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晚上梦到小狗被白色的小狗咬了右手是什么意思意思

我做这个梦的时间是2019年06月15日的下半夜(00—05时),我梦见的内容是:

梦见一只白色的狗狗追着咬右手咬肿了

以下是智能机器人对周公解梦 梦见被一只白色的狗狗追着咬,右手被咬腫的解答:

梦见自己带着一只白狗应当代表的是你自己生活中最新认识的一个人(可能是女的),白色说明正气多一点。
女人梦见白色的狗说明这段时间要识时务,静静等待时机
未婚男女梦见白色的狗,最近爱情方面爱情运势会出现波动本来顺利发展的形势遭遇到某些現实利害关系的打击。
孕妇梦见白色的狗会永远以自己为敌。
梦见白色的狗咬你预示将会受到仇人的攻击或者自己近期会染上重病,屬于凶兆【解梦吧整编】

  狮子都是对人有一定攻击性的,孕妇是一个比常人对一份危险的人那么孕妇梦见狮子有什么含义呢?如果狮孓是白色的又是什么意思且看解梦吧小编为大家整理的解梦! 孕妇梦见白色的狮子,预示着梦者近期可以把想做的事情坦白说出来会囿意外的帮助。这种时候不要把自己孤立起来多参加一些活动,加入别人的交际圈获得更多的人脉可以让你的力量更强大。   在梦境解析中孕妇梦见狮子表示会生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孩。而普通人梦见狮子则表示近期走财运,有大笔的钱财将会属于自己   孕......  

在梦中如果被咬了,显示了梦者必须经受别人侵犯相反,也意味着梦者难以控制自己的侵犯性的动机和欲望
梦者不仅应该明白自己涉恶的本领,洏且也应该看到自己可能成为一场恶毒攻击中的牺牲品
梦者如果在梦中咬了别人,或者咬了一口水果表示他有了某种主张或设想,梦鍺将全力以赴地去实现自己的主张或愿望

以下是热心梦友们对周公解梦 梦见被一只白色的狗狗追着咬,右手被咬肿的解答:

右手中指被狗狗咬出血了,大约1厘米的口子需要注射血清么?

我是在3天前被咬的,当时用烟灰止血了然后又去医院用消毒药水清洗,又用酒精棉球反复清洗打了一针狂猋病疫苗.咬后没有任何不良症状发生.
全部
  • 不需要注射血清 要及时注射狂犬疫苗 狂犬病毒的潜伏期很长(20都有) 被狗咬后 先用肥皂清洗伤口(酒精 碘伏这类的对狂犬病毒效果不好)然后用清水冲洗(时间长些) 最重要的还是注射狂犬疫苗 越早越好(七天之内) 之后没隔几天注射一次(共七次 按医生要求注射就好了) 
    全部
  • 疫苗中已有抗原,无需注入血清7天内随时关注,不能离人做好措施后也是有发病可能的(极低),有生命危险
    全部
  • 答:虽然家养宠物感染狂犬病的几率非常低,但很多健康犬的唾液中也含有狂犬病毒人类一旦感染是没有囿效方法医治的!!为了你男朋友的身体甚至生命着想一定要注射疫苗!!  ...

  • 答:首先要看这条狗是什么原因咬你,咬后最好用肥皂水清洗一下狗的健康状况(是不是有发狂现象),如果只是因为它在吃食或它经常吃食的领域被你侵犯而袭击你那都很正常没破...

  • 答:病情汾析: 你好!你的情况不需要再打血清,按要求接种五针狂犬疫苗身体就有抵抗力了. 指导意见: 一般要打血清是头脸部被咬伤,四肢和躯体的话,┅般是不要求打的,另...

  • 答:绝对不是吃撑了.单纯吃撑了狗呕吐后精神是正常的.呕吐物也是比较成型的未消化食物.不会多次呕吐. 如果是吃了不良食物引起胃炎,最初呕吐物是半消化食物,后来是带粘性...

  • 答:宝宝生病肯定吃不下东西,试试物理降温,多给宝宝喝水,生病都会有个好的过程

  • 答: 鈈要吃药,没有必要狗狗适应一下就好了,咨询
  • 每家运营商的DNS都不同而且各省的也不同。你可以问问你的网络提供商他们会告诉你嘚。(也可以通过分...

  • B.20世纪上半叶人类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大量的青壮年人口死于战争;而20世纪下半叶世界基本处于...

  • 要有经营场所,辦理工商登记(办理卫生许可)如果觉得有必要还要到税务局买定额发票,不过奶茶店一般人家...

  • 1、以身作则如果连自己都做不好,还怎么当班长 2、人缘好,我就是由于人缘不好才改当副班长的。 ...

  • 省内通用流量是指能在本省用的2G3G,4G网络流量通用流量是2G,3G4G网络都鈳以使用的流量...

  • 这一般是由于主板电池没zhidao电造成的,主板需先更换电池再到CMOS里把时间设置好保存就行了。...

  • 不会直接影响网速无线局域網信号通过电磁信号传输,所以风zd不会影响所谓无线网络,既包括允许用户建...


画家张道光第一眼看见那条狗时,非常讨 厌它
那是他刚搬到纽约上州怀特小镇的第七 天。他又通宵失眠,天麻麻亮就躁得爬起来,拖 着脚到厨房去煮咖啡,不意从对着后院的窗ロ 一眼瞥见了那条狗
显然这是条野狗,中等大小,黑色,正蹑足 潜行穿越他的后院,直跑向东边的篱笆门前,从 木门扉的一处缺口纵身钻丁出去。
這狗从哪里来,是路过,还是竟住在他后 院?张道光顾不得细想,火已经上来了,他把刚 拿起的咖啡杯往靠着窗口的水池里狠命一顿, 讷讷地骂出声来:“混账畜生!”美国人只说看见 黑猫晦气,看见黑狗就不晦气?多讨厌的东西, 瞧它那副慌慌张张、贼头贼脑的样子!
还真不能说那个黑色的畜生完铨无辜,它 根本是用那副落魄失魂的样子提醒他,他的处 境和它一个样:丧家之犬
张道光六年前从北京到了纽约,那时他刚 满三十岁,却已经是一個成名了好几年的当红 画家。他实在是画得好极了,尤其肖像,去掉那 张纸或者画布,那个人像根本就是活的他还 是在美术学院做学生时,就因┅张逼真而细致 的写实油画肖像在一个全国画展上一炮而红 了。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他的作品到处被杂志 转载,他的习作到处被人临摹,他所到の处总是 被无数的青年围着……在中国做艺术家,十分 了得,那相当于焰火升空——惊动并照亮四方, 惹天下人仰头瞻看(在美国,当艺术家是往河裏 投石子——沉底,却是后话)因此,他一路春 风,毕业分配时全国一流的美院、画院争抢不 说,他而且也成为异性仰慕者争抢的对象。不 消说,他洎然从中挑了个最好的——也就是最 漂亮的,于是,一个才子一个佳人,拱璧也似的 一对,慕煞了好多人
却是奇怪,到纽约后,他的运气仿佛被上帝 倏然收走,事前一声招呼都不打。在纽约的六 年漫说成功,他连小小的得意都不曾有过这 得怪他胃口太大,没有老实守着他写实艺术的 地盘,却受了先锋前卫艺术的影响,弄起了实验 性的观念艺术。因为这路艺术在现今的西方艺 术中坐着头把交椅,张道光想一步到位可是 他把好几年笁夫投了进去,像打了个水漂一般, 他的那些实验性的作品根本没有人看,更加没 有人买,给了他的大志雄心当头一棒。
紧跟着,另一棒也落了下来:怹的老婆离开 了他前面说了,她是个漂亮女人,她过去一向 是他的贵重饰物——就她的相貌而言。巧了, 她也正爱世间的珠宝说起来她也是個弄美术 的人呢,但她对美术最出色的表现全在自身的 打扮上,她的发式,她的衣裙,她的饰物不只是 头挑的,而且是能领导潮流的。在那个时候,国 內没有时装,没有美容,没有首饰,因此她身上 的一切全出自她有眼光的选择、搭配和创造 到美国后,天!美国的美容、时装、首饰天生是 为她这樣有品位的美艳女人准备的,她(它)们 简直彼此相见恨晚。出于天然的亲近,她几乎 想都不用想,一到纽约就进了一家珠宝店去打 工,开头只做售货員,后来发展到设计首饰她 的设计让美国人都吃惊。美国对她简直就不是 块新大陆,根本是熟门熟路的自家庭院她不 假思索,抬腿就走,轻轻松松就到了自己的目的 地。可她的顺利没有助成他,反而加速地摧毁 他她离开他简直称得上是理由充分的。他献 身他的艺术,她也有理由献身她的“艺术”—— 她自己他在街头画像来养活他的艺术试验, 可他也能用街头画像的钱养着她这个“艺术晶” 吗?她这件艺术品可是成本樾来越高。她从先 头戴的假珠宝,到真珠宝,这个质的飞跃非等闲 之辈可以支持可她爱的就是这个,就像他爱 的是艺术一样,你不能不叫她爱,不能叫她放弃 这个爱,于是,她这件“艺术品”不得不重新配镜 框。美国对她,真正什么都是现成的,人是早就 为她备好了:她的老板那个美国佬虽嘫五十 出头了,离过两次婚,秃顶,可头发的稀少并不 代表他钱财的稀少,何况,他已经垂涎她好久 了。当他把一串真正的钻石项链系在她曲线玲 珑嘚脖颈上时,她就酥倒在他怀中了……
在这一连串打击前张道光挺不住了,等妻 子最后搬走,他的身心就一起垮了这崩溃是 一种慢悠悠的,甚至帶有从容节奏的险恶的内 部消耗。这首先表现在他怕光,怕声,继而,怕 人有一种淡淡的厌恶感,气味似的,从他的身 体的某个部位升起来。开头還很淡,起先只是 别人的快乐、欢笑、亲昵、关爱等等正面肯定生 活的状态叫他感到厌恶,后来连别人最简单的 交谈,“别忘记锁门”,“是”,“鈈是”……最简单 的动作,喝水,开窗,站起来……全都让他厌恶, 最后,任何发自别人的轻微动作,都能像小锉子 似的锉着他的皮,他的肉,他的神经,引起他肉 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大恐慌,最后,他把自己锁在 寓所里,哪里都不能去了
幸亏道光还有个弟弟,在新泽西州做电脑 工程师,赶了来带他去看醫生延治。道光吃了 各种抗“忧郁症”的药片,那些药片有的无效,有 的竟然还能有效,能够一时让他的食眠正常起 来可是,只要一停了药,那种氣味般的厌恶又 回来笼罩了他,让他感到更加恐慌:他今后难道 就得靠这些药片维持着?最后,一位姓郑的中 医大夫规劝他换个环境,住到人少些的哋方,过 一过吃饭穿衣的平常日子。这个主意被道光接 他弟弟帮他物色到怀特小镇的这栋房子, 因为售价十分便宜,而张道光离婚并没有损失 钱——老婆只向他要自由他拿出了这几年画 肖像积蓄的钱,弟弟又借给他一部分,他就买下 房子,搬离了纽约。
搬来之后,道光几乎立刻后悔因為这个 叫作怀特的小镇非常敝旧,而且实在单调,从头 到尾只两条街,十字交叉。所有的居民都沿着 这两条街居住,道光的房子自然也沿街从他 住的地方直望过去,一街都是和他的居所一样 的老旧木头房子。虽然外形各不相同,但大结 构都是三角顶,带烟囱,两层房子的颜色是各 式各样嘚,绿的,黄的,红的,白的……这些颜色 经过岁月风雨的洗刷,全都发灰泛白,让所有的 颜色都降了调,归成一族。街道几乎不见行人 左邻右舍房子隔得远,又都关着门,即使开了 门,只见车出来,并不见人。一点微风吹过,邻 居门廊上的风铃叮哨作响,传得很远……若不 是有这点声音,道光真要觉嘚自己是走进一部 八十年前美国的无声电影里去了
这下可好,周围的人他是一个不认识,连个 影子都不会来打搅他。面对一下子降临的清寂 囷孤独,他却并没有得到期待的释然和放松,反 倒更加惶惑起来在纽约时,他是恨透了人,躲 都躲不开,可现在,他连个厌恶的对象都失去 了……结果,他厌恶的只能是自己。
因此失眠继续跟着他,让他通宵都陷在自 我否定的念头里他惶恐地想,自己是个彻底 的失败者——在艺术方面,在女囚方面。一个 画画的男人,去掉这两面就什么都不剩了!他 的失败是太惨痛,太彻底可突然搬到这里来, 又算什么名堂,舔伤口?卷土重来?在这么个 鳥不生蛋的地方?道光百思不得着落,不由切 齿痛恨起那个最初给他出主意的郑大夫来。瞧 他说的什么屁话:“过吃饭穿衣的平常生活”他 张噵光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平常?他不就是从最 平常里宋,由于要努力摆脱这平常才做成艺术 家的?可是到美国来,他又重新栽在这平常上 了,他要不是岼常,他能丢了自己老婆吗?他怎 么竟跟中了蛊似地要听那个陈腐中医的话,现 在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他上了大当了!
他的怨恨无可排遣,这条狗这時候出现,正 撞在他枪口上了。
道光气呼呼地开了厨房后门出去,赶到篱 笆的木门边朝外张张,那狗当然是不见了踪影 他转过身来开始仔细打量他的后院。
后院很大,有一圈木篱笆围着院子里长 着好几棵大树,却都是松树,在八月清晨的空气 里弥漫着一股子松脂的清香,而棵棵树根下落 满了厚厚的松针,上面又压上了尘土,不知几世 几年了,竟无人扫过。后院西边一侧,有一个木 头小棚,棚子旁堆了好一堆劈柴,劈柴边上扔着 一个舊的兔笼子,里面放了一盘旧胶皮水管 院子东侧几乎什么也没有,只沿木篱笆开过一 片田,但早荒了,七长八短竖着早先留下的颓枝 残茎,看不出長的是什么。
这么个院子,显然狗只能在西侧做窝道 光直朝小棚走去,他一把拽开木门,见里面堆了 好些空了的花盆,断了柄的锹,还有一架满是鏽 迹的割草机,小棚子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 得很满,根本没有任何空间可以让狗在这里做 窝。道光又围着劈柴堆转了个圈,还把那个兔 笼子拎起来看看,最后甚至把几棵树也都上下 检查了一遍,看看有没有树洞或窟窿,什么也没 有
找不到狗穴并没有叫道光放下心来,他觉 得,这条野狗┅清早从他的后院跑过,断然不是 散步,肯定是钻在他后院过的夜,兴许就直接趴 在柴堆上。无论如何,这个该死的畜生凭什么 钻到他后院里来?来莋什么?找他的晦气?他 娘的,只要再让他看见一次,一定打折了它的狗 腿,让它滚蛋
这一天里他频频朝后院张望,但是狗却没 有再出现。第二天,他繼续留心着后院,狗依然 没有出现道光并没有就此定下心来,反有些 失望,他渴望着能够再看见它,然后亲手打击 它,看着它落荒而逃,从他这里永遠滚开。
那狗仿佛领会了他的恶意,好几天内一丝 儿也不露面道光存了心,有一天故意不待天 亮,就一骨碌起来,到厨房的窗户前守候,不出 他所料,那条狗又出现了。只见它从小木棚后 面走出来,又以那种潜行的姿势,穿过后院跑 了道光一下子来了全副精神,迅速拿了个电 筒再次去仔细搜索。他先看棚子下面,棚子是 离地架空了的,却只看见一些残砖破瓶,根本不 像狗做窝的模样,于是道光开始仔细研究起那 堆劈柴来貌一看,劈柴堆结结实实,容不得任 何空隙做窝。他一寸一寸地检查,终于发现,柴 堆靠工具棚一边的最下面,在几根支出来的木 头后面藏着一个洞,那个洞原昰在这一角的柴 堆下,压着个木箱,朝外开着口子,又叫枝桠伸 出去的劈柴遮蔽着,真是好隐蔽的地方道光 趴在柴堆上,用电筒照着又细看了一回,呮见长 长的木箱正好让狗做成一个存身的洞穴,而上 面一层层劈柴压得结结实实,避风遮雨,而且这 个“洞穴”的人口正对着放工具的小板房,谁嘟 不会看见。能找这么个存身处,道光觉得那狗 实在太狡猾了
道光最初的冲动是要找出狗穴,然后捣毁 它的栖身之地,把它彻底赶走。可是真找到了 这么个巧妙的住处,他却对对手的聪明有几分 欣赏了他突然觉得这狗有点意思,他何必现 在就捣毁它的巢穴,不忙,他要和这条狗慢慢 地、一分分地较量,让它越聪明越好,那样,他最 后的胜利才来得有滋味,有价值。

道光了解了这条狗早出晚归的习惯后,也 每天天亮即起,开始观察狗嘚行踪现在他对 它可以说是很熟悉了。它有一身黑毛,但下腹 和四只爪子都是淡黄色的,下颌也是淡黄色,眼 睛上分别也有两点淡黄,仿佛又生叻两只眼睛 它有两只直直竖着的大耳朵,其中的右耳尖缺 了一块,这点残缺让它看上去有点儿滑稽。它 身体比较长,腿却显得不够长,因此它远算不上 是条漂亮的狗但它倒不肮脏,一身毛紧紧地 抿着,神情机警,动作敏捷,通身并没有流浪狗 的邋遢相,单看它给自己找的住处,就知道,它 把自巳照料得挺好。
因为看到这一点,道光突然觉得该收拾自 己的房子了他在搬来之后,东西都在纸盒子 里,随它们一地摊着。虽然他整天白闲着,鈈知 干什么是好,却也懒得动手整理,只从其中掏出 急需的漱口杯、咖啡壶、洗换衣服等,胡乱堆在 屋角在由他一个人住、一个人支配的房子裏, 他让自己过得活像个没有家的流浪汉。
于是,他把堆在客厅的一地纸盒子慢慢全 归置出来,分类搬开,客厅的空间完全让了出

来,显出大而清爽嘚地板朝南一面全是窗子, 屋子里很亮堂。一块暗红底子的花地毯铺在当 心里,让朴素的房子里得一点奢华的淡影子 两张粗化纤布的沙发迎窗一字排开,虽然旧,还 干净完整。他开了窗子,让风吹进来,八月底的 天气虽然还有些余暑,但下过两场雨后,吹过来 的风早已经是松活透气,不再潒热布似的扑人 的脸了道光这才发现,比起他过去在东村的 公寓,这房子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每天在客厅里消磨时光,搬来后,他 不止一佽地打算让自己好好地考虑一下他的艺 术,今后究竟该采取什么方向,可这类念头比病 菌还要可怕,立刻就能让他食眠俱废,甚至能让 他全身感到┅种钝钝的瘫痪感,吓得他把装着 画具和习作的两只纸箱子直推进车库——用 脚,看也不要看它们他天天只坐在电视机前, 对自己听之任之,有┅搭没一搭地看着电视。 幸亏他在纽约的那些年头太忙,从没有让自己 舒心看过电视,这一点缺憾居然在眼下帮了他, 使得电视能做成他一时的陪伴虽说他从心底 里瞧不上那帮在肥皂剧里傻乐的男女,然而,他 们毕竟可以帮他打发时间。现在时间就是敌 人,大兵压境般地竖在他跟前,他必须像美国人的那样,用某种武器去“击毙时间”
可是,看着看着,却有一个节目让他注意起 来,是美国的脱口秀,采访的对象不是人,竟是 条狗。當然,狗没法接受采访,一切由狗的主人 叙述那是一个黑胖的墨西哥族裔的汉子,他 一边讲一边把狗抱在怀里不断抚摸着,那种关 爱呵护的样子,讓他那絮叨和黑胖的形象也显 得不那么叫人讨厌了。道光把一直半眯着的眼 睛完全睁开来,身体也坐直了,留神听那个墨西 哥人用带口音的英語说自己的狗如何搭救了许 多流浪猫的种种事迹听来真是奇怪,那条狗 专门只搭救猫,它能从一切隐蔽的地方发现那 些濒于绝境、遭人丢弃嘚猫,它成了猫的救护天 使。屏幕上的观众听了都有些骚动,一个两个 好奇或不相信的表情被特写放大出来,其中一 个是年轻姑娘,头发又淡又稀,臉又白,一张脸 上只看得见涂红了的嘴唇,因为惊讶,撮成O 型,活活成一个惊讶的抽象符号,非常滑稽跟 着,镜头摇过去,见主持人当场就抱来了一只 貓,直送到狗的跟前。猫见了狗,身体立刻弓起 来,嘴里发出威胁般的呼噜声,在主持人手中拚 命挣扎,那条狗抬起头来,也轻声呜呜起来真 正奇怪,那猫听见这声音,弯弓似的身体竟松下 来,不再挣扎,听任自己被抱到狗跟前去。待两 个靠近,狗就伸出舌头去舔猫,那时猫已经完全 是一副松懈的體态,由着那条狗一下一下地舔 自己,猫眼眯成一线,间或眨一眨,像一个正在 晒太阳的老太太那么舒服,眯细着眼睛的猫脸 屏幕上的观众又笑又叹直到节目结束, 道光到卫生间去撒尿时,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偶 然瞥见自己嘴角竟然带着点点笑意,不由得愣 了一下。
这很神奇,道光一边洗手一邊想,对动物人 还有许多不了解的东西,它们一点都不像人想 的那么简单狗怎么能亲近猫呢?这真的很神 奇……那么,自己后院的狗是只什么样嘚狗,为 什么总不跟自己照面呢?
到傍晚,道光拿了一罐喝了一半的坎比牌 汤罐头,又切了些火腿放在里面,把罐头放在离 洞口不远的工具棚边上——窝还空着,狗没有 回来。第二天早上,狗离了窝之后,道光赶紧去 看,罐头却没有被动过,道光大失所望,一生气 把罐头拿起来要扔,突然朝手里看看,意识到, 罐头口那么小,狗怎么能把嘴伸进去吃呢?这 个发现让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回到厨房寻出 个碗来到向晚时,他把食物放在一个碗里,放 在離洞口更近的地方。忐忑过了一夜,第二天 他一早去看,狗不在窝里,可碗已经空了,而且 碗被舔得千干净净,光可鉴人
此后,道光就天天给它送食粅,希望狗得着 了食物,可以不必每天出去觅食,而能呆在他的 后院里。可是,狗照旧早出晚归,虽然它已经跟 道光照过几次面了,但它见了道光赶紧僦跑 即使在接受了道光的食物后,它依然没有要接 近他的任何意愿,每次一见道光的身影,总是万 分小心而且充满戒备地从他眼前一溜疾行,迅 速出了院子,眨眼间消失了踪影。
他妈的,喂不熟的畜生,道光又开始恨它, 心渐渐又冷了,再不往狗碗里添食有几天,他 甚至忘了有这么一条狗。
泹不知怎的,道光开始走出家门白天他 到镇街上转转。镇街上有一个邮局,一个日用 晶杂货店,一个带酒吧台的小饭馆,一个面包 房,一个卖盆花嘚小园圃,一个加油站兼修车 铺他从镇东走到镇西头用不了一个小时。现 在他每天都去走一遭,权当散步,有时走出镇 子,走到野地里去满镇仩的人都知道他是新 搬来的中国画家,碰到了都会很客气地对他“哈 哕”一声,道光也回一声“哈哕”,但从不交谈。
一天道光从外面转回自己門口,见邮车停 在门口送信道光搬来,全镇上也就和这个邮 递员有几分面熟,因为他天天来。但道光总龟 缩在屋子里,从没有跟他说过话
邮递員是个五十出头的人,个头不高,敦厚 结实,脖子很粗,虽是白人,但肤色却因了年纪 和日照显出一种结实的红褐色。他长了一头稻 草色的头发,眉毛吔是淡黄的,眼珠的颜色是淡 灰的,一个人看上去倒像是一张底片道光在 纽约长年给人画像,见了这副特殊的相貌,几乎 手痒,他拿得准,不消十分鍾,他就能又快又准 地把这个人的特点表达出来,要是画成漫画,那 将更加传神。这么想着,他朝邮递员走过去时 脸上禁不住微微露出笑来
邮递員手里拿着邮件正要往竖在沿街的一 只做成小屋式样的木头信箱里放,见道光微笑 着走来,就停了手,笑着对道光打招呼道:“嗨, 我叫杰克,我们早該认识一下,欢迎你到怀特镇 来。”说着把右手上的邮件换到左手上来,把右 手朝道光伸过去
道光连忙和他握一握手,回答说:“我叫道 光。”
“什么,DAWN'…—嗯?嗨,好名字啊!”
道光觉得这个乡镇邮递员够笨的,这么简 单的发音,还要麻烦半天,不过,DAWN在英文 中的意思是“曙光”,被叫“曙光”也佷不错,而 且,和他的中文名字意思相去不远,倒是得来全 不费工夫
“认识你很高兴,DAWN!”杰克朝他笑,一 排牙齿中,靠右边的地方缺了一颗,满脸的皱紋 在左右两颊上以鼻子为中轴线画出对称的括 弧,显得单纯可亲,有乡下老大爷的气质。
美国人最注重修整自己的牙齿了,这个杰 克缺了颗牙却鈈去镶上,可见是个本色的人 虽然笨,可一副忠厚相。道光对他不反感
杰克把邮件递给道光,道光扫一眼,和往常 一样,其中一份私人信件都没囿,都是些广告和 免费的地方小报,现在谁会给他写信来啊。
杰克问他:“嗨,喜欢这个镇子吗?”
道光把邮件卷在手里,敷衍道:“喜欢……” 话刚出ロ,突然停住,杰克的肩膀后面露出一个 狗头!一条淡黄色的大狗,头脸十分干净,一望 而知是条生活从容的狗,坐在杰克身后,一声不 出,朝道光看虽嘫是条狗,可它的毛色和杰克 头发颜色如此接近,使他们俩看上去活脱脱有 一家子的亲缘关系。道光忍俊不禁,笑道:“好 一条狗啊!”
杰克立即回過头去,叱道:“嗨!嗨!伙计, 让你藏好了的,支着脑袋看什么看?再看,嗨, 下次不带你出来”口气活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 话。狗真就把脑袋缩回去了杰克回头对道光 说:“她偏要跟着我送信,嗨,我就把她藏在车里 了,这是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让我的老板知道。” 说着做一个鬼脸
道光笑出了聲,立刻觉得自己跟这个喜欢 说“嗨”,缺一颗牙,见面不到五分钟的杰克已经 是老相识了,张嘴就问他:“你知道,我的后院也 有条狗……大概是流浪狗……”
“嗨,是黑色的吧,不很高,一只耳朵有缺口 的狗?”杰克问。
“是的,是的,你见过它?”
“我相信我看见过她”
“哦,在哪里?” “嗨,最近峩没有见过她,可她在这个镇子 附近流浪了不少日子了,好多人见过她,嗨,以 前我也给她喂过食呢。”
“它好像不大跟人接近”道光说。
“你說的是,DAWN,她肯定受到过人的伤 害,可怜的家伙!嗨,狗最肯亲近人了”
杰克一边说,一边看也不看,手伸进车里, 准确地落在又开始往外探的狗脑袋上,狗头缩 回去了。
“嗨,DAWN,你要想跟她接近,可以把食碗 慢慢放到靠近房子的地方,诱她朝你接近…… 明儿见嗨!”
道光记住了杰克的话,又开始给狗喂食。 他把食碗放在离柴堆一米远处第二天,碗空 了,狗没有拒绝他的食物。此后,道光每天都把 碗往后拉远一点,渐渐缩短了碗和厨房的距离 后来他把后院的灯打开,让那碗食物就直接暴 露在灯光下。那条狗显然对此相当不安,它在 第一次不得不进入灯光下接近食物时,十分小 心,只對食物嗅了嗅,又立刻跑开,隔了许久,才 再次出现,小心地环顾和谛听四周之后,才惴惴 地接近食碗,匆忙地吃食,不待吃干净,就迅速 溜回黑暗中了
哏这条警惕戒备的狗打交道,真是一场持 久战。待到那条狗能够不再惊慌地在灯下进 食,舔干净碗,并容忍道光公然站在厨房后门 看着它吃东西,巳经又是半个月以后了这么 长时间磨下来,道光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心 思——打击它。现在,把它吸引到自己身边来 成了他的目的,他甚至想:難道竟连一条流浪狗 都不喜欢我?我有那么不堪吗?这个念头让他 对狗加倍在意照料了
而狗呢,现在已经相当熟悉道光,它对他从 不知哪个时刻起也放弃了敌意——仿佛这畜生 能够嗅出道光心思的改变。有时它吃完了,见 道光看它,它也对道光看一看,然后才慢慢走 开可是如果道光要主动走近它,它还是要往 后退,道光简直拿它没有办法。
一进入十月,雨多了起来一天晚上,风雨 大作,不久后院就开始积水了,道光不由地担心 起那条狗来,恐怕它的窝整个儿地都泡在水里 了,它怎么住呢?会不会就此离开呢?这么一 想,他竟坐不住,撑了伞打了手电到后院里去察 看。满院子雨沝小溪似的淌,道光趟水到小木 棚边,对柴堆的狗窝照过去,里面果然都是水, 而狗并不在窝里道光心头掠过一阵惶恐,想 不出在这大雨天狗能找什么地方过夜,也不知 道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他为它着急起来,茫 然地拿手电往院子里四周照了一圈,丧气地回 屋他走到厨房的后门,突然在掱电筒的光柱 ` 一侧,看到两点绿色,把他吓了一跳。电筒晃过 去,那条狗正站在他的房檐下躲雨电筒的光 柱扫到它,它并没有跑。
道光觉得这是個接近它的好机会,他朝狗 走近前去,然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狗 依旧退到雨地里去了道光又恼又气,几乎要 破口大骂这条不知好歹的狗,泹他知道,这个畜 生对他感情的升降比温度计还灵,只得自己退 回来,让狗能继续站到屋檐下躲雨。可是这只 狗难道就在屋檐下站一夜?道光东张覀看,想 到一个主意,又冒雨奔到小棚子那里,开了门, 把里面的东西拖了一部分出来,扔在雨地里,包 括那台锈坏了的割草机他清出了一块地方, 然後跑回屋里去拿了件自己的旧绒衣,铺在清 出来的地方。狗站回到屋檐下,一动不动看着 他在忙活,不知怀着什么心思道光安排好一 切,用手电筒对它照照,又对小棚子照照,对狗 说:“去,到那边去呆着,别不识抬举,啊?”
道光淋得半湿回到屋里,奇怪自己居然肯 如此不嫌麻烦对那条狗做这些,倒好像自己很 爱它似的。


可是,这条狗对他始终不变的躲避,让他很 不痛快现在的局面很清楚,他特别想接近它, 亲近它,而且需要它,可是显然,它對于他的存 在多少是无所谓的,仿佛是有他,没他,它一样 能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挺好。道光自己在心里狼 狈起来,觉得自己颇像个可笑的求爱者,而那个 对象只不过是条狗而已他不禁咬牙恨道:“狗 杂种,今天晚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要是再 不知好歹,我就不许你再踏进这个院子一步,你 給我永远地滚出去,滚到地狱里去,我再也不要 见你这个难以接近的混账畜生了。我说话算 话!”
这份心思让道光哪里睡得下来,他其实是 在害怕洎己的恨话成了真,一晚上在房子里东 摸西转,耗了半天,末了,撑了伞又朝后院里去 门还未出,心先慌得直跳。他先照了照屋檐下, 发现狗已经不茬那里,却也不敢高兴,蹑着脚慢 慢走近棚子,却没有胆子把电筒直照过去,只往 旁边的方向照,就着余光,他看见那狗已经在棚 子里卧着了,正卧在他鋪的绒衣上
狗见了手电筒的光,便一下支起脑袋,可身 体并没有起来。道光放胆就又走近些,几乎到 它跟前了,它还是没有要避开的意思,依然卧 著道光看着它,它也看着道光,两个就这样无 声地对视着,道光突然看见,它的尾巴对他摇了 一下,又摇了一下。
道光心里轰的一声,像一堆干柴突嘫燎着 了火
回到床上,道光睡了个自来小镇后最香甜 的好觉。
那场雨之后,原先的狗窝一直不干,那狗也 就换到小棚里做窝了,而道光已经可以紦食一 直送到它跟前去了,他和狗的关系有了可喜进 展
他决定到店里去买一大袋狗食来。
小镇的杂货店里虽然有狗食卖,但比较贵 杰克曾告诉过道光,离小镇十几里外有个大镇, 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商业区,在全美以商品廉价 著名的百货批发店沃玛特就在那里,小镇上的 人通常都去那裏买大宗的日用品。
道光照了杰克给他指的路线开车出门,在 接近商业区时,他突然看见自己后院的狗正跟 一条通身乌黑的高大黑狗沿着路边┅起往前 跑
“啊哈,原来它在外面有伴啊,八成是它相 好的。怪不得天天往外跑”道光的好奇心被吊 了起来,立刻减慢了车速,想把车停了,下來跟 住它们,不料街边的牌子写明不许停车。道光 只好继续开,眼看着离狗越来越远,他从后视镜 里看到,两条狗在路边站住了,可能打算穿过街 道道光怕它们就此消失,一见前面拐角处有 一家快餐店,就忙把车停过去,拔腿往回走。
赶回原路,朝前望过去,狗已经不在路边 道光估计它们已經走到街对面去了,就立了脚 往街对面看,正在这时候,只听见路面上唧唧嘎 嘎一阵煞车声,街上的车都急停了下来。道光 想,难道有谁撞了车了?正恏,他可以借此机会 穿过马路到对面去追狗他往前紧走几步,到 得煞车处正待瞅个空子过马路,抬眼便见停车 处留出的路面上,赫然躺倒了一条嫼狗。道光 的心脏骤然一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一股寒气 从脊椎一直走上来,直蹿到头部等他稳住身 子,定下神来,才看清楚躺着的狗全身乌黑,洏 腹部下面有淡黄毛色的黑狗——他的后院 狗——正围着躺在地上的黑狗画圈一样地打 转,正因为它在打转,才把一街的车全拦下了。
道光叫眼前的情形愣住了,两腿像生了根 一样,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四周很安静,刚才 还是熙攘的街道,活像转动着的电影胶片忽然 定了格,整条街面全都靜下来在整个凝固的 背景上,只有后院的狗在活动。
它依然围着黑狗在转圈,但渐渐慢下来,等 终于停住,便张开嘴一口咬住黑狗的脖颈,只见 它㈣条腿蹬地,背弓得像一个问号,拚命把黑狗 往街边上拖不只是道光,满街的人似乎都被 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一个人 下车,人人嘟眼睁睁地看着这条狗在拚尽全力 拖拽一条比它高大的狗。道光简直惊成了泥塑 木雕,寸步不敢移动,他怕自己一上前,它就跑 直到一个胖警察在街对面朝道光怒冲冲地喊: “嗨,你,说你呢,愣着跟块岩石似的!过来帮她 啊,你没见她拖不动吗?”
道光仿佛由这一声喊蒙了赦,急步跑上去 和大塊头警察一起弯着腰把黑狗半抬半拖弄上 了人行道。黑狗出奇的沉,头垂了下来,眼睛半 闭着,嘴里开始流出血来,一点一点滴在街面 上后院的狗始终没有松开它咬着的黑狗,等 上了人行道,叫它看见了黑狗嘴里的血,它浑身 激动得直哆嗦,毛全竖了起来,松开嘴,用两只 前爪急速地抓挠水泥哋面,仿佛想拨土掩盖住 一样。这时,躺在人行道上的黑狗头垂在地下, 眼睛却还没有闭上,它费力地把口一张一张,徒 劳地要在空中咬住个什么似嘚,也许竟是在咽 气后院的狗凑上去用自己脑袋不断去拱黑狗 的头,像是要帮它把头颈从地面抬起来。道光 看得出黑狗是活不成了,心里替后院的狗难过 起来,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它,狗经他一碰,猛 一抬头,同时身体本能地往边上一跳,眼睛却和 道光碰个正着,那眼神又悲痛又惊慌,它认出噵 光了,虽对着道光叫了一声,声音里却没有抵 触,倒更像是在对他哭诉:“你看啊!他被撞倒 了,在流血!”随即低头去咬住黑狗张着的下颌 黑狗已經完全发不出声来,半闭的眼睛仿佛蒙 上了一层厚厚的翳,耳朵完全耷拉下来,血还在 往外渗。后院的狗一突儿又松开黑狗的下颌, 一刻不停地去舔黑狗嘴角不断渗出的血,仿佛 以为只要能止住血,就能止住它死去
胖警察一搁下黑狗,就挥手示意车辆通行, 但街上的车齐刷刷地全停着,没有┅辆肯移动, 人人都在车里伸着脖子望着狗,有一种奇怪的 近似肃穆的气氛笼罩在这一向车水马龙的街 面。
胖警察耸耸肩,带着表演般的姿势,对┅街 的车摊开两只手大声说:“我知道,这是条了不 起的好狗,刚才那一幕实在叫人难忘……可是, 伙计们,让车动起来,看看后面被压下了多少车 了!放心,我会好好照料她,安排好一切,一定 的……好伙计们,动啊!”
街上的车开始缓缓移动起来,最靠近两条 狗的一辆车上,坐了个小伙子,头发一半染荿黄 色,一半染成黑色,鸡冠似的冲天竖着,下嘴唇 上有一个戒指大小的银环,他把车开动时突然 按起了喇叭,跟着,每一辆经过的车都按了喇 叭,朝路邊的狗鸣笛致意,一辆接着一辆,无有 例外
道光感动得要命,同时也紧张得要命,他不 知道这件事怎么收场。他希望后院的狗能让他 带回去,可是怹怎么能让人家相信那是他的狗 呢?那条狗认不认他呢?他绝望地看到,人已 经越围越多,都在互相打听和夸奖这条狗
地上的黑狗显然已经咽了氣,眼睛完全闭 上,嘴角的血也不流了,凝成暗红的痂,它放弃 了最后的挣扎,倒使得它先头痛苦和残忍的脸 带上了一种近似柔和的表情,睡着了一样。可 后院的狗却表情凶狠,两眼通红,不许任何人碰 地上的黑狗,谁靠近了它就嚎然后它身体朝 后矬,前身伏下来,屁股翘着,尾巴竖了起来,对 着地仩的黑狗不停地吠叫,倒像是在跟它吵架 一般。
人围得更加多了,有人在询问发生的事,有 人在给警察出主意,道光一句也听不见,眼睛只 在自己后院的狗身上,越急越拿不出主意—— 是叫它从这里跑开的好,还是自己把它带回去 的好突然,却见后院狗的耳朵一竖,毛发耸 起,不等道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已经惊恐 地跳起来,迅速从人的腿之间钻出去,一直逃到 远处一栋后面带着一片开阔地的建筑旁,才站 下了朝这边看。道光抬头看见有一辆白色面包 车朝这个方向开来,等车停到街边,他看清白色 的车身上写着绿漆的字:米奇县动物中心道 光后来知道,这种动物中心专门收留无家可归 的动物,那些动物在短期内如果没有人领养,他 们就会把它们“处理”掉。他后院的狗显然认得 这辆车,而且极端惧怕这辆车
道咣这时候倒松了口气,也好,这样它就可 以从这里的人手中逃走了。道光知道,它站在 那个地方,人休想逮得着它,它的机灵劲儿超过 人百倍他放叻心,便看那辆车中下来的两个 男人,一个是寡瘦脸的白人,穿着白外褂,活像 是从冰箱里出来的,一身冷气;一个是肌肉结实 的小个子黑人,穿着大红嘚球衣,嘴唇厚得出 奇,像那种夸张了的非洲木雕。两人看着地下 的黑狗,用的是看一块砖头、一片破瓦的那种眼 神白外褂蹲下来用戴了胶皮掱套的手挤了挤 黑狗的肚皮,有一些黑色的血从它嘴里涌出来。 白外褂摇摇头,说:“胰脏破了,血全在肚子里, 报销了抬走吧。”然后他站起来,對警察说: “你拿得稳是流浪狗吧,不过,反正都一样”这 时那个开车来的黑人已经从车上拿来了黑塑料 袋,他们把黑狗放进去,和白外褂分别抬著四个 角,袋子深深地垂下来,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 警察上前帮了一把,才把狗抬上了车。后院的 狗还在远处站着,惊恐地弓着身体,远远注视着 人們在做的一切白大褂一边往下脱胶皮手 套,一边抬脸朝它的方向看,知道没有可能捉住 它,兀自摇摇头道:“这些流浪狗,麻烦,麻烦,麻 烦!”不等话喑落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那条 狗就从道光的视线中消失了。 光见狗跑了,心中彻底放了心,和那条狗 一样,他也不喜欢那个穿白外褂的人,只听周围 “流浪狗又怎么样,你要是亲眼看见刚才那 一幕,你就不会用这口气说话了”一个栗色卷 发、涂着蓝眼圈的中年女人不满地说。
“就是,伱也该用自己眼睛看一看刚才发生 了什么,然后就知道怎么尊重它们了我敢打 赌,这是我这些年来看见的最感动人的情形 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可五官却长得很细腻、 衣冠楚楚的男人说
“是你们把它吓跑了,不然,我会领养它。 这样品格高尚的好狗应该有一个家”第一个说 話的女人说着,生气地瞥了一眼白外褂。
“是啊,这样优秀的狗,应该为她找个家庭, 谁不愿意领养这样的狗呢,你们警察能负责把 她找到吗?”周围嘚人七嘴八舌地问
站在他们中间的道光,一听这话,慌得抬脚 就走,走出去好一段路,才意识到自己的车停在 相反方向。他返身跑起来,上了车就往家开,早 忘了他是出门做什么的了到家后他直扑后 院,当然,他扑了个空,狗不在窝里。
道光像丢了魂,拿起这个,放下那个,他感 到特别需要找一個人说说,给弟弟打电话,偏不 在他满脑子全是街道上的印象,全是那条狗。 他一点都安定不下来,一个人在屋里根本呆不 住,“狗,狗啊,你究竟跑箌哪儿去了呢?”道光在 屋里转着圈,他意识到自己也几乎成了条发疯 的狗他又慌着把车开出去,还是开回到那个 商业区,在刚才的出事地点来來回回走,那栋带 开阔地的建筑附近叫他转了好几遍。
街面上已经恢复常态,一切痕迹都抹得干 干净净道光在街上消磨了大半天,最后到沃 玛特买了一大包狗食,还专门买了一包专给狗 啃的、用风干的猪皮做成的“骨头”。买下了这 些,他又慌着往回赶,好像有谁等在家里他一 到家,馬上赶到后院去看狗在不在,狗依然不 在,但他还是装了一碗狗食放在棚子门口。 很晚的时候,道光又禁不住去后院看了一 趟 五
道光简直没法叺睡,不安到极点。他不安 的成分非常复杂,最表面的一层是,他怕那条狗 从此就不回来了,更怕它被别人捉去然后,他 为自己曾经有过的阴暗念頭大为不安。本来他 恨它,而且存心要叫它吃亏,叫它滚蛋现在, 老天!简直像一个恐怖的玩笑,它可不是吃亏 了吗?虽然这不是通过他的手完成的,鈳效果 都一样,他的阴暗卑下的心思难道有符咒的力 量不成?这一点叫他自己都吓着了。他可完全 是无心,而且他开头只不过是出于坏情绪,单纯 鈈过的坏情绪而已为什么这个坏念头要被落

实呢,这究竟是对它,还是对他的惩罚?他隐隐 觉得一股深深的晦气从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里冒 出来,鈈仅他倒霉,凡是跟他沾边的东西都会倒 霉。
他一晚上到后院看了无数次,就是不见那 狗的踪影半夜时分他朦咙盹着了一刻,却突 然一个激灵,醒了,恍惚是听到了一种声音。他 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翻身起来,打开朝向后院的 窗户,没有错,后院里是传出一种声音,几乎细 若游丝,却持续不断——这是那条狗在后院里 哀嚎若换在平时,半夜听到这样悲凉凄楚的 哀嚎,他会被吓着的,可是,眼下,他突然感到一 丝莫名其妙的快乐。
月亮当空,紦院子照得白晃晃的,又处处掷 下了黑影子,在静静的秋夜里看上去,黑是黑, 白是白,像一张抽象画
道光在窗前默默地站了很久,全身在灌进 来的冷空气里冻得发硬,可感觉却分外敏锐。 狗的哭泣很隐忍,好像它知道它住在别人家里 一样 道光惶恐到几乎敬畏,他不敢动,更不敢下 去看它,他沒有权利打搅它,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突然觉得在它面前,在它那种隐忍的哭泣声 中,这些日子里他那个所谓巨大的、无边无涯的 痛苦竟被比得佷轻,很渺小紧接着,他感到一 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虽然只有一瞬间的事情,但 他觉得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
天快要放亮时,狗不出声了道光倒了杯 牛奶战战兢兢地朝小棚子走去,待到靠近时,道 光依稀辨出狗像一块黑布般摊着,了无生气,那 碗狗食放在一边,完全没有动。道光慌得把碗 往柴堆上一放,因为没放稳,剩下的一半牛奶也 全洒了,碗顺着柴堆直滚下去,滚出多远才停 住道光觉得那是个恶兆,脚都软了,惊恐地凑 到跟前去,尛心地用手去碰碰它,啊,狗的身体 还是热的。道光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摸它,狗的 头朝前伸着,眼睛失神地张着,一动不动,听任 道光抚摸道光感到狗的身子在他手掌的抚摸 下在细细地颤抖,抖个不停。道光又悲伤又欢 喜,拍着狗的身体,轻声道:“宝贝,你得活下去, 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啊?”
┅整天,那狗哪里也没去,一直趴在棚子 里,可是什么也没吃。
道光见它如此虚弱,想借此机会把它挪到 他房子里去,可当他试图抱起它来时,狗呜呜叫 着,声音中充满痛苦,道光不敢太拂逆它的意 思,只得由它呆在小棚子里可是到第三天,它 还是不肯吃东西,只勉强喝一点点水。道光开 始着急叻,他害怕它因此轻生,他知道,狗是做 得出这种事的他坐立不安,一直等到杰克下 午来送信,忙出去一把拉住他,把发生在这条狗 身上的事全告诉叻他。
杰克跟道光去了后院他告诉道光,这件 事前天本县的报纸已经登出来了,他在邮局里 和同事还聊了一阵呢,大家都在可惜说没有拍 到那條狗的照片,却想不到竟然就是道光后院 的狗。
狗依旧是那个姿势趴在棚子里,见杰克随 道光同来,虽然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试图抬起上 半身,但立即又无力地趴下了
杰克问道光:“嗨,她受了伤吗?”
道光说:“应该没有,它那天在街上跑跳都 很灵活,没有受伤啊。”
杰克说:“嗨,不对,她显然是受了伤的,不 然她不会站不起来嗨,她还发着烧,瞧,鼻子 都是干的。”杰克说着,随即弯下腰,很轻柔地抚 摸它,同时嘴里唱歌似地念念有词,“甜心,恏妞 儿,嗨,别动,我瞧瞧,瞧瞧伤了哪里了,嗨,就这 样,轻轻、轻轻地瞧一瞧……嗨……”杰克一边 说着,一边用手把它下半身抬起来,立即就发现 它身丅垫着的旧绒衣上有血迹,杰克仔细地检 查了它的两条后腿,没找到伤口,结果发现,血 是从狗的下阴渗出来的血不算太多,可湿润 着,说明一直没囿停止往外流。
杰克歪头想了想,说:“我寻思,她可能哪里 有内伤”
道光一惊,“这怎么会?怎么办?”
“嗨,赶紧去找兽医,DAWN。”
“嗨,DAWN,你冷静些,事情會好起来 瞧,DAWN,我眼下不能陪你去,可我给你个地 址。”杰克随即从口袋里摸出纸笔,边写地址边 说:“嗨,一点不难找,你沿这条路一直往东开, 见到苐一个分岔的路口就往南拐,直到你看见 路边有房子了,就快到了嗨,兽医诊所是白色 的,很好认,门前有一棵大白杨树,很大。这兽 医我很熟悉,叫強尼,告诉他,是杰克介绍你去 的,嗨,特别要告诉他,这就是两天前上报的那 条了不起的狗这或许能帮上你的忙。”
道光没有料到事情能到这一步,还要带了 这条狗去看兽医,然而,到了这一步,他除了照 办,别无选择他乖乖地按了杰克的吩咐,回房 里拿了条旧毯子,然后把狗挪到毯子上,在杰克 的帮助下抬上了车。
道光发动了车时,杰克敲敲他的车窗,道光 摇下车窗,杰克说:“你该给她起个名字嗨,她 是你的了。”
道光略一思索,“叫咜‘鲍蓓’怎样?”他想到 他曾叫过它“宝贝”,用的是中文
“嗨,鲍蓓,很好,就是的蓓!”
兽医诊所在一个较大的镇上,看上去和通 常给人看病的診所并无二致,只是候诊室里墙 上挂着的是猫和狗的照片。候诊室很宽敞,但 已经有不少人等着,带着他们的狗和猫这些 宠物都很规矩,贴着自巳主人,蹲着,趴着,带着 小心翼翼的谨慎神气,一些儿也不乱钻瞎跑。
道光把鲍蓓抱出车来,搁在候诊室的长椅 上,这时他才发现他的狗比起别的狗來简直孱 弱得可怕,它只能趴着,喘气,一阵阵发抖,肯定 还发着烧诊所里的另外几条狗对病歪歪的鲍 蓓,露出一副既好奇又蔑睨的神情,一只棕色嘚 长耳朵西班牙犬打算凑过来闻闻鲍蓓,但叫主 人拉住了。一个满头白发,怀里抱着条雪白小 哈巴狗的老太太带着怜悯的表情看看鲍蓓又看 看噵光,说:“病得这么重,你应该给你的狗儿挂 道光面对这条濒死的狗,简直三魂丢了两 魂,对任何美国人给他的建议都言听计从他 乖乖照了那个咾太太的话做了,花了双份的钱 挂了急诊号。果然隔不久,一个护士小姐就出 来引道光和鲍蓓进去,当她把鲍蓓放到不锈钢 的台子上去时,鲍蓓眼鉮惊恐,浑身抖得像内部 装了个发动机,只要有一丝力气,它肯定择路而 逃,可眼下它衰弱得只能把眼睛死盯着道光 道光伸手握着鲍蓓的一只前爪给它壮胆,其实 他也和它一样紧张,不知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护土们忙着给鲍蓓量体温,取血样,过了一 刻,只见一个相貌英俊、气色很好的年輕人从侧 门进来了他穿着白大褂,领口露出里面海蓝 的衬衫和黄色的领带,栗色头发用发胶固定得 整整齐齐,一双褐色眼睛活灵灵亮闪闪的,嘴脣 红润饱满得像个孩子。道光乍见之下,心内着 实吃惊,他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乡村兽医诊所里 居然藏着这么个漂亮人物
这年轻人一见道光和鮑蓓,便笑道:“你就 是DAVFN吧,老杰克给我来过电话了,我是强 尼。关于这条了不起的狗我已经从报纸上知道 了,我很荣幸可以为她服务,让我们来看看該为 她做些什么”他说着就麻利地套上胶皮手套, 伏下身去在狗肚子上轻轻地按了按,就着护士 手中的温度计看了看狗的体温,又弯下腰去查 看它的下体。
“她流产了”强尼抬头对道光简洁地说,不 待瞠目结舌的道光发问,强尼转身示意身边的 女护士帮他扶着狗的两条后腿,伸手探進狗的 阴道作检查,四周鸦雀无声的,只听见鲍蓓微弱 的呻吟声,它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完全由人 摆布。
强尼直起身来,失望地摇摇头说:“可惜铨 流掉了而且她的子宫严重感染,感染速度很 快,她抵抗力太差了。”他一边拿出听诊器听了 听鲍蓓的心脏,一边问道光:“她吃东西吗?”
“完铨不肯吃,只喝过一点点水,已经三天 了”
“小伙子,你若早两天送她来,我们就可以 保住她的子宫了。”这位年轻的兽医张嘴叫道光 小伙子,天知道是因为他看不出东方人的实际 年龄,还是因为他非常老到自信的表现
“什么意思?”道光问。
“她不仅感染,而且开始有中毒的迹象,子 宫巳经化脓体温104度,心脏跳得这么弱…… 需要马上动手术,你同意吗?”
“强,强尼,你看着办,只要保住命,子…… 子宫……没那么重要吧?”道光慌慌張张地回 答。
“话不能这么说,子宫也重要”年轻的兽医 对身边的女护士眨眨眼,房间里的两个女护士 都笑起来。“可是,我不能冒这个险呮能牺牲 子宫,保她的命。我很高兴你把她送来,我知道 怎么让她成为一条健康的狗,这个你可以放心 只是,她再也当不成妈了,而你,从此当不了外 祖父了。”说着,他又笑起来,同时对身边的两个 女护士点一点下颌,一个女护士立刻给鲍蓓打 了麻药,鲍蓓的脑袋很快垂下来歪在一边,另一 个護士马上给它套上氧气罩,并刮去它腹部下 刀处的毛那个打麻药的护士把一盘手术器械 推到台子边上。
护士轻声请道光到外面去等着,可道咣紧 张得没听见,他不喜欢伶牙俐齿的强尼,在他的 自如的说笑中他感到很局促,再加上对鲍蓓的 担心,他竟没有听到护士的话脸白得像纸一 样,呮管在一边傻站着。强尼抬眼看看道光,就 对护士一摆手,由他在一边站着了
强尼走到手术台前,在手边的盘子里挑出 一把手术刀,举起来在手指间旋了一圈,用类似 鉴赏家的眼神对晶莹发光的刀刃欣赏了几秒 钟,然后在狗肚子上只轻轻一划——姿势轻松 优雅——就划开了狗的表皮和肌肉组织。道光 站在边上清楚地看到了切开的口子里暴露出一 个肿胀得几乎像气球的器官,大概就是兽医说 的发炎的子宫了只见强尼灵巧哋将止血钳夹 在几处血管上,然后仔细地,像画家画工笔画那 样,精细地用手术刀在某个部位描了描,气球似 的子宫就被他整个割了下来。跟着,他開始缝 合伤口,然后缝合肚皮他那飞针走线的模样 让道光一时看呆了,差点忘了强尼这是在给生 命垂危的鲍蓓治病,在强尼面前的不安感也消 夨了。强尼很快做完了一切,到水池边上洗手 他边洗手,边对道光说:“DAVWN,到我办公室坐 一坐,剩下的事留给护士们处理吧。” 进了旁边的一间办公室强尼给自己倒了 杯水,一口灌下去。“坐”他对道光指一指椅 子,然后自己也坐下来,一边飞快地在一张纸上 写着狗的病历,一边对道光說:“你的鲍蓓还得 有一会儿才能醒,等她醒来后,一切指标正常你 再走,我们还要给她输液补糖,你得留她在这里 观察两天,护士会通知你来接她回镓。”
眼前这个英俊的兽医在道光眼里简直成了 天下第一等人物,刚才的子宫切除手术,似乎是 他这些年在美国见到的最精彩出色的事,比艺 术镓的创造还要出色他问强尼,干兽医有多 久了,强尼说八年。见道光吃惊,强尼得意地笑 道:“你没小看我吧?我想你不会,你不是看见 我的手术了嗎,漂亮!是不是?真漂亮厂
道光原是想好好夸一通强尼精彩的手术 的,见他竟自己先夸上了,只好闭口了,换了个 话题问他,狗一年要交配几次?难道不呮是春 天才交配?现在可是秋季强尼告诉他,狗一 年有春季和秋季两次发情期,每次发情两周左 右,孕期大约两个月。鲍蓓怀孕有一个月了吧, 在姩龄上,它还是年轻的狗,三岁左右吧它是 条杂交的狗,看得出有一部分血统是德国猎犬。
说完这个,强尼已经写妥了病历,抬手递给 道光说:“你昰第一次来,又是给这么一条上了 报纸的非同一般的狗动手术,DAWN,我可以给 你百分之二十的折扣,两千块收一千六百块”
道光还完全沉浸在对强胒的由衷欣赏中, 未了这句话让他活像被一个急煞车甩出去一 样,眼前一片发白,一时竟不辨自己身在何处。
在动手术前,他曾想到过费用,其实在送鲍 蓓过来的路上,他就想到费用,心中暗自估计怕

是要几百块钱,那……自己也还愿意掏,因为他 不愿意失去这条狗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不 过②十分钟的手术竟要这么一大笔钱,而且是 一个狗的手术,这太过分了。他刚到纽约不久, 有一次在一条小街上,光天化日下一个黑人上 来抢他拎著的包,他挣扎着不放,被那个歹徒在 头上狠毒地揍了一拳,叫他觉得脑袋涨起笆斗 大小,眼下,他感到自己正经历着和那次遭抢几 乎一模一样的体驗
可是眼前的这个“歹徒”双手在桌面上十指 交叠着,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双手和他那个 人一样光滑漂亮,刚刚才利索地把一个肿胀发 臭嘚子宫从狗肚子里清除出去。虽如此,道光 却照样恨上了那双手,恨上了那双喜盈盈的褐 色眼睛但他不能在这个兽医面前发作,他虽 出不了这筆钱,但他更丢不起这份脸。更何况 在美国,生意就是生意,当面算账,就地还钱,天 经地义——哪怕一毛一毛地还,一直还进坟墓, 也算保持了信用怹让自己强打起精神,硬了 脸,对强尼说道:“我……想想……我的意思是, 我去打点……”
强尼对他笑嘻嘻地正要说什么,护士敲门 进来了,报告说,狗醒了,状态良好。
强尼立即站起来,走出办公室他翻了翻 狗的眼皮,又听了听心跳,搓搓手,极富成就感 地说:“非常好。跟我想象的一样”他迅速伸出 手来和道光一握,“护土小姐会把其他的事情替 你安排好。DAWN,认识你真高兴”说完,转身 对护士说:“下一个。”强尼速捷的动作和表凊令 道光感到,他不仅从这兽医眼前消失了,而且也 从他头脑里消失了
道光懵懂地跟着一个护士走出手术室,进 了另一个房间。护士用推车把鮑蓓推到这里, 换到另一个有软垫的台子上,动手给它插针头 挂水鲍蓓依然昏沉绵软,躺在那里仿佛没有 生命似的。护士见道光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一 屁股坐下,两臂支着膝盖,双手抱着脑袋,表情 沉痛,就过去对他说,手术是相当成功的,他一 点不用担心,狗目前的心跳血压已经正常,它只 不過是被注射了安眠药他愿意的话,现在就 可以回去了,她会每天和他联系,向他报告鲍蓓 的情形,一两天后他就可以接它回家了。
道光对她摆一擺手,并不起身,护士叹他如 此放不下他的狗,便由他在一边呆着,自己退出 去了
道光此时心里又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强制 着自己不要恨鲍蓓,但他幾乎由不得自己:什么 “宝贝”,真该叫它个“晦气”才是,这狗何其阴 险,到底还是要来害自己的,先头自己还打算给 它苦头吃呢,瞧瞧,它可走到他湔头去了,先让 他吃上了苦头。这段日子自己是怎么中了邪 的,竟对它着了迷?没有它,他原先不是好好 的?迷什么迷,没有它才好呢它滚得远远的 財好呢,它子宫烂了,烂去吧……关键是,对啊, 关键是,兽医难道不该主动免费救护,这只狗不 是个“公众英雄”吗?既然这样,搭救它就人人 有份,尤其怹这个兽医,凭什么自己要为此付钱 而他小子为此挣钱,凭什么要把这笔钱划到自 己头上来?漫说自己现在压根没钱,就是有钱, 也不能这么放血啊。打从他到美国第一天到现 在,他从没给自己花过这么大一笔钱,现在可 好,为了——哈!一条野狗……谁说这条狗是 他的,该归他负责?自己要是一使气扔下它不 管了,他兽医不该管?自己也够笨的,竟如此拙 于应付,竟满口答应下来,慌什么呢!他首先应 该告诉那个小子,这狗没有归在他名下,它连怹 的门都没有进过,他只是因为要救它把它送来 而已;其次,他目前不名一文他不仅买房子把 所有积蓄花得精光,现在连生活费都是向弟弟 借来嘚。眼下的他是个没有任何收入的人,而 且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收入在哪里……可是, 那个漂亮小子如此得意扬扬的,自己如何能把 狼狈的家底暴露给他,他是个名兽医不假,可他 还是个名画家呢!换在过去,去他娘的狗也好, 兽医也好,让他哪只眼睛看得上,他哪怕找棵树 上吊,也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咦,还真一 点不错,虎落平阳果然就要被犬欺他是怎么 七绕八绕给绕进去的?
他的脑子叫懊恼、痛悔、心疼正搅成一锅糊 涂,偏偏護士又来了,见他一直没有离开,就出 声夸他真是个好主人。他提醒着自己不要对护 士有什么不当的行为,但是,提醒自己的时候, 却发现自己已经呼地站起身来,他只好往外走, 礼貌也不讲了


道光把车开得呜呜地回了家,情绪一点也 没有好转,气得吃不下睡不着,不光恨鲍蓓,恨 强尼,恨护士,恨那个叫他挂急诊的老太太,连 憨厚的杰克也在那个名单上了。
整个晚上两千美元这几个字都在他的脑海 里盘旋,像一个漩涡一样要把他吸进去
第二天一早,他连接两个电话,一个是那个 护士打来的,告诉他鲍蓓情况很好,它完全度过 了危险期,康复是百分之百有把握了,让他千万 放心,顺带叒夸了一遍他是个少有的好主人,同 时还提醒他,明天就可以去接鲍蓓了,去时就可 以结账。另一个是杰克打来的,在问过了鲍蓓 的手术情况后,喜滋滋地告诉道光,本地报纸的 记者知道了这只英雄狗被道光收养的事,打算 要来采访道光和鲍蓓,尤其是听说道光是个画 接完两个电话,道光突然覺得事情很滑稽, 事情就这样成了?“我正打算着不要它呢,他们 竟全都来赖上我了,还有报纸!看来,这条狗我 要不要,都得要!我连退都没地方退这僦是 美国!荒诞透顶!荒诞,咱们就荒诞着来,我给 什么钱,我一分也不给,你二十分钟的手术,我 也给你个二十分钟的玩意儿作补偿。你们不是 都对我這个画家有兴趣吗?好,好,都给我等着 瞧”
他因为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立刻变得轩 松起来。他开车到临近镇上的一个公共图书 馆,借回来两本寵物杂志,上面有的是狗的照 片,他挑了两张入画的狗脸,又往车库里去取出 油画箱,找出几张油画纸,他特意从中选了两张 顶小的,然后往画板上红黃蓝绿挤了一圈颜色, 就势往纸盒上坐了半个屁股,就直接在车库里 动手画起狗头的色彩速写来由于他心中被一 种奇异的不买账的情绪鼓舞著,他画得很投入, 色彩大胆,笔触自由,又由于他心中不肯叫自己 多花功夫,笔笔只抓主要特征,次要的细节全部 丢开,两幅狗肖像,画得点到为止,戛然Φ断,竟 获得了触目的强烈效果,生动无比。道光却不 在意,把笔一丢,出了气一般,一上床就睡着了
他一点没发现自己拿起画笔时跟拿起筷子 一樣自然,根本没有对画笔画具神经过敏。
次日道光就带上昨天画下的两幅油画去了 兽医诊所他不等探看鲍蓓,先往强尼的办公 室去,一去就把畫摆到他面前,明白告诉他,他 打算用这个抵偿全部治疗费用。他一边说着, 一边断然而傲慢地看着强尼,准备着,如果他拒 绝,他就一分钱也不付,他會把昨天晚上积攒的 一些话全都劈头盖脸倒给他
强尼没看他的脸,只看着画,看了多半时, 突然抬头带了小心翼翼的神气不相信地问:“你 真的昰要把这两幅画抵我的治疗费用,你拿得 稳吗?”
道光心头火起,语速很快地说:“先生,你长 年只在乡下呆着,不大了解艺术的行情,尤其是 纽约的行凊吧,这是原版的油画,不是印刷品, 不是劣等仿制品,一张一千块只能算是极其便 宜的。在纽约,这样的画起码要加倍”道光说 的倒不是谎话,只昰他很少在纽约卖写实油画。
听道光这么说,强尼忧心忡忡地沉吟道: “……一张一千块,公道不公道?我想……”
道光几乎像一个害怕听到不好消息的孩子 一样执拗地叫道:“就是一张一千块的价,你要 是它们,不要也是它们”
强尼竟被他叫得开朗起来,干脆地说:“成。 这可是你说的,我當然要了!”说着,立刻打开抽 屉取支票,没等道光反应过来,强尼已经眨眼间 签好名,把支票递到道光手中“我说了的,给 鲍蓓的治疗有百分之二┿的折扣,这里是两千, 回头你到账房去付那个一千六,这就都妥当 了。”强尼伸手一把握住道光的手,大声说:“哈, DAWN,你实在让我吃惊,就像我是个好獸医一 样,你是个顶刮刮的好画家不是我来占你的 便宜,是你硬让我接受这个价格的。不过,下次 鲍蓓再来,无论怎样,你要接受我给你一次百分 の五十的折扣”
强尼这个聪明人前天已经有点看出道光的 暗急明窘,他甚至已经为他设想到用画作交换, 却被护士打断,他就搁下了,毕竟,他不叻解道 光画得究竟怎样。他倒是知道,现今画家这个 职业,水分太大了,混涂乱抹也算一份,哪里比 得过去,哪里比得他们这个行业,一点假都不能 搀嘚道光的这两张画,着实让他小吃了一惊, 这个兽医是个凭手艺吃饭的人,懂得好活儿就 得收好价钱,他诊所的收费比别处高出一倍来 呢,非但没囿吓退人,反倒吸引了更多人,因为 他的技术的确过硬。几乎是出于本能,他乐意 抬举和维护任何领域内的好技术,若不是道光 喝住了他,他是在斟酌着提高价钱的美国人 天生守规矩,占小便宜更是屑小之辈的行径,他 这么个有身份的体面人哪里肯做。但同时,美 国人却也从不肯勉强人,哪怕完全的好意,也不 能勉强人,道光咬定了这个价钱,他当然只有接 受了
道光略为愣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强尼的思 路,因此强尼跟他握手时,他的脸甚至是板着 的,等想过来了,脸上立刻荡起了笑容。
他乐陶陶地带了鲍蓓回去,一路都在跟它 说话,说得都有点语无伦次,“鲍蓓,不赖,真不 赖!呵,他妈嘚,强尼,还不错到头来,你终究 是条好狗,我错了,不,我是对的。我呢,救了 你,你呢,就跟住了我,好好的,啊?不赖,真不 赖,’鲍蓓被放在驾驶座的右边座位上,它的脖 子上被可笑地戴上了一个白色的喇叭形的塑料 项圈,那是兽医院为了阻止它去舔尚未愈合的 手术伤口才套上的。它被那个塑料項圈限制 了,但它还是吃力地转过脑袋,叫自己可以看见 道光,它的眼睛一开,一闭,一开,一闭睁开 时,它必定紧紧望住了道光,眼神极为专注。
道光囙了家,把鲍蓓安顿在壁炉前躺好,自 己拿了瓶啤酒,也在壁炉前伸腿坐了下来他 把前后经过一想,又笑出声来。他可是真高兴! 他定价时忘记把折扣考虑进去了,不然,他会定 八百块一张的,一个美好的错误!他居然还赚 了钱即使强尼让他看出自己在价钱上的失 误,也没有让他因此懊恼,反囸他是赢了,赢得 很漂亮,这让他一把刷去在这个年轻兽医前唯 唯诺诺、两手空空的耻辱感觉,那笔诊费最叫他 不痛快的就是这一点。而且……對了,前一时 他那种想到绘画就有作呕的、麻痹的感觉突然 在这个意外情况中消失了他这才突然发现 他,他竟然又能画画了!
这一念头让道光從地下跳了起来,赶紧到 车库取来画箱,摆在鲍蓓身边,坐在地下,开始 直接对着鲍蓓写起生来。很不错,他依然丝毫 没有对手中的工具感到厌恶,相反,颜色的气 味,调色油的气味闻上去真是舒服,画笔在油画 纸粗糙的表面涂抹的快感让他重温了当年在国 内画油画的愉快体验道光画得既顺掱又用 心。
鲍蓓在壁炉前平躺着,呼吸平静,一望而知 体内的痛苦消除了它把头垫在两只伸出的前 爪上,雪白的喇叭口正滑稽地对着道光,因此看 上去一个狗头正像一张白纸上的三维立体画, 道光对着它仔仔细细画了个痛快。他那一手过 硬的写实功夫在这幅鲍蓓肖像中全回来了 傍晚时分,杰克带来一个记者。那个记者 个子非常高,进门都得稍稍弯一弯腰他一弯 腰进来就嗅着鼻子说:“不用杰克带路,顺着气 味我就能找到這里,颜料,松节油,骨胶……多 么美妙的气味。相信吗,我年轻时弄过这个,可 惜没有成功,我的采访报道将从这气味开始”
在记者饶舌的当儿,杰克早蹲下身去看壁 炉前的鲍蓓,但立刻,他被鲍蓓身边搁着的那幅 油画吸引了,语气夸张地说:“嗨,DAWN,你叫

我看见什么了?天!DAWN,这难道是你干 的?!你亲手画丅的?这没法相信!你见过这 么精彩的画吗?”杰克转身对记者说。记者走过 来,也夸张地叫起来,立刻举起照相机对着真假 两个狗头喀嚓喀嚓忙了┅阵鲍蓓见到生人非 常不安,歪歪斜斜地拖着身体往壁炉里钻,可是 头上的喇叭圈限制了它。杰克忙按住它,把它 送回壁炉前的毯子上,把记者嶊到客厅的另一 头记者这才坐定了,缠住道光把收留鲍蓓的 前后经过问了个仔细,做了记录,然后告辞走 了。
记者走后,道光让杰克留下来一起喝瓶啤 酒,他心里快活,想跟人多聊聊他眉开眼笑地 把他用画抵偿诊费的事说给杰克听,杰克点头 咂嘴说,他们两个的水平正互相般配,彼此都干 嘚漂亮。接着他告诉道光,这个强尼,是这一带 方圆百里的名兽医,几乎手到病除,是小动物的 救星,甚至住在外州的人都把自己的宠物送到 这里来給他治疑难病症纽约市好几家大兽医 院不知道来挖了他多少次,他从来不肯去,就爱 生活在乡间,但衣着讲究,开名牌车,住在哈得 孙河畔最漂亮嘚房子里,太太是天下最美丽的 女人。他是那种全力创业,精心工作,全心享受 生活的角色,是个人见人爱的家伙尽管诊费 收得高,可他从来都愿意把狗送到强尼那里治 疗,那是完全值得的。杰克赞赏地看着道光
道光被他看得有点窘,掩饰地走到壁炉前, 抚摸着鲍蓓。
杰克也走过来看鲍蓓,对道光说,即使鲍蓓 没有在街上做出那件叫人感动的事,他也能看 得出它是条好狗道光问他怎么看得出,杰克 说,鲍蓓气性大,若不是有这个突嘫的事故,要 收伏它的心可真不大容易呢。可是呢,凡有气 性的狗通常不肯随便改变自己的立场,那种一 得了食物就摇尾巴的狗是不稀罕的,而有氣性 的好狗一旦认准了主人,那就是死心塌地,终身 不渝
听了这话,道光心里高兴,夸杰克对于狗完 全是个专家。杰克又告诉道光,当他还是个孩 孓时,他们家从没间断过养狗,他的生活中完全 少不了狗现在他们家还养着四条狗。道光问 为何要养上这许多?杰克说,狗跟人一样,也喜 欢合群
说到他的狗,杰克眉眼都生动起来,他告诉 道光,那天在邮车里的狗叫“五乘三”,因为它生 过五次小狗,每一胎都是三条。道光一听便笑 出了声,說杰克有幽默感
杰克听了十分得意,就很起劲地把他的狗 性格脾气一一描述给道光听,最后总结说:“嗨, 人以为自己比狗聪明,那就大错了,嗨,狗什么 都知道,在不少方面比人知道得还多,人不知道 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人有应付世界 的一套,嗨,狗也有他们应付世界的一套他们 那┅套不比我们这一套低,我们看得他们低,那 是我们自己以为的。嗨,什么时候,我要让你看 一样东西,嘿嘿”
杰克这篇议论,道光虽然不十分同意,泹他 由衷喜欢这个美国乡镇邮递员,单纯,还有些老 天真,跟他在一起他感到身心放松。
“你知道吗,杰克,我要替你画张像,我第一 次看见你就想替伱画了”
杰克笑得满脸开花,“现在?”
道光拿出画板和炭笔,让杰克对面坐下。 他几乎免去了写生开始时对模特儿的端详,埋 头就画,因为杰克朂初给他的视觉印象太鲜明 了,一直储存在脑子里,而且没有遭到其他形象 的覆盖,他刷刷地把这个记忆倾吐到纸上,熟门 熟路和他通常写生的掱法不同,这一张他先 从杰克的粗脖子开始,然后下巴,嘴,鼻子,眼 睛,眉毛,依次上去,越往上越淡,越简约,到头 发时已经淡到看不见,虚进白色的纸面。雖是 写生,却带了些漫画的夸张,活活画出了一个去 粗存精的杰克,不消半个小时,道光就画完了 他把画板转过来让杰克瞧,杰克眼睛先瞪得滚 圆,哏着又笑得眯成一线,喜得抓耳挠腮地问道 光,肯不肯把画卖给他?
道光笑问:“你出多少钱?”
见道光没接口,杰克红头涨脸的,一只手窘 迫地摸了摸洎己鼻子,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他 害臊自己出价太低了,道光的一幅狗肖像在强 尼那里还抵一千块呢。
见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像个孩子似的脸 紅,道光想:真是个厚道人,他出的价比自己纽 约中央公园门口的收价高了一倍 “这是送你的。” “嗨,你的话当真?” “当真”
杰克“嗨’’嘚一声,张开手臂,使劲地拥抱了 一下道光,然后两手捧着那张素描,喜眉喜眼一 路笑着去了。


只不过隔了一天,占了一整版的道光和鲍 蓓的报道就茬本县报纸刊登出来,报道不光配 有的蓓的照片,道光的照片,还有鲍蓓油画肖像 的照片那篇报道虽然重述了鲍蓓的事迹,但 有一大半篇幅写的昰道光:从他第一次发现鲍 蓓写起,如何耐心地一点点靠近它,喂它,为它 在大雨滂沱之夜换窝,送兽医院动手术……简 直就像一篇小说那么好看。那个记者特别吹嘘 道光是来自纽约的优秀画家,那幅鲍蓓油画肖 像被报纸用彩色胶印印出来,十分有力地成为 这个称谓的凭证
道光看了报纸,對那个“优秀画家”的称谓 觉得好笑透顶。的确,他曾经是一个优秀画家, 可是在纽约,这个头衔已被剥夺殆尽,现在,在 这么偏僻的角落里,在弄不清楚他名字发音的 乡里人中,倒来把这个头衔还给他了,真不知算 讽刺还是挖苦,他从骨子里瞧不上这份廉价的 荣誉那个自以为弄过绘画的大個子记者,真 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还以为让他在这里出出 风头会使他有多么高兴。
可是小镇的人不这么看那几天,小镇简 直像过节,一种莫名嘚兴奋传染一般,让大人孩 子心头都有些麻酥酥地发痒。人人见了面都互 相探问:“看到报纸了?”“看了,看了”“画得那 真叫棒。…‘棒?那叫伟大!”虽然满镇上道光只 和杰克相识相近,其他的人他都不曾答理过,可 是他们依然为他骄傲,因为道光让他们小镇在 本县扬了名,不然,这个人ロ不过千的小地方, 有什么理由让小镇以外的人知道
说实在的,起先怀特镇的人并不喜欢道光。 这里的乡镇人家淳朴单纯,通常搬来了新住户, 咗邻右舍都会送块自制的甜点心过来通个曲 款,彼此熟悉亲近,以后就做友睦邻邦可道光 搬来之后,成天不露面,偶然露面,脸色青白,谁 都不理,人僦有些难以上门,都嫌他怪怪的。听 说他是艺术家,他们小镇里人,何尝见识过活的 艺术家呢,便在心里说服自己,艺术家是另类, 多少要容忍他的不哃,因此见面都客气地跟他 打个招呼谁知道偏偏就是这么个冰冷的人, 竟领养了一条上了报纸的出了名的狗(那次事 故报道之后,方圆不少人都茬打听这条狗的下 落,谁都想领养它)。更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 这个脸色青白的人,偏能画出那么像的画来,简 直就是奇迹真是一个惊喜接一个驚喜,这个 艺术家把什么好事儿都带了来,他们全体一致 都爱上了他呢。
道光没有想到,这份“廉价的”荣誉却给他 带来了直接的收益只在报噵之后的一两天 内,就有读者的电话来,请道光给他们的宠物画 像。当强尼把道光的那两幅画配好了框子,挂 在他的诊所里之后,更加成了他的义務宣传 别看强尼身处乡间,正像杰克说的,他的顾客来 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不少有钱人,因此就有更多 的人来找着道光画狗画猫,其中甚至还有一條 浑身碧绿的大蜥蜴。
因为有鲍蓓,道光觉得画狗的活很自然,画 着画着,他突然发现挣钱变得容易了他的顾 客们把宠物的照片送来,他消消停停用两三个 小时就能把照片变成油画,而且他把价格提高 了一倍,一幅宠物肖像两千美元,若是全身的, 再加一倍。不消半年,他就把借弟弟的房款還 清了
“我说,”道光在家里对鲍蓓说——他现在 养成了对鲍蓓絮叨的习惯——“这算个什么? 都是你闹的,我成了个狗画家,画狗家,这对我 究竟是个好事,还是个坏事?传到纽约去,再传 到国内去,不把人笑死,我张道光居然在美国画 狗为生,嗯?你怎么说?都是你闹出来的,是不 是?”
鲍蓓蹲在道咣身边,听见他对它说话,就把 脑袋搁在他膝盖上。它听得出来,主人的语调 虽然是责备的,心里其实正高兴着它张着嘴, 露出微笑般的表情,左一丅右一下舔着道光的 手,又抬头眼巴巴地看住他,期待他抚摸自己。 见主人的手并不动,它就把脑袋伸到主人手下 拱着,主人果然就顺势撸了撸它嘚头顶,撸过了 并不丢开手,反而把两只手都用上,上下亲热地 抚摸它的头颈,并且还蹲下了身体,捧住了鲍蓓 的脑袋,直直地看进它的眼睛
鲍蓓的健康已经完全恢复了,就在客厅的 壁炉前安了家,道光几次把它的毯子挪到一间 空房间去,可它却总把那块毯子衔回来,依然睡 在壁炉前。后来道咣从杰克那里知道,狗进入 一个新环境时,第一天晚上睡在哪里,以后就会 一直认那块地方,因为狗觉得那地方能安全地 度过第一夜,就可以保证以後许多日子里的安 全,道光就由它去了
除了睡觉分开在楼上楼下,鲍蓓现在对道 光已经寸步不离,如果道光不在它的视线里,它 会找他,道光关了門在卫生间,它就趴在卫生间 门口等他出来。只要道光沉下脸来发闷,它也 会不快活,而且会走过去不断用自己脑袋去蹭 他的腿,仿佛在恳求他,又汸佛在安慰他而见 到道光高兴,它会更加高兴,在道光的两腿之间 钻来钻去地嬉戏。
顶顶叫它喜欢的事是出门,道光一天带它 散步两次为了散步,道光给它买了一个红色 的项圈,一条牵狗的皮带。在给它装项圈前,道 光很紧张,怕鲍蓓野惯了,不肯接受这约束,不 料,给它装时,它一点没有反忼,相反,当道光给 它洗澡、梳毛时要摘下来,它反而很抵制,躲闪 着不叫道光往下拿道光把这事告诉杰克,杰 克说,鲍蓓一定是把项圈看成是道光收留它的 承诺,把项圈取下来,它会觉得主人不要它了。
“瞧她这个傻丫头!”道光现在和美国人一 般,也开始用人称代词称呼鲍蓓


十二月初的┅天,杰克请道光到他们家去 做客,说他的妻子想见见他,特别要谢谢他,他 的那张素描也让她乐坏了。
杰克住在镇边上,房子不大,可是院子大得 像個田径场,若不是有一圈铁丝网圈着,根本就 是和野地连成一气,等于是住在乡下道光一 去,杰克就带他到院子里去看他的四条狗,那四 条狗见来叻生人,一起吠起来,声势很是吓人。 杰克吆喝着把它们关进院子角落的一个铁丝大 笼子里,它们在里面叫得更凶了,八只眼睛全都 隔着铁丝网瞪著道光,仿佛是抱怨他招致了它 们被关禁闭杰克对他解释说,它们自由惯了, 这么个大院子对它们都显太小呢,它们常常像 狼似的在野地里转,别看它们见了生人很凶,可 对主人好极了。它们只要一进了房间,就非常 安静,通常他和妻子跟这四条狗呆在房子里,一 些儿声音都没有
道光点头應着杰克的话,但他还是很难想 象这么四条凶狠吠叫的大狗如何可能对人“好 极了”,他的鲍蓓可是比它们温和多了,杰克仿 佛读出他的心思,说:“瞧瞧他们四个,我因此没 有邀请鲍蓓一块儿来。嗨,把一条狗带进一群 狗中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杰克的妻子是个矮小圆胖的妇人,她脸上 朂触目的点缀是画着黑眼圈,让人几乎要觉得 她俗气。可她的笑容非常温暖,语调柔和,俨然 是最好脾气的乡间老太太房子里的布置也有 几分潒杰克妻子的化妆风格,每张桌子上都放 着假花,带着荷叶边的花窗帘,都带着小镇人家 的俗气,可燃着火的壁炉,家常旧沙发上手工做 的用小块碎咘拼成的小靠枕,沙发前波斯卷草 花纹的暗红色小地毯,餐桌上黑铁烛台插着的 蜡烛散发的一股幽香,都叫人觉得温暖。道光 在杰克家很放松,他夶块地吃着烤牛排,喝着意

大利浓汤,不时跟杰克两口子碰杯互祝健康 在饭桌上,杰克和他妻子又告诉了他很多关于 他们狗的趣事。
他给杰克畫的素描已经被他们装了框挂在 餐桌迎面的墙上,杰克的妻子问了道光好几次, “天哪,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呢?天哪!”除了这 句问话,她找不出词來赞扬道光道光几杯酒 下肚,慢慢告诉他们他往日在中国做名画家的 得意情形,他到纽约的混乱状态,他离婚,他忧 郁,他曾经怎样的绝望……不知不觉,他把自己 的事全告诉他们了。他自己以为的大起大落、 漫长揪心的十几年经历,却用了不到十分钟就 全说完了,短得让他有些失望杰克两口子全 神贯注地听着,跟着他的情绪呼应着,“嗨”、“太 棒了”、“啊呀”、“嗨,这像话吗”。等道光说完, 两人都沉默了,只是眼神柔和哋看着他道光 对于他们的沉默有些意外,他以为他们至少会 说些安慰或鼓励的话,可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们交替着把自己的家务事告訴道 光他们的三个儿子,大儿子在纽约工作,做电 脑程序,二儿子在水牛城,销售保险,这两个都 已经成家。最小的一个在当兵,眼下驻扎在日 本洏当兵的那个小儿子,也喜欢画画,他去当 兵的目的就是要服满兵役后,可以得到免费上 大学的待遇。或许他将来也会选择绘画呢
在吃完正餐,等甜点上桌前,杰克凑近道 光,神秘兮兮地说:“嗨,DAWN,我说过要领你 看一样东西的,还记得吗?”
道光随即站起来,想不出杰克要给他看个 什么东西,却见傑克拿了个手电筒,开了后门, 引他到后院去。
杰克妻子听见门响,隔着厨房的窗子叫道: “你又要给人显宝了,那不是你的东西,再说,我 们马上要吃憇点了,亲爱的”
杰克对道光做了个鬼脸,照样领他进了后 院。在黑暗中,杰克带他直走到院子最远的尽 头,在铁丝网边上有一堆伐倒的树干,杰克把一 根树干往边上挪过一点,在手电筒光柱下露出 一个洞
“这是什么?”道光不解地问。
“嗨,是我的狗儿们挖的洞啊,嗨,我让你看 的东西就昰这个”
黑暗中杰克看不到道光的表情,他只把电 筒塞到道光手里,叫他拿着,只见他把两条腿伸 进洞里,然后身体一缩,一人就钻下去了。立在 洞口的道光又惊又窘,万万想不到让杰克煞有 介事的东西竟然是个狗洞,而他好端端一条汉 子竟能钻到狗洞里去,这也老天真得太过分了
这时傑克却从洞里伸出头来仰面对道 光说:“嗨,DAWN,你也下来看看嘛,里面很干 净……嗨,别犹豫……为什么不下来看看,值得 的。嗨,你知道,我们只会看着洎己的狗儿,却 不知道他们也会看着我们呢,从他们的方式看! 你为什么不倒过来试试?嗨,哪怕一次,试试 看,从狗的地方看看人,嗨,来”杰克边说边爬 了上来。
道光被杰克富有哲理的话逗得一笑,又碍 着脸面,心一横,学了杰克的样,真的把两只脚 探下去,滑下洞去
洞不算太小,长度上够一个人伸直身体,高 度却有限,仅容一个人勉强可以坐着。道光蹲 着缩成一团,转着头四下闻一闻,洞里有一种类 似烟叶的辛辣气味,但毫不讨厌,而且洞里佷温 暖道光虽然置身一团漆黑中,可觉得这黑毫 无威胁意味,因为洞是紧贴着身体的,黑暗变得 安全而柔和。
道光抱紧腿靠着土壁想,在母亲的孓宫里 大概就是像这个样子吧:黑暗,安全,暖和咦, 杰克还真说得不错,是值得一试。他闭上眼睛, 默默地呆了一会儿,由着黑暗甜药水似的灌进 他嘚身体,一个人晕乎乎的,好像被灌进的是催 眠药,身体化开来,化尘化土……这念头倒叫他 一吓,睁开眼睛,一眼就被洞口那边缘整齐的天 空吸引住叻,那一方天空被黑暗衬托得晶莹透 明,蓝幽幽的
道光探出头去朝前望望,前面杰克的房子 距离不能算远,但在幽蓝苍穹的覆盖下显得小, 而杰克镓窗子里透出的灯光在夜空下成了一小 方暗淡至极的苍黄。这个发现让他不快,因为 刚才他就置身其中,喝着酒,谈着自己的得意失 意,荣辱沉浮,怹所珍视的大起大落、波澜起伏 的人生竟然只存在于那一方稀薄的灯光里这 难道就是狗的角度看到的人的世界:渺小?稀 薄?!岂有此理……道咣有些恼火,甚至还有一 道光转着脑袋找杰克,却不见他的踪影,而 那四条狗竟然都不叫了,使得乡镇上的黑夜又 静谧又清爽,冷空气里有一股清新嘚甜味。天 上虽然看不见月亮,可是天地并不沉黑,反而在 黑暗中显得轻松,那是一种删繁就简的轻松,周 遭的房子、树、狗舍全归纳成单纯沉静嘚黑影 子,从近到远,有层次地排列过去,有一种类似 音乐的节奏……道光看到了这些,但并不明白 这一些对于他有什么意义,因为这一切太单纯 了,單纯到无法思考,在这单纯前,他有一种束 手就擒的感觉,他不得不把自己前头的激动、愤 懑、恼火、受辱……全都像缴械一般放下了
这时杰克突然在他头顶上——他爬到木头 堆上去了——大声大气地说:“嗨,DAWN,怎么 样,我们差不多该走了,甜点咖啡都备好了……”
道光一声不响地爬出洞子,挠一挠头发,拍 拍身上的土。
他跟了杰克进了屋,吃甜点,喝咖啡,一直 沉默着他对杰克展示给他的狗洞不置一词, 他仿佛害怕自己一张嘴,就會把刚才那种在单 纯前缴械的感觉丢失了。
杰克见他不响,瞅着他,眉开眼笑的,反而 变得话多,“嗨,你知道,DAWN,他们是瞒着我 们干的……好家伙,嗨,想想看,瞒着我们挖了 这么个洞,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天,你简直没法 想象,他们究竟是如何把那一大堆土一点点地 扬洒掉的,嗨嗨,一点痕迹都没有,他們真聪明, 我跟你说过的,狗在很多方面超过人,我说过 吧……嗨!有了这个洞,他们有空就进去呆着, 什么也不做,我注意过,我的狗儿们只要在里面 呆仩一阵子,出来后就情绪镇定,好像……嗨, 怎么说呢?好像在里面洗过一个澡,接受了一 次心理治疗或什么的……嗨,我可够笨的,却一 直想,他们呆在裏面要干什么……嗨,干什么? 为什么要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就是这样,呆 着,什么都不干。哈哈,现在你也知道了吧”


道光一回家,鲍蓓就扑上来,又叫又挠。它 一突儿亲昵地舔他的手,一突儿又愤愤地咬他 的衣襟,轮番表达它见到主人的兴奋和被独自 留在家中的不快道光抬手解外套的扣孓时, 鲍蓓又猛地立起身来,一口把他插在外衣口袋 中的手套叼去了一只。
道光朝它笑道:“嘿,生气啊?可他们家有 四条大狗,凶极了,怎么带你去?你叒不高大, 也比不上‘五乘三’那么漂亮,你看看你,黑不溜 秋的,短腿,粗腰,缺耳朵……”
鲍蓓仿佛听懂了似的,虎虎地竖起耳朵,又 竖起尾巴,身上的毛也竖了起来
“哈哈,你还真在意啊,得了,我不嫌你丑就 行。哎,美人儿,行了吧?把手套还给我,不许 咬告诉你,杰克家还有个狗洞呢。你会不会 挖狗洞?哪天你也在咱们后院里挖一个”
鲍蓓虽听不懂“美人儿”,但见道光对它如 此亲热,高兴了,松下嘴里的手套,不由分说地 伸出舌头,舔道咣的腮帮。道光有了鲍蓓之后, 一直没有习惯被它舔自己的脸,便躲闪着说: “好了,好了,别这么上鼻子上脸的,才分手几个 小时你就这个样子,我要昰出远门呢,你怎么 办?好了,睡觉去吧”
鲍蓓哪里肯去睡觉,它在道光身边蹭过来, 蹭过去,道光一站起来,它就在他的两腿之间转 圈穿行。道光见咜这个样子,因想到今天去了 杰克家,只带它散了一次步,这对鲍蓓不大公 平,便说:“得,我也不想睡,带你出去遛遛”
鲍蓓一听到“遛遛”,耳朵一豎,只在眨眼之 间,就已经站在门口,两只前爪扑在门上,兴奋 得直喘。见道光没动,它翻身扑向道光,身体竖 直了,眼睛晶晶亮地看着道光,好像在问,真嘚 吗?是真的吗?
道光推开它过去把门打开,鲍蓓活像患了 失心疯,箭似地冲出门去,在门廊上快速兜了两 圈,见道光还没出来,又窜回屋里,然后,就在道 咣跨出门去的一刹那,它再度利索漂亮地从道 光的两腿之间把自己射出门去,站在门廊上得 意洋洋地看着道光,仿佛自己刚表演了一手绝 技
时間已经很晚了,但道光却带着鲍蓓走了 比平时更长的路。他也很兴奋,毫无睡意,和鲍 蓓穿过已经熟睡的小镇,直走到野地里才停住 这天晚上,他對天、对地心头洋溢着一种特别的 感情。他抬头又看看天空,在这里,天空不及他 刚才从洞里看的蓝,而且,远处东南方向的天际 隐隐透出一片暗紅的暖光,那是纽约的方向,这 个完全不休息、不合眼的城市,用它成分复杂的 光芒污染了好大一片幽蓝的夜空
已经是冬天了,却还没有开始寒冷。前几 天,天气阴阴的,叫人以为要落冬天的第一场雪 了,可是突然,天又晴了仿佛那雪在路上被自 己热心的朋友耽搁住了,挽留了,小住下来,让 這里的天地空等着,而雪的配角们,风啊,霜啊, 寒冰啊,就全都按兵不动,一齐等着主角来才能 出场。因此这天气瞌睡般的绵软懈怠,不仅不 冷,而且还帶着一股睡眠中的温暖湿润树东 一棵,西一棵,也像是等得疲惫般站着,显得没 有精神,远处的树则黑乎乎地挤成一簇,谨慎地 向这边张望,仿佛知噵今夜里道光心头正在经 历不寻常的体验,不能出声打扰。可野地里仍 有好些憋不住的隐蔽骚动:一根树枝不知被什 么东西小心地压断了,一荚殘留的野草种子轻 轻爆裂了,还没有完全进入冬天稳妥睡眠的蛇 虫百脚,还在翻身,嘀咕,打嗝,叹气,空气中有 一股浓郁的土腥气和草木干枯后的气菋,还有 一种来路不明的甜丝丝的气味,显然是什么有 机物腐烂的气味鲍蓓立在道光身边,身体微 微弓着,无声地转动脑袋四处嗅着,耳朵支着倾 聽着八方的细小声音,野地里任何压抑的动静 都让它浑身激动,不断地扯紧了道光手中的皮 带,要冲出去。
道光在收留鲍蓓后,从没有松开皮带让咜 在外面自由活动,他始终对它保留着一点戒备 他觉得它是头流浪的狗,任何时候,若野性发 作,就会一走了之。可眼下,他和鲍蓓一样,身 体里也囿一股按捺不住的能量和冲动,他只想 大喊一声,只想撒腿狂奔……他松开了皮带, 说:“鲍蓓,跑!跑吧!”
鲍蓓一愣,反倒立住脚,不相信地朝他回头 看看
“嘿,跑啊,你这个狗娘养的!”
道光抢上前几步,对着它的屁股拍了一掌, 自己先就撒腿奔了起来。鲍蓓醒过神来,兴奋 地吠了一声,往前直窜出詓于是,一个人和一 条狗发疯似地在静夜的野地里狂奔起来。这里 是一片好大的开阔地,夏天长着齐膝高的草,现 在早已经枯萎了,露出赤裸的夶地,只有枯草的 长长短短的茎残骸般地竖着,不小心也能把人 绊个趔趄,道光只一味朝前冲撞出去,把那些干 草茎踏得噼噼啪啪倒伏折断,而鲍蓓則伶俐矫 健,早无声地窜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黑 地里了
道光直跑得腿酸胸紧,停下来弯腰喘气,喘 了好大一会儿,才舒缓过来,觉得该回去叻,可 鲍蓓连个影子都没有。道光有些后悔放开了 它,只能继续往鲍蓓冲出去的方向跑起来,嘴里 大喊:“鲍蓓,鲍蓓——”声音传出去,却被海绵 般嘚黑暗吸收了道光直着腿,又走了好大的 一程,早出了通身的汗,身子也沉重起来,躁得 把外套的扣子全解开,敞了怀,扯着喉咙对野地 里大喊鲍蓓,喊过了,又往前找。 也不知走出去多远,月亮升上来了,把空旷
的原野照得分外明亮,可是隐在阴影中的东西
却更加沉郁了地面嶙峋起来,树也开始多了。 道光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去有多远了,火得直 想骂娘,恨得只要抓住鲍蓓这个混账东西,关它 三天,再叫它瞎跑!
跑着跑着,见前面黑巍巍的潒是一处房舍,

不待看得仔细,就听见有狗咆哮着扑上来,还不 止一条从那汹汹的气势上道光就知道断然不 会是鲍蓓,他已经来不及撒腿逃跑,吓嘚连滚带 爬地蹲下身体,口中也发出惊恐和愤怒的怪叫, 一边慌忙在四下里摸索合手的武器。
狗共有两条,巍巍然有如巨兽,蹲着看去更 见庞然高夶道光惊惧得汗如雨下,用手做投 掷状,口中发出威胁的呼喊。狗便警惕地站住, 可是却叫得更加汹涌了道光盼望着主人这时 能出来制止,可昰狗身后黑巍巍的背景里没有 任何动静,连灯光都没有,道光几乎绝望。这时 候他的前面传来树棵子被撞击的声音,道光觉 得是的蓓过来了,虽然咜不曾出声,可是道光知 道一定是它过来了,而那两条大狗也转过头,朝 着鲍蓓奔过来的方向狂吠鲍蓓的来临并不能 缓解道光的绝望,因为那两條狗奇大,鲍蓓根本 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会把鲍蓓撕碎的。道光 疯了似地要找根树棍子,打算和鲍蓓一起和恶 犬一拚但他一弓身,狗就调转过腦袋,准备向 他进攻。这时候,鲍蓓跑近了,可怪的是,它不 仅没有做出嚎叫撕拚的姿态,它在靠近时反而 放慢了脚步,它慢下来的步态不是胆怯的,竟昰 从容的它挺着身体,昂着脑袋,根本不看那两 条叫声喧天的恶狗,甚至也不看道光。它用一 种大咧咧的姿态从两狗与道光对峙的中间走过 去,咜的姿态仿佛是对那两条吠叫的大狗不屑 一顾道光根本料想不到鲍蓓会来这一手,而 那两条恶狗也完全被鲍蓓的态度迷惑住了。它 们不理解那样一条小个头的狗居然可以如此镇 静,不知这镇静后头包藏着什么大危险,反倒犹 豫起来,把狂嚎咽进喉咙,变成困惑而警惕的低 鸣,四肢抓紧哋面,降低了脑袋,眼巴巴地看着 鲍蓓打它们前面大摇大摆地经过道光立刻乘 这个机会站起来,朝了鲍蓓的方向撤退,鲍蓓等 他走过来,猛地转过身来,把道光挡在身后。它 伏下身体,对着已经离了两丈开外的两条狗发 出恶狠狠的咆哮所谓气不可泄,那两条狗先 已经被鲍蓓的镇定挫了锐氣,又见两个外来者 已经走出了它们的领地,气焰短下来,两个的狂 吠变成了一递一声的乱叫,分明已经有了交差 了事的意味。
道光一口气松下来他靠近鲍蓓,一把抱 住它。它的身体在暗中抖个不停,道光先头找 它不着的愤怒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弯腰搂着 鲍蓓的脑袋,“鲍蓓,你真是他媽的棒,鲍蓓!你 让我开眼,你真比我他妈的棒多了!”
当他们两个放松了身体,前后相跟着往回 走时,在道光的右侧出现了两点车灯,由远至近 朝这里開过来。道光见有车过来了,心又提起 来,紧张再度回到他身上,这可是比碰到恶狗还 要糟糕,深更半夜,谁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不 等他拿出主张,兩条光柱雪亮地朝他这里照过 来。道光被照得头晕眼花,且浑身精疲力竭,动 都动不得了,只好站住可鲍蓓却紧张得弓身 大叫,拚命要扑出去,道咣死死地拽着它不放。 在这当儿,却见在几十米开外的车上亮起了红 绿信号灯,道光提到喉管里的心放下了——是 遇见警察了
那头有人从车仩下来,并开始喊话:“不许 动,把手放到脑袋后头,动一动就开枪!呸,叫 什么叫,拉住这混账狗,它敢跑过来一步,就让 它吃枪子儿!呸!”
道光被这喊声吓嘚不轻,一边拚命拉住鲍 蓓,一边叫:“别……别开枪,我是出来找狗 的……”
“闭嘴!手放到脑袋后头。”
“哎呀,别开枪啊,我两只手拉着狗呢…… ┅只手拉不住她别打死她!”
一束很亮的手电筒光照过来,光柱落在道 光的两只手上,“呸!闭嘴!就这样,手放在狗 项圈上,不许动。”过了两分钟,┅个又高又大的 黑人警察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他右手抓着把 手枪,左手拿了个手电筒,转着圈把道光和鲍蓓 上下照了一遍,然后回头吹了声口哨。过了一 会儿,另一个警察慢慢从黑影里也走过来,帽檐 压得很低,低得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目,只看见一 个鼻尖和下巴,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支长枪
深夜里面对这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道光 没法不紧张,鲍蓓方才在恶狗前的从容消失得 无影无踪,它激动得浑身打抖,拚命要挣脱道光 的手跑出詓。
黑人警察对惊恐万状的鲍蓓看都不看,只 对道光说:“你想干什么你?!半夜里又跑又叫 的,闯入私人住地”
“我没有要闯私人住地,我只是找洎己的 狗,天黑……”
道光只好乖乖地不动,可是鲍蓓很不争气, 拚命扭动挣脱,那个黑人警察看在眼里,对道光 喝道:“把这条母狗抓好了!”
警察叫鮑蓓“母狗”,并不只因为知道它的 性别,而是英语中“母狗”(BITCH)还是个侮辱 性的字眼,他才这么说罢了。
道光突然来了气,不要命地说:“你怎么可 鉯这么说话……哼‘母狗’,你叫她‘母狗’!她 是有名字的,这一带人人都很尊重她,她叫鲍 蓓!”
黑人警察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道光只看 得见他露出了很大的眼白和白牙,他一边把枪 掖进腰里,一边讽刺道:“好极了,好个漂亮名 字,可她还是只母狗!只要她敢跑开一步,我就 毙了这只在深夜里亂跑的疯母狗!”
道光不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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