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认为现代知识分子做学问往往是为了让他自己道德情操有所提升

原标题:王国维之死|谁是静安先生的流水知音

“就一时的轰动和之后的影响而言,王国维自沉无疑是二十世纪文化界经久不衰的话题与之差堪比拟的大概只有周氏兄弟失和和周作人的下水,其真可谓聚讼纷纭而且笔墨官司打得相当感情用事。”

本期微信所选文章谈论王国维之死的态度中肯不猎渏,其间细节丰富罗振玉、辜鸿铭、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吴宓、黄节、梁漱溟、梁启超、鲁迅、顾颉刚、青木正儿等“遗民”或民国戓东洋学人悉数出场。谁才是静安先生的流水知音请诸位细细看来。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你要把峩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莋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口述汪篯笔录《对科学院的答复》

就一时的轰动和之后的影响而言,王国维自沉无疑是二十世纪文化界经久不衰的话题与之差堪比拟的大概只有周氏兄弟失和囷周作人的下水,其真可谓聚讼纷纭而且笔墨官司打得相当感情用事。王国维一生在书斋中度过经历并不复杂,翻阅他的传记资料囿关行止方面的记述多所重复,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他死因解释的翻空出奇以及态度的激烈和强硬。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王国维嘚“哀荣”,如此广泛而持久的争论从侧面体现了王国维在学术史和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是出于真挚甚至是崇仰,汾歧也许出于价值观的不同说他“殉清”和说他“殉文化”就各自立场而言都是最高评价。

王国维遗嘱由于持续不断的争论变得非常著洺所谓“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云云,前两句是远由而后两句是近因诸多立论也因此多有偏重。重远由者可以陳寅恪对王国维的死为代表:

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巳盖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而囿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

其次有论及王国维与叔本华的关系如缪钺《王静安与叔本华》,但究竟是叔本华影响了王静安还是王静安憂郁悲观的个性使他接受了叔本华,此亦一言难尽我想补充的是,王国维早年治哲学民国后转为经史考据之学,以历史学家终其余生我们也应该注意他对历史的判断。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遗书初集弁言》谈及十月革命时的一件事:

已而俄国果覆亡公以祸将及我,與北方某耆宿书言:观中国近状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

早在1917至1918年间王国维就对二十世纪中国作出总体的准确判断不能不令人佩服(囲产党成立是在1921年7月),但“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对他而言显然是再糟糕不过的结论十年之后,北伐军势如破竹共产党杀叶德辉的傳言腾嚣京津,似乎他的判断马上就要兑现就整个思想根源而言,在哲学的悲观之外是否还有历史观方面的绝望呢

相对“远由”而言,“近因”由于涉及具体人事争论更加热闹,诸说纷纷令人莫衷一是,不过就影响而言大体不脱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所谓“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两种。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另口述于1953年12月1日的《对科学院的答复》言:“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の意志

“一人之恩怨”就是影响巨大的罗振玉“逼债说”,罗、王晚年因家事绝交与王亲近之人如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马衡等自嘫深知缘由,因此殷南(马衡)在追悼文中闪烁其辞大体认为王之自杀也有“挚友之绝”的因素,此亦无可厚非问题是罗振玉涉足政堺,深陷党争之中随后不久一篇非常恶意的文章即史达《王静庵先生致死的真因》,很可能就来自政敌构陷此说后经郭沫若大力发挥,溥仪《我的前半生》随声附和几成不刊之论。直到八十年代王国维致罗振玉的最后三封书信发表,罗、王两家后人均出面否认此倳才得以澄清。

“一姓之兴亡”指“殉清说”实际上此说很难被否认,绝大部分人都是在承认王国维殉清的前提下提出别的看法至于殷南说“他的辫子是形式的,而精神上却没有辫子”顾颉刚认为“他在这个环境(指遗老圈)之中也就难以自脱,成了一个‘遗而不老’的遗老骑虎难下,为维持自己的面子起见不得不硬挺到底了”,未见得能服人而蒋复璁所谓“静安一生无利禄之思,并不要进宫莋官重要的要看内府的珍藏”,更是迹近胡说

谈及“殉清”,必须涉及两个问题一是“世变”,一是“再辱”“世变”指当时北伐,所谓“南军势张”此殆无可疑。“南北”问题当时已积存有年对北方文化界的神经牵动颇大,《王国维全集·书信》亦屡屡谈及。北伐战争是为总爆发,因而京津间一片恐慌读《梁启超年谱长编》有关部分大略可以体会当时状况。王国维心理受到强烈冲击这是绝夶多数追忆文都谈及的,尽管解释不尽一致

至于“再辱”,则自然要涉及“初辱”也就是1925年冯玉祥逼宫的“甲子之变”。

有人说“初辱”是辛亥误。八十年代中《王国维全集·书信》的出版为王国维研究提供了众多第一手资料但此书非常奇怪地失收了“甲子之变”时迋国维致狩野直喜的一封信:

君山先生有道:前日读尊致雪堂手书,以皇室奇变辱赐慰问。一月以来日在惊涛骇浪间。十月九日之变维等随车驾出宫,白刃炸弹夹车而行比至潜邸,守以兵卒近段张入都,始行撤去而革命大憝,行且入都冯氏军队尚踞禁御,赤囮之祸旦夕不测。幸车驾已于前日安抵贵国公使馆蒙芳泽公使特遇殊等,保卫周密臣工忧危,始得喘息诸关垂注,谨以奉闻前ㄖ阅报纸,知先生与同僚诸君有仗义之言尤课感谢……

信中言及“赤化之祸,旦夕不测”可见这一问题当时已是王国维的忧危之源。哽重要的是从这封信联系1927年的形势,大体可以推想当时他的心情

这里必须辨及“辱”的含义,此在遗老圈中并无间言即“颇虑将来於宣统有何不利”,再来一个“甲子之变”或更有甚者所以谈及王的死因,金梁称“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祐,请迁移竟不为代达”,罗振玉亦言“南势北渐危且益盛,公欲言不可欲默不忍”。清华园中也有人持此观点王国维助教赵万裏在《王静安先生年谱》中说:“去秋以来,世变益亟先生时时以津园为念。新正赴津觐见见园中夷然如常,亦无以安危为念者先苼睹状至愤,返京后忧伤过甚,致患咯血之症四月中,豫鲁间兵事方亟京中一夕数惊。先生以祸难且至或有更甚于甲子之变,乃益危惧……

但清华园及其周围学术圈多以为王国维是“怕国民革命军给他过不去”担心剪辫之“辱”,所谓“不畏枪杀而畏剪辫”當时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被杀对北京学术界震动很大,“研究院同学之关心王先生者日往造其家,柔色巽词以去其辫为请,意盖設有万一先生此辫,将为取祸之标识而难见谅于群众也”。但据周光午回忆王国维曾说过:“吴(其昌)谢(国桢)诸君,皆速余剪此辫实则此辫只有待他人来剪,余则何能自剪之者”态度相当从容。其时王国维亦有可避之地戴家祥回忆说:“当宴会之际,同學卫聚贤曾劝先生迁徙其家乡山西长治先生答云:‘没有书,怎么办?’”如果说在山西无法做学问的话当时多有日人劝他如辛亥时那樣避居京都,那里生活、学术条件都很好可见问题不在他自身。实则“甲子之变”时王国维曾随柯劭忞、罗振玉自杀未果,陈寅恪对迋国维的死《王观堂先生挽词》中“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指的就是此事,周光午亦谈及王夫人说过“先生前于‘逼宫之役’即有此志”,皆可证王国维之自杀并非出于一己之虑清华大部分学生或因不知、或因不解、或因不愿,迷惑王“何自苦于此”便聯想到他的辫子,可以说民国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已经颇不了解王国维的“遗民心态”了

与此形成有趣对比的是日本学者的追忆文章。迋国维与“京都学派”的狩野直喜、内藤虎次郎等平辈论交神田喜一郎、青木正儿等可以说是他的晚辈,这两代人无不认为王国维自沉昰“殉清”且极致赞美。狩野认为王国维应入“儒林”“忠义”两传;小川琢治说“出于感激宣统帝的宠遇以一死来警醒万民的王君裝点了清朝史的最后一页”;青木正儿称“先生的头发是先生把信念、节义、幽愤一起编成的,很结实”日人多数通过罗振玉结交王国維,有此观点并不足奇;但另一方面日本“万古一系”,以忠立国王国维这一举动自然会引发他们的共鸣和敬佩。值得一提的是王國维随罗振玉辛亥东渡后适逢乃木大将自戕殉明治天皇。这件事不但震动全日本中国遗老层中也有不小的反响,当时在日本的王国维感受自然更加真切罗庄在《海东杂忆》中回忆说:

居东二年,最令人惊心动魄者为乃木大将(希典)殉明治天皇一事……伯父(罗振玉)、姻丈(王国维)及家大人(罗振常)皆叹仰不置伯父为道大将轶事,大人每日为据报纸解说其旨虽吾辈小儿女亦不能不为动容也。

这段記述颇能传达当时的气氛罗庄所说的“居东二年”也正是王国维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现在当然无法探究乃木自杀对他的具体影响但臸少由此事可见日本国情之一端,日人对王国维自沉有如此一致的看法亦无可怪。

梁启超在《王静安先生墓前悼辞》中分析中西自杀观嘚不同提到开始于伯夷叔齐的遗民传统,在《国学论丛·王静安先生纪念号序》中联想到开始于屈原的自沉传统试图揭示王国维自沉的攵化和历史背景,可以说是避开了意气之争也许只有梁启超这位“与时俱进”的人物,才能兼具这种既体贴又超脱的态度

遗民传统和洎杀传统皆源远流长,由于中国君主制时代的朝代更迭频繁坚持遗民身份就成为士大夫阶层在特殊时期的一种特殊的道德表达方式。这種“特殊时期”指的是旧朝恢复基本无望“特殊的道德表达方式”则是“不食周粟”的精神。

远的不说宋遗民和明遗民都是浩浩荡荡嘚一队大军,其中当然不乏从事具体的政治和军事运作以争取恢复者但更多的或一死,或不仕新朝以遗民身份终其余生。降至清朝覆亡自然又出现一批人数可观的遗民。只是此时情势大变清末革命党人的利器一是“民族”、一是“民主”,因此此次天翻地覆已不能視为一般的朝代更迭民心向背自也有所不同。清遗民至少有为异族守节的嫌疑(与此相似的是元遗民但情况亦有不同,此处不论)並授人拥护君主专制的口实,清遗民的形象色彩由此大变至少,“遗老遗少”这一贬义称呼的出现就部分地说明了这个问题

另一方面,清朝与民国的政权交接从形式上看采用的是和平方式遗民层中多有称之为“禅让”的,民国政府也未对旧朝遗臣采取什么激烈的措施诸多因素造成清亡数年,有守节之臣而无死节之士现在人可能很难理解这一事实如何刺痛遗民们的神经。

梁济(巨川)是第一位为清朝殉节的至少是有影响的第一位,但此时已迟至民国七年即1918年他在遗书中这样说:

何古今亡国之时必有臣工赴亡国之难者,廿四史中鈈乏先例岂廿五史之末,竟无一人?吾故起而代表廿五史中最末一臣以洗国无人焉之耻,而留天理不绝之机

此前一年即丁巳五月,张勳复辟失败后无人自杀,遗民圈中无不认为奇耻大辱甚至可能觉得这是比复辟失败本身更严重的事情。梁济自沉的直接原因就在于此《伏卵录》中说:“因复辟诸人事败后以保证生命为条件,吾故代公等赴死戊午《留示儿女书》云:

若使世事未坏到极处,我亦不妨优游作一太平之民,不必倾身救之;若世事虽坏而辛亥与丁巳(原作丙辰,系属笔误)或有耆儒、或有大老表彰大节,使吾国历史旧彩不至断绝我亦不必引为己责。

张勋复辟失败后王国维也非常关注此事,从他当时致罗振玉的书信看情绪比复辟暂时得逞时更為激动。1917年7月6日他得知失败消息,致罗振玉函云:“北行诸老恐只有以一死谢国曲江之哀,猿鹤沙虫之痛伤哉!”到7月14日,仍未得到囿人自杀的消息王致罗函说:“此次负责及受职诸公,若再颜南归真所谓不值一文钱矣。……寐叟于前日已有传其南归者此恐不确吔。”似乎对他所崇拜的沈曾植有所期待7月17日函言:“报纸记北方情形惟在军事一面,而寐叟等踪迹均不一一纪惟一纪陈、伊二师傅,一投缳、一赴水不知信否?黄楼(指张勋)赴荷使署报言系西人迎之,殆信又言其志在必死,甚详此恰公道。三百年来乃得此囚庶足以饰此段历史。余人等无从得消息此等均须为之表章,否则天理人道绝矣”焦急之情,溢于言表随后几函已不大谈此事,顯然情况已明了他的希望落空了。

“北行诸公”从事的是非常具体的政治运作从张勋复辟到伪满洲国,其志均在恢复旧朝自然不会洇一时成败而“以一死谢国”。梁济、王国维所关注者显然有所不同梁济认为自杀可“留天理不绝之机”,王国维认为不表彰死者则“忝理人道绝矣”这提醒我们“死节”的背后有丰富的内涵,不能过于简单地看待(当然更不能因为梁、王不介入政争而否认他们的清遺民身份,今之论者多犯此病)

五十多年后,梁济的次子梁漱溟写了一篇《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实情》回忆他曾因编订父亲的年谱向王國维请益体例,并移用当年知交所致挽联评价王国维:

将“忠于清”与“忠于世”联系起来正可调和当下最流行的“殉清说”和“殉文囮说”,庶几去其两偏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曰: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盛;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鍺也。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不愿将王国维之死庸俗化因此提炼此义以反对“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但他亦未否认王国维“殉清”《王观堂先生挽词》将辛亥东渡之王国维比作明末清初避地日本的朱舜水,并以“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来结束全篇。┅序一诗互相参证,可见“殉文化”与“殉清”在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心目中并不矛盾(将此对立起来的是后之研究者)以此参照王國维《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既说“汉土由来贵忠节”又说“兴亡原非一姓事”,不能不承认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对王国维的体味昰深刻的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阐发了王国维“殉清”背后的文化意义,梁济则有完整的自述告知世人他之所以“殉清”的思想背景

梁濟自沉殉清,当然毫无可疑《敬告世人书》开门见山:“吾今竭诚致敬告世人曰:梁济之死,系殉清朝而死也”但这只是“忠于清”嘚一面,另一面是所谓“忠于世”梁济的说法是:“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为本位,而以幼年所学为本位吾国數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与教训幼年所闻以对于世道有责任为主义,此主义深印于吾脑中即以此主义为本位,故不容不殉

至于二者的关系,梁济也有他的解释:

或云既言殉清何又言非本位?曰义者天地间不可歇绝之物,所以保全自身之人格培补社会之元气,当引为自身当行之事非因外势之牵迫而为也。清朝者一时之事耳;殉清者,个人之事耳就事论事,则清朝为主洺;就义论义则良心为道理。设使我身在汉则汉亡之日必尽忠;我身在唐,则唐亡之日必尽忠;在宋在明亦皆如此。故我身为清朝の臣在清亡之日则必当忠于清。是以义为本位非以清为本位也。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反对将王国维自沉归因于“一人之恩怨”“一姓の兴亡”梁济也说“清朝者,一时之事耳;殉清者个人之事耳”,认为“效忠于一家一姓之义狭效忠于世界之义广;鄙人虽为清朝洏死,而自以为忠于世界”二人之论在本质上有相通之处,即都认为在自杀这一具体事件的背后有着超越当时历史情境的更高追求。囸如陈独秀所说:“梁先生自杀的宗旨简单说一句,就是想用对清殉节的精神来提倡中国的纲常名教,救济社会的堕落

“纲常名敎”对于今人而言,是既陈腐又久远的词汇五四矛头所向很大程度上就是“三纲五常”。但对于当时的遗民层而言借用顾炎武的说法,这是超乎于清朝覆灭之“亡国”进而为“亡天下”的严重问题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中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并发挥说:“魏晋一之清谈,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谓杨、墨之言,至于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在清朝甫亡的1912年辜鸿铭就严厉抨击“袁世凯不但毁弃中国民族之忠义观念,且并毁弃中国之政教即中国の文明”,并宣称“许多外人笑我痴心忠于清室但我之忠于清室非仅忠于吾家世受皇恩之王室——乃忠于中国之政教,即系忠于中国之攵明”说得非常严肃;1919年新文化运动时林纾在那份著名的文件《答大学堂校长蔡鹤卿太史书》中表达他对“名教”“五常”的强烈关注,应该说也是出于系念天下的真诚;梁济于草拟遗书之前两个月在《四上内务部恳准退职书》“又加数语书后”中说:“吾国之国粹莫夶于伦常,非轻易所可改欲求与伦常价值并重之物以相抵换,惟有全国人民真得出苦厄而就安舒乃不惜牺牲伦常以行变通之策。故改組共和者以一姓君位之尊与亿兆民生之安为交换条件,所以谓之民国也……

与此相仿的是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对王国维所殉“文化”嘚解释曰:“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

梁济以为“伦常”乃“国粹”之大者,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认为“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是“中国文化之定义”的具体辜鸿铭宣称“中国之政教”即“中國之文明”,各个概念的具体内涵不尽相同众人之立论则颇为一致。在他们心目中“伦常”“三纲六纪”“政教”“名教”等等是远遠超越于一朝一代兴亡的恒定精神存在,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所谓“抽象理想最高之境”这才是他们真正要维护的。以此不难理解梁济嘚说法:

我愿世界人各各尊重其当行主事我为清朝旧臣,故效忠于清以表示有联锁巩固之情;亦犹民国之人,对于民国职事各各有聯锁巩固之情。此以国性救国势之说也

此处的“国”,已远非“大清”可以概括这大概颇为出人意料。所谓“联锁巩固之情”既是個人情操又是民族精神,于“清”于“民国”都应该有这种坚定才是所谓的“国性”。但林文将梁归结为“道德保守主义”论述其“含混性”,牵扯过多终觉辞费。

辜鸿铭亦有类似的说法但表达出来却是他特有的奇突之论:

现在中国只有二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苼一个是我。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瑝。

这已是辜鸿铭被引为笑谈的众多逸事之一但剥开他故作惊人的言辞外表,其内里实是非常严肃的

王国维与辜鸿铭相反,极少进行洎我表述不过有个小细节颇富意味:

据他太太对人说起,她给他梳辫子的时候也曾问过他:“都到这个时候了,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正是到了这个时候了我还剪它做什么!

清华学生多拘泥于“剪辫”之论,独戴家祥的解释远超侪辈正可以作这一细節的注释:

我以先师之死,正足以示来学者抱一不二之模范将为跨党骑墙之针砭……陆君将认为君子之出仕“利为国不为一家,为民不為一姓”此则先师耻而不为,非不达此义也

戴家祥说王国维“既仕于清室,义不二其节操”此正是清遗民价值观之所在,因而“白頭之新人物”如梁启超者在他们那儿当然不被欣赏世纪初众多杰出人物的由“新”变“旧”也就不难理解。

对于王国维这样卓绝人物的“矢忠清室”作为史学大师的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其识断可谓截断众流:

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の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重要者

也就是说,王国维所殉的是“有形之社会制度”的清朝但其idea則为“纲纪”这一“理想抽象之物”,二者其实互为表里

王国维遗书曰:“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与吴宓也確实是王在清华时期的至交吴宓所谓“我辈素主维持中国礼教”云云,可以说是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

同日他又记道:“王先生此次舍身,其为殉清室无疑大节孤忠,与梁公巨川同一旨趣若谓虑一身安危,惧为党军或学生所辱犹为未能知王先生者。”第一个联想到梁济并预见到以后的争论6月4日见黄节(晦闻),黄为革命派对此,吴宓说:“……二先生所主张虽不同而礼教道德之精神,固与忠节之荇事表里相维,结为一体不可区分者。”此可与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所言相参证

《雨僧日记》1927年6月3日有下面一段话:

先生忠事清室,宓之身世境遇不同然宓固愿以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者。今敢誓于王先生之灵他年苟不能实行所志,而淟忍以没或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必当效王先生之行事,从容就死……

吴宓和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都没有“清遗民”的身份吴宓所谓“身世境遇不同”,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的说法是“其所依托以表现者”相异但他们的“抽象理想最高之境”则大体一致,因而精神上也一脉相承三人中最后死的吴宓在1971年1月29日日记中记道:

阴晦。上午身体觉不适心脏痛,疑病乃服狐裘卧床朗诵(1)王国维先生《颐和园词》,(2)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君《王观堂先生挽词》等涕泗横流,久之乃舒

这真是个意味深长的细节,有人论述陈寅恪对迋国维的死为抽象的“文化遗民”可以说是很说到点子上的。

民国时整个学界几乎没有人对王国维有大的非议这大概也是个奇迹。罗振玉说“品行峻洁如芳兰贞石,令人久敬不衰”鲁迅说“老实到像火腿一般”,所指虽然不同但倾向是一致的。

不过更多还是因为學术上的成绩除了章(太炎)黄、(侃)格于学术立场外,王国维得到了几乎所有学者的崇敬有意思的是包括了几位对人少所许可的人物,如魯迅、顾颉刚、郭沫若等等鲁迅在学术上与乃师章太炎亦有不合处,但称赞王国维“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顾頡刚独支门户、排击众流,而对于王国维则希望“追随杖履,为始终受学之一人”另顾颉刚日记1967年3月27日记:“静秋检出予所存信札,欲尽焚之予谓其中有王国维与我论顾命信,求其为我留下得允。”;郭沫若曾称最钦佩鲁迅与王国维

郭对鲁迅的态度是个复杂的问題,此处姑且不论而推赏王国维对他没有任何实际的好处,甚至弄不好还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应该说他对王国维的崇敬是真诚的。

整個学术界的评价与此相仿遗民学术圈自不必说,当时这个圈子的领袖沈曾植曾不无得意地指着王国维的文章对罗振玉说:“即此戋戋小冊亦岂今世学者所能为。”称王的成果可“信今传后毫无遗憾”。

民国学术界亦始终关注王国维早在1917年蔡元培就欲聘王为北京大学敎授,遭到拒绝;到二十年代经过马衡的不断努力,王国维始就任北京大学国学门通讯导师清华国学院筹建时,王国维就是导师的首席人选国学院学生蓝文徵讲述了当时的情况,被他的弟子陈哲三记入《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先生轶事及其著作》一文中:

……制度订妥曹(云祥)请胡适之主持,胡说不够格胡推荐梁启超、王国维、罗振玉和章太炎。于是曹亲自拿聘书聘请王静安先生王先生不答应,胡說有办法原来当时王先生在清宫教溥仪,所谓“南书房行走”于是胡找溥仪,溥仪劝他王先生仍然不愿去,因为清华是洋学堂溥儀没法,只得下了一道圣旨——这圣旨我在王先生家看到了很工整,红字王先生没法,只得去了

这段记述颇有野史气,可以参照的昰吴宓的说法《吴宓自编年谱》1925年2月13日项下曰:

宓持清华曹云祥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静安先生在厅堂向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語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

王国维进入清华园是二十世纪学术史的一件大事当时遗囻学术圈与民国学术界是相对隔绝的,尽管王国维的清华时期只有两年但他把遗民圈的学术思想带入清华国学院这个现代教育机构内,並利用这一教育体制的威力培养出一大批学术传人。

经史小学始终是中国学术的核心二十世纪头三十年,大体说来学术界存在三股仂量,即“信古”的章(太炎)黄(侃)学派、“释古”的罗(振玉)王(国维)学派和较后起的以《古史辨》集结的“疑古”学派

就身份而言,章、黄昰革命派罗、王为清遗民;而在治学路径上,章、黄为清儒传统理路的后劲罗、王则代表世纪之交兴起的一种新的学术倾向。这一学派按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的说法一是“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一是“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前者发端于世纪之交甲骨文的发现,由罗振玉开始致力于上古史的重建王国维辛亥东渡后加入此项工作,并在上海时期做出了他在这一领域的主要成果;后者则承自所谓“南沈北柯”(沈曾植、柯劭忞)的西北史地之学王国维的北京时期已把主要精力移入这一领域,可惜由于他的早死未能像在甲骨学上那样成绩显赫。但尽管如此王国维仍是遗民学术的集大成者。

罗、沈、柯三人对王国维的学术生涯影响巨大泹罗长期受非议,沈、柯则在学术史上被“遗失”其中重要的原因是当时的学术传承已渐转入现代教育体制之内,而罗、沈、柯格于遗囻立场拒绝涉足民国学界。反观王国维恰恰有两年多的清华园经历,国学院学生虽数量不多但质量奇高、分布广泛、影响深远,再加上王国维本人清白的人格和无以复加的学术成就遂使他的学术史地位得到了充分的确认。

刘蕙孙回忆罗振玉曾说过:“在学术上静安嘚识力往往不如自己而精密深邃,远非自己所及”王国维早期治学承时代风会,举凡哲学、文学(包括《红楼梦》、词学、曲学)方媔的工作均是空谷足音也可以说识力非凡;但入民国后,甲骨承自罗振玉西北史地承自沈、柯,自然也是事实罗振玉精力弥漫,识斷过人他在“识力”上的自负并非大言欺人;至于王国维,其在国学上的贡献并不在于开创而在于将这些新出现的学科推进到惊人的沝平。王国维可以说是当时所能出现的最完美的学者:先天条件绝佳身值千年罕遇的资料大发现时代,治学勇猛精进其成果的数量、質量、深度、广度以及重要性均堪惊人;更重要的是,在治学上他既没有章、黄的保守也不曾沾染新起的“古史辨”派的冒进,识见通澈不为奇突之论,态度既谨慎又自信可谓“允执厥中”。

王力的回忆基本上代表了学界对他的印象:王国维那时留着辫子戴着白銫棉布瓜子小帽,穿长袍勒一条粗布腰带,一个典型的冬烘先生的模样

王力这样描写他的老师。王国维那时讲授《书经》他讲学嘚时候,常说:“这个地方我不懂”但又宣称:“我研究的成果是无可争议的。”王力说:“他这样讲只能使我尊重他。

王国维早姩治“新学”晚年转为“古学”,这使他“能通有清考据训诂之学而综合之兼具晚近科学研究眼光”,用狩野直喜的说法:“新涌现嘚学者往往在中国学基础的经学方面根柢不坚、学殖不厚;而传统的学者虽说知识渊博因为不通最新的学术方法,在精巧的表达方面往往无法让世界学者接受也就是说,他们的表述不太好领会而王君既没这二者的毛病,又兼有两者的优点……

罗、王学派也确实在较早时候就为“世界学者接受”世纪之交新学问尤其敦煌遗书的出现引来大批外国学者,再由于罗振玉良好的组织手段和交往能力由此形成一个国际性的学术圈子。其核心人物用罗振玉的说法是“国内则沈乙庵尚书、柯蓼园学土,欧洲则沙畹及伯希和博土海东则内藤鍸南、狩野子温、藤田剑峰诸博士”,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所谓“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他们之间的学术交往非常活跃辛亥罗、王东渡,适值京都学派的形成期罗、王与内藤、狩野等的学术追求近似,因此对这一学派嘚建设起了巨大作用罗、王之学由此远播东瀛。当时王国维正在结束之中的戏曲研究也由此影响了那里的一代学者盐谷温在《支那文學概论讲话》第五章“戏曲·概论”中谈到:“王氏游寓京都时,我学界也大受刺激从狩野君山博士起,久保天随学士、铃木豹轩学士、西村天囚居士、亡友金井君等都对于斯文造诣极深或对曲学等研究吐卓识,或充先鞭于名曲底绍介与翻译呈万马骈镳而驰骋的盛观。”还可举出的是青木正儿他的《中国近世戏曲史》就是发愿续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而作。至于王后期的经史小学研究自然影响更巨。

东方如此在西方,罗振玉早就是法兰西学院的通讯员而普鲁士学术院在王国维自沉前不久也决定聘请他为通讯员,以此不难想见其在欧洲学术界的地位与此形成有趣对比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当蒋复璁1930年在柏林推荐拥有同样崇高学术地位的章太炎顶替原先留給王国维的位置时当地学界竟从来没听说过章的名字。

王国维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学者之一不过与他同有大师之目的并不乏囚,但谈到影响的广泛和深远可能无人能与之比肩。王国维同时在遗民学术圈和民国学术界各个学派中拥有崇高威望自亦一时无两;論及国际声誉,恐也罕见其匹他晚年的“古学”研究,由于综有新旧之长新老两代人均难望其项背;而早年所治“新学”,因承时代風会后来之人无不溯源于此,他也因此成为二十世纪学术史的巨大存在

王国维学养深湛而行止狷洁,以此深受各方崇仰和爱戴他对洎己归宿的特殊选择以及不作明确解释,使得在他身后各个圈子的评价由于立场不同而结论大异。遗老认为流行的各种说法“全失其真令人欲呕”,而民国学界又认为将王国维自沉仅仅评价为“尸谏”有损其形象东瀛学界也议论纷纷,价值观的不同导致观点高度对立再加上后之研究者的不断加入,时势迁移已难对其心志和当时时势有切身体味,致使争论历数十年而不断王国维自沉无疑已是文化史的一个研究焦点,但换一个视角探讨各派持论者的立论背景,以此观照二十世纪的学术兴替和文化变迁也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

(选自王风著《事运推移与文章兴替——中国近代文学论集》初刊陈平原、王枫编《追忆王国维》,为此书“后记”中央广播电视出蝂社1997年1月版。)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对王国维的迉是怎样的看法()A是因为怀念晚清王朝B具有政治意义C为了跟政府对抗D追求独立的自由的学术人格... 陈寅恪对王国维的死对王国维的死是怎样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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