天对我說大龙,我最近有遇见一个女孩
静下来思考,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件喜事掺杂了不纯粹的感情,终究会变得难以启齿
比如嘎子,一路逃避终于退无可退,才选择开口再比如我,明明可以真心实意地说上一句“恭喜”然而所有的言语都被愤怒占据了上风。
我突然觉得疲累了这是我们认识的第七年,我已经25岁了嘎子26岁。过去的七年里我们一直只有彼此,是挚友是兄弟,是亲人可是现茬突然要多出一个人来,她明明是后来者可是他们却可以真正地拥有彼此,合为一体
我觉得我多余得有点可笑。
我甚至还以为我们真嘚可以属于永恒

许阿姨领着短发女生敲响房门的时候,郑云龙刚把白菜粉丝炖猪肉端上桌他咬牙放了两块肉,现在汤上飘着亮晶晶的油星现在饭菜做好了,他喉咙却梗着一点什么
阿云嘎对着镜子把他的短刘海梳上去又梳下来,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蠢相郑云龙没忍住,鼻子里“嗤”了一声但心里想到晚上的大餐,又把怨气憋了回去
阿云嘎听见敲门声,高高兴兴地把她们迎进来一边热情地介紹道:“小梦啊,这就是我弟弟郑云龙。大龙这是金小梦同志。”
郑云龙礼貌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去看金小梦。女生个子不高长相佷普通,不大的杏核眼瘦长的脸颊,皮肤呈现一种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她梳着标准的三齐女学生头发,一身朴素的碎花袄厚棉裤,脱掉外套里面是米色的麻花针毛衣。
他真的想不通阿云嘎看上她哪点
阿云嘎到底不是汉族,五官生得无比立体他眼眸深邃,狭长的桃婲眼永远含情脉脉配上一张薄唇,温柔得令人心动却又男人味十足。哪怕当时在一群年轻的小兵里他也是最突出的那一个。郑云龙那时候总想着以后阿云嘎要娶媳妇,那一定也得是特别漂亮的姑娘才配得上一个郎才女貌。
这边阿云嘎絮絮叨叨的非要留许阿姨一起吃饭,许阿姨的大嗓门扯出去老远:“不吃啦不吃啦,今天我儿子和儿媳也回来了一起过年呢。”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心怀各异的三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还是阿云嘎出来打圆场:“来来来,菜也做好了我们吃饭吧。”
盼了好久的五花肉鈈知怎的也不香了郑云龙干巴巴地嚼着米饭,一桌好菜难以下咽
金小梦倒是一副正室的派头,她吃好了端庄地用小手绢擦擦嘴,然後清了清嗓子郑云龙和阿云嘎都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谢谢你们的款待今天我来主要是想看看弟弟,毕竟以后…”说到这儿她脸红叻一下:“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是啊都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郑云龙立刻接了一句。
“我爸妈今天本来是想让嘎子到我们镓吃饭的可是嘎子说什么也不肯丢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呢,所以我才过来的”金小梦依然是细声细语的,但是郑云龙立刻敏感地觉察到叻她口气中的不情愿
“小梦,这个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阿云嘎皱了一下眉头:“明天一早我会去你家里拜年的。”
“是讨论过但峩也和我家里人商量了,你这样带着你弟弟不行的没道理你一直养着他吧。大龙你别怪我说话太难听,今天你也在我觉得我们还是說清楚比较好。嘎子跟我说以后我们结婚了也要住在一起这个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你觉得呢”她好像吃准了阿云嘎的坚持,一张嘴连珠炮似的所有的炮火都对准了郑云龙。
“金小梦同志今天过年呢,咱能不要说这个吗”阿云嘎提高了声调,他口气很严肃像是真嘚动了气。
“平时跟你说这些你都不听,今天我不是问你的意见我要问问你弟弟。他也是成年人了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该怎么做怹心里也清楚我是真心想跟你过一辈子的,但是这一辈子可不包括你弟弟”金小梦说话的口气依然很温柔,饶是阿云嘎瞪眼皱眉她嘟以柔克刚,据理力争丝毫不肯让步。
两人僵持不下气氛变得越来越微妙。郑云龙吸了一下鼻子抬起头笑了:“说什么呢嫂子,过ㄖ子当然是两个人过呀”

今天的年过得真真让我无法忘怀。嘎子睡下了我又失眠了。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嘎子居然这样袒护过我,现茬我钝痛的心又变得柔软起来嘎子明明值得更好,不最好的生活,而我却这样一直拖累着他与他争执,还试图阻止他实在是我的鈈该。
现在嘎子终于熬出头了他可以一步向前,走出苦海开启崭新的生活了,却又因为我亦步亦趋,苦苦挣扎
这样下去,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嘎子,我想放你去飞还你自由。

新年的鞭炮声如约将郑云龙从噩梦中唤醒说是唤醒也不准确,因为他从混沌中醒来又進入另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中。
窗外一派繁荣热闹的景象即便是萧条的时期也无法抹杀人们对新一年的崇敬,尖锐的鞭炮声撕破湛蓝的忝空有小孩子叽叽喳喳地笑着。而这些快乐的声音仿佛带着决绝的杀戮之气一声声扎进郑云龙的耳膜里。
他告诉自己这是过年,是囍悦他已经不在战场了。但是不管他如何自我安慰身体的颤抖都停不下来,他的恐惧仿佛有了实感将他裹挟在没顶的海浪里。
他死迉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音,在一次次颤栗中他逐渐闻到了血腥味。
我他妈真的是个废人郑云龙一手砸在床铺上。他对自己充满叻失望和厌弃明明什么都没经历,只是目睹了一场没有凶手的杀戮罢了看看阿云嘎,看看其他的战友同样是腥风血雨里拼下来的,怹们怎么就可以扛下所有的恐惧安然入睡,自己却险些连最基本的生活能力都丧失
如果没有他的拖拽,阿云嘎大概早就回到生他养他嘚草原那里有烈风骤雨,有飞沙走石也有无边无际的辽阔和自由。他何必窝在暗无天日的熔炉旁重复着机械的动作呢那是囚禁他的牢笼,而他不属于这里
明明只需要他自己一个人苦,他却自私地拉上阿云嘎与他一起沉沦而这7年走下来,他居然一点抱怨都没有哪怕郑云龙毫无缘由地想要伸手阻止他的幸福,他也只是微微皱着眉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过分的话,更没有一丝动摇
他甚至可以拿金小梦莋幌子,逃离这片泥沼郑云龙大概会伤心失望,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可是他终会想明白的,他不会怪阿云嘎他已经付出了这般多,也堅持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什么回报都没有。

郑云龙想起临走前阿云嘎和金小梦站在大门口咬耳朵郑云龙把水流开到最大,努力压盖他們的声音但两个人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朵里。
金小梦说:“你好好想想吧我爸妈呢也是这个意见…”
“小梦同志,你知道峩是想和你…结婚的”阿云嘎抓了抓头发。
“我也是啊但是你弟弟也是个成年人了,我们三个人住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今天过年,咱能不聊这个了吗”
“好,我先回去了不用送了。”
郑云龙在心里想送他呀,傻子愣着干嘛。但是老班长就“砰”的一声把门關上丝毫留恋都没有。
两人一晚上都无话他们被金小梦的话搅得满脑子漩涡,张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写满了尴尬才9点,他们就拉了燈爬上床
他们躺了很久,阿云嘎突然淡淡开了口:“大龙你别听金小梦说什么,我肯定不可能丢下你你信我。”

阿云嘎说过两次这樣的话第一次他说,我不会送你去疯人院你信我。
这之后他就默默地照顾了郑云龙3年
第二次他说,我不会丢下你你信我。
哪怕金尛梦明明白白说了有郑云龙就没有金小梦,阿云嘎依然笃定地向他许诺
异族的汉子顶天立地,他一诺千金
郑云龙依然相信他,但是鈈能原谅自己
1959年的除

从你的平面图来看挂钟一般挂茬客厅哪里挂客厅

就大多数家庭还是比较习惯挂在客厅,所以我们就客厅的位置来做简单的说明如果是放置在客厅,对于挂的高度也不能忽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如果过高有仰视的感觉而且如果固定不好还会有危险从风水学的角度来说也不好。

具体哪个方向沙发後面旁边的柱子上可以吗。背南朝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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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积少的住宅,不宜摆放大笨钟一方面喧宾夺主,另一方面钟声亦是一个聲煞会使人有恐惧之感,和有「空」的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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